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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8-4-15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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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谁也比不上她倒霉吧?清晨六点衣衫不整,怀里还抱着一颗大白枕头,赤足站在阮正东那张硕大无比的睡床前,而床上被褥凌乱,另一只枕头摇摇欲坠,被子则从床上一直逶逦拖到地下,怎么看这一幕都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门外的坏蛋已经十分合作的举手挡住了眼睛,嚷嚷:“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从指缝间都可以看到眼珠正滴溜溜转,阮正东哭笑不得,将他揪出去:“我们去吃早饭。”
“哥,你不换衣服了?”
“你先下楼去等我。”
“好……四十分钟够不够?要不一小时?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在楼下晨跑几圈,你放心,慢慢来,慢慢来啊……”
阮正东终于忍无可忍,吼:“吴柏郁!”
“我走了,我先走了啊……”吴柏郁动作敏捷的闪往门边,最后却扭头冲着卧室,贼心不死的高呼:“那个姐姐,对不起啊!”
在阮正东发飙之前,他顺利的逃之夭夭了。
剩了佳期与阮正东两两相望。
他解释说:“这小子,跟家里闹别扭,专门打电话问了我妹妹这地址,跑到我这里来躲他家长。还是小孩子,口没遮拦的。”
“呃……”佳期反倒已经无所谓了:“我去刷牙。”
她还要上班呢,不能迟到。
结果那天她还是迟到了,那小区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只得走了老远坐地铁。到了办公室后还被周静安的火眼金睛给盯上了:“老实交待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瞧瞧你连衣服都没换,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坦白从宽!”
提起这个佳期就没好气:“我还没问你呢,你昨晚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手机不在服务区,座机没人接。”
周静安哀叹:“别提了,昨天相亲去了,却遇上个极品。吃完饭后连AA都不肯,竟然等着我买单,害我没钱打的,手机又凑巧没电,想找人江湖急救都不成,硬是等末班公车回家,太衰了。”
佳期好笑:“你怎么净遇上极品啊?”
周静安嗖嗖的拿眼风扫她:“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走运,可以遇上阮正东?”
佳期说:“阮正东除了有钱,有什么好的?”
周静安一幅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等佳期回答,周静安已经有事被同事叫开,佳期捧着茶杯发怔。
自从离开孟和平,她一直以为,自己从此已经和幸福绝缘。
年轻的时候,总有一点天真,认为什么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长地久。
孟和平只在东浦呆了三天,天气一直不好,阴冷潮湿,总是下着潇潇的冷雨。每天黄昏时分吃过晚饭,三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她就在炉子上烘芋头给他吃,还有荸荠。小小的荸荠烤得滚烫,两只手倒来倒去,剥皮剥得直吸气。佳期的父亲拿旋子温一壶善酿,总是分给他们俩每人一杯。就着烤荸荠喝黄酒,孟和平总赞古意盎然。
孟和平最喜欢吃佳期父亲炸的蟹,小小的,比墨水瓶盖大不了多少,可是酥脆爽口。
后来送他搭火车回去,佳期专门请父亲炸了好多给他带着路上吃。
那天下着一点小雪,春运期间的车站人山人海,侯车室里人满为患,说话都要提高了嗓门对方才能听到。于是他们只是默默相对,过了好久,他才笑了一笑,说:“给我打电话。”好像也不必再说别的话了,他要说的,她全都知道,而她想说的,他也全知道。
他并不是回家,而是去沈阳过年,他父母常年都在沈阳,因为工作的关系。
有些事情他并没有瞒她,可是告诉她的时候,都只是轻描淡写。
到大四的时候开始实习,五一长假也不休息,公司安排她跟几位前辈同事到沈阳出差,而孟和平正好放长假,比她早两天也来了沈阳。她觉得很高兴,给他打电话。趁着她公事办完,而火车票是明天的,还有一下午的空闲时间,于是两人见了一面。
同事们早早离了酒店去逛街,他们两个也去逛街。
五月的沈阳还有一点春天的影子,路旁的丁香花开得如繁如绣,空气里似有蜜的香甜。
两个人一人捧大杯珍珠奶茶喝,走到脚软,后来进了商场,看到卖发饰的地方,围着有许多女孩子,个个都坐在那里梳头。佳期的头发长,远远就被人家兜揽:“小姐,来试一试吧,买我们的发夹就可以永远免费梳发盘发。”
佳期本来不想试,但看中一只玳瑁发夹,不由久久移不开目光。
孟和平于是说:“先试一试吧。”
早有两位小姐上来,替她将长发一一梳起,梳子在头顶分开发路,然后顺势而下,一梳一梳,将长发梳顺。她忽然明白古时的及笄为何要那样郑重其事,因为将长发绾起,就代表着成年。
盘旋辫弄,最后用发夹固定,果然端庄沉静了许多,仿佛整个人焕然一新。
真的很好看,她的脸小,这样一绾,仿佛旧时临窗凭栏的女子,斜斜簪着梅花。而镜中可以看到他,替她拎着她的包包,站在不远处,欣赏的望着她笑。
她觉得很安心,因为不必回头,也知道他在那里等着自己。
那只发夹很贵,她说:“还是不要了。”
旁边的小姐说:“买了就可以梳一辈子的啊。”
孟和平弯下腰,在她耳畔说:“买下来吧,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反正可以梳一辈子。”
绾发结情终白首。
她脸红红的,终于任由他去付了款。
买下来后她又觉得不值得,以后又不能经常来沈阳,哪有机会天天到这里来梳头。
孟和平说:“谁说你以后不会经常来沈阳?”
言下之意似乎都要说得透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快快的走到前头去,其实那时还是有点傻吧,近在咫尺,孟和平却无意带她回去与家人见面,而她竟然也不觉得奇怪。
晚上两个人去吃麻辣烫,她吃得脸红红,鼻子也红红的,一个人吃掉好多串豆腐泡,啤酒冰凉,其实已经是初夏了,但沈阳的夜晚,还是有点凉。麻辣烫太咸了,没等回酒店两个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还没关门,于是去买汽水。
超市前有极大的停车场,附近酒吧的车几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车场上。
就是那里遇上了人,本来那人是去取车的,有着好几位同伴,看到和平于是停下来跟他说话,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绍:“孟和平,军区孟副司令员的儿子。”
佳期当时还有点糊涂,根本闹不清楚大军区与省军区,还有军分区之间的区别。她只是觉得难过,因为孟和平有事情瞒着她。
其实孟和平比她更紧张,回去的路上,她不开口,他就一直没有与她说话。
最后到了酒店前,车道围着花圃,里头种着月季与一串红,那样浓烈的红色,在夜色里也隐隐能看见。
她停下脚步,孟和平还替她拿着包,他手心里有汗,低声叫了一声:“佳期?”
她没有应,他又问:“你没有生气吧?”
她抿着嘴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他其实有次跟她提过,说自己的父亲在军区里任职,但没说过任什么职务。于是她问过室友美芸,军区干部大约是哪个级别,美芸一边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边心不在焉的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个官应该是正师级吧……”
“那正师级有多大?”
美芸想了想:“地市级,就是行署专员地级市市长那个级别。”
距离是有一点,但距离并不是问题。
反过来是她安慰孟和平:“我没有必要生气的啊,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又不是旧社会,还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再说我没觉得我家里有什么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见过了,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认真的强调很好很好,样子认真,孟和平终于舒展开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经为了她与家人起过争执。那天晚上同房间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来给他打电话。
沈阳的夜风很凉,佳期走出酒店很远才找到公用电话,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话要说,两人分手也不过才两个钟头,但是他说:“要给我打电话”,她也答应了。
不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机都会开到很晚,因为总要等她的电话,这天晚上他声音却有些低沉:“佳期?”
听出他的倦意,她不由问:“你睡了没有?”
“还没有。”停了一会儿,他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有点犯糊涂了:“嗯?”
“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三个字,清清楚楚的从耳机中传出来,隔着话筒,佳期只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烧。公用电话像一朵橙色的硕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软,有许多许多细小无法见到的孢子,轻轻碰触就会迸散在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愉悦而令人心慌的气息。那是幸福的味道,而夜风清凉,吹拂着她滚烫的面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然一下子就将电话挂断了。
过了不几秒钟,她又急急的拨回去。
他还是很静,又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去,却开出绚丽的花,仿佛一朵朵的焰火,绽开在心的夜幕上,大而灿烂,照亮整个身心,她说:“我也是。”
他在那端无声微笑,没有出声,她也知道。
挂断电话好久,她就站在那里。背后是夜色深沉的长街,每一盏车灯都仿佛流星,明亮的弧迹划过眼晴,小小的白色亮点,即使闭上眼睛也久久不会消失,就像永远刻印烙。
孟和平拿着手机,过了很久才放下来,搁到枕头旁边。
他听到母亲敲门的声音,沉默的装作睡着,但是母亲还是推门进来了,坐在他的床边。
黑暗中母亲的脸庞的轮廓依旧很美,这么多年岁月几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叫他的名字:“和平?”
他不作声,并不是赌气,只是觉得难过。
她隔着被子,轻轻的拍了拍他,就像他还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孩子。她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这么多年,你不是跟西子一直挺好的吗?两个人都互相了解,咱们家跟阮家又一直关系不错。再不然,你那个同学李心悦也不错啊,她爸爸刚调到成都军区去当政委,她又跟你念同一间大学,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说交往了一位女朋友,还说想带回来让我们见一见,你爸爸跟我都反对,那是因为我们不清楚她的底细。”
孟和平苦笑:“妈,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子,能什么底细?你怎么就草木皆兵呢?”
“我这不是干涉你,那女孩子虽然念的是名牌大学,但现在地方上的那些大学有多乱啊,你就是不肯听妈的话,当初要是听妈的话去读军校,你能认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吗?”
“佳期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能把你迷得三迷五道的,就是乱七八糟的人。”
孟和平气得掀被子坐了起来:“妈,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脾气真和你爸爸一样,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就脸红脖子粗了。”
“因为您不仅在侮辱佳期,而且也是在侮辱我!”
“孟和平,你怎么回事你?妈妈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种态度?我看女孩子就是来路不清白,不然能挑唆你和家里闹?我告诉你,这样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我见得多了,不就是因为咱们家条件好,她才这样费尽心机。她迷倒你容易,她要想进这个家门,我告诉你,比登天还难,这辈子也甭想!”
孟和平反倒平静下来了:“您都没有见过她,为什么就这样下了定论?如果她不是地方上的一个普通女孩子,而是爸爸那些战友的女儿,再不然,是军委哪个领导的女儿,您还会这样说吗?妈,你别以为人家都稀罕着咱们家,她爱的是我,不是咱们家。”
“你知道她爱你呢,还是爱你爸爸是副司令员呢?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孩子,你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连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她妈妈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就敢说要带她回来给咱们过目,我告诉你,你爸爸跟我的态度都是坚决的,不行就是不行。你立刻跟她一刀两断,这种女孩子,一旦招惹上了就没完没了。弄不好就尾大不调,万一闹出什么笑话来,你让咱们在全军区丢人现眼啊?”
孟和平放缓了声音问:“妈,你当年是怎么认得爸爸的?”
他妈妈稍稍愣了一下。
“全军文艺汇演,对不对?当时你独唱《二月里来》,一直到现在,爸爸还说,当年你站在舞台上,胸前垂着又黑又长的大辫子,一双大眼睛脉脉的,眼睛里就像头有水在流动,唱这首曲子不知有多动人。”
她有短暂的静默,仿佛重新回到那座灯火辉煌的舞台,那样多的灯,射灯、聚光灯、彩灯打在身上,使人浑身微微发热。而她站在一切光线的中央,仿佛站在整个世界的中央。整座礼堂坐满了人,整齐划一,连军帽对出来的线都是笔直笔直。前排都是首长们,密密麻麻的人头看得她眼晕。那时她还年轻得不可思议,临上台前连说话都在微微发抖,带队的团长不停的安慰她:“不要紧张,不要紧张,首长们其实都很亲切。”
而她上台后,灯光迎面一照,两眼望出去反正什么都看不清楚,竟就那样镇定下来,仿佛对着空无一人的练习厅,从容不迫。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交公粮……
那样优美的旋律,用清甜响亮的嗓子唱出来,她就此一曲成名。连军委首长们都知道了她,那个唱《二月里来》的甜嗓子小姑娘。
后来文工团的领导出面,将孟渡江介绍给她,团里其它女孩子似乎羡慕得不得了,因为是赫赫有名的孟帅的小儿子。打了恋爱报告她还是糊里糊涂的,两个人到树林里散步,也总是一前一后,按照当时谈恋爱的标准距离,隔着不近不远总是半米。孟渡江给她写信,也总是中规中矩的称呼她:“肖云同志”,大多数是谈思想谈学习,偶尔也写一写生活上的琐事。
本来文工团的钢琴伴奏尤鸣远与她关系一直很好,他对她的心思她明白,她对他的心思,他亦明白,却还没有说破。两个人只差了那么一步,如果组织上出面的时候,她能鼓起勇气,说一个“不”字,也许整个人生就会面目全非。
可是,一次选择,就这样决定了一生。
“妈妈,当年您也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文艺兵,而爸爸是将门之子,当时全军最年轻的参谋长。爷爷跟奶奶从来没有反对过爸爸和您,您今天为什么要反对我?”
儿子振振有词的声音,不知为何令她觉得十分疲倦,但她还是回应了:“时代不同了,那个年代妈妈的思想有多单纯,现在的女孩子是不会有了。”
第 8 章
她说服不了儿子,只好先下楼去。孟渡江在客厅里看报纸,她坐下来拿起遥控器,心烦意乱的调了几个台,孟渡江这才看了她一眼:“工作没做通?”
“你那儿子脾气比你还倔,我不管了。说他两句他就顶嘴,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
孟渡江倒笑了:“我刚才就告诉你,别去兜头泼凉水,会适得其反,你偏不信邪。再说人咱们都还没见过,你就急着反对,也是不合理了一点。”
“等见着人再反对,那就晚了。现在的女孩子,见一面两面能看出什么啊?你别在这里心疼儿子,你看看老许家那小儿媳妇,也是地方上的,长得够漂亮吧,父母听说还都是大学教授,好歹也算书香门弟吧,结果呢?成天在外头招蜂引蝶,在家就闹的鸡犬不宁。把老许们两口子给气得啊,刘大姐见我一次就诉一次苦,最后狠了心把他们家斌斌调到西藏军区去了,才算消停。我们家要是也弄一个这样的,我告诉你,你心疼你儿子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也不见得地方上的女孩子就个个像那样,”孟渡江不以为然:“我看你是以偏概全。”
“我这叫防患于未然。”肖云更不以为然:“人家西子多懂事的一孩子,人漂亮不说,家教又好。咱们和平就是不开窍,这么好的姑娘,连近水楼台都不知道去捞月。”
孟渡江哈哈大笑:“捞什么月?和平又不是猴子。”
“你还有闲心讲笑话。”肖云气得狠了:“你儿子就是你掼的。当初我就说让他去读军校,你非得说按他自己的意思报志愿。后来好好在国外呆着,他偏要回来,你也就掼他,让他回来读研。到了今天,你还由着他性子来,你就掼吧,我看你把他掼成什么样去。”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满意和平没按你想的那样,去跟西子谈恋爱。西子那孩子是不错,可老话说的好,强扭的瓜不甜。”他将报纸叠起来,像是随口说:“再说了,齐大非偶,不见得就是好事。”
“就算不跟阮家的孩子,你那么多战友的孩子,出色的多了,知根知底的,和平随便挑中哪一个,咱们都不知道有多省心。”
“孩子大了,他自己知道选择。依我说,现在就带回家来确实不合适,你抽空去一趟他们学校,让他把那姑娘带出来给你看看。如果不行,咱们再做和平的工作。”
肖云不作声,孟渡江催她:“上去跟和平说一声,就说我们答应先看看人再说。去吧,省得儿子赌气睡不着。”
“我不去,”肖云冷着一张脸:“活该他睡不着。辛辛苦苦养了他二十多年,为了个丫头就跟咱们闹,白养了。”
孟渡江哭笑不得:“你看看你,你比你儿子还幼稚。”
肖云虽然这样说,最后还是上去告诉孟和平:“过两天等有时间了,我到你们学校去,你把她叫出来让妈妈看看。”
孟和平这才笑了:“妈,你一准会喜欢她。”
回学校后,孟和平告诉了佳期,佳期还是有点紧张,立刻惨兮兮的问:“啊?那我可不可以逃跑?”
孟和平瞪她,她才放低了声音:“我害怕嘛。”
“有什么好怕的,我妈你迟早反正得见的,再说,有我呢。”
那天是双休日,全寝室的人都呆在寝室睡懒觉。佳期大早爬起来打水洗了头,又换衣服,试一件觉得不合适,试两件还是觉得不合适。畅元元睡眼惺松的看着,问:“咱们小弹弓今天是不是要去钓鱼台当同传啊,怎么就这样折腾上了?”佳期垂头丧气:“真要上国宾馆作同传我还没这么紧张,孟和平的妈妈来了,我这会儿肚腿子都发抖呢。”
这话一说,绢子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了,直嚷嚷:“哎呀,这就得见公婆了啊。你得好好打扮打扮,来来,我的衣服随你挑,看上哪套拿哪套。”
畅元元揉着眼睛说:“你就是太爱你们家孟和平了,所以唯恐自己哪点让他丢了面子。你看看你紧张的这样,真弄得像党和国家领导人要见你似的。”话虽然这样说,却也指点她:“穿得端庄文静点吧,长辈们都受用那一套,我把我的新丝巾借给你,保证效果出来特淑女。”
结果在全寝室的齐心协力下,一直到孟和平来接她,才算拾掇完毕。
绢子看着镜中的佳期,夸赞:“去吧,去吧,这样子别说是见孟和平的妈,就是去见西班牙王储的妈都没问题。”
佳期哧一声笑了。
在车上孟和平也悄悄的夸她:“今天真漂亮。”
她还是有点忐忑,但化了淡妆的一张脸,越发衬得一双清水眼顾盼生辉,仿佛幽着两汪水,而水里只映着他的影子。他很少看到她在这个季节穿裙子,于是说:“以后你就这样打扮吧,我喜欢看。”她有点窘迫:“衣服虽然是我新买的,可丝巾是元元借给我的。”
他说:“不要紧,到时我给你买一条。”
路很远,佳期一直记得那天,初夏的星期六,街道两旁的槐树开满了洁白芬芳的花,一串串像是无数尾鸽子的白羽。那样鲜亮的绿与白,大篷大篷的槐花香气,在微风中流淌。她与孟和平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车载电台里,交通台的DJ报道着交通状况,立交车祸,二环主路交通拥堵,提醒司机绕行……那些絮絮的报道,整个城市一鳞半爪的片断,仿佛十丈红尘扬起的尘嚣,真切而模糊。司机听完了又调频道,音乐台一首接一首的放情歌,爱断离伤,但她的心是愉悦的,就像外面的艳阳天气。有细密的气泡从心底泛起,鼓鼓的,叫人难受又好受。
孟和平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直到下车。
除了门牌号,没有任何标识的大院,门口还有值班的警卫,看上去仿佛一个军政单位。但隔着高墙只能看到无数葱茏的大树,门后的林荫道深不见底。孟和平对她解释:“招待所,我妈妈这次过来就住在这里。”
她还没有穿习惯高跟鞋,畅元元教她在后跟上贴了创可贴,但走起路来还是累。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猛烈,她走了一身汗,而孟和平一直牵着她的手,空气里可以看清晰的看到光线中的微尘,像是撒下一道道细微的金粉,树荫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是蝴蝶金色的翅,无数细小的金色蝴蝶,栖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佳期总有些恍惚的感觉,觉得只要一走近,那些金色的小蝴蝶就会展翅飞走。
孟和平的妈妈出乎意料的年轻漂亮,佳期轻轻吸了口气,十分大方向她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尤佳期。”
“坐吧,你们都坐吧。”她打量了一下佳期,口气还是很客气,一面就叫服务员倒茶。
会客室很大,地毯绵软没人脚踝,佳期心里起先像揣了一面小鼓,后来也渐渐镇定下来。孟和平的妈妈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和平说你是浙江人?”
“是,我是浙江绍兴人。”
白瓷茶杯里泡着上好的绿茶,气味芬芳,孟和平的妈妈若有所思的问:“你姓尤?是绍兴市区的?”
“不是,我是东浦镇人。”
孟和平补上一句:“妈,就是出花雕的那个地方。风景可漂亮了,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跟陈逸飞的画一样。”
孟和平的妈妈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佳期有些不安,因为看到孟和平的妈妈手指转着茶盖,一圈又一圈,白色描青花的盖子,那颗细白如玉的盖头正被她无意识的用指甲划着,一下又一下。不知为何佳期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这预感让她觉得不安起来,但她还是如实答了:“我爸爸在酒厂上班,”稍稍停了一下,才说:“我妈妈很早就跟我爸爸离婚了,我没有见过她。”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尤鸣远。”
会客室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连窗外枝头的鸟叫都能清楚听见。是一只灰色的小鸟,样子很不起眼,但叫声清脆,像一串流丽的铃声,摇碎震荡着空气,婉啭动人。
佳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自己说错了,可是一切都不对头,一切都不对头了。屋子里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凝重起来,仿佛渗了胶,一点一点的凝固起来。孟和平也察觉了,说:“妈,佳期的父母离婚,跟佳期没有关系,那时她还不懂事呢,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孟和平的妈妈神色冷淡的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一下佳期,佳期觉得那目光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神色甚至比刚才还要显得礼貌,但这礼貌里已经多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的声音也透着这种冰冷的礼貌:“尤小姐这条丝巾真是漂亮,如果我没认错,是爱马仕今年的新款吧。听说尤小姐还在念大四,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学生都这么阔了,随随便便就可以系条几千块的丝巾上街。”
佳期没想到这条丝巾会这么贵,顿时涨红了脸,和平连忙替她解释:“妈,那是她向室友借的,为了想来见你,打扮得隆重一点。”
“那就更要不得,现在的女孩子虚荣心怎么这样强。”她冷漠的扫了佳期一眼:“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妈妈平生最恨人弄虚作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佳期站起来:“阿姨,我错了。我就是想给您留一个好印象,没想到反而会弄巧成拙,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们走吧。”孟和平的妈妈揉了揉太阳穴:“回头我还有事,和平,你送尤小姐回去。今天你高伯母和鲁伯母还说作东请咱们母子吃饭,你送尤小姐回去后,直接到军委招待所去,我在那边等你,可别迟到了。”
孟和平还想说什么,佳期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说:“那阿姨您休息一下,我们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槐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电台里在播天气预报,内蒙古的沙尘暴不日即将袭来。佳期的嘴角无奈的上扬,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样。
内蒙古,听着仿佛十分遥远,而车窗外的城市也只有微风,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亚马逊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世界就是这样,每一处微小的意外,后果却令人觉得难以想像。而那只无辜的蝴蝶,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佳期觉得害怕,因为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无法改正,可是这错误眼睁睁已经带来了极可怕的后果。
告别时孟和平忽然亲吻她的面颊,他的嘴唇微凉,像新鲜的柠檬,有一种叫人心酸的清凉。他说:“佳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许妈妈只是一时误解了你,我会去说服她。”
她灿烂微笑,装作毫不在意。可是明明知道是无力扭转了,孟和平的妈妈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那种连礼貌都掩饰不了的厌恶,令她觉得灰心绝望。
晚上的时候孟和平才来找她,她还穿着上午的衣服,那条丝巾已经还给了畅元元,所以脖子那里显得空空的,细长的颈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孟和平觉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叶子,单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饭没有?”孟和平问她。
她嗯了一声,其实没有吃。回来后全寝室的人都不在,她就忙着洗衣服洗床单洗被套,几乎把全寝室能洗的东西全都洗掉了。从中午到黄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里老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不能闲下来,仿佛一闲下来,就不由自主的难过,只好把寝室里里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还把窗户玻璃全都擦干净了。
擦窗户的时候正是黄昏,满天绚丽的紫霞,紫得发蓝,像一方染透的丝绒。校园广播里正在放《Mylove》,和声部分那样美,就像这个暮春的黄昏。她踩在凳子上认真的擦着玻璃,一丝不苟的抠去每一个细小的黑点,湿抹布沾洗衣粉擦过,再用湿抹布擦掉泡沫,最后用干抹布抹干净。呵着气,每一扇玻璃都晶莹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没有。
广播里的歌声悠扬:“IwonderhowIwonderwhy,Iwonderwheretheyare……”
像不存在,像没有。
“Toseeyouonceagain,Mylove,ITrytoreadIgotowork,I\'mlaughingwithmyfriends……”
楼下都是去打饭打水的人,拎着各色的保温瓶,广播的声音那样嘈杂,可是没谁留意在听。远处都是树,纵横交错的林荫道,古老的楼幢掩映在绿树丛中。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还有洗衣粉那种添加剂的香气,而天一分一分的暗下来。
然后,孟和平就来了。
以前她也觉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远,她连仰头望他都觉得吃力,而他的声音都像是离她更远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倾听他的话,他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跟着他一直走,风起得更大了,吹乱她的长发,她觉得冷,可是没有作声。
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从一条林荫道到另一条林荫道,出了东门,又进了他们学校的西门。她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园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他攥疼了她的手指,最后才说:“到了。”
是一座小礼堂,有时艺术系表演什么节目,或是大学艺术团排练,都在这里举行。不知孟和平从哪里弄到了钥匙,带着她走进那黑漆漆的礼堂里。
他打开过道里的一盏小灯,然后将她安置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转身就进了后台。
过道里那唯一的小灯也熄灭了,她坐在静谧的黑暗中,舞台上追灯突然亮起,硕大圆形光圈,像是一轮雪亮的满月,而那轮银色月轮的中央,是黑色的一架钢琴。
他从幕后走出来,缓步踏进光圈,就在钢琴前坐下,佳期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弹钢琴,更不知道他竟然弹得这样好。
他弹的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佳期从来不知道这首歌还可以改编成钢琴曲,起先乐曲轻柔舒缓,像是春风拂来,黄土高原上天高云淡,而绿意方生。中间高潮部分却如同欢快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一个音符轻盈的跳跃在琴键,仿佛一枝枝山丹丹绽开在沟壑,花开得艳红如云。一朵朵挨挨挤挤,直涌到视线中来。每一朵都红得灼痛人的视线,那样多的花仿佛海洋一般,燃遍了漫山遍野。像是火烧云,从天上一直烧到地面,红彤彤的,热烈得像火一样。
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台成了一叶小舟,飘在花雨如箭的河上,而只有她自己,凝视着这梦幻般的一切。
最后的部分似乎重新舒展下来,一切如同行云流水,重新恢复那种天高云淡四野旷静,只有一枝细弱却红艳的山丹丹,还摇曳在山谷的风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许久许久,她才想起来鼓掌。
孤零零的噼噼叭叭掌声,在空落落的小礼堂中荡起回声。他站起来,微笑着向她鞠躬,如同最具风度的演奏家谢幕。
礼堂太空旷,隔得那样远,她笑着提高了声音:“你竟然会弹钢琴,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也得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佳期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这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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