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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7月18日是陈启明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黄芸芸起得很早,煲了粥,煎了四个鸡蛋,丈夫两个,她和儿子各一个,陈启明早上喜欢喝普洱茶,她沏了满满一大壶,坐在那里等他起床,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黄芸芸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到楼下报摊上买了两份报纸,《南方周末》、《深圳商报》,上来后看见陈启明刚从书房里出来,她讨好地笑了笑,陈启明像没看见一样,踢踢踏踏地走进卫生间,洗脸时不知碰翻了什么,发出惊人的声响。

  那段时间陈启明心情很不好,他的倒灶运持续两年了,搞酒楼赔钱,搞建材赔钱,连股票都越来越难炒,1999年上半年他一分钱都没赚到,还被套了好几只股,要不是黄芸芸每月两万多的分红和房租,他炒股的老本都要保不住。深圳是一座用成绩说话的城市,赚钱才是硬道理,赚不到钱,说什么都白搭,所以陈启明总觉着自己是个废物,尤其不好意思见老丈人,每次都是黄芸芸抱着儿子回家,留下他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郁闷不止。

  陈启明是个老实人,虽然看着老婆不顺眼,也没做什么出轨的事情。跟孙玉梅分手以后,他出去旅游了整整一个月,先到黄山,再到峨眉山,后来还去云南丽江住了十几天,他本来就内向,回来后越发沉默,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那次分手让他很伤心,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连老同学的情面都不顾了。仔细想想,其实孙玉梅从来都没在意过他,拥抱也好,上床也好,都是她一个人的游戏,而他不过是一块跳板,跳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头。陈启明作了一年半的跳板,花了几十万,最后落得个两手空空,连张合影都没留下,想想就让人难过。不过他也没后悔,那惊艳的十八个月,足以让他在这单调乏味的房间里回味一生。那十八个月里,孙玉梅或笑或恼,有时文静,有时调皮,连生气的表情都那么刻骨铭心。为了延长这注定不会长久的惊艳人生,陈启明送皮包,送手机,孙玉梅却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直到他咬着牙送上那张20万元的存单。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夜。吵过了,哭过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连做爱都没了理由。孙玉梅不肯回头,他也知道留不住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孙玉梅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电视滋滋拉拉地响着,谁都没想起来要把它关上,似乎有那点噪音吵着,心里就会好过一点。快两点钟的时候,楼下撞了两辆车,孙玉梅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说出车祸了,陈启明“嗯”了一声,走过去抱住她,小声叫她的名字:“玉梅。”孙玉梅答应,看着他难过的样子,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说启明我对不起你,我,我……半天也没说出下文,只感觉他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最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孙玉梅长叹一声,摸了摸陈启明的脸,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脱了衬衫,脱了裤子,然后钻进被窝里等他,陈启明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看了半天,最后轻轻地躺到她身边,两眼望天,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孙玉梅又叹了一声,关了灯,伸手将他搂了过来,动作轻柔含蓄,就像母亲搂着自己的儿子。

  夜已经深了,深圳一片寂静。在黑夜的另一边,另一个母亲已经搂着儿子睡了,她们会梦到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关心。

  对陈启明来说,那20万有多重含义。它很重,因为爱情,因为理想,因为生活的全部意义;它也可能很轻,一次性交式的告别,或者一次告别式的性交,没有怀孕,没有结果,什么都没有。在不远的将来,陈启明会有很多个20万,那时孙玉梅已经是个陌生人,在他生命中惊艳地跳过,现在只是一段极轻极微的往事。为了表达一种极其复杂,却又难以言说的心情,他把钱全存在妻子的户头里,不过这对黄芸芸没有任何意义。她已经疯了。

  天亮时孙玉梅走了,走得异常决绝,异常美丽,带着那张20万元的存单。陈启明望着她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张了两下嘴,最终也没说出来。他掏出烟盒,却发现已经空了,他用力地把它握成一团,那时阳光普照,在温暖的阳光下,烟盒吱啦吱啦地响着,硬纸板戳得他掌心隐隐地疼。

  从那以后,他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女人世界门口,她正跟商场经理谈专柜的事情,陈启明从旁边走过,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继续谈,脸上微笑依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第二次是在振华路的名典咖啡,她那时已经怀孕了,看见陈启明站在门口,她很高兴的样子,走出门来跟他聊了一会儿,陈启明问她是儿子还是女儿,孙玉梅说是女儿,五个月后出生,然后轻轻拍了一下肚子,笑得十分甜蜜,陈启明提着给黄芸芸买的营养品,静静地看了她有一分钟,发现这个美丽女人已经开始老了,脸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皱纹。

  那天黄芸芸打扮得很整齐,穿了一条浅紫色的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擦了一点粉,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当然,也没有谁会仔细看她。吃完饭后,陈启明坐在那里看《深圳商报》的财经新闻,黄芸芸洗了碗,打扫了房间,走出来跟他商量,说天气这么好,我们带儿子去出玩一次好不好?陈启明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头也不抬地说你带他去吧,我还有事。黄芸芸一下子低下了头,勉勉强强地笑了一下,帮他添了一杯茶,拉着儿子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天是她结婚五周年,一个重要的日子。

  陈启明其实并没有什么事,看完报纸后,他开车到大户室转了一圈,市道不好,股市里人影稀落,呆着也没什么意思,就走出来在马路上闲逛。天气确实很好,路边的草坪上坐满了人,几个孩子像小狗一样奔跑嘻闹,他看着发了一会呆,想起了儿子胖乎乎的小脸,他现在也在撒欢儿吧,陈启明想,这小东西已经成了自己生活全部的意义了。又转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困了,在一家快餐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刚想回家睡午觉,就接到了那个电话。

  黄芸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声地说儿子,儿子,陈启明听得不耐烦,说儿子怎么了,你倒是说啊。黄芸芸又哭了一阵,说儿子不见了,儿子不见了,呜呜呜……那天的事十分蹊跷,黄芸芸带儿子去爬莲花山,刚走几步,黄振宗就说肚子疼,黄芸芸赶紧抱着他去医院,专家门诊前等了很多人,黄芸芸坐在那里干着急,这时一个白白净净的女人走过来,问了问黄振宗的症状,然后从包里拿出几张卡片,说她们是什么幼儿保育协会,让黄芸芸有事给她打电话,黄芸芸接过卡片,翻来覆去地看,看得头晕眼花,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黄芸芸遇上的是个“拍花的”。深海花园的保安刘小林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女人抱着黄振宗站在门口,黄芸芸回家拿了厚厚的一摞钱给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那女人收了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黄芸芸就又摘下了手上的戒指,刘小林说他开始以为是黄家的亲戚,直到黄振宗被抱走了,黄芸芸还在那儿神不守舍地转悠,才意识到是出事了,急忙把她拉进保安室,给她洗了脸、漱了口,黄芸芸这才醒过来。

  陈启明气疯了,先报警,然后打电话给肖然,肖然那时正在睡午觉,听见陈启明声音都变了,说我儿子被人拐了,你问问强哥,是不是道上人干的,如果是,要多少钱我都给他!电话打完了,他把手机哐地扔到地上,走过去将流泪不止的黄芸芸一把拽了起来,两眼血一般红,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猪!你他妈的就是只猪!”接下来的一昼夜陈启明一直没合过眼,黄村长叫了三十几个人,开了九辆车,到各个车站去堵那个女人,陈启明四下乱跑,嘴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两个大水泡,钻心地疼。从火车站到派出所,从派出所到肖然家,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一直折腾到天亮,陈启明浑身发软,腿肚子直抽筋,额头阵阵冒冷汗。黄村长看着担心,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一定要把心放宽,千万不能急出病来。然后安慰他,说你和芸芸都没干过坏事,不应该报应在他身上。陈启明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想起他对孙玉梅说的那句话:为了你,我情愿抛弃一切。心中一阵冰凉,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他几乎是被人扛回家的,进门后坐了半天,渐渐恢复了生气,黄芸芸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句说都不说,陈启明憋了一肚子气,还想动手,手都抬起来了,看见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泡,心一下子软了下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书房,把门摔得山响。黄芸芸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不哭不笑,双眼黯淡无光,除了偶尔眨动的眼皮,就像一具风干了的僵尸。

  陈启明只睡了两个多小时,梦里看见儿子像只小狗一样来回乱蹿,他心中一阵狂喜,伸手去抱他,这时忽然意识到是在做梦,一下子睁开双眼,看着空荡荡毫无生气的屋子,心中像有万蚁爬过。黄芸芸还是老样子坐着,表情姿势一点都没变,陈启明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点不对,叫了她一声,没有回应,上去摇了两下,黄芸芸应声而倒,陈启明傻了,到厨房接了一碗凉水,哗地全泼到她脸上,这下黄芸芸醒了,她咳嗽一声,慢慢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像死鱼一样毫无光泽,陈启明刚想安慰两句,只见黄芸芸乍着两手走了过来,桌子就在身前,她像没看见一样,哐地撞了上去,桌上的茶壶晃了两晃,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陈启明急忙跑过去,看见她仰面朝天躺在那里,脸色雪白,头发披散,嘴里温柔地叫着:“宝宝,宝宝……”陈启明心如刀绞,扑通坐到地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感觉一丝温热的血正慢慢地流向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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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那天是星期一,刘元垂头丧气地从铁门里走出来,陈启明坐在那里抽烟,一看见他就傻了,嘴巴大张,双眼浑圆,烟头啪地掉到地上。

  以前的刘元从来都是亮晶晶的,西装笔挺,衬衫雪白,皮鞋亮得可以当镜子用,而现在从收容站走出来的这个家伙,看起来就像个衰神,破烂烂的T恤衫,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大短裤,一只脚肿得像馒头一样,勉强趿拉着一双旧拖鞋,如果腰里再扎上一根草绳,活脱脱就是个叫花子。

  刘元被关了整整七天,战略转移三次,先进派出所,再进收容所,最后像死鱼一样被装上货车,直接运送到樟木头。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日子,五年之后,再谈起往事,学佛之人刘元依然愤愤不平,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进收容所的第一天就挨了一顿打,打他的是个叫阿宝的收容员。

  那是个狭窄拥挤的监狱,蹲满了穷人、乞丐和下等**,挤满了忧愁的脸和凄惨的哭声,每个人都散发着牲口、货物和尸体的臭味。阿宝大概是心情不好,从院子那头走过来,一路上骂骂咧咧的,看谁不顺眼就踹谁一脚,把刘元身边一个干巴巴的老头踹得仰面朝天,半天都爬不起来,又不敢叫唤,嘴使劲地瘪着,看着看着就要哭出来,刘元心中不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还替他拍了两下身上的土,刚要蹲回原位,听到身后一声厉喝:“你!站起来!”在一群哭哭啼啼的乞丐和**中间,刘元笔直地站起来,高高的铁丝网上挂着一轮嫩黄的月亮,每一个卑微的生灵都沐浴着它神圣的光辉。

  阿宝杀气腾腾地走过来,劈面就是一掌,说让你他妈多管闲事,刘元晃了一下,脸上火辣辣地疼,腮帮子突突地跳,两眼死死地瞪着他。阿宝迎面又是一拳,说你还敢瞪我,你再瞪我!刘元的鼻子破了,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一歪,扑通坐到地上,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阿宝还不解气,摁着脖子又踢了他两脚,大声问他:“你服不服?!”刘元不吭声,于是又打,旁边通通地跑过来两个人,一个按住他的脑袋,另一个打了两拳,一脚蹬在他的肚子上,刘元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阿宝揪着他的头发,抬手又是一个耳光,问他:“服不服?”上百个人静静地望着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出声,过了半天,听见刘元翁声翁气地回答:“服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那是第一天。刘元的皮带和皮鞋被搜走了,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也被搜走了,但没有收条。在臭气熏天的收容仓里,刘元跟一个矮壮的家伙共用一床棉絮,翻身时不小时碰了他脸一下,壮汉怒而起身,重重的一拳擂在他小腿上,刘元抖了一下,马上把脚缩了回来,悄悄地滚出了被窝,脸贴着肮脏的水泥地面,感到在南方从未有过的冷。

  第二天刘元被装上一辆人货车,小小的一辆车上居然塞了将近20个人。关车门时夹住了一个矮小女人的手,她叫,但没有人理她,汽车慢慢发动,这女人咬着牙把手抽回来,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时一片喧闹,但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声尖利的嚎叫,在东倒西歪的车厢里格外惊心动魄。

  到樟木头时下了一场雨,刘元一瘸一拐地走下车,看见铁栅栏旁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得破破烂烂的,坐在雨地里大声地哭,刘元慢慢地走过她身边,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啃了半截的面包,被雨水泡得像一捧白色的泥。一个收容员在旁边粗鲁地骂了一句,刘元赶紧缩着脖子往前走,雨水刷刷地落下来,他被打伤的皮肤像针扎的一样,钻心地疼。

  在樟木头他只吃过七顿饭。有一天吃饭时两个民工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推搡了几把,刘元知道不好,找了个角落远远蹲下,气还没喘匀,就看见五六个收容员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两个民工摁倒在地上,噼噼啪啪地打,有一个民工是个矮个子,被打得满脸是血,一边像猪一样嚎叫,一边像条蛆一样在地上乱拱乱爬,肮脏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一条长而弯曲的血路。

  刘元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从那以后,每想起这些,我就会提醒自己:天堂和地狱不过一墙之隔,永远不要嚣张。

  刘元进去时穿了一套美尔雅西装,值4000多,系了一条梦特娇领带,578元。刘元一生精明,在生意场上从没吃过亏,但那次却赔得一毛不剩:他把全部行头都给了一个姓刘滕的收容员,换来的只是一个电话,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折合人民币约九分钱。2000年8月份,他的资讯公司成立,在人才大市场招聘,那个姓滕的收容员满身大汗地挤进来,一脸羞涩的笑,指着招聘启事上的保安岗位,迟迟艾艾地说:“我想……我想应聘贵公司的保安,我能吃苦,也能……”刘元看了看他的简历,笑眯眯地问他:“滕福林,你还记不记得我?”滕福林盯着他看了半天,不好意思地笑,说不记得了,既然你认识我,那就录用我吧,现在工作真难找。刘元笑了笑,挥挥手将他赶了出去,然后看见了他脖子上那条皱巴巴的领带。就在一年多以前,刘元拿它跟这个可怜虫做了一次交易,他哼哼唧唧地求了半天,滕福林就是不让他打电话,最后实在被缠得不耐烦了,指指他身上肮脏的西装和领带,说这个给我,然后踢了他一脚,说我真他妈的想揍你。

  那条领带是赵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到深圳后,刘元试着给她打了个电话,赵捷听见他的声音就笑,问他:“你回来了?江门出差累吧?”刘元红着脸坦白,说我被收容了好多天,刚从樟木头回来。赵捷又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就这样吧。然后砰地一声挂了电话,让刘元呆若木鸡,茫然若失地站了半天,嘴唇无意义地上下张合,像一条钓在钩上的鱼。

  那时已经三点多了,刘元换了套衣服,急匆匆地往公司跑。按照惯例,周一下午要召开例会,另外月度考核也该开始了,这可是大事,关系到全公司的工资发放。刘元一边等电梯一边想,自从我当经理以来,公司的工资一天都没拖过,这纪录可不能破。

  公司里静悄悄的,人人埋头做事,门口的保安好奇地看着他,刘元点点头,打了卡,径直走到王志刚的桌前,像往常一样不苟言笑,说你去通知一下,五点半准时到小会议室开会。王志刚听见他的声音,茫然抬头,傻乎乎地看了他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例会,例会已经开过了。刘元不大高兴,尖着嗓子质问他:“我不在你们怎么就能开会?”王志刚嗫嚅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说刘总,你还不知道吧?“……你已经被开除了。”刘元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使劲地眨巴了两下,四周的同事静静地望过来,谁都不说话。刘元慢慢挪动脚步,过去看墙上的公告,那份文件很短,说他旷工已超过三天,另外经查有违法行为,“受到属地国法律制裁”,所以给予开除处分。后面还有一些字,报送哪些部门,抄送哪些部门,他已经看不清了,心中空空荡荡的,连一粒灰尘也搁不下,身子晃了一下,几乎就要摔到,部下们慢慢地围拢过来,一个个神色肃穆,就像对着一具尸体。过了半天,刘元定神强笑,涩着嗓子对王志刚说:“我被开除了,嘿嘿。”王志刚挠了挠头,看见他脸色发青,眼神僵直,表情似哭似笑,像一个被水草缠足双腿的溺水者。

  刘元在这里工作了整整五年,从普通职员到部门总经理,从最低层到最高层,五年里只请过一天病假,从来没迟到过,有时候连续几个月加班加点地工作,光工作笔记就记了满满七大本。然而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刘元轻飘飘地走下楼,悲愤地想:连开除我的制度,都是我一手制定的!走出门来已经是傍晚了,风声呼啸,深圳的台风就要来了,行人四处奔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刘元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像一棵在风中扶摇不定的小树。天黑了,街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刘元转过身,看着他五年来每天必到的那间房子,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七天之前,他是这里最受尊敬的人,七天后,他黯然离开,没有一个人挽留他。

  生活在这屈辱的七天里悄悄转了个弯,醒来后一切都已经倒塌,整个世界凶险而又狰狞。刘元对陈启明说:“人生不过是个虚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一切悲剧,都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他说这话的时候是2003年7月,那时肖然已死,黄振宗在家门口被人拐跑,黄芸芸被陈启明打了一耳光,不言不语地坐了一整天,然后就疯了。那时刘元已经成了一个优婆塞,他学佛五年,自称“修道之人”,每月去弘法寺捐一次香火,每次至少500块。他的师父,弘法寺的高僧明觉禅师,专门为他题了一幅字:“千红为灰”,刘元对着它晨昏祷告,说自己修为还不够,如果有一天到了那个境界,他就会出家,不过不一定要离开深圳,“心即灵山,在哪儿都一样。”那天夜里刘元又去找过赵捷,在满街飞舞的落叶中,赵捷冷得像刚从冰箱里钻出来,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刘元问为什么,赵捷扭头就走,说我讨厌你这种男人,又撒谎,又嫖娼,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这时雨水啪啪地落了下来,刘元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拖拖拉拉地往黑影里走,刚走几步,听见赵捷在后面叫他:“刘元。”刘元回头,看见她斜靠在门上,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眼里泪光闪烁,过了半天,她哽咽着说:“下雨了,我给你拿把伞吧。”刘元摇摇头,伛偻着腰越走越远,几片落叶在风雨中飞起,颤抖着、旋转着,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身后长长的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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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1998年春天,韩灵被抢,送她到医院的是一对情侣。男的叫林杰,女的叫窦冰冰。按照广东人的规矩,遇到这样的事要派利是,就是红包,据说可以冲掉霉气。肖然给了林杰3000块钱,后来又把他招进公司,当了半年的招聘主管。五年后,林杰和他老婆在上梅林开了一间小夫妻店,卖一些杂牌子女装。谈起当年的事,林杰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目光闪闪烁烁的,总是说记不清了,然后就往外撵我们,说你们去问窦冰冰吧,她可能记得更清楚。

  我一直没能找到窦冰冰。她跟林杰分手后,先是给一个潮州老板当二奶,后来又跟了一个香港货车司机,在罗湖区买了一套房,2000年之后香港经济萧条,货车司机负担不起每月2400元的按揭费用,那房子被法院强制拍卖,窦冰冰从此下落不明。我不死心,又去找林杰,问他有没有窦冰冰老家的联系方式,他想了半天,答非所问地说:“我只记得她是个圆脸,身上的肉挺多,其他的,我真是想不起来了。”“都这么多年了”,林杰笑着说,他老婆站在远处,正唾沫横飞地向一对情侣推销一条牛仔裤,林杰看了她一眼,小声地告诉我们:“我当初差一点就跟窦冰冰结了婚。”卫媛打完胎之后,肖然为她在红荔路上开了一家美容院,一共投资了130多万。那段时间卫媛忙得脚不点地,到处联系装修、招人、买设备,开业那天盛况空前,24个大花篮一直排到马路牙子上,电视台还专门派了一台采访车,剪完彩后给赵公元帅上香,肖然鞠了个躬,悄悄地告诉卫媛:“我离婚了,你高兴吧?”卫媛心花怒放,刚想与他热烈拥抱,听见肖然淡淡的声音:“不过我不会再结婚了,”他说,“我这辈子,结一次就够了。”离婚前,肖然和韩灵经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谈到最后,韩灵哭了,肖然硬撑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也哭了,说我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你那样疼我了。

  在今天看来,那更像是一场生者与死者的谈判,生者在哭,死者也在哭,但谁都不肯让步,直到死亡来做最终裁决。对生者韩灵而言,那关乎她的清白与尊严,而对死者肖然,那场谈判关乎他一生的重点:信任。他说:如果连你都骗我,我还能相信谁?肖然说,如果不是你逼我,我一辈子都不会提这件事。我不会因为这件事看不起你,因为它,我只会更疼你。韩灵脸色苍白,说算了吧,你什么时候疼过我,我为你死过,为你吃过那么多苦,你还不是照样打我?说到伤心事,她眼圈一下子红了,说我刚为你打完胎,你就打我,然后趴在沙发上大声地哭。肖然心中内疚,上去抱她,韩灵一下子挣开,说你现在又拿这事来诬蔑我,她两眼流泪,说你打我可以,骂我可以,但就是不能冤枉我,“我没被人轮奸!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一提起这事肖然就烦,说我什么都知道,你怎么还这么犟?韩灵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喊:你冤枉我!你冤枉我!肖然急了,打电话给周振兴,说你让司机把林杰送到我家来。然后直盯盯着逼视着她,说我不是要证明什么,我只希望你说实话,我们是夫妻啊,韩灵。韩灵哭得浑身无力,说我们算什么夫妻,你外面那么多女人,年轻又漂亮,我知道,我是挡了你的路了。然后嘲笑他,说要离婚你就直说,用不着耍这种花招。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说离婚我能接受,但你冤枉我,我死都不接受!说得肖然心中来气,说我问你,你被抢后反应那么大,连觉都睡不着,要死要活的,就是因为丢了那几千块钱?韩灵说就是,就是!肖然腾地站了起来,急速地走了两步,掷地有声地说:“那我们完了,韩灵,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在我面前说假话,就是你不行!”林杰进门时,屋里一片沉默,肖然又恢复了总裁的尊严,说你把那天的事再说一下。林杰看看他,再看看韩灵,腿肚子都在哆嗦。肖然沉着嗓子下令:“说!”韩灵直勾勾地盯着林杰,听见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天……那天我看见她……”行了,别演戏了,韩灵冷冷地说,他是你的狗,当然听你的。肖然眼中喷火,说人家救了你,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韩灵扑通跪到地上,对着林杰梆地磕了个头,然后问肖然:“够不够?你不就是要作践我吗,要不要我再磕两个?”肖然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对付她,挥挥手把林杰赶了出去,然后对韩灵大吼:“你耍赖!你他妈的敢跟我耍赖!”林杰说,那天我看见她趴在那里,裙子遮不住大腿,不远处扔着一条内裤,一看就是女人的。然后向我保证:我肯定没说假话,你想想就知道,他们都是亿万富翁,打死我我也没那个胆子。

  韩灵说,那两个人拿刀逼着我,问我要信用卡的密码,我喊了一声,他们就把我捆了起来。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他们就跑了。

  那内裤呢?韩灵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想明白了,那是肖然编出来的,林杰辞职时,他让周振兴给了他五万块钱。她眼圈又红了,说他现在死了,我不想说他一个字的坏话,但是,“他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钱?”周振兴说,钱是他的,他让我给,我就给。我只管资金,不问是非。

  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谜底在那个死者手里。

  一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肖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冷酷无情,有时卑鄙,有时慷慨,他一生都在说假话,背地里却说这一切都没意思。他一生无数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神情严肃,语气自信,似乎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而躺在床上,韩灵说,卫媛也说,他就像个孩子。

  陈启明说,我也搞不懂他。那事如果是他设的局,那他就真是个大奸大恶,阴险小人。但他来找我时,一脸难过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装的。

  陈启明劝肖然,说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说明什么,又不是韩灵情愿的。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转过头去又劝韩灵,说要不然你就承认了吧,他只是要个态度。韩灵满脸通红,怒斥他:那我的清白呢?我在他眼里本来就一钱不值,现在连清白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后哭着往外轰他,说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给我滚,你给我滚!陈启明滚了之后,肯定又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但韩灵不肯说,也就没人知道。我只知道她在最后这样说:“就算我被人轮奸了,我就是要骗你,你要怎么样?”肖然冷冷地说:离婚!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心中不忍,又轻声地说了一遍:离婚吧。韩灵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呜地哭,说你终于说出这两个字来了,肖然,你好费心啊。

  离婚前韩灵哭得像个泪人,她紧紧地抱着肖然,说我知道我被你抛弃了,但是,我真的舍不得啊。肖然摸着她头发稀疏的头顶,手微微地发抖,过了一会儿,他到卫生间洗澡,躲在里面久久地不出来,韩灵擦擦脸,敲了敲门走进去,一看见他眼里就闪出泪花,说我再帮你擦一次背吧。肖然低着头翻过身去,韩灵拿起浴擦,刚擦了两下,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叭嗒叭嗒地落在他的背上。擦完了,肖然转过身来,撩水泼她,刚泼两下,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说:“你……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咱俩去划船?”韩灵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哇地哭出了声,说我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大声喊道:“你还对我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救我!”那是1990年春天,肖然和韩灵在湖上划船。韩灵问:如果我和你妈一起落水,你先救哪个?谁离我最近我先救谁。

  一样近呢?当然先救我妈,肖然笑着说:“老婆还可以再找,妈就只有一个。”韩灵不高兴了,别过脸去,半天都不说话。

  生气了?肖然逗她,“傻姑娘,别去想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韩灵侧身搂住他的腰,喃喃低语:“你要先救我,你发誓。”好,我发誓,肖然坚定地说,不管时候,我都会先救你。说完用力划桨,水花像??鞯南赣辏?崆岬亍⑷砣淼厝髟谒?巧砩稀?/P>

  肖然说我给你1000万,韩灵说少了点吧,肖然笑,说那就1500万,韩灵还是摇头,肖然继续加价,说2000万。韩灵冷笑,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证明我确实被人轮奸过?证明你甩我是问心无愧的?我不要!肖然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个态度,你不是已经承认了吗,怎么又反悔?韩灵一脸苍白,拍着自己的心口,说这儿啊,肖然,我要的是你的心啊,你的心值多少钱?当初咱们穷的时候,在学校里,连菜都买不起,光吃馒头和榨菜,那时我们的感情多好?说完转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肖然伸手去摸她的脸,刚触到她,就剧烈地抖了起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听见韩灵哭着说:“我恨你的钱!我恨这该死的深圳!”肖然的律师张秋颖帮他们办离婚手续,拿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韩灵一样一样地把这些东西翻出来,双手捧着,看着结婚证上的照片,浑身发抖,哭得站不直腰,张秋颖看着都心酸,默默地接过资料,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刚想安慰两句,话没出口自己先哭了起来。等她走后,韩灵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一柜子的名贵时装,一柜子的名牌皮鞋,她装了几件,又全拿出来,肖然说这些都是你的,带上吧。韩灵摇头,说我怕我一看见这些就会想起你来。然后趴在衣柜上痛哭。收拾到照片的时候两个人争了起来,肖然说这些都是我的,不许拿。韩灵说我只拿我自己的,肖然说自己的也不许拿,说完他的眼圈也红了,说多少钱也买不来这些照片啊。韩灵不说话,坐在那里开始撕他们的合影,拿出一张,说看,这是咱们学校大门,咱俩第一次合影,说完刷刷地撕碎。又拿出一张,说看,这是图书馆,你毕业前,我陪你去还书时照的,说完又刷刷地撕碎。肖然再也忍不住了,坐在那里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她的外号,说小棉袄,韩灵答应,说我是你贴心的小棉袄。肖然上去抱起她,两个人都在发抖。

  沉默了一会,肖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哆嗦着嘴唇说:“抱着你,就像抱着自己的女儿。”韩灵抗议,说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抱着你,就像抱着自己最亲的小女儿。肖然把她放下,重新抱在膝盖上,贴着耳朵重复:“抱着你,就像抱着我最亲的小女儿。”还没说完,眼泪就扑簌簌地落在她的头上。

  走之前两个人照镜子,韩灵说你一点没变,还那么年轻,你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真是配不上你。肖然说你变成这样子,都是我害的。不知不觉谈起卫媛,韩灵说你要是真爱她,就跟她结婚吧,不过现在的年轻姑娘靠不住了,她肯定不知道心疼你,你要多个心眼,不要给她太多钱。肖然咬着牙点头,眼角一个劲儿地跳。过了半天,也开始嘱咐她,说你回鞍山后也找个人嫁了吧,找个老实本分的,不要找有钱人,不要找长得帅的,条件一好,人就容易变心,我真怕他们亏待你啊。韩灵摸着他胳膊上的牙印大哭,说就是你亏待了我,“就是你亏待了我!”走之前肖然说,不管什么时候,你要缺钱就给我打电话。韩灵说,除非我真的被人轮奸了,否则永远不会跟你要钱。肖然眨着眼睛强笑,说你等着吧,我早晚要给你一大笔钱,你不要都不行。韩灵一头撞进他怀里,说除非你死了,“除非你死了,肖然!”肖然送她到楼下,韩灵问:“你去送我吗?”肖然凄然一笑,说不送了吧,我怕你哭。说完转身就往回走,快到门口了,韩灵在背后叫他,“肖然,”肖然停下脚,韩灵扑上去,拉着他的胳膊,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说你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吧。肖然转过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对面有几个行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肖然亲了一下她落发落秃的头顶,两臂狠狠地用力,听见两个人的骨胳咔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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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在所有人的叙述中,我都能清楚地看见你的影子,你站在他们中间,有时悲伤,有时流泪;你站在深圳繁华的夜色里,神情迷茫,左右张望,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你漂浮在每一个角落,他们看不见你,他们踩着你,碰撞着你,一伸手就能摸到你,你怕极了,像人群中那个哭泣的小孩,你缩成一团,到处躲闪,但始终不肯走开。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但你找不到它,肖然,你死之后,它一直都没回来。

  韩灵被抢后回鞍山住了三个月。一到家就大病一场,发高烧到41度,身上压着两床棉被,还是不住地打哆嗦,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

  韩妈妈省钱省惯了,没舍得送她去医院,一个人在家里琢磨偏方,熬糖姜水、烧大蒜头,还请对面楼神叨叨的老刘婆子化了两道香纸灰,韩灵服了不仅没好,反而更加厉害,脸色乌青,嘴唇抽筋,话都说不出来了,吃什么吐什么,一嘴的尿骚味,韩妈妈这才急了,连背带扛地把女儿弄到医院,事后才知道,如果再耽误个一两天,韩灵的小命都可能不保。

  韩灵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肺炎、宫颈炎、附件炎,最要命的是急性肾衰竭,用韩灵自己的话说,是一肚子的烂下水,这都是当年湖北老队医的杰作。作完血液透析后,她整个人像瘫了一样,头上身上冷汗直流,她妈站在床边,哆嗦得像块凉粉,还没开口眼泪就滚了下来,说你遭了多大的罪啊。韩灵咬牙强笑,笑完了轻轻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四年前打的那次胎,那时也这么疼,肖然抱着她,眼中泪光闪烁,说:“我真想替你疼一会儿。”韩灵在家里住了三个月,让她妈多了半头白发。她还是神经衰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一合上眼就感觉眼前有人,高大的,矮小的,各种相貌的,站在黑影里,冷冷地、不怀好意地盯着她,韩灵被梦魇的巨石死死压住,徒劳地挣扎,无声地叫喊,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大汗。

  她妈迷信,一口咬定是撞鬼了,花200块请老刘婆子来家里作法,呜呜呀呀地唱了半天,唱得韩灵哭笑不得,回房给她大学同学小米打电话,小米刚跟丈夫吵完架,一听见她的声音就开始犯酸,说你的命多好啊,肖然那么有出息,哪像我,嫁了这么个窝囊废,他妈的连套房子都混不到。韩灵笑笑,听见隔壁的老巫婆唱道:你要是缺钱花,嗯嗯嗯,我许你金和银,你要是有冤情,嗯嗯嗯,到阎王殿上申,听我好言劝,该动身就动身,嗯嗯嗯,不许害好人……这叫指路。据说人死后容易迷路,在阳阳交界的岔路口,那些亡魂总是要停下来久久徘徊,跟随每一个他爱过或恨过的人,久而久之,他就会忘了自己是谁。韩灵说,有一天我梦见了他,就在四海那家小书店门口,他到处张望,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等我走过去,他一见我就害怕地跑开了。

  如果人死后有灵,那是不是肖然的亡魂最后一次拥抱他的爱人?关于肖然和韩灵离婚的事,日化界流传着很多种版本,核心问题就是钱。有的说肖然给了她500万,有的说是800万,最离谱的是卫媛说的,1000万。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忧伤,说他其实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前妻,我只是他的一个玩具,开始是,到最后还是。

  玩具卫媛在肖然死后第二个月谈了一次真正的恋爱,她迷上了一个在酒吧唱歌的长发帅哥,那帅哥身高一米八五,笑起来像F4的老大言承旭。认识当天她就把他带回了家,言承旭看着墙上她和肖然的合影,笑迷迷地问:“你老公?”卫媛笑笑,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肖然从东南亚带回来的,120美元一支的大麻,深深吸了一口,搂着帅哥的脖子,一丝不漏地全吐进他嘴里,然后伸手去解他的皮带,一边解一边说,来,干我,干给他看。帅哥被挑逗得兴致大发,一把将她翻过来,粗鲁撩起她的裙子,像追尾的汽车一样,凶猛地撞进了她的尾箱。卫媛抬起头来大叫一声,看见肖然正一笑不笑地看着她,神态平静,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正在怕着什么。

  墙上的肖然不会理解那个大声叫床的女人,她其实并不爱钱。和言承旭交往了一年多,她至少为他花了100万,买车,买全套的音响,买几百块一条的内裤。即使在跟肖挺同居的那两个月,她仍然会偷偷地跑去看他,肖挺零零碎碎地给了她30多万,她一分不漏地全花在帅哥身上,就像那支香醇的大麻。肖挺打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天帅哥给她发了个黄色短信,恶意篡改辛晓琪的《味道》,说我想念你的腰,想念你的骚,想念你T形内裤,和你下面的味道。卫媛看后娇笑不止,笑得肖挺心中疑云顿生,趁她去卫生间的时候偷偷翻了一下,这下可气炸了,卫媛还没起身,就被他按在马桶上痛揍了一顿,打得两颊红肿,嘴唇破裂。打完之后怒气不息,说贱货,你他妈马上给我滚!卫媛一声不发,起身,冲马桶,似笑不笑地穿好衣服,换鞋时晃了一下,她手扶鞋柜,想起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那时肖然刚买了这套别墅,喝了一杯带气泡的白葡萄酒,显得有点忧郁,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许回答。他迷茫地看着她,目光游移不定,像是看见了更遥远的东西,过了好半天,他轻轻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2003年9月,陈启明约我去酒吧坐坐,那个帅哥站在台上唱:“别怪我掩饰真情,谁忍心辜负一生”,陈启明捅捅我,说看,那就是卫媛,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容颜憔悴的女人,她歪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端杯的手神经质地哆嗦着。陈启明说:她现在彻底完了,吸毒,鬼混,那帮人全住她家里,吃她的,用她的,每个人都跟她上过床,但背地里,人人都骂她是个贱货。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声。这时卫媛正在打呵欠,闪烁的灯光下,她脸色苍白,眼框乌青,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脸上依然有几分天真。

  卫媛说,我一直以为我跟他只是为了钱,没想到最后被他毁了。

  卫媛说,我不爱他,但他让我过上了那种生活,经历过那种生活后,其他的活法都没有意义。

  那种生活。MR2和阿曼尼的生活。劳力士和顶级贵腐甜酒的生活。

  把整个餐厅全包下来,一顿饭五万港币的生活。六千美元的钻石胸针丢了,肖然说别找了,明天我再给你买两个的生活。卫媛哭着说:“我是完了,但是,我……,我……”卫媛说,我也有过理想。

  韩灵回家住了三个月,再回深圳心情已经很平静。仔细想想,其实幸福就在身边,她出门有车,进门有佣人,连饭都不用做,随便买个皮包,够普通家庭吃半年的。不管感情如何,肖然毕竟是她这辈子惟一爱过的男人,当初为了他南下深圳,如今成了家,立了业,也算修成正果。肖然这两年脾气不好,也难怪他,那么大的公司,千头万绪的事,在外面他是老板,是总裁,不能随便动怒,回到家里来,不跟自己发脾气还能跟谁发?何况肖然细心起来也很动人,在鞍山住院期间,他三天两头打电话,还往韩灵的卡上汇了整整100万。100万啊,韩灵想,如果是小米,她会为了这100万出卖任何东西。

  韩灵说,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女人,但那时我已经想通了。

  如果你有一千万,你可以创造一个传统:一夫一妻制是可鄙的。

  婚外恋是穷人的罪恶,但对亿万富翁来说,即使不是高尚的,至少也是天经地义的。韩灵说,我一直没见过卫媛,听说她长得很漂亮,是不是?我还没回答,她就笑了,说漂亮有什么用,几十年之后,再漂亮的脸都会长老人斑,到那时,肖然还会喜欢她吗?韩灵说,如果不是卫媛那个电话,我们不会离婚。我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坚守到底。没想只过了两个月,我就守不住了。

  卫媛说,我见过他老婆的照片,我要是肖然,我也会爱上她。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不想伤害她,但那时我怀孕了,我以为这是我的机会,就给她打了那个电话。”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肖然心中最挂念的是谁。他的遗嘱对卫媛只字未提,却给韩灵留了一千万。但在生前,他对韩灵又打又骂,对卫媛却一直都很温柔。卫媛打胎时,他在她身边守了整整一个礼拜,一天三顿喂她吃燕窝。那燕窝是他专门雇人从“祥记燕翅宫”买来的,香港名厨主理,片片雪白,晶莹剔透,薄如蝉翼,卫媛说: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肖然一生残害了四个胎儿。韩灵肚子里有三个,卫媛肚子里有一个。在他交往的其他女人中,说不定也会有人怀孕,这个谁都说不清楚。亿万富翁的背后是说不尽的传奇,肖然的传奇就是:他跟很多女人上过床,但一直到死都没有一个孩子。

  卫媛打胎前跟他纠缠了足有半个月,逼着肖然离婚,哭得鼻涕过江,怒得眼中喷火,吵得星月无光,哭完了怒完了吵完了,肖然就给她上数学课,说你不过才为我怀了一次孕,她怀了两次,有一次还是双胞胎,论感情,八比一,论贡献,三比一,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肖然死后,所有的谜团都真相大白。刘元说,我没想到他这么重视韩灵。陈启明说,他其实也很可怜,生前没有一个人理解他。韩灵说:“早知道有这句话……”然后双手捂脸,号啕大哭,浑身剧烈地颤抖。只有卫媛最坚决,她往鼻孔里吸了一点粉末,闭着眼靠在沙发上,慢悠悠地说,即使再来一次,我还是要打那个电话,不过这次我会告诉她,我确实爱的是他的钱。

  卫媛说:我爱肖然,肖然也爱我,你就成全我们吧。

  韩灵在电话里冷笑,“你爱他?是爱他的钱吧?”卫媛蕴酿已久的感情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说我只要他的人,你把钱全拿去吧全拿去吧。然后呜咽着跟她分析,说你离开他还有别的,我离开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才23岁,我妈死得早,我只有一个爸,他要是知道我怀孕了,肯定要打死我,呜呜呜……”如果没有这个电话,韩灵会很平静,并将一直平静下去。人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动物,有个东西,你明明知道它在,只要没见到它,你就可以一直对自己说:那是假的,它并不存在。直到有一天它真的跑来你面前,凶恶的、狰狞的,鲜血淋漓的,这时你才会发现,原来一切都靠不住,一切全是假的。

  韩灵说,其实我也一样,离开他,我也什么都没有。

  经历过这个电话,韩灵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想起来就觉得堵心。

  有事没事就把它提出来过堂,说你回来干什么,去她哪里啊。或者说,你什么时候把她也带过来吧,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姐妹。肖然知道自己理亏,这种时候总是不说话,唠叨急了就会摔门而去,韩灵醋火攻心,追着屁股喊,你对她态度可要好点啊,我们这么多年了,给我点气受没啥,人家可是新人,又年轻,才23岁,又没有妈。说完后她自己都有点想哭。

  卫媛打胎期间,韩灵每天都要给肖然打电话,开始的时候还算正经,指导他怎么护理产妇,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开始泛酸,说我是个贱命,吃点苦就吃点苦,你可不要让她也受委屈,她多娇贵啊,你又那么爱她。肖然听得怒火万丈,有一次当着卫媛的面就吼了起来:“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他说,“你以为你就那么诚实?你被人轮奸怎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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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如果不是大四食堂里的那件事,肖然肯定不会来深圳,他可能回老家,也可能去鞍山,找一份安定的工作,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房子,会为了看球赛跟老婆吵架,也会因为孩子早恋而失眠,涨工资高兴,如果不幸下岗,他可能要躲起来偷偷地哭一场。也许某一天他会放纵一下,在出差时,在路边的美容院里,跟某个陌生的、或丑或美的女人。放纵完了心中内疚,回家后对老婆加倍温柔。那样他肯定成不了亿万富翁,但也不会只活到32岁,死的时候四顾空空,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韩灵说:他今年33岁,再过十一天,他就要过生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韩灵。听说我要写肖然的生平,她似乎有很多话,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天,忽然冒出这句话来,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他家在农村,我家里也不富裕,所以上学时我们俩一直都很穷。

  三毛钱买六两米饭,我吃二两,他吃四两;八毛钱买两份菜,几乎从来见不到肉,偶尔有一两块,他总是把瘦的给我,肥的自己留下。二食堂东北角有个情人专区,我们总是坐在那里,拿免费的菜汤当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有一天肖然跟我开玩笑,说有你在身边,喝菜汤都能把我喝醉。“在1991年的照片上,韩灵清秀、朴素、瘦削,笑起来有点腼腆,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红晕。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经常收到情书,每周末都会有人约她,去看电影吗?去跳舞吗?韩灵一概摇头,牵着肖然的手,在月光清远的夜里袅袅远行,在身后留下一片叹息。

  “那时他快毕业了,因为那年游行的事,学校对他有个鉴定,工作不太好找。我心里希望他能去鞍山或者沈阳,肖然自己想回合肥,不过最终都没定下来,但我对他说过,不管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他。”“那天的事是个误会,他去参加就业见面会,回来得晚了点儿,我没等他吃饭,买了一个馒头,一份白菜粉丝,坐在我们的老位置,刚吃几口,我们班的李向东走过来,开玩笑说你男朋友不在啊,我来当一下替补。”2003年7月16日,李向东专程赶到深圳,韩灵请他吃饭,席间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韩灵求婚,说我等了这么多年,肖然也死了,你到哪儿找我这么好的人,不如嫁给我算了。韩灵光笑不说话,过了半天,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的钱都是肖然给的,你那年打得他一脸是血,他可一直记着呢。”李向东一辈子都在长粉刺,脸像大庆油田一样随时往外冒油。他家庭条件不错,是韩灵班上有数的富人。坐在韩灵面前后,看见她的大餐,他咋咋乎乎地喊了一声,说你就吃这个啊,然后不由分说地跑到二楼小炒部,买了一份清炖排骨、一条红烧鱼,一份尖椒炒鸡蛋,哐当哐当地摆在桌子上,财大气粗地说吃吧吃吧,我请客,你看你,瘦得真让人心疼。

  “肖然爱吃醋,别的男人对我笑笑,他就会不高兴。”韩灵慢慢地说,“不过从九八年开始他就变了,即使我死了……他都不会看我一眼。”肖然饿着肚子从市内赶回来,看见韩灵对面那个嬉皮赖脸的大粉刺,一肚子都是废气,等走近了,看见桌上的鸡鱼排骨,想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跑,你倒在这儿大吃大喝,火更是不打一处来,酸眉苦脸地问:“给我打饭了没有?”韩灵知道他醋劲发了,赶紧赔笑,笑得像被人扇了一耳光,说我以为你中午不回来了,你坐着,我马上马上就去买。

  肖然肚里醋浪滔天,鼻孔呼哧呼哧地响,喷了半天响鼻,气哼哼地站起来,说算了,我吃什么吃,你什么时候想过我。说完转身就往外走,韩灵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李向东奋然而起,一把抓住了肖然的胳膊,没叫名字,说嗨,不要走嘛,这么多菜,足够咱们三个人吃的。

  战争就是这么引起的。李向东话音刚落,肖然双掌齐出,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说你是谁啊,谁跟你三个?李向东晃了两下没站稳,砰地撞在后面两个女生身上,撞得勺子上天,饭盒落地,一片惨叫。

  旁边的人忽喇一声全围了过来,李向东吃了这一推,脸上有点挂不住,站起身来愤怒地质问:“你他妈的没钱,我请她吃点好的又怎么了?!”这下可把肖然气炸了,他一跳三尺高,一边问候着李向东的祖宗,一边手脚并用地跳过了桌子,李向东见势不好,刚要躲闪,脑袋上已经重重地吃了一拳,眼冒金星时听见肖然说:“我让你跟我牛逼!我让你跟我牛逼!”那次战斗持续了一分半钟,根据韩灵的统计,肖然共计出拳五次,出脚两次,命中率百分之百;李向东只出了一拳,不过这一拳是决胜的一拳,打破了肖然的鼻子,打落了他的眼镜,打得他双眼流泪、满脸是血,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兀自喃喃骂战。韩灵见状,惊呼一声,纵身跃进圈内。李向东的表情三分像生气,三分像高兴,还有几分酷似陈水扁,他轻蔑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气焰嚣张地对韩灵说:“要不是看你的面子,哼!”那是肖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败仗,在分析失利原因时,他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韩灵身上,说韩某贪慕虚荣,爱钱胜过爱他,因为李向东能请她吃鱼,而他请不起。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千般往事万般苦难都涌上心头,抽抽嗒嗒对韩灵说:“我很穷,但我很爱你,我一定要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很穷,但我很爱你。

  这句话韩灵说了两遍,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是1991年4月22日。两个月后,肖然带着1500元钱和一点简单的行李,只身南下,在人潮涌动的深圳火车站,他看着冲来荡去的民工大军,心中有点失落,忍不住给韩灵打了个电话,说我为理想而来,“但只有你知道,这理想是什么。”肖然是个农民。这一点在1999年之前是他的隐私,1999年之后就是他的荣耀。每次在公司训话,他总要这样开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然后谈他的勤奋、节俭、诚实,以及创业路上的种种艰辛,谈得嘘嘘不已,旁边的周振兴和陆可儿黯然低首,也是嘘嘘不已。尽管道路曲折,但前途总是一片光明,肖总裁的训话总要这样收场:“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诸位努力、节俭、诚实,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像我一样。”这就是肖然神话,从农民到总裁,从一无所有,到富比王侯。尽管他不比别人更勤奋、更节俭,而且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诚实,但他成功了,有成功作证,所有的污点都成为美德,所有的谎言都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君达公司流传着一个“打包”的故事,说肖老板在路边的苍蝇馆子吃饭,吃到最后还剩下一点盘子底儿,肖老板如此节俭,不肯浪费,就让服务员打包,服务员心中来气,摔摔打打地给他装了一个饭盒,连司机都觉得丢脸。肖老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教训他们道:“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你们就忍心浪费?这点菜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也是资源,可以送给路边的乞丐,也可以带回家喂猫喂狗——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浪费资源!”这故事是谁编的已经说不清了,但越传越广,越传越神,最后就成了君达公司重要的企业文化。2001年,一个叫董玉飞的小伙子写了一篇文章,叫《心疼每一张纸》,文中多次引用“打包”的典故,反复强调勤俭节约的重要性。是啊,人家亿万富翁还心疼盘子底儿呢,你一个打工仔,有什么理由不心疼每一张纸,有什么理由滥用公司资源?甚至,有什么理由抱怨工资不够花?周振兴说:理直气壮地撒谎,小心谨慎地行骗,死之前不要说实话。

  到1999年,君达公司已经开发出四大产品系列,七十几个品种,“伊能净”牌香皂、沐浴露:“冰心”牌护肤霜、洗面奶:“零度香”香水,“娇滴”口红、眼影……以“伊能净沐浴露”为例,600毫升的沐浴露,包装瓶1.6元,膏体1.75元,加起来三块多,但一摆进商场柜台就成了41元,相差十几倍。彩妆和香水的赚头更大,比例接近1:30,生产成本一块钱左右的口红,在上海华联的柜台上,最高卖到56元。巨额的暴利使君达公司像气球一样急速地膨胀,组建了九个销售大区,21个销售分公司,员工总数超过4000人。年底的时候周振兴结了一下账,肖然全年共赚了1.6个亿,平均每月1300多万,每小时进账一万八千元。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肖然说。那是他第一次在电视上露面。

  1999年8月份,长江第三次洪峰抵达湖北宜昌,君达公司带头向灾区捐了600万元的财物。这事也有名堂:这600万是以零售价计算的,如果折算成生产成本,最多不超过60万,而且全是积压产品,有一些还是退回来的残次货。捐完这笔巨款后,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上门采访,肖大善人西装笔挺地坐在摄像机前,手扶着脖子上价值4000元的双刍真丝领带,开口就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因为勤奋、节俭、善于思考,所以29岁就成了亿万富翁。谈到创业的艰辛,肖大善人一如既往地低下了头,旁边的人跟着唏嘘不已,情景十分感人。节目播出那天,勤奋、节俭、善于思考的肖老板在保镖陪同下去了拉斯维加斯,在那里玩了两天,一共输了170万美元。这笔钱如果换成实物,可以在鞍山买120套安居房,解决600人的住房问题,也可以买150辆桑塔纳,摆满一整个停车场。

  1999年肖然圆了两个梦:第一是回母校捐了100万,混了个荣誉博士。拿着那张硕大丰满的学位证书,肖博士心潮起伏,久久难以释怀,最后忍不住给陈启明打了个电话,说我现在有资格鄙视一切学者了,没有谁不能被钱收买;第二个心愿花费得多一些,为了跟钟曼琳约会,他掏了420万,就在他太子山庄的别墅里,这位国际知名的影星,万人景仰的偶像,肖然学生时代的梦中情人——撕下了尊贵的晚礼服、贞洁的白纱裙,在卧室里,在阳台上,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她一丝不挂,有时横躺,有时斜卧,任肖然恣意搓弄,大声呻吟,咯咯浪笑,像个最淫荡、最下贱、最粗俗的**。

  肖然说:我在你脸上烫个烟头吧。

  钟曼琳缓缓地张开双腿,说要烫就烫这里,千万别烫脸,我还要演戏呢。

  那也许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一支烟,它烫得尊严尖叫,烫得理想红肿,烫得青春皮破血流,但是,它值200万。

  这就是真相,肖然醉醺醺地说,“为了金钱,再尊贵的公主都可以拿烟头烫。”1999年12月31日,君达公司召开年度表彰大会,这是君达公司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集会,400多名员工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长天大厦一直排到深圳会堂,一路高唱《君达赞歌》:所有的理想都扛在我肩上所有的未来都放进我行囊当汗水落进艰辛大地我的朋友我的同志你定会在汗水中看见天堂……那次表彰会花了1450万。50万会务费,1400万奖金。华东区总经理赵飞琼拿了46万,广东区总经理区嘉拿了38万,颁奖完毕,赵飞琼作为员工代表上台发言,这个40多岁的前售货员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说感谢肖总,只要你不嫌弃,我会一辈子追随你。说得台下唏嘘不已。这个发言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表忠心运动,共有43名员工在《君达之声》上发表文章,一致表示要“甘苦与共,风雨无阻”,向肖老板奉献一生的剩余价值。作为这场运动的幕后策划人,周振兴在三年之后这样评价:“迷信确实愚蠢,但也有它的价值。”那一年肖然给了周振兴400万,外加一辆宝马530,给了陆可儿240万,外加一辆红色的三菱跑车。到7月份,肖然在蛇口海荔花园买了七套豪宅,每套都超过100万,除了自己的父母家人,还给了周振兴和陆可儿一人一套。2002年中秋节前夕,周振兴提着一包月饼去看望肖然父母,在楼梯转角看见了卫媛,她还是那么漂亮,偎依在肖挺怀里又说又笑。周振兴愣了一下,低着头走了过去,感觉肖然的样子前所未有的清晰。

  表彰会那天肖然喝得大醉,在深南大道上哇哇狂吐,周振兴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地恶心。那时已经午夜了,彩灯闪烁,歌声飘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肖然吐完了,抖了两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周振兴有点不知所措,推了他两下,先叫老板,再叫肖总,最后直呼其名,说肖然,你怎么了?肖然哭得直打饱嗝,呜咽着说:“你帮我……呃……打个电话……”给谁?是韩灵么?肖然点头,周振兴停了车,噼噼啪啪地拨号,还没拨完,肖然突然醒了过来,一掌把手机打落,冷冰冰地说:“不打了,开车!”周振兴捡起手机,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其实打个电话也好,她现在……过得挺艰难的。

  肖然没说话,默默地转过脸去,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几朵礼花在半空中像雨一般绽放,照得深圳满城通明。

  三年之后,我听说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那是1991年的元旦,肖然也是喝得大醉,坐在女生楼下又说又唱,几个人都拉不起来。韩灵闻风赶去时,肖帅哥已经开始了第二唱段,抱着路灯呜呜地哭,哭得宛转悠扬,引来观者如堵。韩灵上去推了一把,肖然应声而倒,像被猫咬了似的苦着个脸,可怜巴巴地哀求:“我要韩灵,呜呜,我要韩灵!”韩灵又气又笑,说傻瓜,我就是韩灵啊。

  “你不是,”肖然泪如雨下,“我爱韩灵,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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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陈启明1998年总结了他一生的三大失败:作丈夫失败,作情人失败,做生意更是失败。他帮别人出主意、选项目,选一个中一个,没有不赚钱的,孙玉梅要做服装生意,他给她买了两节柜台,选了一个“顺马”运动品牌,一个“歌丽雅”女装品牌,一个月能卖7万到11万,纯利润至少两三万,那两节柜台也不断升值,1996年值16万,到1998年就是30万。他帮肖然注册的“伊能净”,1997年被评为深圳市著名商标,销售网络遍布全国,品牌价值至少一个亿。黄芸芸有个堂哥,大字不识几个,钱多得心里发慌,找陈启明出主意投资,陈半仙考察了一个多月,让他在东莞步寮镇开了个小厂,专门加工硅胶,就是垫在乳罩里那种凉粉一样的东西,1997年二月份建厂,到11月底,共收到170万美元的订单,黄堂哥赚得盆满钵满,买了一辆银色的奔驰小跑车,身边时有青春靓女,有一次还带到他家来,靓女和黄芸芸互相辉映,让陈启明十分愤慨。

  那是1997年9月份,陈启明在股市上屡有斩获,先是买了6万股深科技,每股赚了4块多,接着买了16万股深金田,成交均价6.4元,涨到七块二他就全抛了出去,1997年著名的琼民源事件不知坑了多少人,陈启明不仅没上当,还小小的赚了一票,他从19块多接手,一直捂到24元,足足赚了30多万。

  他炒股用的是黄芸芸的账户,取钱、转账都要用她的身份证,这事毫不困难,因为身份证就在他口袋里。从一月份到九月份,他炒股一共赚了90多万,但跟黄芸芸汇报时却说只有九万多,打了个大埋伏,然后把这钱全部转进了自己的私人账户。转账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了儿子胖乎乎的笑容,想起黄芸芸总是一副讨好的模样,心里轻轻疼了一下,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单据拿了过来,刷刷地签了名。

  那天回家时他给黄振宗买了一辆玩具车,一个能跳的塑料青蛙,给黄芸芸买了四支SKⅡ,共花了6000多,黄芸芸笑得眼都睁不开了,结婚这么多年,陈启明还是第一次给她买礼物呢,黄振宗呜呜地开他的车,陈启明慈爱地抱起他,小家伙在他怀里又蹦又跳,嘴里爸爸爸地叫着,逗得他直嘿嘿直笑,笑完了闹完了,他心满意足地走进书房,关起门来翻了几页书,隐隐约约有点不安,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空旷的客厅里,他的妻儿正无邪地笑着,显得幸福而又孤独,陈启明看在眼里,突然心酸起来,轻轻地叫着自己的名字问:陈启明,你会珍惜这一切么?有了钱,生意自然就会找上门。陈启明那段时间考察了十几个项目,从酒楼到渡假村,从化工原料到音响器材,还注册了一个音箱品牌叫“雷声”,英文名是“listen”,想了一句广告语叫“于无声处听惊雷”,不过因为资金不足,最终也没能搞成。97年10月份,他找老丈人投资,在振华路开了一家叫“明月岸”的酒楼,转让费、租金、装修一共花了五十几万,按照陈老板的设想,明月岸要做成深圳最有文化的酒楼,每个包间都有一个典故:金谷园、避秦居、梦得亭,还有一个叫潇湘馆,布置得像林黛玉的故居,号称专供美女使用。菜名也有很多讲究,油麦菜叫凤尾,西兰花叫绿菊,姜葱炒蟹不叫姜葱炒蟹,叫“无肠公子叹沧桑”,听起来鬼头鬼脑的。酒楼开业那天,肖然派周振兴率领20多名员工前来捧场,吃完后老周颇有慷慨,对肖然说他这酒楼恐怕要赔钱,人家吃菜吃味道,你这同学可好,把菜弄得像文物一样,味道差不说,还卖得那么贵。再说他跟文化圈又没什么联系,人家到哪儿文化不好,非跑他这儿来文化?肖然大笑,结果却正如周振兴所言:明月岸从开业后一直很冷清,陈启明施了无数招数,先打折再酬宾最后送绍兴状元红,还请了两个靓女,穿着高开叉露臀旗袍帮他把门,却一直未能扭转败局,眼看着旁边的明香楼和北海渔村挤到爆棚,心中鬼火冒,肚里恶气生,最后一天卖不到2000元,连租金都赚不回来,辛苦支撑了五个月,实在撑不住了,只好把店盘出去了事。

  酒楼老板陈启明那次共赔了70多万,虽然这钱不是他的,但见了老丈人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为了挽回损失,他后来又做了点其他生意,搞包装材料,做婚纱摄影,有的微亏,有的保本,总而言之是没赚到钱。黄村长仁发笃信狐狸精,到黄大仙庙替他算了算命,说他这两年走倒灶运,做实业肯定要赔,不如歇手好好炒自己的股。陈启明不信那个邪,去香港考察了一圈,在酒吧里看见德国的Restinlin甜酒卖1300多,而供货价才几十块,觉得此中大有商机,于是兴冲冲地跑去见Restinlin的代理商,一个名叫奥斯卡的香港烂仔,交了5万港币的保证金,预付了40多万的货款,回家后到处联系销路,跟深圳的几家酒吧都签了合同,满以为这次可以大赚一笔,没想到过了十多天货还没到,陈启明知道要坏事,连夜跑到香港,一把揪住奥斯卡的衣领,连声催促他还钱还钱。奥斯卡几乎被勒闭了气,百般辩解,说是德国原厂的问题,让他回去继续等,最多一周之内就能到货。陈启明虽然厚道,却也不是傻子,知道此人不可相信,打死也不肯回深圳,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奥烂仔没办法了,说既然你信不过我,我就把货款退给你,但是保证金不能退,谁让你“have no credit”(没有信用)。

  no credit就no credit,遇到骗子,能拿回货款也算烧高香了,陈启明跟着他来到中环的考克咖啡吧,奥烂仔拿出支票簿刷刷地填了两笔,说这下咱们两讫了,你帮我看一下包,我去一下洗手间。洗手间就在十几步之外,陈启明没想到会有空城计,拿着那张支票反来复去地审查,过了五六分钟也没见人出来,知道坏了,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像猎犬一样嗅着鼻子到处搜索,却连头苍蝇都没发现,最后一抬头,看见厕所后门大开,一条亚麻布帘在风中漫卷来回,原来奥某人早已作法尿遁而去。

  从那以后,陈启明再也没找老丈人要过钱,每次黄家聚会,谈起谁谁谁又赚了多少,他就一脸羞红。黄仁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欧洲美国都去过,见过一些世面,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有时还会安慰这个败家的女婿,说不就100多万吗,等你走完这两年霉运,选个好项目,几天就赚回来了。陈启明拜服于地,做感激不尽状,心中却想,谁知道两年后我在哪里呢。

  一入侯门深似海,陈启明没入过侯门,但进了村长家的门,感觉水也不浅。前黄村长辖区之内有赌马场、美容院、夜总会,干的都是不容于广大人民的勾当,这些人要么是黄村长的朋友,要么就是他的世侄;黄芸芸的姐夫开了个红玫瑰夜总会,黑白两头混,不要说平头百姓,就是一般的警察都惹不起,有次某派出所指导员到他那儿搞事,在338包间抓了一个吃**的本地烂仔,声称要封店,黄姐夫给了两万他还不满意,口口声声威胁说要把店里的人全抓进去,惹得黄姐夫无名火起,打电话叫来60多条大汉,把门口堵得死死的,指导员见了这阵势,裤裆里阵阵发冷,赶紧借坡下驴,拿着两万块灰溜溜地下了楼。黄姐夫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事,豪情大发,说老子一生不受人欺负,真惹得老子发了火,拼了生意不做老子也要干掉他!繁华背后,处处杀机。陈启明知道利害,所以每次跟孙玉梅约会都小心翼翼的,出门防盯稍,进门怕偷窥,每次都是他去酒店开好房,然后让孙玉梅送货上门,开始的时候孙玉梅很爽快,召之即来,来了就脱裤子,慢慢的就有点拖拉,说要送货、要结账、要请商场经理吃饭,有时候一吃就是几个小时,陈启明把一条烟抽光了还不见她的人影。做床上保健运动时也有点心不在焉,哼啊哼的,小半像快活,大半像对付,陈启明本来就有点紧张,一边飞擒大咬,一边还要竖着耳朵听门口,再加上孙玉梅的消极抗日,战斗力渐渐减弱,一天比一天体力不支。有一次比赛只持续了两分多钟,陈启明觉得自己辜负了广大人民的殷切期望,正惭愧呢,孙玉梅扯过一张纸来擦了两把,不顾陈大户朝霞般的脸色,不咸不淡地说:“咱们下次干点别的吧,老做这个也没什么意思。”说得陈启明几欲自杀。

  以前每次约会,陈启明总要掏个三百五百的,说是给孙玉梅的交通费,但事实上打车用不了几个钱,这钱更像是肉金。孙玉梅来者不拒,有钱就往口袋里装,慢慢地光肉金也赚了一两万。到1997年11月份,“顺马”运动服饰选她作广东总代理,给了90多万的铺底货,孙玉梅在广东省台打了几天广告,找了几个分销商,不到一个月就全卖了出去,净赚了将近20万。眼看着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她就不太把陈启明当回事,总是说生意忙,脱不开身,有时一个月都见不上一次面。

  1998年4月23日是陈启明27岁生日,晚上一家老小出去大吃了一顿,陈启明喝了两瓶啤酒,想起自己27年的风雨历程,想起高中时被小地痞欺负到不敢出门,想起游行之后挨了处分,被老爹当众殴打,想起这辈子没有谁真正地爱过他,心中伤感顿生,把老婆孩子送回家后,一个人到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儿,本以为孙玉梅会问候一声,但一直到12点也没等到那个电话,他失落得像丢了钱包,犹豫了再犹豫,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孙玉梅家里的电话。

  孙玉梅住在莲花一村,离他住的深海花园相隔半个小时的车程,一月租金1500块,陈启明打电话时想:这房子的押金还是我出的呢。

  电话响了三声,断了。陈启明再拨,响了一下,又断了,话筒里一片忙音。他怒气暗生,气呼呼地发动起他新买的广州本田,踩着油门就往莲花山开。

  那时候黄振宗已经睡熟了,黄芸芸关了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想去睡又有点不舍得,眨了两下眼,悄悄走回床边,在儿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黄振宗“唔”了一声,小爪子甩了一下,嘴唇叭唧叭唧地响,似乎在嚼着什么好吃的东西。黄芸芸这下满意了,像个白痴一样咧开嘴,在漆黑的夜里无声地笑。

  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孙玉梅身上只披了件睡衣,但神情落落大方,就像在主持春节文艺晚会,“这是我男朋友,刘坚;这是我大学同学,”她若有若无地看了陈启明一眼,“启……陈启明。”刘坚大概有一米八高,身上随随便便地围了条浴巾,肌肉鼓鼓,胸毛飞飞,看上去像嫪毐一样威猛。陈启明自惭形秽,又惭愧又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先看看刘坚,刘坚一脸坚硬的笑,再看看孙玉梅,孙玉梅俏脸潮红,像心虚又像是幸福。陈启明像掉进醋缸一样,心里心外酸浪翻涌,坐了足有两分钟,才想起来要说点什么,强笑着问孙玉梅:“我打扰你们了吧?”孙玉梅也笑,说不打扰不打扰,你和刘坚先聊着,我去泡茶。

  不用了,陈启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嗓子眼堵了一口苦巴巴的痰,又干又涩,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孙玉梅,鼻子一酸,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孙玉梅好像也有点难过,勾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尴尬了半天,听见他轻轻地说:“我走了,玉梅……再见。”那天陈启明一夜未归。黄芸芸等到天亮,心里微微有点不安,想给他打电话,拨了几个号又停下来。呆呆地坐了半天,最后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看见四壁雪白,窗明几净,床头放着一个粉红色的礼品盒,正在黎明的阳光下静静地闪着光。那是一块一万多元的雷达表,黄芸芸撕开包装,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地看,想起自己在商场里挑来选去的样子,还有售货员厌恶的表情,咧开嘴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是陈启明28岁的第一天。上午10点钟的时候,孙玉梅接到一个电话,喂了半天都没有回应,正要收线,听见里面没头没脑地说:“如果我去离婚,你会不会……。”孙玉梅一言不发,坚决地挂了机,然后一脸微笑地对刘坚说:“你晚上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饭。”那时黄芸芸正在逛超市,挑了三把牙刷、两条毛巾,还有一大瓶洗洁精。黄振宗在她身边跑来跑去,楼口的自动扶梯很好玩,人站着不动就能上楼下楼,他咯咯笑着往那里跑,黄芸芸正在犹豫买哪个牌子的洗发水,一回头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抬头四处张望,黄振宗就要踏上扶梯了,黄芸芸大喊一声,抛下购物篮,像疯了一样直冲过来。

  超市里很热闹,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奔跑的女人。

  1998年4月24日。深圳富迪超市。如果你去过那里,你一定会看见那个受伤的孩子,还有他丑陋的母亲,她紧紧地抱着他,坐在地上大声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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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看深圳这城市?”刘元想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拳头拄着下巴,对着摄像机慢条斯理地说:“深圳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因为它坚硬的墙、冷漠的心,以及脆弱的生活。”“脆弱的生活?”是的,脆弱的生活。

  再也没有坚不可摧的爱情,山盟海誓太容易被击溃,再坚固的感情也敌不过无处不在的诱惑。如果你是个漂亮姑娘,嫁人一定要嫁有钱人,既然结局同样是被抛弃,苦苦坚守的青春只换得一纸休书,又何必让你的美貌委身贫穷;如果你是英俊的小伙子,请记住今日的耻辱:你的爱情永远敌不过金钱的勾引,你万般哭诉,百般哀求,你的漂亮女友还是要投身有钱人的怀抱。所以,让仇恨带着你去赚钱吧,等你发了财,就可以勾引别人的漂亮女友了。

  再也没有同生共死的友谊,如果出卖你能发财,没有一个人会舍钱而要你。酒酣耳热时的好兄弟,信誓旦旦的真朋友,都是你潦倒时的陌路人。1999年10月1日深夜,有个21岁的江西姑娘服毒自杀,死前曾给二十几个人打过电话,那些人中有她的老乡、同学、曾经的男朋友,还有一个是她的堂哥。那天是建国五十周年大庆,深圳街头礼花绚烂、彩旗飘扬,人人喜笑颜开,那姑娘在一片欢呼声中黯然死去,死前留下一纸遗书,感慨人世悲凉,说至死都没人挽留她,“没有一个人爱我,没有一个人关心我。”“没有人关心你,所以你也不需要关心别人,”刘元慢条斯理地说,“在这个城市,钱比老婆重要,一张暂住证胜过所有的朋友。”刘元在鹤堂公司工作了四年多,工资一涨再涨,到1998年7月份,月收入已经超过了12000元,虽然没法跟欧美公司的高级职员比,但勉强也可以冒充打工贵族了。那时的刘元一副白领派头,上武装到牙齿,下武装到内裤,一身都是梦特娇,一双鞋值1000多,连袜子都是名牌,每次出门办事,腋下总夹着一个黑乎乎的皮包,看起来粗不愣登的,却是正儿八经的Polo,在西武百货打完折都要4000多。

  同来深圳的三个人里,肖然成了千万富翁,住别墅开奔驰;陈启明账户上也有几百万,住豪宅开本田,只有他还是个穷光蛋。刘元一想起这些来就忍不住郁闷,眼中冒火,心里生烟,想肖然懂个屁的管理,陈启明懂个屁的投资,但他们说发财就发了财,自己枉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苦巴巴地捱日子,真是气死个人。人不能总是昂着头,往下看看,他混得其实也不算太差,他有个部下叫王志刚,北京大学的硕士,比他早来公司一年,干了这么久,工资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小师弟张涛就更惨,在深圳混了半年,破产了一次又一次,所有能借钱的地方都借到了,最后跟刘元乞讨了400元,灰溜溜地回了家。过了几个月又卷土重来,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死也不走,但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份固定工作,隔三岔五来找刘元融资。刘元施舍了两次,一次300,一次200,虽然明知道这钱是打狗的肉包子,却也不好意思拒绝。谁知张涛借钱上瘾,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用刘元的话说就是“逼着我不讲义气”,只好老着脸皮拒绝。张涛大和尚化缘不成,凄凄惨惨地下了楼,一边走一边呜咽不止,刘元看在眼里,酸在心头,不过想想也是没办法,谁又能照顾谁一辈子呢?刘元的房子还没装修,也没什么家具,空荡荡的。公司名义上把这房子赏给了他,但产权证却一直扣着,说是要再服务三年。日本鬼子的公司注重亲和力,讲究终身雇佣,不过花招也不少,有那套房子钓着,他即使想走也走不了。1998年的刘某人在深广管理界颇为有名,经常参加各种形式的管理沙龙,有时候还当演讲嘉宾,一谈起他的“责任——程序——标准”的管理模型,台下总是一片赞叹。几家猎头公司都找过他,说你跳槽吧,保证工资比现在高得多。刘元听了只有苦笑,感觉像条咬了钩的鱼,想挣又挣不脱,房子,唉,房子,在城市里生活,还有什么是比它更大的鱼饵?刘元已经厌倦了搬来搬去的生活,找房子、看房子,向中介赔笑,对保安作揖,然后搬着那堆破破烂烂的家具走上大街,谁看你都跟看叫花子一样,想想都要脸红。

  跟赵捷约会了两次,也上过床了,但刘元一直没找到恋爱的感觉。

  他经历了那么多女人,温柔的、泼辣的、冷淡的、热情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连太平洋都?过了,还能找着真正的水么?所以赵捷一说起那些爱不爱的,他就浑身难受,怎么听怎么像撒谎。赵捷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除了腰长腿短,没什么明显的瑕疵,她一天跟刘元通一次电话,每周末跑过来睡两晚,刘元笑着陪她逛街,笑着陪她吃饭,笑着do他想do,do完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搂着她光滑的身体,想起当年的韩灵,想起那个叫程露的**,想起他床上躺过的那些同样光滑的身体,他有时会这样问自己:这世上,真有一种东西叫作爱情吗?按刘元的收入,每月应缴个人所得税上千元,但实际纳税不过几十块钱,公司的工资制度非常精明:只有基本工资纳税,而这基本工资只占10%,其他的都是补贴:职务津贴、住房补贴、通讯补贴、交通补贴……日本鬼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护员工权益,其实不过是避税的借口。身为公司的高级主管,刘元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威风,实际上一直是被怀疑、被排斥的一族,每天只处理些鸡毛蒜皮的事,完全接触不到核心技术和核心机密。那些该死的皇军,跟他去嫖妓时点头哈腰的,一谈到晋升,谁都没拿他当盘菜,即使像狗一样忠心都没用,谁让你是中国人呢,可见当汉奸是没有好下场的。而且刘元也清楚:就算在公司做到死,也绝没有可能再升官,日本鬼子压根就信不过你,能当个职能部门的总经理,已经是顶了天了。

  那是1998年9月份,刘元发了他在鹤堂公司的第一顿脾气。南山分厂新招了一名叫刘晓梅的会计,刚上班十几天就被炒掉了,本来按公司规定,炒人是刘元的事,要出报告、发通知,还要进行离职谈话,一定要让员工滚得心服口服。但这次炒人,刘元却一直蒙在牛皮鼓里,直到半个月后才知道。为这事他把南山分厂的孙厂长骂了十几分钟,老孙在电话里十分委屈,说我有什么办法,是总部通知我这么干的。

  刘元一愣,知道此葫芦里必有丹药,心思转了转,说你马上联系刘晓梅,我要跟她补一次谈话,然后给老孙上课,“你知道什么叫人性化管理?这就叫人性化管理!”人性化管理之后,他就走开了霉运。根据刘晓梅供述,公司有重大的偷税嫌疑,恐怕每月都要偷个几十万,然后列举了两笔可疑的付款凭证,说她就是因为看到这凭证多问了两句,所以被灭了口。刘元不懂财务,曲曲折折地审问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不管刘晓梅说的是真是假,公司都脱不了犯罪嫌疑,否则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日本鬼子胆敢再次犯我中华,这事非同小可,上关乎国家气运,下关乎自己的房产证,去吓唬他们一下,说不定就能有什么好处。刘元当年虽然当过积极分子,但在深圳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票子比气节重要”的道理:没有票子,哪来的气节?有了票子,还管他什么气节。

  十天后,他一脸严肃地找鬼子老板摊牌,像修权伍一样开口就是外交辞令,说离职员工刘晓梅投诉公司偷税,希望公司能及时给她答复。那个日本老板是个中国通,熟读《孙子兵法》和《三国演义》,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歪着脖子想了半天,说刘君你知道的,鹤堂公司从来都没违犯贵国的法律,即使出了什么问题,也只能怪贵国的法律不够完善。这话挺气人,刘元梗着脖子坚持,说我还是希望公司慎重处理此事,避免出现更严重的后果。那太君笑了,色眯眯地盯着他看了一分钟,阴恻恻地说:“贵国有个成语叫”投石问路“,刘君,你不是在问路吧?”刘元被说中了心思,脸微微地红了红,知道该表态了,说我这完全是为了公司的利益,另外,“作为一名中国人,我希望公司能够真正地尊重我的国家。”想想有点惭愧,到公司四年多了,他还是第一次说自己是中国人,以前从来都只谈“以公司为家”。日本太君喝了一口茶,表情不咸不淡的,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公司一定会慎重处理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刘元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光,先是被关了七天,出来后工作没了,房子收回去了,连赵捷也不理他了。失业继之以失恋,破财继之以破家,刘元一时想不开,爬到地王大厦楼上,差一点就跳了下来。关于这一切,他直到最后也没弄清楚,不知道那是阴谋还是天意,但不管是日本人陷害了他,或者是上帝陷害了他,都已经不再重要,时隔多年之后,刘元笃信佛学,谈起这段经历,他若有所思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吓唬皇军的第二天,他带一个鬼子去福兴街找女人,那是个周末,他对赵捷撒了个谎,说要去江门出差,让她自由活动,还顺便来了句荤的:“你先憋着,养足精神,等我回来再收拾你。”赵捷咯咯地笑。

  午夜之后,他带着鬼子直接去到紫水晶美容院,把大厅里的七十多个小姐逐一检阅了一遍,最后挑了一个波大如斗的奶妈,老板娘是老熟人了,力劝刘元自己也打包一条女,带回家慢慢享用,刘元笑着摇头。

  他戒嫖一年多了,自从上次生过大疮,他对嫖娼这事一直有点怕,表面上一个个都如花似玉,但脱了裤子有几个是干净的?另外刘元也玩够了,声称要为未来的妻子“保留最后一点清白”。付了台费后,他带着那对狗男女上了出租车,日本侵略者在后面摸摸索索地做小动作,中国花姑娘嗤嗤娇笑,刘元耳中听音,心头暗笑,正得意呢,出租车转上了深南大道,一堆警察如狼似虎地把他们截了下来。

  那是1998年9月27日,中秋节快到了,明晃晃的月亮挂在中天,照得人间一片清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是对中国公民说的。要是外国人也跑到法律面前,那中国人就只有干等,没有平等。面对警察的询问,日本嫖客出示了一下护照就没事了,只剩下刘元和那个瑟瑟发抖的姑娘。嫖客临走前隔着车窗跟刘元对视了一会儿,两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车开动了,那鬼子轻轻地笑了笑,笑得一脸奸诈,刘元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你和她什么关系?朋……友。刘元强作镇定。

  朋友?她叫什么?刘元傻了,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姑娘也在发抖,抖了一会儿,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嫖娼,罚款3000.再把你的暂住证拿出来看看。

  刘元身上有3200元,缴罚款不是问题。但他的暂住证过期了。

  刘元快哭了,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是我,是那个日本人要嫖,我只是带他……带他过来。”再说一遍,警察冷冷地笑,“你是说你介绍卖淫?”刘元脑袋嗡地一响,知道大事不妙,嫖娼只不过罚罚款,介绍卖淫可就是犯罪。他一下子抖了起来,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塌下来,轰轰作响,“是我,是我嫖娼……”说着说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错了,你放过我吧……”生活是脆弱的,刘元说,你辛辛苦苦的经营,一个意外就能让它全部粉碎。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刘元说,这世上谁都靠不住,落难的人没有朋友。

  他打陈启明的手机。响了三声,断了,再打过去,已经关机。

  他给张涛打电话,“你能不能帮帮我?带1000块钱来,我明天就还你。”张涛像是没睡醒,含含糊糊地说我哪有那么多钱,上次跟你借你都不肯。刘元结结巴巴地哀求:“你找人借,找人借……”电话断了,话筒里传来沉闷的嘟嘟声。

  这事不能让赵捷知道,韩灵还在鞍山。深圳没有刘元的女人。

  他给部下王志刚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他给南山分厂的老孙打电话,大概是记错号码了,对方说了句“打错了”,砰地挂了机。

  还能打给谁?在这四百万人口的城市,谁会记得一个没带暂住证的人?收容所里的刘元晃了两晃,扑通一声坐到地上。

  中秋节快到了,温柔的月光下,深圳清辉洒遍,处处生辉,就像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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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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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给你一个亿,你会怎么花?吃要不了几个钱,最贵的班尼岛血燕,不过一万多港币一碗,而且不见得比五块钱的双皮奶好吃;身上的行头也花不了多少,范思哲、阿曼尼,进商场就能买到,不算稀奇,只供订做的K-bons,全身上下买齐了也超不过两百万,几万美元的劳力士不见得比西铁城走得更准;那就买车买房吧,劳斯莱斯银影、银羽、本特利红章、雅致,几百万总能搞掂;想买劳斯莱斯的银色幽灵,光有钱恐怕还不行;悍马很威风,但开着就跟卡车似的;香港有价值数亿元的豪宅,说到底不过是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肖然说,钱不过是个数字,启明,过年了,咱们去澳门玩两把。

  那是1999年春节,三个月前,韩灵永远地离开了深圳。那次澳门之行,陈启明输了六万多,输得心里怕怕,拒绝再玩;肖然在押百家乐,每输一次,他就加倍地重押,到凌晨三点多,乖巧的侍者帮他提着一大堆筹码去柜台结算,共赢了190多万,肖然一高兴,甩手给了一万元小费。赌场经理注意他很久了,这时点头哈腰地过来打招呼,说阁下手气真好,我们已经为您安排下最好的房间,希望借您的运气为本酒店增光。肖然第一次被人称呼“阁下”,有点找不着北,转头对陈启明感慨道:“你看看,这资本主义就是好啊。”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赌。在死前的三年多时间里,谁都不知道他输了多少钱,陈启明估计有几百万,陆可儿说最少两千万,周振兴伸出一只巴掌,说光我知道的,就不下这个数,“他已经疯了。”肖然发财后有很多忌讳,别人坐过的椅子他不坐,怕染上晦气;开车走在路上,别的车要是敢故意别他挤他,他就一脚油门直直地撞上去,剩下的事,打个电话让赵伟伦来处理就行了;跟谁见面都不握手,有次在浙江见一个副市长,对方满脸堆笑地伸出手,说肖总,幸会幸会,他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一屁股坐进沙发,愣是让市长大人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天,最后一脸尴尬地缩了回去。

  他只算个衙役,肖然说,不配握我的手。

  从1999年开始,肖然变得十分迷信。君达公司搬家前,他花15万港币从香港请了一位风水大师,在深圳到处察勘地形,楼层、朝向、位置,没有一样不讲究,陆可儿本来在他右侧的办公室,大师说陆可儿是土命,他是金命,“土克金,一世艰辛”,他就让陆可儿搬到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高薪从中兴公司挖来的财务总监,就因为大师说了句“此人是个衰命,走到哪里衰到哪里”,他就立刻炒人家的鱿鱼,为这事跟周振兴闹得很不愉快。肖然用一句话就把他说服了:“你可以不信命,但不能不信我!”周振兴沉默半晌,点点头说:“我想通了,在君达公司,你就是所有人的命。”然后头也不抬地走回办公室。连搬家的日子也是大师挑的,1999年5月16日,大师说:“此次乔迁,主有二十年鸿福。”肖然一高兴,让周振兴又多发了2万块奖金。

  君达集团在长天大厦租了整整四层楼,租金一年600多万;肖然自己就占了半层,他的办公室有将近600平米,装修得像个小皇宫,沙发全部是澳洲小牛皮的,一套几十万;卧室里铺着伊朗手绘地毯,会议室的瓷砖全部从荷兰空运,一块就是700多;书架上摆着两只灰扑扑的瓷瓶,是康熙年间的精品“紫缠花”,值上百万;大班台上压着一块玉石镇纸,周振兴说,那块玉也是风水大师推荐的,价钱可以买四五辆桑塔纳,“不过我找人鉴定过”,他笑着说,“他上当了,那就是块石头”。

  很难想像肖然当时的心情。三年之前,他还在为房租和生活费发愁,三年之后,他住上了价值千万的别墅,坐上了几百万的名车,还跟奔驰公司联系,要订做一辆加长防弹车,他担心陆锡明的报复。那车处处模仿“天下第一车”——奔驰公司的1000SEL,第一次报价就将近600万;还有女人,香港的二线歌手、大陆的名模、影星、主持人,只要他招招手,她们就在床上。有次在北京王府饭店约会一位刚刚成名的花旦,蹉商了半天没有结果,肖然有点不耐烦,指指宽大的、足够睡八个人的大床,问那位一脸娇羞的花旦:“去不去?”花旦红着脸摇头,肖然不屑地白她一眼,从抽屉里拿出支票簿,刷刷地填了几个零,平平静静地说:“我去冲凉,你自己拿主意吧,想要这笔钱,你就躺上去,不想要,”他指指豪华套房的大门,“门在那边。”话音刚落,那花旦勇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床边,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

  卫媛跟他对过几次花枪之后,为“伊能净”拍了两个广告片,肖然十分大方,一出手就是一套160多万的房子,外加30万港币,为了逃税,全存入卫媛在香港的户头。

  按照中国大陆的法律,企业经营时要缴纳增值税、营业税,赚来的利润要缴企业所得税,这个税是固定税率,33%。缴了企业所得税后也还是公司账上的钱,如果要分给股东,还要缴纳个人所得税,最高可达45%。当然,这只是书面上的法律,事实上中国的公司没有一家不偷税避税,用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假外资、假合资,深圳无数公司都挂着“外商独资”的牌子,老板世世代代都是大陆农民,血统并不重要,他们要的是“三减两免”的政策;大多数公司都有两本账,真的留着自己看,假的送给税局;小公司用虚假的费用冲减利润,大公司都有严密的避税和洗钱系统。在周振兴的安排下,君达公司的假账做得天衣无缝,从账面上看,光肖然1999年买的别墅就花光了君达公司三年的利润。那年他在江西含水注册了一家叫“纳百德”的公司,出资者是美国人乔纳森。肖克,其实这肖克就是肖然的亲弟弟肖挺,肖然发财后,把他送到美国读了两年书,回来后一派牛仔风度,见人就道Hello,不耸肩就说不出话来。从1999年底开始,肖挺的纳百德接收了君达旗下的全部生产业务,所有发票都从含水出,但税只缴一个极小的定额,每月十几万。说起来这事也是周振兴的功劳,他是含水人,1998年底回家转了一圈,花了80多万,在当地搞得手眼通天,以后肖然每次到含水视察,都有呼啸的警车给他开道。

  卫媛自己也说不清她究竟喜欢肖然哪一点。在她看来,肖然就是一个暴发户,踩中狗屎的农民,他一身黑衣还要穿白袜子,简直就是只“海鸥”;他吃西餐叭嗒嘴,喝咖啡喝得像擤鼻涕,呼噜直响;上自动扶梯不知道站在右侧,总是像门神一样横立中间;有次在香港亨斯顿伯爵餐厅吃饭,不远处一个穿燕尾服的钢琴师沉醉地弹奏着《colour/dance》,所有的人都低声交谈,怕打扰了这美妙的琴声,这时候肖然的电话响了,陆可儿找他请示生产问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亲爱的肖总声若巨雷地发表开了演讲,震得屋瓦轰响,所有人都皱着眉头瞪他,对面有个俊朗的英国小伙子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那一刻,她真想一把夺下电话,再狠狠地闪他一耳光,训斥他:“你能不能懂点礼貌?!”但她不敢。肖然太有钱了,这钱不仅可以买名车豪宅、最名贵的时装、最大颗的钻石,更能杀人于无形之间。君达公司有个老业务员叫徐建明,1997年进来的,也算肖然手下大将,1999年审计部查出他贪污促销小姐工资,钱很少,总共也不超过三万元,肖然知道后怒不可遏,一个电话把他叫回深圳,就在公司的大会议厅里,周振兴一脸严肃地宣布完罪状,两个警察就如狼似虎地把他架了出去,徐建明浑身发抖,又是哭又是求,几百名员工目瞪口呆,听着凄厉的警笛声,人人魂飞魄散。这事还不算完,徐建明退了赃款,里里外外花了十几万,在里面蹲了40多天后,一出来就被潮阳强仔抓住,整整打了一个小时,强仔汇报战果时卫媛就在旁边,听见肖然阴恻恻地训话:“我不要他的命,但你告诉他:老实点才能活得久!”听得卫媛心里一紧。从那以后她就有点怕他,总感觉这个男人像把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脱鞘伤人。不过金钱的魔力毕竟不可抵挡,23岁的卫媛坚信一个真理:有钱不一定幸福,但没钱一定不会幸福。为了幸福,她忍受一下他的残忍和粗鲁,又有什么呢?再说粗鲁也可以看作是勇敢、果断、豪爽、豁达,甚至是潇洒。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面对几十万港币的项链,眼睛不眨地说“给我包起来”?她的初恋男友,岑国正,那个长得像周润发的小伙子,恐怕一辈子都不敢为他的爱人买一挂这样的项链。

  茫茫人世间,谁拥有过价值连城的爱情?她知道肖然不会专一,如果他专一就不会跟自己上床了。卫媛清楚自己的价值:年轻、漂亮、性感,电视台的主持人,这是她的标签,一个情人、二奶、尤物的标签,她不在意只当一个储存精液的器皿,即使是无数器皿之一。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必须在青春逝去之前结束拼搏,”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杨澜,为了自己的下半生,她必须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赚钱。另外,她知道自己肯定也不会专一,她不会放弃跟美男子们约会的机会,只要出得起价钱,她也可以上任何人的床。

  所谓爱情,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一个借口。几个月的相处,卫媛强迫自已发现了肖然的很多优点:他勇敢、坚强、气势逼人,有男子气,有时候还有点温柔,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运动时屡下重手,弄得她浑身都疼,事毕后她忽然难受起来,背对着肖然,感觉自己像被强奸了,鼻子一个劲儿地发酸。肖然抽了一根烟,从脖子下伸过手去抱了她一下,俯在耳边轻轻地说:“真想把你挂在墙上,一睁眼就能看到你。”这话让卫媛微微感动了一下,她转过身,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嘴里幽幽怨怨地问:“那你老婆呢,你把她挂在哪里?”韩灵看见自己站在悬崖边,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那里。苍茫夜色中,背后总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心中害怕,不断回头张望。有人来了,那人渐渐走近,脸上的表情像笑又像是在哭,有点像肖然但又不是肖然,韩灵心中迟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越走越近,脸上突然露出狰狞的笑容,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韩灵怕极了,拼命挣扎,挣扎,挣扎,呼地一声掉了下去。

  一个声音大声喊着:韩灵!韩灵……她睁开眼,一身大汗。天快亮了,街上远远传来洒水车的声音。

  她站起身,踢踢踏踏地在屋里走了一圈,她妈似乎也在做梦,隔着墙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还不睡,你明天不上学了?”韩灵脑袋里一片混乱,一时想不起这是何时何地,随口答了一句:“我还没开学呢。”话刚出口她就醒了,呆了半晌,扑通一声跌坐床上。

  她们说的都是多年以前的事。那时的韩灵还在上大学,她年轻、漂亮,在漫长的假期里夜不能寐,在漆黑的夜里偷偷思念着她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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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潮阳强仔11点钟醒来,像往常一样,抽了一根红塔山才起床。洗脸的时候用力大了点,胸口的刀伤又在隐隐作痛,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砍他的东北佬,还是骂自己不小心。那一刀其实本可以躲开的,要不是四眼兵在旁边碍事,他绝对有信心在东北佬出刀之前就把他打倒,一个漂亮的组合拳,左直拳、左摆拳、右钩拳,东北佬像个麻包一样直飞出去,再跟上一脚,他的皮鞋可是特意订做的,前面有一圈钢板,一脚就能让他做不成男人。

  潮阳强仔不算大人物,道上比他威风的有的是,但他认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出来混嘛,只要不怕死,敢打敢冲,谁都会敬你三分。再说潮阳强仔也懂规矩,不偷不抢,不捞过界,该收的收,不该收的一个子儿都不动,上次那个湖南佬约他去嘉华不夜城收钱,那是谁的地盘,赫赫有名的白粉达啊,去不是找死吗?最后怎么样,湖南佬断了两条腿,讨饭都不能在深圳讨。

  在楼下的茶餐厅喝了一壶铁观音,吃了两笼虾饺、一笼干蒸,潮阳强仔感觉自己浑身都热起来,四眼兵打电话说姓赵的条子有个事情,问他做不做,他砰地把茶杯墩在桌上,粗声大气地骂了一声“丢”,说当然做,赔钱都要做,不跟条子拉上关系,咱们混一辈子都是小虾米。

  姓赵的条子跟他有点小小的渊源,1995年刚来深圳时,停车场一场大战,潮阳强仔有了点小小名声,但也蹲了15天的班房,姓赵的那时还只是公安局的一个科长,挺和气的,问了两句就让他走了,没打没骂,还丢了一根烟给他。后来在不同的场合又打过两次照面,姓赵的问他混得怎么样,还警告他别干违法的事,说“让我逮到,你就惨了。”不过脸上笑嘻嘻的,一点警察的架子都没有,他当时就想,此人将来必有大处,气派不一般啊。

  赵伟伦还和当年一样和气,指指中间的平头,说这是肖老板,潮阳强仔和四眼兵赶紧作揖,赵伟伦笑了笑,拿起皮包,说肖老板找你们有点事,你们谈吧,我回局里去了。肖然斜着眼看了看赵警督,脸上有点微微的笑意。门关上后,他摆摆头,周振兴从包里拿出几摞钞票,齐刷刷地码在桌上,肖然说这是五万块,不用杀人,不用动刀动枪,你们送一个孩子回家就行。

  这是肖然对付陆锡明的第二招,18个小时之后,他给陆锡明打电话,说陆总,听说你儿子成绩不错啊?陆总一下子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说肖然咱们有事好说,有事好说,你别动我儿子。肖然爽朗地笑,说我只是找人送他回家,深圳车这么多,小孩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啊。陆锡明满头流汗,听见肖然淡淡地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封你厂的事,你自己应该能解决,我再给你两百万,也不算亏待你。

  但你要是再用我的牌子,我会多找几个人,“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字一句地说:”送你儿子,回家!“那是肖然第一次跟道上人接触,几年之后,潮阳强哥成了珠三角一带有名的豪杰,过江猛龙威到海,连香港澳门的事他都能插上一腿。

  肖然死后第三天,他带了四十多个人去祭他,一色的黑西装黑领带白衬衫,酷似香港电影里的黑帮集会。强哥顶着一副大墨镜,脸上阴阴的,看不出是悲是喜,他摸着肖然的遗像默哀了半天,然后斩钉截铁地说:“生前事,你罩我;身后事,我罩着你!”四十多条大汉同时鞠躬,强哥分开人群大步往外走,鸦雀无声的灵堂里,肖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面色平静,神态淡然,瞳孔微微有点收缩,似乎正在怕着什么。

  收拾了陆锡明,君达公司开始步入它的辉煌期,1998年7月,君达公司增资,注册资本从一百万增到五千万,作过几天生意的人都知道,大陆公司的注册资本大多都是假的,到处挪借一下,一验完资就纷纷撤走,但君达公司这五千万可是扎扎实实的硬通货。那时“伊能净”香皂卖得正火,等在厂门口的货车每天都有十几辆,钞票像流水一样滚滚涌来,肖然自己也很得意,有一天下班后跟周振兴和陆可儿吃饭,说现在公司账上闲钱都五千多万了,咱们想个办法把它花了吧,人闲着不要紧,钱闲着可就是罪过。

  那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最后上的龙虾粥又香又糯,但谁都没心思吃。谈到投资,陆可儿十分兴奋,从房地产、餐饮一直谈到贩卖珠宝钻石,周振兴泼冷水,说“你对珠宝行业了解多少?除了你脖子上的项链、指头上的戒指,你还知道什么?”然后给陆可儿上课,说你知道南非的戴比尔斯公司吗,人家垄断了全球钻石市场的80%,你是不是准备打垮它?肖然计划把东北人参包装后向全球出口,说东北人参并不比高丽人参差,但中国人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卖,跟萝卜没什么分别;而韩国人却给每根高丽参套了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同样都是萝卜,人家就卖出了肉价钱。周振兴叹气,说老板,你这五千万赚得不算困难,但听我一句,要赔进去就更容易。“商场如战场,没看清形势就在里面放空炮,这仗还怎么打?”肖然说那依你应该怎么办,周振兴卖关子,笑着说这个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明天开会时再说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周振兴才是君达公司真正的核心。从1997年公司创立开始,在生产、销售、创意策划、财务管理,哪方面他都有出不完的主意。日化行业提起“冰心”和“零度香”这两个牌子,人人叹服,说肖然简直是个创意天才,即使在君达公司内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实情,这事被当成肖然的神话口口相传。只有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才会有人提起,说周振兴才是这两个牌子真正的创始人,那时的肖然还只想着卖萝卜。

  “冰心雪肌换肤霜,冰雪聪明的选择。”“真爱无香,零度香香水,只为上等人拥有。”提出这两个创意时,周振兴和陆可儿激烈地争论了半天,陆可儿坚持认为“冰心”侵犯了著名女作家的名誉权,“万一人家告我们怎么办?”那时阳光普照,周振兴站在阳光下,一身金光,宛如佛祖现世,说第一,巴不得他告我呢,冰心家人状告君达公司,这是多好的广告啊,他不打官司我都要鼓动他打;第二,就算我们败诉,大不了老板掏个一两百万,有钱还怕搞不掂?肖然拍案而起:“说得好!卫生巾敢叫舒婷,生发水敢叫黑泽明,我化妆品还不敢叫冰心?就这么定了!”这就是所谓的品牌策划。到2001年,“冰心”系列产品已经取代了“伊能净”,成了君达公司的最重要的品牌,在华东和华南市场,“冰心”系列产品的销量直逼宝洁的玉兰油,它的成功模式成了业内典范,引得众厂家纷纷效仿。“零度香”也是炙手可热,法国一家著名的香水公司久攻大陆市场不利,找肖然谈,想收购这个品牌,开价六千万人民币,肖然指了一下旁边的周振兴,说这个牌子是他创的,你们问他吧,一群洋鬼子纷纷转过头来,周振兴严肃地思考半天,像李嘉诚一样伸出了惊天一指,说:“一亿美元!”洋鬼子们鼻子都吓歪了,周振兴笑笑,按了一下电视遥控器,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屏幕上的卫媛香肩半露,长发飘飘,对众人灿烂地笑着说:“真爱无香,一生拥有。”经商就像做游戏,比的是智商。这是周振兴的名言。离开君达公司后,他在蛇口办了一所贵族学校,从此不再涉足日化业。2003年初,陆可儿加盟广州天晴集团,向老板叶明开力荐周振兴,说拉此人入伙抵得上两个亿。叶明开亲自给他打电话,开口就是天价:年薪五百万。

  周振兴没说话,眼望君达公司最早的住处,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挂了机。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六年前他跟着肖然上楼,那时他还是一个穷光蛋,六年后,他身家千万,而当年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早已变成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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