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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过了整整半年,她才肯提起这个人。
    “你徒弟呢,应该痊愈了吧?”
    “他早就离开本市了。”
    沉默一会儿,“到什么地方?”
    “北美洲某个四季分明风景如画的小城。”
    “我还以为会等,上十多二十年,像麦克阿瑟将军般卷土重来。”
    “也许他会,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个时候,华英女校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吴珉珉。
    新来的年轻女教师走过休息室,看见一名身材修长的女学生靠近长窗,双手抱在胸
前,凝视窗外大雨,秀丽的脸上惆怅寂寥之色,令同性为之动容。
    她忍不住问:“那个白衬衫卡叽裤女孩是谁?”
    有人回答:“吴珉珉。”
    她又问:“星期六下午她为什么还留在学校里?”
    又有人自作聪明,“家对她没有意思。”
    珉珉情愿留在宿舍看一本小说,然后午睡。
    至大的遗憾是假日饭堂只提供一餐,晚上要自己觅食。
    莫意长与她同房的时候,带着她吃遍天下,意长一走,珉珉落了单,吃什么都不是
味道。
    通常买一条法国面包回来当晚餐,这解释了何故她比别人瘦,有不少同学身段圆鼓
鼓。
    那天黄昏有人来敲她的房门。
    她拢一拢头发,坐起来,放下小说,“进来。”
    一位年轻女士推开门笑说:“我是新来的地理教师叶致君。”
    珉珉受宠若惊,怔怔地看着老师,华英女校著名开通,师生打成一片的情况并不少
见,有学生甚至因收不到及时的情书而向老师倾诉的,但珉珉却不习惯老师直接来敲她
的房门。
    “我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你是我未来的高材生,据说年年地理都考第一。”
    珉珉微笑。
    但是十一个科目中她每科年年都考第一,她没有考第二的科目。
    “我带了椰子蛋糕来。”叶老师说。
    ……啊!
    珉珉几乎没把整张脸埋到蛋糕里去,太香甜了。
    老师约二十六七年纪,与学生一般衬衫长裤,皮肤晒得微黑,五官秀丽,腕上戴一
只男装不锈钢蠔式手表,十分潇洒。
    她只待了十分钟,便说:“这本书是我借给你的,现在我要去探访另外一位同学。”
    珉珉站起来送她。
    叶老师借给她的书叫《地球已经有多大年岁了》。
    珉珉并没有马上看起来。
    深秋,下潇潇雨,自宿舍窗门看下去,刚巧见到叶老师开着小小草绿色吉普车离去。
    地球到底有几岁?牛顿曾认为只有六千多岁,实际上它已有四十五亿岁了。
    叶老师只来看她一个人。
    怕她尴尬,逗留片刻便即离去。
    星期天,吴豫生来接女儿回家。
    珉珉问:“你太太呢,我好久没有见她。”
    “回娘家去了。”
    “她不想见我。”
    “我也不想瞒你,是有一点儿这个意思。”
    “她不该把我与这不愉快经验挂钩。”
    吴豫生不语。
    家里已准备好下午茶,珉珉知道她与父亲只有一小时相处时间,不禁大大感喟。
    “很可惜你同继母相处得不算融洽。”吴豫生有点惋惜。
    珉珉忽然说:“我同生母也相处得不好,你记得当时。”
    吴豫生没有像往日那般急急改变话题,他简单地说:“你母亲有病,她抱怨全世界,
与你一个人无关。”
    珉珉大胆追问:“那是什么病?”
    “一种今日不算不常见的病,淋巴腺癌。”
    珉珉抬起眼来,讶异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早日告诉我,我可以提早得到释放,果
真这样简单,没有其他复杂成因?”
    “家中有一个这样的病人并不是简单的事。”吴豫生斩钉截铁地说,“她患病两年,
几乎拖垮整个家,过早向你公布,怕你接受不下来。”
    “那场火灾……”
    “那是一个意外。”
    “不,那不是意外,她有意弃世。”
    “她会把你留在屋子里不顾吗?”
    珉珉坐到沙发里去,“他们说她精神失常。”
    “我也听过外头可怕的传言。”
    秘密仍然不能全部揭露。
    珉珉怔怔地看着父亲。
    “你已经长大,应该了解到外头一两句流言不足以重视。”
    “所有不经意挂在嘴角的闲言闲语杀伤力都极之强大,父亲,他们没有权那么做。”
    “只要你不去理会他们说些什么,他们便不能伤害你。”
    珉珉放下茶杯,过半晌说:“替我问候继母。”
    过一个星期,阿姨便告诉她:“你快要做姐姐了。”
    珉珉一时还不醒觉,要愣一会儿才想到其中巧妙,她继母要生了。
    “是一个医生朋友听另外一个医生说的,他们有心把这件事保密。”
    难怪继母这七八个月来一直未肯同她见面。
    多么奇怪,身为她的女儿,她孩子的姐姐,却如闲杂人等似被摈弃在外。
    手法真残忍,什么都不让珉珉知道,连她的爱都不屑要。
    珉珉沉默。
    阿姨轻轻解释:“他们有他们的苦处,也许经过上次不愉快的事,这次特别小心。”
    珉珉仍然不语。
    “报了喜讯再宣布坏消息,多么劳累,索性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才抱出给你看,岂非
更加高兴。”
    珉珉听到这里,无奈地笑一笑。
    “他们不说,你亦毋需提起。”
    珉珉看着窗外良久,说道:“今年天气真反常,一下子这么冷了。”
    她阿姨却说:“不要紧,将来你一家会有私人的感情生活,不必依靠他人施舍。”
    珉珉答:“我会设法同他人分享。”
    她阿姨笑道:“与我同享就够了。”
    下了课,叶致君老师留着珉珉。
    那天仍是个下雨夭,窗口蒙着白雾,室内外气温有颇大距离。
    珉珉已是高班生,感觉上与老师的距离拉近,不再把先生尊若神明。
    叶老师捧出一大叠图表,“吴珉珉,我想你提供一些课余时间给开放日地理科的壁
报板。”
    珉珉一听就觉得累,“我不感兴趣,”她直截了当就推却这个责任,“别的同学也
许会乐意帮忙。”
    叶老师僵在那里。
    她忽然明白吴珉珉不是个孩子,她早已成年。
    珉珉摊摊手,“对不起。”
    “那么,周未你预备做什么?”老师间。
    “我有约会。”约了床睡午觉也是约会。
    “我的壁报设计与往年不同。
    珉珉微笑,即使换了汤再换药,仍是小小中学生玩意儿,珉珉对整个中学学业非常
厌倦,自从懂事已经上学,整整十二年在学校度过,日日穿蓝白二色制服,到了今年,
实在腻了,她只想夏季速速来到,好让她顺利毕业,她不想再拎着书包到处走。
    叶致君仿佛看穿她这种心态。
    珉珉拿起书包,“我先走了。”
    她把老师撇下在课室里。
    叶致君苦笑,撑着腰,半晌作不得声,她早听说毕业班有三五名女学生非常成熟,
今日总算领教到了。
    珉珉到饭堂喝咖啡,隔壁班的温锦兰本来正与人窃窃私语,看见珉珉,坐到她对面
来说话。
    一个漂亮的少女对另外一个漂亮的少女永远不会有太大的好感,吴珉珉与温锦兰能
做到惺惺相惜,已不容易。
    “吴珉珉,叶老师对你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
    “她有无借故拉你的手?”
    “没有。”
    “有没有抚摸你的头发?”
    “我不知你说些什么,温锦兰。”
    “你当然知道,吴珉珉,我是好意警告你,昨天她叫我留堂商量壁报展览,拿出香
烟请我抽,一只手搁在我肩膀上十分钟不放下来,另外一只手替我拨头发,我觉得浑身
寒毛竖了起来,立刻离开班房,希望你没有得到同等待遇。”
    珉珉故作镇定,“你多心了,叶老师也许只想表示友善。”
    “你知道她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
    “自圣三一女校转来,有女生家长指她对学生太过亲热。”
    “那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指控。”
    “为了避免更多传闻,教务处请她辞职,我的姐姐在圣三一任教,她很清楚这件事
实。”
    “温锦兰你可能思疑过度。”
    “难怪她喜欢你比较多,”温锦兰笑,“原来你还这么天真,你要自己当心,别说
我不关照你。”
    “谢谢你,我懂得照顾自己。”
    “如果我是你,她一有什么不轨行动,我就去告发她。”
    温锦兰站起来走开。
    多么可怕的一个人,不不,不是叶老师,而是温锦兰。
    第二天,珉珉走进教师室,问老师:“那个开放日的壁报,还需要帮忙吗?”
    珉珉想精神支持她。
    叶致君意外地看着珉珉,“不,蓝组同学已经答应完成。”
    珉珉笑笑,“那很好,祝你们成功!”
    她真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后果并不如她想象那样。
    当时她退出教师室,回到宿舍去。
    星期六她的确有约会,邻校的小男生找她看电影,因是群体约会,珉珉不介意参加。
    那男孩子叫梁永燊,很斯文大方,珉珉喜欢他常穿的那件藏青色呢长大衣,使他看
上去大好几岁,不似预科生。
    坐在漆黑戏院里,他们把一盒巧克力传来吃。
    珉珉颇嗜甜,一心想找颗太妃巧克力,伸手在盒中摸索半晌,忽然亮光一闪,梁永
燊打着打火机让她在亮光下搜索,珉珉为他的体贴笑一笑,把糖放进嘴里,那朵火熄灭
了。
    梁永燊自珉珉手中把盒子接过,两人的手指接触又分开,朦胧中似有十来秒钟模样,
其实没有那么久,谁知道,也许比那个更久,盒子到了别人的手,忽然,梁永燊轻轻握
住珉珉的手。
    珉珉大方地让他握着一会儿,然后松脱,专心看戏。
    那么黑的环境,许多人还是看见了,自此对着珉珉,便把梁永燊喊作是“你的男朋
友”,吴珉珉知道反对无效,并不更正。
    戏的下半部珉珉一直在想温锦兰的话:她可有无故拉你的手?
    珉珉这才发觉,她等闲没有拉任何人的手,已经有颇长一段日子,只有阿姨肯给她
这个特权,父亲见了她,总是站远远,她同莫意长分别已有一段颇长的日子,又还没找
到异性密友,一双手竟老空着。
    她不由得伸出左手,去握住右手。
    到散场还不知道戏文说些什么。
    梁永燊请她去喝咖啡,冒着细雨,他把羊毛围巾解下来遮往她的头发。
    男生天生一早会得照顾他们钟爱的女性,不,不是母亲,不是阿姨,不是姐妹,只
限女朋友。
    珉珉与他对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觉得有说话的必要,然后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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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进赵宅,珉珉便看见这一对未婚夫妇站在客厅中央,神情肃穆,似一对
将要决斗的武士。
    过半晌吕学仪说:“帖子都已经发出去了。”
    “我负责去逐张收回来。”
    “怎么对亲友解释这个笑话?”
    “毋需把每件事向每个人交待。”
    “他们会问。”
    “都是聪明人,你不提,谁敢问。”
    “背后还不是一定议论纷纷。”
    “你又听不见,有什么关系。”
    吕学仪反而笑了,“照你说,我俩可以没事人似如常生活?”
    “对不起学仪,你一直想到湖区居住三五个月寻找灵感,或者这是时候了。”
    吕学仪问:“她是谁?”
    “没有第三者,我只是觉得我们还不适合结婚。”
    “我太清楚你,一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
    赵元熙苍凉地说:“你占我生命七年光阴,没有人可以取代你,人是人,你是你。”
    吕学仪走前一步,赵元熙与她拥抱一下,她黯然地离去。
    赵元熙推开书房门的时候,珉珉正把最后一本书放进架子里。
    不大说话的珉珉忽然说:“那是一位高贵的女士。”
    赵元熙看着她,“珉珉,你比我们都懂得多,为什么?”
    珉珉微微一笑。
    因为她是旁观者,局外人,不相干的过客。
    “珉珉,我会不会后悔?”
    珉珉不语。
    赵元熙自嘲,“后悔是一个较高层次承认错误的表示,像我这样的人,大抵还不配
后悔。”
    珉珉不好意思搭腔,她到底把他看作长辈。
    他问珉珉:“毕业后,你打算升学?”
    珉珉点点头,其他的路不适合她。
    “外国,抑或本市?”
    “还没有考虑到。”
    “希望你可以留下来,希望可以与你常常见面。”
    珉珉只是微笑。
    “谢谢你帮我整理了这间书房,来,我送你回去。”
    过两天消息传开来了,陈晓非同丈夫说:“赵元熙派人收回所有喜帖。”
    洪俊德说:“听说吕学仪已经飞到英国去了。”
    “这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这会不会是最后一幕?”
    “不知道,据说吕学仪当年背夫别恋,颇受压力,很为他吃了一点儿苦。”
    “这一定是老赵喜新厌旧的老把戏。”
    “他又看中了谁?”
    “谁晓得,但这个城市有多大,有新闻一定会传得遍。”
    赵元熙开始频频到洪宅来串门。
    司马昭之心,连洪俊德都知道了,把他拉在一旁苦劝:“吴家作风思想保守,断然
不会容你胡闹,我外甥女连小白袜尚未除下,她不会了解你那套,老赵,我看你是胡涂
了。”
    陈晓非干脆不招待他,电话也不给他接通。
    赵氏想见珉珉,只有在楼下苦苦地等。
    他有事业,到底不能像一般小伙子那样心无旁骛,渐渐落了下风。
    吴豫生快要回来了,陈晓非担心姐夫抱怨她,便约赵元熙出来谈判。
    她挑了热闹的茶座,免得人家以为他同她在商议什么秘事,又叫洪俊德稍后来接她。
    陈晓非本有一腔的话要说,坐了下来,却一个字都讲不出口,大家都是有智慧的成
年人,她不好意思教训他。
    过很久,陈晓非才说:“我听说吕学仪精神非常沮丧。”
    赵元熙说:“我何尝不是。”
    “这是何苦来呢?”
    “这是我的命运,我听它安排。”
    “你是你生命的主人,我们管不到你,但是你若牵扯到一个少女的名誉,我们必不
罢休。”
    “你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陈晓非点点头。
    赵元熙于尽杯中的酒,站起来,向晓非欠一欠身,微酸的他离开茶座。
    他走了不到十分钟,洪俊德带着珉珉一起来接陈晓非。
    “老赵呢?”
    “谁管他,”晓非不忿,“来的时候已经有三分酒意。”
    珉珉忽然抬起眼说:“他不应开车。”
    洪俊德与陈晓非齐齐一愣。
    珉珉又预见到什么不吉之兆?
    陈晓非狐疑地与丈夫交换一个眼色。
    赵元熙到停车场拿了车,还没有驶出去,在出口附近闪避一辆跑车,反应略迟,已
经撞到柱上去,他自己并没有听到那惊人的轰然巨响,他甚至不觉得痛,已经失去知觉。
    他喃喃地叫:“完了,完了。”
    一条明亮的白色通道,无穷无尽伸向前,他的身体失去重量,飘着走进通道里。
    有人在他身边说:“他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他随时会得醒来,我没骗你,这几天
他一直叫的是学仪,不是别人。”
    吕学仪不堪刺激,她用手掩着面孔退出病房,到会客室坐下。
    坐在她对面的少女正是吴珉珉,雪亮的眼睛,花瓣似的脸庞。
    吕学仪起了疑心,她看着她良久才问:“你是
    “我是吴珉珉。”
    “不,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究竟是谁?”
    珉珉缄默。
    吕学仪轻轻地问:“是你是不是?你一出现我们的生活就起大混乱。”
    她伸出双手来抓珉珉,珉珉一见那鲜红的指甲便往后缩去。
    幸亏洪俊德刚在这个时候出来,看见吕学仪意图攻击珉珉,连忙拉住她。
    “这已经是最理想的结局了,吕小姐,你何必拿一个孩子出气。”
    吕学仪浑身簌簌地抖,“他双腿已经折断。”
    “他会再站起来,医生说没有问题,你正好陪他度过难关,你们肯定可以复合,对
一个醉酒驾驶、置本人他人安全于不顾的狂人来说,难道还不算是最佳结局?”
    吕学仪“霍”地站起来,“最佳结局?洪先生,请你公平一点,他为别人搞得五痨
七伤,现在居然肯给我机会收拾残局,已经算是我最佳结局,你们这样看轻我?”
    洪俊德不由地低下了头。
    “不,我不能接受这样慷慨的施舍,我有自尊,像你们一样,我也懂得自爱。”
    吕学仪的声音如此悲忿,连珉珉都耸然动容。
    吕学仪颤巍巍站起来,她的目光犹自不肯离开珉珉,她说:“你,你是一个可怕的
精灵,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不会接近你。”
    她转头走了。
    她没选择留下来陪伴赵元熙。
    珉珉低下头。
    洪俊德过来同她说:“别听她的,她受了很大的刺激,说话作不得准。”
    珉珉低声诉苦,“他们都怪我,把所有不幸都记在我的帐上,连父亲都不原谅我。
姨丈,我并不是宇宙的主,我怎么会影响他们的命运?这太不公平了!”
    洪俊德不住拍着珉珉背部。
    “姨丈,送我出去读书吧,反正没有人喜欢我。”
    洪俊德为难地问:“我不算人吗?阿姨不算人吗?”
    珉珉闻言紧紧与姨丈拥抱。
    这时护士出来问:“有没有一位吴珉珉?病人赵元熙想见她。”
    珉珉摇摇头。
    洪俊德说:“我陪你进去。”
    “不,我不想见他,”珉珉气馁,“他一样会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来。”
    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珉珉说得对。”
    “阿姨。”珉珉站起来。
    “珉珉十多岁就背了一身债,父母不和是为她的缘故,继母不育,又怪她头上,同
学生事,她也有嫌疑,连做一份暑假工,都惹出无限是非,成年人越来越聪明,一切过
错竟往小女孩身上推,赵元熙要见珉珉干什么?”
    洪俊德为难,“也许他有话要说。”
    “有什么对我讲好了,”陈晓非冷笑,“我全听得懂。”
    洪俊德抬头叹口气,“你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走吧。”
    “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老赵的脸。”陈晓非悻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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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还没有过去,珉珉已经把所有存报剪贴影印妥当,整整齐齐两份十大本,一共
六个长篇小说,交到赵元熙手上。
    赵元熙看着那叠本子,心思不属,像是已经完全不记得它们是什么,剪存下来,又
有些什么用,它们又该交给谁。
    他把本子搁在一边,“你都看过了?”
    珉珉以为他考她,便轻轻说:“第三个故事,叫做《五月的日子》,写得十分浪漫。”
    “都剪齐了?”
    珉珉点点头,“全部在这里。”
    赵元熙叹息一声,怎么办呢?她的任务已经完毕,再也没有理由把她留下。
    “快开学了吧?”他的脑筋转得飞快。
    “还有两个星期。”
    “你看我这书房,”他站起来挥舞一双手,夸张地说,“乱成一片,没有人收拾,
你愿意不愿意帮我忙?”
    。珉珉意外地扬起一条眉毛,书房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同乱字有天渊之别,赵某
为何突发谬论?
    赵元熙咳嗽一声,“这两只架子上足足有千来册书,要找的时候,眩头转向,永远
不知搁在哪里,珉珉,这样吧,请你将书名以英文字母排列,兼替我做一个目录可好?”
    原来如此。
    珉珉觉得蛮有意思,她走近书架去检查,果然,所有书杂乱地一本本放一起,的确
需要整理。
    她于是点点头。
    赵元熙松口气。
    不知是否多心,每次珉珉走过他身边,鼻端便仿佛闻到淡淡香气,他辨认香味的能
力可以称一等一,但这股若隐若现茉莉花般清雅的香味却不似出自任何水晶瓶子,赵元
熙遭了迷惑。
    他同自己说:赵某人,你已三十五高龄,一向只与成熟世故老练的女性打交道,你
别胡涂。
    一会儿又辩白:没有其他意思,也不可能有什么意思,帮小朋友找一份暑期工,应
该是善举,吴珉珉小姐的父母自顾自结伴享乐去了,剩下她寄居姨丈家中,必定苦闷,
这份临时工可帮她散心。
    赵某完全正确。
    他书架上有不少漫画书,珉珉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看起来,坐在高凳上,看到有
趣的地方,笑出声来。
    赵元熙留在家中的时间忽然多起来,他并不去骚扰珉珉,走过书房,特别轻手轻脚,
房门有时没有关紧,隔着门缝,可以听到珉珉翻书的声音,有时她哈一声笑,赵元熙听
了几乎感觉到心痛,他背靠着墙,仰起头,没想到身经百战的一颗老心居然还会敏感若
此,原来它还没有生出老茧来,他觉得诧异、滑稽、荒谬,他笑了。
    笑的是自己。
    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偶然他也与珉珉一起吃茶。
    珉珉很少讲话,一次她说,有一种果酱,有玫瑰花瓣的清香,十分可口,赵元熙听
了,当下不动声色,回到公司,发动全世界去找这种食品,手下都以为他疯了。
    到最后,他的助手发觉全市只有一间大酒店有这种东西,因与他们总经理相熟,设
法讨了二瓶回来。
    赵元熙忙不迭以此招待客人。
    珉珉一尝,立刻抬起眼来,也不说什么,只是看住赵元熙微微一笑。
    赵元熙与她目光接触,心头一酸,连忙侧过脸去,值得,怎么不值得,什么都值得,
再辛苦都值得。
    过两日,他有事外出,珉珉一个人在书房检查C字部头还有什么书做了漏网之鱼,忽
然听见有人轻轻推开房门,她转过头来,看见一位打扮时髦艳丽的女士站在门口。
    珉珉马上礼貌地微笑。
    女土讶异凝视她,过半晌她自我介绍:“我是吕学仪,你是谁?”
    珉珉心想,小说原作者到了,人比故事里的女主角还要漂亮呢!
    只见穿着一套紫玫瑰色窄身裙子,化妆相当浓,年纪约莫是珉珉的一倍。
    “我是吴珉珉。”
    “呵你就是那个暑期工。”
    吕女士对这间书房很熟悉的样子,踱到东又踱到西,珉珉已经转过身去做她应做的
功夫,吕女士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忽然找到那十部剪贴本。
    她低嚷一声:“赵元熙,你是怎么找到这些旧稿的?”
    珉珉微笑,换了她也会感动。
    赵某刚好在这个时候回来,看到女友在他家中,却并无喜悦,他根本已经忘记这叠
剪贴簿的事。
    吕学仪却把那几本簿子抱在胸前如获至宝似,“你想叫我得到意外之喜是不是?打
算在生日那天交给我是不是?”
    赵元熙拉起她的手臂,“我们出去讲。”
    会客室就在对面,二人对白仍然清晰可闻。
    吕:“谢谢你替我找这些原槁。”
    赵:“别客气,朋友为朋友服务是应该的。”
    吕:“朋友,你向我求婚不止一次了。”笑。
    赵:“那是另外一件事。”
    吕:“元熙,也许我们应该进一步讨论这件事。”
    沉默。
    过一会儿,赵元熙说:“我替你把其余几本簿子也取出来再讲。”
    他进书房来找剪稿。
    过一会儿,他与吕学仪双双出门。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珉珉完成工作后掩上门离去。
    第二天仍由女仆开门给她。
    一进门她便发觉客厅似刮过龙卷风似的,所有家私灯饰都倾倒在地,玻璃器皿亮晶
晶碎在地上,如满天星。
    珉珉看看女仆,女仆苦笑。
    她步步为营走入书房,噫,这许是最完整的一问房间了。
    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他呻吟一下,珉珉发觉他是屋主人赵元熙。
    珉珉过去探望他,他头上顶着冰袋,睁开双眼,见是珉珉,连忙用毛巾掩住面孔,
珉珉眼利,已经看到他面颊两边有利爪抓破的血痕。
    珉珉遇见这等尴尬事顿时变了个尴尬人,进退两难,又没有人通告她不用上班,她
告假好还是留下来好?
    这时候赵元熙开口说:“珉珉,请你拿一大杯冰水给我。”
    珉珉取了水来,他接过鲸饮,干杯后又倒在沙发上。
    珉珉忍不住问:“你没有事吧?”
    他答:“我挨揍了。”
    珉珉转过头去笑。
    有些成年人幼稚得匪夷所思。
    赵元熙忽然轻轻说:“我们走了有七年,六年秘密,因为当时她有伴侣,一年公开,
因为已经打算结婚。”
    珉珉坐在一旁听他倾诉。
    他的声音很悲哀很迷惘,不是不动听的。
    “然后,”他说下去,“我发觉我爱的人不是她。”
    珉珉吁出一口气,他们都是这样的,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对不起,珉珉,我肯定你听不懂我的梦呓。”
    珉珉笑笑,过去开了那具小小收音机,悠扬乐声碎碎传出,具安抚作用。
    过很久,她以为他睡着了,转过身子来,却发觉他正在看她,见她注意到了,又急
急避开目光。
    珉珉不动声色。
    稍后医生来看他,留下药物与忠告。
    珉珉见时间差不多,便向赵元熙告辞,与医生结伴离去。
    在大厦的楼下大堂,碰见吕学仪女士,他们下来,她赶着上去。
    珉珉注意到她板着面孔,双目向前直视,并没有看到别人,她用一方丝巾裹着头发,
穿黑色密封衣裳,双手交叉在胸前,十只长指甲搽着玫瑰紫寇丹,指尖很像要滴出血来。
    珉珉不敢细看,与她擦身而过。
    像谁呢?吕学仪这个样子,珉珉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来,像动
画片中白雪公主后母的造型。
    珉珉不敢把这个感觉说出来。
    回到家,阿姨与姨丈在露台打扑克牌聊天。
    珉珉轻轻走近。
    只听得阿姨说:“小赵不一定讨得什么便宜。”
    “那么多的人,你偏偏针对赵元熙,好没有道理,他与吕小姐走了七八年,快要结
婚,真是恭喜他还来不及。”
    “幸亏暑假快要过去,我不想珉珉再上他家去。”
    “珉珉已经是个很寂寞的孩子,你再孤立她,对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珉珉很感动,他俩是真的关心她。
    她轻轻咳嗽一声。
    阿姨抬起眼来,“回来啦,你父亲自梵蒂冈寄明信片回来。”
    姨丈说:“珉珉,你来替我一阵,我手气不佳。”
    珉珉问:“阿姨把你杀得片甲不留?”
    她在姨丈的位置坐下来,一看他的牌,只得一对二,阿姨牌面已有一双皮蛋,珉珉
说:“加十块注。”
    阿姨笑,“你会输的,”她发牌,“你见过吕学仪没有?”
    珉珉手上已经有三只二,珉珉说:“我赢了。”
    陈晓非气结,“珉珉真是有邪运。”
    珉珉将纸牌洗一洗,放桌上。
    “听说她比赵元熙大好几岁。”
    姨丈过来收钱,“小赵是个奇人,像珉珉这种年纪已经追求同学的大姐,满以为他
这样纵容感情,事业一定没有成就,谁知鱼与熊掌竟被他兼得。”
    “在珉珉眼中,他也不过是个小老头罢了。”
    珉珉没有置评。
    陈晓非把一张帖子放桌上,“下个月三号请喝喜酒。”
    洪俊德说:“未到那天还不能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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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余下两年中学生活,珉珉独享一室。
    假期如有选择,她一定往老好姨丈家度过。
    珉珉日益与父亲生疏。
    阿姨笑问:“还有小子开车到校门口等你吗?”
    珉珉这才想起来,真的,这个人呢?骤来疾去,神出鬼没,许久没有看见他了,没
有人关心他的下落。
    珉珉淡淡答:“从来没有人在校门等过我。”
    阿姨看她一眼,当同龄女孩急着解释一件事的时候,珉珉已经懂得否认。省事得多
了,一句话便可以把来人打发掉。
    “一整个暑假没事做,怪腻的。”珉珉换了个话题。
    她姨丈问:“你想不想做暑假工?”
    “哎呀,我同学温锦兰也已找到了暑期工。”珉珉怪羡慕。
    陈晓非想阻止丈夫已经来不及。
    洪俊德笑说:“我徒弟小赵那里想找人整理资料。”
    陈晓非急急说:“珉珉太小了,不会应付。”
    珉珉已经把握机会问:“是什么性质的工作?”
    多年的夫妻,洪俊德已经知道妻子不赞成这件事,于是转了口气,“相当枯躁的剪
贴功夫。”
    “听上去好像猢狲都会胜任。”珉珉笑。
    陈晓非瞪丈夫一眼。
    洪俊德说:“那么,我替你搭线吧。”
    珉珉高兴说:“姨丈我知道你最关心我。”
    她阿姨十分不悦,趁她走开,向丈夫:“这次是你多事了。”
    “她那么寂寞无聊,走开一点儿对她有益,小赵是个可靠的人,你何必顾虑。”
    “到今天,你也应该有点儿感觉,珉珉去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人的命运便因她出现
而产生变化。”
    洪俊德温和地答:“你的出现亦改变了我的命运,人与人的关系亘古以来就是这样
的,你别多心。”
    陈晓非不由得叹一口气,“那小赵,是个怎么样的人?”
    真的,吴珉珉也想知道。
    接到姨丈通知后第二天珉珉便自行乘车到赵宅。
    一位女秘书引她进书房,给她看储物室里堆积如山的旧报纸,笑道:“把红笔勾出
的一段剪出,依次序贴好,再影印一份,缺篇空一格,注名号码,工作时间由下午三时
至六时,四点正休息半小时吃英式下午茶,这副小小的收音机供你使用。”
    这么清晰的指示,想得这么周到,珉珉向秘书小姐道谢。
    那位年轻的小姐轻轻吁出一口气,“呵是,赵元熙的确是个无微不至的人。”脸上
有许多怅惘,欲言还休。
    珉珉工作了整个星期,都未有见过赵氏本人。
    他大概在办公室里。
    珉珉很快知道,她要剪的资料,是刊登在副刊上的一段言情小说,发表日期在七年
之前,并不是新作。
    作者,可能是位女性,笔名吕学仪。
    珉珉几乎可以肯定她雇主与这段小说根本没有关系,姨丈告诉过她,赵氏的专业是
建筑。
    他独身,一个人住在这间布置成灰黑两色非常新颖的公寓里。
    珉珉推想吕女士是他的朋友,他受她所托,做这件琐碎艰巨的工作。
    珉珉没有读闲书的习惯,这是她第一次看小说,寓工作于娱乐。
    每天下午准四时,女仆把茶点拿进书房:大吉岭红茶、青瓜三文治以及小小两只甜
饼。
    说也奇怪,到了这个时候,珉珉便特别饿,忙不迭坐过去,开启收音机,一边听午
间音乐,一边享受小点。
    但愿自学校出来,也可以找到这样理想的工作。
    半小时后,女仆会进来取走茶具,斟上清水,珉珉站在窗前看一下海景,便回书桌
工作。
    她估计要两个月才可以完成所有工作。
    一日下午,她刚吃完三文治,用毛巾抹过手,预备站起来,书房两扇门忽然被推开,
珉珉抬起头,看到一个披着毛巾浴袍头发面孔湿漉漉的男人站在门口。
    他与她同样大吃一惊,一时不知对方是谁。
    珉珉睁大双眼看着他。
    那男人退后一步,忽然之间想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冒昧。”他退出去关上
书房门。
    地毯上留着几个湿脚印。
    这个时候,珉珉也知道这个人必定是她的雇主赵元熙了,她并不介意刚才那一幕,
坐下来继续工作。
    赵元熙比她惨得多,一个成年男人在小女孩面前失态是最最猥琐的事,他一生讲究
姿态,没想到今日出了纰漏。
    已经够懊恼了,偏偏祸不单行,那小女孩竟长得那么美丽,他一推门进去,什么都
没有看见,已经接触到寒星似一双眼睛。
    她还小,还不懂得运用眼神,已经这样慑人,赵元熙会同情十年后与她交换目光的
异性。
    他连忙更衣穿戴整齐了出来,清清喉咙,才敲响书房门。
    珉珉开门给他。
    赵元熙一直以为小女孩统统戴近视眼镜长疱疱穿小白袜,动辄咭咭缩着肩膀笑,由
此可知他是多么落后。
    他呆半晌方说:“我是赵元熙。”
    珉珉也说:“我是吴珉珉。”
    “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珉珉点点头。
    “工作进行得如何?”
    珉珉答:“很顺利。”
    “那几个长篇写得还可以吗?”
    珉珉很有礼貌地答:“情节十分动人。”
    赵元熙解释:“作者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没有这几篇小说存稿,我托人替她找旧报
纸,剪贴好了送上去,好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珉珉十分讶异,果真体贴入微。
    “谢谢你帮忙。”
    珉珉笑一笑。
    “我还是让你继续工作的好。”
    珉珉看着他出去,低下头,把稿件依次序影印。
    六时正,她伸一下懒腰,收拾东西下班。
    自书房出来,看到赵元熙坐在玄关一张长凳上。
    珉珉讶异,他没有出去,原先以为他换套衣裳就会走的。
    不过这是他的住宅,他是主人。
    “珉珉,”他说,“我送你一程。”
    珉珉觉得推辞太麻烦,便点点头。
    赵元熙开一辆舒适的轿车,交通虽挤,珉珉心情倒十分优悠。
    但是赵氏却发觉他手心不住冒汗,越来越滑,越来越腻,甚至握不住方向盘。
    他惊异到极点,这是为什么,难道这一切都为着身边这小孩子?太荒谬了。
    过半晌,他问珉珉:“你住姨丈家里?”
    珉珉点点头。
    “父母呢?”
    “他们每年暑假都出外旅行。”
    “你不随行?”
    珉珉微笑,“我已经长大。”
    赵元熙想,父母不爱她。
    车子驶进停车场,刚巧碰见洪俊德。
    小赵见到师傅,有点儿心虚,马上报告:“我顺道送珉珉回来。”
    他师母的目光使他别过头去。
    洪俊德说:“上来喝杯咖啡吧。”
    小赵忙不迭答应。
    大家坐定了,洪俊德打趣问:“你同女作家的罗曼史可有进展?”
    赵元熙不出声。
    陈晓非批评说:“你那女作家感性有余,天分不足,故作多愁,稍嫌矫揉。”
    赵元熙抗议,“见仁见智耳。”
    洪俊德笑起来,“几时介绍我们认识她?”
    赵元熙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问:“珉珉有多大?”
    陈晓非板起面孔,“总而言之还不够大。”
    赵元熙顿时噤若寒蝉。
    洪俊德骇笑,“老妻,你怎么了?”
    陈晓非站起离座。
    洪俊德对小赵说:“别去理她,她会错了意。”
    小赵却没有恼,他低着头看牢自己双手,“珉珉几时毕业?”
    “还有一年多,这样好了,小赵,待她自大学毕业出来,你收她做徒弟吧!”洪俊
德笑。
    赵元熙却抬起头,“好,我等她。”
    说得斩钉截铁,洪俊德觉得好不奇怪,这人平时风流惆傥,今日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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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家华牵一牵嘴唇,刚想说话,一个看护推门进来,缩缩鼻子,闻到烟味,呱呱叫
起来:“谁,谁抽烟?”叉着腰,瞪着眼。
    晓非连忙顶缸,“我,是我不好。”
    “出去,你马上出去。”
    晓非对谷家华说:“我明天再来。”
    另一翼儿童病房里珉珉的左臂已打了石膏,她的同学莫意长正羡慕与兴奋地在石膏
上签名留念。
    珉珉看到阿姨,忙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一脸盼望天真,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晓非在床沿坐下,“珉珉,你继母失去了她的胎儿。”
    珉珉一怔,“原来她怀孕?”
    晓非点点头。
    珉珉说:“她没有告诉我们,此刻她是否非常颓丧?”
    “有一点儿。”
    珉珉也很懊恼,“快乐的人才比较好相处。”
    “不要紧,出院你到我家来。”
    莫意长根本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就插嘴说:“吴珉珉不如到我家来住。”
    她们都笑了。
    待小同学告辞后,陈晓非轻轻问珉珉:“你同你父亲争吵过?”
    珉珉抬起眼来,“没有。”
    “记住他爱你。”
    珉珉遗憾地答:“他再也不需要我,我在家里,越帮越忙,十分尴尬,他们打算把
我送到外国去呢!”
    陈晓非安慰她,“现在不会了。”
    “阿姨你怎么知道?”
    陈晓非肯定地说:“他们已经知错,一定改变初衷。”
    石膏还没有除掉,珉珉就到莫意长家去玩。
    莫家住三层楼高的小洋房,每一代占一层,游泳池公用,要坐公家车,每早九时正
与十一时开出两次,逾时不候,吃饭也一样,准十二时与七时开大锅饭,不出赝者自误。
    珉珉啧啧称奇。
    泳池里人头之多,也宛似公众康乐设施。
    珉珉悄悄问意长:“你最喜欢谁?”
    意长遗憾地说:“我只告诉你,我最不喜欢谁。”
    “谁?”
    “穿霓虹紫两截泳衣的惠长。”
    珉珉一看,“她比你大许多。”
    “两岁罢了。”
    珉珉诧异悄声说:“但是她有胸脯。”
    意长酸溜溜,“天晓得她从何得来。”
    “她身边男生是她密友?”
    意长点点头。
    珉珉问:“他又叫什么名字?”
    “小邱,邱进益。”
    珉珉又问:“家长准她拥有男朋友?”
    意长忽然笑了,“吴珉珉你今天健谈得很,往日一星期也不见你说那么多话。”
    珉珉低下眼笑。
    “你伤了手,不然也可以趁一下热闹下池去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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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家华一见珉珉,就知道这不是个容易应付的孩子,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去应付她,
顺其自然接受她,客客气气,万万不能试图改变她的任何习惯,自然也没有必要去故意
讨好她,贿赂她。
    谷家华同自己说:你嫁的只是吴豫生,不是他整家人。
    换一个比较年轻点的继母,可能会沉不住气。
    珉珉太客气太懂事了。
    谷家华留意她的神情,她极少笑,但只要注意到有谁正看着她,珉珉会即时牵动嘴
角微笑,以示礼貌,即使对她父亲都是一样。
    谷家华很想去了解她,又怕犯了禁忌,她是不是她亲生倒是其次,问题是她接手管
这个家时珉珉早已长大,任何人,包括生母或继母,都再难以探测她内心世界。
    这个僵局可能永远打不破。
    一家三口还是坐在一起晚饭。
    吴豫生说:“凌教授即将移民,珉珉,你有空同大凌小凌去说声再见。”
    珉珉一怔,这种再见最难说,也许就是永远不见。
    谷家华说:“孩子们适应得很快,外国生活,不是没有优点的。”
    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已经令珉珉多心,她维持缄默。
    果然,她听见父亲问:“珉珉可有考虑到外国念书?”
    珉珉清清喉咙,“大学也许。”
    过一会儿她放下筷子,退出饭厅。
    谷家华轻轻问丈夫:“她为什么不高兴?”
    “青春期的女孩子闹情绪是天经地义的事,别去理她。”
    珉珉在门口说:“我去凌家走一趟。”
    吴豫生说:“速去速回。”
    珉珉出门。
    谷家华说:“在这种时候提出留学,好似我们故意遣走她似的。”
    吴豫生不出声。
    “这间屋子肯定容得下两个孩子,希望她不要多心。”
    吴豫生说:“珉珉已是个少女了。”
    “她会喜欢多个弟弟或妹妹的。”
    “你且别乐观。”
    “豫生,你们父女不但隔膜,且互相过份敬畏,”谷家华笑,“两人什么事都放在
心里,要不就兜圈子,最好委任一个中间人,摸清楚你们心意,代为传达。”
    吴豫生看她一眼,“你肯担此重任吗?”
    “不不不,”谷家华连忙摇手,“不关我事,自古好人难做,我可不敢惹你们父女
间的旧疮疤。”
    “这是什么话,”吴豫生不悦,“你也太幽默了,到了今天,还分你们我们,难道
这个家还要分派分党不成。”
    谷家华一听,连忙举起双手,“豫生,我投降,对不起,我选错话题,以后我都不
会犯同一错误,这一次请你从宽发落。”
    吴豫生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谷家华暗暗唤一声“好险”。
    “明天装修工人来修婴儿房。”
    “杂物都搬清没有?”吴豫生问。
    “有一只樟木箱子要抬走,那个位置刚好放小床。”
    吴豫生说:“那是珉珉的东西。”
    谷家华看他一眼,少女哪里来的樟木箱,想必是她母亲的遗物吧?
    “搬到珉珉的房间去好了。”
    “要不要征求她的同意?”
    吴豫生说:“不用吧?”
    谷家华莞尔,为什么例外?他一向把珉珉当老祖宗看待。
    樟木箱铜扣已经发绿,谷家华吩咐佣人把箱子抬过去,扛至珉珉房中,脚底一滑,
佣人险些站不住,一松手,箱子坠地,箱盖撞开。
    谷家华喊一声“糟糕”。
    “太太,这块地毯滑脚,不应铺这里。”女佣抱怨。
    谷家华一抬头,发觉珉珉已经站在房门口,皱着眉头,她不知在几时回来,刚好看
到这幕。
    “珉珉,对不起,我们想把这箱子搬回你房间来。”
    珉珉蹲下扶正樟木箱,铜锁整个甩掉,她也不出声,轻轻拾起,打开箱盖。
    谷家华好奇地往里看,这么重,装些什么?
    她看到一只穿红纱衣的洋娃娃,与一只照相架子。
    珉珉取出洋娃娃,介绍给继母:“桃乐妃。”
    “为什么选这个名字?”
    “绿野仙踪的桃乐妃,这是她的小狗吐吐。”
    “我明白了,”谷家华点点头,“这张照片里搂着你的是谁,你母亲?”
    “不,这是苏伯母,”珉珉用手指揩去相架上灰尘,“我的朋友。”
    “没听你提起过她。”
    “苏伯母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放下相架。
    谷家华一愣。
    珉珉却说:“我想把这箱子搬到宿舍去。”
    “当然。”谷家华没有异议。
    珉珉把箱盖合拢。
    谷家华见没有事,便轻轻离开她的房间。
    第二天,吴豫生问珉珉:“见过大凌小凌没有?”
    “他们不愿意去外国。”
    “是吗?”
    珉珉忽然说:“不是每个小孩都喜欢过外国生活。”
    谷家华抬起头来,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他们两夫妻都不出声。
    下午,珉珉经过旧书房,看见继母手拿一幅图画,站在梯架边踌躇。
    梯架是工人带来漆油漆用的。一半墙壁已被漆成奶白色,房间非常光亮。
    谷家华分明想把这张画挂上去。
    珉珉看着她。
    她笑着对珉珉说:“来看看我画得怎么样?”
    珉珉有点儿意外,她还是个画家?
    “这是我大学期间的嗜好,后来专攻商管,把美术荒废良久了。”
    珉珉接过那张水彩画。是的,现在她是吴宅的女主人了,屋子里渐渐添增她的品味,
她的物件。
    珉珉说:“我帮你挂。”
    “钉子已在墙上,今早工人凿了半天。”
    就是钻墙声音把珉珉吵醒。
    珉珉伸出左脚踏上梯架。
    “架子可牢靠?”谷家华问。
    “没问题。”
    珉珉攀到顶,打横骑在上面,把画挂钉上,“有没有斜?”
    “左角请移高两公分。”
    正在这时候,“唿喇”一声,梯架忽然倒下,珉珉小小身体往左直角堕下来。
    谷家华本能地闪避危险,说时迟那时快,“轰”的一声,珉珉结结实实摔在地下,
不能动弹。
    谷家华惊得呆了,一时间没有反应。
    吴豫生闻声扑进房来,“珉珉,什么事?”
    他扶起女儿,珉珉额角渗出豆大汗珠,一嘴的血。
    “什么地方痛?”
    “手臂。”口齿都不清了。
    “你别怕,我马上送你进医院。”
    吴豫生用毯子裹起珉珉,取过车匙。
    谷家华颤声上前,“让我来开车。”
    吴豫生点点头。
    他坐在后座,打横抱着珉珉。
    往医院不过十分钟路程,他们觉得十个钟头都驶不完。
    谷家华充满内疚,急得落下泪来。
    抱珉珉入急症室,医生略作检查,笑着对面色死灰的吴豫生说:“她撞跌一颗犬齿,
还有,左臂折断,要打石膏,来,照了爱克斯光再说。”完全不当作一回事。
    谷家华松下一口气,坐在长凳上抹汗。
    珉珉要在医院住几天。
    两夫妻经过一番折腾,已经憔悴不堪,甫步出医院,在门口碰见陈晓非,她瞪他们
一眼,连招呼都没打,匆匆进去看珉珉。
    谷家华疲乏地对丈夫道歉:“对不起。”
    吴豫生轻轻说:“你亦是无心之失。”
    “我不该叫她挂那幅图画,但我看她很想帮忙的样子,不能拒绝她,总而言之,左
右为难。”
    “珉珉没事,你别多心。”
    谷家华深觉乏味。
    “哪家孩子没有意外。”
    谷家华胸口一阵闷,呕吐起来。
    回到家,刚想休息,陈晓非来敲门。
    吴豫生说:“我来应付她,你且休息。”
    陈晓非进门来,当作自己家一样,取了冰水喝,一边抱怨姐夫。
    “这是令媛的门牙,是恒齿,以后都长不回来,你们把她怎么了,还有什么粗工要
叫她做的,我来替她可不可以?”
    “晓非,你别误会——”
    “胳臂都断了,有什么误会?”
    谷家华苍白着脸走出来,“晓非,这是我们家之事。”
    晓非见是她,怒火上升,指着她说:“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产业,我随时可以控告你
虐儿!”
    谷家华分辩,“那是一宗意外。”
    “你自己为什么不爬梯子?”
    “我怀了孕,不然我不会迟疑!”
    陈晓非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沉默了。
    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说:“珉珉出院后到我家住,不要与我争,她在这里已没有地位。”
    谷家华怒道:“原来是你一直灌输她这种不正确讯息,怪不得。”
    “好了好了,”吴豫生站在两个女人当中,“大家都累极了,明天再说吧。”
    他把晓非送到门口。
    “晓非,你这一插手令我更加难做。”
    “我迫不得已,豫生,那是我姐姐的孩子,我的亲骨肉。”
    “我们日后再讨论珉珉的去留问题。”
    陈晓非在门口呆半晌,终于说:“恭喜你,豫生,又要做父亲了。”
    吴豫生沉默。
    陈晓非开门走了。
    吴豫生走到书房去,看到妻子托着头静坐一角。
    过一会儿他道:“谁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才怪。”
    谷家华挤出一个笑容,“早知同居算了。”
    本来没有这个人,也太平无事,好好地过日子,忽然娶了媳妇,亲友要求就不一样,
她要知书识礼会得做人,勤力生养,在家是个好妻子,在外又能独当一面,稍有差错,
众人便抱怨不已,像是被谁挡了财路似的……谷家华深觉滑稽。
    吴豫生打一个呵欠。
    “睡吧。”谷家华说。
    这也是最好的办法。
    半夜,谷家华觉得胸口闷,她不想吐脏床,挣扎爬起,摸着进洗手间,事后觉得口
渴,便沿着走廊进厨房,托大没有开灯,拿着杯冷开水出来,踩到不晓得什么,脚一交
叉,她整个人扑倒在地。
    谷家华觉得这一交摔得太重,浑身骨头像是要迸散开来,眼前金星乱冒,她知道不
妥,当时也不作声,但觉心灰意冷,只顾咬牙关强自忍痛。
    吴豫生与女佣同时奔出来开亮了灯。
    他扶起妻子,“觉得怎么样?”
    谷家华手中犹自抓住玻璃杯不放,室内大放光明,她这才发觉踩到滑溜溜像蛇似的
东西原来就是先头放在珉珉房里的地毯。
    她颤声间:“谁把地毯拿出来放在这里的?”
    女佣满头大汗,“不知道,我没有动过它。”
    吴豫生说:“别理这些细节了,我送你进院观察。”
    谷家华拉住他的手,“在你们家,没有什么是顺利的吧,”她明白了,“运程好像
被一股神秘力量控制。”
    吴豫生不回答,扶起她。
    中午时分陈晓非才接到坏消息,她听完了,放下电话,良久不语。
    然后她斟出一杯酒,喝一大口,穿上外套,开车去探访病人。
    她带着一大束彩色缤纷的花,推开病房门。
    谷家华躺在病床上正抽烟呢,见有人进来,怕是护士,骂她抽烟,急忙间想收起违
禁品。
    晓非连忙说:“是我。”
    谷家华松一口气。
    晓非过去握住她的手,“别难过,有的是时间,生十个都可以。”
    谷家华低下头,惆怅地说:“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我支持你。”
    谷家华看着她,“珉珉支持我吗?”
    晓非愣住。
    “晓非,明人跟前不打暗话,我们都得看珉珉的面色做人是不是?”
    晓非强自镇定,“你在说什么,她就算倔强刁蛮点,此刻也躺在医院里,你累了,
心情又坏,才胡思乱想,我同你一样,想做母亲想得发疯,我了解你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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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那个下午,意长把她家的环境一五一十告诉珉珉,已经当珉珉是好友。
    晚上熄灯睡觉,意长几乎立时三刻堕入梦乡,但珉珉枕着自己的手臂,挨了半个晚
上。
    终于睡着了,忽然看见满室通红,火,是火,珉珉吓出一身冷汗,“醒来,醒来”,
珉珉睁开双眼,只见朝阳满室,莫意长正推她呢,触鼻一阵肥皂清香,可见室友已经梳
洗过了。
    珉珉连忙起床,匆匆打点自己,准备上课。
    还不到三个月,陈晓非在家接了一通长途电话。
    洪俊德看见妻子神色凝重,双手捧着话筒,像是举着千斤坠似,“嗯,嗯,”她说,
“没想到,我不知道,你自己同她说,我?我真不知如何措词,让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
    晓非放下电话,背着丈夫,不晓得愣了多久。
    洪俊德忍不住扳住她肩膀,把她拧过来,间她:“贤妻,什么事,可否让我帮着分
忧?”
    晓非抬起头来,非常困惑地说:“刚才是豫生的电话,他告诉我,他打算结婚。”
    洪俊德一怔,随即笑说:“你好像没有恭喜他。”
    “到那边才三个月,怎么可能。”
    “也许一早就认识,异乡相处,感情才开花结果。”
    她低嚷:“珉珉早就知道了!”
    洪俊德听不明白,便问:“珉珉晓得什么?”
    他得到的答案是长长一声叹息。
    洪俊德一向知道妻子对吴豫生有点儿特殊情感,便含蓄地说:“你不也是结婚了吗?”
    晓非抬起头来,“他托我把消息告诉珉珉。”
    “放心,小孩接受这种事实,比大人想象中容易。”
    “那你未认识吴珉珉。”
    洪俊德不以为然,“珉珉是个极懂事文静可爱的女孩子,从来不给大人麻烦,我不
赞成你的说法。”
    晓非不出声。
    “让我来向她交待好了,我是她姨丈,不算外人。”
    晓非犹疑,“不,还是让我来。”
    洪俊德再也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害怕?”
    “怕,”晓非强作镇定,“谁怕谁?”她不承认。
    “我发现不止一天了,你与吴豫生都怕一个小女孩。”
    “没有这种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为什么要怕珉珉?”
    “就是呀,我百思不得其解。”
    晓非忽然说:“是,我怕,我怕珉珉生活不愉快,我怕她对父亲再婚有过激反应,
我怕她与继母合不来,这些的确都是我的恐惧,珉珉自幼失去母亲,我怕她心理受到影
响,不能健康成长。”
    洪俊德看着她:“洪太太,你说的全是实话,没有瞒住洪先生?”
    “豫生真不该把这个难题转嫁我们。”
    “也许他不好意思开口。”
    晓非气鼓鼓地说:“那么写信好了。”
    洪俊德冷眼旁观,仍然觉得妻子对小外甥有大大的顾忌,奇怪,她爱她,但是对她
十分忌惮,为什么?
    周未,珉珉一进门,洪俊德便发觉她又长高了。
    他由衷地欢喜,迎上去说:“珉珉越来越漂亮,寄宿生生活好像挺适合你。”
    珉珉与姨丈拥抱一下。
    他又问:“与同学们合得来吗?”
    “我最要好的同学叫莫意长。”
    “那多好,现在你们可是中学生了,一定懂得灌溉友情,使之健康成长。”
    珉珉笑,真亏姨丈把一件这样普通的事说得如此文绉绉。
    这时候,洪俊德向妻子使一个眼色,被珉珉看到了,有点儿讶异,然后,她又看见
阿姨为难地皱皱眉头。
    珉珉决定使他们容易过些,笑问:“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洪俊德一怔,莫非吴珉珉真有预感?
    他随即失笑,不会的,但这小女孩确有过人的敏感及精密的分析能力。旁人一举一
动,均逃不过她的目光,一经推理,不难了如指掌。
    “是好消息。”洪俊德说。
    珉珉看着他,“不像。”
    洪俊德揭开谜底,“珉珉,你父亲决定再婚。”
    珉珉一怔,左边面颊连耳朵渐渐发烫,热呼呼地感觉留在那里很久,她一时作不了
声。
    的确不是坏消息,但珉珉听了只觉得乏味。
    阿姨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珉珉终于说:“结婚真的那么重要?你们每个人都想结婚,但不是每个人都想发财,
或是求学问。”
    洪俊德笑了,“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
    珉珉不出声。
    阿姨看着她,请求道:“珉珉,祝福你父亲。”
    珉珉感慨地说:“他可不再需要我。”
    “怎么会,妻是妻,女是女,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珉珉无奈地摊摊手,“我一早说过,我会流落在宿舍里很长一段时间。”
    她走到露台,坐在帆布椅上,眼睛看着风景,不再说话。
    洪俊德轻轻说:“还是不高兴了。”
    陈晓非护着外甥,“这样的反应也还算合理。”
    “豫生应该亲自跟女儿说。”
    “他的新太太是谁?长得怎么样?我们统统不知道,想起来,连我们都应当生气,
把她保护得那么周密干什么,我们又不吃人,什么阿物儿!”
    洪俊德看着她微微笑。
    “你笑什么?”
    “你也不想他再婚。”
    陈晓非颓然,“是,我没有精力耐心结交新亲戚。”
    “或许人家也不耐烦来同你打交道。”
    “从此与豫生疏远,是必然的事。”
    洪俊德点点头,“可以想象,你又不是豫生的妹妹,你只是他从前的小姨,身份的
确尴尬点儿。”
    “无论怎么样,我们希望他得到幸福。”
    洪俊德说:“希望他的后半生过得比前半生愉快。”
    陈晓非过去坐在珉珉身边。
    珉珉忽然问:“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陈晓非一愣,“火,什么火?”
    珉珉看着阿姨。
    晓非故作镇静,“你听谁说的?”
    “没有谁,它在我记忆中,烈火融融,从来没有忘记过。”
    “那是一件意外,快快忘记它。”
    “那么,他们为何不和,为何不能相爱?”
    “大人的事不是你的责任。”
    珉珉苦笑,“真的?但我却因之吃苦。”
    阿姨握着她的手,“同我相处那五年真的如此不堪?”
    “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
    珉珉说:“我不应该抱怨,你们对我已经够好。”
    今日她情绪难免有点儿不安。
    “我想回宿舍去。”
    “你父亲稍后会有电话来,吃了饭再走。”
    一请代我祝福他。”
    她阿姨松一口气,“我送你返学校。”
    珉珉独自坐在书桌前沉思,莫意长推门进房,不知道室友已经回来,她放下球拍,
脱掉外衣,才开亮灯,一看到珉珉,吓一跳,退后一步。
    ‘是你?为什么不开灯,好像有点儿心事的样子。”
    珉珉不出声。
    “我们下饭堂去,来,吃了再讲。”
    这也是办法。
    “我有十五条代数要你帮忙,珉珉,好朋友要互相帮忙。”
    学期尾吴豫生返来,带着新太太。
    珉珉先看到父亲,他胖许多,大了两三个尺码,珉珉几乎认不出来,可见他这段日
子过得的确适意,心宽体胖,不在话下。
    大家的目光继而郑重地落在新吴太太身上,严格地审核她。
    事后陈晓非说:“豫生眼光不错,那谷家华品格学识均属上乘。”
    洪俊德附和,“幸亏我也娶了位大方能干漂亮的事业女性,否则真会自卑。”
    珉珉一听,笑出来。
    陈晓非说:“我一直担心豫生会在他学生里挑选对象,现在一块大石落地。”
    “珉珉,你觉得怎么样?”
    “我替父亲高兴。”
    “珉珉表现得多得体,”阿姨称赞她,“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真的,”洪俊德同意,“很不容易。”
    “没想到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皮肤还那么好。”
    珉珉连忙说:“比不上阿姨白皙。”
    这下子轮到洪俊德笑起来。
    珉珉觉得寂寥,这上下除出她之外,恐怕已经没有其他人记得那场火灾了。
    是应该忘记。
    暑假,珉珉回家小住,莫意长来探访她,珉珉这样介绍:“我父亲,他的太太。”
    意长很意外,事后问珉珉:“可以这样说吗?”
    “为什么不?”
    “她对你好不好?”
    “过得去。”
    “你对她好不好?”
    “我答应过阿姨祝福他们。”
    “这是什么话,”意长笑,“没有你的祝福,谁会遭到不幸?你又几时祝福我?”
    珉珉只是笑。
    蝉声响亮,珉珉如常地沉迷在她的回忆中,时常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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珉珉一直不出声,直到一次她父亲失约。
    她到凌教授家参加他们女儿生日茶会,茶会在下午五时结束,珉珉到六点尚在人家
客厅呆等家长来接,她拨过电话回家,没人听。
    天渐渐暗下来,黄昏更加带来恐惧,她一声不响,忐忑不安,暗自着急。
    凌太太笑说:“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有没有门匙?”
    珉珉摇摇头。
    “不用急,大不了在这里吃晚饭。”
    珉珉不出声。
    父亲从来没有失过约,她明明约好他五点。
    “来,”凌太太很随和,“我带你参观我们家,这是凌伯伯书房,他是你父亲的副
教授你知道吗?你看,这些是今年的试卷草稿,大学生同小学生一般要参加考试呢。”
    门铃在这时候响了。
    凌太太笑,“看,你父亲来接你了。”
    她匆匆去开门。
    “果然是吴博士,”她说,“珉珉等急了。”
    吴豫生说:“抱歉抱歉,我竟忘了时间。”不要紧。”
    珉珉这时由凌教授书房转出来,静静看着父亲。
    “这下子我们真的要走了。”他挽起女儿的手。
    手是冰冷的,像是没穿足衣服。
    在车上他向珉珉再三道歉,珉珉直视面前,表情坚定,不露声色,装作一个字听不
到,当然也不打算原谅谁。
    吴豫生忽然觉得一个小女孩变得这样尴尬,他是罪魁祸首,有什么理由她身边的大
人都要追住她来认错?
    他轻轻说:“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看不开的话,只有浪费更多时间,珉珉,
我知道你听得懂。”
    她仍然维持那个姿势那个表情一直到家。
    进了门回到家进卧室,珉珉并没有大力关门。
    吴豫生以为她的脾气已经平息。
    第二天早上,珉珉没事似挽起书包跟他上学,吴豫生莞尔,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
像孩子的也还是孩子。
    放学,珉珉乘校车到家门,在晒台一角看到张丽堂那个男生坐在石阶上等。
    珉珉向他招呼,“好吗?”
    小生认得她,没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用力扔出老远,击中对面的围墙,轻而远
“啪”的一声。
    珉珉问:“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家坐?”
    小子答:“丽堂问教授功课,我不方便在一边打扰。”
    “不,”珉珉哈地一声,“我家气氛最轻松,张小姐每次都在我们家喝完下午茶才
走,她喜欢薄荷加蜜糖,不是吗?”
    那小子脸色已经大变。
    年轻小伙子有什么涵养,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楼下等,等的时间一次比一
次长,已经不晓得多委屈多不耐烦,但他迷恋她那盈盈眼波,无可奈何,只得开四十分
钟车来,再开四十分钟的车去,满以为她在楼上赶功课是正经事,没想到她叫他日晒雨
淋,自己却与那教授享用茶点,把他当什么,傻瓜、小厮、司机?
    那天下午阳光猛烈,珉珉用一只手掌遮在眼眉,眯着眼,欣赏小伙子的表情。
    “上来呀,”珉珉说,“我邀请你。”
    小伙子见有人同情他,益发生起气来,“我不口渴,你上去代我告诉张丽堂,她在
五分钟之内不下来,我就把车子开走,你叫她自己乘公路车。”
    他的车子泊在一旁,是部红色开篷小跑车。
    珉珉笑说:“好的,我代你告诉她。”
    她咚咚咚走上楼梯,揿铃。
    门一打开,珉珉就听见一阵爽朗的娇笑声。
    有什么事值得那么好笑,奇怪,珉珉一直到了后来,都不明白张丽堂为何笑得那么
起劲。
    珉珉慢慢走进去,放下书包。
    张丽堂看见她,转过身来,“噫,小妹,放学了。”
    吴豫生笑问:“今天怎么样,愉快吗?”
    珉珉平静地说:“张小姐,送你来的那位先生说,要是你在五分钟之内不下去,他
就把车开走,叫你自己乘公路车。”
    张丽堂几乎即刻收敛了笑容,又惊又怒。
    吴豫生并不知道一直有个司机在楼下等这个女学生,也十分错愕。
    张丽堂把事情在心中衡量一下,分个轻重,她此刻还需要这个人来回接她,于是她
站起来强笑道:“那我先告辞了。”
    珉珉把茶几上的一叠书交还给张丽堂。
    她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珉珉走到楼台,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张丽堂:“你搞什么鬼?”
    男生:“我受够了。”
    张丽堂的声音充满嘲讽:“你打算怎么样?”
    男生:“以后要来你自己来。”
    “神经病,人家来做功课——”
    “上车!做什么功课,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贩卖生藕。”
    张丽堂恼羞成怒,把手上的书摔向男朋友。
    成叠书跌到地上,那男生只是冷笑,不肯替她拾。
    张丽堂有点儿彷徨,不知如何下台。
    终于她男朋友弯下腰去,拾起一叠笔记。
    她松一口气,揩一揩眼角的泪印。
    “这是什么?”小伙子大吃一惊。
    “什么是什么?”
    “张丽堂,难怪你天天到这里来磨,原来有这样的好处。”小伙子搧着手中文件,
“你太有办法了!这是本年度英国文学硕士班的试卷!”
    “你说什么?”
    珉珉一直站近栏杆在看这场好戏,忽尔听得父亲叫她。
    “珉珉,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她连忙转过头来,走进客厅去,“我想要一杯蜜糖茶。”
    父亲斟茶给她。“张小姐走了没有?”
    她答:“走了。”
    吴教授讶异,“她为什么不把男朋友也叫上来呢?”
    珉珉坐下来,呷一口茶,忽然笑了,“谁知道呢?”
    吴豫生一边吸烟斗一边埋头读起报纸来。
    珉珉看着天边黄昏彩霞,隔一会儿,放下杯子,回房里做功课。
    过了两天,珉珉放学回家,看见张丽堂坐在客厅里,对着她父亲哭。
    只听得吴教授对他学生说:“你根本不应该上这里来,今天早上在教务室对着凌教
授已经讲得清清楚楚,校方不得不勒令你退学。”
    张丽堂掩住脸边哭边说:“吴教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张小姐,但是试卷怎么会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有人将它夹在我的书里,有人栽赃害我。”
    “但它由你那位经济系的同学发现,并且转呈校方。”
    张丽堂泣不成声,“他怀疑我移情别恋,他存心要我好看,教授,我真是冤枉。”
    吴豫生万分尴尬,“你且别哭,喝杯冰水,冷静一下。”
    “教授,我差三个星期就可以毕业,我一直是你的优异生,你难道不相信我?”
    “张小姐,幸亏试卷一直由凌教授保管,否则大家都知道你常来我处,连我都脱不
了于系。”
    “教授——”
    吴豫生叹口气,“张小姐,你请回吧。”他站起来,走进书房,关上门,不再理会
客人。
    珉珉缓缓走到张丽堂身边,看着她。
    张丽堂强忍悲痛,抹干眼泪。
    珉珉淡淡地问她:“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
    张丽堂忽然听到声音,吓一跳,彷徨地抬起头来,过一会儿她说:“不,我要走了。”
    珉珉问:“有没有人开车送你走?”
    张丽堂这才发觉这小孩在调侃她,她不置信地看着珉珉。
    珉珉将手自身后拿出来,拇指与食指间夹着张丽堂稍早时送给她的那页象牙书签。
    珉珉用另外一只手打开张丽堂的书,把书签夹进书里,轻轻说:“还给你。”
    张丽堂当场呆住,她如遇雷殛,瞪住这脸容清丽的小孩,过很久很久,用极低的,
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语气问:“是你?”
    珉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双手捧着书交给客人,“你可以走了。”
    “你,是你。”张丽堂梦呓般声音。
    吴豫生的声音传过来,“珉珉还不让张小姐走?”
    珉珉走到走廊尽头,拉开大门。
    张丽堂身子如梦游似游出吴家,一直喃喃说:“不,不,小孩子不会这样害人。”
    珉珉在她身后关上门。
    吴豫生问女儿:“她同你说什么?”
    珉珉答:“她一直哭。”
    “很可怜哪,一次作弊,永不抬头,我们一直不明白她怎么会得到试卷的草稿。”
    珉珉不出声。
    吴豫生惋惜地说:“而且结交一个那样的男朋友。”
    这件事,像其他一切的事,随着时间,逐渐淡出。
    珉珉生日,阿姨请她喝茶。
    珉珉要薄荷蜜糖茶。
    阿姨诧异,“谁教会你喝这个?”
    珉珉不出声。
    阿姨想起来,“你父亲有个女学生,赌,有一阵老来串门那个,好像就是喝这种异
香异气的茶。”
    珉珉笑一笑。
    “她没有事吧,好像不大来了,开头很有一点儿野心,仿佛想做教授夫人的样子,
奇怪,忽然销声匿迹了。”
    珉珉没有置评。
    阿姨笑了,“珉珉,你把她怎么了?”
    珉珉到这个时候才抬起眼来,雪亮的目光“刷”一声看到她阿姨心里去。
    阿姨静下来。
    很明显,珉珉不愿意有人提这件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阿姨识趣地顾左右而言他。
    小小的珉珉有种威严,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势来表达心中的意思,不消说一言半
语,旁人已经知道她高兴抑或不悦,接受抑或拒绝一个意见。
    许多大人都做不到,所以叽哩喳啦不停他讲话,珉珉却天生有这个本事。
    这个时候,她伸出手来握住阿姨的手。
    陈晓非很是安慰,知道珉珉仍然把她当朋友。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么忌惮珉珉?不复回忆了。
    吴教授的宿舍又静下来。
    不再听到一连串铃似的笑声,珉珉也笑,但最多是露齿微笑,她从未试过仰起头哈
哈哈,或是低着头咭咭咭地笑过,她懂得笑,但是不晓得怎么笑出声来。
    有时候珉珉对着镜子练,结果变成嘿嘿嘿,有点儿可怕,她不再尝试。
    夏天总有蝉鸣,珉珉坐在露台的大藤椅子上,下巴抵在膝上,全神贯注地胡思乱想。
    那时她还不认识莫意长,否则可以拉着意长一起,堕入思流中,随波荡漾,乱发奇
想。
    她是个非常非常静的孩子,静得不常觉察到她的存在。
    在女儿小学毕业那年,吴豫生打算应聘到英国做一年客座教授,他同珉珉说:“你
想跟我去,还是留在本市?”
    珉珉已经十分具有分析能力,“你九个月后就回来的吧?”
    “自然。”
    “我不去了。”
    “你暂住什么地方,阿姨家?”
    珉珉笑,“阿姨早已受够我俩,不不!我念寄宿学校好了。”
    她父亲沉吟一下,“你应付得来?”
    “没问题。”
    “那么假期到阿姨家过。”
    珉珉点点头。
    她就是那样认识意长的。
    稍后她知道莫氏是个大家族,三代同堂,人口众多,且不和睦,叔伯间一共十一个
孩子,都被大人送出去寄宿,超过十五岁者统统往英美念书,意长在这等复杂的环境底
下长大,自然也是个早熟的孩子,与珉珉一见如故。
    她俩被安排在一间房间,珉珉推门进去,看见已经有一个女孩子坐在书桌前翻画报,
行李搁一角,尚未打开。
    一见珉珉她便自我介绍,很客气但开门见山地问:“你喜欢哪张床,近窗还是靠墙?”
    珉珉自莫意长的表情知道她喜欢近窗的床,于是把行李靠墙一放,“这张。”
    意长也自珉珉的笑意知道她有心相让,连忙说:“谢谢。”
    两个人都那么聪明,当然做得成朋友。
    那一天,陈晓非以阿姨的身分陪着珉珉搬进宿舍,叮嘱道:“不习惯立刻告我知,
要命,洗手间在走廊未端,你不怕麻烦?平日娇生惯养,看你怎生适应。”咕哝着出房
视察其他设施。
    莫意长笑间吴珉珉,“你母亲?”
    珉珉摇头,“不,我阿姨。”
    意长诧异问:“你妈妈呢?”
    珉珉来不及回答,阿姨已经返来,“干净倒是很干净。卫生问十点气味都没有,像
医院似的。”
    珉珉只是笑。
    陈晓非说:“幸亏你爹九个月后就回来,生活可望恢复正常。”
    珉珉忽然收敛笑意,不置可否。
    她阿姨一怔,紧张地问:“你有什么预感?”
    珉珉低声说:“一看见这间房间,我有种感觉,好像要在这里住上三五年似的。”
    阿姨强笑,“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到不祥兆头上去,脸色骤变,“你父亲会得如
期返来。”
    珉珉说:“那当然。”
    她阿姨吁出一口气。
    “但不是一个人。”
    “你是说——”
    “阿姨,不必理我,我乱讲。”
    她拉起阿姨的手,送她下宿舍大楼。
    珉珉与阿姨道别,看着她的车子驶远,向她挥乎。
    珉珉回房把行李打开,将衣物分放好。
    莫意长轻轻拾起刚才的话题,“你母亲已经故世?”
    珉珉点点头。
    “哎哟对不起,近世什么病都不难医好,必定是癌症吧?”意长语气十分惋惜。
    珉珉躺到床上,“不,她在一场火灾中去世,”
    意长恻然,不再加问,递上一盒糖果。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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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他走了。
    晓非呆呆地坐在窗前,多年来系铃、解铃,都是她自己,不晓得有多累。
    反正负担得起,要不要堕落一次?
    电话铃响,晓非连忙说:“无论谁找,我不在家。”
    珉珉比家务女佣更早拿到听筒。
    她清晰地说:“无论谁找,我不在家。”
    “珉珉,是你?我是施叔叔找你阿姨。”
    珉珉重复一次:“无论谁找,我不在家。”
    “珉珉,别开玩笑,叫阿姨来说话,我是施松辉。”
    珉珉已经挂上电话。
    她阿姨披上外套,“我出去兜风散心,你要不要一起来?”
    珉珉摇头。
    “对,你有功课要做。”她取过锁匙外出。
    她走了不到十分钟,门铃就响起来。
    珉珉知道这是谁。
    女佣在后边说:“珉珉且别开门”,她已经开门让施松辉进屋。
    女佣只得说:“小姐刚刚出去,施先生你等一等她。”
    珉珉静静看着他。
    施松辉忍不住,问她:“你一直不喜欢我,为什么,怕我抢走你阿姨?”
    像外国人一样,施松辉黄昏已经喝过几杯,口气有酒精味。
    他无故对珉珉认真起来,“可以想象你不喜欢很多人,但是让我告诉你,阿姨要与
我结婚,无论你喜欢与否。”
    珉珉不去理他。
    “来,让我们做朋友。”
    珉珉忽然自身后取出一件东西,伸手给施松辉看。
    他开头不知道是什么,待看清楚了,脸色突变,“这本册子你从何来?”
    珉珉冷冷直视他面孔。
    “不要告诉我你是拾来的,这本册子我一直藏在外套里袋——”他有点儿急,“你
阿姨见到它没有?”
    珉珉点点头。
    施松辉十笑,“所以她生气了,不怕,我会跟她解释,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珉珉在这个时候忽然笑了。
    施松辉愕然,这小孩的表情、机心、反应,都似一个工心计的成年人。
    “你,你这个可怕的小孩,你自我口袋偷出这本册子是不是?还给我,马上还给我。”
    他伸手去抢。
    珉珉把手一缩。
    施松辉趋前一步,不信这小女孩躲得过去,但是他的脚扣住茶几,发出声响,况且
他讲话时声音太高,已经吸引到女佣进来查探。
    说时迟那时快,珉珉忽然把小册子向他头脸摔去,那本皮面铜角小册在空中的溜溜
打两个转,不偏不倚,刚巧打中施松辉的眼睛。
    他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格挡,用力过巨,手臂偏偏拂到走过来的女佣。
    那瘦小的中年妇女向后倒去,额头撞中柜角,顿时流血不止。
    施松辉惊得呆了,急急伸手去扶她,妇人怕他进一步加害,在地上挣扎不已。
    陈晓非却在这个时候开门进来,看到小小的珉珉缩在墙角,施松辉正殴打女佣,且
一地都是血,惊怖之余,马上报告派出所。
    施松辉慌乱中举手表示无辜,已经太迟了。
    女佣半昏迷中不住重复:“他要打珉珉,他要打珉珉。”
    陈晓非把珉珉搂在怀中,浑身颤抖,她问:“是为着什么缘故,说呀,为什么?”
    施松辉瞪着珉珉,别人也许会以为这孩子已经惊得呆了,但施知道她一贯的冷静,
他且看到她双眼里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
    她不费吹灰之力,已经对付了他。
    施松辉一败涂地,只得垂头丧气跟警察回派出所。
    女佣被送到医院缝了七针,施松辉慷慨地付出补偿,她应允不起诉,庭外和解。
    陈晓非已不愿意再见到施松辉这个人。
    她同姐夫说:“怎么可以用暴力对付妇孺,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掩着脸羞愧。
    吴豫生说:“珉珉给你太多麻烦,我把她领回去吧,下学期她快升小学了。”
    “不,经过这么多事,她更应伴我久一点儿,你埋头苦干,又周游列国,什么时候
陪她。”
    这一段日子特别宁静。
    施松辉也没有再上来解释,他同陈晓非一样,只想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记,愈快
愈好,没发生过更好。
    珉珉的钢琴有显著进步,功课按部就班,比别的同龄孩子高,但瘦,小小年纪,不
知恁地,举手投足,已有少女风范。
    珉珉记得阿姨说她:“艰难中长大的孩子往往早熟,虽然未遇战难,珉珉日子并不
好过。”
    阿姨事务渐渐繁重,很多时候,她要学习独自打发时间,那只叫桃乐妃的洋娃娃,
仍然被保存得很好,她现在不大玩它,有空取出看一番再收妥。
    晓非见她如此寂寥,因为内疚,更加纵容这孩子。
    现在她同异性约会,事先都征求珉珉同意,渐渐变得十分认真,人家来接她的时候,
她老是悄悄地问珉珉:“你看这一位仁兄怎么样?”
    珉珉如果摇头,她便推说头痛,三言两语诸多借口打发人家走,整个晚上独自玩纸
牌,解嘲地说:“不出去也不是损失。”可是平白把人招了来,又挥之即去,名声就不
大好,门庭颇为冷落。
    陈晓非也知道,只是对珉珉笑说:“你与你父亲可能都不想我嫁人。”
    她也并没有遇到非嫁不可的人,能把责任推在他们父女身上,她觉得相当愉快。
    珉珉顺利升到小学四年级,与阿姨形影不离。
    一个夏日的星期六下午,艳阳高照,阿姨回来,把珉珉叫到身边。
    她取出一张照片,“你来看,这个人做你姨丈好不好?”
    珉珉笑,她知道姨丈是什么身份,阿姨又找到对象了,她连忙接过小照细看。
    珉珉惊奇地说:“他长得有点儿像爸爸。”
    阿姨低声下气与她商量:“你不反对吧,我叫他请你喝下午茶。”
    珉珉轻轻问:“可是你要离开我了?”
    阿姨答:“你现在已经可以照顾自己独立生活,阿姨也想找个伴。”
    珉珉点头。
    她阿姨松口气。
    吴豫生来了,她同他商量,他笑道:“你把这孩子宠坏后又甩手不顾,”其实是开
心的,“上次那件事至今,也有好几年了。”
    陈晓非双臂抱在胸前,不出声。
    吴豫生问:“你是不是怀疑什么?”
    过一会儿晓非才答:“没有,很多女子在最后关头发觉未婚夫行为不检而解除婚约。”
    “可是日后你这样迁就珉珉。”
    “不应该吗?她既然住在我这里,我有义务使她生活愉快。”
    “我却有种感觉,珉珉在那件意外中,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她不喜欢的人,
注定失败。”
    吴豫生原是说笑,陈晓非听在耳中,深深震荡,连忙转头头掩饰。
    吴接着问:“珉珉在学校有没有人缘?”
    陈晓非说:“没有问题,她对一般人很宽容,她不大关心他们。”
    吴豫生笑笑,“我们都犯了这个毛病!越是爱一个人,对他要求越高,害他窒息。”
    “可不是。”
    “你对洪俊德先生,就宽容点儿吧。”
    陈晓非笑了。
    珉珉这才知道,那位先生叫洪俊德。
    他比较稳重,不大爱说话,侧面某一个角度,看上去像她父亲,年龄也相仿,珉珉
对他印象不错。
    珉珉对莫意长说:“后来他们就结婚了,我搬去与父亲住。”
    “现在还结着婚?”
    珉珉说是,“很恩爱,但是没有孩子。”
    “他们爱孩子吗?”
    珉珉惋惜地说:“绝对地。”
    “那多可惜。”
    “一定是这样的,”珉珉说,“要孩子的人没有生养,不爱孩子的人生一大堆。”
    意长笑:“对你说只有好,你仍然独霸他们的爱。”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一样的,他们的占有欲才强劲呢,珉珉没有把这个意见讲出来。
    意长早不介意她说一半话停下来的习惯,只要吴珉珉继续把笔记借给她,紧急关头
帮她抄算术题,她就是她的好朋友。
    宿舍管得那么严,意长还是有办法带了微形手提电视机回来,用耳筒,看到深夜,
时间都不够用。
    珉珉有时到莫家作客,意长也常去吴家。
    意长朋友知己比较多,是以珉珉老笑她滥交。
    珉珉只与意长谈得来,她对这位同房同学小心翼翼,从来没有得罪过她。
    搬到父亲家开始觉得冷清。
    但是阿姨已经旅行结婚,他们并没有机会观礼,只看到照片。
    吴豫生问女儿:“你有没发觉阿姨摆脱我们松一口气?”
    珉珉也笑。
    “你要感激她把你带在身边这些年。”
    珉珉点头。
    “同时,这位洪老大要是对她不好,我们父女俩找上门去对付他。”
    珉珉觉得父亲最近的心情大有进步。
    吴豫生教文科,女学生多,每个学期总有一两个放了学特别爱惜故来找他问功课,
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少年人多数寂寞而敏感,有机会同成熟智慧的教授接触,当
然不会放弃。
    但是找到宿舍来的,只有张丽堂。
    连姨丈都知道有这个浓眉大眼身段丰硕的女孩子。
    他说:“现在年轻女子多大胆。”
    他妻子沉默片刻,“也不小了,硕士班的学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很会得打算。”
    吴豫生欠欠身,“她选的题目比较困难,怕她不能毕业,只得多帮她一点儿。”
    晓非好似没听进去,“她一点儿也不适合你。”
    洪俊德不语,这一点点含蓄的妒意他还可以忍受。
    吴豫生叹口气,“女性不讲理要到几时呢?”
    珉珉笑了,她爱听大人讲话,她从来不喜往孩子堆中找淘伴。
    陈晓非问珉珉:“你觉得这女生怎么样?”
    洪俊德说:“豫生的一个女学生不值得我们花这么多时间来讨论。”
    豫生说:“讲得再正确没有。”
    “珉珉才不会喜欢她,是不是珉珉?”
    洪俊德温和地对妻子说:“够了。”
    张丽堂使珉珉想起一个人。
    这左右大概没有人记得她了,但是珉珉对她印象深刻,这人令她敬爱的苏伯母早逝。
    其实张丽堂跟胡敏玲是两个类型。
    张比较粗旷爽朗,脸容艳丽,乌发梳一条马尾巴,长长鬓脚,不,她同胡敏玲不一
样。
    第一次来按铃,她看见珉珉,便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吴珉珉。”
    珉珉并不喜欢陌生人与她太亲密,警惕地退后一步,幸亏张丽堂立刻识趣地问:
“我能进来等吴教授吗?”
    珉珉让客人坐在客厅等。
    父亲回来了,没有如常般找珉珉问她一整天过得可愉快,他与客人站在露台上谈功
课。
    那位张小姐站在一幅竹簾下,阳光通过簾子,射在她脸上,一丝丝的横印似老虎斑
纹,珉珉觉得她双目中有野心。
    过一会儿,她的问题似获解决,珉珉听得她说:“那我先走。”
    英文大学里的老师对学生都客气地称什么小姐与什么先生,吴豫生说:“明天见,
张小姐。”
    珉珉客气地替她开门,她道谢,自手中一叠书内翻了翻,找出一张书签,“送给你。”
    那是一张美丽别致的象牙书签,珉珉接过,轮到她向客人道谢。
    出了门她又回过头来说:“你有一双猫儿眼。”
    珉珉一怔。
    她笑,“我知道你在看我。”
    珉珉没有回答。
    吴豫生向女儿解释,“那是我班上优秀学生之一。”讲完了才发觉他同晓非一样,
太过怕珉珉多心,但是又身不由己地补上一句,“我对所有学生都一样。”
    珉珉把象牙书签搁一旁。
    接着一段日子,张丽堂有时一个人来,有时与男同学来,那男生把她送到门口便下
楼一直在晒台上等,等得闷便扔石子出气。
    参考书多,一条问题便花上几十分钟,珉珉从来不去打扰他们,但是每次她都知道
张小姐逗留了多久。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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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时候阿姨在飞机场接他们,她穿一身黑衣,珉珉还是第一次见她,小孩子特
别喜欢漂亮的人,看到丑人马上会势利地露出厌恶的害怕神色,异常令人难堪。
    珉珉叫一声“阿姨”,握住她的手。
    这阿姨异常漂亮,珉珉与她一见如故。
    她对珉珉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跟你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她的车子也是黑色的,由司机驾驶。
    珉珉坐在父亲与阿姨当中,听到阿姨说:“豫生,不如你也搬来与我们同住。”
    “我姓吴,怎么可以搬到陈家住。”
    “你始终狷介。”
    “学堂里有宿舍配给,我住那里就很好。”
    阿姨像是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太多了,全挤塞在心头一处樽颈,卡住一个字都出不
来。
    到了陈宅,吴豫生喝了一杯热茶,轻轻吩咐女儿数句,便走了。
    陈宅地方宽敞,布置清雅,阿姨是个极理性的人,她让外甥坐在她对面,清晰地说:
“我是你母亲的妹妹,我叫陈晓非,你母亲故世,现在由我照顾你,我们是至亲,你有
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珉珉点点头。
    一直到小学毕业,珉珉都住在阿姨家中。
    沉默寡言的脾气都是那时候养成的,上午有一位老师来补习幼稚园功课,下午有音
乐教师试着启发珉珉的兴趣,她都不甚积极。
    吴豫生说:“太早了。”
    阿姨笑,“我不愿天才儿童被浪费。”
    “你想栽培天才?”
    阿姨蹲下问珉珉:“你最擅长什么?”
    吴豫生说:“孩子应专长吃冰淇淋撒娇哭泣,珉珉是不是?”
    珉珉笑笑,她心里有数,知道将来擅长做什么。
    “她是个小大人。”阿姨说。
    稍后,珉珉便会听电话,趁佣人不在,她清晰地在电话中应道:“这是陈公馆,陈
晓非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
    那一头的客人都以为是个颇懂事的小朋友,有时留言相当复杂,却难不倒珉珉的记
忆。
    阿姨只说:“我记得你母亲小时候也是这样精灵。”
    诧异的是一位客人。
    施松辉认识陈晓非已经有段日子,最近才获准用陈宅的电话,他追求她,知道她独
身。
    他听到珉珉的声音,不禁大奇,“我叫施松辉,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叫吴珉珉,陈晓非是我的阿姨。”
    施松辉很想再攀谈几句,但他无意得罪陈晓非,怕她误会他自小孩口中套取消息,
只得作罢。
    没想到第二次打过去,小朋友已经记得他的声音,清脆地问:“你是施松辉先生吧?”
    他很佩服,“阿姨还没有回来?”
    “阿姨公司有事。”
    “你在做功课?”
    “不。”她不愿透露在做什么。
    “我约了你阿姨明天见面,届时我请你吃糖。”
    “谢谢你。”
    施松辉不明小女孩声音里怎么会有冷峻之意,为了她,他故意花心思挑了一盒多款
式奶油蛋糕提上陈家。
    他人还没有到,珉珉已看得出施松辉是一位比较重要的客人。
    阿姨抓了一大把口红在手,“什么颜色好,珉珉,你来帮我挑一支。”
    珉珉过去,挑一支红得发紫的口红,交在阿姨另一只手中。
    “哎呀,”阿姨笑,“搽上这个整张脸只剩一张嘴岂不过份。”
    考虑一会儿,还是用它,显得肤色更加自晰,鬓角乌青。
    “吴珉珉,你真是小小艺术家,”阿姨心情相当愉快,这些日子来,能登堂入室的
男客并不多,她希望与施松辉有适当的发展。
    屋子里有笑声真是好,珉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觉得开心。
    阿姨在门口出现,“来,我同你介绍,这是我外甥吴珉珉。”
    珉珉转过头去,施松辉看清楚她,惊讶地说:“你!”
    陈晓非见他这种反应,笑问:“你俩莫非是老朋友?”
    “不,我没想到珉珉才这么一点点大。”
    珉珉朝他笑一笑。
    施松辉忽然觉得背脊一丝凉意,他踌躇地看着珉珉,过半晌觉得自己太过多疑,才
伸手说:“我们做个朋友。”
    珉珉与他握手。
    施松辉略为放心。
    他没料到陈家会有这个孩子,有点儿困惑,陈晓非有什么打算,婚后也把她带着?
他继而失笑,干卿底事,同她结婚的未必就是施松辉。
    偶尔抬起头来,施松辉总发觉珉珉看着他,嘴角孕着笑意,细细留意他,他觉得不
自在,又说不出什么缘故。
    趁陈晓非去添咖啡的时候他轻轻说:“我来此地不是为抢走你阿姨,你不但不会失
去阿姨,你还会添多一个朋友。”
    等他转过头来看珉珉反应的时候,才发觉她根本不在房里。
    她到厨房找阿姨去了。
    施松辉失笑,这番真的表错情。
    下午,他与她们去兜风。
    不像孩子的孩子也有好处,坐在后座静静的,不发一声,不吵着去洗手间,也不索
讨糖果饼于。
    施松辉每隔一会儿要在倒后镜内看她一眼,才会肯定她的存在。
    施松辉肯定吴珉珉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七个月后,他与晓非已经谈到婚事。
    他说:“珉珉仍然可以与我们一起住。”
    “还得征求他们父女的同意才行。’”她有父亲?”施松辉又一个意外。
    “我姐夫是华南大学的教授,你别小觑我家人。”
    施松辉乘机说:“你从来没有提过他们。”
    “你是打算与我生活,不是与我家人结合。”晓非温和地答。
    施松辉凝视她,“我想认识你多一点儿。”
    “将来会有很多的机会。”
    “你保护家人很厉害。”
    “我与珉珉,她是我唯一的血亲,我照顾她,将来她照顾我。”
    施松辉抗议:“我呢?”
    陈晓非忽然说:“男人,可以来,也可以去。”
    施松辉以为女朋友说笑话,一味摇头,珉珉刚刚走过书房门口,无意听到阿姨的一
番话,她知道阿姨所说,都是真的。
    客人走了,阿姨问她:“将来你愿意同我们住?”
    珉珉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你不喜欢施松辉?”
    晓非心中知道,他人品即使过得去,此刻总是个半陌生人,急急想介入陈家扮演重
要角色,他想知的太多,付出的时间太少,但她愿意给他机会。
    “周未约你父亲出来,我们再详谈这个问题。”
    珉珉自口袋取出一本小册子,“他掉了这个,我刚才在沙发缝找到。”
    “这是什么,呵这是施松辉的地址电话记录本。”陈晓非顺手把它搁在一边。
    钢琴老师来了,珉珉到书房练琴。
    又是一个头痛的下午,珉珉的错音多得令人不能置信。
    陈晓非站起来,小册子不知恁地,经她袖子一拂,落在地上,打开,刚巧是当中一
页。
    她蹲下拾起,本无意偷窥,但小本子中间一面密密麻麻填着名字电话,依字母序,
统统是女姓英文首名,一眼粗略地看去,大约有四五十个之多。
    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对他何尝不是一样。
    陈晓非牵牵嘴角,把小本子放进抽屉里,她没想到施松辉交友范围如此广阔。
    来往足有半年,她并不觉得他是喜欢冶游的人。
    晓非十分纳闷。
    吴豫生来看女儿时,问她:“烦恼?”
    晓非倔强地答:“你别管我的事。”
    “我听说某君品行很不端庄。”
    晓非看他一眼,“我以为大学教授非礼勿听。”
    “你是我妻妹,我不得不听。”吴豫生有他的理由。
    晓非说:“我认识你,还在姐姐之前。”
    这时珉珉刚刚进来,站在阿姨身边。
    吴豫生笑说:“对,那时你才像珉珉这么大。”
    “是,姐姐已经是初中生。”
    珉珉问父亲:“你几岁,在做什么?”
    “我是高中生,应聘替你小阿姨补习。”
    晓非说:“珉珉,成叠功课要做,还不快去。”
    珉珉去后,她看着窗外,嘴角孕育着一丝笑意,轻轻说:“后来,你娶了我姐姐。”
意味着当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
    “我与珉珉都不喜欢施松辉,你不必迁就我俩,你若决定同他在一起,珉珉可以搬
出来与我住。”
    “如果不是他,也许就没有人了。”
    “没有人就没有人。”
    “说起来容易,有时寂寞得难堪。”晓非尚能心平气和。
    “像你这样能干的女子,何患无伴。”
    “喏,就是这句话,这句话误尽我一生。”她抬起头来提高声音,“珉珉,我知道
你在偷听。”
    珉珉腼腆地自门角转出来,坐到阿姨身边。
    “听壁脚,哎,有什么心得?”阿姨取笑她。
    “他喝酒。”珉珉轻轻说。
    吴豫生说:“我也注意到这一点,晓非,记住,没有任何人会为任何人改变任何习
惯。”
    晓非点点头,“我知道,我从不以为我有那样的魔力。”
    “你考虑清楚吧。”
    “你不协助我作出任何选择?”
    “不,”吴豫生有点儿憔悴,“晓非,我此生再也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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