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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而不作”

我曾看到罗志田先生的一篇文章《论文评审与学术创新》(见《文史知识》2003年第9期第89页)。文章结尾处,对孔子自称“述而不作”,籍陆绍明之口说“述”即是“作”。又进一步说“若再结合孔子向来主张的‘温故知新’思考,则‘述而不作’或许还蕴含着更积极的主意。”

近年来,自上而下,大力提倡创新。与此同时,孔老夫子也从牛棚中走了出来,而在全国不少城市享祭太牢。可是孔子自称是“述而不作”的人,这似乎跟不上风,似乎差了点劲,所以罗先生就说孔子的这个“述而不作”可不简单,“或许还蕴含着更积极的主意”呢。这就是罗先生的美意,我妄自猜度。

其实,早在罗先生之前就有注释《论语》的名家杨伯峻对“述而不作”做过可能含有美化意图的解释。杨先生在他的《论语译注》中指出,《论语·述而》中,在“述而不作”之后尚有下文,即孔子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杨先生指出“述而不作”中的“作”,“大概也是不知而作的涵义,很难说孔子的学说中没有创造性。”

以我管见,孔子的核心意思是说自己“信而好古”。我们且看上下文: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

我这样理解,述而不作是孔子信而好古的一个表现,同时孔子也指责那些不知而作之徒,因为他们违反了信而好古的理念。

孔子信而好古,述而不作,是有其当时的历史因由的,我们今人不必为古人讳。至于今日我们要现代化,当然要创新而不能一味地也信而好古,这与继承古代的好东西并不矛盾。更不必以美化、曲解孔子的话来附会现代的创新。孔子的思想中,自有其光辉的一面,我们不必为他的述而不作而不安。

什么是批判地继承?我们以孔子为师,并不必也述而不作。正相反,我们要多多地创作。

传道,传什么道?

千余年前,韩愈只说“传道”但未明说什么道。也许他认为根本不必明说,就是儒家之道,而且极为重要,“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师不传道,就不是师。我们在这里,想先回顾一下历史上的儒家之道与老子之道,然后来探讨一下今日之大学之道。

孔子与老子二人都常谈“道”,但所指的涵义却有诸多不同。一般来说,孔子的“道”比老子的“道”要具体一些,层次也低一些。《论语·阳货》中“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道即指道路,最具体,与今义同。孔子的最高理想,也不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不过是一种理想社会政治的理念。老子则把道视为宇宙之本原。偏好唯心论的人,把老子的道比附于黑格尔哲学的“绝对精神”。偏好唯物的人则举老子的“道之为物,唯恍唯惚”,视之为宇宙初始之混沌(cha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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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在历史上并不缺少创新精神。但近三四百年来明显落后于西方。我们特别希望用(广义的)教育的力量使我们民族恢复创造性的活力。

一位美国人,洛兰·贾斯蒂丝,曾任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工业设计系主任,也曾在香港任教。她说:“从小学开始,亚洲教育似乎更强调重复而不是独立思考。”她说:“美国人有思维活跃的优势。我们是在不断问问题中长大的,在高等教育中也依然如此。而中国则情况不同,中国人需要几年的时间来培养这种思维。”(《“中国设计”要赶超“中国制造”》,2006年10月5日《参考消息》)

我们的教育工作者应当在教育中设法消除那些可能阻碍学生积极思维的不利因素。

一般来说,有创造力的人才多具有以下特点:

对事物有好奇心/勇于提问。

不崇拜任何权威/以批判的眼光看待成说。

有较好的基础/知道围绕问题而补自己知识之不足。

能与人沟通思想/又能独自钻研。

思考问题是有趣的,不以为苦。

不怕失败/能正确对待失败。

当然上述都不能保证你成功(不是充分条件),偶然的机遇与环境都起作用。

中国学生往往不太提问,这在国内外的学术会议上特别明显。这是个入口的瓶颈,必须改正。我认为,中国人有个心理上的障碍,即怕提问不当而被人家笑话,怕因此丢面子,特别是有点学术地位的人。西洋人则不然,敢于直抒己见,不怕人笑话。如果真是提问有错或可笑,那就一笑了之,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丢面子,圈内人也不以之取笑他。这个现象的后面确有个文化背景不同的情况。这就是严复早已说过的:“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

“多识”没有坏处,但“夸多识”进而怕人笑你不识而不敢设问、提问、抒发己见,这就堵塞了迈向创新之路。中国人常说什么“学富五车”,要“多读书”,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等等,都是“记问”之学,装饰性的,没有创造,都是死学问,没有真价值。价值观的概念一定要在教育中解决。

近年来我偶尔有两次在报纸、刊物上看到学者余秋雨先生被人指出读错字、弄错史料以及余先生辩解的报道。我认为精力大可不必用在这个地方,(我并不主张读错字)因为这都不过是“记问”之学,何不把功力用在创作、发明点什么上?我想,在中国作个学者也挺难受的,要装作“多识”又怕人指责不多识,日子过得多累呀!你看看人家西洋学者,只要是真学者,努力想问题、想创造,只要有站得住的新成果,谁不崇新知?哪在乎那些读错个字的鸡毛蒜皮,岂不活得比国人快活些?(洋人自有别的洋罪要受,离题太远的,不论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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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面向问题

中国古代也有好思想。兹引用《礼记·学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待而怨之。善问者如功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向说以解。不善问者反此。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答问者反此。此皆进学之道也。”兹对文字略加注释:

① 庸,功也,感师之有功于己也。

② 相说以解。旧读说为悦,今从朱子说读如字。

③ 从容。优游不迫之意。使钟声自尽。

数学家邱成桐引用上文中“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大者则大鸣”,但意思变化了。邱的意思是为学者应善于提出问题。(不必非问老师不可,可以自己研究嘛。)如果问题提得深刻(叩之大者),则一旦问题解决,成果亦大(大鸣)。待问者可以是大自然。邱成桐不泥古不化,也不用虚无主义的态度全盘否定古代的思想。他化用古人之意而赋以现代精神,这种态度是正确的。

《礼记·学记》中还说:“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必也其听语乎?”郑玄注:“记问,谓预诵杂难杂说,至讲时为学者论之。”后谓仅记诵书本以资谈助或应面问难。(令人联想到如今电视台上的知识问答比赛)。这也说得很好。
好奇心与理性主义

创新总是与问题相系的。那么问题是哪里来的?牛顿关于苹果为什么会落地充满了好奇,但一般人则视为平常或理所当然的事。爱因斯坦说:伟大的好奇心。

有没有好奇心与有没有好吃甜食的习惯,其间的差别很大。不爱吃甜食的人并不是不知道甜味是什么,他只不过不爱而已。有好奇心的人知道什么是“奇”(因为觉得奇所以能发现“奇”)而缺少好奇心的人就看不出奇,也不知道什么是奇。

牛顿的苹果不仅是为了吃的。为什么会产生科学?因为人们对周围事物,不论自然的或社会的,或过程、现象感到困惑不解。虽然也可能因此而产生巫术与宗教而不一定产生实证的、理性的、欢迎批判的科学。这也是一种信仰。有些人相信世上肯定有因果关系存在,相信现象可解释,相信解释得对不对是必可客观地验证的。固然也会有宗教性的解释(信仰),但也总有人不满足。总之,可以说:

(a)人类是天生有好奇心、好提问的动物,不同于其他动物。虽然有些人也缺少好奇心。

(b)有人不满足于神造说,他们也不一定是无神论者。只是不满足于神造说。

(c)这种人趋向于“理性”。好奇心归根到底也基于“理性”(或理之未通)。他们要事实与逻辑而不是不顾事实与逻辑的“信仰”。也可以这样说,这类人也有信仰,即信仰世界上存在理性。

好奇、诘问、批判、创新的精神能培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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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从培养创新性人才的观点来看韩愈的论点,他缺少为师者应如何培育学生的怀疑精神与创新意识。韩愈说的都是知识自师流向学生。“传、授、解”嘛。缺少如何启发学生之内在的能力。灌注式教学可以在此找到其根源。而且《师说》的主旨是要人们对先闻道者,不拘年纪大小,都应“师而从之”。他这篇文章本不是讨论研究与创新的。我们也不应对它有过多的要求。

古希腊人如何看教育

在苏格拉底看来,从广义上说,教育就是对灵魂的疗法。当然这就涉及灵魂是否存在以及人的今生与前世的观念。关于这方面,下面引用英国哲学家B·罗素(《西方的智慧》)的话:

“……教育就是在教师指导下学习自己去思考。事实上伊奥尼亚学派一开始就这样做了,而且毕达哥拉斯派也明确地认识到这一点……的确,教育过程的一个鲜明特点是师生必须共同努力。

苏格拉底认为,这个教育理论与另一个可以追溯到早期毕达哥拉斯派的概念有关。在《朱诺篇》里,学习过程被称为对前世学过而随后遗忘了的事物的回忆。为此才用得着上文所提到的共同努力。回忆或对前世的回忆的概念,是基于灵魂经历了一系列肉体与脱离肉体的交替状态的观点,而与毕达哥拉斯主张的轮回学说有明显联系的观点。”

我不相信灵魂投胎转世因而有前生的说法,但并不因此而全部抛弃古希腊教育思想中的积极因素。这就是教师应激发学生的内在能力使之自己思考。至于内在能力,我不认为是前世的、由灵魂投胎带来的。

谈到此处,我附带说几句有关投胎转世的事,中国人一般认为投胎转世是佛教的思想。其实不是,这是一大错误,正与佛教的原教义相违。关于这点,赵朴初居士早就著书(《佛教常识答问》)指出:“缘起论者承认由因生果而反对因变成果的说法。譬如以灯传灯是乙灯的火由甲灯焰生,而不是甲灯的火跑到乙灯去。……佛教虽然也讲六道轮回,但不承认有个灵魂从这个有情(Bhava)的身体投入到另一个有情的胎里去。”

罗素的朋友、与罗素合著《数学基础》的Whitehead氏曾写过一篇短文,说的是大学的功能。他说一般人误认为大学就是教学与科研。他说这是俗见。他说大学的主要功能是使有经验的教师与青年学子在一起研讨问题以激发出创造性的想象(creative imagination)。从Whitehead的说法里可以看到古希腊思想的影子。(也是韩愈那里缺少的。)

我虽然不赞成投胎转世、教师帮助整理学生的前世已有知识的说法,但古希腊的教育思想仍有可取之处。而且,我猜想,还可以予以现代科学化。也就是把“灵魂”一词以“基因”(gene)代之。遗传基因代代相传,并在过程中演化。每个人都有其历代祖先的某些东西在,以信息形式传递。每个人都有他a priori(先验)的东西。为什么你可以把人培养成数学家而不能把一条犬培养成数学家呢?当然也无法把数学家培养成有缉毒犬那样嗅觉的人。这与祖上家传有关。A prio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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