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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听见,世间那最伧俗的字眼
(15)
  有人走进院子,墙上的地上的猫们都在招呼来客,我立刻知道来的是谁了。

  我趴在窗口悄悄看过去。章泊站在门口和三爷爷说了几句,朝我的窗口一指!我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再望过去,只剩下七月在那儿。

  它往门檐下阴凉处走了两步,便卧下来,身子不住地剧烈起伏。这个孕妇的肚子已经天天见长了。

  “陆为霜。”

  我一激灵,差点儿从床上滚下来!他,他竟然进了我的房间!

  “我不想见你,请回吧。”我拉上毛巾盖住脸。

  “这么热,当心又中暑。”章泊不由分说拉掉我脸上的毛巾。“坐起来,我有话说。”

  我愤然瞪他。愤怒顷刻间化为乌有。章泊的眼睛里那种清澈而流动的光象电流触动了我心底的神经,最初的心动就是被他的眼神吸引,此刻我只有缴械投降了。可是,投降就意味着屈辱!我掉转身子,面向墙壁:“我很累。”

  章泊凑近我:“我也累,累极了,那我也睡下来,我说你听总可以了吧。”

  我涨红了脸,翻身坐起,这家伙居然会这样软绵绵要挟上我!然而在我的意识深处,我已屈服于他这种温柔的霸道!

  靠着墙壁坐直,我绷住脸:“你最好一句话就说完,我没心情听你长篇大论。”

  “我爱你。”

  人世间最伧俗,却又最精致的字眼,在我耳边嗡鸣回荡。

  我颤动了一下:“什么?”章泊却闭口不言了,我又羞又气:他又在捉弄我吗?

  我盯着他,太过分了,这一切,他,加上未晞,这一切都太过分了!我咬紧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未晞对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对我也是这样,我不要自己那么愚蠢。我喃喃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别再来折磨我了。”

  章泊慌了神:“什么己所不欲?你说的怎么我都听不懂?”

  “你不是不愿意说了吗?可惜我现在不想听了,请你离开。”

  章泊一脸委屈:“是你说我只能说一句话的!”

  天哪,这种时候他居然和我开这种玩笑!我捂住脸,因为我的脸上此刻又是笑又是泪,不想让他看见我的傻模样。

  章泊一字一定地说:“你,刚才听清楚了吗?”我捂着脸不回答,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对答。早上那一幕给我的冲击余波犹在,章泊那么俗气的三个字就能补偿了?可是可是,世上还有什么灵药比那三个字对我的伤口更有神效?怎么做?却听见章泊慢条斯理地念道:“请说话呀,是谁说的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笑出了声。我没有力量后退了,这个人已经控制了我的喜怒哀乐,可以侵占我在人后独处的心灵空间,我再也找不回原先的那片静土了,爱情花园神奇般地建立起来,向我敞开大门。

  “笑也勉强算回答了。”章泊的声音很近很近,“菩萨,不生我这个俗人的气了吧?”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遮住脸的手只好去揉肚子,这才看见章泊正双手合什,跪在床沿上!好不容易敛住笑容,正色道:“别耍宝了,不然菩萨也会变阎罗的。”

  章泊想了想,追问道:“我还是不懂你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

  我犹犹豫豫说:“是我的一个梦。”

  “梦?……噢,你自己做的梦迁怒到我身上,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我哪儿有。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喂喂喂,是日有所思吧?你又来篡改了,明明是主观的东西,非弄成客观的,真是没道理!”“思维就是客观世界在人脑中的反映嘛!”我不依不饶起来。

  章泊摇头叹息微笑:“你也有如此刁蛮的一面,难怪你妹妹会那样!”话甫出口,他的微笑就凝结了,因为,我的表情已经先僵硬掉了。

  是吗?也许在我的血液里潜伏着可怕的基因,遇到成熟时机,它们就会跳出来?我和未晞并不是有着极端的个性差异,只不过是我还没表现完全?话题里未晞的突然出现,使我们俩都沉默了下来。

  “我妹妹呢?”我努力从沉默中挣扎出来,“她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还在桥上,说想静一静。黑毛把她吓得够呛。”

  “我去找她回来。她不应该离开我的视线。”我刚一动,章泊就拦住了我:“你可别再晕倒了。从我们一见面你就吓了我一次,再多机来几次我也会晕倒了。”

  “你就油腔滑调吧!”我转开脸掩饰我的脸红。要不是三爷爷从菜园里及时跑回来,我就要摔个四脚朝天一身黄土了!“我得去找她。”

  未晞平安是我此行的目的,更是职责所在,我要保证她的安全。——我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吗?不是已经下了决心要离开她了吗?就在晕倒前一秒,我想的不都是回家吗?

  我停下了一切动作,呆呆坐在原处。“我讨厌她总是一副呆呆的那副神气”。对不起,我又在呆呆的了。

  章泊研究地看着我,尔后笑了笑:“神游故国!三爷爷说你嚷着回家?是我,还是你妹妹让你做了这个决定?”

  “有什么分别吗?”“当然有。是我的原因,我来解你心中的结,是她的原因,让她来解。”章泊诚挚道,“你们姐妹的关系似乎很不好,不该是由我引起——我这么说不是为了置身事外,我这样在乎你,决不可能置身事外。不是有种说法,孪生子是可以心灵相通,互相感应的吗?你们倒象有好大的隔阂。”

  “也不算怎么大吧,只是隔着一层胞衣。”我苦笑着说。

  “什么?我不懂。”

  “也许是天注定的吧。我的未晞不是一般说的那种双胞胎,那种是单卵双胎,所以两个胎儿在外貌上很象。我们是双卵双胎,除了在同个子宫里生活,没有共同之处。从里到外,全是差异,或者你的那个词,隔阂。”

  “Realy?”章泊学着未晞的腔调逗我开心,然后思索着道,“也不是呀,其实你们共同点很多,聪明,反应敏锐,都是倔脾气,而且,都很美丽。”他轻轻说出最后几个字,抬起目光看我,“尤其是你,清水出FR,天然去雕饰。”

  我脑子一片空白,心底一声微喟,再说不出话来。现在不是FR,该是红渠了——我的耳朵都在可怕地发烧!我可以保持理智的清醒,却按捺不了心跳的狂热,天旋地转地狂跳!

  院子里突然响起的敲打声及时解除了房间里山雨欲来的气氛!我急急跳下床:“三爷爷叫它们吃饭了。我要去找未晞!”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冲到外面被三爷爷截住:“大丫头,吃饭时间上哪儿去?中饭也不吃?真成神仙啦?”“我去找妹妹呀。”

  “二丫头?喏,那不是?”三爷爷一指墙。我定睛一看,未晞弯腰正给鸡笼上的食槽加食料!未晞这唱的是哪一出?

  未晞直起腰,弹弹空盆子,把剩下的一点儿又抖抖干净才去冲了盆,搁在架子上,洗了手,把水珠弹在招弟脸上。招弟受了惊吓,立即逃窜。未晞又去弹大白小白,它们也仓皇逃遁了。剩下七月端坐在它的椅子上,未晞冲它扮了个鬼脸:“高龄产妇!注意保养!”

  七月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连耳尖都没动一下。未晞讨了个没趣,不甘心似地说:“老太婆,你也太风流了,还生!当心生死你哦!”

  “未晞!”我心里一格登!七月是家里的祖母,是灵牲,对她出言不逊,也许会自食其果!何况,七月是三爷爷的心头肉啊。

  三爷爷怏怏进了堂屋,只给未晞一个背影:“二丫头,不兴胡说不吉利的话呀!”

  未晞白了老人一眼,抬起下巴尖对我:“你,又晕倒啦?空肚子乱跑,你以为你是亚洲铁人冠军啊?”

  为什么未晞连自己的善意都要用恶声恶气来包装?我说不清对她是恨,是怜,是感激,还是惋惜。她突然对一切都饶有兴致的样子到底是为什么?她在回避早上的事实?如果她有心回避,那她希望的情形是什么?我,章泊又该如何配合才演得下去?

  “安子,一起吃个饭吧。”三爷爷招呼着,我才留意到章泊已走到我身边。未晞看着我们,忽然跑开:“我去添筷子!”

  我和章泊面面相觑。七月慢慢开了口:“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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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抱紧尾形,逃进那双七月的眼睛
(13)
  当平姑娘来到我身边时,我已经趴在床边一觉睡到了天亮。黑毛早已不知所踪,平姑娘不满地瞪着大眼睛望着我,我的惺忪睡眼也许很可笑吧,平姑娘不满似地叫了一声。

  平姑娘?我骨碌爬起来,完全地醒了。平姑娘因为初次见面就给未晞骂了个半死,从不涉足我们房内半步,今天突然造访,真是荣幸之至!

  “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我竟有心情和平姑娘调侃,连我自己也奇怪。

  平姑娘往门外面走,走几步停住向我连唤几声,那意思象是要我跟上它。卡通看多了吧?我自嘲地笑了笑,陆为霜什么时候有了所罗门王的魔戒,听得懂飞禽走兽的语言?我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异动:所罗门王戴上了魔戒,听见鹦鹉说他的妻子爱上了别人,一怒之下扔了魔戒杀了人!

  我心里一紧,先来看未晞的房间。果然没有人。

  未晞没有钱,我不担心她能走远,怕的是……

  走到堂屋里,三爷爷正在吃饭。“大丫头来啦?来吃……”“三爷爷我不想吃了。”

  我失态地打断了三爷爷,精神才平定了些,“我想和平姑娘出去走走。”

  三爷爷不解地咕噜着:“怪了,今儿二丫头起个早按规矩吃饭,大丫头又不吃了,两个丫头轮流当神仙!”

  尾形从圆凳上跃下,蹭着我的腿,我抱起它:“你也想和我出去?”

  尾形答曰:“毛。”七月若有所诉地看我一眼,仍低头吃它的鱼汤馒头。

  不知何时离开的黑毛又立在土墙上,朝我高叫着:“妙妙妙。”它也要去?

  我抱着尾形疾疾走出院子,平姑娘跟在左侧,黑毛在右侧的草丛里跳跃前进。象一个散步的样子吗?希望三爷爷没有看出我心中的忧愤。忧愤吗?我已经认定了未晞是和章泊在一起。不是吗?夜里那个梦就是昭示,未晞会让章泊遍体鳞伤!

  我越走越快,心里渐渐烧起一场燎原大火。未晞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她对我的折磨进行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我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让她这样地仇视我!家庭的宠爱,老师的青睐,同学的艳羡,男孩儿的爱慕,未晞都有了,她把什么都抓在手里,却还是索要不休。如果她看见犯贪戒的人在地狱里受怎样的苦,她不会怕?会不会醒悟?

  桥边只见垂柳依依,碧草芊芊。我象被猛然撤了力,瘫坐在河边。

  未晞不在这里。未晞会在哪儿?

  我误会她了,我把她想得太不堪了。此时的未晞心里只有那个与众不同的三叶虫,而我却用了恶毒的念头来攻击她,因了自己的患得患失。

  黑毛追着一只蝴蝶,一路腾挪跳跃表演似的。平姑娘已走上了桥,回头道:“妙。”黑毛放弃了那只蝴蝶,扑她的尾巴。平姑娘不耐烦地抽了它一尾巴,又向我:“妙——”尾形欲挣脱我的怀抱,回应着:“毛毛,毛。”我又戴上了所罗门王的戒指——它们在指引我过桥?

  桃花林里响起顺子的吠声,由远而近!

  顺子冲出来,一个飞跃扑在了我身上,把我按倒在地。它开心地嗅着,我躲着它的亲吻,心里却满足极了,顺子的爱,黑毛的爱,对我而言,已经弥足珍贵了。

  平姑娘来到顺子身边使劲儿闻着,然后,肯定地对我:“妙。”

  我隐隐猜到事实真相了。但我不愿相信,更不愿面对。我立刻起身往回走!但是来不及了,我听见章泊奔跑来的声音,震得小木桥要垮了一样:“陆为霜!”

  平姑娘看着我的眼神里有同情。顺子则竖起了颈毛,黑毛停下了扑打,呆立原地。尾形伏在我怀里,但我摸到它的心跳,很快很快。

  我回头时,章泊站在我面前,而我那天仙似的妹妹,正伫立在桥上。未晞穿着她最爱的那件雪纺白裙,象一片自天而降的羽毛,轻飘飘地立在流水上。我欲溯流而上,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未晞含着个温婉而意味深长的微笑,向我颌道致意:“早啊,陆为霜。”

  我象被炸弹投中!未晞知道我的命门要脉,正如我比其它任何人更了解她一样。我努力体质着身体的平衡:“是够早的,破你的记录了。”

  “哟!你这是挖苦我啊!不过,我到的时候他还没起床呢!”

  章泊带了点儿尴尬的神色看向我。我撤回目光。不要再说不得什么了,事实已足够击溃我关于爱情的清纯飘逸的理想!

  章泊对着我微笑:“来看看我种的凌霄花……”“章泊还为我摘了好多呢!”未晞从背后伸出双手,满捧的花枝,“我都拿不下了他还要给我!”我深吸一口气:“未晞,记得小时候我读给你听的一段话吗?幸福就像沙子,你抓得越紧,它漏得越多。”未晞还想说什么,黑毛出人意料地跑去她脚边,伸出爪去拨弄她的鞋绊儿。未晞惊跳起来!“滚开!”黑毛兴致不减,又去抓挠裙摆上同色的细工绣花。未晞躲闪不及,被黑毛的利毛挂住,拖出一缕丝线来!

  “啊,我的裙子!”未晞在小木桥上无处可躲,在水一方成了乱糟糟佳人,她狼狈而恼怒地跺脚:“滚,快滚!你听不懂吗?你这只畜生到底要干什么!”

  黑毛不紧紧不慢地配着“妙妙妙”的画外音,继续它的游戏。平姑娘无动于衷地坐在我身边休憩,尾形干脆在我怀里打了个呵欠。顺子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它们是蓄谋已久的!

  章泊看看我,掉头去救未晞了。“黑毛,怎么这么不乖?快过来!”

  他掉头的瞬间,我也掉头往回走了。没理由让我留下来参加这场无聊游戏。

  可是章泊一声惊呼让我驻足!“顺子你,造反了不成!”

  顺子横在章泊身前,伯恩山犬的肩背力量在它身上遗传得很充分,它调皮地掀掀唇,露出白牙。它在阻止章泊?

  我突然明白过来,平姑娘也好,黑毛也好,顺子也好,都是同一个目的,惩戒未晞!我眼睛一湿,鼻尖一酸。它们都帮我,而章泊,却那么摇摆。

  叹了口气,我慢慢却坚定地往回走开。尾形探究地仰头看着我。它的眼睛简直和七月一模一样,澄澈平静,有莫大的安定魔力,是在我逃离之后的容身之所。脸贴着尾形,我傻傻低语:“过去说未晞象猫?我们都错了。你们不出声却明辨是非。未晞象的是魔鬼。”

  尾形喷了一下鼻子,不置可否地把脑袋枕在自己的两手上。

  走出柳荫,阳光一下子辣辣地贴在身上,无处遁形的我眼前开始发花。我仿佛听见章泊喊我的名字,声音忽远忽近,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我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了。尾形突然跳出我的怀抱!我就向后面跌去——跌进了另一个怀抱!树荫,凉水,果蔬的香气让我恢复了意识。我张开眼,接触到的是三爷爷温和的目光。

  “丫头,天热就少晒点太阳呀,真是个傻孩子!”

  我再也忍不住,一声呜咽,便哭了出来!

  (14)

  回到床上躺下,我的头脑却比刚才站着还要清醒。

  我不需要谁来同情我,同情让我更加可笑,因为伤我的是我的同胞妹妹。为了伤我,她不惜折损她的美丽与自负,她的心里就不懊恼不恶心?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回去我原来的单纯宁静的小天地,随便未晞怎么样好了,随便爸妈怎么怪我好了,我要回家。

  我打开的手机拨通家中电话。无人接听。还是无人接听。

  那我只好做自己家中的不速之客了!我开始收拾行李。

  想起我的《四世同堂》还在未晞那儿,我便过去寻找。翻检到抽屉了,手指一碰那个黄铜小扣环,我心里又是一动!

  未晞的日记依旧稳稳地放在那儿,仿佛在刻意等待我的来临。

  这一次,我由着自己的手拿出了这册日记。

  我看着头一页上显旧了的字迹,日期是两年前的七月十一日。没想到未晞写了这么久——日记是从未晞刚刚与我分床睡的那一天开始的,我这个同屋人也被瞒过了,她的工作做得好隐蔽。

  “自由之日。这一天是我生命里的纪念日,我终于和姐姐分床睡了(我读到这儿心一拎!怎么,未晞在日记里反而叫我姐姐?)这十七年来我日思夜想的就是有自己的房间,现在虽然是一张床,我也很安慰了,姐姐听我欢呼时,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难道她不想拥有自己的小天地吗?难道她白天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到了晚上她还不想避开我?

  “哼,阴影?光环?我又在自以为是了是不是?那都是些无聊人的话,我身上真的有光环吗?姐姐真的生活在我的阴影下面吗?真的吗?为什么我从来看不出她苦恼她忌妒呢?

  “我忌妒姐姐的不忌妒!我讨厌她总是那一副呆呆的神气!她应该象别的女生一样忌妒我,敌视我,尤其是,姐姐什么事情都只差我一点点而已,她是最有理由恨我的人,她亲近我是伪装的,一定是!我真恨她伪装得那么好!

  “不管如何,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床,自己的床头灯。我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怎么翻身就怎么翻,想怎么痛就怎么痛!我最恨那几天我痛得安静不下来,姐姐就会假惺惺地大惊小怪,又是灌热水袋又是喂我吃止痛药。更可恶的是,她还用她攒的稿费买什么见鬼的补血冲剂,嗬,那可得了爸妈的宠了,夸了整整一个礼拜!真不公平,我和姐姐一样是妈生的,为什么我会痛而她不会?如果上天让她每个月痛几天就好了,我可以好好羞辱她打击她,袖手旁观看她痛苦!

  “刚才姐姐还过来帮我放被子,嘁,做给谁看哪!她离我远点最好,我跟她一个被窝呆够了,说实话,她拿着那种小天真小可爱的虚伪眼神看我时,我连屁都不敢放,生怕她笑话我。我要自由呼吸,自由地四仰八*,自由地打呵欠打嗝打喷嚏!我终于等到了。再等到姐姐将来考去外地上学,我就能独占这间房了,到时候连放屁也自由了!”

  我目瞪口呆地捧着日记本,脑子里又乱成一锅粥了。未晞都写了些什么呀,她到底在说什么?

  把日记本按原样归位,我回来仍旧躺下,让脑壳的胀痛轻一些。未晞并不是不把我当姐姐,她却一口一个恨,她的句子凌乱而矛盾,她早就需要做心理诊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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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看见了魔鬼的日记本
(11)
  回家的路上,遇上三爷爷拎着竹篮从菜园出来。

  我一看,是豇豆和青菜,抚掌道:“三爷爷种的豇豆特别好吃。”“马屁精!”未晞哼了一声,走到老远去了。

  和未晞同一条营养管道,出生后我们的口味却大相径庭。二十年来,我为了不麻烦父母,一直迁就着未晞的口味,到了这儿以后,三爷爷宠着我由着我,我的胃得到了前年未有的解放。对未晞而言,青菜汤里氽的肉丸子,西红柿汤里的蛋花是不能和丁香排骨与法式烤肠相比的。她对伙食不满我知道,可是总不能让三爷爷每天杀鸡啊,更何况单调的乡村烹制方法怎么能满足我的妹妹未晞呢?

  三爷爷兴致勃勃地指着豇豆:“多漂亮的豆子啊!”得到我的认同之后,老人简直眉飞色舞了:“安子又帮我弄到一点儿水果萝卜的籽,已经下种了,你肯定喜欢吃!”

  章泊,这个家伙真会哄三爷爷开心。我回想起早上那一幕,心有余悸,未晞,会就此罢手?未晞绿色的裙摆在风中象战斗的旗帜。她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尤其是对男人。从来就只有他们众星捧着她呀!我想和未晞好好谈一次,也许对我们彼此都有所助益。

  回到屋里,手机上显示一个未接电话。是爸妈来检阅散心成果了。我赶紧打腹稿,寻思怎么回复他们可能提出的问题,不说谎又能让他们安心的话。正想着,妈已经第二遍打了过来。

  “小霜,是妈妈。”

  “嗯,妈。”

  “你们好不好?没出事吧?小晞,她没问题吧?”

  “这儿是个度假的好地方,妈。”

  “三爷爷好吗?他对你们怎么样?”

  “他对每个人都很和气,妈。只不过未晞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

  “你多管着她一点儿,怎么办呢?她,跟你在一起我还放心一点。她有时这个死心眼还真是象我,把我恨得牙痒痒的!小霜你晓得吗?那个‘骗子’到现在也没打一个电话来,我看他根本连行骗的胆子也没有!”妈妈扣下了未晞的手机,打算守株待兔逮住那个“三叶虫”。

  “那我们可以回家了?”这样说来,警报不是解除了?

  “不行不行,也说不定那个骗子还有几天潜伏期呢?再说,那个丫头已经走火入魔了,她会去找那个骗子的,让她多清静几天。”

  我的这个妈妈还真有做刑警的天分!我随口道:“未晞说我们破坏不了她的爱情!”“见她的大头鬼的爱情!她那是瞎胡闹!”我可以想象妈妈美目圆睁的模样!

  “小晞呢?她在不在?我要和她说话!”

  我举着手机敲未晞的门,她却不在房里。我一惊,如果她要出去就一定要经过我的门口!再看床头我叠放在她床头的睡衣不见了,准是去洗澡了,而我正在接电话吧?挂掉电话,我有点儿懈怠地坐在了床沿上,无意识地扫视床头。台灯座的笔插里欹着一枝绣线菊,细细弱弱地垂着梢,别有一番风韵。灯下丢着一支笔,笔帽只套了一半。真是个毛躁的丫头!我的眼光落在桌侧的抽屉上。抽屉上有个小小的黄铜扣环,十分可爱。

  我勾住它,轻轻一拉,抽屉就滑开了。

  一册日记本赫然在目。

  它散发着无穷的吸引力,诱惑着我:打开吧,打开吧,只看一小段就好了!

  我忍耐着,要做到心口如一虽然艰难,但我若去碰它,就真的成未晞说的“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了!我匆匆碰上抽屉,抽身离开,坐回自己的窗下仍是心跳如擂!

  未晞洗完澡回来,经过门口时停了一拍:“陆为霜,我给你续上水了,烧上大半个钟头就可以洗了。”

  未晞从来是用光拉倒不考虑别人的人,今天要脱胎换骨了吗?我惊讶地回头看她,遇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心里一阵庆幸:“也许未晞想通了,她对伤害我和章泊有了歉意,也许未晞真的向我妥协了,也许她想离开过去的她,也许……不管有多少个也许,要是刚才我偷看了她的日记,我还有什么立场去接受她的歉意!

  (12)

  未晞的眼睛象猫那样闪着诡异的光,在黑暗中注视着我,含着莫大的敌意。我伸手去抱她,“未晞!”

  她在我怀抱中消失,出现在我身后,恻恻然地笑:“你休想控制我!”我急道:“我不要控制谁!未晞!”“那我要!”未晞的手突然抓住了章泊,“我要控制他!”我恳求她:“你并不在乎他,请不要伤害他!”

  未晞哈哈怪笑,松开章泊:“去吧,去找你的好好先生陆为霜!”章泊浑浑噩噩地向我走来,冷不防未晞又抓住他:“陆为霜,你求我,你求我呀!”我求她,一遍一遍地求她,她再度怪笑,放掉章泊,可是不等他走远又再抓住他,就这样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章泊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忽然发现章泊身上被未晞抓握过的地方,全都汩汩地流出血来!鲜红鲜红的血液……

  “啊!——”我惊醒了,一身冷汗。

  窗外洒进明亮的月光,亮得不可思议。我拥衾坐起,方才梦中情节齐涌向脑海,我仍被那种恐惧攫握着,无法摆脱。

  未晞在我的梦里成了个魔鬼。梦是人潜意识的反映,难道我对未晞有着如此深藏不露不恨意?我不要我们俩对立得这样尖锐,我的心愿仅仅是象世间普通的姐妹一样友好亲密相处,这也算过分吗?

  我下床走到窗下,外面是院墙,上面爬着茂盛的丝瓜藤,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硕大的果实。突然,两点鬼火闪动!我又是一惊!捂住嘴才不致于叫出声来,斗胆再瞧,是墙头上卧着的一只猫。是谁呢?皎洁耀眼的月光都照不见它,应该是黑毛了。

  我试着唤它:“黑毛。”猫站起来,弓背蹬腿,娇慵地长应一声:“妙——”果然是它。我不知怎么,此刻很想有人陪陪我,哪怕是只猫,哪怕是顽劣的黑毛。我卷起窗纱,朝黑毛招手:“黑毛,进来好不好?”

  黑毛象是在作思想斗争,然后拿定了主意,跳上了我的窗台。我抱起黑毛,它是这样结实强壮,沉得象个婴儿。想到婴儿,便想到了七月,想到它身体里成长着的生命。真的,生命是多么神奇!

  黑毛跳到了床上,来回走了几遍,终于选定了我的枕头,躺了下来。它身体的线条流畅优美,它的皮毛油黑如漆,浓密柔软,它的脸五官匀称,眼睛明亮如星,它是大自然的杰作,一件生命的杰作。我抚摸着黑毛,它很快地猫念佛了,我羡道:“黑毛你知道吗?象你这样一个美男子,活得又轻松又自由,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存状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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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我,我们,谁的患得患失?
(9)
  这是未曦与我们共进的第一顿晚饭。

  三爷爷呷着老酒,话又多了起来:“大丫头还记得上一次来?那时节我还能种地哩,现在都给别人种罗!”

  那一次,是老爸的散心之旅,在和妈互相掷出伤脑筋人的话作为武器之后,他抱起我走出了家门。那段日子,爸每天和三爷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夜晚没有来临的时候,他会独自跑出去,半天半天地不回来。而我从小就是无需严加看管的类型,无非躲在房里看看书。只有一次,我追着落在窗下的金桔上的一只鸟溜了出来,摸到了河边的桥下,看见我的爸爸静静坐在河边,没有任何表情的侧影看得我心惊。后来读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句子,觉得爸爸是去那山水相依的地方体会宽容,体会达观的生活方式,爸爸是个了不起的爸爸,他身上有种“人性”的魔力。而未曦,多的是“兽性”,自私而恣肆。再后来,爸爸喜欢上了周治平的《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常常借我的唱片去听,每次听到结尾他都会凝神。我试着去唱那句“那曾经年少痴狂的我和你,坐爱情的两岸,看青春的流逝”,想到坐在河边的爸爸,想到那条河,莫非它里头淙淙流淌的是爱情?

  “那时候山上还有狼哩。”三爷爷的话把我从遐想中唤回来。“狼?”“狼啊!四五尺长的狼噢,还有山猫子,松鼠,现在嘛,都没罗。”

  我想想都后怕!“那爸就那样往林子里去?……”“幸好没碰上!唉,你爸那时候头脑已经有点儿迂了!”

  我按捺住好奇。父母的事情,愿意让我们知道的自然会和我们聊聊,不说的,就是隐私,是需要我们为儿女的去尊重的。

  “爸有什么心病要上这种鬼地方?“未曦冷不防开口,吓了我一跳。

  三爷爷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什么心病……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一辈子贵在有个知音,心里有啥不痛快了,就想起这么个人来,可以倒苦水的人,说说体自己话,连自己的老婆男人都说不得的话!”

  未曦绷着脸:“知——音!那个女人还在这个鬼地方?”我阻止她:“未曦,不许这样说话!”“不许?你?凭什么!”未曦冷笑,继续问:“三爷爷,你说啊,那个女人是不是还在这个地方?”

  三爷爷的眼神直打飘:“嗨!那丫头是安子家的远亲,也住城里头,放假就来玩,两个人从小就认得了,本来好好的一对,高中没念完就淹死了,什么福还没享到呢!”说着,三爷爷哼起了“长生殿”。而我和未曦,太过意外而呆掉了。

  高山流水遇知音。三爷爷说的,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一辈子贵在有个知音。紫鹃说的,姑娘想想,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爸爸听着曾经年少痴狂,是追念爱情之伤逝!我被这些念头塞满了,乱糟糟地理不出头绪来。

  替三爷爷盛了饭菜来,七月已经用餐完毕,离开圆凳,去洗脸梳理去了。平姑娘接替母亲的位置,朝三爷爷妙妙撒撒娇。

  三爷爷挑了两块炒鸡蛋给平姑娘:“噢,你真是馋猫鼻子尖哦,闻到鸡蛋味儿了,啊?坏东西!”黑毛从桌下的战局里撤出来,哼哼叽叽地不开心。三爷爷重找了只碟子,匀了些鱼汤,拨了些饭给黑毛:“黑毛心气高呢,不乐意和它们抢着吃。”说来也怪,竟然没有别的猫和黑毛来争食。

  “让它吃了独食,黑毛就会护罗,可凶呢。就跟人一样,它晓得这就是给它备下的,成了习惯就难改罗。”

  未曦突然哼了一声,推开碗就往外走。

  三爷爷跟着喊:“哎,二丫头,汤还没喝上呢!”

  未曦是不可理喻的。我道:“三爷爷别管她。”“这个丫头脾气还真象她妈!”

  七月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妙!”我被逗笑了:“怎么,七月也听懂我说的?”

  “妙!”七月端庄地坐着,目光迷蒙地看着它的儿孙们。尾形悄悄掩上去,想把母亲掀翻在地。七月不及防被扑倒,它半真半假地拍了尾形一巴掌,尾形咪呜咪呜地来回跳跃,试图按住母亲蓬松如堆雪的长尾。“叫你皮!”三爷爷用筷子头敲了尾形一记!“你妈快生了还跟她闹!”

  “家里的猫都七月生的?为什么不给别人养?”“舍不得啊,落地的崽儿越象七月就越舍不得送走。也有外头来的,喏,妮妮不是七月生的,花子,阿黄,是捡来的,落在外头没吃没喝的可怜啊,原先想喂几天就让它们走,但都是来了就不走了。还有几个是跟七月跟到家里来了,撵都撵不走。咱们家七月,书词上怎么说?招蜂引蝶的哟!”七月不满地仰头看三爷爷,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象在做小小的抗议!我们一起笑起来,在这凉爽的夏夜里,在这群孩子似的猫中间,有什么理由不开怀一笑呢?除了,未曦?

  除了未曦。

  又一个黎明来临了。迎接黎明总是给人美好的感受,我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有着快乐大喊的冲动。

  未曦突然推开我的门,叫了句:“我也要出去玩!”

  未曦已经穿戴整齐了。粉绿色的吊带长裙配是薄荷色的披肩,梳得高高的马尾衬着秀气的脖子。天生丽质,怎么穿都好看。

  这样美好的早上,这样美好的未曦!“吃完早餐,就出发。”

  未曦心不在焉地划着稀饭。

  七月与尾形并坐在我们腿边,一声不吭地盯着未曦。

  未曦低低发出一声诅咒,七月动了一下,抬起腕舔爪子,舔完左手舔右手,舔完右手又架了个直腿舔腿根。未曦恼羞成怒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

  院子里十几只眼睛一齐刷向未曦望!“看什么东西!你们这些畜生!”

  未曦的好心情就这样宣告灭亡。她挥手驱逐七月:“去去去,讨厌鬼!”

  尾形突然耸起肩膀一声低吼!

  未曦还了一串诅咒,尾形依旧酷酷地坐在了我腿边。七月则置之度外地继续做它的清理工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它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怪怪的。

  未曦腾地起身:“不吃了!”便往外走。她迈出门去,左边是小白,右边是大白。她往是间走,小白突然起身往中间一躺。“见鬼!”未曦转向左,妮妮抢了一步子,未曦只好收回脚,再落下去,黑毛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若无其事地横在她面前挠耳朵。未曦望象是进了桃花阵的欧阳克,无论走哪一步都可能遇见阻碍。

  究竟是怎么了?我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一争,忽然醒悟过来:猫们在捉弄未曦!是为了未曦的不友善?那么她的报复来得也太快了点儿。怪不得人们说猫是小人。小人之交甘若醴,甜也就容易腻,一腻就容易翻脸,翻脸就不念旧情了。可,真的是这样吗?那七月和三爷爷十年的情份不是一如当初吗?或者,花中有君子,猫中也有君子?

  我正满脑子君子小人之流,只听见未曦发作了:“滚滚滚!全部都给我滚!跟我玩地雷战?看我不打你们!”猫们却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有点儿兴灾乐祸的样子,彼此呼应着妙妙妙起来。未曦粉面转红,真的抓起鸡笼上盖布的压条木,就要冲进猫阵。

  “未曦你又疯了!”我抱住她的胳膊,夺下木条,“跟几只猫斗什么气!”“它们明摆着跟我过不去嘛!”“猫是有灵性的,跟它们亲近一点儿它们会回报你十倍百倍!”

  “谁要听你鬼扯!”未曦忿忿大叫,“你厉害啊,陆为霜,你不但会收买人心,连畜生的心你都有办法收买!”

  “你不要一口一个畜生,你又比它们高贵多少?”

  “我不跟畜生比!”未曦头一次没有纠缠不休,她自己停顿了一下,调节了一下情绪,“你高贵,就不要和我计较,你看你看,太阳都上头顶了!”

  我不能乘胜追击,因为对方是未曦。不知道她会在哪一秒又翻脸。我们走了出去,猫们聚在门口送行一般。我回头看时,七月正站在门槛边,神色安详。我这才发现,七月的腹部已经隆然可见了。

  未曦边走边看:“这儿还不错嘛,有点儿意思。就是太晒了。”

  我隐约觉得未曦在没话找话说,便没接荏。未曦到底在想什么?她实在没必要讨好我,尤其是在昨天晚上那样地羞辱过后,她这样反复无常都不觉得自己很过份?难道她身上的人性已经战胜了心魔?在我心记忆里,幼年时代的未曦并不是这样,她活泼而有礼,骄傲但热情。不条从什么时候开始,未曦成了个暴戾乖张的小公主,我每晚睡在她身边,却感觉不到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昵与归属感。越长大就越感到疏远,未曦一次次叹息:什么时候才能和你分床睡!那一年我们换了套大一点的房子,未曦终于如愿以偿,房间里有了两张床。她的床离我的床只有两臂的距离,未曦却象找到了安全洞穴的兔子,一头钻了进去。

  未曦忽然欢呼了一声:“葫芦!”便朝藩篱间结着的那绿网奔去。

  她这声毫无矫饰的欢呼让我眼睛一热!

  (10)

  高考前的一次模拟测试中,未曦发挥失常。成绩公布出来那个傍晚,出了教室门就是瓢泼的雨,江南的梅雨长了人的愁,未曦很晚都没回家。雨越下越大,爸妈发了疯地四处寻找未曦,我撑了伞走到大街上,凭着直觉,我看见了未曦。就在一家打烊了的铺子房檐下,未曦缩肩拱背地*着墙,陷在昏暗光线中。我怀里还焐着一把伞,默默无语地把伞递给未曦,未曦出人意料地让开了那把伞,嚷了一声:“姐姐!”扑在我怀里,低低啜泣起来!我搂着未曦回到温暖的家里。那一夜,她赖进我的被窝,象我们最初在他*的子宫里一样,肌肤相贴。也只有那一夜,未曦流露出小猫乖顺的一面露出她所有的恐惧与软弱,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姐姐”让我回味至今。

  未曦摘下一只青涩的小葫芦果儿,掂在手心抛来抛去地玩着。

  我们已经走在河边,再往前就看见小桥了。章泊会不会在那儿等我?一想到章泊,我心跳加速了。若不是未曦在侧,我恐怕要奔跑向前了!

  “前面是不是有座桥啊?”未曦把沾着果霜的葫芦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她一向讥笑我是个“草民”,我嚼草根,吮花蜜,都是她的笑柄,被她斥为野蛮行径,是不开化的蒙昧表现。未曦甚至说过:“你怎么吃草啊?噢,对对对,你是书呆子嘛,纸不就是草做的?牲口爱吃草是为了读书哦!”怎么,未曦也要做食草的牲口?

  “陆为霜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停了一拍,“关于草民。”

  “哈!你在讽刺我?”未曦瞪眼,立刻又放松道,“我是客串一回。”

  未曦究竟是怎么了?她一再对我退让,完全不象平时的作风。

  小桥已然在望。我再次心跳加速。忍不住引颈观望,桥边却是空无一人。我尽量掩饰住失望,不料未曦投来一瞥,并且跟着说:“这就是你提过的桥啊?那对面的树就是桃树罗?”未曦停下来,踮脚作远眺状:“哇,呕!那儿还有桃子是不是?我们去玩儿玩儿!”

  未曦抬脚往桥上走,我已拦之不急。忽然从对面林中窜来一个黑影,闪电一样跃过桥来,直扑向我们!未曦尖叫着一下子跌倒在地:“狗!狗!”

  “顺子!”

  顺子在我这声轻唤下一未落时便环抱住我的腰,嗯嗯咿咿地撒起娇来。我拍拍它的脑袋:“你呀,真调皮!”

  “调皮?它差点儿要了我的命!这是什么鬼地方?猫象贼狗象土匪!”未曦皱紧眉毛爬起来,没想到起到一半又跌了下去,还坐得相当优雅!我哭笑不得地来扶她,发现她的目光越过我,投在我的身后。我循着回头看去——是章泊!

  章泊兴冲冲地下桥来,不住道:“顺子对你的声音很敏感,它就象我的雷达……”他遽然停住脚步,慌里慌张地向未曦欠欠身:“啊!你好,你们好!”

  未曦把头一摆:“你的狗撞了我,害我摔得好痛!”

  怎么会!草皮是这样厚,草茎是这样软!章泊闻言赶紧来拉未曦:“对不起对不起!”

  顺子不服气地甩了甩头,蹭蹭我的手——什么时候我伸出去扶未曦的手已经缩了回来?

  我代顺子辩护:“顺子没有撞你。”“就是撞到了嘛!”

  未曦撑着章泊的手臂娇无力地站起来,噘着嘴,扭股糖一样拧着身子,活脱脱一个不解世事的任性小女孩。

  怎么会!顺子只是跑得快了一点儿,它的目标是我,未曦分明是吓到了她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她并不是那么娇弱的女孩子,不过,好久没有见过去时未曦撒娇的样子,此刻翠柳碧水映衬着她作娇态,真是养眼!

  ……我忽然间醒转过来!——未曦做出这样的姿态不是无心流露!未曦倚在章泊的手臂上不是真的痛,是要章泊看见她有多美,是要我痛!我剧烈颤抖了一下,抬眼看章泊。

  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刻,章泊搀着巧笑倩兮的未曦,目光在她的脸上移动。未曦做得很成功。应该说成功极了!

  在我眼前发生的都是什么呀!我一如往常地直立着,一如往常地站在未曦身后,眼睁睁看她纤细的手指攀着章泊,抓住了他。我错愕了。错愕到来不及反应便先微笑了。微笑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缘故要去微笑,只觉得自己好麻木。

  过了好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更长,我听见有人叫我。章泊用手在我眼前虚晃:“嗨,神游故国!”

  未曦已坐在河边,她的衣裙与环境溶为一体,长发垂腰,唇边含笑,象一幅静物画。章泊对我叹息笑道:“神游也要分轻重缓急呀,幸好你妹妹伤得不重,不然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够她躺的!”

  我一时回不了神,漫漫然应了一个“哦”字。未曦拍着身边草地喊道:“才不要呢!什么一百天,我连半天也躺不了,我会闷馊掉的!如果我有事,都是你的狗害的!”章泊凑上去引颈就戮:“对,是我们的错,顺子不就是见到你姐姐高兴嘛!”

  未曦脸色一变。我的心也随之一揪!章泊口中的“我们”,自然包括了我的我们。轻轻一句话,让我悬着的心突然着了底。我从没过自己的情绪会这样大起大落,是爱让我变得患得患失了吗?是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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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只是顺从了爱情,亲爱的未曦
(7)
  未曦这个回笼觉睡到午饭时也没醒。

  三爷爷呷着酒道:“二丫头要成仙啊,老是不吃饭不行啊。要不,是三爷爷的菜不好吃?”

  我连忙摇头:“昨天她晕车,又认床,睡得迟。”

  “唔,二丫头看上去就底子薄,有空就带她出去转转,我们这个地方有山有水好玩得很很呢!”

  我已经初初领略过了。岸芷汀兰,水何澹澹,河边的草地上应该还留着我们的足迹……我们?清晨之约,章泊没有出现,也许潜意识里我并不想要他出现。未曦把这个早上算是彻底毁了。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跳得那么不安宁?只在一念之间,我的心已奔向那清凌凌的河水,奔向曾伫立过的树影!

  食不知味地吞咽下饭菜,神思不属地洗涮了锅碗,我空着双手坐在门槛上,脑子里费力地寻找着宁静。七月走近我,不出专声地看着我,一动不动保持着它的姿势。

  七月是这里的祖母,它应该得到我的尊敬。我伸出手:“来吗,七月?”

  七月慢慢站起来,端坐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睁着明澈的大眼睛,仿佛看清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进眼睛里。我抚摸着七月,从头顶到尾巴,老人们说猫最喜欢这种爱抚。猫这样娇的动物,大概是需要无休无止的爱才会满足,才会神采飞扬的吧?

  三爷爷戴上草帽走出来,见了七月笑着说:“不睡午觉啦,姑娘?有新朋友了是不是?”转向我:“我去买点儿东西,你们好好玩着。”

  猫也睡午觉?这样算来它们一天中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是用来睡觉的。说它们四体不勤倒真不为过。四体不勤……这是章泊说过的话。相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脑子里已经全是有关他的回忆?我抚着七月,努力去想点儿别的。比起猫来,未曦的嗜睡也不算过分。女孩子往往是乐意被形容成猫的,无论猫身上寄予了多光种说法,它给人的感觉总是灵动的,捉摸不定的。女孩子不喜欢让人一下子被人看透,象猫才好,越象越有看头。未曦尤其是这样的女孩子,因为她身上关注的目光更多,她怕让人看透看清,她自己也吃不准自己的心墙有几多深,不能逃之夭夭的最好办法,就是磨尖爪子,目光凛然。

  七月轻唤了一声。我惊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我又走神了,——故国神游!又是章泊的辞句,又是阴魂不散的他!我是魇住了吗?我们之间有多少片刻,能让我这样反复追忆!

  七月忽然换了一个姿势,注视着门外。顺子站在门口,欲走还留的样子。“顺子,来找七月吗?”七月站直身子抖抖毛,缓缓走近顺子,深深地嗅了一遍,嗅到顺子的下腰处,那长长的颈毛几乎拖在了地上。七月被什么吸引去了?

  看见我,顺子主动躺了下来,接受我的问候——挠挠耳根抓抓后颈。“七月,它怎么了?”七月懒洋洋地妙了一声,竖起耳朵躲到一边荫深处了。我细细看顺子的肚皮。一个念头升起来:“顺子怀孕了!”顺子又要做妈妈了!章泊知道了吗……我怎么又想起了他!

  我怎么又想到了他?未曦无数爱慕者中的一个,我怎么会一再地为他费思量!未曦说得对,我也疯了。可是无论我怎么抵抗如何自责,想见他的念头一秒比一秒更强烈,我不自主地向外走去。顺子俯首贴耳地跟着我,配合着我的步伐,又象是引领着我,往桥下来。

  我看见章泊朝我奔来,猛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我!那么紧那么紧那么用力那么用力,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去似的!真是莫明其妙,这是有什么样魔力的一副臂弯,让我不想挣脱也无法离开,我的脸贴着他的颈脖,感觉他的血脉快要迸裂,血液会冲上我的脸,可是我为什么要留在他的怀里,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心会这样痛,又是这样的狂喜!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滴落下来,象滚烫的铁水惊动了他!

  章泊揉着我低喊:“我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伤害了你,也许还会伤得更重!可是我不能不见你,我在这儿等,从早上到现在,我一遍一遍在祈求上天让你出现,我要告诉你,老天他为我安排的那个女孩子已经出现了,为她我不能自已,那个女孩子就是你!”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欣喜而委屈地把眼泪揉在他身上,他在说未曦的疯狂举动吗?那件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不是个会纠缠在过去的人。”

  “就算是伤人的过去?”章泊欲言又止,“真的是从零开始?”

  那我还能够怎样呢?除了无条件接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的心会允许另外的选择吗?我咬住唇边的笑,噙住满眶的眼泪,任自己软弱地把头靠向他的肩。

  顺子对我的回应发出了低沉的吼声。它以为我会伤害它的主人吗?当迷雾散开尘埃落定,章泊爱的是我,我怎么会给他伤害?

  天地在旋转,时空在交错,这是个为爱而生的世界!我陷在这个世界中了!

  (8)

  醺醺然回到小院,我幡然记起自己的职责!未曦会不会溜走?正一激灵的工夫,我看见了未曦。

  余晖脉脉,落满整个小院,未曦坐在最后一丝光线里,白色长裙却反射着耀眼的光。她的手指上勾着一柄苍蝇拍,任它在空气中晃荡着,招弟伸出爪,循着它晃动的规律拨弄着这个玩具。七月直直地坐在一边,暮色模糊了它容貌,只有那对眼睛亮得逼人。

  一片静谧。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这样安静的未曦,本身就是一团愁!无法言喻的愁绪汩汩地渗透出来。象月下栀子花的香气汩汩渗透进窗缝。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未曦的美丽也许是她犯错的借口,却也是我原谅她的唯一原因。没有会指责雪莲生得偏远累那采摘的人吃苦。而且,如果说从前未曦的坏情绪会连累到我的情绪,那么现在,我应该用我的好心情去感染她,快乐分享,用变成两个人的快乐。

  七月望向我,不置可否地妙了一声,走近前蹭了蹭我的腿。

  我蹲在未曦身边,轻轻道:“未曦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未曦沉默了一拍,突然冷冷哼了一声!“见鬼吧,一见钟情?和那个章疯子吗?”

  我一时不能反应,愣了一下,撑着笑道:“你是不是也要说我疯?”未曦在我愣神的时间里,轻牵了一下嘴角。这熟悉的表情把我拉回了冷战猜忌互相中伤的日子里!不不不,我不要回到那种状态,我要改变未曦。我接受了她的轻蔑,恳切道:“我现在很快乐,我想你能分享。”

  未曦不接茬儿,沉默地晃着苍蝇拍,幅度越来越大。招弟要站起来,跟着扑动才行。我习惯了未曦张口就来的讽刺,她的沉默让我有着不好的预感。未曦在想什么?想她的三叶虫?她那不切实际的爱情?我悚然而惊。监守自盗!她是在嘲笑我的监守自盗!我不许她追求她的爱情却和一个陌生人相爱。一样的盲目吗?因为我们的血液里相同的基因让我们一样盲目?可是,可是章泊毕竟是一个看得见习生摸得着的人,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了解他熟悉他,在现实的生活里一个真实的个体,三叶虫是什么?网上的一个幽灵而已。

  我小心地望着未曦:“未曦……”

  未曦扔掉苍蝇拍。招弟一个掂腰,扑了上去,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七月站起来,紧紧注视着未曦。未曦哼了哼:“畜生!”转身往里走。

  我绝望地叫了一声:“未曦!”

  未曦回过头来。美丽的眼睛里泛着冰冷的光,她再次牵动嘴角,轻快而准确地吐出一落千丈句话:“真搞不懂,他怎么会看上你!”

  是的!我是把自己的头颅放进了铡口,等着未曦落下刀来。她也的确这么做了,我的痛楚感在最初的几秒消失,然后,回来。汹涌而至的痛楚。

  我真是愚蠢。那是一颗冷酷的心。魔鬼用什么换走了未曦充满情意与温柔的心?而对坐在电脑前的未曦,三叶虫又凭什么唤回了她的情意?为什么未曦宁可让一个虚幻占据着她的思想,也不愿对她的骨肉亲人施以温情与忍耐心?她真是我身后那个妹妹?仅与我相隔几分钟来到人间的妹妹?

  我忘了我刚刚绽放的爱情,完全地陷入到未曦给我设下的忧烦愤懑羞惭难堪的罗网中来了。我就这样蹲在未曦坐过的凳子旁,感觉它留存的体温一点点地消逝,直到三爷爷跨进院子。

  “嗳?大丫头……噢,还跟七月玩儿呢?“

  七月从我身后走出来,温驯地叫了一声,然后扑起招弟不知什么时候丢下的苍蝇拍。我慌乱地从游离状态调整出来,深深看了七月一眼。七月按住它的玩具,目光往上抬,遇上我的,轻声细语地又妙了一句。

  我终于明白章泊所说的了,这里的猫是有灵性的,它是特意来解我的围的。章泊!这个名字跳出来,硌得我的神经都痛!从这一瞬间起我发现我好想见到他,听他急智而从容的俏皮话,让他妙语解开心中愁。我站起身,血往脑袋里冲,眼前一黑!

  三爷爷交给我一只塑料袋,里面有一瓶洗发水,一只卷筒纸,还有一支花露水。我看着老人,说不出来话。三爷爷笑道:“这个地方让你们受委屈了,这个洗发膏是城里最流行的。三爷爷上一趟城是特意去置办这些的!“噢,对了,三爷爷不看电视,你们可以上安子家去看。不要不好意思,我们两家人那是没有话说的!”

  我那一触即发的眼泪立时弹出眼眶,我差点儿叫:“那你现在就带我去!”

  “二丫头哩?”三爷爷从厨房窗下抄起一只竹篮。“在房间里。”三爷爷总是笑嘻嘻的,“那大丫头跟我去摘点菜吧。”有猫在墙头长鸣。三爷爷道:“黑毛这个小鬼!去不去园子?”

  暮色中我看不清那是谁,三爷爷只听它的声音就叫得出它的名字。果然是黑毛。它跟着我们踱进了菜园子。长的短的扁的圆的,挂果的深埋的,蔬菜们无一例外地精神焕发着,红的紫的青的白的装点得象一个花园。我全情投入地学起收获起来。三爷爷一样一样地告诉我,青菜怎么拔,怎么抖土,辣椒怎么摘,怎么区别生熟,毛豆怎么掐,不伤到秧棵,末了他露出老顽童的笑容:“够你学了吧,丫头!”

  我吁了一口气:“怪不得有话叫‘歇菜’,都歇在菜上了。”

  三爷爷大笑,同时还的个声音在爽朗无忌地笑。我不会回头也知道是章泊。

  章泊隔着篱桩,他那没有丝毫阴霾的脸,他那渴慕重重的眼睛,让我心里没有疑虑没有羞惭了,未曦对我的冷嘲热讽就当它随风散去,我不要我的爱从一开始就颠踣不宁,患上忧郁。

  三爷爷诧异:“安子来了?吃过了?”

  章泊眼睛直看向我:“顺子看到你……们出来,兴奋得很,我就带它过来了。”顺子听见它自己的名字,欢快地摇起尾巴。我上前问候它,抱了一下它的脖子。章泊悄悄握了握我的手。顺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唔——”地发出一声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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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褪去了衣衫,我们都疯了吗
(5)
  不知我在未曦的门口站了多久,直到三爷爷来推我:“叫二丫头起来吃饭呀!”我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未曦:“不用了,饿了她自己会起来的。”

  桌边放了三张凳子,旁边坐着的赫然是七月。而桌下早已守候了一群猫。三爷爷拍拍未曦空出的位子:“去。”七月跃上了去。立刻有另一只补在了七月原本的位置。

  这一只明显要比七月年轻,处处显示着青春期的自恃与活力。

  “它是尾形,七月的么儿子。安子说它粘着七月象尾巴才起了这么个名字。平时家里都是三张凳子,要是平姑娘不在,尾形就上桌子。”我恍然大悟,章泊说的就是这件事儿。可是,不对啊,那我和未曦要坐在哪儿呢?在他的逻辑里,已经把我们俩个排除掉了。我不禁笑了出来。三爷爷只顾着给我夹菜:“尾形什么都吃,不象它妈那么挑肥拣瘦的。”

  我把骨头递给这对母子。尾形看也不看我,专心进餐。七月不疾不徐,每吃上一口,必先施我以青眼,令我受宠若惊。

  地上的猫则是鱼汤泡饭,吃得高兴,妙妙妙奥奥奥赞不绝口。有人说猫不如狗来得率真,可也只有猫对饮食男女的事儿不加掩饰,想要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地要,好便是溢于言表不惜笔墨地称赞!

  三爷爷嘀咕了一句:“平姑娘又去安子家了?”

  平姑娘很受宠。它看上去平淡无奇,赖以得宠的,应该是它的内在吧。平姑娘的内涵?平姑娘是个很有深度的姑娘!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可是,它从一开始就得罪了未曦,这难道是一种宿命?

  上灯时分,未曦才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地晃出来。走过我房间时,她探头道:“关我禁闭还想饿我?”我只有装作耳朵功能差。

  未曦伸了个懒腰:“有什么吃的?”

  来到厨房,我舀了碗鸡汤出来。未曦站着就喝起来,一面咕噜:“蛮香的嘛,真是饿死了!”她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胸脯上来,头上已重新别起精美的发夹,和晚饭时那些收拾得漂漂亮的猫一样,未曦夸张着她的好味口。

  未曦停住啜饮:“喂,你干嘛看着我傻笑啊?”

  我有吗?我垂下头,看那炉火上炖的水壶。一口袋蟑螂沿着墙根向未曦的方向逛了过去。我四处寻找合适的捕杀工具:“未曦你那边有蟑螂,快帮我找只苍蝇拍。”

  未曦跳起来捂住眼睛!“在哪儿?在哪儿?”

  我失笑:“你打算从手指缝里找它吗?”她往墙边一坐,跷起二郎腿:“是啊,我不如你有见识,不如你临危不惧!”

  我看着蟑螂朝未曦越爬越近,只好顺手捋下她跷在半空的拖鞋,一击便要了那丑东西的命。

  未曦呕眼睛一翻!在她呕吐出来之前,我走了出去。

  (6)

  让未曦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是减轻我工作压力最好的方法。如果一天中有十二个小时她都在睡觉,就意味着只有十二个小时需要我看住她。

  我出门的时候,三爷爷又到菜园子里去了。他不在家时候就在菜园,不在菜园就在去菜园的路上!我想起这句篡改的广告词,嘴边已浮上微笑。

  院子里,猫们三步上哨五步一岗地晨练。我绕过雷区,一一打招呼:“早,小白。早,小黄。早,花子。早,妮妮。……”招弟对我折扇上的流苏很兴趣,跟上来扑了一下。我弯下腰用流苏逗它,它索性就势一躺,肚皮向上地和我嬉戏起来。“三爷爷说你最喜欢追自己的尾巴,是不是?跟自己赛跑?还是你喜欢在原来的圈子里打转哪?说嘛,测试一下你的生活态度罗。不告诉我吗?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叫招弟呢?你是平姑娘的女儿对不对?你看我的记性还不错吧。你妈妈喜欢离群索居,那你呢?”

  “它喜欢尝试新事物。”章泊清脆地接了过去。他一步迈进院子,笑意盈盈。“你和我一样,对着它们就变得罗索了是不是?”

  我的天。我刚才的絮絮叨叨都让他听去了?我赧然笑了:“早。”

  “早。你们早呀!”章泊行了个宫廷礼。

  “那位小姐还没有起床吧?她是一向爱赖床的……的吧?”“你怎么知道的?”

  章泊笑得实在很勉强:“……一看就知道了嘛。”

  是他挑起的话题,他又逃开了。算了,他既然不想说,我又何必再纠缠下去。其实,如果他想了解未曦多一点,我会告诉他的,但以朋友的立场,我不会鼓励他去追求未曦。所以,他退缩,我也不会用红布把他引到场地中央,让他受尽戏弄之后饮剑而亡。朋友?我什么时候已经把他放在了朋友的立场上了?

  章泊抱起招弟:“小东西,你妈妈呢?”

  “平姑娘不是在你家吗?”我奇怪地问。

  “平姑娘不在外面过夜,早该回来了。”三爷爷的猫是和人同吃同睡的?我笑起来:“好家教!”

  章泊也笑了:“你没听过一句话?早不喂猫,晚不喂狗。三爷爷家的猫吃了晚饭,就四体不勤了,除了睡觉还乐意干什么呢?”

  我抚弄招弟:“哦,你外公骂你四体不勤!”

  章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也会拐弯抹角地挖苦人!”

  几只猫跃上土墙,消失在墙后。章肖点点头:“这几个都是调皮捣蛋的的高手,这会儿又不知上哪儿撵鸡赶鸭去了。顺子就不爱和它们玩儿,顺子喜欢文静的姑娘。”“那你呢?”

  我的章泊惧是一惊!我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这样没有意义这样多余这样无聊、轻佻的话来!

  “顺子喜欢的我都喜欢。“章泊微笑着接过口去。

  我一颗心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章泊是个很沉稳的人。我渐渐发现,他眼中的好奇与探究的光芒,虽然是受着压抑的。他总是能够表现得镇定自若,把不安分的因素扼杀在喉咙口,连言语间都不显露,只有眼神里有过痕迹。

  “对了,你们在这儿还睡得惯吗?蚊子多不多?我来是带你们去上游采点儿南天星,回来铺在地上,蚊子就不近身了。”

  “是树林里?”我看看自己短袖短裙。“去换条长裤就OK了。不着急,我等你。”

  我突然有了种兴奋,就好象小学时的春游前夜。

  轻轻走进房间时,未曦从隔壁伸过头来:“唷,早嘛,陆为霜。”

  我象做贼一样惊跳起来!随即,象为了撇清一样飞快地说:“章泊要带我们去采草药,你快梳洗一下!”便钻直了房间。

  未曦扒住我的门,蹙眉道:“章伯?这儿除了爷爷我们还有别的亲戚?”

  这就是未曦。她永远不知道别人为她做了些什么。

  “章泊是昨天陪我们来的人。”

  我看着她倦容缱绻的脸,“我要换衣服了。你也要换上裤子比较好。”我做出等她离开的姿态。

  未曦撑着门框,突然发笑:“我们是姐妹,你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换衣服?”

  “未曦!”我的脸一定红了,“你又发什么疯!”

  “我疯?我就是疯!那个什么章伯不也是个疯子!你以为你就正常?全世界都是疯子,你不疯的话你才是不正常,名副其实的疯子!”未曦嚷了起来。

  我作深呼吸。我必须冷静,不可以与她争执,她随时随地可能犯病的。“好了未曦,我向你道,你快回房间换衣服,然后去刷牙洗脸。”

  未曦倨骄傲地看我:“你不敢当我的面脱衣服!你自卑!哈哈哈,陆为霜,你敢否认吗?”

  未曦真的是不可救药了!她这样折磨她的同胞姐姐到底能得到多大的快感?我无心恋战:“你走开吧,我只告诉你我没有自卑的理由。”

  “你有!你不敢在我面前脱衣服!连我脱你都不敢看!”

  我的嘴唇在发抖:“陆未曦,我是尊重你,曦望你也自重!”

  “少在这儿满口的仁义道德!你就是不敢看!你自卑,心理阴暗!我们来打赌,我现在就脱,你敢不敢盯着我的身体看三秒钟?”未曦说完就把她的睡袍褪了下来。她的长发泻在她光润的肩上,胸口,从走道里射进的微光把她的身体照成明暗两部分,流淌着柔和之美,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憎恨,象要喷出火来!

  突然走道里一声低喊,惊遽而去的脚步声响起!

  一定是章泊!我的心在一瞬间被屈辱、羞愧、痛惜挤压得变了形!我冲上去,在呆若木鸡的未曦脸上掴了响亮的一巴掌!

  未曦把目光从走道尽头收回来,错愕地盯着我,一秒一秒的静默,只剩下我和她的呼吸声。从她的眼里忽然滚下一颗眼泪来!她失声叫:“啊——”仿佛是一场噩梦醒来,未曦软弱地晃进房间,倒在了床上。

  我立在原地。我终于亲手打了未曦的脸。多少人梦寤以求吻上这张脸,她身体里一定有个恶魔,吸干了她的魂,控制摆布她做出惊世骇俗的事儿来。我的手打不到那个魔鬼,却伤了我的未曦,我的妹妹。我走去未曦身后。她腰肢纤细,她抽动的肩头凝香,她手腿直而且颀长,她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尤物”。她说我在她面前自卑。我宁愿相信是它——这具身体在说,而不是未曦在说。我为什么要自卑?对自己不满才会自卑,有欲念才会有烦闷。我不需要人来给我提要求,也不会给自己提要求,更不会对别人提要求,要求得越少,痛苦失望也就越少。未曦喜欢脱了衣服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地端详自己,我会逃开。我知道她会问我,她美在哪里,哪里还不够美。我觉得她已经够美,不该再有要求了。可我也知道,而对她而言那是废话,我不说,我躲开。因为这个原因她认为我自卑,我为她难过。未曦的选派有太多期待与目标,原本有许多事情要比观察自己的睫毛或给指甲缀钻石更有意义,我更知道,那对未曦而言更是废话。狗屁不通的废话!我早已习惯了她的癫行疯言,今天却失手打了她,因为那个闯进我们二人对峙空间的章泊?被他撞见未曦的裸体,比撞见我自己的更难堪,对我而言,未曦的身体也是属于我的隐私,更是我的珍宝,世俗的目光会让它不纯粹,让它变质、腐败、毁灭,而未曦的尊严受到的伤害让我迫不及待要保护她,可分明是她的轻佻她的心魔糟蹋了她的尊严!我那一巴掌原是情非得已!

  未曦坐起来,眼圈发红,被子上泪痕斑驳。“我是不是很下*?”

  我扑过去捂住她的嘴,我做了什么呀,会让未晞这样难过!“当然不是!你是我最出众的妹妹,是我们陆家的骄傲呀!”

  未曦破泣为笑:“那,有早饭吃吗?”

  一碗稀饭吃得未曦呵欠连天,我劝她:“你还没醒呢,回去睡一下吧。”

  未曦道:“不要。我要看《四世同堂》。我看见你带着的。”

  可是等我把书给她送去时,未曦已经歪在床上,再度入睡了。真是个孩子!

  我轻轻带上房门,信步走到了河边。桥就在前面不远处。

  我是在等待章泊么?经过了今天的事情,我,和他,还能坦然相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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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月,我们闯进了你的世界
(3)
  我们的同伴摇摇头:“三爷爷喝多了一点就犯糊涂。”

  糊涂?是指以未晞的美丽,不该有认错人的可能?我轻轻笑了一下。那个人看向我,笑得那么尴尬。

  “安子也来啦?来,陪我喝一口!”三爷爷又来抓他,一眼看见我:“又是大丫头?老头子见鬼啦?”

  回答他的是一声娇滴滴的猫叫。从院墙上跳下来一只狎,弓背蹬腿作了一通广播操,来蹭三爷爷的腿。未晞叫道:“就是它,该死的猫!”

  三爷爷看看未晞,看看我,再看看未晞,嘿嘿地笑:“大丫头调皮,跟三爷爷开玩笑是不是?”

  我只好不去理睬未晞,先来扶老人家:“我是陆为霜,她是妹妹未晞呀。”

  三爷爷好不容易想起那个“二丫头”,二丫头已经在对着土墙开火了:“你这只笨猫倒霉猫你给我滚开!你最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一个猫脑袋从鸡笼上压的木头方子后伸出来,一个猫脑袋从化肥袋子后探出来,还有一个猫脑袋从桌子旁的椅子上抬起来。六只眼睛全部看向了未晞。未晞在“安子”的示意下阅兵完毕,呆了一瞬,尖叫道:“我要回家!”

  三只猫挤到三爷爷脚边,亲热无比。

  未晞冲我施展狮子吼:“你们是存心的是不是?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畜生!你和爸爸串通好了想要整死我!我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姐姐!”

  我看着未晞涨红的脸,暴起的青筋,一阵惊恐——她会不会再犯病!我无目的地后退了一步,却碰上了“安子”。他扶住我,目光是对着未晞的:“猫都是有灵性的,你会喜欢它们的。”

  “我讨厌它讨厌到顶!”未晞迈开步子往里走,“可是你们不要以为我会害怕!——啊!猫!里面还有猫!”

  猫们不紧不慢地伸着懒腰晃了出来,对着未晞轮番打呵欠,一副颇为不满的样子。,似在追忆方才的好梦连连。

  “天,到底有多少?”我喃喃道。

  “每天回来过夜的有十二只。”那边悄悄地回答,并主动补充道,“叫我的名字吧。章泊,立早章,淡泊的泊,大家都叫我安子。三爷爷的猫和我们家最要好,我们家的顺子还给七月代过奶妈。”

  “顺子?七月?谁?猫?”我问出这六个字,未晞就气急败坏地转向我了:“太好了,谢谢你们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囚室!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倒我?试试看吧!不过就是一个月的刑期,难道你们能关我一辈子?”

  猫们睁圆琥珀色的眼睛,冷冷看着未晞。那目光和未晞常用的一模一样!怪不得爸妈说未晞象只坏脾气的猫。或许未晞因为她自己象猫,才会这样地讨厌猫吧?

  章泊显然对未晞的言辞很不适应,他困惑地向我道:“她一直是这样的吗?”

  可怜的人!我见过未晞把玫瑰砸在追求者的怀里,理由是玫瑰可以整把整把地卖!我还听说未晞把同系的男生约在城外自己去唱卡拉OK,那里尾生抱柱最后冻出肺炎来。

  我对着章泊叹了口气。章泊没收到我这声叹息,在对墙上那只黄猫招手:“平姑娘,来。”

  平姑娘盯着我们,眨了下眼睛,尾巴一收,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未晞哈哈怪笑:“畜生就是畜生,对它们不能客气!”

  话音刚落,平姑娘弓起了背,又抻了抻了身子,跳了下来,迈着醉汉似的步子,*上了章泊的腿,就势躺了下来。

  章泊蹲下身抚摸平姑娘,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温柔!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冷不防章泊抬头向我一笑:“平姑娘是我的女儿。”

  “听听,真是笑死人了!”未晞尖着嗓子哼道。我也正好从四目相对中解脱出来。

  她抬起尖俏的下巴,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笑容:“陆为霜,我们还将有一个疯子邻居!你们总是说我疯,看看他吧,陆未晞加上三叶虫也没有半个猫爸爸来得疯!”

  章泊的脸色骤变!我低语:“你不要理她好了。”他却似乎被我这轻轻的声音吓了一跳!“啊?哦,也许吧。”

  什么跟什么呀,我是枉做好人了。我皱起眉头。还是别多事的好。

  平姑娘弹了弹尾巴,扭头看我,双目凝视的样子象极了坐在电脑跟前的未晞,充满了爱意的表情。不知这个三叶虫会有什么样的魅力,会让心比天高的未晞甘心做爱情的俘虏。仅仅是屏幕上的文字,就能让未晞确定她那珍贵而脆弱的爱情,该是怎么样令人头皮发麻的腻人情话!未晞够聪明了,但也够骄傲了。骄傲的人容易盲目,盲目的人容易从背后攻击成功。三叶虫不辞辛苦地打动孤标骄傲世的未晞,是为了获得满足感,还是仅仅因为无聊?反正不会是一何辛苦为红颜,他没见过未晞,如果他与未晞面对面,不管他多么油腔滑调,都会施展不开了吧?

  “陆为霜你发什么呆气!我累了我要躺下来我要洗澡我要赶快睡觉!”

  未晞瞪着三爷爷:“三……三爷爷。见鬼,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个爷爷!我住哪?卫生间在哪儿?附近有没有发型设计吗?我的刘海要修一修了了。”

  我的暑假完了。整个七月,我会奉命待在这儿,看着未晞平安渡过危险期。我本还打算用这段时间老舍的作品,再把他和三岛纪由夫做个题目来赶我的论文。我为什么要答应爸妈来押送未晞?我为什么不提议送她去上海姑妈家?那儿有专员可以二十四小时地监控她。我真是引火上身。早知如此就不告诉他们“三叶虫”的事儿。让未晞去见他,让未晞失望之后自然就会回来,从此风平浪静。那我何不做个人情,让未晞去会三叶虫?不行不行,我已经扛了天穹在身上,说什么也要扛下去,还有未晞的颠痫症,唉,要不要告诉他们?他们会担心得立刻跑来的——如果他们来,是不是我就可以卸任了?不可能,他们只会对未晞加倍地娇惯,而我的使命说不定会延期。算了算了,还是各安天命吧。再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指数狂泻,保不准那个三叶虫风流倜傥,未晞真的上演红拂夜奔就糟了。权且忍一忍吧,过了这个月开了学,我就功德圆满了。

  章泊帮我们提着箱子,同我们一起进了屋。他看看我,欲语又休。他不说,我也没兴趣问,追问不休的人除了儿童就是白痴。章泊还是说了出来:“你有许多话。”这没头没脑的话。我投去询问的目光。“但你很少说出来,所以你多数的时间是在走神。”

  哦?我心里一动!没有人这样大胆地说出对我性格的感受。不知怎的,我反而更加沉默了。

  未晞倒跳着撞在我的身上!“这是什么鬼地方!流浪猫收容所吗?”

  床边的枕头上安静地卧着一只猫。我从未见过这般雍容典雅的猫。它稍稍昂起头,颈毛披拂在枕上,闪着光泽。它慢慢抬了一下尾稍,就象是态度平和地挥了一下手,便复又睡去。

  未晞握起拳头:“不能忍受了!一只猫睡我的枕头!”

  “你用我的好了。”我接过来说。

  “你不必假好心!我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是消灭它!”未晞捋起袖子往前走,没想到章泊拦在她面前:“你不要太过分!七月有身孕了!”

  我再次端详七月。这是第二次从章泊口中听见这个名字。顺子为她代过奶。那么顺子是哪只猫?对了,它是章泊家的。

  三爷爷忽然挤进来,轻轻抱起七月,然后一声不吭往外走。

  我忍不住叫道:“三爷爷。”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大丫头,上次你来,正好七月离家出走没见上面,这回可好,七月下崽你们都赶得上……”三爷爷收住话尾,走开又回头,“可是原来二丫头不喜欢猫!”

  我有点儿难过,未晞伤了老人的心。章泊瞪着未晞的眼光里竟然有愤怒。

  “三爷爷喝再多,对猫的事儿一点儿都不糊涂!”章泊忽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可是,二丫头她,不喜欢猫。

  (4)

  未晞一脸幸福:“终于可以不和你睡一间屋子了!”

  最后一件衣服收进抽屉,我直起身,长吁一口气,睨她道:“未晞你还记得吗?搬家那年,你也是这样坐在床沿上,说:终于可以不和你睡一张床了!”

  未晞呆了一呆。她旋即陷入了沉思。她的45度侧影完美无懈可击。小白长红越女腮。她的眼中没有了拔扈与警惕,取而代之是回忆时特有的松与柔和。

  未晞一直渴望有自己的房间。她不和我一块儿去食堂不和我一块儿去图书馆甚至于不和我一块儿上下学,逃避与我和共处。仿佛是在一个子宫里待紧密依偎过,到了人世间反而需要疏远了。未晞进聊天室从来都是避着我,但她仍让三叶虫成了我们共同的话题。未晞说得没错,我是一个告密者。我说出了她与三叶虫的约定,因为我觉得那太可笑了,与所谓相恋的网友见面是愚蠢的。

  “陆为霜,我累了。”未晞忽然倒头睡下,闭上了眼睛。

  她又犯犟了。我起身带上门,未晞又抬头道:“喂,吃饭的时候叫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未晞就是这样,设计剧情也从不会亏待自己,再入戏也会有画外音的神来之笔。

  用手机给爸妈报了个平安,出来转了一圈没找到三爷爷,便循路走到菜园外,没料到迎面来了章泊。他抓着几块香皂,远远就微笑:“怎么?还不累?三爷爷从来不用香皂,我怕你们没准备。对了,你这是上哪儿去?”

  “随便走走。”我举目四望,“三爷爷呢?”

  章泊用手遥遥一指:“园子里头。他不在家就在菜园子里,不在菜园子就在去菜园的路上。”

  我笑出声来。这是做学生的要诀所在了,即“学以致用”四个字。

  我们进了园子,三爷爷从一垅苋菜前直起身:“大丫头,来啦!瞅我这把苋菜,肥不肥?”

  “三爷爷,你不要惯着未晞,要多管着她。”

  “这个苋菜挑到镇上去卖,肯定好价钱。”三爷爷的酒劲儿还没过去。

  章泊朝我会心一笑,蹲在三爷爷身旁:“三爷爷,上回那个番茄籽好不好?”

  “好使好使,口味还特别好,安子下次你再帮我带一点儿吧。”“那是试验品,多了就没有了。下次有别的我再给你送过来。”“哎,好啊。”

  章泊目示我离开,于是我们出了菜园,沿着小河往前走。

  “……我总不能哎啊喂地叫你,你的名字……”

  “取的是〈蒹葭〉首句,白露为霜,陆为霜。”

  “哦,我知道‘未晞’是哪两个字了!“章泊迫不及待地欣喜道。

  我淡淡看他一眼,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神色一阵慌乱。我看他的目光本无深意,只是他心中有鬼罢了。

  看他那为难的样子,我拿话岔开:“你说你叫安子?”

  “我是难产出来的,当时我爸说,能出来就能保娘平安,就叫他‘娘安’,后来大家都叫我安子。”

  我悄悄笑了。“你又想到什么了?”章泊瞪瞪眼,“走神大王!”

  “好难听!兀兀然有匪气!走神太白,神游还差不多。”“神游?那就叫你‘神游故国’好了!”甩手又给我一个绰号!

  我咬着唇发笑,这个家伙倒有些急智。

  “跑题了,你刚才到底笑什么?”

  “我在想,安子,还有,顺子。”

  轮到章泊大笑:“你话中有话哦!其实做顺子一点也不差呢。”

  已经走到了小桥边。我一惊,怎么,我就这样和这个陌生人一路走了来?

  对岸就是桃林,章泊嘬指有声,一条硕大的家犬应声而出,冲过桥来,扑在章泊身上!我讶然:“我没见过柴犬长这么大!”

  章泊搂住狗颈脖:“顺子的确与众不同,它身上有圣伯纳德犬的基因,狼族血统,绝对忠诚。”

  原来顺子是狗不是猫!我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自作聪明地说出来。

  “怎么不说话了,神游故国?”

  “需要说什么吗?”我微笑着让顺子嗅我的裤脚,我的手指,我顺手挠挠它的耳根,拍拍它脑袋。

  章泊对我吸了口凉气:“你是个很奇怪的人,神游故国。你一点都不怕顺子。就算是这里的男人看见它都绕着走!”

  “我有触怒它的理由吗?野蛮的实质是无礼,而不是丛林矛枪露宿生啖,你不觉得吗,动物往往比人更能恪守既定的礼法规则。”

  垂柳的长枝直插进水里,短些的来搔我的脸颊肩背。八月,青青河边草。有点儿恍若梦中。我应该封闭在空调房间里赶稿子,应该在高楼林立的商业区呼吸汽车尾气,应该喝着花茶看肥皂剧。那才是暑假的样子。此刻,我坐在河畔草地上,脱了鞋,让河水浸过脚面,对面林中未摘的桃送来果香,上有黄鹂深树鸣。我想起那幅《湖畔》。宁静的湖面,迷蒙的雾气,快乐的女孩子们。如果未晞入画,该是怎么样的惊艳之作?她刚入梦乡吧,她总是那样剑拔弩张,会让自己太累,也许到这里来,离开人言的圈子,离开网络,离开一切庸俗的享乐,离开叵测目光深情注视,对她真是有所裨益。

  我的第六感突然有所警示。接触到章泊似笑非笑的目光,这才想起这个天地并不止是我一个人。

  “这一次神游到哪儿了?我看了你好久了。”

  我轻哼着岔开话题:“这草真软。”“这是高羊茅。咱们长江中下游主要分布的是细结缕草和狗牙根。高羊毛抗碱抗旱性都较强,但是不耐踩踏。”

  “你说得很专业呀。”“这就是我的专业。”“啊。”

  章泊道:“啊是什么意思?”

  我怔了一怔。他在想什么?他觉得如果他学个网络工程这种时髦玩艺儿我就不会“啊”了?我平静地迎视他:“你的专业很有用。而我的很糟。”

  他开怀大笑了:“你说话总是很简洁,但也很有趣。”

  哦?第一次,我对这样善意的赞美与应和,竟然欣然笑纳了。

  夕阳西沉的时候,要不是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已经是暮色罩大地了。

  我站起身掸草茎,一边暗自安抚内心的惊慌,而章泊笑而不言,作远眺状。

  “平姑娘!”章泊叫了一声。果然,平姑娘在对岸桃林中疾走,猛然定住,收起一只前爪,马惊蹄一样向我们张望,随即脚不沾地地向我们狂奔来,跳进了章泊的怀里。

  顺子打了个响鼻,拱了拱平姑娘,惹得平姑娘一声娇柔的嗔怪。

  章泊笑:“平姑娘是七月第一窝里的,我们顺子刚生的小狗仔都被抱走了,干脆领了一窝小猫仔回来。除了平姑娘还有大白小白和帽儿,所以它们几个跟顺子比对七月还要亲。顺子自从领养过这窝猫,就认了死理,把天下猫都当自家人了,再也不撵猫,我们这儿有人叫它猫顺子呢。是不是呀,猫顺子?”他揉揉顺子丰厚的颈圈毛,顺子发出低而软的嘤咛算作回应。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男孩子,说起这些异类伙伴时,眼神,微笑全都有了崭新的意义,崭新的倾诉,他爱它们。他爱它们!

  章泊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你是不是觉得一个男生婆婆妈妈说这些很幼稚?”

  我静静地笑:“不。绝不。”

  顺子翻身起来,从头到尾抖擞了一遍皮毛。章泊侧耳倾听:“是我们家开饭了。”

  平姑娘追着顺子的尾巴,没有离开的意思。章泊抱起它:“走吧,那就到我们家去。让尾形也上上桌子。”他们三个一起离开了我的视线。

  尾形上桌子?什么意思?我一路想着,径直去了厨房。

  小方桌上摆着一锅米饭,一碟四季豆,炉子上正滋滋煎着什么。

  我一阵羞愧,又成了饭来张口的大小姐了。三爷爷在水井边叫我:“大丫头,饿了吧?”

  我连连摇头,走过去:“让我来洗吧。”三爷爷在洗的是……鸡肠?家里杀鸡了?我不安道:“三爷爷!这是家里的蛋鸡吧!”

  “乡下菜没油水,二丫头瘦,你也瘦,要补,要补!”

  我立刻想要冲直屋去把未晞拖出来,让她看看这位被她顶撞的老人如何以德报怨!推开了未晞的门,我不自主地停下了动作。

  未晞的长发散在枕上,开了天目的毛巾被搭了一块在身上。身下的篾条席早已被汗浸得发了红,暗的墙,灰的地,加上她眉峰那个紧得仿佛解不开的结,我一下子想起了病中晴雯的模样。未晞的肤色近乎透明,眼角眉稍无限沉重的样子,她梦到了什么吗?三叶虫?他是个什么样的魔鬼,吸走了未晞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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