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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阿文去洛杉矶已经有快一个月了。


临走时,他要把那辆老丰田车送给我。我执意不肯,他只好五百元卖给我。


我说太便宜了,他说,算上你修车花费的五百元,一共一千,一点也不便宜。


我无话可说,于是就接受了。我的记忆果然是如此的不可靠呢,我当时竟然忘记了,修车的钱,他是曾经还给我的。


然而,即使是这买车的五百元,我也并没有立刻付给他。为了还信用卡公司的账(飞机票的一千九百元),我甚至还从他那里又借了八百元。于是,我就欠他一千三百元了。


好在我仍旧在Steve的实验室里工作,而且,Sunny的家长还把我推荐给他们的几家邻居。我的家教任务异常繁忙,从周一到周五,几乎天天都有两三个小时的工作。我的月收入终于上升为四位数。


我的确是非常繁忙的。我于是没有时间去机场为阿文送行了。不过,他的很多台湾朋友都去为他送行了,我似乎原本就是没有必要去的。


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把钱还给阿文了。我暗自打算,要写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寄给他。


可是,我有些担心,他不去兑现这张支票。


一个月以来,我只接到过一个他的电话。夜里十点,在我的洞穴里。


他问我为何总不在家,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


我笑答,我的习性你了解,以前又有多少时间我会缩在这黑暗的巢穴里呢?


他便笑了。他说,你是一只老鼠吗?居住在巢穴里。


我说,是鼹鼠,不是老鼠。我的眼神也是不好的。


他笑得更加嘹亮了。我仿佛看到他那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了。于是那天的对话就这样开心地结束。


然而在那天夜里,在梦里,我却再次见到了辉。他却穿着中国楼那奶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


更加令我不安的,是我和他在夜幕里拥抱着。我甚至感觉到了他温热的面颊了。异常的真切。然而,他的面孔却是模糊的。我没有看到伟的面孔。朦胧间,我却仿佛看到那十六七岁少年般的微笑了。


第二天一早,我想起来,我有车了。不必担心在深夜里独自在街上行走。于是,我便把每晚归家的时间拖延到凌晨,并且关闭了留言机。


阿文是不会在那么晚的时候打电话的。他是很体贴的,会担心打扰了我或是房东的睡眠。


我相信自己是自私而且卑鄙的。我竟然利用他留给我的汽车,作为躲避他的工具。


我原本是打算扔掉阿澜的日记的。为了父亲对我说过的话。


我抱着那本日记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它深深藏在皮箱的最底层了。


毕竟,伟和佳慧已经结婚了。阿文也到遥远的洛杉矶去了。我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然而伟曾经对我说,我们以后可以经常在一起了。我是不应该再回忆起这些话的。我的记忆总归是无法听话起来。这许多年,它总是这样随心所欲的。


不过,在北京的那一周,我最终还是没有去过紫竹院,也没有去过卧佛寺。
临走的那一天,在飞驰的出租车里,我掩着面,竟然连那古观象台都错过了。


我到底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我的生活终于要走上正轨了。我故意拖延回家的时间,想必以后也不会再接到阿文的电话了。


他不曾打电话到Steve的实验室。也许,他不想让Steve知道,他和我依然保持着联系。


可Steve又如何会在意呢?他每天仍旧兢兢业业地做着他的工作。他的眉头依然微锁着,他也是从不多话的。他不曾问我为什么曾经请假一周,也不曾问我,我衣袖上曾经别着的黑箍有何意义。


他的沉默,仍然吸引着我的好奇。我是不应该对他好奇的。不过,实验室的时光总是特别无聊的。我不禁时常暗暗地观察着他。


也许是这初秋的闷热吧。不若酷暑中那样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多了一丝清凉的秋风,却如催化剂般,鼓舞着我内心的冲动。


我越发努力地企图忘掉阿澜的日记,这冲动却越发强烈起来。


但是,我向父亲许诺过的事情,又如何可以不兑现呢?


不过我确信,对Steve的观察是安全的。我想我是内向的,内向的我是无法接近异类的。


而美国人,无疑就是最标准的异类了。


这样的秋天一年只有一次。


这样的年头一生希望也只有一次。


过了这个秋天,过了这个年头,我或许可以彻底地忘记阿澜的日记了。


我于是不再克制自己。 既然是安全的,我的观察便越发大胆了。


也许又是因为天气的缘故。秋风一天一天强壮起来。如同我的冲动。天气凉爽了,Steve穿起一条灰色的牛仔裤。


那裤子的大腿和臀部,都微微发白了。也许是洗得次数多了,也许原本就是那样的。


我越发地觉得,他的臀部是饱满的,而他的腹部却非常平坦。


他果然不似其他美国人。他们有丰满的肚腩。而Steve虽然身材壮朔,腹部却不见丝毫的螯肉。


我更加仔细地观察着他。他的神情,他的举止。他的沉默。


他每天仍旧准时离开实验室。离开前,他仍旧仔细地整理他的棕发。


其实,他只是对着玻璃门轻轻捋一捋额前的散发而已。这动作虽然短暂,却非常专注。那棕发的颜色是恰到好处的。我不喜欢金黄色的头发,我总认为,男人的发,应该是深色的。他的发直而且柔软,经常会有意无意地从额头上斜垂下来,在下午的阳光里,反射着柔和的光芒。


我却未曾见过他的女友。像他这样健康而又深沉的年轻男人,如何会没有女友呢?也许,只是不曾被我见到罢了。


他的女友,应该是深爱着他的吧。


那么他呢,是否也是深爱着他的女友呢?


从他每天下午整理头发的专注,我相信他是爱着女友的。他的一天,仿佛从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而我的一天呢?正在继续着。接下来,我多半会去继续我家教的职责。这职责会一直延续到晚上十点。然后,我会到图书馆或是公共机房,完成作业,报告,或者随便在互联网上游荡一会儿。自从阿文走后,我就不再留在Steve的实验室里自习了。因为在那里,我会想起东大停车场那有些飘忽不定的灯光。那灯光实在是摇曳得太厉害了,在那灯光下,我是无法集中精力在作业上面的。


直到过了午夜,我才像一只疲劳的鼹鼠,小心翼翼地钻回那临时挖掘的洞里,躲藏在地地道道的黑暗中,然后沉沉地睡去。


然而,我的一天,仍旧在继续着。在梦里继续着。


在梦里,我终于见到父亲了,他慈祥而苍老。但是在梦里,我却没有忘记辉。没有忘记他一身洁白的警服。他的面孔,时常变得模糊起来,越发的不似同我牵着手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骑车游荡的那张面孔了。


但这面孔却丝毫也不陌生。那笑容,十六七岁少年般的,仿佛昨天我还见到过似的。


等等,容我慢慢地回忆。这张面孔,我确是见过的。


就在那喧闹的中国楼。


在宽阔的休仑河的堤岸边。


在底特律机场那拥挤的等待接机的人群后面。


他微笑着走向我。他的声音雀跃着:


"冬哥,我学会了,我也会用你们的方式打蛋了。"


我便有些诧异了。从何时起,在梦里,辉不再称我为"澜"了?他怎么称我为"冬哥"呢?难道,那人不是辉了么?就连他的面孔也已经变化了。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稍稍停留,我便立即把它推翻了。


怎么会呢,这许多年。除了辉,是不会有人来光顾我这荒诞而且寂寞的梦境的。


不对,这样说也是不对的。因为最近,除了辉,又多了一个人光顾着我的梦境。那便是我的父亲。


然而醒过来以后,我却感到越发寂寞了。


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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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走出海关,隔着层层的接机的人群,我看到阿文。


他正奋力地挤过来,迎着我,辟出一条狭小的通道来。


底特律机场的秩序原本不是这样混乱的。不过,当有航班从亚洲飞来时,就另当别论了。


隔着人群,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里充满焦虑。


我不曾告诉过他我何时回美国来。我只告诉他,也许要离开两三个礼拜。回程的时间要根据情况而定。


我突然回忆起,我曾说过会发email给他,告诉他回来的日期。


然而,在北京的时候,我却忘记了。


况且,我也不知道,在北京何处是可以发email的。短短的一周,除了必须要做的事情,我都静静地坐在家里,面对着几堆似乎已经面对了一个世纪的杂物堆。


莫非,他送我的时候,已经仔细察看过机票了?没有接到我的消息,他便还是按照机票上的回程日期赶了来?


我有些感动了。


他额边挂着一滴汗水,鼻梁上的黑色细边眼镜也有些歪斜了。我于是微笑起来。


他隔着人群大声地问我家里是否一切都好?他脸上的焦虑散去了,又换做少年般的笑容。


他果然还是个孩子。然而我的微笑,原本代表着别的意思。


我的微笑有时的确是虚伪的。比如此刻,它并不代表快乐的心情。此刻我其实是麻木的。麻木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表情的。不知从何开始,我已经学会了微笑。


可阿文还是孩子,他并没有学会微笑。他微笑,因为他的心里的确释然了。


他终于走到我面前,终于发现我袖子上的黑色丝绸的标志了。


他的微笑便立即消失了。他伸出手握住我的胳膊,握得很紧很紧。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我本想继续微笑,打破僵局。可突然间,我却笑不出来了,我竟然丧失了微笑的本事了。


而且,更糟糕的事也发生了。我似乎也同时丧失了忍住泪水的本事。我的眼眶里已经饱盈了。


难道,我又要把脸贴向他的面颊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掩藏起来那马上就要涌落的泪水。


他的眼神在灼着我。


不可以。我告诉自己。在飞机上,我下过决心。我要把阿澜的日记丢掉。因为父亲曾经告诉我:小冬,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于是又有了些勇气,又找回了微笑的本事,也找回了忍住泪水的本事。


我微笑着对阿文说:谢谢你,阿文。咱们走吧。可很大的一滴泪水,还是落下来了,很重很重地落在机场光滑平坦的地板上,迸裂了。


我却仍然微笑着。我的鼻子并没有抽搐。我的表情应该是自然的。然而,阿文却紧紧注视着我。他的眼睛也微微发红了。


为了我,他的双眼竟然也微微发红了。我冲动着,我想拥抱着他,狠狠地拥抱他,把他镶嵌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了。


我却克制住了自己。我匆忙地转开目光。于是我们并肩走向停车楼。我们不再四目相对了。


我微笑的工夫毕竟是不很地道的。我们一路无语,我强迫自己忍受着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


八四年的老丰田又喘息着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王菲庸懒的歌声穿透发动机的噪音,断断续续飘散了出来。


我听不清所有的句子。只听道:


你眉头开了
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红了,
我的天灰了。。。


阿文终于开口了:


"冬哥,我要离开安娜堡了。"


我有些吃惊。我扭头看着他,忘记了我原本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


"为什么呢?你要回台湾了吗?"


"不是。我要转学去洛杉矶了。"


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光严峻地望着前方,全神贯注似的。


"怎么会这样?"


"UCLA 的一个教授对我的研发项目很感兴趣,他准备资助我。"


"你不是说,你得到资助了?难道。。。是两千英里以外的资助?"


我的嗓音突然之间有些沙哑了。我试图清一清嗓子,却愈发地发不出声音来。


"是!"


"可是。。。"


我想说,可是那一夜,你却没有告诉我。


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一夜,在漆黑的公路上,我们拥抱着。我只知道他曾经因为我偷偷为他修车而气恼,却不知,他的心情原本就是动荡的。


"那什么时候走?"


"下周一,就是后天。"


我突然想起去新竹青华做教授的"土著民"。彭教授实验室里的台湾学生们,是否也为他举行过欢送会了呢?那欢送会上, 阿文有没有醉呢?他醉的时候,迎着月光懒散地往宿舍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那一夜,我给他讲过的小人国的故事呢?


他终于要离开了,要到阳光明媚的加州去了。我也是曾经向父亲许诺过的。
我们的确到了应该分别的时候了。然而,又如何谈得上分别呢?我们原本只是一个教授手下的同学罢了。他来自台湾,我来自大陆。我们原本是不同的,我们以后也会继续不同。


我回转过头来,注视着窗外。又在经过休仑河上那长长的桥了。河面是那样宽阔,蜿蜒着一直伸向天边。


"我们停一停吧,在河边坐坐好吗?" 我的声音想必是太低了。他没有听清。他问我说了些什么,我摇摇头,告诉他没什么。


车速很快,超速了很多。他那样专注地驾驶着,我想是不会有什么不安全的。


河面虽然宽阔,还是立刻便从视野里消失了。


王菲的歌声又钻进耳朵来: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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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在北京只停留了一周。机票的时间本是如此,订票的时候,我原本料定是要延期的。可如今却不需要了。 一夜间,我的家仿佛就从这座正在成长的城市里消失了。


就是那一夜,我和伟静静坐在顶楼。当朝阳从对面楼房的背后跳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于是我便有些急着想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走的时候没有人到机场送我。


伟曾经提出来,但我拒绝了。我走的那天,佳慧应该是去美国领馆签证吧。
我于是对伟说,你不要送我了,还是去陪她吧。


他点点头。


这些都发生在那个清晨。我们一起从我家的顶楼上走下来。


我们只见了那一面。很久很久的一面。因为整整一夜,我们共同坐在顶楼,直到太阳升起来。


然而,我们的告别却非常简练。仍旧如同两个不期而遇的近邻,聊尽兴了,分手各做各的去了,丝毫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况且,他不是说过吗?很快,我们就常在一起了。


接下来的一周,除了必须办的事情,我便独自留在家里。小莲已经回乡下老家了。


我原本是要整理一下家当的。


那些杂物仍然堆在那里,只是体积又膨胀了不少。


又忆起儿时,我曾独自在那些杂物堆里寻觅。我原本是希望和楼下的孩子们一起嬉戏的,尽管他们曾经抢走我的塑料宝剑和玩具冲锋枪。


然而,父亲把我独自锁在家里。


想着想着,我便不愿意动手清理这些杂物堆了。谁知道我会不会又从中发现些什么呢?
直到临走的一天,我默默地锁上大门。


屋里的一切还如一周前一样。


我拖着手提箱,登上出租车。司机问我去什么地方。


我原本是要去机场的。可此时,脑海中却一下子涌出好多好多地方:



清华园,
圆明园,
卧佛寺,
美领馆,


但下意识地流出口来的,却是紫竹院。


车子于是驶上二环路。


为什么会想到美领馆呢?为什么会说出紫竹院呢?我问自己。难道,又是那本日记在作祟了吗?


如今,我已失去了父亲,却仍旧不能忘记那本日记吗?难道,我仍旧还在憎恶着伟吗?


我连忙叫司机把车直接开往首都机场。


我闭上双眼,把头埋在手掌里。我是如此的无地自容了。


想必那出租车也曾从古观象台前经过。不过这次我却错过了。于是我不知道,有没有列车从那下面缓缓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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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这一天夜晚,我独自留连在我家的楼顶。


我上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而且还微微飘下雨滴来。傍晚的闷热被夜风扫得一干二净。


从何时起,北京的夏也会飘起绵绵的细雨了?我的记忆里,搜寻不到如此的夏夜。


我想,这样的雨夜,以前必定也是有过的。只不过在我丝毫不可靠的记忆中,夏夜如若不是闷热里混着满耳虫鸣,便是狂风大作,雷电交加。


如同我在蜡烛前阅读阿澜的日记的那一夜。


而如今,却在飘着细雨。细得令人分不清到底是在下雨,又或是身在云雾里面。


我于是独自站在这细雨中。这一夜没有虫鸣,只有楼下二环路上匆忙的车声,还有远处灯火通明的工地上隐隐的持续的咆哮。


无数漆黑的楼影,正偷偷从四周成长起来,越长越高。如今,站在这五层高的楼顶上,却仿佛站在丛林之间一小片狭窄的空地上了。


站了很久。腿有些酸了,我便坐下来,坐在硬硬的楼板上。


我双手环绕着膝。


这一次,我不曾站在顶楼的边缘,也未曾展开双臂。生平第一次,当看到脚下穿梭的车灯时,我感到有些怕了。那些车灯,它们自顾自地繁忙着,不曾意识到身边耸立在黑暗中的那一幢幢楼房里,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它们。


我有些害怕站在边缘。我并不害怕坠下去,我只是担心会打扰了这些穿梭着的车辆。它们原本不曾在意我的存在。打扰它们,应该是件很尴尬的事情。


而且,没有父亲的阻拦,我许是一定会坠下去的。


母亲离开的那天,也不曾有人留意我。我于是独自从阳台的护栏上爬下来。


如今,父亲也离去了。


楼板被雨水打湿了。冰冷的雨水,已经浸到我裤子下面的肌肤了,那凉的感觉,便如千百只蚂蚁在爬,不多久,就爬进心里,爬进骨头里。


遇到了心肌和骨髓,它们便立刻啄食起来。


是谁饲养了这些微小的昆虫,却又让他们来啄食我呢?


是父亲么?是母亲么?是阿澜的日记吗?它们不止一次地光顾我了。


然而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啄食着我的身体。这样说来,就是我在饲养它们了。是我用自己的肌肉,自己的骨髓,在饲养着它们了!我理不出头绪了。


我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楼顶,让这些寄生虫肆意地啄食着我呢?


而且,还是在这样下着小雨的夜里。不如离开吧。可是离开了,又能到什么
地方去呢?楼下么?那苍白的街灯下面么?


又或是我家的阳台?那个堆满废弃的杂物的家里么?那个我寻到阿澜的日记
的家里么?


那仍旧是我的家么?可是父亲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永远也不会回去了。


毕竟,今夜这顶楼上是看不到星光的。于是我下定决心要离去了,此时背后却响起脚步声来。


步伐很沉稳,似曾相识,难道是父亲么?他仍旧不放心我独自站在高处么?


我却无力回头。千万只蚂蚁仍旧在啄食着我的骨髓,我的肌肉。


而且,我有些惧怕,我的任何动作,会打断那沉稳的步伐,然后就在这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里,永远的消失了。


于是我便克制住自己的身体,维持着已经僵硬的姿态,任由那些蚂蚁啄食着。


那脚步终于停止在我身边。


我仍然注视着二环路上穿流的车灯。他紧贴着我徐徐地坐下了。


然后,他伸出手臂,勾着我的肩头。


隔着我被雨水打湿的衬衫,他的手臂是那样的温暖。


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烟的味道了。


一时间,千万只蚂蚁,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一古脑涌入鼻腔,然后便化作泪涌了出来。


他的手臂轻轻地用力。


我的身体早已被那些微小的昆虫啄食得如海滩上风干的沙堡一般,此时便彻底地坍塌在他坚硬而宽广的怀里了。


我企图克制住自己。然而那些蚂蚁化作的泪,却洪水般一直倾泻着。我更加痛恨自己了。


即使是风干的沙堡,又如何能够坍塌在最温柔的海风里?
况且,我仍旧是憎恶着他的。因为他,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我的父亲。


我的泪,怎能浸湿他的衬衫?


然而,风干的城堡已变作散沙,我无力挣扎。


他的怀如同我记忆里的一样。为何这些我却不曾忘记呢?


他抚摸着我的背,轻声地告诉我:小冬,你瘦了。


我沉默,他便也沉默了。


多少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和他,也在这里。他用手臂圈住我的身体。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耳。


那一夜,我在蜡烛下读阿澜的日记。


那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为什么?我该死的记忆,这许多年,就让我一直记忆着这些?却不曾记得离开北京的那一夜,父亲曾经对我讲过的话?


我终于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他也丝毫没有挽留。


我们仍旧肩并肩坐着。我的肩紧挨着他的肩。


细雨已经停了。二环路上的车灯几乎消失了。偶尔出现几盏,也是匆匆忙忙地飞驰而过。


渐渐的,天边出现了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说:天亮了。


他说:是呀,新的一天。应该是个晴天。


于是我们开始不紧不慢地聊天。如同两个和睦相处多年的邻居,在家门口不期而遇,却又丝毫不觉得惊讶,因为都没有急着要做的事情,所以就坐下来闲聊一般。


他告诉我,他和佳慧已经结婚了,就在上周。


他还告诉我,佳慧正在联系出国,而且,密西根大学已经录取她了。只是手续还没有办妥,一周后就要去签证了。


他又说,和佳慧结婚,就是要赶在她出国之前,这样,他很快也可以到美国来探亲了。


我平静地听着。那些曾经潜伏在我身体中的蚂蚁,似乎已化作泪水流光了。


然后他说:小冬,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我和伟,我们又会经常在一起了。


我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记得,这句话我是曾经听到过的。


是伟曾经对我说过,还是在阿澜的日记里读到过呢?又或是在梦里曾经听到过呢?如果是在梦里,就讲不清是谁说过的了。也许是伟,也许是辉。


现在,就在我家的顶楼,面对着天边一片绚丽的朝霞,我又听到了这句话。


然而,他已经和佳慧结婚了。


然而,父亲对我说过:毕业,成家。


我苦笑着点点头,然后告诉伟,在他来美国以前,我会好好替他照顾佳慧的。


然后,我忆起应该和他道声谢谢。因为他一直照顾着父亲。


终于,朝阳从对面的楼顶跳出来了。耀眼极了。果然又是新的一天。


晴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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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飞机抵达首都机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天阴沉着,看不见太阳。


我只随身携带了一件小箱子,并没有托运任何行李,所以几乎第一个冲出海关。


我坐在出租车里,看机场路边挺拔的杨树向身后飞奔。


然后是东三环路和长安街边的高楼大厦,乌云般向我压下来,压得我越来越憋闷了。


终于,夏立车在建国门拐上了二还路。我似乎看到那古观象台了,却未曾留意那下面是否有列车徐徐开过。


赶到那所医院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我焦急地检索着每间房间的门牌。


就是这间,危重病人观察室。父亲就在里面。


我的呼吸急促了。我伸手去开门,竟然没有握住门把手。


我索性放开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我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似乎不只一张床,却只有最里面的一张被占据了。一个苍老的身体躺在那上面,被许许多多的管子纠缠着。


他的发如天坛公园被薄雪覆盖的草地般苍白。


"爸!"


我本以为我会叫得很响,张开口来,声音却苍白而无力。


我本以为我会飞奔过去,迈开双腿,步伐却格外地小心翼翼着。


我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小冬哥",有个身影从墙角的黑暗里站了起来。


是小莲。


她见到我,泪水便滚落下来,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其实,屋子里面灯光很明亮。即使是墙角也不该有阴影。我却为何不曾发现她呢?


我刚刚走进来的时候,仿佛偌大的房间里,便只有父亲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张最里面的病床上。


父亲很安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目。硕大的氧气罩几乎把他的脸全部遮挡住了。


小莲急切地告诉我,父亲四天前还好好的,突然晕倒了,到现在还没醒转过来。医生说是脑溢血,情况很危险。


"医生说,维持不了多久,就等你回来看一眼,俺谁也不认识,就打电话给刘伟。。。"


小莲泣不成声。


我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突然被漂白了。各种物体的形状渐渐变得模糊。


我连忙扶住床架,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大爷前几天还好好的,早上起来吃了俺煎的蛋,前几天还好好的,俺煎了个蛋伺候他吃了。。。"


小莲渐渐平静下来,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如年老的妇人一般。


我的心脏似乎符合了千百斤的重担,压得整个身体慢慢下坠。


我终于重重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过了许久,我默默注视着父亲。他仍旧很安静地躺着,面部没有痛苦或是欢乐的表情。


就如同我自己。我想我的面部也是没有表情的。因为我的心脏被那重担牵拖着,已经失去了感觉。


我仍旧默默地注视着他。很长很长时间地注视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着。


突然间,父亲的睫毛微微颤动了。


床边的心跳监视器上显示出不规则的波形。


小莲尖叫着向值班医生的房间冲去。我紧靠着床头站起来,握住父亲的手。
他手心的硬茧微微摩擦着我的掌心。


他的面孔在氧气罩下抽搐。


医生带领着两个护士快步随小莲走回病房。他们围绕着父亲忙碌着,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就只能慌忙地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我想,我是有些碍事的。但我不愿意松开。似乎如果松开了,就再也握不到了。


已经记不清上次握着父亲的手是何时了。


一定是童年吧。那些寂寞的日子。父亲偶尔会带我去公园,坐转椅,滑滑梯。在公园里,父亲领着我的手。又或是我抓住他的手不放。


太长时间了,我的世界里,就只有父亲,还有我家那些杂物堆。即使是在滑滑梯的时候,我仍旧狠狠抓住父亲的手。


小莲一边哭泣,一边向医生祈求些什么。


然而,医生并不理睬她。他只是沉默地忙碌着,忙碌着。


终于,他把手放在我肩上,对我说:病人不行了,现在赶快听听他要说什么吧。随后,他们便把父亲脸上的氧气罩取掉了。


父亲的嘴角果然在抽动了,眼睛似乎也微微睁开了一些。


我连忙俯下身去,用耳朵贴近父亲。


父亲应该是识别出我的,因为他微微睁开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光芒。稍纵即逝。


他声音很轻,很缥缈,是一丝微薄气体流过喉咙最深处所发出来的。


我只能分辨出来一些零散的词语,却无法将它们组合成完整的句子:


小冬,亲人,唯一,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用嘴贴近父亲的耳,也用同样轻微的气息告诉他:我知道了,爸您放心吧。


我的语气竟然坚定且平静。这出乎我自己的预料。


父亲的嘴角于是便凝固了。


还有他的睫毛,他鬓角上的白发,他额上的皱纹。


都凝固了。


我突然感到这房间里无比的闷热。


北京夏天的傍晚,难道一直是如此闷热的么?那些傍晚,我时常坐在我家的顶楼。那里曾经看得到古观象台和那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我曾经站立在我家阳台的护栏上,伸开双臂,注视着那徐徐开过的列车。然后,父亲把我从护栏上拖下来,他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声音虽然响,却不很疼。


我时常留连在我家的杂物堆里。父亲把我锁在房间里,那里便是我的儿童乐园。那里,我发现了阿澜的日记,从此,我的脑海里便充满了澜,辉和伟的影子。


他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难分难离。


然而,我却不曾经常想起父亲。他的身影,从未在我孤独而自私的梦境里出现过。


只有那个炎热的暑假,当我把他抛下,独自提前赶回学校去的时候,我心里是曾经想念过他的。然而,那想念里还夹杂着埋怨。那时我以为,父亲不再需要我了。我却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我是如何地需要着父亲。


那次的想念也是非常短暂的。我很快便见到了佳慧和伟,他们清晨一起从他的宿舍走出来。


我于是又坠回那狭小的世界里,那由澜,辉和伟所编织的世界里。


直到今天,我才突然发现,我是如何地忽视了他--我的父亲,一位日渐憔悴的老人,他的白发就如同天坛公园那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了。


然而,他的白发现在却已经凝固了。凝固得如此彻底,这炎热的夏夜竟也无法将它们融化!


我伸出手,握住父亲的肩。我要帮他翻一个身。


这样热的天气,他已经用这个姿势躺了很久了。


这许多年,我从没为他做过什么。


连他对我讲过的话,我也是不曾记住的。


我身后变得嘈杂起来。有人抱住我的腰。他正企图把我从父亲身边拖走。


我挣扎着。


我只不过想帮父亲翻个身,这样闷热的天气,他已经很长时间这样仰面躺在床铺上了!!


围绕在我腰间的臂膀非常的有力,渐渐拉开了我与父亲的距离。


隔着空荡荡的房间,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是安详的。


他似乎并不感到炎热。他的额头上没有汗水,只有凝固了的皱纹,层层叠叠。
我平静些了。


片刻间,我心脏上的负累似乎也减轻了些,那些曾经失去的感觉,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把脸埋在手掌里。


泪水便从指逢间洩了出去。淌过手背,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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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二天下午三点。西北航空公司的这架庞大的747客机终于笨拙地移上了跑道。


我坐在靠近窗户的位子。


机舱里座无虚席,异常干燥的空气中飘荡着拥挤人群的味道。


很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我蜷缩在这架庞然大物中属于我的缝隙里,几乎马上就要睡去了。


昨晚我整夜未眠。北京家里的电话始终是没人接听的。我于是用一千九百美元,换取了这块临时属于我的狭小空间。


我连夜打电话预定的机票。账都记在我崭新的信用卡上。可银行的账户里,是没有这么许多存款的。或许,阿文会帮助我的。上午,他送我到机场的时候,也曾劝我不要着急难过。


我不想考虑以后的事情了。银行,信用卡,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已经坐在这狭小的座位里,这就足够了。


飞机呼啸着起飞,我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沉沉睡去了。


恍惚间,冬日的早晨,我仍旧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坐上。


父亲奋力蹬着脚踏板,艰难地对抗着迎面的狂风。


我的头于是埋藏在他宽阔的脊背后面。


狂风愈吹愈凛冽,那呼啸的声音直刺进我的耳鼓。


一个寒冷的冬日,天空确格外清朗。我坐在楼前的井台上,目送母亲的背影渐渐远去。


我泪流满面地回转过头来,扑进父亲那宽厚胸膛。


我躲在那宽厚的胸膛里,默默听着他的叹息。


很深很长的叹息。狂风的呼啸声,始终盘桓在耳边。


我渐渐醒转过来,风声变作飞机发动机的轰鸣。
机舱的灯已经息了,躁动的人群早已安静下来,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异常清脆,竟然有些令人惊心动魄了。


我用头轻轻顶着窗,窗外漆黑的夜空里,只看得到一颗星,就在天空的正中央,异常地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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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那一夜,在我住处门口。我和阿文安静地分别。


在他转身的刹那间,我很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惧怕那漆黑的地下室了。仿佛里面隐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冷不防就把我吞噬了。


其实,里面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一台和我一样年纪的电视机和两个皮箱以外,就只剩下终日轰鸣的锅炉了。


我知道他也是想留下来的。所以我有些惧怕了。怕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超过了对黑暗的恐惧。


毕竟,我已经熟悉那黑暗了。


我独自回到自己的角落,撵亮台灯。光线实在太温柔了,流不满整个房间,遗漏了四处仍旧漆黑的角落。


灯光却照到了我的面颊。那里的皮肤仍旧微微感到温热。


我于是连忙息了灯,躺倒在床上。


已是盛夏,地下室里愈发闷热。我辗转反侧,长久无法入眠。


我忆起东大停车场那高高的路灯,休论河畔扑水的野鸭,还有中国楼里嘈杂的杯光碟影。


中国楼的日子是多么寒冷寂寞呢?


其实,中国楼的夜晚,应该是繁忙而热闹的。为什么在记忆里,会有寒冷寂寞的印象呢?


也许是因为天气吧。那些骑着车从中国楼回家的夜晚,风从我脸上吹过。如清华的冬夜一般的寒冷。


我懒得仔细思考了。


如今,天气已经很炎热了。中国楼那些寒冷的冬夜已经消失了。我心里一阵浮躁,睁开眼,四周的漆黑便向我压下来,劈头盖脸般。


我赶忙坐起身。后背已经潮湿了。我再次捻亮台灯,灯光似乎变得异常耀眼。


我用手压一压那灯罩,灯光于是收拢起来,一并倾泻到狭小的桌面上。那上面收拾得很干净,只留着一套前一个房东卖给我的电话和留言机。


我的手慢慢伸向那只电话。


我是要给谁打电话呢?是阿文么?为何脑中不停流过他住处的号码?我又是何时把这七个数字几在脑子里的呢?我的记忆原本是很糟糕的呀?


我为何要给阿文打电话呢?


为了他明亮的眼神,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还是温热的面颊?


为了他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领结,黑色的马甲,还有合体的西裤?


我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衬衫。他的肌肉同样鼓胀着。这使我回忆起伟来,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裸着上身,先是我的目光,然后是我脊背的肌肤,同样感觉到了那肌肉的鼓涨。


我怎么能够这么长时间地憎恶一个人呢?何况,他还在替我照顾我年迈的父亲。


我的手指马上就要触到那电话了,我却有些犹豫起来。阿文是很可爱的,他天真的笑容。他瘦却饱满的身体,曾经温柔地充满了我的怀抱。


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令我憎恶?又或许,我令他憎恶呢?


我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都伸开了,其他的手指却蜷缩着。手背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几条嶙峋的骨骼上纠缠着清晰的静脉。


这只手静静地停留在电话听筒的上方,似乎已经感觉到电话那凉爽的温度了。


突然间,电话铃声响了。异常尖锐地划破这漆黑寂静的洞穴。我微微一抖。


谁呢?这么深的夜里?我抓起听筒。


我的胸腔似乎实在有些狭窄了,容纳不下雀跃的心脏。


我轻轻应了一声,暗暗等待着对方开口。


片刻的寂静。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小冬?是你吗?小冬?"


声音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虽然微弱,却深沉而且圆润。


一时间,过往的一切便向我袭来:观象台前徐徐的列车,卧佛寺昏黄的傍晚,二环路明亮的街灯。。。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收紧,紧得不给心脏留下丝毫跳动的余地了。


"是。。。我,是。。。刘伟吗?"


我嗓子有些沙哑了,声音颤抖着滚出来,却又遇到了舌头的阻碍。


这深远的夜,莫非又用一场虚幻的梦境来和我开个玩笑吗?何况这温柔的灯光,看上去也不如何真切。


可电话机的听筒正紧紧压着我的耳,似乎要嵌进我的头颅里去似的,耳廓上凉爽的疼痛确是很真切的。


也许是距离遥远的缘故,他的声音也颤抖着:


"小冬,你听着,你别急,千万别急。"


我的手也开始在颤抖了。


"小冬,你爸身体不太好,现在在马路对面的那所医院,医生说可能有危险。"


"我爸!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喊叫起来,嗓音变得清脆而且洪亮。


"小冬,你千万别急,他现在还在医院,情况还算稳定。。。"


"别懵我!快点儿告诉我我爸到底怎么了?"


"真的别急,我得挂了,你快回来看看他吧。"


电话里一阵寂静。


"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我的声音软弱了下来。然而,伟的声音却从电话那端消失了。一个清朗温柔的女声取而代之,她用标准的美式发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对不起,您的电话没有拨通,请先挂上电话,随后从新拨你想拨打的号码。"


她的声音是如此温柔恬静,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录音也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嘟嘟声。


最后,连嘟嘟声都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绝望的了无边际的寂静。


我奋力丢下电话。


回北京去!


我必须见到父亲,必须让他见到我。


出国前的那晚,父亲曾经对我说了很多很多,可我该死的记忆,却把这些话语都遗失了。


我却偏偏记得,在那苍白的路灯下,伟就站在那里,他仰头看向我。二环路上的明亮的车灯,整齐而有节奏地从他身边流过。


明天吧,最迟后天,我要回到父亲身边,听他把那些话语再仔仔细细重复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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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Sunny的记性的确不差。她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从我这里顺利赚走了十美元。当然,我也从她父母那里得到了一百二十美元的工资。想到每月又可以增加近五百元的收入,我乐不可支。


我向附近几个步行可以到达的修车行大概打听了一下,如果要把丰田恢复原样,需要更换整个尾部,大概要两千美元;如果保留尾部,敲敲打打地让它基本还原,至少也要五百元。


我想,也许就花五百元让它基本还原吧!估计年迈的丰田车本身也不见得卖得出两千元了。


一天夜里,在阿文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试探地问他准备如何维修车子。


他回答,这样旧的车子,就随它去吧,还修什么呢?


他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内心还是在为车而难过的。他的生活完全仰仗中国楼的收入,我相信他一定也无力负担修车的开销。


我于是默默等待着机会。


几周过去了,Sunny 虽然开始放暑假,我的补习却得以继续。可能是因为掌握了乘法口诀的原因,Sunny 在期末考试中居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B-。


当然,我看过批改过的试卷,我实在无法想象如何的弱智才能够得到 C 或是更差的成绩。不过,从她父母口中,我知道往年她连 C 也是得不到的。短短几周时间,他们的女儿竟然有如此显著的进步,自然要在暑假里更上一层楼了。


我的银行账户也随之微微充实了。而且,我还得到了在美国的第一张信用卡。


终于等来了给阿文修车的机会。他的一篇学术报告得以入选一个全国的学术会议,于是他将和老板同行,去旧金山参加这个会议。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双目闪亮。他说,虽然学术报告参选并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毕竟是第一次,而且,可能会为他赢得盼望已久的奖学金。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他一脸少年般灿烂的笑容。他的热情感染了我,我几乎想去握握他的手或是抚摸一下他的肩膀了。


然而,我的双手只能紧握着方向盘。我驾车的技术并不熟练。


丰田车在马路上飞驰。窗外是黑漆漆的夜,路边并没有路灯,但路的轮廓和路中间的黄线在车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告诉阿文,我愿意去机场接送他,而且,我也希望在他外出的短短两天里,能够开着他的丰田四处逍遥。


他自然不知道我令有企图,于是有些惊讶我提出的要求了。我以往一直是很客气的。
他格外地开心起来,似乎早就盼望着我能够对他提出过分的要求似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为他做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动机到底是为了让他高兴?还是为了偿还?不管怎样,我为自己的计划而兴奋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阿文启程了。


阿文特意和彭教授打了招呼,说他可以自己到机场,不需要麻烦教授接送。


为了顺利送阿文上飞机,我们前一天开车到机场演练了一回。本以为机场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原来那里的标志异常清晰,接送客人本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阿文送到机场,然后忙不迭地把车开往预约好的修车房。


两天时间完成如此规模的维修,我的确和车行老板费了不少的唇舌。终于,六百块钱搞定。我几乎倾囊而出。不过想到我有两份工作,写支票的时候心情还是很舒畅。


两天后,当我去修车行取车的时候,原本惨不忍睹的车尾虽然还残留着一些凹凸的印记,但已大体上恢复了原貌,后背箱也完整地合上了。


黄昏时分,我欢乐地开着车奔向机场。我要给阿文一个惊喜。


他拉着箱子从侯机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早已等待多时了。而且,是站在车前等待着,脸上还挂着夸张的笑容。我早已无法耐心地坐在车里面了。


他看见我,立刻冲着我微笑。他走到车后,准备把手里的行李放今后备箱的时候,笑容随即疆在脸上。接着惊呼了一声。


我跟在他身后,对他说你看,我把老丰田的病治好啦!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用孩子般的语气和他讲话。


他并没有高兴地跳起来。他目光有些复杂,我读不出是快乐或是难过。


我把车子开出机场。这丰田的发动机果然是上了年纪,一跑上高速,噪音就有些震耳欲聋了。然而,我仍旧觉得,车子里似乎有些过于寂静了。


我注视着前面一辆大货车的尾灯。天色正渐渐暗下来,那一对红红的尾灯越来越醒目。


"为什么帮我修车呢?一定很贵吧?" 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贵!你还满意么?修的?" 我试探着发问。从他的口气里,我仍旧是听不出快乐或是忧郁的。


"多少钱?"


"无所谓,我欠你的嘛。"


"请告诉我,你花了多少钱?你欠我什么?" 他的口气变得有些生硬了。


"怎么不欠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


"我从来没想过那是你欠我的。到底多少钱呢?我会还你的。"


"不用啦。真的。到底修得好不好?"


"很好。谢谢。不过钱是一定要还的。"


天完全黑下来。大货车的轮廓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对红红的尾灯,如深夜里两只血红色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我把车停在阿文住处门前。他默然把行李从后备箱里取出来。我没有帮忙,就只是站在他身边呆望着。那行李是在是很轻便的,完全不需要两个人合作似的。


我把车钥匙递给他,他没有接,却把脸转向一侧。


我把钥匙硬塞给他,轻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是吗?高兴你把账还清了吗?" 他狠狠地接过钥匙。


"不全是。我难道就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辩解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理直气壮。


"好的。谢谢。"他回身走向学生公寓的大门。


我呆立在原地,感觉有些进退两难。我于是低下头,这里的路灯非常明亮,居然照亮了脚下一队蚂蚁,它们正匆忙地搬运着食物,绕开小石头,却翻越高大很多的石块。也许是目光过于短浅了,无法看出这大一些的石块也是可以绕行的。


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乎绕行或是翻越。


我转头走向实验室。夏天的夜晚,风带来一丝凉爽。耳边已是虫鸣一片。通往实验室的路竟然如此漫长。


今晚模拟电路学的作业题目似乎特别怪异。我花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来完成它们。
我决定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走出楼门,却一眼望见阿文的丰田,静静地停在停车场的边缘。


夜已经深了。楼里剩下的学生寥寥无几。楼前的停车场就显得特别空旷,仿佛东大停车场一般。


车子熄着火,也熄着灯。


我呼吸有些急促,多亏这清爽的夜风,带给我充足的氧气。


大概有三秒钟的时间,我几乎想要掉头逃掉了。为了舒缓我绷紧的面孔,我把头转向灿烂的星空。我随口哼着黑豹《Don't Break My Heart》的旋律,努力把步伐迈得轻松自如。
我离开清华的那天,宿舍的楼道里一直听到这首歌。我原本不怎么喜欢流行音乐的,却偏偏把这旋律记住了。


我却不记得歌词。除了一句"Don't break my heart"以外。


我仍旧向丰田车走近。


车子里一片漆黑。我轻敲车窗。


阿文摇下窗,路灯的光辉落到他眼睛里。


我轻声问他,学术报告会上可有收获?


他没有回答,却伸出手来,手里握着一张支票。


我犹豫了片刻,就接了过来。我向他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他似乎也微微一笑,夜毕竟已经很深了,路灯又很昏暗。一瞬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扭亮车灯,发动了汽车。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内心掉头逃掉的欲望一直都没消失过。


车子开远了。停车场的路面的确非常洁净,没有一丝尘土。这就不同北京了,特别是在干燥的春季,很多地方,汽车开过后,飞扬的尘土浩浩荡荡。


所以说,很多人还是愿意留在美国的。


没有尘土。空气很清新,满耳的虫鸣。


借着停车场的灯光,我看到支票上的数目,五百元整。


他果然早已做过细致的调查了。可见他还是计划过要修理车子的。不过,他不知道,为了在两天内完成任务,我多付了一百元。


所以,无论如何,我偿还了一百元。可我内心却纠结地更加厉害了,仿佛,我欠了他更多似的。


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晚没有月光。星光虽然灿烂,却只能勉强帮我映出路的轮廓。


又是如此的晚了,那夜的警车,还有那年轻的警官,还会再次出现么?


身后果然传来两束车灯。我突然有些想隐藏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去了。那晚的记忆其实并不很糟,只不过趴在地上,鼻子顶着露水的感觉丝毫也不舒服。


况且,想起也许会再次见到那年轻的警官,我有些紧张了。他的同事曾劝告过我,如此晚的夜里,是不应该在路上独行的。


然而我没有隐藏,许是因为担心车里的人已经发现了我,许是因为心里的紧张,想起那年轻警官时心里的紧张。


我不禁有些惭愧了。


这次我没有看见警灯的霓虹,也没有听到刺耳的警笛。它离我越来越近,我却开始忽视它了。不过是个晚归的过客罢了。


汽车却紧紧停在我身后。


我更加紧张了。如果不是警察,又有什么人会在这寂静的深夜对我感兴趣呢?每天都会有印着寻人启事的广告寄到实验室的信箱,很多人,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国度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我加快脚步。


车子没有紧跟上来,我却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


我正要拔脚奔跑,背后传来阿文的声音:


"收获很大。你听见没?收获很大呢!"


我收住脚步,转头向着他,大声问:"什么收获?收获什么?"


"学术报告会的收获呀!你问我的。我拿到全奖了!"


我跳了起来,在空中挥舞着拳头。


我飞奔到他身边。借着车灯,我看到他绽放的笑容。


不自觉地,我向他伸出双手。


我想我原本是要揽住他的肩,或是握住他的手的。他笑得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我却一把把他拥入怀里。


他的双臂也紧紧扣着我的腰。


我们的脸颊彻底地贴在一起。他的腮很热,微微出着汗。他的衬衫,光滑地摩擦着我的下巴。我把头埋得低了些,鼻子就碰到他脖子后面的皮肤了。


夜,没有月光的夜。竟然是如此的漆黑。这路,这灌木林,都在夜幕中隐藏着。他温热的面颊仍然贴着我的。贴得更紧了。


他面颊的温热膨胀着我的血液。我的唇触到了他的耳垂,我有些呼吸困难
了。


他周身在微微颤抖着。他的手在我背后游移。我于是也慢慢抚摸他的背,在那坚硬鼓胀的背肌间,竟也触摸得到那一串突兀的脊椎骨了。


我仍然感觉着他那温热的面颊。一时间,它仿佛唤醒了我的记忆。


那天下午。在我家的顶楼。伟的脸颊也曾贴着我的脸。贴得同样紧密。


我家的顶楼很闷热,没有风。我们站在楼的边缘。我伸展着双臂。


伟的双臂圈住我。他赤膊地拥着我。


这么长的时间了,这么遥远的距离。难道,我仍然憎恶他么?


阿澜的日记,也仍旧躺在我地下室简陋书桌的抽屉里。


伟!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他时常溜进我的体内,如蝼蚁般偷偷啄食着我的内脏。


我轻轻把自己同阿文分开了。


车灯的光芒并不很强。夜色中,他的面孔其实是模糊的。就在刚才,我又如何识得清他的笑容呢?


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太好了,祝贺你了!"


"谢谢你帮我修车。修得很好呢!对不起。"


"别说了。不用谢,也不用对不起。你的车就是我的车,修修是应该的。"


"我真高兴,听你这么说。冬哥。"


如此黑的夜里。我们交谈着,却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如此交谈着,他的声音里跳跃着快乐的音符。


我的内心却更加愧疚起来。我似乎欠他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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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回到学校,阿文给保险公司挂了一个很长的电话。


其实,讲话的时间并不长。主要是在等待。一便又一遍地听对方电话录音里的音乐。这里,购物电话的服务是最迅速高效的,而任何其他服务部门的电话都需要无止境的等待。


细想起来,我是不应该抱怨这一点的,因为我记得在中国,多半没有电话这个选择,办任何事情都要亲自跑上好几趟。我惊讶地发现,如我这般贫苦的学生,在美国住一段时间,居然也有些养尊处优了。


保险公司的答复很是令我们灰心丧气。原来,密西根州实行的汽车保险几近于流氓保险。撞坏我们车的人对车子的维修不负责任,责任都在车主,谁让车主没有购买"被别人撞以后维修"一项保险呢?


这好比是忘了锁门,家被盗了,盗贼并没有责任,谁让主人没有锁门呢!


没想到密西根这个汽车工业州,汽车保险业被AAA一家公司垄断了,为了少赔钱,保险公司竟然串通了州政府,制定出此等卑鄙的法律来。我丝毫不了解法律,然而却固执地这样认为。我一向就是不喜欢任何法律的,尤其有些痛恨交通法。童年的时候,父亲用自行车带我上学。到了学校。我便做贼般整日抬不起头来。这些难道不是交通法规的责任吗?


阿文的沮丧是难以遮盖的,他却不若我这般痛恨密西根州的法律。我愈发觉得自责了。
我突然产生了对金钱的强烈欲望,这欲望比从中国楼丢掉工作时还强烈。我想帮助阿文把车修好。然而这绝对是我财力所不及的。我暗自思考起挣钱的问题来。


我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我的确心想事成。事故后不久的一天下午,Steve竟然给我又介绍了一份工作--给他的邻居做家教。


他吃力地用扳手扳一个锈住的螺钉,一直没有成功。他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突然问我是否对家教的工作感兴趣。


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颗锈住的螺钉上面。似乎在和那螺钉说话一般。


他几乎从不和我闲谈。所以当我听他问我,的确有些诧异了。直到他仰起眉毛直视我的眼,把话又重复一便的时候,我才确认他正同我交谈。


看到我一脸的茫然,他竟然微微脸红。我还以为他会不耐烦。我原以为他的沉默是来自孤傲。但是此刻,我竟然觉得自己是错误的了。或许,他只不过同我一样的腼腆内向罢了。


他连忙解释,说他的邻居夫妇心地非常善良。他们有一个女儿,很可爱但是数学成绩很差。眼看就要升中学了,很想找个人给补习一下。他很想帮他们这个忙,可是由于临近毕业,很繁忙,于是就想到我。


可我记得他应该是不如何繁忙的。也许,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做真正想做的事。


什么是真正想做的事呢?和女朋友一起逛街或是看电影么?从未有女孩来实验室找过她,至少,我从没看到过。


想必,他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每天下午,他准时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总会专注地整理一下额上的散发。仿佛,一天从此时才真正开始。


我片刻地胡思乱想。他的眼神带着追问的含义。我连忙点头答应。我此时最希望的就是挣钱,所以这份工作正合我意。


他立刻给他的邻居打电话,确认我的工作。


我刻意走出实验室,在楼道里闲转。我不习惯听别人介绍我,即使是用英语。


当我再回到实验室的时候,他一脸难堪的表情。我几乎以为这家教的差事已经吹了。


他告诉我他的邻居希望先面试我一下。他说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希望我不要生气。
他解释说他的邻居人虽然好,但却没什么见识,其实外国学生尤其是中国学生都很优异。


他的解释反而有些让我难堪了,不过我仍旧感激他思想的细腻。我连忙做出兴奋的样子,仿佛听到了大好的消息,拼命感谢他帮我找到这个机会,又催促他帮我搞定面试的时间。


第二天我如期到Steve的邻居家面试。此地竟然就在校车站旁边,我于是更加渴望得到这份工作了。


这家的先生和太太同时面试我。他们身材巨大,行动有些迟缓,果然给我善良木纳的印象。面试时我没有见到他们的女儿。


我的精神显然有些亢奋,语气也出奇地夸张。我把数学的成绩完全归咎于方法,而彻底忽视了天分。为了赢得信任,我不惜用自己举例,滔滔地讲述自己上小学时如何讨厌数学,数学成绩如何差,后来又如何得到一位天才老师的教诲,转而成为数学天才,一路过关斩将,从中国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到美国知名的工学院。


其实我的小学时光几乎是在家里度过的。我不记得任何一位数学老师的相貌。我的时间都花在厨房和厕所墙角的杂货堆里。


尽管如此,我的数学成绩仍旧名列前茅,我不记得在上高中以前,曾经为这门功课花费过任何心思。当然也不晓得小学数学有什么学习方法可谈。


不过我的长篇大论显然是打动了这一对善良的美国夫妇。从他们闪闪发光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澎湃的希望。


记得我刚见到他们的时候,还觉得他们的目光很呆滞呢。


他们愿意让我为他们的女儿补习功课,每周六小时,每小时二十元。这个数目令我非常意外。不过,我保持冷静,没有泻露丝毫的惊喜。


每周一二四的晚上,我开始为他们的女儿补课。


他们的女儿名叫Sunny。她虽然身材如父母般壮朔,眼神里却多了一斯诡异。不过,这多出来的机敏显然没有在数学上帮她太大的忙。


这份工作的困难是我所料不及的。上大学时,我轻易便将微积分的题目解释得清清楚楚,于是经常受到高数有困难的同学们的纠缠。但那些同学们至少不需要用手指头来计算十以内的加法。


面对Sunny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我有些无计可施。


她正在学习分数。面对着作业题目,她掰弄了十分钟自己的胖手指头,然后告诉我 1/2 + 1/3 是 2/5。


我把分数加法的步骤一步一步写清楚,教导她按部就班地计算。


她于是长时间地停留在第一步--她不知道2乘以3是多少。


我告诉她是6。


又经过十分钟,她终于算出5/6。我长出一口气。


为解决根本问题,我开始勒令她背诵乘法口诀。她居然告诉我说从未在学校听说过这种口诀。还告诉我说老师们不主张死记硬背。


我坚持我的决定。并且告诉她,一口气不出错背出一到五的口诀,我就奖励她三美元,再背出六到九的口诀,继续奖励三美元。


她的辩解转而变做讨价还价。我最终把奖励升至五美元,这是我的高限,没想到在这里挣钱还需要投资。


我想如果她学会了四则运算,可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


第一天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监督她背诵乘法口诀。


我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我草草完成了作业,正准备离开,阿文开门走进来,身上仍然穿着中国楼的行头。


他的到来不再伴随着花粉过敏的喷嚏声。直到实验室的大门被轻轻地推开,我丝毫都没有察觉。对此我竟有些不习惯了。


我朝他微笑,因为我的心情很愉快。毕竟,今天是有收获的。


他的眉头却微皱着,似乎隐藏着些许埋怨。他说从中国楼下班后,已经来找过我两次了,却吃了闭门羹。


我解释说我去做家教了。我心里有些疑惑,难道我们曾经有约么?我不敢向他询问,生怕我们真的有约,而我又把它遗忘了。我对自己的记忆毫不信任,这是很久的事了。


家教这件事情也让他提起了兴趣,我讲给他听Sunny是如何愚笨。形容得未免有些夸张了。


他被我的形容逗得笑做一团。他弯着腰,光滑的奶白色衬衫在脊背上绷紧了。


我不禁把手轻轻抚在那衬衫上。他仍在笑着,温暖的背微微振颤。


我的手轻轻滑过他的背,停留在肩上。他的肩虽然看上去是饱满的,但仍旧还是轻易便摸到那肩头突出的骨骼了。


他侧转过头,温热的面颊贴在我手背上。仅仅一秒钟的事情。他匆忙地抬起头,我也顺势抽回手臂。


我连忙继续讲述Sunny的事情。听上去已没什么好笑,可他还是努力笑着。


我终于无话可讲了。安静总是令人尴尬的。我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
我竟然一时间忘记了,他刚才告诉过我已经来找过我两次,他的到来是有目的的。我们也许今晚是有约的,只不过我似乎不记得这个约定了。


他说,你不是答应做我的司机么?怎么第一天就想要旷工了?


我恍然大悟。还以为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他竟然是当真的。


我连忙回答当然。


我们踏着月光走向他的丰田车。车的尾部仍然凹陷着,后背箱的盖子用铁丝固定住了,好歹不再高高跷起。


其实,我怎么称得上是他的司机呢?我们先开车到我的住处,我下车后,他再把车开回自己的住处。对于他来说,这是很绕远的,他原本住在学校,我却住在好几英里意外。


后来几乎天天如此。不如说他是我的司机,每天送我回家。而我开车,不过是走走形式。


我于是就真的欠了他更多。我需不需要还呢?我如何还呢?


以我的定义,我们甚至算不上是同类。我们并不互相了解。我们也从未争吵过。


我和伟确是争吵过的。虽然,我们分开的时候未曾争吵。那时,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我站在阳台上,他却站在护城河边的路灯下。


那晚的月色,在记忆中显得很苍白了。


可那晚有月光吗?还是落雨了?路灯也是苍白的。我的记忆呀!


我仍旧相信,那晚他是对我挥过手的。然后,他便回身走远了,消失在阑珊的夜色里了。


北京的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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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阿文真的开始教我开车了。


刚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丝毫没有当真。可第二天他便找上我,一脸正经地要收我为徒。


每天晚上,他从中国楼下班后,从Steve的实验室把我接走。


其实,实验室的工作丝毫也不辛劳,是绝对不需要做到晚上十点的。但是,那里有一台基本上由我支配的电脑。Steve是很少留在实验室自习的。也许他根本不需要经常自习。将要毕业的博士生只需完成论文,不需要修课。我了解他的实验进度,还没有到可以开始着手撰写博士论文的地步,所以离开了这个实验室,他似乎就应该是无事可做的了。


或者说,他就有时间做很多真正想做的事情了。他每天下午五点他准时离开这些庞大笨拙的金属支架。临走时,他总一丝不苟地梳理他柔软的宗发,仿佛去赴约会般,似乎一天真正的生活,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我是很希望他晚些开始写论文的。因为一旦到那时,这实验室里的工作就进行得差不多了,我便又要失业了。


每到夜晚,这间实验室就被我独自占领。在这个不太大的并且有些凌乱的空间里,我自由自在。这里远胜过公共机房或自习教室,因为在那些地方,我不能大声喧哗,也不愿别人大声喧哗。在这里我不用顾忌这些。


我在这里自习,完成各个科目的作业,有很多是需要使用电脑的。


而且,我还可以上网。那时候互联网在中国还不如今日这般流行。美国的大学生们早就已经开始使用email(电子邮件)了。可惜我在中国的同学和朋友们都不使用email。


也许他们已经开始使用了,我只是不知道而已。


不过,似乎也并没有很多朋友或同学需要联络,他们是否使用email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文总是带我到校园里一个很大也很偏僻的停车场。这个停车场和教学区相距甚远,白天有校车往返其间,所以多半是学校的员工在使用,过了下班时间就变得特别空旷。


因为它坐落在校园的最东侧,我们便称其为"东大停车场",后来简称"东大"。


我告诉阿文,清华也有一个"东大",但不是停车场,而是运动场。


阿文笑着说"东大"一定是我在"清大"最留恋的地方吧。


我疑惑地扬起眉头。


他解释说,他最留恋大学母校的运动场,只有在那里的时候,他才最愉快,最尽兴,丝毫没有压力。他告诉我他是最热爱踢足球的。


我突然想起来我并不知道阿文的母校是哪所学校。甚至不知道它是在台湾还是美国。


我不好意思问。我害怕他曾经告诉过我,我却未曾留心。我的记忆一向是不可靠的。


于是我劝说自己,我并不需要知道答案。我开始搜索自己对大学操场的印象。这个印象对我丝毫也不友好。我不经常从事体育运动,尤其是类似足球或篮球一类的剧烈运动。没有哪个操场上记录过我的骄傲。在那里,为了达标,我曾两眼发黑地最后一个冲过一千米的终点。


可此时,我果真有些留恋清华的"东大"了。


我和伟曾经在晚自习的间歇在那里散步。仅一次而已。我们议论着夜色里围着跑道练习长跑的身影。有个身影的姿势尤其怪异,我们特意等在跑道边,那人近了,才看出来原来在练习竞走。


年迈的丰田车在我的控制下摇摇摆摆地围着密大的"东大"兜着圈子。感觉着车子拐弯时夸张地扭动,我不由得想起那个炼竞走的人在夜幕下怪异的身影。开车这件事原来远比看上去复杂。


东大停车场的路灯其实并不昏暗。只是架得有些太高了,总给人飘忽不定的感觉。也许是四周实在太漆黑的缘故吧,这个停车场毕竟是偏僻了些,周围是茂密的灌木林,从这里看不到校园里的灯光。


路灯透过车窗,照耀在阿文原本是奶白色的衬衫上,竟反射出些许蓝色的光芒。


天气很热,他把领结和马甲脱掉了。


后来,连衬衫也穿不住了。他的T穴似乎都有些嫌小了,紧紧蹦在身上。


我确信他从小到大一直在从事剧烈的体育锻炼。从T穴凸凹的形状就看出来了。


黑色的西裤却始终紧紧地纠结在他腿上,我不禁想起那深夜里为我搜身的年轻警察来。


车里弥漫着中国楼的味道。人们也称这种味道为"香",然而,它却与古龙水的味道完全不同。不过,很奇妙的,某些时候,某些场合,它却能起到与古龙水类似的作用,同样撩拨起人的欲望来。


也许是食欲也说不准。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中国楼的大锅饭了。


阿文并非一位严师。我自然不是高徒。我想我是有理由为路试而紧张的。日期越近,心情越是紧张。


心情越是紧张,日期便越近。


路试的那天我格外的谨慎。我的考官似乎特别意兴澜删,她打着哈欠让我在居民区里兜了一个小圈,随即叫我把车开回车管所。


我本以为考试如此快就结束了,一定是我犯了什么不可宽恕的错误,以至于令考官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心了。


可是我的确严格地在每一个停车牌(Stop Sign)前把车停稳,不曾逾越白线半寸。而且,我始终把时速保持在二十到二十五英里之间。


我们一直在居民区里,我没有机会开限速更高的路线。想到这里,我于是愈发的沮丧。更糟糕的,是我居然对自己所犯的严重错误毫不自知。


然而,她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路试顺利地通过了。


我想我是幸运的。我着实惊喜万分。


我路试的时候,阿文等在车管所。他看到我们这么快回来,一脸的关切。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汇报了好消息。他也为他的学生顺利过关而高兴。他问我感想如何,我告诉他我为我们仍旧是朋友而开心。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解释说听别人讲很多夫妻都是在教学开车的过程中关系恶化的。而我们却自始至终都很开心。


我心里知道自始至终都开心的原因。因为阿文并不想做一位严师。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在学车时的愚笨绝不亚于任何人。我曾两次把油门当作刹车。幸运的是不曾造成任何恶劣的结果。


阿文却从未责备过我。


听到我的解释,他两腮微红。


我并非有意把我和他比作夫妻。这个解释脱口而出,丝毫没有经过大脑。我连忙牵强的哈哈大笑。声音显得很是干燥。


我们离开车管所,到附近的一家麦当劳吃午餐。


我很少在馆子里吃饭,快餐店也一样。但今天例外,因为我们需要庆祝一下。


庆祝我拿到驾照。我终于那到驾照了。我完成到美国需要完成的第一课了。然而我没有钱,不知道何年何月,我才会拥有自己的汽车。


这家麦当劳的生意并不如何红火。午餐时间来往的客人也是寥寥无几。一个胖胖的黑皮肤半大孩子正懒洋洋地扫地,另外一个个子高高的白皮肤少年头上带着耳机,无聊地注视着墙上挂的电视屏,等待着开车的顾客光顾。


这里的热闹程度和北京王府井的麦当劳简直是大相径庭。


我们俩占据了一张墙角的小桌子。硬塑料的椅背硌着我的脊柱,若隐若现地疼痛着。没过多久,我们面前就只剩下两片包裹汉堡包的黄纸,一只油腻腻的装薯条用的红色空盒子,和两杯喝了一半的美年达了。


我暗暗打了一个嗝,鼻腔里随即充斥了酸黄瓜,西红柿酱和桔子汽水的味道。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我肩膀上,我有些昏昏欲睡了。


阿文突然开口。他说我以后可以每天搭他的车,如果觉得不好意思,干脆就由我来开,做他的司机。


我微笑着点头,可心里并没有这样打算。我已经欠了他很多人情,不想欠更多了。


扫地的胖黑孩毫不犹豫地从我们身边经过。他有些笨重地弯着腰,一副很吃力的样子。我记得他刚才还是很懒散的。


我于是抬起头环顾四周。一个身穿蓝衬衫,打黑领结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柜台后面。我想应该是位经理吧。


那个头带耳机的男孩正叽哩咕噜对着麦克风讲些什么。他头顶上的电视银屏里出现了一辆高大的吉普车。其实吉普车本身很普通,可能是因为装了四个异常巨大的和车身完全不配套的轮子,使整个车子都显得高大起来。


我把目光转向阿文。他也正把目光从那银屏上转向我。


"老板来了。"我们四目突然相对。内心升起一阵慌乱。我觉得似乎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应该是吧,穿得这么好笑"他连忙回答。


"为什么好笑?"我明知故问。


"打领结的样子。"


"是吗?不过你打领结的样子很精神。"我并非刻意赞美阿文。他身着中国楼制服的样子滑过脑海,我脱口而出。


他又是一阵脸红。


"我何时打领结?你是说中华楼的衣服?你喜欢我穿那套衣服的样子?"他问得很暧昧。


现在轮到我脸红。我连忙扭转话题:


"他一定特高兴"。我对阿文眨眨眼。


"谁?"


"带耳机的。老板出现的时候,正好有客人来,不用闲着。"


"他也一样嘛,聪明人总会找到事情做。"阿文斜一眼扫地的胖男孩。


"他聪明吗?似乎动作夸张了一点,我担心他的裤子会被撑破。"


"对呀!这个屁股真的有够巨大的。我们黄种人里也有很胖的,怎么从没见过屁股畸形得像一支梨,哈哈!"


阿文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很放肆。我们放肆地对身边的异族进行着歧视。


其实,虽然很早就听说了美国的种族歧视,但美国人可能是全世界最少歧视异族的人了。


可是,什么可以定义为异族呢?肤色么?如果只剩下我和阿文,那么就没有歧视了么?毕竟,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而且我使用简化字,他却使用繁体字。我把"和"字念做"河",他却把"和"字念做"汉"。


况且,在鹏教授的实验室里,"原著民"也是受到歧视的。


我又想起来,我似乎仍然在盼望着遇到我的同类。阿文呢?他似乎并非是我的同类。
伟呢?我想他应该算是我的同类了。然而,他也许不愿意这样。他于是改变了自己。


我顿时觉得无聊起来。我连忙继续放纵地笑,好让自己再回到刚才的气氛中,那有点卑鄙的欢乐的气氛中。


我和阿文毕竟在用只有我们自己明白的语言交谈。这是我们的特权。我很早便知道,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很愉快,直到今天才深有体会。


在清华时,我们宿舍五湖四海,每每有老乡来访,室友们便操起方言,侃侃而谈。谈到兴起便纵声大笑。我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尤其是广东同学和四川同学。


有时他们笑得突如其来,我于是连忙检查一下自己的着装,比如裤子的拉链是否拉上之类。


多半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恼怒他们拥有这样的特权。我的方言就是普通话,所以我似乎没有办法隐藏什么秘密。不过,我也不经常有同学来访。特别是伟认识佳慧以后。


眼前这黑皮肤的胖男孩就不若我这般自作多情。我和阿文虽然笑得嚣张,他却完全的无动于衷。


于是,我便有些觉的内疚了。我提议离开这家快餐店。


阿文建议我来开车。他一脸兴奋的表情,也许他还记得刚才讲过的话?要我自此做他的司机?


我不想扫他的性。我发动年迈的丰田,把它缓缓驶出麦当劳空旷的停车场。


车子如烤箱般闷热。与一个月前不同的是,如今吹进车窗的风也是热乎乎的。


不过,阿文不再打喷嚏了。我想,春天大概应该已经结束了。


中午街上的车子多了不少,似乎都是出来吃午饭的人。我们的丰田静静地停在一长队汽车的后面,等待着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由红变绿。


尖锐的刹车声在背后响起,紧接着,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我们车子的尾部。我猛地从座位上飞起,又被保险带拽回来,脖子被勒得生疼。


我和阿文齐声大叫。我们跳下车,后面一辆巨大的吉普俨然正亲吻着丰田的"屁股"。
正是在麦当劳电视屏幕里看到的那辆吉普。


丰田年迈的屁股歪歪扭扭地凹陷了进去,后备箱的盖子已高高弹起。吉普虽然没有严重变形,但前车灯已经彻底粉碎了。


基普里跳出一个气势汹汹的黑女人。她头发编织成无数细小的辫子,油腻腻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她嘴边一条鲜红的印记,一直延伸到耳朵附近。


看上去似乎是口红留下的痕迹,我猜测那不是口红而是西红柿酱,因为她刚刚也是光顾过那家麦当劳的。


无论她是正在涂口红,又或是在吃沾了西红柿酱的薯条,反正错不在我。于是我理直气壮,做好吵架的准备。


那女人张开口,却丝毫没有我所想象的气势。她的声音温柔而惶恐。她连声道歉,然后哭丧着脸说,这下她的汽车保险又要涨了。


她也许只是有些着急,从未曾气势汹汹。我有些蔑视自己了。


于是我竟然开始可怜她了。我们互留了对方的电话,驾照,和汽车保险号码。没有等到警察来,我们便各自开车离开了。两驾车子虽然都有所损坏,可似乎并不影响驾驶。


没想到,我的驾照在拿到的第一天就派上用场了。然而,那只不过是一张证明我拥有驾照的纸,真正印着我照片的小塑料片,要到一个月后才会寄来。


我继续内疚,却变换了主题。这次是因为车子的缘故。毕竟,阿文的车是在我手里被撞的。如果开得熟练些,也许根本就错过了这起意外;而且,如果我一直仔细观察着后视镜,或许是可以躲开意外的,我原本距离前面的车子还有一段距离,可以拐动车头挤到路边去的。对于开车这当事情,我毕竟还是很没有经验
的。


阿文似乎看出了我的内疚。他安慰我说,他的车也是保了险的,况且错不在我们,自然应该有人陪。


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双手按在我的肩头。我的肩虽然不窄,却不如何饱满,他应该很容易就摸到肩头那突兀的骨骼了。


原来他的个头比我高些。他手放在我肩上的动作显得里所应当。


我惊讶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他比我高。也许,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很年轻的缘故吧。但现在的这种姿态,的确使我有些吃惊了。我一直以为,他如他的笑容
般年少。然而此刻,他却做着大人的动作,安慰孩子般安慰着我。


车毕竟是损坏了。我也是的确年长过阿文的。我想我一定是应该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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