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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12
  昭羽说过要为我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以便与他一起赴宴,却没想到他会让我充任贴身侍从。结果他舒舒服服地安坐在铺着柔软被褥的车辇中,我却只能坐在马车外与车夫一起吹着冷风,无语空对寒夜。
  约莫半柱香时间,马车绕了大半个内城,终于停在皇帝御笔亲书的左相府门口。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张灯结彩,笑语喧哗。
  本来森严的高门府第今日大门敞开,管家站在门口挂着笑脸不停地迎接着每一个进门的宾客。左相的六十大寿,人人趋之若骛,贺客盈门。
  我和昭羽才下了车,门口立时传来小厮面向府里大厅的高唱。“九皇子到——”
  管家迎了上来。“九爷您才来,太子和几位王爷,还有右相都已经在里面了,快请进吧。”旁边的小厮赶紧接下我递上的贺礼。
  “黄管家,大冷天的,还让你在这外头受冻,真是委屈了,不如一起进来喝杯温酒吧。”昭羽亦笑着。
  “不不,九爷可折煞我了,奴才还得在外面继续侯着贵客呢,九爷快请进吧。”
  昭羽点点头,便也不再多说,转身进了门。从头到尾没有瞟过我一眼的管家此时终于转向我,淡淡道:“你到旁边休息的地方去吧。”
  我恭顺垂首,心中却略略急了起来,若听了那管家的话,如何还能见到罗云秋的人。走在前面的昭羽忽而回首,对管家道:“我这个小厮是府中李伯的远房亲戚,又机灵得很,不会惹什么麻烦的,就请黄总管行个方便如何?”说罢手伸了出去,递上一张折叠着的纸。
  管家接过那张纸,打开一看,不动如山的眉毛微微一跳,脸色骤然缓和不少,甚至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地将纸重新叠好放入袖口。“九爷哪里话,快请进吧。”我随着昭羽进了内院,他也没有再拦我。
  两人走在前往大厅的直道上,我低问了句:“银票?”
  昭羽未答,只冷冷哼了声:“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能够让左相府中的管家也动容的银票,数目只怕不小,看来昭羽损失惨重,却只为了带进自己这么一个小厮,我忍住笑意随他进了宴客大厅。
  进了内厅,那里早已人满为患,捧着酒壶珍馐的婢女来往穿梭,带着鹅黄色的宫裙涟漪令人心醉神驰,所谓的高官皇族,大都漾着一张张微醺的脸兴味盎然地欣赏着,平日里的道貌岸然此刻全然不见。只有对面的昭炎看见我们,眨了眨眼,扬起一抹笑容。
  “原来是九皇子驾到,老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年届六十却依然须发乌黑,精神矍铄的左相笑容满面地招呼,却依然端坐在首座上没有起身。
  昭羽也笑得真诚,仿佛毫不介意:“您老六十大寿,岂敢劳烦,那不是折了我们这些小辈的福。”此时的他收敛起平日在我面前的任性飞扬,露出一副恭敬受教的晚辈模样,让我再次见识到这少年变幻莫测的一面。
  这时左相身旁的一名男子开口了:“九弟,自从回来之后你一直待在府里,都不见你来看看我们这些兄弟。”语气和煦却不失威严,完全是一副长兄的模样。
  昭羽强笑道:“小弟回来之后一直遵从父皇之命在家反省,实在没有脸见各位兄长。”神色黯然,微垂着头,令人不会怀疑他悔过的真实性。
  “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今天是左相的大寿,大家都是来为他道贺的。”太子突然笑了起来,颇有抚慰的意思,也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众人这才将方才落在昭羽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又说笑着谈论起别的话题。
  一轮寒暄说笑过后,琴声细细而起,清扬婉兮的音律让周遭渐渐静了下来,在场大都风雅,自然懂得欣赏。珠帘薄幕之后,佳人音乐端坐抚琴,微风馀音,靡靡猗猗,轻行浮弹,明婳清和。疾而不速,留而不滞。众人脸上除了钦赏,还有蠢蠢欲动,颇有一睹佳人容颜的神色。
  我在琴声响起之时便长舒了口气,她不是秋云罗,尽管名字极易令人误会。若云罗真的出现在此,只怕我要怀疑剑谱失踪之事是与左相府有关的了,到时候情势必定又要复杂不少。曲曰春明笑月,虽也婉约动听,入味三分,细品之下却远没有云罗的灵气飘渺,震撼人心,皆因只得其形,而未得其神。
  琴声至清越处,没没而息,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击掌以示赞赏之意。
  帘幕浮动,佳人款款而出,朝在座诸人裣衽为礼。“奴家罗云秋献丑了。”
  太子哈哈一笑。“先前听名字,又闻琴艺惊为天人,还以为是左相请到了天下无双的无双楼主秋云罗,不想却是另外一位毫不逊色的仙子。”这自然是一句客气话,连我都听出来了,以太子的权势地位,这名女子的容貌又岂能入得他眼?
  众人闻言,皆现出若有所失的神情,想来他们大都有我和昭羽先前的想法,不觉好笑起来。
  左相含笑。“这位姑娘,当不逊于无双楼主才是。”
  众人细细一看,果真别有风韵,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谁说不是一位佳人,只是美则美矣,在我眼中却分明不如当年的轻盈。罗云秋羞涩浅笑,默默垂首,任众人评鉴,一副温婉柔顺的模样,却让我暗暗摇头。
  趁着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我悄悄地退了出去,除了昭羽侧首微瞥我一眼,谁也没有察觉。
  自一室的温暖麝香中退出,迎面冷风扑卷,让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手下不由拢了拢领子。抬首而望,冬夜肃清,朗月垂光,自成一番风情。怎么会有人说寒冬凄凉,眼前初放之梅,脚下未融薄雪,盎然生机岂不由此而生?我抚上沾了些许飞白的梅瓣,不禁莞尔一笑,心情也舒畅不少。既然里面那人不是云罗,自己便陪绿绮再等上些时日吧,虽然我并不是很喜欢这里繁华得近乎绮丽的一切。
  独立雪中悄然无声,除了不远处喧哗的灯火,这里清寂得连花落下的声音似乎也听得见,自然也不会忽略了正由远及近,深浅不一的脚步和并没有刻意隐藏的说话声。
  我一怔,出现片刻的迟滞,若现在出去,势必会被人发现,不出去,又好似在窃人私隐一般。时间并不容我多作思考,那两人的行迹越来越近,我略一迟疑,还是转身隐入了旁边的梅林之中。
  “慕容公子难得来此,老夫怎能不欢喜得倒履相迎。”声音一入耳,我微微诧异,寿宴进行至此正是高潮,主人却离席而与他人跑到这冷僻的地方来?透过枝叶错杂的梅影,可以看见两个人缓步而来,其中一人无疑是左相,而另一个身形颀长,看不清容貌,却有无比熟悉的感觉。
  “左相大人大寿,慕容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赶来与您祝寿。”温和的话语响起,而我立即可以想见,此刻浮现在那人脸上的,必是柔和得足以令人卸下心防的浅笑。
  不想见,却避不过。我微微苦笑,身子更不敢移动分毫,以他的功力,十丈之内飞花落叶都明察秋毫,何况一个人。昨日在街上的偶遇,我却并没有去多想他为何来苍澜,自己又如何料得到,他竟会出现于此。
  “慕容公子此言,真令老夫受宠若惊,要知道慕容家虽在野营商,势力却丝毫不逊于老夫甚至太子啊。“左相呵呵笑着,然而我知道若只是简单的问候寒暄,也不必将话放到这里来说了。
  “左相大人言重,慕容一介乡野,哪里敢与诸位大人相提并论,左相此言若让第二人听了,只怕会平白冤枉了慕容。”温雅的声音始终未变,极有耐心地与那位左相打着太极。我在树影之后微微苦笑,这才是慕容最厉害的地方,谈笑间不动声色地将他所要对付的人挫于无形。
  再说了几句漫无边际的话,左相首先露出急切之意。“慕容公子先前所言合作之事可还算数?”
  “慕容自然愿意素为左相大人提供一切便利。不过,”似要吊足胃口,他停了半晌方才续道:“如果大人反悔……”
  “不不!”左相连声道,仿佛极忌惮他的下文。“这是双方都得利的事,老夫绝无反悔的理由。”
  “如此甚好,和左相大人这样睿智的人说话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呵呵,老夫何尝不是,慕容公子现在便急着要走了吗,听说擎天门再过两个月将与柳家联姻,如此一来擎天门往后的势力便可更往南方一带延伸,老夫在此先恭喜慕容公子了。”
  慕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着,“左相大人,丢下满席贵客出来太久只怕不太好吧。”
  “哈哈,那老夫也该回席了,我已派人来送公子,待会就不出来了。”
  “多谢左相大人费心。”
  左相离去,慕容目送着他的背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冬夜寒苦,阁下不觉得站在雪地之中是一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么?”
  一声轻笑,让我淡淡僵住。
  还是瞒不过他么?
  不是没想过会遇上,却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相见。三年时间,你我又变了多少,数道梅影之中,我默默伫立,不知该如何迈开脚步。
  若是相见,你是向我解释当年马车上的未竟之语,还是杀我灭口,绝了今日的后患?心中钝痛,并不因看到那秀颀身影而有半分消却。
  寒光下,踏着薄雪,浅笑如斯的那人抬首望月,到底在想着什么。
  重写之后不如重写前那么受欢迎,是早已料到的,毕竟很少人喜欢本来可以连贯看下去的文突然中止被收回去而后再重写,但这是为了文的质量,所以纵使点击与回帖骤减我也会继续用心写下去,并在此感谢一直以来喜欢并支持惊鸿的亲,目前已将大纲拟定,空闲的时候我会加快速度,写出一如初见的惊鸿~补说一句,拍砖也好,想要有内容的回帖^^

  第 13 章

  13
  还是没有办法避得开吧,我微微苦笑,正欲走出去。
  “阁下不也同样好兴致,须知寻梅踏雪乃人生一大乐趣。”清朗而陌生的声音自我这边响起,惊诧莫名地转过头,却见一人自不远处走出,朝慕容缓步而去。谡谡清伦的气度,不显一丝慌乱,倒像是慕容这个不遂之客扰了他的兴致。
  “哦,阁下是?”
  “在下江漫秋。”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皱了皱眉,不知他为何要替自己出面。
  “原来是名震天下的江大人,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令人倾倒不已。”
  两人恂恂有礼地一问一答,仿佛方才慕容与左相私下见面之事从未发生。
  “江大人在此赏梅,想必也有些清听的碎言入耳吧。”
  那声音清朗依旧。“江某一心赏梅,耳外寂然。”
  “既是江大人的话,在下自然信了十分,便不叨扰了,告辞。”长袖轻扬,优雅地颔首,便自飘然而去,清俊绝伦,一如初遇。
  我脑中犹自浮现出他临走时朝自己这边若有似无的一瞥,心中苦涩淡淡,不觉抚上面容那道浅浅的疤痕,曾被石棱狠狠划过的灼痛,此时仿佛又开始燃烧起来,闭上眼,只能扶住树干细细喘息。
  “你可以出来了。”那位江大人忽道,显然是对我说话。
  “为什么帮我?”我并没有出去,只是倚在树干上待紊乱的气息缓缓平复下来,方才慢慢睁开双眼。
  那人面朝这边,却并没有过来。“我知道你不想出去,就顺手帮你挡下了。”
  顺手么,我皱了皱眉,即便是我这个不谙朝政的人也知道,刚才慕容与左相的那一番话必定是十分隐秘的,而代我出面的他,无疑也揽下了许多麻烦。“你我素不相识,在下想不出大人有这样做的理由。”缓缓走出梅影,借着月光倒映在白雪上的光芒,我看清了他的容貌。
  雅正而秀整,自有一股清和的器量,目光透着素朗,一望而知是个出色而极坚持己见的人物。
  “素不相识么?”他现出莫名失望的神色,望着我的目光竟有一丝急切。“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四年前,在客栈门口,曾经有一名流连失所的灾民。”
  我一怔,将往事一一回溯,再看向他时,已露出了掩不住的惊讶。“是你?江漫秋?”四年前与云罗苏行他们前往南疆,途中遇到一名因叙江泛滥而家破人亡的人,当时便将身上大部分的银两都给了他,那只是旅途中一个小小的插曲。
  “是我。”他似乎很高兴,眼中有着不容错认的惊喜。“那时候,全身生蛆,丑陋不堪的我,没有人愿意接近,只有公子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若没有你,或许当时我就死在半路上了。”望向我的目光温暖而深邃,含蕴其中的深深感激不容置疑。
  “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不值得你记住这么久。”我也笑了,从没想过一面之缘的人居然可以在此时此地相遇,更没想到的是,在那脏污的面目掩盖下,竟是如此一个出色的人物。若你曾不经意施以援手的人,却在日后看到他安好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那份快意与高兴,那真是无与伦比的了。
  “不是这么简单的,你让一个濒临死亡而对前路彻底绝望的人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这一份恩情,又岂是区区举手之劳可以比拟?”
  “所以你先前帮我挡下了莫大的麻烦,便已还了这份情了。”我眨眼笑着飞快接下,不想他因此而有什么负疚。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我却一呢阵阵寒风而不由打了个大大的冷颤,从方才站到现在,想必已冻得面唇青紫。身上忽地一暖,不及反应,那人已将毛氅解了下来披在我身上,还微微皱起眉头。“天那么冷,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站那么久?”
  我摇摇头,身上确实暖和不少,便也不客气地道了声谢,将毛氅更拢紧了些。“不要叫我公子,我叫惊鸿。”
  “惊鸿?”他一怔,似乎有些意外,继而一笑。“好,惊鸿,很适合你的名字。”从善如流,无一丝隔阂,却温和自然得不会令人反感。三年前的委曲求全是绝望至于极处的表象,想必现在这个清风朗月般的人,才是真正的江漫秋吧。
  我不置可否地轻笑,视线落至方才出来的地方。“那里太过热闹了,须得出来透透气。”他恍然,竟也露出不敢恭维的苦笑。
  “你也是?”我挑眉,他点头苦笑,两人边走边谈,朝厅堂灯火通明处缓步而去。
  “三年前辞别你之后……”
  叙江泛滥,让他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又靠着自己的才识与际遇,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然而他当官的目的,并非为了官禄名声,只不过是希望以自己的能力,为下面那些如同他自己当初一样无能为力的人多做一些事情。眼前这个温醇而隐含铮然傲气的人,这个与铁面御史严沧意以断案公允,官声清正齐名的江漫秋,让我有一种深深的钦佩。
  我厌恶勾心斗角,所以连这种宴会的绮糜气息也让自己觉得不舒服,更勿论那所谓朝廷之上的明争,朝廷之下的暗斗,浪潮汹涌,你来我往。江漫秋也不喜欢,这从他的言谈举止可以看出来,他更适合做一名手握书卷晨昏朗读的学子,而不是在朝政之上侃侃而谈的官员,严沧意更是厌恶这种繁文缛节,然而他们却能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坚持下去,如何能不令我欣赏,这也是当初自己不惮于严沧意的职位而愿意与之相交的原因。
  “好,”我微微一笑,“同是救人,你居庙堂之高,我处江湖之远,倒也无甚差别,只是几年下来,我却有负与自己当初的诺言,心中不免惭愧。”
  “不是这样的,”眸子望着我,在黑夜中更显明亮温暖,竟不比那璀璨的灯火逊色半分。“严大人曾与我说过,那有着广阔天地的江湖,才是你真正的归宿,所以一时的困扰,自然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先是讶异,继而释然,自己倒忘了他与严沧意本同在北庭,自然相识。两人相顾一笑,颇有相遇恨晚之意。“方才你说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严大人时常不经意地提到这个名字,却总为相聚匆匆而遗憾。”
  “是么?”我忽起童心,狡狯一笑。“自我来苍澜以后还没有去看他,你先别告诉他。”
  江漫秋笑着应道:“正好,再过几天他会来京里叙职,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到他了。”
  临近大厅,那里面的歌舞犹未罢休,杯盘碰撞之声此起彼伏,更不必道其喧哗了。我将身上毛氅解下来还给他。
  “怎么了?”
  “你看我现在是何打扮?”见他怔然,我笑着指指身上的衣服。
  他这才注意到我的小厮装束,不由大讶。“你怎么……当初和你在一起的那些人呢?”他指的是秋云罗和苏行。
  我摆手阻止了他略显担忧的神色,笑道:“我只是混进来找个人而已,当然得见机行事,时候不早了,我得先进去,以后再聊吧。”说罢不等他反应,便急急入了内厅,不着痕迹地站回昭羽身后的位置。
  他正在喝酒,眼神有些迷朦,手也微微颤抖,看来微醺,却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首座的左相道:“左相大人容我告罪回府,实在不胜酒力了。”
  左相捋须点头而笑。“九爷请先回府歇息吧,老臣就不送了。”
  我连忙扶住他,他却趁机将身上大半重量全倒向我这边,累得我差点扶不住两人一齐跌倒,这才知道他醉酒有大半是装的,不由好笑。待到临上马车的那一刻,故意松手让他猝不及防跌入车厢,笑呵呵地看着他抚着额头龇牙咧嘴狠狠瞪了我一眼,忍不住调侃道:“醇酒美人滋味如何?”
  “对着一大群不想面对的人喝酒真莫过于最大的折磨。”他也笑,眼中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我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不是自小在这种环境中成长么,早该习惯才是。”
  “习惯不等于喜欢。”他理直气壮道,微微眯起的眸子忽而一亮。“不过这一次收获倒不小,看来我要加紧动作了。”他说的是培植自己势力的事,我听过便算,他知我不喜这些,也没有多说下去。
  马车一停,在门口等候已久的绿绮立时迎了上来,我未等她开口,便已摇了摇头,她眼中那抹期待的光芒马上黯淡下去,俏脸上满是失望。
  我不忍地安慰她:“我已用逍遥宫的暗号通知其他逍遥宫的人,让他们一有云罗的消息便与我联络。见她忽而明亮起来的双眸,不由苦笑:”不过你可别抱太大希望。“
  “不会的,”晶莹的美眸满溢激动,将我狠狠抱住不愿放手。“公子,谢谢你。”
  “傻瓜,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挂名的宫主,不适时利用一下权力怎么行?”笑着敲敲她的额头。
  绿绮冷静下来,忽地掩嘴轻笑。“公子你通知他们用的是不是历代宫主所用的暗号?”
  我点点头,不明白她脸上恶作剧般的笑意从何而来。
  “这三年我们遍寻你不着,小姐和苏殿主他们却一直相信你没有死,若然现在他们见到那个暗号,嘻,真想看看他们好似见了鬼的惊喜模样。”
  听了绿绮的话我不觉笑出声,却见她脸上露出淡淡倦色,便嘱她早去休息,转身走入大厅。只见方才还脸色潮红的昭羽已神色清醒地坐在八仙桌前,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的方向,见我走进来,冷不防问了句:“如果找不到呢?”
  “什么?”我一愣,不知所云。
  “如果找不到秋云罗呢,你准备怎么办?”
  我思忖片刻。“先去一趟中州,然后便是四方游历了吧。”
  “游历?”
  我点头,忆及各地风光,不禁微眯起眼,掩不住眸中迷醉。“松江北舍的橙蟹,潮汐日月楼的新笋,自然是要去尝一尝鲜的。”说至兴处,不由抚掌而笑。
  “真好……”他喃喃,“这样的你,如风般自由,怪不得每人都欲与你相交……”
  “什么?”我未及听清,却捕捉到他眉间闪过的一丝落寞。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的眼神常常不自觉吸引了很多人,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说的,是不是如斯风情?他恢复常态,托腮望着我,挂上一抹邪邪笑意。
  我摇头,递上一杯温茶。“你醉了。”
  “我当然没醉。”他有点恼怒,又隐隐怆然。“小时候我也常常在想,那宫外的天空,是否与宫里的截然不同。很多人都说母亲是从民间进来的而不是官宦出身,那么她应该知道宫外的许多趣事,谁知我每次问她,她都要脸色大变,而后大发一番雷霆,渐渐地我便知道了,她痛恨民间,痛恨这两个让她在宫内让人瞧不起的两个字。”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却极度讽刺。
  我没有接话,只莞尔一笑。“看来你今晚的精神很好,不如彻夜品茶吧。”
  “你又当我醉了么?”
  “你没醉,只是我突然想喝茶,你就当陪我吧。”
  “我既拥有许多,说到底却也是一无所有。”他撑起额头低笑出声,面容被手半遮着,看不清表情。
  “你当然不会一无所有,”我将茶叶取一小撮放入紫砂壶内,再悠悠道:“我也不会与一个陌生人住在一起。”
  “你说朋友么?”他笑了起来,望着我,朦胧的神色浮起一抹温暖。“是了,朋友,我还有你,还有三哥,他是我在宫里唯一信得过的人了……所以,”他顿了顿,拿起我方斟好的茶一饮而尽,仿佛喝酒般豪爽,看得我哭笑不得,忙把砂壶移开些,免得他糟蹋了自己的好茶。“所以有朝一日,我要手握这天下,看看它,看看它是不是真如你口中那样美……”
  我笑而未答,见他伸手又要来拿茶杯,及时以手架开。“你当是在喝酒么?”
  他翻了个白眼,肆意流转。“细品是吧,知道了。”不由分说夺了一杯又往嘴里倒,这回想必在喉中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俊容浮起一丝讶异。“苦而不涩,犹有乳香,这是什么茶?”
  茶烟袅袅,满室盈香,只闻一人笑言道:“白石清泉。”
  与昭羽两人对坐喝了一夜的茶,言语虽少,却早有一种莫名默契流转。待到天色稍明,宿醉的他还是抵不过倦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我却依然对着碧绿色的茶水怔怔出神。
  慕容慕容,我可以坦然面对所有往事,却为何独独畏惧见你,是恨与否,早已不重要,想必,我只是,还需要多一些的时间罢……
  不知过了多久,便有管家进来,见大厅一片静寂,也不觉放轻了脚步来到我跟前小声道:“秦公子,门外有一名姓江的客人约你外出,问你可愿意?”我回过神,怔了一怔,姓江,莫古是江漫秋?想了想便点点头:“晨起清寒,李伯,劳烦你拿张毯子给他盖上吧,”我示意旁边昏睡的昭羽,“我这就出去。”

  第 14 章

  14
  走出过院,果然见到江漫秋站在门口。一袭白衫,长身玉立。“江大人好清闲,居然有空约我这个闲人外出?”
  江漫秋笑吟吟,“这几日迎冬节,大半官署都停止办公,我这个掌印的右仆射自然也偷得半日空闲。”
  两人边说着走到街上,他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九皇子昭羽,你怎么会与他在一起?”
  “我们是一起来苍澜的,我便暂时寄住在他府上。”
  江漫秋摇摇头,不掩担忧。“皇家的事最是复杂,你不应该与他走得过近。”
  我想起半路遇袭之事,不由一笑,倒为他的关心而感动。“我只是暂时寄住而已,过几天便要离开了。”
  “你要离开?”他大是意外。
  我点头。“来苍澜本不是预料中的,却没想到会遇上你们,倒也不虚此行了。”
  “也好,你本也不适合这里的。”他忽而笑了,本来便清朗的人笑起来也如春风般和煦。“像昨夜的事情,实在是有惊无险。”
  我笑而未答,眼底却掠过一丝悒郁,他似乎看到了,便也体贴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笑着转开另一个话题。“既然你要走了,今天就更应该与我走上这一趟了。”
  “怎么,莫非江大人要请我到聚珠阁大吃一顿。”我打趣道,京城第一食馆是为聚珠阁。
  “是也不是。”他笑意愈深,脚下也加快了几分,见我走得悠哉,索性连着袖子抓住我的手往前带。
  真是性急,我颇无奈,不得已调整步伐跟上他。所幸这几日迎冬佳节,昨夜灯会的余韵未消,大多数人还沉浸于睡梦之中,此时街上并不多人。
  两人进了飞檐流彩的聚珠阁,江漫秋也不待小二上前带路,便拉了我直奔二楼。
  正对着楼梯口的靠窗位置上,正坐着一个人,身形颀长,脸微微侧外,似乎在欣赏景致,却可看见那半边冷峻的线条,蓝色袍服更将他不易亲近的气质生生勾勒了出来。
  江漫秋带我上了二楼,此时却止住不动,笑睨着我,仿佛邀功。怔愣之间,蓝衣人已察觉到我们的视线转过头来,两人打了个照面,连他向来不轻易笑的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惊鸿。”
  “严沧意?”我也喜道。当年的叙江泛滥一事,两人因而相识,虽言语不多,倒也情谊颇深,更勿论他还是齐彝前辈的师侄。“不是说过几天才能回来?”
  “刚好有事,就提早了。”他瞥了江漫秋一眼,再望向我时,连眼底也满是笑意。“这家伙在我一到官署的时候就将我拉了出来。”
  江漫秋闻言却大笑,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惊鸿,他可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就跑过来了,看来你的面子比天还大。”
  三人久别重逢,酒过几盏之后,江漫秋突然问道:“你不是在边境上么,怎么会提早这么多天回来?”
  严沧意酒杯一顿,眉间掠上一抹淡淡隐忧。“那里不太安稳,我想回来叙职的时候,顺便与今上说一说。”
  “不安稳?莫非战事将起?”涉及军国大事,即便此时二楼并没有多少人,江漫秋也不由压低了声音。
  “我似乎闻到了这种味道,其中内情复杂,不是三言两语便讲得清的,今天惊鸿在这里,我们不要多说这些了。”
  我本沉默不语,暗叹若有战火延绵只怕死伤便又无计,只是两朝分裂已久,统一是迟早的事情,天下大势非一二人所能左右,我也更不愿去多想,听到他的话却不由心生温暖,知严沧意并非忌我听多,只是知道我不喜欢掺合这些,所以不想坏了气氛。江漫秋也点点头,顺势绕开了这个话题。“惊鸿你来这里,要不要我充一回地主,带你四处游玩一番?”
  他提到这个我便颇有几分哀叹。“苍澜不是北庭都城么?这阵子却连个书局都难找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迎冬节上,竞技最多,骑射,狩猎,灯谜,诗会,所以也最忌一字,便是输,书与输同音,所以便要关门几日,这是北庭向来的奇特习俗之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江漫秋见我模样,好笑地解释。
  我闻言不免有几分沮丧,虽然南方重文,书业印刷要比北方发达得多,但由于两国相隔之故,加上苍澜领北方之首,所印书中自然也有不少值得一读的,想不到如今好容易来上一趟,却无缘得见。
  江漫秋似乎不忍见我如此,脱口而出道:“不打紧,我有琅環阁的钥匙……”
  话未落音,我眸中一亮。“琅環阁?可是国史馆琅環阁?”见江漫秋点头,我不由兴奋起来。国史馆琅環阁,据说是自圣天皇朝便已建好,作为当时皇家藏书之用,几经沧桑,居然幸免于几次祝融,也成了现在编纂国史的国史馆,大半孤本至今犹存,弥足珍贵。
  严沧意却皱眉:“那里毕竟是官署,不可随意出入……”
  “无妨,这几日佳节,官员们都休了假,谁还会跑那地方去。”江漫秋笑着接下,更令我大感希望。
  “江兄漫秋……”
  “我知道了,喏。”他笑着摆手连连,想是被我瞧得头皮发麻,忙从袖中摸出一串钥匙。“只有今天而已,你自己要小心,虽然那里平日没什么人进出,被发现了也是件麻烦。”
  “今天也足矣。”我大喜过望,掩不住心中激动,却见江漫秋眼中笑意流转。“谢谢你,惊鸿。”
  “什么?”我一怔而笑,“这句话该是我说吧。”
  “谢谢你让我们这些久在官场中打滚的家伙,看到还有一个单纯为心中所喜而高兴的存在。”
  “若不是性情相投,我们又如何会相交?”我摇头反问,三人相顾大笑。
  心中惦记着那把只有一日为我所有的钥匙,不待第三壶酒温上来,便匆匆抛下他们往琅環阁方向而去,精神奕奕,全无彻夜未眠的倦怠。
  琅環阁虽在京城,却隐没在少有人至的小巷之中,周围皆是翠竹,自成一格,看来不像官署,倒像是别居,这在繁华的京城来说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也因为如此,国史馆向来清寂。
  我望着门上那块古篆刻就的琅環阁三个字,不觉破落,反觉亲切。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找来这里,并不单单是里面浩如烟海的藏书,更重要的是,在当初听到国史馆三个字时,心中便萌生了一个想法。
  楚梦归,这个极具传奇性的名字,除了当年与慕容在崖底偶然发现那个奇特的地方以至自己怀中犹揣着的垂雪集之外,几乎没有一部前朝国史涉及到这个名字。慕容是圣天皇朝嫡系后裔,会知道楚梦归并不奇怪,然而秦家以一武林世家之身,自己却曾在书房中阅及他的详尽生平,笔墨栩栩,犹跃纸上,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爹却从未向我提及,如今既然有机会来到这里,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查一查。
  钥匙插入有些生锈了的锁孔,费了好些工夫才将之打开,被轻推开的门随即沉闷地咿呀作响。
  清静而雅致的小院北面,几根看来颇有些历史的红木柱子撑起一座阁楼,上曰琅環阁。我环视了一周,果然没有看见半个人影,不由窃窃心喜,走过去,打开阁门,乍见一片书架密密麻麻地摆在两侧,上面贴着一些标签将典籍分类,中间空出一大片地方,却都是长桌,上面文房四宝,笔墨未干,想来都是平日史官之用。地方虽大,却不见得井井有条,许多陈旧的书籍被错乱地堆放在各个角落,从泛黄的纸张看来,年代已然不近。
  我先从书架上的书看起,一排排走过去,都是些传世,早已为众人熟知的经史,只不过装潢更为精致,且都是名家手书,实际却并没有什么新意,倒是一旁的那堆旧书吸引了我的视线,只是一边浏览还要一边与不时扬起的飞尘作亲密接触实在不是怎么愉快的滋味。
  “……楚字梦归,择日迎中州秦氏大家之女,举朝同贺,帝亦悦。”
  这句话蓦然映入眼帘时,我的心陡然一跳,连忙翻看前后,却发现除了这一页的寥寥数字之外,其它的内容完全衔接不上,显然已有大半被毁去,再看这本书,那已经不能算书了,充其量也只是几张破损不堪的纸罢了,我望着手上脆弱得几近碎开的东西苦笑,甫升起的希望又慢慢熄灭下去。
  思虑半晌,心中虽然若有所失,却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也已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既是如此,手下便一边忙着翻找更多的资料,蓦地一个声音自头顶响起:“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动作也随之顿住,在心中暗自苦笑,江漫秋明明说过这几天都不会有人来的,怎么就被自己遇上了呢?如是想着,还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拍去灰尘,这才转过身。
  一个大约比我长了几岁的青年站在面前,长衫儒冠,正微微瞪大眼望着我,却没有斥责的意思。我本以为是个官员,却没料到他这身打扮,也自怔了一怔,余光瞥及那堆被自己弄得更乱的书籍,脸上不由微烫,“对不起,我只是进来找书的所以……”
  “没关系,”青年的脸柔和下来,露出一丝恶作剧般得逞的笑意。“我也是进来找资料的,趁着老师今天不在。”
  敢情他是某个史官的弟子?我随意揣测着,漫应了声,看着他蹲下身子收拾起被我弄乱的那堆书,忙也跟着整理起来,愈发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擅闯了这里。“很抱歉将这里弄得这么乱。”
  “嘿嘿,这里本来就很乱。”他笑了两声,抬首看我一眼。“你是新来的吧,师从哪位大人门下呢?”
  “呃,”我被他问得窘然,怎好说自己只不过是进来看一看而已,说出江漫秋的名字又怕牵连了他,只好随意搪塞着:“我是今天才来的,见没有人,就想先整理一下……”谎越说越大,看着满地狼藉,违心话说得连自己也想笑。
  谁折那青年却不疑有它地点头。“难怪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其实除了书架上那些书以外,其它的任它堆在那里也没关系,不必刻意去收拾的。”
  “为什么,我觉得这里这些才有价值,书架上那些不过是精致的摆设罢了。”我奇道,不觉将心中想法道出。
  青年抬首,眼中迸出一丝喜悦的光芒。“你也这么认为吗?可惜老师总说写史是供后人瞻仰,须以正统为主,不能有丝毫僭越。”边说着,他现出淡淡惋惜的神色,手下的动作也缓了下来。“不过今天终于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了,怎么说也得浮一大白才行,走,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下再说吧!”
  看着他兴冲冲的模样,我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不过与他相识不久,刚说了几句话,他便要拉着自己去喝酒,再说我刚从聚珠阁出来不久,喉间还流溢着淡淡酒味,若再去喝上几杯,难保待会不会被抬着回去。然而眼前青年的直爽,却让我好感顿生。“我得找一点资料,想来是没法同你去了。”
  “这样啊,”他微有些失望,却很快又振作起来,兴致勃勃的样子。“你想找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忙。”
  我沉吟着,他是这里的人,对这些书想必要比我熟悉得多,便也不拒绝。“你知道一个叫楚梦归的人吗?”
  “楚梦归……”他皱了眉头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有许多人名并非史书都能一一载下的。”
  我心中失望,却仍是向他道谢。他摆摆手,笑嘻嘻的,“正因为前人的避忌,才令得我们后人无法看到真正的历史,所以将来我定要秉笔直书,写出一部连帝王的错误也毫无遗漏的史作。”
  我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却也为他的志存高远而动容不已。“只有帝王而已么?”
  “什么?”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为什么不多写写市井江湖而一定要局限于帝王宫廷呢,也许那里的才更为精彩不是吗?”看着他依旧茫然的神色,我不由自觉唐突起来,想来自己擅自进了别人的地方还在这里信口雌黄,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当真的。”只因这青年的性格朴直而和善,让我再三起了交谈的兴趣。
  他终于反应过来,却是眸中一亮,拍手大叫:“是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说罢也不理会我,转身便匆忙走入阁楼内室,头也不回。
  我看得怔怔,良久才缓缓扬起一抹笑容,如此醉心于写史书的人倒也少见,又看了看那堆经过我们整理却更显凌乱的书,还是决定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眼前忽然一花,方才那人又跑了出来,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再度被他吓了一跳。“秦惊鸿。”
  “好,我记住了。”他笑着,又跑进里面,一边回头喊起来。“后会有期哦,我先失陪了。”
  我被他这一串动作弄得啼笑皆非,这才忆起自己也还没问起他的名字,想来日后应当还有相见之时的,既然书已看完,要找的东西也已找到,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了,如是想着,一夜未眠加上连续看书的疲倦纷纷涌上来,我揉揉酸涩的双眼决定回去休息一下。
  精神一放松下来,简直是睁着眼睛在打瞌睡,走在路上险象环生,最后一次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匹马朝自己疾驰而来,脑中却一片空白反应不得,犹自怔怔地站在原地,周围的惊呼全然没有入耳。
  眼见着就要避不过,却是马上的人伸手一捞将我带上马背,耳边同时传来低吼:“你不要命了?魂不守舍,刚才差点就死在马蹄下来!”我这才回过神来,略略看清骑马之人的容貌。
  “是你啊,抱歉,刚才走了会神。”
  “你……”昭羽一副被我气到无力的模样。
  我摇头甩去脑中晕眩,托了他的福,现在神智倒清醒不少,便注意到他一身的骑射装束。
  “迎冬节的重头戏,皇家狩猎,皇室中人都要参加,百姓也可在外围观猎,以示与民同乐。”他看出我的疑惑,不待我发问便答道。
  “哦,”我点点头,“那你让我下马吧。”
  “下马作什么?”
  “你不是要去参加狩猎么,我独自一人回去便好了。”我望着他,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闻言哼笑起来。“不,你同我一起去。”
  我一惊,大摇其头。莫说现在精神不济,那种如上次宴会般暗潮汹涌的场面,我也不愿意再看到一次了。
  “谁叫你让我一天好找,所以你得陪我去。”
  “你找了我一天?”我有些讶异,更多的是温暖。“抱歉,事先没说一声,我到国史馆去了。”
  “去那里做什么?”昭羽话一出口,又马上瞪我。“别想转移话题,今天你非和我去不可。”
  “好好,”我转着眼珠,“那你也得先放我下来,总不能两人同乘一骑吧?”
  “怎么不能?”他斜眼睨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让你下了马还不立刻转头就走?”
  “呵呵……”小小诡计被他识破,我无话可说。
  “反正你待在京城的时间不长,这一年一度的迎冬节狩猎还真不能错过,怎么也得感谢我带你来苍澜才是。”话甫落音,也不容我拒绝,便自扬鞭而起,马蹄带起一路风尘,朝皇城西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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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9
  或许是听从了昭羽从小路绕道前往苍澜的建议,接下来的路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在走过一条山间小道之后,便来到一个距苍澜并不太远的小镇,因为离都城很近,连带地小镇也繁华起来,街道四通八达,消息更是什么都有。
  我和昭羽在小镇出口的一个茶棚歇脚,喝着店家端上来的清茶,虽不算上品,但因有着井水的甘甜,倒也芳香飘溢。茶棚里坐满了往来的路人,三教九流,自然也少不了武林中人。
  “你们听说了没有,江湖一大传闻,下个月慕容柳联姻!”兴致勃勃加上粗犷的嗓音在嘈杂的人流里显得分外出众。
  “什么慕容柳?”
  “我说你还真是榆木脑袋!当然是江湖两大世家,慕容和柳氏要联姻了。”
  熟悉的姓氏,信誓旦旦的语气,让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了些许茶水,脸上却仍不动声色,垂首再啜了一口茶,让那微微苦涩的味道随着茶水一起滑入喉咙。
  “不会吧,不是说他们各执天下一半商号,水火不容,怎么会联姻,你不是又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吧?”
  “什么?”一副受污蔑的语气,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这是柳家放出来的消息,怎么会假,再说那柳家大小姐貌如天仙,擎天门主会不想抱得美人归?”
  “这样说来是真的了,到时候我们可要去凑个热闹,说来这擎天门主还真有福气,柳小姐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
  “哼,有当年的无双楼主秋云罗一半美么,要我说,秋云罗才是最美的,可惜啊可惜,现在都没见到佳人了。”
  “当然有了,我又没见过秋云罗!”
  “那你就见过柳大小姐了?”
  “哼!……”
  顿觉耳畔的声音有愈发嘈杂之势,不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
  “你怎么了?”一直颇有兴趣地凝神倾听着的昭羽转过头来。“脸色不好,不会是病了吧?”说罢伸手过来欲覆上我的额头。
  “我没事。”笑着拍开他的手,不知怎的胸口顿时有些沉滞起来。“应该是太吵了,我到外面等你,喝完了茶就赶路吧。”
  “喂……”不顾昭羽在身后的叫唤,转身便走出人多的地方。望着远方流云,缓缓闭上眼,任脸被冷风刮得微微刺痛,纷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这样就好了,自此之后,你我再无牵绊。
  这样就好了……
  “干嘛一声不响就跑了出来,等会冻死了我不还得去给你收尸!”一件披风被粗鲁地蒙在身上,回首一看,昭羽已走了出来,脸色不悦,明显写着不耐烦,却掩不住眼底的微微关切。
  心中一暖,重又扬起浅浅笑意。“没事,只是突然想吹风清醒一下,我们走吧。”见他忽然间有些怔怔地盯着我看,诧异地又叫了一声。
  “你……”他忽然深吸了口气,像是甫回过神来。“你的眼睛其实很好看,如果多笑,就更好看了。”
  我愣了一下,失笑,摇摇头。“生平第一次听到你的赞美,真是不胜荣幸,我会把它好好收藏起来的,不要再在这里吹风了,走吧。”
  远处将欲卷来初雪的白云,是笑是哭?
  沿着小路走上不久,就来到了这个中原最繁华的地方,被誉为天下第一都的北庭首府——苍澜。
  远远望去,手执长矛腰悬长剑的士兵笔挺地站在城门口和城楼处,无形之间平添几分肃穆萧杀的气氛,让远道而来的旅人为之心生敬畏。城墙是用黄土砌成的,易守难攻,坚固而厚实,站在下面仰望,甚至有高耸入云的感觉,连绵而恢弘的城墙,更衬托出有着苍澜之名的气势。
  我被眼前这一幕深深震撼了,不由停下脚步凝视着眼前高大的城墙。苍澜,这个昔日圣天王朝的皇都,以它一贯的沉默与肃穆,向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诉说着曾经的惊心动魄,风雨沧桑。任耳畔冷风刮过,仿佛可以看见当年的楚梦归,惊才绝艳的一代天骄,是如何在这样一座都城里谈笑风生,指挥若定,襄助澹武帝慕容云思统一天下的。景物犹在,而人面早已全非,缓缓巡视过城墙上面所留下的久远的历史痕迹,心底便不胜唏嘘。
  “看你一副很缅怀的样子,不是被吓呆了吧?”昭羽以他微微调侃的声调打断了我的思绪。深吸了口气,我摇摇头。“不,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入苍澜没有关系?”
  “与其躲躲闪闪,倒还不如光明正大地面对它,现在我可以肯定老头没有想要杀我的念头了,不然以他的力量我们哪里还能走到这里来,那一次的暗杀,十有八九就是我那愚蠢的哥哥自作主张的好事了。”俊朗的面容扬起一抹微微嘲讽的笑容说道,神色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显得飞扬而明亮。
  两人说着,已来到离城门口不远的地方。那里设有关口,有士兵正向往来的人盘查检点。尽管并不严苛,却可以看到有别于其他地方的威严与有条不紊的秩序。天子脚下,向来是首善之都。昭羽却显得有些疑惑,皱起眉头望着眼前的情景,“这些士兵……”话未竟,陡然低呼起来:“那个人,他……”
  我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在一个士兵的背后,正懒洋洋的倚着一个人,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来,是因为他穿的衣服是艳红的朱丹色,实在太过显眼,由于隔得太远而看不清容貌,然而那人却令昭羽如此惊讶,想必他应该认识来人。“熟人?”
  “没有比他更熟的人了。”昭羽答道,脸上露出从未出现过的微微无奈,让我更为好奇。曾几何时,有谁能够令这名骄傲的少年也浮现这种表情的。
  朱衣人无聊地东张西望,视线转到我们这边的时候,陡然瞪大,尔后露出守株待兔而兔终于落网的笑容,起身朝我们快步走来。“你说你害我在这里等了整整十天,该怎么赔偿才好?”
  那人一近身,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朝昭羽肚子上打了过去,昭羽仿佛也早已预见,轻轻一个闪身便躲了开去,顺手打掉他的手。“别闹了,真意外会见到你,三哥。”
  而我自朱衣人走近这里,便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记忆中仿佛有这么一个人,面容很熟悉,声音也似曾相识,而那种说话的语气……一个名字蓦地在脑海中闪现,我不确定地试探喊了一声:“昭炎?”
  朱衣人闻声回头,将目光自昭羽身上转了过来,这才注意到我,竟也大吃一惊。“是你!”
  “怎么会是你,你……”乍见我,他有些张口结舌,竟说不下话。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当年的一面之缘,那个任性骄矜的华服少年,而今已长成一名俊朗不凡的青年,不复当年浮躁,然而不羁之色却愈浓,看起来颇为邪美。
  昭炎盯住我半晌,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没有死啊,世人传言果然不可尽信。”
  抚上自己的脸,露出淡淡苦笑,看到三年前的故人,不禁又想起那段苦甜参半的时光,熟悉的面孔瞬间一张张在眼前掠过。“别来无恙?”
  昭炎此时已经恢复了常态,笑得一丝古怪。“我想待会,你会很庆幸在这里遇见我。”
  我一怔,尚未明白他的话意,一旁的昭羽已插进话来,似笑非笑地斜瞥过我。“好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吧,你似乎闻名遐迩到连我兄弟都听说过你啊,秦二兄?”在最后的秦二两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其中强烈的不满之意不言自明,让我只能呵呵干笑着含混过去。
  惊鸿这两个字,代表了太多过去,太多我在曲水还不想背负的过去,然而现在来到苍澜,第一个见到的竟是昔日无双楼上的故人,却是无法不去面对了。
  昭羽没有再理会我,径自朝昭炎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等你啊,我亲爱的弟弟。”昭炎嘿嘿笑着,一望而知并不是那么简单。“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们两人怎么会在一起?”视线在我与昭羽之间游移,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此时我已从初见昭炎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昭炎,昭羽,连名字都如此相似,却断然没有想到两人竟会是兄弟,难怪当年昭炎可以代替大将军楚霄赴无双楼之会。想来天下之大,也大不过机缘巧合。
  “说重点。”昭羽皱起眉头,显然不愿多谈。
  “真没耐心。”昭炎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父皇要我在这里等你,一旦见到你,立即要你入宫觐见。”
  昭羽一怔。“他要见我,为什么?”
  “不知道,既然派我来,应该不会是坏事。”昭炎笑得狡猾。“否则他大可让老二来,不是吗?”
  昭羽沉吟片刻,点点头。“不过我得先把秦二带回府里。”
  此刻三人已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昭炎华丽的服饰和他们两人俊俏的容貌引来无数注目,尤其是少女。我则趁此四望,欣赏着这里天子脚下独有的靡丽与凝重并存的奇特景致。陡然听到昭羽的话与我有关,便回过头来,笑道:“你不用费心了,我随便找间客栈住下就好。”自己来此本就偶然,既不会久留,更不想涉入什么宫廷纠纷,那其中的复杂,超出秦家不知凡几,岂是我这样的升斗小民所能想象。
  话刚落音,便换来昭羽狠狠的瞪眼外加刻薄的讥笑。“你人地生疏,待会只怕睡梦之中被卖掉醒来还帮着人家数钱,不要废话了,快跟我走。”
  去你那里才叫危险吧,我也不与他争辩,自己平日虽然得过且过,然而遇上坚持的事情。却也毫不妥协。“不,……”
  “你们以为三个人在大街上吹着冷风是很享受的事么?”昭炎拢拢狐裘上的领子,翻了个白眼。“我看你们都别争了,你到我那里去吧。”不待我出声,他又诡秘一笑。“我那里有一个人,你想必很乐意见到。”
  我一怔,不觉问道:“什么人?”
  “去了你就知道,自然是久别的故人。”昭炎继续笑,就是不肯透露那人的姓名,仿佛笃定我见到真的会很高兴一般。
  故人……自己能称之为故人的,实在寥寥无几,然而我也确是被他挑起了几分好奇,想想自己来到这里也没什么事,便点头答应了。
  一旁的昭羽皱了皱眉,“三哥,他是我的朋友,你……”
  话未竟,已被昭炎挥手打断。“也是我的朋友,你就安心进宫去吧,还担心我会害他不成?”
  昭羽脸色稍霁,又转首向我道了声回来再去找你便朝宫门方向而去,看那匆匆离开的背影,可知皇帝的敕令对于他来说真的很急。
  “你不想知道关于我们身份的事情吗,包括皇帝?”在去昭炎府邸的路上,他突然问我,似乎为我没有丝毫好奇而诧异。
  我从漫目四顾中回过神,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开。“那不关我的事吧。”
  “难道你和昭羽不是朋友?”听他的语气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势。
  我只淡然道:“交友贵在乎诚,其他的并不重要。”何况我也不想知道,即使这或许对于别人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
  昭炎像被我的话哽住,却依旧不死心地追问:“真的没什么要问的了?”
  我终于侧首正视他,面无表情。“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昭炎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得意神色。
  “我们为何在同一条街上整整走了三次?”
  “……哈,哈哈,我这不是想带你多逛一下京城嘛。”伴随着心虚语气的,是四处游移的目光。
  “……”

  第 10 章

  10
  事实上,在昭炎府上的管家带着家仆一脸无奈地找到昭炎时,我才知道被这样一个连在自己长大的地方都会迷路的人带路,实在是多么大的错误。他老人家暖衣轻裘不打紧,可怜我衣衫单薄却也得跟着他在街上足足晃悠了半个时辰,直到我端坐在昭炎府上温暖的厅堂里啜着热茶承受着老管家同情的目光时,犹自有种恍如隔世的味道。
  而此时我也才知道,眼前这个印象中依然停留在三年前无双楼上与绿绮斗嘴的人,居然已是北庭一朝的郡王爷,那门前高额的敕封珞郡王府六个大字,不容得我错认。
  “贡茶竟然就被你这样牛饮,真是暴殄天物。”昭炎见我灌茶的架势,在一旁大惊小怪。
  “你这叫贡茶?”我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地摇头。“还不如我自种自采的。”
  “这是地方制茶名匠花了三年时间筛选出来的,会不如你自己种的?”
  “好茶何必精挑细选,只在乎用不用心,日后有机会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好茶。”眉间浮现一丝傲色,我微微笑着,对于茶之一道,我向来不遑多让。说着这话时,眼前却不期然地闪过当年与慕容,留衣共游竹山桂泉的情景。
  “我突然想到了一种茶的配方。”
  “我还以为你又被螃蟹咬了。”
  “便叫清泉白石好了,我定会令它成为天下第一茶的。”
  ……而今,我真的将清泉白石藏于怀中,此时伊人袅袅,又在何方?
  “你怎么了?”
  “没事。”拉回神游的思绪,我笑了笑,微带些迷惘。
  “拜托你不要这样笑,让人看了揪心。”昭炎突然一本正经地皱眉,却让我真的笑了出来。什么时候他这样的人也会说揪心两个字了。“这样就好多了,虽然脸上多了道疤痕,不过看起来还是蛮舒服的。”
  见他索性对我品头论足起来,我斜瞥了他一眼。“你想让我见的人呢?”
  “刚才已经让李伯去叫了。”他抬抬下巴,示意门口的方向。“喏,这不来了?”
  话未落音,一个清脆激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公子!”
  搭住茶盖的右手一顿,我愕然向门口望去。一袭湖绿宫裙娉婷生姿,来人站在门槛处,却因为背光而不太清晰,身影看来似曾相识,我却因无法置信而不敢轻易相认。“绿绮?”
  “真的是你,公子,真的是你,呜呜……”来人三作两步一把抱住我,惊喜过度的声音夹杂着些许呜咽,不一会儿肩膀处便湿了一大片。
  “小心,小心。”我无奈地任她搂着,一边小心地举高茶盅以免茶水洒到她身上。
  “我们都好想你,呜呜……”
  “我知道,我也一样。”竭力捺下激动的心情,强忍住眼眶泛起的酸涩,我笑着抚上那如云秀发。“云罗和苏行都还好吗,还有清影他们……”分别的时候不时思念,待到真的相见,反而恍若梦中。
  “公子你反应那么平静,是不是不高兴见到我?”小脸抬起,泪眼盈盈地控诉。
  “不,我只是怀疑自己还在做梦。”我苦笑,看来这一趟苍澜是来对了,能够见到如同妹妹一般的绿绮,已足以令我由衷地高兴,千言万语,如哽在喉,更不知从何说起。
  她这才破涕为笑,拉拉我的脸,忽而又大惊失色。“公子你的脸怎么多了一道疤痕,你受伤了吗?”我阻止了她紧张地上下查看,笑着摇头。“没什么,都过去了。”
  她闻言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昭炎已出声:“喂,你们抱得也够久了吧?”
  转首望去,俊脸阴沉,瞪着绿绮浮现微微的恼意。我来不及惊奇,已见绿绮狠狠瞪了回去。“干嘛,我喜欢抱着公子,你嫉妒啊?”说罢还故意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我被绿绮的动作搅得有些头痛,弄不清他们之间的波涛汹涌,这两人似乎从初识就不怎么对眼了,我这才想起绿绮出现在这里的突兀,刚想问,昭炎已嗤笑道:“要是没有我,你怎会见得到你家公子?”
  “公子不见得是你找来的,瞎猫碰上死老鼠也好在我面前邀功?”绿绮的伶牙俐齿向来少人能及,我叹息着昭炎的不自量力,一面啼笑皆非自己竟也成了她口中的死老鼠了。
  在昭炎沉下脸欲再起风波之时,我连忙挣开绿绮的手阻止他们。“你们别吵,先让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绿绮,你怎么会在这里,云罗呢?”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接下来绿绮立时泪水盈眸,堪堪落下。“小姐,小姐她失踪了。”
  我愣住,随即镇定下来,对抽泣着的绿绮柔声道:“别慌,先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绿绮点点头,从前的古灵精怪全然不见,现在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模样。昭炎默默不语,轻捏住她的手抚慰。我无暇对他们的亲昵表示诧异,一心只专注于绿绮将要说的事情上。
  “江湖中人觊觎那本逍遥心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三年前有烧宫的前车之鉴在,小姐和其他三位殿主都不敢稍有懈怠。直到有一天,江湖上突然传出逍遥心经剑谱出世的消息,小姐他们虽然明知传闻不可尽信,却也还是去地道那间密室察看了一下,谁知道,”绿绮深吸了口气, “壁上所有的石画,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像是被人刮平一般,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即使有所准备的我闻言也不由心中一惊,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虽然怀璧其罪,失去这些绝世剑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以云罗四人虽然聪明顶,对逍遥宫却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感情,此事定然不肯轻易罢休,再者更可怕的是,来人能够进出逍遥宫最隐秘的地方如入无人之境,想必是极为熟悉那里环境的人,更进一步说,是有内应。我不敢随意揣测,然而这件事一旦传了出去,非但逍遥宫从此要改名,亦无法在江湖上立足,四大殿主岂愿看着外祖母的一生心血毁于一旦?思及此,我不由暗叹一声,只怕剑谱流传,江湖稍稍平衡的势力自此又要被打乱。
  “所以小姐和苏殿主他们商议之后,决定分四个方向去追踪,约好了定期以逍遥宫独有的暗号联络,我是和小姐在一起的,一直来到苍澜附近,小姐好象突然发现了什么线索,让我在客栈等,我等了许久也不见小姐来,从此就没了她的音讯。”说到这里,绿绮也平静了许多,不似之前般惊慌失措,也许是加上久别重逢的惊喜,因而分外脆弱。
  昭炎苦笑着接道:“这丫头找到苍澜来,也幸好在街上遇到我,不然被谁拐去还不知道。”
  “除了你还有谁?”绿绮又瞪了他一眼。
  “哦,那是谁在大街上一见到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人家大哭不止,弄得旁人还以为我始乱终弃。”昭炎斜睨着她,凉凉道。
  两人饶有趣味的斗嘴让我不禁笑了起来,也长舒了口气。绿绮自小没有离开过云罗半步,会这样担心也是不出奇的,但没有消息也许才不必担忧,云罗他们的能力和武功,我倒可以放心许多,只是心底有另一层忧虑隐隐浮现。以云罗玲珑剔透的心思,想必不会不知道剑谱被毁有可能出自自己人之手,那这样的话,她为何还要兵分四路去追踪,是不是她又另外发现了什么。
  当下便对绿绮安慰道:“没事的,你家小姐的能力你还不清楚么,也许她临时发现了什么线索来不及通知你,过一段时间会传来消息也说不定,”顿了一下,思及自己那时尚在曲水,便笑得有些歉意。“倒是我名为宫主,却未曾尽到责任,实在感到愧疚。”
  绿绮点点头又摇摇头,认真地对我说道:“不是的,小姐他们是衷心地喜欢公子,只要你过得好,他们便也不会后悔了。”
  昭炎在一旁嘲笑:“看吧,当初我跟你这样说你不信,偏是要你家公子说了同样的话,你才高兴得起来,你说这叫什么来着?”
  “公子的话跟你说的又怎么会一样,”绿绮轻哼一声,终于回复些许原来的活泼。“公子,这三年你到哪里去了,擎天门到处找你,我们也几乎要以为你,你……”
  “我?”淡淡一笑,一言带过。“游山玩水去了。”
  她还想说什么,管家已匆匆来报。“王爷,九皇子来访。”
  昭炎点点头,“请他进来。”其实他不用说这句话,来人也已越过管家大步走了进来,昭炎似也已习惯,并无丝毫不满。
  “父子久别重逢的滋味如何啊?”昭炎关切地问着,却掩不住眼底一抹幸灾乐祸。
  昭羽哼笑:“还不是老把戏,先给一顿排头再给颗糖吃。说什么让我闭门思过,好好反省,这次的事情就不追究了。”
  昭炎闻言有些讶异:“不追究了?”
  “你以为呢,父皇最喜爱玩弄的就是平衡之术,纵然对我不满,也不会杀了我来便宜其他人尤其是得意的二哥。”
  昭炎点点头。“这倒像他的作风。”
  昭羽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转首向我:“我们回去吧。”
  我一怔。“回去哪?”
  “当然是我的府邸。”昭羽投来个你多此一问的眼神。
  我笑着摇摇头。“不了,我还是自己找地方住吧,你那里我怕是住不惯的。”高门深宅必定规矩繁多,像我这种无拘无束的人怎么受得了。
  “你在说什么话,刚才不是说好了吗?”俊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之前尚不觉得,此刻看来皇家的贵气和威势便开始流露出来,浑然天成,然而他似乎又耐下了性子,让我颇感惊奇。“你先在我那里落脚不是很好吗,既省事又省银子,再说苍澜你也没来过,趁此机会可以好好游览一番,等过一阵子你待腻了,再走便是。”
  我尚在思忖,一旁的绿绮已凑过来拽住我的袖子。 “公子,在这里陪我等小姐可好?”
  我一看到她那可怜兮兮仿佛将要被抛弃的眼神便已软下不少,再者自己也想见见云罗,怎么说剑谱被毁一事,自己亦有一份责任在。
  见我点点头,她便欢呼起来,看着她像是节庆般兴高采烈的模样,心底某一角也蓦地温柔起来,不由微微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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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章

  11
  昭羽的府邸虽只是皇子府,比不得昭炎占地宽广,却也称得上富丽堂皇了,所幸他的眼光并不太差,厅堂各处都布置得恰到好处。在苍澜的这几天,正好赶上北庭的盛大日子——迎冬节。北庭人喜欢冬天,认为是上天给予他们的恩赐,甚至是越冷越好,所以迎冬节受到如此重视也不奇怪了。连朝廷也大赦天下,开仓放粮,以示亲民。街上的路人,或是府中的仆婢,也染上了一脸的洋洋喜气。
  昭羽一大早又被召入宫,而随后绿绮也过来,拉着前夜看书太晚入眠而精神不济的我往大街上跑。拗不过她,也只得随她去,直至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我犹自有点茫然而分不清东南西北。
  “是糖葫芦啊,好久没吃了,咿,那个面人儿好生有趣,公子我们去瞧瞧吧。”
  我苦笑着像个牵线木偶似的任她拽来拽去。“我们出来许久,也该回去了。”虽然今天确实热闹有趣,但同样的人也多得可怕。
  “不要,回去又得对着他那张脸。”绿绮不悦地撇撇嘴,敢情是偷溜出来的,而口中的他指的是昭炎,这两人只要一对上便没一刻安宁。好歹他也收留了你,然而这话当着她的面是不能说的,不然我的耳朵准得遭殃。“都近晌午了,不回去也得找个地方坐下吧。”
  她点点头,两人便朝着最近的客栈步履艰难地前行,人潮之多,几乎要被淹没,本来与我走在一起的绿绮此时已被隔开不少,此时人群前方蓦地爆起一阵喧哗,人流汹涌,更是将两人冲散老远,彼此已看不见对方,无奈之下,我只得尽力向道旁退去,冀望过一会能等到少些人再找到她。
  “有小偷,快捉小偷!”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让本就嘈杂的大街更加混乱起来,外围的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而中间的生怕被小偷光顾,也不停地往后退开,虽然因此而让不少街边小贩的摊子惨遭蹂躏,倒也令得街道空出不少地方。
  我松了口气,自己是被绿绮临时硬拉出来的,身上本也没带钱,倒不怕小偷,如今之计是尽快找到绿绮。如是想着,反倒朝着人群后退出来的空隙走去,一时间道路顺畅不少。
  小小的身影飞快地向前跑着,在人群中间利用各种空档敏捷地穿梭,身后响起气急败坏得近乎凄厉的喊叫。“捉住他!捉住他!”一个富商装扮的中年男人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想来那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便是他口中的小偷了。
  男孩显然是惯犯,只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动作依旧没有丝毫迟滞,该往哪里跑才不会被人抓到,似乎早已练习过过遍纯熟于心了,旁人好几次想帮着那富商抓住他都不得手,眼睁睁地看着他与富商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这时男孩突然窜进旁边的人群,却不知怎的,撞上了一个人,那人文风未动,倒是男孩过猛的冲势被生生弹回,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终究跌坐在地上。被撞到的那人似乎没有计较他的莽撞,反而伸出一只手拉起他。“你没事吧?”
  那清朗如风的声音一入耳,我便怔住了,缓缓抬首,那视线落到那个扶起男孩的人的面容上。
  时常在夜半惊醒空对着一席凉月怔怔出神的钝痛依旧,在再次见到那张熟悉容颜的时候,心悄然一顿,而后,微微苦涩在心底缓缓蔓延开来。看着他对那男孩不但不加惩罚反而温言安慰,还顺手挡下了富商拿回了钱袋还欲秋后算帐的汹汹气势,脸上就这样淡淡地扬起笑意,几分无奈,几分心痛。若没有那件事,没有他的欺瞒,此时的自己,是否还与眼前这个谈笑风生,耳鬓厮磨?原来自己并非如表面那般云淡风清,原来在心中深处,还存着一点希望,希望这三年,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黄梁梦醒,依然会看见那人斜倚床边,望着自己温柔而专注的笑靥。
  抹了抹脸,也顺道抹去脸上的最后一丝动容,淡淡地看着他轻松地打发了犹自忿忿的富商,又在众人惊叹与倾慕的眼光中莞尔一笑,飘然离去。自始至终,两人之间不过隔了数道人墙,我却终究也没有上前。何必呢,慕容依然是慕容,依然是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擎天门主。而秦惊鸿已不是当初的秦惊鸿,执着自由的心犹在,而曾经与自由并重的那个人,却早已风流云散,不复存在。
  往事流水,相见如不见。
  我淡淡地看完,淡淡地走开,咫尺转瞬又成天涯。
  在那温柔不变的浅笑眉间,流转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寂寞,那个可以谈笑用兵,负尽天下人的人,几曾也有过这种表情,想必,是我看错了吧……
  待到绿绮千辛万苦寻到约定的客栈二楼时,我早已喝着茶稳稳安坐在那里笑望着她。
  “公字,你怎么来得这样快?”绿绮有些惊诧,也有些抱怨,不过看她晶莹流转的眸子就知道她玩得很是兴起。
  “我们失散的地方离客栈也不过几步而已吧。”我瞧了瞧窗外的日头,笑得无奈。
  “呃,哪个,街上太热闹了所以……”
  “所以你就多玩了会?”我替她接了下去,心中了然。
  “呵呵,”她干笑着,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啊,公子你在这里等了那么久,一定很饿了吧,我们叫点吃的好不好?”
  “咳,其实我已经吃过了。”
  “那你坐在这里这么久就是为了等我?”
  “不,是因为我没带钱。”她歉疚的表情对上我无辜的双眼。
  “……”
  回到昭羽府中,已是华灯初上。绿绮怎么也不肯回昭炎那里,我只好也把她带了回去。昭羽因为我们一天未归,免不了抱怨一顿,我自知理亏,也只好乖乖坐在那里聆听。他却话锋一转,突然道:“明晚你陪我去赴左相的晚宴如何?”
  我想也不必想地摇头。
  “先听我说完。”他诡秘一笑。“你们是不是在找秋云罗?”
  我一怔。“你认识她?”
  昭羽翻了个白眼。“你别忘了,当年无双楼主的名声有多大,即便是远在京师的我,也不能不有所耳闻。”
  “是,倒是我疏忽了。”自己竟然忘了这一点,我笑着点点头。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精致的请柬,朝我扬了扬。“据闻左相府请到一名大家,琴艺精妙绝伦不说,姿容更是秀美脱俗,更重要的是,”顿了一顿,“那名女子名叫罗云秋。”
  见我浮现惊讶的神色,昭羽扬起不出所料的笑容。我却轻轻皱眉,“如果真的是云罗,她怎么会出现在左相府,若是出现,又如何会用一个那么简单便可让人认出来的化名?”
  “无论是不是,去看了不就知道?”他挑挑眉,算准了我会答应的模样。事实上我没有考虑多久便点头了,自己也确实得去一趟。
  “只是与你在一起的身份……?”我不想以一名皇子朋友的身份去赴宴,那样子太过引人注目了,也会惹来不少麻烦。
  “放心,我会给你安排一个适当的身份。”他笑得皮皮,我却没有去多加注意,只沉浸在自己未完的思绪中。“听你前些日子与我说的形势来看,这一趟只怕不是什么好宴,你自己小心点。”
  光是太子,右相,皇后这三派,已足够令整个看来平静的局势暗生无数波澜,更勿论还有在半路上截杀我们的二王爷,在昭羽看来沉稳有心计却向来不动声色的六王爷。而早在曲水,我就已经看到了在那双桀骜眸子掩盖下的野心。身为旁人,我无权置喙,但作为朋友,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即便是我这个局外之人,也看得出他所走上的,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无论初时心中怀有多么崇高的理想,脚下的薄冰会让人时刻有错足跌入深渊的危险,而即使一路走来,也必定免不了双手沾满鲜血,不论自己愿不愿意。
  那人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目光浮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温暖的东西,半晌方笑了起来:“放心,我刚回来,哪里敢惹出什么乱子,不过是乖乖地去参加宴会,看一场好戏罢了,顺便将那些还没有被其他势力笼络的人,赶紧拉到自己身边来。”
  这还叫没什么乱子么,若每个人都打着与他一般的心思,那么我已经可以想见明晚的盛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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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6
  “你说的沈氏一门被流放究竟是怎么回事?”昭羽又重复了一遍,神色有些激动却很快镇静下来,然而那难看的脸色依然让商人吓了一跳,因为被打断而有些不高兴,却不敢不回答:“听说是外戚干政,意图谋反,念在德妃早年有子,所以只处死了国丈沈彬而已。”
  “谋反?”昭羽又将那两个字念了一遍,神色讥诮。“这,这……张贴的榜文是这么说的,人也早已判了弃市。”商人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嚇住,赶紧据实以告。
  “这张皇榜有多久了?”昭羽沉声问道,脸色愈发难看。“半个多月吧,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商人回过神来,开始瞪着他。昭羽没有回答,只沉默着走了开去,那诡谲的背影让我微微觉得不安,权衡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用上蹩脚的轻功,竟也要远远地追了半天,才看见那个决然的身影背对着我,手掌狠狠击上旁边的石块,霎时石屑纷飞,差点让后来赶到的我差点遭受池鱼之殃。张口欲言,想到那么骄傲的人或许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如此失态,便还是转身欲走。
  “你看这朝阳何其灿烂,可曾想过它也会有落下山头,被黑暗掩盖的时候?”沉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像在自语,却又分明是对着我说的。不由也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那临风而立的背影更显沉寂。方才商人的话让他变色,也许是皇榜上的内容与他有着莫大的渊源,再思及他刚来到这里时的反应……
  摇摇头抛开不相关的思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旭日冉冉而起,璀璨的光芒正慢慢释放出来,然而现在还可以看到它柔和的轮廓,周围的天空一片明亮,让看的人也倍觉温暖起来。“再璀璨的光芒也会有消逝的一天,但只要心中怀有希望,即使是走在黑暗也可以看到光明的。”
  “真好听,”他轻轻拍起手来,语气却带着极度的讽刺。“若连心都是黑暗的呢?”
  我被他的话窒了一窒,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为什么总要以为你的痛苦是这世上最多的呢,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过往和心事,然而却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想法。”顿了一顿,“你看村长如何?”
  “什么?”他一怔,侧首片刻,微蹙起眉头,“你说刚才那个老头?憨厚平凡,没什么特别的。”
  我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说,“他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年轻时恰逢战乱,被抓去打战,三年回来之后,家乡早已物事全非,在军中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落下了一身伤病回来,这些东西,你在他脸上看得到么?”那张被岁月风化了的沧桑面孔,永远只有亲切乐天的笑容,看到的人都会以为他的一生平凡而快乐,然而那深藏在内心的痛苦又有几人知晓?
  背光的容颜沉寂下来,默默不语,我自吹着清晨的徐徐凉风,微阖上眼,便顿觉似乎连身体也欲乘风而去的清畅。“我出生的地方很复杂,一个偌大的家族,最高的位置只有一个,人却有许多,于是每个人都觊觎着,一不小心,便是一个可怕的陷阱,即使你本对它没有兴趣,也要迫着卷入那场争斗。”
  家族,姓昭,皇榜……将这几个词联想在一起便不难得出一个大概,然而兴许心中突如其来的惊讶,我依然脱口而出:“你出身宗室?”
  他沉默了一下,竟也承认了。“我就是德妃之子,排行第九。”
  我先是一怔,继而失笑。自己何以有幸,居然得以亲睹天皇贵胄之真颜,这天下说来也真小。
  “你想象得到那种让人窒息的气氛么,虽然周围尽是世上最珍贵的奇珍异宝,在我看来,倒还不如这小山庄的秀色可人。”讥讽而嘲弄的语气,仿佛在讲叙一个遥远的故事,似乎与其中的血腥分毫不沾,然而我却知道,那是经历了许多事情以后的清醒,那个叫昭羽,有点骄傲,与我针锋相对不时斗嘴的少年,正慢慢地远去。
  “你也终于承认这里的独到之处了?”我微微笑着,怎么会无法想象,自己本来就是在他口中的环境中长大的,只是幸运了点,得以避入一方天地悠然自得,还有轻盈相伴,醇酒诗书,其乐无穷。
  “初来时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倒有点喜欢上了。”昭羽也笑了出声,阴霾消散不少,想是把内心的苦闷说出大半的缘故。“可惜也要走了。”
  我闻言侧首,不掩讶异。“现在?”不同于之前与沈夫人的争执,看得出这次是思索已久的决定,只怕这回沈夫人也拦不住他了。
  他点点头,神色之间极是坚定。“过几天。”侧头望着我,“要不要同路而行?”
  似乎看出我的讶异,他挑眉。“反正你不也一样要离开这里?”
  “何以见得?”我也挑眉,不知他哪来的笃定。
  “以前屋子里都会留着一些药草备用,现在你把那些药草全都卖掉,又一直没有采新的,不是准备走又是什么?”昭羽笑得张狂斜眼看我,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的样子。
  眼睛还真利,我咕哝一声,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就算我要走,也不一定会与你同路。”
  “你要往哪去?”
  我垂头思忖片刻。“北。”想回到那个曾经住了二十年的地方看一看,未知那坟茔上的草,是否已萋萋成荫。
  “正好,”他露出一副正中下怀的笑容。“我要去的是北庭的京师苍澜,也是往北。”
  “你要去苍澜?”听闻他要走,我本以为他是要去避难的,谁知竟是往虎口而行,忍不住道:“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去只能是自投罗网?”
  “那又如何?”他肆意而笑,“我只是在赌,老头的心里亮堂得很,我在赌他知道我并没有参与其中,纵使回去,也不会加罪于我。”
  “若赌输了呢?”
  “成王败寇,自古亦然,我无怨无悔。”看着他发丝飞扬的侧面,我惟有默然而已,虽然无法赞同他的行为,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像昭羽这种骄傲的人,是不屑于为了避祸而远走天涯的,而他所决定的事,更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我虽然认识他不算久,却也充分见识到了这种性格。“所以你还是要和我同路。”
  早该说往南走的,我微微苦笑,以他现在敏感的身份,怕路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死于非命。
  “是朋友就要同甘共苦。”他看着我的表情发笑,凑过来搭上肩头,我不领情地斜眼睨他,“阁下先前不是还要考虑考虑的?”当师傅自然不够资格,然而我好心地提出平辈论交不想让他为难,他也要摆出一副三思的模样,真真令人哭笑不得。
  “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他露出一脸的茫然无辜回望着我,让我只得冷笑连连又莫可奈何,想来有他同行的一路上,必定精彩无比。
  临走的那天,秋光明亮得几近透明,将屋内仅有的几件东西收拾妥当,再将随身的药带上,忽然听到些许声响,抬头一看,不由笑了,继而向倚在门口的小小身影走去,一把将他抱起来。“矜儿怎么这么早就起来,先生要检查的书背好没有?”
  “先生要走,矜儿不背了。”矜儿扁扁嘴,神态极是委屈,小手揪住我的衣襟,带着软软的童音哀求:“先生不要走,好不好?”
  我忍不住笑着捏捏那粉嫩的小脸,“等到矜儿像你羽哥哥一般大的时候,就会很想出去了,到那时候你娘拦也拦不住。”
  矜儿歪头想了想,似懂非懂。“娘要见先生。”我点点头,是该去与沈夫人道别的。“走吧。”
  待得见到沈夫人,她却意外地没有多少激动之色,却只殷殷地嘱着昭羽要多穿点衣服小心着凉,昭羽斜倚在门边,手被沈夫人握住,神情有些别扭,看似很不习惯,我见状想笑,见他目光狠狠扫来,勉强忍住,只是嘴角还有些抽搐。
  “先生你来了?”沈夫人见到我有些高兴,这才放开昭羽的手,斟了杯茶放在我面前。“嫂子不用客气,我只是来道别的,不多留了。”
  沈夫人点点头,神色微微黯然起来,望了昭羽一眼,却仍强笑道:“这些日子羽儿这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听说你们同路,只怕他还要麻烦你一阵了。”
  眼角瞥见昭羽因为她的话而狠狠拧起的眉头,我又想笑,连忙忍下。“没有的事,还不知是谁照顾谁。”笑看着昭羽因为我的话而脸色稍霁,心想他可能还不知道话中的意思,然而自己说的是大实话,指望着五谷不分,甚至也摸不清什么方向的我在一路上有什么助益,那是太抬举我了。
  沈夫人因为我的话也笑了起来,然而眉目之间却依然忧色未褪,又浮现些许迟疑。“我有一事想拜托先生,又怕太过麻烦你了。”
  “嫂子这是怎么说,难道这三年我麻烦你的还少了?”见我挑眉故作不悦,沈夫人抿唇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玦。
  “这是……”
  沈夫人眸中闪过一丝哀恸,幽幽笑道:“若先生将来有见到另外半块玉玦的主人,请代我将这一块交还给他。”
  “好,”我接过玉玦放入怀中,因为沈夫人的神色而让我不敢多问,只是……“我如何才知道那人便是玉玦的主人?”
  “若是有缘,自然会见到的,那玉玦上的诗句,与这一块是合成一首的,若是无缘……”沈夫人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叹笑着:“那便请先生随便扔弃掉吧。”
  我张口欲言,终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
  与昭羽两人出了门,好不容易将泪眼汪汪的矜儿半逗半诱地哄了回去,来到村口,却又瞠目结舌地看着几乎半村的人都拥了出来为我们送行。细想自己只不过为这里的人做过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却让他们如此相待,不由惭愧起来,待得车夫扬鞭远远驶离了曲水,依稀还看见一些人影在那里眺望。
  “怎么,很感动?”昭羽环胸坐在车厢一角,看着我微微动容的神色。“自然。”我点头,心中犹带着暖暖的笑意,最淳朴的感情往往也是最真的,只是自己游历天下,往后只怕也少有机会回到这里了,三年的岁月,让自己获益良多。
  忽而想起一事,不由望向他:“你是如何说服沈夫人让你走的?”“山人自有妙计。”他看着我笑得狡黠,张扬的眉宇间颇有挑衅的味道。
  我偏头想了想,“这些日子羽儿这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听说你们同路,只怕他还要麻烦你一阵了。”那人脸色一变,立时恼羞成怒。“少学她说话!”
  “呵呵……”

  第 7 章

  7
  从曲水到苍澜,那是一段不近的距离,我虽然到中州便要与昭羽分道扬镳,也不急于赶路,然而在经过三天的颠簸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决定舍弃村民相送的马车而换了两匹马,坐在马背上或缓步或疾驰,凉风扑面而来,精神也振作不少。
  途经漠阳府,已是夜幕轻垂的时候,所以在这里停留一夜成为无法缺少的行程,昭羽对此颇有微词,却也无可奈何。比起南方的黎州和柳州,漠阳显然要小了许多,但却是南北方往来必经的重镇,加上地处北方,民风人情开放不少,因而也显得分外繁华,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你好象不想在这里停留?”碰巧撞上一月一次的夜会,不宽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尽是叫卖讨价之声,在这种地方根本无法骑马,我们只好下马牵着,在人群中缓步前行。拒绝了一名小贩热情递过来的玉器佩饰之后,我侧头望着昭羽,不解他隐藏在脸下的微微焦躁。
  “当然,老头连榜文都昭告天下了,难保他还想留着我这个不肖子,即便他会放过我,兄弟中也不乏喜欢斩草除根的人,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半路上,能够早点到苍澜就多一分生机。”昭羽翻了翻白眼,似乎在嘲笑我的多此一问。
  “也许从你一出曲水,就已经被跟踪了,走再快又有何用,就算要死也有我陪着你,担心什么?”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犹自惬意地左顾右盼,欣赏着三年未曾领略的车水马龙,玉壶光转。
  “你?”那人微微斜睨着我,似有不屑。“我要一个连名字都不知真伪的人陪着我死干什么?”
  我哑然以对,只得故作未闻瞥过头去,秦惊鸿这三个字代表了一段被湮没的过往,许多五味杂陈的感情,不提也罢。见我没有答话,他也只轻轻一哼,意外地不再追问下去,忽而眼前一亮,我则趁机转移了话题。“前面有间客栈,就在那里宿一晚吧。”
  说是有间客栈还真是“有间客栈”,高额漆金木匾将四个字用楷书写得端端正正,却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两人将马交给店前的小厮照料,便走了进去,不大的一楼此刻也坐满了客人,高声谈笑,极是嘈杂。想是因为夜会的缘故,邻镇的许多人也赶过来看热闹,房间显得有些不够,我们只得要了一间两人同住。
  房间虽小而简陋,倒也干净,我梳洗完毕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来时,已不见了昭羽的踪影,便自坐倚在窗前,随心默念起《垂雪集》中的诗句,视线转向空中明月,清风徐来,将透明而轻灰的流云吹散,霎那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念间又是全然的空白,不由有些怅然若失。这位绝代惊才的前辈所写的东西,看似豪放洋溢,细读下去,却能品出其中的缠绵悱恻,若再三吟哦,又仿佛蕴涵道佛真味,闻古人所言渐入佳境,只怕便是如此吧。边想着,嘴角不由微微扬起,思绪一片平和空明,自己本来内力甚差,此刻却仿佛连十丈之内的落叶飞花也听得分明起来。
  门外隐隐传来争执之声,本来只是些许的嘈杂,喧哗却不知为何突然间涨了几重,凝神一听,其中似乎还有昭羽的声音,不由将我自沉思中拉了回来,心下诧异,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在走廊上微微俯身向下看。
  站在楼上,清楚地看见凑热闹的人群中间,一名大汉正对着少年大吼大叫,而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昭羽。只见他脸色出乎意料地平和,一言不发,任大汉在说,手却微垂着,手指间轻轻摸索,似乎在酝酿什么。
  我却看出他眼中的杀意,暗叫不妙,顾不上此时外表随散,按着栏杆便跳了下去,拨开重重人围,只为了阻止那个欲出手的人。看热闹的众人被我打扰,本来有些不快,却不知为何一看到我,突然之间却都静了下来。我也不及深思,快步便走到了昭羽身边,“怎么回事?”
  他回头看见我,也怔了一怔,片刻瞥了大汉一眼,拧着眉道:“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旁边那大汉却先嚷了起来。“这小子偷了大爷的钱袋却还想走人,应该拉他去官府!”
  我闻言微讶地望向昭羽,他抿了抿唇,像忍下了很大的气,才沉声道:“偷你钱袋的是她,我只是好心提醒你。”
  我随着昭羽所指的视线一看,这才发现离两人不远的地方还站着一名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粗布衣裳,打扮得像个男孩子,面目污糟,头发蓬乱,却掩不住清秀的轮廓,一双眼睛古灵精怪,藏着丝丝狡黠,不由让我想起了绿绮。“喂,偷钱袋的明明是你好不好,我这样弱不禁风的,别人来偷我的倒还差不多。”清脆的声音在客栈的大堂里流转,再加上可怜委屈的神情和纤弱的身材,让众人的同情心都往她一边倒,谴责不屑的眼神纷纷投向昭羽身上。
  昭羽瞥着那少女,只是冷笑,那少女却没事人似的眼珠乱转。我思忖片刻,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便对那大汉道:“方才是在下的朋友看错了,请不要放在心上。”
  “看错了?”大汉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带着愈发肆无忌惮的嚣张。“大爷的钱袋被他偷了你还说什么看错了,简直是狼狈为奸!”
  我不想再纠缠下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淡淡道:“那你要如何?”
  “如何?把钱袋交出来,难不成还要大爷我送你到官府不成?”大汉冷笑,仿佛是看准了我们初来乍到不愿惹事的心理。
  “你说的是这个么?”昭羽冷笑着掏出一个蓝色镶金丝边的绸袋,在大汉面前晃了晃,那沉甸甸的分量让大汉微微瞠大了眼。
  “没错就是这个!”大汉眉开眼笑,伸手便要来拿,昭羽却把钱袋缩了回去。
  “哦?那你说说,这里面有多少个金元宝?”昭羽挑了挑眉问道。
  “金元宝?”大汉吞了吞口水,神情强自镇定下来。“自然是有不少的,难道还要告诉你不成?快还给大爷!”
  “你这个回答也算是模棱两可了,”昭羽微微冷笑,打开钱袋的口子,让里面的东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要说银子,连一块金子也没有,只是一块玉佩而已,你想要见官吗,走吧,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见官。”
  众人哗然。
  大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清是什么表情,顿了一下,狠狠瞪了我们一眼,趁着众人来不及反应,拨开人群便头也不回地走掉。
  我一直留意着那奇怪的少女,却在转头时,依然不见了她的踪影,昭羽看着大汉的背影微微冷笑,却也无意去追,拉起我便往房间里走。
  “你刚才想杀人?”回到房里,我这才感到阵阵寒意,忙在单薄的衣衫外多披了件外袍,再摸摸头发,却早已被吹干了,想来刚才站在那里的时候,众人看我的目光必定如同在看疯子一般。
  “这种人最是厌烦,杀了干净。”昭羽瞧了我一眼,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在谈论天气般简单,令我不由微皱起眉。“你杀了倒是干净,一条人命没了,你也因此而闻名,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所以我才没下手,不过那少女倒是可疑得很,刚才那人看来是与她串通好了的。”
  我点头赞同。“想来是为了财物吧,你今晚未免风头毕露了。”对他的行径有点无奈地苦笑,自己可还想多活几天。
  “我没杀了他们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要说风头毕露,那也应该是你才对。”昭羽望着我,露出诡谲的笑容。
  “什么?”我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本来这容貌已是平凡得无法再平凡,却在方才的一刹那竟有如谪仙般的出尘,莫非是我眼花了不成?”
  “那必定是你劳累过度所以眼花了,所以快睡吧。”我没好气地将他拿我玩笑的话语驳回,脱了外袍便在床上躺下。如果颊边多了一条疤痕的人都可称之为好看,我倒要怀疑他是否间接在夸耀自己的举世无双了。
  认识昭羽的这些日子以来,虽则也见他偶出惊人之语,或深沉莫测得全然不似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然而大部分时间,许多毒辣的话会被他脱口而出,另人啼笑皆非却又无可奈何。虽然自己比他大了几岁,但有时却会有种他才是发号施令之人的感觉,或许是昭羽出身皇族的天生威仪,而随散的自己向来也不太在意这些。两人相处,闲来斗嘴,有时也漫谈风俗民生,这种似友非友的微妙关系让一路走来少了许多沉闷。像今晚这名大汉实在不识好歹,若不是自己及时出现,只怕他现在已横死在昭羽掌下,到那时候,就算我们走得了,也必然要平生不少波折。思及此,我不由暗松了口气,疲惫也随之漫涌过来,眼睛不由缓缓闭上,沉沉欲睡……
  “这一路上……”身后传来低喃。
  “什么……”想要听得更分明些,浓浓的倦意却不容我集中注意力,双眼很快因撑不住而合上,意识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身后却有人辗转反侧,凝望着窗外的星空彻夜未眠,神色先是阴沉疑虑,尔后缓缓放霁,终于豁然开朗,带着一丝笑意入睡。
  既然已决定面对,便要不惜一切去做好它,纵使知道现在的自己或许并没有这个实力,为了生存也要放手一搏,而这一路上,幸好有人与自己斗嘴,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前路的莫测与黯淡……

  第 8 章

  8
  待天色微微泛白,我们便离开客栈。一路出了漠阳府,马匹在树林里时快时缓地前行。听昭羽说昨天下半夜突然下了场雨,莫怪晨起的风吹在脸上也冷了许多,看他的脸色似乎昨晚没有睡好,与神清气爽的自己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询问了一下,却只得到他含糊不清的答案,便也不去深究了。
  “今天天气真不错。”旁边的人突然说道。我抬头望了望,天未放晴,哪来的不错?
  “不用再走多远就是中州了吧。”我瞟了他一眼,没有回应,这句话自起程以来他已经说了不下三次。
  “你怎么会想去中州,如果要论繁华,首屈一指应该是苍澜吧。”
  “因为那是我的故乡。”轻描淡写地带过,不待他再发问,我侧头看向他那微有些倦色却强打着精神的脸孔。“你没睡好吧,怎么还这么多话?”
  “不多说点话我就会因为打瞌睡而不小心摔下马了。”说话间,仿佛要印证自己的话,身子还不由得滑了一滑,幸而手马上紧紧抓住了缰绳。
  我笑了出来,摇摇头将注意力转向前方的道路,树林本不适合骑马,幸好这里还不算崎岖难行,只是速度得放慢些。此时树林里除了身下的马蹄声和清脆的鸟鸣,便不闻其他,更显林内寂静。
  昭羽却缓缓地挺直了腰,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头微微侧着,显出倾听的神色,半晌望向我道:“似乎有人向这里疾步而来,武功还不弱。”
  他知道我内力不济,便一边倾听一边向我解说道:“大约有五六人的样子,轻功也很好,正朝我们这边……咦?”俊秀的双眉狠狠拧起,昭羽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
  “身着黑衣,头戴面罩。”我苦笑着接下去,不用他说了,来人已经站在我们面前。眼睛以下全被黑布罩上,只有双目正散发着寒光,那是一种久历杀人者的目光。手中握着似剑非剑的兵刃,布法也有些奇怪,看起来就不像中原的武功。我与昭羽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凝重。无论他们是什么来历或目的,冲着我们来的这一点已经不容置疑了,当要之急是如何脱险。
  然而我还是企图不放弃最后一点希望,清咳一声对着那些人道:“请问诸位是哪来的,我们只是平凡的老百姓,若要钱财的话尽管拿去,但请不要伤害我们的性命。”昭羽对我这种示弱的表现很不满地瞥了一眼,我却故作未见,没有理会。或许他一个人对上两三个绰绰有余,但在这么多人的包围且加上一个我的情况下,怎么看也不会乐观。
  那些人相觑一眼,又望向我们,视线来回地在我与昭羽之间游移,最终在昭羽脸上定了下来,其他人一步步朝他逼近,而剩下一人朝我走来。这下已经完全明白这些人的目标是昭羽,而我只是那个无辜的附带品。昭羽那边已经开始打了起来,而我只能微微苦笑地看着那人朝我走过来,顿觉前途一片黑暗。
  昭羽抽出腰间软剑,不待他们靠近便自横扫过去,寒刃扬起的剑气令那些人不由略略退了几步,他利用这个空隙朝我这边漫卷过来,剑尖对着我面前的那人刺过去。那些人很快反应过来,不多时已形成一个以昭羽为中心的圈子了,尽管他们出手之间招数诡谲,但昭羽的武功要比他们高出不少,所以只顾着攻击昭羽,倒落下了一旁的我。
  这个时候逃跑似乎也不怎么义气,我只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地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起那些人的路数。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昭羽趁着挑剑的空隙朝我吼道。
  “然后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待会不还得回来帮你收尸。”不去看他因自己的话而瞬间铁青的脸色,我兀自站在一旁没有移动脚步。昭羽的武功虽然高,但却抵不过五六个人长时间的消耗,何况他们本也不弱于昭羽多少,与其两个人一起死,倒还不如留下来,或许能从来人的招数上看出一些端倪,从而得到一线生机。
  “万法无踪,拜月为尊。”看着他们诡异的步法,仿佛飘渺无踪却可以在下一刻置人于死地的手段,转过无数念头的脑海突然就冒出这样一句话,惊讶的声音随后脱口而出:“拜月府!他们是西域天都十二府的人!”我相信他们也听到了我的话,因为那齐齐攻向昭羽的薄刃滞了一滞,相互对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想是对我道破他们的来历而感到吃惊。然而这一迟缓已经足够,昭羽很快找到了反攻的机会,右手挽起六朵剑花朝六人漫卷过去,削长的剑身掠起一丝青芒,寒意沁骨。“拜月府的武功最擅长在这种复杂的林内迷惑敌人,只要站在原地不动,就不会被他们的身法所惑。”我一边提醒着昭羽,一边将自己所知全部在心中思索一遍。“天都十二府的武功向以阴柔为主,柔若浮水,而惟一能克水的只有土了。”
  “废话!难道你叫我土遁!”昭羽的嘶吼让我不由笑出了声,看来精神不错,还可以撑上一阵子。“很快就会有办法了,你再拖住他们一下。”
  费力地以几乎是平生最快的速度在泥地上画了几个符号,摆上四块石头,再在旁边插上几根枯枝,依着方位的顺序撒下一把树叶,巡视了一周,这才对着昭羽道:“你将他们引到这里来。”我对昭羽所讲的,是曲水附近村民常说的一种方言,昭羽在那里住过不少时日,也大略听得懂,所以无须顾虑让那些黑衣人听得懂。
  昭羽点了点头,作出渐渐不支的姿态,边后退着朝我所指的方向而来。待到退及坑前数尺,蓦地向后飞掠,越过整个阵势,落在我身旁,而此刻暴露在黑衣人面前的,则是我那个奇形怪状的阵法。昭羽看得眉头一皱:“这个就是阵法?你确信能够挡住他们?”
  我耸耸肩,“第一次用,我也不太清楚。”“什么?”他一听这话眉头又挑得老高,刚想说什么,那边的黑衣人已有四个被阵法困在其中,先是茫然四顾,而后不知看到了什么,竟挥剑向自己人砍去,还有一个人及时顿住了身形,看着里面同伴互相残杀的景象,眼神又惊又怒,长剑一颤便向昭羽刺去。
  昭羽脸上噙着淡淡冷笑,手中轻轻一震,便自迎了上去,岂知黑衣人的目标并不是他,半空中身形一转,凌厉的剑气挟着破空之声朝我这边袭来。不及反应,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尖离我越来越近,几乎已经可以想见自己身上被捅出一个大窟窿的模样了。
  耳畔蓦地有物体飞掠过,锵的一声正好弹在黑衣人的剑尖上,生生将那剑身弹得一偏,解救了我的危机。此时昭羽已及时回身挡住了黑衣人的攻击,两人缠斗在一起,少了其余的四人,他显然轻松不少。我举目四望,绿叶婆娑,枝影摇曳,却什么也没有。
  不一会儿功夫,昭羽已一剑刺穿黑衣人的咽喉,转身朝我这边走来。“你没事吧?”我摇摇头,“方才有人救了我。”
  “是谁?”
  “我也没看到。”
  “别管那么多了,这些人要怎么处理?”他指的是还被困在阵内的四个黑衣人,此刻他们身上早已伤痕累累,就算不去落井下石,他们也自顾不暇了。
  “他们是拜月府的人,只是我很奇怪,西域天都一向与中原少有纠葛,他们怎么会到中原来,你又怎么惹上他们的?”脑海里有无数疑问,让我不得不皱起眉苦苦思索。
  “这个我也许倒知道一点线索。”他冷笑出声,带着淡淡的杀意,看的我不由一震。“二哥的府邸常有西域异人往来,而他母亲瑜妃与我母亲素有恩怨,这次父皇诛沈氏家族,他想必认为机会来了,想趁机落井下石吧,哼,真是一贯的不长脑子!”昭羽轻哼一声,摆明了不将那人看在眼里的不屑。“不过他能这么快发现我的行踪,倒不得不赞许一下呢。”
  眼前的昭羽与之前那个任性却飞扬的少年有了很大的不同,我为他语气中突如其来的沉沉阴冷而感觉全身不舒服,便不觉想要转移话题。“既然如此,那这几个人你想如何处置?”
  “既然他们已经对我们构不成危害,我也就没必要为了他们而弄脏自己的手,让他们继续困在这里,我们赶路便是。”昭羽的表情微微一敛,先前的阴沉仿佛全然不见。我点头同意,这个阵法两个时辰之后会自动失效,无论如何,能够不伤人命自然是最好的,但昭羽之前的转变让我微觉得有些不安。“你怎么了?”见他奇怪地望向我,我摇首,甩开心中的疑虑。
  头顶蓦地传来一阵笑声,娇媚清脆,如银铃在风中轻轻颤动。“谁?”随着一声低喝,昭羽已飞身掠上树梢。我抬首一望,只见树干相连,茂密繁盛,连昭羽的身影也几乎看不清楚。几个起纵之后,他重新落到地面,朝我摇摇头,“她的轻功很高明。”笑声在林中回荡,人却早已飘逸无踪。见我扬唇一笑,颇为诧异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摇摇头,笑意未减,却自将手中的东西藏入袖中。刚才低头一看,才发现救了自己的,原来是一枚薄玉制成的柳叶,做工极为精巧细致,竟连叶子上的纹理也一丝不苟地雕刻了出来。拥有这种暗器的人,江湖上只怕还不多吧,来日方长,定有知道的时候。
  “现在你还想去中州吗?”昭羽冷不防问我。
  “当然。”我疑惑地回瞥一眼,不是早就说好了么?
  他摇摇头,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根不可雕的朽木。“你要知道,想要对我不利的人现在已经知道你我同路,而中州又是去苍澜必经的官道,如果你一个人到了那里,刚才那几个被我放走的人又回去报信,你说他们会对你怎样?”
  “呃,不会这么巧吧?”我思索着他的话,边应付了一句连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你是怕他们拿我来威胁你吧?”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担心的是什么?”少年带着可恶的笑容,说着一贯刻薄的话。自己闻言虽然禁不住翻了个白眼,心底却还不由涌起一股暖意。足以成为他的弱点,说明自己已被他视为朋友。
  想想他的话不无道理,自己虽不畏死,却也不希望死得不明不白,更厌恶被人当作利用的工具,便也默认而不再坚持。中州,这个心底所深深眷恋着的名字,只能再留于心中多一些时日了。我闭了闭眼,将那抹关于往事而被挑起的刺痛故作忽略,而身旁那个再次聒噪起来的声音,则令原本窒闷的心情冲散不少。
  多年以后忆起今日,我常常不禁要怀疑,那时大发慈悲放走那剩下的四名黑衣人,是否是他借以说服我同他一起上京的手段呢,毕竟在那之后我所认识的昭羽,实在不像那么善良无害的人。然而只要是他所认同的人,无论朋友还是伴侣,却都是一生一世的。
  眼前这名少年,有着多变的性格,正如一把久藏于匣中的锋利宝剑,只待时日,便可长吟出鞘,飞虹贯日。虽然现在,他还只是一名时而任性,时而深沉的落魄皇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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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3
  翌日拂晓,我刚起身,照例要坐在门口黄槐树下看一会儿书的。黄槐在南方是一种很常见的树,然而花开时的璀璨,却连桃花也无法与之比拟。即使深秋近冬,亦绽放如初。星星点点,碎黄烂漫,仿佛周围顿时也溢满了生机。我在小院里种了两棵,三年时间,已是枝叶错落,秀美精巧,小院常年被落花铺满,看来极是悦目。
  出乎我的意料,少年很早便来了,站在篱笆筑成的小门前,显然也为那一地的烂黄震撼了好一会儿。然而他很快便回过神,在我身旁的竹凳坐下,随意地打量着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我身上。“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不愿随其他人一样叫我先生。
  “秦二。”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兀自沉浸在书中,也不在意他起身进了里屋。里面的空间很小,只摆得下一个书架子和一张床,我不认为他会流连忘返。
  半晌过后,觉得双眼有点酸涩,便抬起头休息一下,只见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在这里,手中握着一卷书,见我抬首,他也将视线自书上移开来,扬了扬手中的书。“这是你的书吗?”
  在我书架上的书不是我的又会是谁的?我点头,看见他拿的是一卷圣天杂录。“一般读书人莫不奉经史子集为圭泉,潜心研读,你这里却偏偏一本都没有,反而摆着那么多闲书?”少年挑挑眉,似乎觉得很有趣。
  “我本来就是个乡野闲人嘛。”闲书?好譬喻。我失笑,蓦然想起当年,轻盈曾经也这样笑骂过我。
  “武经集要,十州疆域志,针灸要闻,这些常人视为旁门左道的书,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以前的师傅教我的可都是治国平天下的东西,你这些杂书去哄哄乡野村夫倒还可以。”少年眼角挑得老高,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我勾了勾嘴角。“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像他这种想法的,只怕国还未治,便先败了家了。然而他那话中的语气却有些蹊跷,我感觉到少年似乎故意要激怒我,却不知他用意何在。
  他静默片刻,双手抱胸哼哼嗤笑起来:“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岂能拘于一角!”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径自看着书。
  他见我半晌没有回应,似乎颇感无趣,拿起手中的书翻来覆去。“圣天杂录……”一页页翻着手中的书,“其中以澹武帝慕容云思的篇幅最多,是因为他是整个皇朝的中兴君主吗?何以叙述开国之君太武帝的反而那么少?”他像是在自问,又似在问我。
  这本书很是繁杂,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看出个大概,倒令我有些惊奇,瞥了他一眼道:“马上得天下难,御座上治天下更难,开国难,中兴更难。”
  “难在何处?”他似乎很感兴趣,马上回问。
  我被他问得一怔,不由放下手中的书,认真思索起来。“一个王朝发展到中间,必定会出现许多问题,吏治,财政,等等,这就好比要对一间长满蛀虫,破落不堪的房子进行修整,所花费的工夫自然要比重新建一间要多得多。”这些话,是我读过前朝和本朝史籍的心得,不能说得上有多精确,但至少也反映了一些问题。
  “你觉得本朝,我是说北庭现在又如何?”少年紧追不舍,却能从中听出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先前漫不经心的口气此时换上了全然的认真。
  “北庭?”我偏头想了想,不由笑出声,“和圣天王朝澹武帝登基前的情形蛮像的。”一样是群雄环伺,内起萧墙,而历史,往往又有着惊人的相似。
  “那有没有振兴的法子呢?”他一步步地咄咄逼人。我奇怪起来,不由看向他,怎么会对毫不相干的朝政如此兴致盎然呢?少年仿佛也惊觉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转了个话题。“我方才看见屋内有许多医书,还摆放着不少草药,想必你对于歧黄也颇为精通了?”
  “略知皮毛罢了。”反而是来到这里以后,三不五时为村民治些小病小痛,让向来缺医少药的他们感恩戴德不已,倒是自己所始料未及的了,虽然未如承诺般医遍天下,但总算对小小一方有所助益,也算不浪费了这身医术。
  “我也有一疾,困扰已久,你能帮我看看么?”
  我一怔,点点头。“你先说说看。”
  少年沉默了一阵,缓缓道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作过一个梦。在梦里我是一只老虎,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伤人,每天就是这样平静地生活着,可是人们不相信一只老虎会不吃人,所以千方百计想要猎杀我。有一次,一个猎人想要杀我却被我抓住了,我想放了他,他却对我说如果你今天放过我,明天我还是会来杀你的,我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照样放走了他。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而且还带了许多人,我不知道是要将他们全吃了好,还是像以前一样重复着被人追杀的日子。虽然我并不想吃掉他们,但是他们并不相信我,还不停地要杀我。”故事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少年续道:“然后我就醒过来,此后镇日惶惶,心绪不宁,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病吗?”
  这是病么,莫非是要我解梦?我哭笑不得,但见他的神色又不似在说谎玩笑,只得可有可无地回道:“是心病吧。”
  “心病还需心药医。”少年微笑着,“可是我一直找不到那副心药,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是要放过他们的好,还是一劳永逸地吃掉他们来保全自己,你可以为我指条明路吗?”
  我终于听出他话中有话,摇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这已经超出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以为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位高明的人。”少年似笑非笑,毫不放松。
  “我哪里有那么厉害,”我笑了出来,虽然听出他的意思,却径自地故作未知。“你要找的该是自己而不是大夫。”
  “当局者迷,我需要一个旁观者来为我看清。”少年执着着,坚持要一个答案。
  我拗不过他的纠缠,无奈地摇摇头。“你问问自己的心。我不会说些仁义道德的要你不可滥杀生灵,如果是为了自保,逃避不是最好的办法,若你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过,那不如面对好了。”
  “我的心么?”少年低下头似在细细玩味着,半晌抬起头,笑容意味不明,却明显少了之前的矜慢。“我会好好思索你的话的,不过,我不会拜你为师。”
  我失笑,拜师本来就是沈夫人的主意,自己只是不好拒绝而已,我本来也大不了他几岁,整天被人师傅师傅地叫还不折寿几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朋友论交。”
  “这个嘛,”少年狡猾地哼笑,“我得考虑考虑。”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有点牙痒痒地暗骂了句,先前对他不好的印象倒消了大半。纵然傲慢,却并非听不进人言,先前初见时的辱骂也只是心情不畅的发泄罢了,我自不会放在心上,若能加以时日地雕琢,说不定也是上好的美玉。

  第 4 章

  4
  虽然没有说,自那以后,少年与沈夫人的关系明显好了许多。然而沈夫人还是一天天憔悴下去,我曾为她把过几次脉,除了脉象较虚之外,却都看不出任何异状。
  少年姓昭名羽,这是沈夫人告诉我的,却不由让我想起了北庭国姓也是昭。自圣天皇朝两大权臣昭氏与蔺氏各分天下,划江而治的两百多年来,昭氏一族繁衍生息,昭这个姓虽已算不上偏僻的姓氏,却也不是随处可见,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我也没有加以深思。曲水是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然而我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这里。人并非得依靠着对过去的缅怀才能活下去,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
  夜晚的曲水是如此宁寂,以至于连烛火摇曳发出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村中的人大都早早歇下了,只有我,还在望着桌上那卷青缎镶竹片的书发怔。
  那年失足江中,直至为人所救,那本被我从崖底山洞中带出的《垂雪集》却一直揣在怀中未曾遗失。即使遇水灭顶,本应湿透腐烂的书却毫发无伤,这使我诧异万分,不由时时拿出来翻一翻,加之我又十分喜爱其中的字句,每每细读,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书中有诗亦有文,无不是楚梦归感慨抒发之随笔,然而楚梦归毕竟是两百多年前惊才绝艳的一代风流,无论诗文皆有可读之处,细读之下,我却发现这卷《垂雪集》,诗中一些残句,和文中不时天外飞来令人莫名所以的一笔,竟是可以连贯起来接下去的,如此几篇,洋洋洒洒也成了一篇不长不短的道家练气篇。
  从小在爹的书房中浸淫各种武功典籍的自己,虽然因为天分不高难以练好,却也对各门各派的心法和外家功夫等知之甚详,知道这是一篇绝不逊于各派所谓镇派之宝的心经。然而心经毕竟是心经,以打坐练气增加修为为主,并不是可以与别人厮杀的工具,加之篇中所述无不契合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甚得我心。
  于是闲暇无事,便也开始坐下来闭目练习,这种功夫讲究的是气定神闲,心静勿燥,与内力深浅武功高低无关,即使是一个毫无武功根基的平常人也可以修炼一番,作为延年益寿之用。几月下来,果然大有裨益,身心舒泰,每每有乘风而去之感,又让我见识到了楚梦归的学识之高,一时无量,却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尽毁府邸,黯然离去。自古以来愈是卓越超然的人,事迹仿佛愈是神秘飘渺,终究只能成为后人口耳相传的神话。
  细细摩挲着书卷,又将其中口诀默念了一遍,正准备就寝,敲门声却急促地响起。 “是谁?”
  “是我!”声音方起,人已闯了进来,我一怔,是昭羽。他喘气喘得有些急,来势汹汹,“快跟我去看看!”
  “怎么了?”对他难得的急切,我有些措手不及。
  “沈夫人病了,似乎有性命危险……”虽然沈夫人是昭羽的姨母,然而他从不以此称呼而总是唤她沈夫人,颇有些疏离的意味。
  未及将话听完,我已大惊,沈夫人以前虽然筋骨关节有些不硬朗,但也没有什么大病,哪来的性命危险?“我知道了,快走吧。”事不宜迟,匆匆披上一件外衣,便随着昭羽走入夜色茫茫中。
  远远便望见沈夫人家微弱的烛火,进了里屋,只见沈夫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不醒人事,脸色苍白得几近青灰,任何人见了都会认为她命不久矣。矜儿趴在旁边,抓着母亲的手,泪眼汪汪,见我进来了,忙不迭扑进我怀里呜咽。
  我示意昭羽将他拉开,坐在榻旁为沈夫人把脉,三根手指刚一按住脉络,便不由得大惊。脉象虚弱至此,非一日所致,定是积疾已久,却到今日才一齐迸发出来。
  见我沉吟不语,昭羽追问:“她怎么样了?”矜儿呜咽着,却怯生生地倚在床边,不敢打扰我,想必自己此刻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复又否决。这样的急症不可用猛药来治,须得徐徐调理,然而也得有一味药先把病压下,尤其沈夫人是积劳成疾加上久远的内伤未愈,更如雪上加霜,难以下手。然而沈夫人的情势实在无法再拖下去,时间不允许我多加犹豫,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从怀里掏出一枚药草先让她服下,转身对昭羽交代了几句,即刻回去取金针。
  待得我把金针取来,沈夫人的脸色已缓过了不少,虽然也还虚弱,却不会如之前般死灰了,显然是服了药草之效,但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若没有找到根治的办法,这病痛只怕随时会复发而夺去她的性命。忙了大半夜,把针一一刺入穴道,又加以其他草药的效果,总算使她暂无性命之忧,然而那多年的内伤却不是一时能够根治,虽然我知道应该如何才能治好但自己本身却没有深厚的内力所以无能为力,即便会武功的昭羽,也没有那种数十年的内力可以支撑。
  待到收拾一切再长吁口气,抬首看看窗外,已是拂晓。矜儿趴在床前,已经累得睡着了,我揉揉眉心,找了张被子帮他盖上,转身走出门,一心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残月未消,依然高悬在灰蓝的天空。凉意扑面,带来些许久累之后的清醒。本以为早已躺下歇息的昭羽此刻却独自站在院子里,年少的身影看来秀颀而挺拔,而微敛的眉目却有些背光的模糊,似要与未曾尽褪的夜色一起消散。见他少有的沉思,我也不想出声唤他,便径自朝门口走去。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望着我:“本以为你说的略通歧黄也不过是跑江湖郎中的手段,没想到或许比御……京城的大夫还要厉害。”
  难得听到昭大少爷夸人,受宠若惊之余,免不了还要谦虚几句,他却嗤的一声笑出来:“少装了,你这种人一点也不适合卑躬屈膝。”是么,我摸摸脸,耸肩一笑。“我在想,既然你有这么厉害的医术,为何却甘心窝在这个小地方而不出去闯个名堂呢,凭你的能力,那些所谓的名医也得甘拜下风吧。”
  我笑了笑,不以为意。“你把我看得太厉害了,再说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好?”对于学医,开始是兴趣,后来是被那位老人的言行所感,音容宛在,斯人已逝,然而终有一天,我必定还要实现自己许下的诺言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医好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人受惠而已,这个世上,还有太多你看不到的苦难,又要如何去挽救?”他正色起来,问题亦有些尖锐。我笑,“你说得不错,然而能够救得了一个,总不能因为还有太多人救不了而索性连一个也不救。”这恐怕已不局限于医道一途了吧,我很好奇以他的年纪,怎么会想这种本不该他去想的事情。
  “假若你有这种能力,可以救得了许多人呢?”他毫不放松地追问。我闻言沉默下来,良久。“也许我会去试试吧。”然而如果是那样,就不是不喜拘束的秦惊鸿了,所以比起昭羽说的站在高处,翻覆之间可活万人的手段,我宁愿选择走遍天下路,救尽应救人。
  仿佛看出我的好奇,他沉沉道:“在来到这里的一路上,我见到了许多事情,而那些事情,真实而残酷,与我之前的所见所想截然不同……”说罢有些喃喃,“易子而食,卖身葬父,这个世道,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吗?”似在问我,又似在自问。
  唇张了张,终究还是答了他:“也许你所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面而已。”岂止是世道,就算是人,你也永远不可能看得清楚,如同自己,如同……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一迳地沉默下去。我抵受不住彻夜的疲惫,便先回去休息了,待得走出很远,再回头一看,少年犹自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泥塑。

  第 5 章

  5
  一年的这个时候,村中渐渐热闹起来,一些将要趁着冬季未到的时候出海或是刚出海归来的商人们陆续从这里经过,将随身一些小货物与村民们交易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消息。
  而我,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将采摘整理的药材拿给商人们,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和早就托他们采买的书籍。
  “你在干什么?”昭羽倚在门槛边,无所事事地问,手中把玩着一卷早已翻完的书。
  “把药草装进竹筐。”手下未停,我没有抬头看他,不过对于他短短时日便将我这里的书看个大半,还能就其中内容侃侃而谈,心中也有一丝佩服。
  那夜之后,沈夫人的病情好转,我也松了一口气,然而自那天起,少年昭羽的心思似乎也有了什么不同,脸上开朗不少,连话也多了起来。白天上山为沈夫人摘些草药,有时候他也跟着去,路上斗斗嘴,侃侃东西,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废话!”昭羽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声。“我是问你装这些草药干嘛?”
  我好脾气地有问必答,想到即将可以看到的一些书,心就不由飞扬起来。“前些日子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和商人们交易。”
  “那会很好玩了?”昭羽眼珠一转,似乎颇感兴趣。
  “也许。”我心不在焉。
  “先生!先生!”门外突然传来清脆的叫喊。我应了一声,边走出去。
  “先生,有位从苍澜来的姜大人要见你呢。”长发编辫的少女嫣然一笑,带着淳朴的天真。
  “好的,我这就去,谢谢你,小仙。”我笑着答应。
  苍澜是北庭的京都。村人质朴,对于来自他们来说高不可攀的地方的人,他们一律称之为大人。
  “不用客气。”少女羞涩说完,俏脸一红,飞快地跑开,让我有点莫名其妙。
  “喂,人家看上你了。”昭羽凉凉说道,跟着邪邪一笑。
  “胡说八道。”淡瞥了他一眼,心中对少女的心思也不是全然不知,然而自己心不在此,何必多言。心殇的痛,这一辈子,一次已足。
  “真是不解风情的家伙。”身后的昭羽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有,走啦,我也要去看看热闹。”
  背着竹筐走至村口,远远便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喧嚣声四起,很是热闹嘈杂。
  远远看到我,村民们便亲切地同我打招呼并且自动让出一条路。“先生你来啦,姜大人要见您呢。”为首的村长带着一张憨厚的笑脸道。
  我这就去。”点点头,我也笑着关心道,“张老爹你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村长有些不好意思,又很感激的样子。“自从先生来了之后,我们村的人有谁没有受过您的恩惠?”
  “老爹我说了很多次,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我有点无奈地笑着。
  “那怎么行?”村长还没回答,旁边的人就已经大惊失色了。“先生您是上天派来帮助我们的大恩人,如果没有你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水喝。”
  “是呀是呀,先生您……”不知谁开了个头,周围立刻回应起来。
  “随便你们吧。”拗不过他们,我只得无奈道。不过是利用自己所知道的指引他们挖了一口井,又给他们治一些小病小痛,闲暇之余教村中儿童读书识字,就值得他们这么感激么?
  边说着走上前,一些商人正坐在椅子上休息纳凉,前面摊开的是一些饰品之类的小货物。
  其中几个熟识的见到我,马上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秦公子。”
  “好久不见了。”我笑着颔首,又转向其中福态毕露,笑容可掬的一人。“姜掌柜。”
  “秦公子,你要的书我都帮你买了。”他从包袱中拿出几本递给我。
  “谢谢。”我欣喜道,放下背上竹筐。“这是今年的一些草药,你看够不够?”
  “够了够了。”他笑得眼都快眯了起来,不一会儿表情又有些沮丧。“一想到明年可能来不了了,唉……”
  我有些讶异,“此话怎讲?”
  “南朝的朝廷那边开始下禁海令了,北庭也在多处设置了关口,盘抽重税。”一旁立即有人插口,语气是同样的叹息。
  村民们不明所以,一个个瞠目以对,只有我微蹙起眉,禁海征税,意味着像曲水镇这里这些淳朴村民本来就不丰裕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
  “这年头做个生意可真不容易。”姜掌柜摇头晃脑叹气的样子有些好笑。
  “是啊,像我们这种小商人要找个活路就更难了,何况中原的大部分买卖已经被柳家和擎天门垄断了。”
  心中一动,伴随着漫无边际的痛和莫名回忆纷涌而来,几乎要将呼吸窒住。“柳家?”我微垂着头,回想这个未曾听过的陌生姓氏。
  “哦,这是一个近几年才崛起的势力,据说柳家的祖上是从关外搬来的呢。”
  “是啊,短短几年,就成为南方的商业霸主了,还能和雄踞北方的的擎天门遥遥相对。”
  “那这几年擎天门的势力岂非很大了?”随口问起,视线转向广袤明媚的青空,却难掩其中的复杂。想着今生缘分已尽,想着此生勿再相见,然而乍听到那个熟悉的姓氏,还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是啊,秦公子你偏居在这么个地方可能不知晓吧,我有一个亲戚是在武林中混饭吃的,听他说现在江湖上有三大势力,擎天门就占了其中之一。”
  “那其他两个呢?”旁人好奇问道。
  “好象是叫月什么教,还有一个君家。哎,我和你说这干啥,你又不懂!不过听说他们一直都在找一个人呢,还有很高的悬赏。”
  “是呀我也听说了,”商人重利,一说到这个立刻谈兴很高,又现出些惋惜的神情。“他们是这么说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惜至今几年,都没有人能够找到那个人,有几个见钱眼开找了人去假冒的,也因为被识破而下场凄惨。”
  “三年都没有找到,想必已不在人世上,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搅得每个人都不得安宁呢?”心中长长地叹息,脸上却有些漠然。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秦公子,那样的找法,哪里像普通的寻人了,简直是在寻找失散多年的爱妻一般,若不是后来知道慕容门主要找的是一名男子,我可真要为他大大叹息一番了。”
  心弦一颤,手又不禁握紧了几分,脸色因为旁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又微微起了波动。我曾经如此喜欢你,和我喜欢的自由一样重要;你也喜欢我,却比不上你手中的权势。既然如此,你要寻找的,还剩下什么,纵然找到了,那又如何?
  明明对自己说好不到黄泉不相见,却依然压抑不了可恶又可悲的思念。在幽居闲逸,垂钓怡然之时,我无法否认,那张熟悉的容颜依旧会浮现眼前,会清晰如昔,会想起曾经的笑语如歌,曾经走过的足迹,和那一路看过的风景。
  “……大人们,你们刚才说的什么禁海令和重税?”村长突然插话,有些局促不安,然而毕竟关系到他们切身的生计,不得不问。
  “这个啊,听说是北庭那边出了一些事情。”商人见有人问到他可以渲染一番的事情,不由有些得意起来,故意卖着关子。
  “啊,是什么事呢?”
  “皇帝身边原来有个德妃,据说是极受宠爱的,她的娘家一门也极尽显赫,可是最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帝突然下令将她软禁,还处死了她的父亲,也就是左丞相沈彬,又将沈氏一门全部流放边地。然后嘛,朝政本来由沈彬和太子各把持一半,现在一方散了,太子自然大大得势,立刻将沈彬原来的许多措施都做了很多改动,其中就包括了征收重税,这还是我有亲戚在宫里头办事才知道的。”见旁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话的商人便更加眉飞色舞地得意起来。“至于南朝那边嘛……”
  “你说的沈氏一门被流放究竟是怎么回事?”商人话到一半突然被人打断了,自然有些不悦,众人也随他转过头去望向发话之人。
  只见昭羽就站在商人身后,脸色有些铁青,神色之间也万分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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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惊鸿照影来第二部
  作者:古镜

  第 1 章

  写在文前的话:
  首先多谢各位亲的继续支持,让镜子有了改写的动力,由于第二部略显烦琐加之我追求完美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将原先的第二部全数撤回,现在的重写版,除了人物保留之外,情节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在看之前请先将旧版忘记,重新开始^^
  1
  江山如画。
  江山不过万里,何以尽有英雄自折腰,风物萧萧,兴废未过几朝事,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酒醒听风雨,自有人相忆,江湖岁晚听飞雪,人生大乐。
  泱泱天下,南朝,北庭,甚至大理,西域天都十二府,皆纷起而至,为的,也不过是坐拥天下,一享霸主之尊贵。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时间,总在回眸的刹那流过。
  《武林志》载,北(庭)熙宁三十二年,南(朝)崇景三年,四大家族除君家以外,皆为冥月教,擎天门所收。点苍,丹霞两派因掌门柳十七,刑无悠的失踪而逐渐式微。逍遥宫无所消息,天山仙府远在域外,君家两年前由君融阳接家主位后大有起色,虽无法与冥月,擎天抗衡,亦不至为其所灭。自此,武林十大势力彻底改写,形成以擎天门,冥月教,君家为主的三足鼎立之局面。江湖大平。
  人死如灯灭,关于当年的辉煌,当年的荣景,早已成为人们口中的传说,寻梦江南,亦惟闻小调凄怆。江湖,天下,从来如此。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待到菊黄蟹肥时,一壶酒,一斟醉。
  云飞草动,风来暗香满。白露已过,黄菊开得很盛,摇曳起来,便是一大片的灿黄。远处隐隐传来稚童放飞纸鸢的笑声,霁色暖光,竹篱茅舍,掩映在一片祥和之中。
  “楚山青,湘水绿,春风淡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浣纱少女悠扬婉转的吟唱自河边传来,如秋日的凉爽,舒人肺腑。一名头戴斗笠的青衣人在河边垂钓,半天的工夫,却是动也不动,令人不由怀疑他是否已经睡着了。斗笠戴得极低,看不清容貌的头微垂着,仿佛正全神注目于河中畅游的鱼。
  “猜是谁?”一双小手冷不防捂上眼睛,童稚娇软的声音却早已泄露的来人的身份。我忍不住嘴角飞扬,一把将身后的小影子扯入怀中,引来他好一阵的惊叫。
  “真顽皮。”捏住那粉嫩的脸颊,满意地看着可爱的小脸瞬间皱了起来。“先生!”小小的矜儿挣脱我的魔手,一面往我怀里偎去。“怎么跑来了,今天先生钓不到鱼,就又到你们家蹭饭去。”我笑着摸摸他的头,视线由眼前清澈的河水及开去,一直延伸至那漫无边际的金黄稻田。来到这里,也有三年了吧。自被人从叙江下游救起,便在这里住了下来。三年的岁月在平静的日子中流过,我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曾经答应过齐彝前辈,要以一己之力医尽天下需医之人的宏愿,却因为三年前的一场变故而一直在此滞留着。那个曾经放弃抓住自己的那双手,想着就这样诀别也好的秦惊鸿,在生死的边缘挣扎过来,反而比以前更加珍惜性命了。
  想及此,我不由轻笑出声,引来一旁矜儿疑惑的仰望。“先生笑?”
  “是啊,我在想,索性今天再去你们家蹭饭好了,谁叫你吓跑了我快要到手的鱼呢?”惭愧得很,嘴上这样说,我镇日在这里,其实半天也钓不上一条鱼。与其说是钓鱼,倒不如说是偷得浮生日日闲,这样悠闲宁静的美景,是很容易让人忘记一切而惬然自得的。
  矜儿并不能很懂我的话,然而听到我要去他家,立时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我大笑着抱起他,“走吧,许久没有尝到沈夫人的手艺了呢。”渔具就这样被弃之在河岸边,在这样的小镇,第二天再来这里,它还是会静静地躺在原地的。
  三年的时间,是否到了可以收拾心情,离开这里的时候呢?
  曲水是个小镇,甚至称不上镇而只能算个村落而已,位于南朝边境与北庭接壤的地方,因叙江下游有一曲折河段流经此处故而得名。
  南朝自恭帝年间鼓励海上贸易以来,出海经商成为商人的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本来曲水不是必经之地,但近十几年来南朝官道课以重税,北庭官府又严令禁止出海贸易,违者不仅要被收取高额罚金,还要受到重刑。所以商人宁可绕远路改道曲水,以避开南朝官府重税,这也使得向来默默无闻的曲水小镇稍微热闹起来,村民可以定期和往来商旅交易货物的同时,也给这里的人带来一些消息。
  曲水背靠环雁山,又有水源,故而此地虽小,一旦南北两国对阵时军队加以利用的话,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重镇,如此一个绝佳的要地,却多年未曾被人发觉,而一直处于男耕女织,自得其乐的环境之中。
  刚踏入沈夫人亲手栽种的苗圃,便有一个东西破空而来,直直砸向额头,我下意识将头一偏,险险避过,身后随即传来瓷器破碎落地的声音。“你们居然敢将我绑到这个荒山野岭!”随着里屋的低吼,是一抹从里面冲出来的身影。
  那人仿佛没有看见前面站着的两个人,便直直冲过来,大有将我们撞倒之势。我将矜儿扯往一边,一面抓住那疾冲过来的人的肩膀,纵是如此,还是禁不住踉跄后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堪堪看清楚来人的容貌。那是一张俊朗的少年面孔,本来矜傲的眉宇间此刻却多了几分阴霾。
  “羽儿!”随着一声呼唤,沈夫人自屋子里疾走了出来,乍见我们怔了一下,随即强笑道:“秦先生……”
  我见到眼前两人僵持的情景,立时明白了几分。“我先带着矜儿过去我那边吧。”别人的私事,不欲多加探听。
  身后传来沈夫人的声音,“啊,等等,秦先生!”见我转过头,她苦笑着,一脸无计可施,“可否请秦先生帮个忙?”
  我点点头,没有半点犹豫。沈夫人与我自是极熟的,不单因为这里的民风淳朴,没有什么避忌之说,也缘于自己不善烹饪,而经常得到沈夫人这里来一饱口福。
  “我书读不多,请秦先生帮我劝劝羽儿吧。”她望了少年一眼,显然极其无奈。
  “关他什么事,不要随便就扯上一个外人!”少年似在竭力隐忍着,终究忍不住咆哮,神色是极度的焦躁。“你只要告诉我如何走出这里就行了!”
  “出了这里你又能上哪去,你母亲要我照顾你,我自不会食言的。”沈夫人也态度坚决,毫不放松。
  “她将你的一切都抢走了,没想到你对她的话倒还挺言听计从的。”少年微微冷笑,那似乎一针见血的讽刺让沈夫人的脸色瞬间惨白,身子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住。
  眼见两人僵持不下,我又进退不得,腹中也忍不住空城大响,只得干笑着试图缓解僵硬的气氛。“有什么话不如先吃完饭再说好吗?”
  少年轻蔑地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沈夫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朝少年道:“无论如何,先把饭吃了再说。”见少年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似乎松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
  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阵阵香味,我迫不及待地牵着矜儿往里屋走,错身而过的刹那,只听得少年冷冷的讽刺:“你又是哪来的东西?”
  真像一只发了怒到处咬人的狗啊,我感叹着,只不过这话当着人家的面自然是不好说出来的,就怕自己会成为他下一个发泄的对象。脚步顿住,我再正经不过地回道:“来蹭饭的墙头草。”可以想象那张被我堵得无话可说,想发火却愣在那里的脸,我忍笑径自先进了去,一尝那暌违数日,虽然只是粗茶淡饭却对我来说如同珍馐的手艺。

  第 2 章

  2
  不大的屋子一片寂静,间或有筷子碰到锅碗的清脆响声,显得分外突兀。沈夫人和少年是因为僵持着所以各不说话,矜儿年纪虽小,却也感觉到异样的气氛,平时早已向我嬉闹撒娇的他现在也乖乖地安静吃饭,既然如此,我更乐得不必开口,整个饭桌上只怕只有我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自小在秦家长大,虽受冷落,但在食物上也没有半点怠慢,至出了家门,又遇到慕容,堂堂擎天门主吃饭怎么会不讲究,又认真地计较了一番,一直到来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实在无用得很。“君子远庖厨”说来真好听,其实到了关键时候也只有饿死的份,幸而这里的村民都十分照顾自己,三不五时地送来一些熟食,加上沈夫人又常要我来吃饭,才不至于形销蚀骨,面黄肌瘦。所以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即使是粗茶淡饭也如山珍海味一般,失礼事小,饿死事大,来到这里,自然不会再客气的。
  “秦先生,看你在吃饭,我总会觉得我的手艺足以和皇宫御厨媲美了。”沈夫人看着我的吃相,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方才的僵凝看起来缓解不少。
  “是吗,”我呵呵干笑,继续埋头苦吃。“那自然是因为嫂子的手艺好嘛。”
  “像猪一样。”少年冷哼了一声,不屑一顾,显然将未消的余怒转移到我身上来了。“羽儿!”沈夫人低喝,却效果不大,少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低头吃饭。
  我面不改色,“能做猪也未尝不是乐事一桩。”猪至少还快活些,想吃便吃,想睡便睡,这世上只怕有许多人连猪都不如。又转头朝沈夫人微笑:“嫂子,我能再添一碗饭么?”
  “哦,哦,好的。”沈夫人显然被我的回答弄得怔了一怔,随即哭笑不得地应道,拿起我的碗为我添饭去了,少年也没有再起衅事。方才僵持的气氛就此烟消云散,而这正是我想要的目的。本来,吃饭就是一件享受的乐事,若是掺杂进其他情绪便会大大影响了食欲。
  一顿饭在彼此默默无言中完成,矜儿乖巧地想要帮母亲收拾碗筷,却是我怕他弄伤自己赶紧将他抱坐在膝上。“哪也不许去,你乖乖坐着就好。”矜儿扁扁嘴,又怯生生地看了少年一眼,颇有些委屈的意味。我见状失笑,刚想说什么,一旁的沈夫人已经开口:“矜儿,你去隔壁小云家玩会儿。”
  矜儿望望我,点点头走了出去。余下我一人对着少年默不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脸庞,和沈夫人凝重的神色,心中微微苦笑。“秦先生,这事本来不该麻烦你的,但这些年来,我和矜儿早已不把你当外人,所以今天这件事想请你帮帮忙。”沈夫人说得极恳切,更让我无从拒绝。我点点头,“但有力所能及,嫂子但请吩咐。”
  少年的眉头蹙得极紧,脸色很是阴沉。“有什么事非得和他说,他难道是你什么人?”那话中有话的讽刺口气令我不由得也为沈夫人不值,这少年如此待她,她何以还要这般委曲求全?
  沈夫人面不改色,淡淡应道,“秦先生是矜儿的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什么事自不必瞒他的。”
  听起来像是天大的隐秘,不知可不可以借口先走,我实在是不想听什么秘密,有时候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然而自己一直受着沈夫人的恩惠,现在她难得有事求自己,我自是不能弃之不顾的。
  少年不再说话,只是就这样沉沉地打量着我,那目光似要看透人心,我虽没有半分亏心事,但被这样的眼光注视着,总归是不舒服。
  却见沈夫人突然朝我跪下,“请秦先生再收一个弟子吧。”眸中恳切之意毕露无疑。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手足无措,想伸出手去扶她起来,她却执意不肯。
  “这,嫂子,有什么话不妨起来再说。”我苦笑,别人在自己面前下跪,无论多少次,我永远也习惯不了。
  沈夫人摇摇头,拒绝了我欲扶的手,淡望了少年一眼,笑得有些苦涩:“羽儿既是姐姐所托,我就得对他负起责任,然而以我之力是万万不及的,所以只有赖于先生了。”
  少年狠狠地拧起眉,沉声打断了沈夫人的话:“我说过只要让我走就好,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沈夫人神色不动,望向少年静静道:“就算我现在让你走,你又能走到哪去,你以为回到原来的地方,你便可以过上原来的生活么,既是如此,你母亲又为什么要将你送到这里来?”
  少年冷笑一声:“送我到这里只是为了将来着想,她这一辈子都在为自己打算,何曾想过别人,你不也吃过苦头,怎么反过来劝我了?”
  沈夫人闭了闭眼,柳眉间浮上一丝倦意,像是被少年说中了心事,然而依旧态度坚决。“无论她真正的心意为何,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来到这里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秦先生学究天人,必定可以对你有所助益。”
  学究天人?学无止境,我就算再狂妄,也担不起这句恭维。摸摸脸,不由苦笑,两人说话之间的内容有些不明了,然而眼前的景况我还是明白几分的。沈夫人要少年拜我为先生,然而她侄儿却扯出陈年旧事,让沈夫人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黯然了几分。
  我有些不忍,不由为她说话:“如果你出去真有危险,就先听你姨母的话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吧,她身子不好,你不要让她太过伤心了。”在这里的三年中,从沈夫人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她出身江湖世家,却有着良好的教养,这是粗布衣裳所无法掩饰的。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欲人知的过往,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默契,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当时听得少年为沈夫人的侄子,便也以为他多半也是江湖世家子弟,因而没有多加注意,却没想到后来的发展完全出了自己的意料,这是后话。
  “这个丑八怪怎会有资格做我师傅?”少年轻瞥一眼,模样甚是不屑。
  “你没听过‘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么,以貌取人者,最为浅陋。”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我捺下心头不悦,淡淡道,“何况,我也并不想做你的师傅。”只不过受沈夫人之托,不好推辞而已。
  三年前跌落江中,自昏迷中醒转,脸上边多了一道疤痕,让原本就平凡无奇的脸更不会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所幸我不是女子,倒也不甚在意容貌妍媸。
  少年被我的话堵得哽住,神色突然诡异起来,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要我拜你为师也可以,总要拿出点本事出来。”
  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拜我为师,暗自翻了白眼,想要拒绝,却看见沈夫人依旧执拗地跪在冰凉的地上,神色哀求地望住我。我叹了口气,反正已有矜儿,不在乎多一个吧,村中没有教书先生,我算是惟一通晓诗书的人。沈夫人实在是帮过我极多的,若连这样的请求也不同意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便点点头,将沈夫人扶起来。“我答应便是,你有什么要求便说吧。”没见过先生收弟子还要先满足弟子要求的,想着想着,颇有点好笑起来,竟也这样笑了出来,不觉引来少年奇怪而考量的目光。
  “你家里有藏书吗?”少年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有几本自己喜爱的罢了。”这算是条件吗?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去看看。”少年说罢,诡谲一笑。“那是条件之一。”
  我虽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但仍点点头。“好,现在天色晚了,明天再来吧。”
  “我会去的,希望你不要让我太失望了。”少年一反之前的矜傲抑郁,话语之间颇为沉稳成熟,令我有些意外,看来他不似表面那般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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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沉沉转醒,头痛欲裂。入眼是藏青缀流苏的车顶,耳旁传来辘辘车轮滚动。“醒了?”温暖的手搭上额头,侧首,是慕容温柔如昔的眸子。
  “这是……哪里?”喉咙如火烧般沙哑疼痛异常。他没有答话,扶起我靠在怀里,杯沿就口。一股清流缓缓滑过喉间,感觉神智清醒了不少。“我……我怎么……”
  “你发着高烧,昏睡了三天,现在我们在路上,去凤台。”
  凤台……那是擎天门的所在吧……也罢……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只是秦家……
  苦苦笑了一下,没有了那两个人的地方,又怎么能叫做秦家呢,轻盈,爹……悚然一惊,不顾病弱,紧紧揪住他的衣领。“轻盈和爹他们……”
  “放心吧,我已派人将他们厚葬在秦家后山了,任秦无过再无良,也不会去掘一个死人的墓。”
  是么,爹不要我报仇,是因为这种结局,本来就是他想看到的,也是因为我根本没有那种能力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底还有如此之多的痛楚,那轻盈起舞,回眸一笑的甜蜜,那个总是板着脸训斥我,其实却爱我至深的人,从此,不复存在,灰飞湮灭……
  头顶传来沉沉叹息,手指拨开额头散乱的发,“再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随着耳旁传来的低语,意识渐渐抽离,充盈了整个马车的香气愈发浓郁了,是水沉香的味道吧……入睡前的最后一个意识飘过,眼皮终于沉沉闭上……
  水沉香,有安身定气之效,一种近乎**的沉香……
  意识半梦半醒之间,无数面孔从眼前晃过。先是娘的,绝色的脸庞上满是泪痕,还有爹,轻盈,傅离珑,封雪淮,慕容……慕容!猛然睁开眼,坐起身,伏在枕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湿透了后背。
  车似乎停了下来,马车内空无一人,慕容呢?心底开始慌乱起来,眼睛四处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帘外隐隐传来滔滔的水声。
  逍遥心经……少门主神算……
  ……那秦惊鸿……
  ……本座不过是……利用……时机……
  他们在说什么?胸口不住起伏,却是半口气也吐不出来,手死死抓住门帘,想要听得更分明些。
  惊鸿,你醒了,那人走过来,神色有些讶异,依旧温柔,我却觉得无比陌生。
  挣扎着下了马车,却阻止那人的靠近。
  平阔的旷野,一弦新月斜斜挂在半空。
  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容。
  你……刚刚说什么时机?
  异色从那张俊颜上一掠而过,他笑得柔和,一如从前。
  没什么,来,你的烧还没退,快过来。
  什么时机,什么逍遥心经?死死瞪着那双眼睛,执意要一个答案。
  你病了。他神色未变,手伸过来,欲点我的睡穴。
  一双手臂突然拦过来,将我带离。
  “灭非,你……”慕容眯起眼,有些我看不透的微芒。
  “少门主,莫忘了门主的交代,你也瞒得他够久了吧?”
  “住口!”俊美容颜现出一丝阴狠之色,“把惊鸿还给本座。”
  那人丝毫不惧,微微冷笑,将我又带出几丈远。
  “秦公子,你想知道么,少门主与你认识的真相?”
  什么真相……我喃喃,心中的迷茫更深,理智告诉我千万不要去听接下来的话,口中却还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自然是为了逍遥心经,还有一半,是因为秦家的存在。”
  逍遥心经,什么逍遥心经……哀求的眼神望向慕容,祈望他为我解释一切,而不是通过旁人。
  你知道么?无论旁人如何说,我始终只愿听你的解释。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面容却冷寂下来,冷冷地看着我,不发一言。
  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次秦家被灭……”
  “住口!”他终于出声,狠狠地,阴霾的脸色愈发慑人,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的情绪如此外露。“放手。”
  那人似乎也被骇到,不自觉松了手。
  “惊鸿,过来,你病了,需要休息。”温柔如水地凝眸,仿佛看着一件无比贵重的珍宝。
  我摇头,后退。
  “一切都是假的?”
  他不语。
  “从一开始在湖边救醒我,就是假的?与我一起堕崖,也是假的?对我说的话,通通都是假的?”
  还是沉默。
  我的心却愈发疼痛起来,如果说父亲和轻盈的死只是被割裂,那么现在又是什么,千刀万剐,血已流尽,只剩下痛,空洞的痛。
  我开始笑,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却笑不出泪。
  血都流尽了,还有泪么?
  惊鸿……
  不要过来。
  抬起头,望入那双关切担忧的眼眸,只感到无比的疲惫。
  我不喜欢看到皱眉的惊鸿,苦恼的惊鸿,所以只要能还给我那个呆呆地被我捉弄的你,真心笑出来的你,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
  别的人都可以不管,偏偏是他,最让人放不下,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对一些事情特别执着,总是让人担心一不注意,是不是又会躲到看不见的角落去哭……
  水云翻飞,笑语相随,那些话,犹在耳畔。
  纵使前路祸福难料,你也绝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当然,我们约好了的。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惨笑,一步一步,后退。
  怎么会这么傻……明明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没有目的的,自己还痴得,去要一个承诺。
  为什么会喜欢上少主的?留衣讶然的神色历历在目。
  为什么……是在他抱着自己一起堕崖的时候,还是在他心无旁骛为我小心翼翼剔去鱼骨的时候,那样一个负尽天下人,却独独对自己温柔的人……喜欢和他在一起,便是喜欢么……那现在的心痛,又是什么……
  走吧,走到天地之间再也看不到他的地方。
  秦惊鸿,你合该孤老一生的。
  “惊鸿……”担忧的神色一而转为骇然,脚步上前,手臂伸向我。
  “不要过来……”无意识地低喃,脚下却退得越快。
  现在想做的,只是远离。
  水声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了心底的痛。
  也好,也好……回首看着那滔滔江水恍惚一笑,任由自己的脚步不小心踩空。
  “惊鸿!”撕心裂肺的声音,不是他的吧,不是那个一直温柔,时而也会对我霸道的男子的吧。
  锦绣心机,人中之龙,果然不错呵……
  “抓紧!”
  衣袖被抓住了。
  仰头,对着那失措狂吼的男子而笑。
  月光下,那面容分外朦胧。
  “放开我吧……”低低地叹。
  “别想这样离开我,你不上来,我便与你一起下去。”决然欲裂的眼神看着我,不是在说笑。
  不要……
  陪我堕过一次,已经足够了。
  那次,是真心的吧,我想是的。
  即使如此对我,我仍愿意相信,你惟一的一次真心。
  伸手,撕开。
  “不要!”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惊鸿!……”
  月色好美,我依然在笑。
  多想再看看你,温柔的模样……
  还是没有办法……
  无法对自己释然,更无法对爹和轻盈释然……
  但愿来世,你我皆是山野草民……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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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所谓的近乡情怯,是不是,就如同我现在的心情?
  苦笑着,明明大门就近在咫尺,却迟迟,不敢再踏前一步。
  离家不过一年,却仿佛,有了一辈子那么长。
  “不进去么?”醇酒般温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抿紧唇,缓缓地点头,朝着那紧闭的大门,一步一步。
  秦家一向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却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森严肃穆,空余寂静。
  回首,涩然一笑。“你……不要进去好不好?”
  不知是什么心情,只想独自去面对,看着他瞬间深沉的眸色,惊觉自己的幼稚。
  “好。”依然是云淡风清,温柔无比的笑容。
  只有我,看出那双眸子里的包容和理解。
  谢谢。
  自己小心。
  落叶飘潇,覆了一地的院落,枫红漫天,是说不出的凄美绝伦。
  景物依旧。
  大厅,正堂,过道。
  一如从前。
  只是,杳无人踪,让人感到不安。
  而我,正是那个极度不安的人。
  无意院,无意院……
  悚然一惊,握手成拳,转身往那个最熟悉的方向而去。
  小门班驳,已有些颜色脱落了,几枝绿色从墙头探出,幽幽袅袅。
  愈是平静,便愈是满身满心地颤抖。
  “轻盈……”
  一袭湖绿,端坐桌旁,巧笑倩兮,顾盼生花。
  身前一个瓷坛,微微漾着青梅的暗香。
  就这样怔怔地站着,浑不觉泪流满面。
  “傻瓜……”轻叹声从那张檀口逸出,莲足翩然,温暖的手为我拭去泪痕。“回来了,就好。”
  那模样,仿佛我只是从外面散步回来。
  一把抓住柔荑,将那个柔软的身子紧紧抱住。“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不是在作梦呵,多么害怕,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害怕,自己已经来迟了。
  “当然是我。”佳人浅笑,耳边随之溢出明月般的光彩。“来,试试我为你留的青梅酒。”
  完全忘了反应,任凭她拉着自己,在那张熟悉无比的桌前坐下。
  你不想问我么,问我去了哪里,问我遇到了什么。
  望着那张秀美如昔的玉颜,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接过冰凉的瓷杯。
  甜甜的,又带着酸涩青梅的气息在喉间流转萦回,继而,齿颊留香。
  “轻盈……”
  “好喝么?”温柔地笑问,一如无数次的梦中,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
  “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
  “那就好……”她似乎松了口气,还是微笑着,“我还以为,会变味了呢。”
  “怎么会呢?”我也笑,“酒,是愈久愈醇的。”
  “愈久愈醇……”如水的眸子迷离起来,像一湖被扰乱了的波光。
  “轻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来,任凭猜测疑问,缠满了整个心头。
  “陪我喝完这一坛,”她又笑了起来,那么快乐,眼波盈盈地凝眸,却带了一丝哀求。“无论你想说什么,先陪我喝完这一坛好么?”
  迟疑了片刻,点点头,持着杯,却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容颜。
  “你瘦了好多。”
  “有么?”她摸摸脸颊,又笑了,眼睛望向不远处的一株梅树,不是花开的季节,因而显得分外萧瑟。
  “还记得你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开开心心地去找家主,最后却哭着跑了回来。”
  思绪随之远离,忆起往事,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少了怨怼,却多了几分释然。
  “是啊,”那时候去找爹,是因为会背《论语》了,于是想着,在自己最敬爱的人前面念给他听,没想到却挨了一顿骂。“是你拿着冰糖葫芦哄了我半天。”
  “八岁的时候,好好的门不走,却顽皮地爬上墙头,结果在上面一个不稳,就摔了下来。”
  “是你在下面接住我,被压的人没事,压人的反而躺了半个月。”想起那次在床上动弹不得,还天天苦药汤水的日子,犹有余悸。
  “九岁的时候,一个人把自己藏起来,躲在角落里哭,任谁也找不到你。”
  “他们都放弃了,惟有一个人,在湖边的树丛里拉出了我,还抱着我说,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还有她。”第一次听到父亲亲口对自己说母亲的死是自己的错时,小小的心情想必是很低落和寂寞的吧,然而我只记得,那一张灿若山花的笑颜,如同阳光。
  “也许,我是老了吧,总是想起以前的事了……”低低的笑回荡起,像落了几朵清冷哀切的梅花。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善解人意的轻盈姐姐。”
  “是么……闲依露井,笑扑流萤,卖花声过尽……” 勾起一抹凄然,嫣红从紧抿的嘴角缓缓沁出。
  “轻盈!”大惊失色,却只来得及,抱住那缓缓滑落的身躯。
  “对不起,我食言了,没法再……咳咳”她依然笑着,似乎浑然不觉自己的情况。“再为你酿青梅酒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慌乱无措,衣袖用力拭着,却擦不去那仿佛流不尽的鲜红。“不要不要,我不要什么青梅酒!”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蒙住自己的眼睛,欺骗自己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幻觉而已。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入那颈窝,身子不住地颤抖。“我只要轻盈,一个轻盈就好……”
  “抱歉……”纤指似乎想碰上我的脸,却颓然无力,她笑得歉意。
  “是谁,是谁下的毒,是谁!”说到最后,已是想将心肺都吼了出来,却仍然惶恐地发现,自己即将留不住那一抹淡月梨花般的轻盈。
  “是……”螓首困难地轻摇,笑得哀切,“我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你说过,你要等我回来的!”湿热滴落在那如玉的脸庞上,哽咽着,激动地摇头,不想听,不想去听她所说的,任何不祥的话。
  “是啊,等你回来……可是,如果……咳……如果秦家不存在了,那么这个等待,也就……”凄然的目光飘渺起来,遥遥落在远方。
  “不要,不要,你怎么这么傻!”我只专注于眼前的人,却没有留心去听她的“秦家不存在了”,这个看似剔透玲珑的女子,却有着比谁还固执的心。“陪你,只要你好起来,我天天陪着你!”
  她微微笑了起来,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却带了一丝幸福的甜蜜。“还记得……那首词么……背立……盈盈……咳咳……”
  记得……我只能重重地点头,抱住那无力的身躯,泪水肆逸,却早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念……念给我听……”困难地吐出几个字,轻闭上眼,似乎累极,嘴角却犹挂着一抹甜蜜。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去,待得郎来恨却休。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我轻轻念出声,惟恐吵醒了伊人的酣眠。泪水早已流尽,血却从心底汩汩涌出,紧紧搂住那个逐渐冰冷的身躯,生怕一放手,连惟一可以掌握的,都会消逝不见。
  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会没有发觉你的心意呢……对不起,二十年的相伴相知,却抵不过自己年少的,向往自由的心……如果,如果还有来世……
  轻盈……

  第 44 章

  秦家若不存在……
  秦家!
  手一抖,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人。等我,轻盈,我去去就回来。
  正堂,偏厅,跨院。
  没有,还是没有。
  书房……脚下未停,想也不想就将那薄薄的门推开。
  “爹……”
  还是,来不及么?
  书房的人,坐于桌前,鬓边微白,双目紧闭,只是,容貌依然如生,俊秀清朗。
  不是已经,学会平静了么?
  可是为何,为何手摸上那眉眼之时仍会颤抖?
  “爹……爹……”除却那一丝丝的怨怼,还有什么,填满了整个心?
  是遗憾,还是悔恨?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连最后一面,竟也不让我见?
  薄薄一封信静静地置于桌面,墨痕未干。
  惊鸿吾儿字启:
  也许你看到这封信时,爹已经离开了。这一直是爹的心愿,直到今日,方能和你娘于九泉之下重逢。
  族秦家者,秦家也。多年以来的勾心斗角,再加上我的纵容未理,秦家早有今日,知你回来,方将计划提早,自小冷落于你,甚至对你出门的事故作未知,也只是为了不让你涉入这里的污秽黑暗,天地之广,山水之明,方是你的去处,惊鸿照影,这也是我与你娘为你起名的含义。
  看了这封信以后,趁早离开,我知道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不要报仇。
  手捂着脸,却捂不住低低的笑声流泻出来,哭不出来,惟有冷冷的笑,自嘲的笑,哀切的笑。
  谁来告诉我,自己所一直怨怼的,其实只不过是一场堆砌出来的幻梦?
  而我爹,竟是爱我至深。
  冷落我,不过是为了保护我。
  秦家少主,一个多么惹人艳羡的头衔,在没有武功的庇护下,这个头衔,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危险和麻烦。
  所以我爹,才会如此做。
  一抹流黄色的金耀了我的眼,轻轻掰开那只握得死紧的手,再也忍不住,泪水横流。
  苍白而冰凉的手中,是一个普通至极,给小孩子佩戴以求平安的金锁。
  九岁那年,明白了母亲死因的我,也把那个幼年时寄予了父母多少疼宠的金锁抛入湖中,自以为,今生不会再有人捡到它。
  为什么总要等到无可挽回了,才来告诉我真相?
  为什么……
  “全部搜,如见活人,都带出来!”
  趾高气扬的声音隐隐回荡在前厅,面容顿时冷凝下来,拈起信燃掉,脚步未停,朝声源处而去。
  秦无过正指挥着众人,享受迟到的一份满足感。多少年了,他作梦都想着推翻他弟弟,而今天,这个梦,终于实现了!
  “千寒,你杵在那干什么?你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秦家少主了!”
  倚于阑柱上的人薄唇微撇,冷冷一笑,尽显刻薄。“我在看着您怎么忙乎呀?”
  “你这是说什么话?”秦无过皱起眉头,“难道你爹成了秦家家主,你反而不高兴?”
  “高兴,只不过你这家主是别人推上去的,说出来未免有点窝囊。”
  “你说什么!”声音嘎然而止,每个人皆转身,惊讶地望向门口,背光处的人。
  看不清面容,削瘦的身形,清清冷冷,却有一份说不出的气势,压得众人说不出话。
  秦无过首先回过神来,冷笑出声,“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秦惊鸿你居然还敢来这里?”
  “为什么不敢?”冷冷瞥过众人,我也笑。“二伯,难道你认为我爹一死,外面就会承认你这个秦家家主?”
  秦无过的脸一阵青白,咬牙切齿地狠笑。“至少我知道你没有做秦家少主的命!”手一挥,“来人,拿下他!”
  “住手。”声音有些熟悉,青衫飘然,横笛在腰,正是君陶然,而他身旁那张冷冷淡淡,仿佛从九天破月而来的俊颜,又是我的错觉么?
  “是不是你?”脚步早已不听使唤地向前移动,一字一顿,只对着雪衣人。
  “秦公子……”君陶然闪过一抹忧色,欲言又止。
  “住口!”咬牙欲碎,想起那封信,想起那个金锁,想起当年梅花树下的嫣然一笑,心就痛得仿佛要割开两半,执意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是不是你?”
  “封教主,这秦家的叛徒不识好歹,您不必和他废话,抓起来就是了。”秦无过挂着一张笑脸,却在封雪淮冷眼一瞥下顿时噤若寒蝉。
  “是我。”冷淡的眼睛从头到尾只注视着那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口中不由喃喃,那是止不住的痛,生命中极重极重的两个人就在我眼前消逝,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知你无情,可是为什么,秦家并没有欠你什么,难道我,救了冥月教的人也是错么?”悲苦到了极点,所能流露的,竟然是笑而已。
  深沉黝黑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什么,随即波澜不兴。“送上门的,不可能不要。”
  “送上门……”垂首低笑,笑声渐不可抑,终至化作满面的泪。“慕容说你恩怨分明,我本是信的,可是现在,只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举目四望,皆是一眼陌生,连那满院的落叶,也仿佛已成前生。
  不想在这里停留多一刻,我想……见慕容……惟有慕容……
  摇晃了一下,朝门口走去,听不见耳边的叫嚣,看不进眼前的嘴脸,与那身雪衣错身而过的瞬间,一片白袖挡在身前。
  “怎么,封大教主还想把我这个余孽也留下?”似笑非笑斜睨着他,心底好象有什么裂开,再也无法补上。眼前的人影晃来晃去,却怎么也无法看个分明。
  “你……”向来冷然的脸竟现出皱眉犹豫的神色,自己的幻觉怕是越来越厉害了吧?
  “慕容……”你在哪里?牙关咬紧,却怎么也止不住冷汗从额上滑落。慕容……视线一黑,却是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头愈来愈重,身子缓缓向前倾倒。
  “不要碰他。”冰寒入骨的声音响起,身体随之落入一个怀抱。不是慕容吧,向来温柔的慕容,怎么会有那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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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
  “八风发邪,以为经风,触五脏,邪气发病。”
  “南方生热,热生火,火生苦,苦生心,心生血……北方生寒,寒生水,水生咸,咸生肾,肾生骨髓……”
  “……”
  我把自己从前看过的古籍孤本通通从脑海里搜刮出来,连最基本的病理也不放过,却依然找不出关于这种怪病一丝一毫的头绪。
  秋日高爽干燥,本不是发病的季节,何况是传染性极强的病,再者叙江泛滥方过,就算有也应是瘟疫之类的疾病,这种病的症状却全然不似。最奇怪的是,这种病不分地域,无论南方北方,皆有无数人病倒。
  是什么病会使得五脏六腑全部溃烂,而外表却丝毫都看不出来的呢……?
  撑额苦苦思索着,浑然不觉有人靠近。修长手指搭上额头,让我悚然一惊,温煦的嗓音却使我随即放松下来,懒洋洋地倚入身后人怀中。“你来了。”
  “恩,想归想,不要太累了,我可还没原谅你。”
  闻言莞尔,任由暖意随心。“是,慕容大公子。”
  眼角瞥见被那双洁净白皙的手指拈着的纸条,随口漫道。“这是什么?”
  薄唇浮上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将纸条递给我。漫不经心地打开,视线蓦地凝住,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
  “冥月教的作风很凌厉呢,不是吗,迅雷不及掩耳呵。”
  我看着纸条上“九月二十,冥月教灭上官世家。”几个字,“四大世家之一的上官家,就这样被灭了?”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是多少代价换来的?
  慕容点点头。“四大世家虽屹立百年,其实力却远不如表面上那么风光,被灭是意料之中,也是迟早的事。”
  “是吗?”我低语,心思复杂,千回百转。
  “兔死狐悲么?”柔和的回应却是一针见血的残酷。
  我叹笑,这个男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敏锐。“上官家今天的下场也许就是秦家的未来。”从前足不出户,也不是不知道父亲自母亲死后便极少真正管事,更勿论着意扩大秦家的势力,以往四大家族之首的荣耀也渐没落,却仍觉得虎落了平阳,总还是虎,至出了江湖,方才知道自己之可笑,在于坐井观天,以秦家现在的情势,怕是当真会步上上官家后尘的。
  “你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不要再想了。”
  “如何能不想,我的名字前面终究有一个秦字。”苦笑,低叹。就算离开了,就算秦家的人那般对我,那里还是我生长的地方,还有父亲和轻盈,有我年少时的一切回忆。
  “封雪淮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我一怔,不明白慕容的话。“不明白么?”点点我的额头,慕容轻笑。
  灵光一闪,差点要跳将起来,“你,你是说……”急急喘了口气,“你是说要我用救了江南分堂的事,去换封雪淮的一个承诺?”
  “聪明。”慕容颔首,微笑。
  “他,会肯么?”有些迟疑了。
  “我与他敌手多年,相互了解为甚,以他的性子,是绝不喜欠人情的。”
  “好,那等这里的事了了,我便去找他。”
  “我?”声音有些危险。
  “呵呵,知道了,是我们。”
  灯花闲落,伊人笑语切切。
  纵使前路祸福难料,你也绝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当然,我们约好了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何?”
  我摇摇头,神色亦是疲惫,更多的还是不确定。“难说。”
  眉头闻言紧紧地锁起。“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想遍翻遍我所能找到的所有医书,还是找不到这种奇怪的症状,就连相似的也没有。”拭去额头薄汗,左手依然搭在一个病人的脉搏上,只是茫然无力感如故。
  “不是瘟疫,不是伤寒,也不是任何怪病,难不成会是中毒?”冷峻面容一沉再沉,“如果没有根治的办法,可否退而求其次先镇住,拖延些日子再说?”
  万千的思绪在脑中飞转,却突然被他的话截得断了一断,直觉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关键。
  “你刚刚说什么?”
  饶是冷静如严沧意也不由被我问得怔了一怔。“拖延些日子?”
  摇头摇头。“前一句。”
  “中毒?”
  “没错!”我大叫起来,随即发现自己的失态,吐吐舌头,依然不掩兴奋。“我怎么会没想到呢,谢谢你,谢谢你!”若不是顾忌着旁边还有一个病人,只怕我真会手舞足蹈起来。
  “你想到法子了?”冷颜动容。
  稍稍抚平一下激动,我摇摇头:“虽然还不肯定,但总算是一个突破。我们以前太执着于往病这一方面想了,却没有考虑过它也许真的不是一种病。”
  严沧意蹙眉。“难道真的会是一种毒?”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我正了正色,不再卖关子。“你有没有听过蛊?”
  “蛊?”眉间刻痕更深。“听师伯说过,是流传于南疆山林之间,一种杀人于无形的东西。”
  “没错,我先前在南疆待过一段时间,对于这种东西有一些了解。”我顿了顿,“之前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其实把这些症状联系起来,就会发现它们很符合被下了蛊时的情状。”
  修长身躯微微一震,“若真是如此,此事非同小可。”我明白严沧意的震惊从何而来,若只是病,还可以把它看成是洪水的后遗症,如果真是蛊,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人为的。
  想及此,我亦神色凝重。“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还有一个关键我所不能理解的,通常被下蛊的只能有一人,最多也不过几人,何以能够波及数十万百姓?但在目前我们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拖一天,便要死多几十人,尸骨成山,白幡漫天,如何不凄凉?
  “我马上叫多几个大夫来帮你。”一旦达成共识,没有多余的废话,严沧意立时转身而去。
  我望向眼前,绵延至身后,四面八方,一片片辗转的呻吟,沉痛地闭了闭眼,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第 42 章

  “他醒了!他醒了!”在为第一个病人施完最后一针,顾不得擦上满头的汗,身后已传来雷般的欢呼。
  “秦公子,秦公子……”妇人跪了下去,哽咽不能成语。“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家相公,谢谢您……”
  “不要这样。”我急忙扶起她,却扶不起她身后跪倒的一大片。
  “公子,求你救救我吧!”
  “公子,我娘她……”
  “公子,求你……”
  “只要惊鸿力所能及。”平淡的语气下,是不容置疑的决心。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负手而立,忽有感言,风猎起长袖宽袍飒飒作响,仿佛有飘然而去之感。而脚下,踏的是叙江流域一带广袤的疆土,星火点点,不复之前的凄凉之意,却有着更多的希望,睥睨天下的感觉也不外如是吧,现在有些能明白慕容何以如此爱站在高处俯视的原因了,有时候只有站得高,才能看清楚一切。
  “能看尽一切,却未必能看清自己。”冷淡的声音亦突然响起,两人相顾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患难与共,惺惺相惜的笑意。
  “师伯果然没有看错人。”轻松下来,向来冷峻的脸亦扬起一抹难得的笑容。
  “前辈他……”想起齐彝,不禁黯然。“是一个好人。”
  “更是一个好医者。”严沧意颔首,眼神忽而飘渺幽远起来。“他一生治好无数人,却终究也治不了他自己。”
  “如果那时候我在……”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没用的,”收回目光,严沧意笑了。“他说那是天命,所谓天命者,众皆难违。”
  我亦笑,云淡风清。“我救人,不知算也不算违背天命。”至少,也是阻碍了某些人的路吧。
  严沧意挑眉。“如果是呢?”
  “绝不后悔。”
  换来大笑。“好,不愧是琴心剑胆的秦惊鸿!”
  斜睨他,“我以为,这个词比较适合阁下。”虽然救人无数,然而越职揽权,毕竟是过大于功。回朝以后即将面临被弹劾罢官的境况,还要时时防范着得罪了朝中某些人的危险。能在这种情形下还笑得如此淡然的人,若不是剑胆琴心又是什么?
  笑声渐没,嘴角依然残留一抹笑痕。“你要小心。”
  “什么?”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告戒。
  “你救活无数百姓,自然引来万民感激,但同时也碍了某些人的事。”
  “你是说下蛊毒者?”见他点头,我哑然失笑,“可是在朝为官的不是我这一芥草民,而是严大人你。”
  严沧意淡笑,遥望苍穹,神色悠悠:“自此一事,惊鸿公子之名,名动天下。”
  “满意了?”
  回首一笑,倚入来人怀中。“满意了。”
  任夜风萧瑟,却独有一片艳阳高照。
  无论何时回头,总有一个人,勿须多余言语,便已懂得你的全部。
  “接下来呢?”
  偏首思索,略带狡黠地瞅着那人。“如若慕容公子愿意,在下欲携之往黎州重游。”
  俊眉微挑,故作苦恼。“若是不愿意呢?”
  “那只好独自上路了。”末了,还一脸遗憾地摊摊手。
  “你敢!”铁臂立刻扣上,耳边传来呓语般的威胁。“现在就让你上不了路。”
  “你……”红云霎时从脸颊蔓延至耳根,方才的伶牙俐齿全然不复得见。
  “怎样?”我愈是羞赧,他便笑得愈是恣意。
  “我……”
  远处传来一响轻爆。
  抬首,愀然变色。
  如墨如幕的夜空,一束亮光自北而起,直冲云霄,至半空,忽又破成碎玉无数,星星点点,无比璀璨。
  “惊鸿?”
  苍白的唇动了动,声音干涩飘渺得仿佛从遥远处传来。“那是秦家通知分散于各地的秦家人的讯号,只有,只有遭逢大变的时候才……”急急喘着气,没有再说下去,生怕一语成谶。
  难道,难道……
  “不要多想,我们现在就启程,也许没有什么大事的。”慕容沉稳的声音是能让我平静下来的惟一。
  点点头,浑不觉自己的手犹紧紧抓着慕容的袖子,如同将要溺水的人,任凭心底的惶然无助愈扩愈大,终至泛滥。
  希望,希望不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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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眼前骤然大明,却也落得个不尴不尬,毕竟扰了人家吟风赏月的大好兴致。
  眼前两人却似根本没有看到我们,径自不动如山。一着明黄僧衣,一着灰白道袍,白须白眉,慈容善目,自有宝相庄严,三花聚顶,飘然大有神仙之风。一拈须含笑,一垂眉沉吟,感觉到我们的靠近,却连眉也不抬。
  几片黑影从林中飞掠向泉畔栖息,白眉老僧忽地眸色一亮,执起白子往石桌棋盘上一放。“野鸟忘机时作伴。”说罢侧首瞅着道人而笑,颇有顽童之色。“白云无语漫相随。”老道微微撇过头朝我们一笑,亦随手拈起一子放下,如是拈花。
  “一灯荧然。”“万籁无声。”“天机清旷。”“灵台空明。”手下愈快,一来一回,已是数十子下,随口漫答,看似单薄的对子却颇能让人思忖再三。
  莫非两人竟是在打机锋?我半天方始恍然,再看慕容,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岩前倚杖看云起。”“松下操琴待鹤归。”
  道人微微一顿,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在对着老僧,又像对着我们。“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半垂的眼皮动了动,明黄衣袖微微一滞,长眉轻敛,波光不兴,陷入有点迷茫的神色。道人只笑不语,含袖望着远方。
  “吞得进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话一既出,收口已然不及,只能尴尬地笑着,对上道人微微讶异的抬眸。老僧白眉耸动,长袖起落,一子方下,抚掌而笑。“对极,方才着了相了。”
  “公子小小年纪,能对上这一联实属不易。”老道慈霭地笑,让人莫名气定心静。脸皮微赧,我一揖到底。“惊鸿轻狂无知,徒惹笑话了。”
  道人含笑不答,眼光移至慕容身上,淡淡一瞥,又转而望向远处溪泉佳水。“此处安静得很,真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不是么?”“是的。”听出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淡定了不少,亦随道人举目望去。“溪花逐水,秋浓人淡,堪为圣境,只可惜……若是天下皆能如这般便好了……”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一路而来的见闻,话语随着念头吐出,近乎低喃,却仍被道人听了去。
  狭长眼眸微微一挑,嘴角轻扬,令我看得呆了一呆,明明已是上了年纪,须发皆白,却依然举止优雅得体,散发着一丝丝颠倒众生的魅力,此人年轻时,想必也是个俊朗秀逸的风流人物吧。手从长袖中伸了出来,朝着远方轻轻一点。“这里缃桃绣野,实在是一个人间仙境,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莫非也是在此隐居的?”
  “不,我们是来这里游览的,碰巧打扰了两位前辈的雅兴。”慕容沉稳答道,语气淡然有礼,眼光却不离道人,仿佛在打量着什么,手紧紧握住我,不让我挣开,全然不顾我的羞恼。一旁的老僧径自垂着头,竟似睡着了一般。
  “哦。”道人微微一笑,似乎没有看见我们两人的暗潮汹涌。清澈的眼睛从远处收回来,落定在我身上,“老道平时也不在这个地方下棋的,既是相逢,便是有缘,老道愿赠公子言语一二,未知可愿听否?”“前辈请讲。”“公子骨格清奇,眉宇有睿智之光,是荣耀显赫之相,但是……”听来有点像江湖术士的话,却勾起了我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但是什么?”道人答非所问,只神秘一笑。“前途是福是祸,全在汝心。”全在我心,是说我将会遇到什么吗?细细咀嚼着他的话,只觉得有些莫测玄乎。
  “至于这位公子,”目光移至慕容,他微微一顿,笑喟轻叹,“锦绣心机,人中之龙,可惜,”这回他没有等我发问,便自个儿接了下去。“可惜看不透。”看不透什么?我瞠目,怎么这老道说话总爱说一半的。
  慕容眸光一闪,似乎打破了某种深潭,随即波澜不兴。“纵然繁华转瞬即逝,然而身在红尘之中,又岂能不为红尘之事?”温雅得体的应答里面似乎隐藏了什么,我听不懂,也直觉不想去懂。
  “是了,还是这种回答啊……”道人抚额叹息,低低笑着,目光深邃,似乎是无可奈何又欣慰怀念的模样,说话的内容却令我们不明所以,难道他以前见过慕容不成?“也罢,言尽于此,是是非非,留待你们自己去解决吧。此处虽有仙景,却非久留之地,你们既不是隐居,便快快离去吧。”说罢挥挥宽大的袖子,竟是在赶人了。
  我和慕容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道人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不可不谓莫测。“这……我们不打扰前辈,到别处游览便是。”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又见这道人古怪得很,似乎轻易得罪不起,是以这样答道。
  “出世还是入世?”要不是僧人的嘴皮忽然动了动,我几乎要怀疑声音是他发出的了,却也被他问得一怔。
  “他问你们是想出世还是想入世?”道人又微笑起来,替他解释。“惊鸿以为,出世即是入世。”我拿出当时云罗劝戒我的话来回答,突然觉得机缘实在是一种很妙的东西,相隔千里,非亲非故,却竟然听到了同样的话。莫名的神色在道人眼里一掠而过,侧首微笑,指向西方。“既是如此,那便往这个方向走的。”
  西?那不是我们来时的方向么?我一愣,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你会找到你要的东西。”道人笑得奇异,似有成竹在胸,脸色忽而又不耐烦起来。“那么就快走吧,不要在这里磨蹭了。”
  “我们不明……”话未落音,眼前蓦地狂沙连天卷起,刮得我们睁不开眼,慕容紧紧搂住我,将袖子掩在我脸上为我遮去沙子刮在脸上的生疼。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平静下来,我睁开眼,震惊于眼前。
  依然是桂树依依,疏落有致,然而却是我们先前未入林的景象,哪里有什么老僧道人,棋子闲敲?再循林内望去,却是烟水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了。慕容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惊鸿,少主!”惊喜的声音响起,回过头,是留衣气喘吁吁地朝我们跑过来。我连忙扶住她,“留衣,你不是和我们一起进去了吗?”我难掩惊异,看她香汗淋漓的模样,倒像是走了一段很远的路。
  “没有啊,我一直在这里,却始终进不去,看着你们走得飞快,心里不知道多急。”留衣也愕然,更有惶恐。这是怎么回事?我和慕容相顾一眼,尽皆骇然。
  “难道是幻术?”我皱起眉头思索。“看来不像,比幻术要高明多了,”慕容摇摇头,“倒像是奇门遁甲。”奇门遁甲,是了,自己怎么会没有发现呢,先前拨开的那丛树叶枝条,便很是古怪。
  “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这里奇怪得很。”留衣急急道,显然心有余悸。
  慕容点点头,“走吧。”
  “这把戏你竟也玩不厌么?”石桌旁,老僧依然端坐,似在叹着一个顽劣小童的口气。泉水淙淙,九月却依然桂香浓郁,令这里绝美之余透着一股诡异。
  “是故人之后,总该提点一下的。”道人不以为杵,悠悠然啜了口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热茶。“若是他们真肯在这里隐居,倒也省了日后的波折重重。”
  “慕容家的人都是一个样的,哪是你说劝便劝得了的?”老僧自顾又下了一子,似乎乐在其中,口中尚能应答如流。
  “他看起来比他父亲要好多了。”道人深深一笑,茶盏轻磕桌面,顿时落花簌簌。“那个少年……惊鸿,很不错的名字啊……楚梦归的……我倒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目前看来,他还只是个平凡的少年而已吧……”
  “你那是惟恐天下不乱吧……”
  “错了,我是在为天下找一个人……”
  声渐飘渺,终至不闻,天地悠悠,空余桂香杳杳,道人僧人,早已不复踪迹,平添无数幽深。
  *****
  对子不是偶想的,拾人牙慧而已~

  第 40 章

  “惊鸿,你说什么道人僧人,这里明明是罕有人迹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深吸了口气,平息方才的震撼,摇摇头笑道,“也许是我们的幻觉吧。”
  “我看是见鬼了吧。”留衣扑哧一笑,冲散了不少凝重的气息。想起方才,我也好笑:“刚才那位,呃,前辈还要我们往西走。”
  “往西?我们不是才从西一路走来的么?”留衣惊异道。
  “我想再走一回。”原以为和慕容一起,踏遍天下,便是自己最大的满足了,然而道人会说得那般笃定的东西究竟又是什么。
  抬眼望向慕容,却不意外地望进一双包容如故的眼眸,无须言语,便已在千回百转中流泻。有侣如此,夫复何求?我微微一笑,执起那双早已下定决心欲与之共度一生的手。纵使凄风苦雨,悬崖万丈,亦不松手。
  溽暑时节已过,天气依然时有艳阳高照,令人挥汗如雨。
  热气在黑黄色的土地上萦绕蒸腾,无风。旌旗静止不动,耀眼得几乎透明的天空连一丝飞鸟的踪迹也没有,整片大地仿佛快要凝固了一般。
  然而,尚未凝固,如果没有空气中那一缕缕断之不绝,哀戚至极的哭泣和呻吟声。
  “娘,娘,你怎么还不醒啊,不要留下容儿一个人,娘……呜呜……”哭得通红的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却还有一丝困惑,小小的身躯抱着那个早已断气冰冷的身体不停摇晃,却始终未见他最亲的人醒过来。娘怎么睡了这么久啊,娘,不要睡了,快醒醒啊。
  “他爹啊,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们母女俩啊,他爹啊!……”一阵拔高了的尖叫般的哭泣后,是几近昏厥般的窒息,慌得周围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扶住她,即使他们自己也快因为多日未曾进食而虚脱。
  ……
  万里疆土,一片死寂。
  昔日繁华圣景不再,曾经被天朝澹武帝誉为“我中原之粮仓”的叙江流域,而今所能见到的,只是哀鸿遍野,白骨皑皑。
  “啪!”两税使官邸里,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拍案声,接着又是一个低柔得令人胆寒的声音响起:“你是说你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是官邸,其实也就是一座临时搭成的帐篷,暂时充作行营之用。案下的人瑟瑟发抖,连不是被炮轰的对象也能感受到那股滔天的怒气,何况水深火热的当事人?
  “这……大人,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大夫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颤抖无比。“这种病,实在是来得很凶猛,症状又是那么奇特,不要说小人们,翻遍了医书古籍也不曾见过,如何能治?”其实虽然棘手,也还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的,只是它的传染性不亚于天花,如果说一刀死了倒痛快,偏偏它又能让人五脏六腑溃烂而死,且从外表绝看不出,可怖至极,试问谁敢冒着这万一的希望去接近一个可能根本治不好不说,还会使自己也染上病的人。这种事,连地方官都没办法管了,偏偏眼前这位盐铁转运使,兼两税使严大人,唉……
  “下去。”
  “啥?”案下众人愕然抬首,被唤退下的人几乎不相信自己这么好运,今天居然这么容易就放自己走了?
  “这里风景很好,想多呆一会?”抬眼轻笑,温柔相问。吓得大夫连连摆手后退,差点没一个踉跄向后翻滚,跌撞着退出帐篷。开玩笑,和“铁面冷心”在一起,比治那些百姓还要可怕些,更勿论他还笑了,大夫想着又打了个寒颤,多么可怕,那个人居然笑了!
  “大人,难道现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百姓痛苦而死吗?”流青急得跳脚,却无可奈何,他知道眼前这个累得俊容苍白的人已经是尽了全力了。
  “不然你告诉我更好的办法?”口气不善,严沧意累极地闭上眼。盐铁转运使,兼任掌管夏秋税收的两税使,在这件事上已经是大大地越俎代庖了,然而他怕的不是回京被弹劾,而是当你五次上奏要求上面派御医下来商研医治百姓的折子都被暗中压了下来时,以自己的职权,到底还能做什么?而这里的大夫,又全都是饭桶。揉揉眉心,他只感到满心的疲惫。自请为两税使,就是不想卷入朝廷里那两派乱七八糟的党同伐异,却没想到还是遇上了这样的事,如果那个人还活着……
  “带我去见你们大人,我有办法治那种病。”为了见到人,不得不夸下海口。第一百零一次对着那人道,却不再是温吞有礼的口吻,那人怔怔呆楞着,似乎被我吓得不轻。“听见没有?”原来恶狠狠地抓住人家的衣领再加上一脸狰狞的表情还有这种效果的,早知道就该用了,心下居然有点懊恼。
  “跟我来吧,但我不保证大人会见你们。”那人略显狼狈地应道,终于肯在前面带路,没有再罗嗦。
  “原来一向温和的惊鸿还可以这么凶的。”留衣在一旁掩袖。“这叫老虎不发威,给人当病猫。”慕容凉凉道,不掩看好戏的表情。“少主所言甚是。”留衣一脸心有戚戚然。
  分别给了两人一个白眼,我知道他们并不赞成我淌这趟浑水,尤其是见过那种发病时的凄厉可怖,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个小女孩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泪眼汪汪地拉着我,怯生生求我帮她唤醒母亲时,心就不可自抑地痛,就无法置之不理。
  依着那奇怪道人所言向西一直走,却不是我们原来所循的山路小道,而是叙江绵延奔腾的一带,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看见如斯凄凉的景况。
  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日日夜夜在没有家的土地上凄苦徘徊,还有无数人染上不知名的怪病,不得解脱地痛苦着,而此时,粮仓虽已大开,天下虽已大赦,但那显然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他们需要的,是良药,更是良医。
  叙江泛滥,危及的是两岸的百姓,也就是说无论南朝或北庭,皆有无数人遭逢此劫。然而我不知道北方情形如何,只就我在南边,便已看过病人发病,大夫束手无策,官员不闻不问的景象,饶是极少发火的我,也不由得心生愠意。我知道慕容担心我,但我却无法放弃自己的原则,当日见到名医齐彝,便已在他面前立下“以一己之力医治天下贫弱”的宏愿,虽然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比以往侥幸,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且困难重重,却始终未曾忘记自己的誓言。慕容也知我固执,无法迫我让步,于是两个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不冷不热地僵持着。
  乍见到坐于堂中正座的男子,我反而怔了一怔。原以为那个传说中有权插手这里的事的严大人,会是个肥胖臃肿的中年男子,至少,从他无力救治百姓的事情上来看,他的形象也该是如此,却没想到会像现在,年轻而冷峻,因倦色而微微苍白的俊容并无损于他的犀利,仿佛一眼便能洞穿人心。
  “你要见我?”可有可无地瞟了我一眼,淡淡一句,没有摆出官架子,却自然而然透出了一股威严,注意旁边的慕容反而多过于我。也难怪,无论在哪里,只要慕容随便一站,无意流露的尊贵与气势便让人无法忽略,虽然他总是端着一张温柔无害的笑脸。
  “是的。”顾不上那两个人之间的相互掂量,我开口道。“草民想请问大人,何以这么多黎民百姓受苦,大人却在这里不闻不问?”寻常草民岂敢这样贸然质问高高在上的转运使大人,不知我这样可不可以算是仗势欺人,仗慕容的势。
  外面依然炙人,里面的温度却仿佛瞬间降至冰点。身后传来留衣几不可闻的抽气声,连那男子身旁的侍从也好象倒抽了一口气。难道我问得太直接了?自己从来没和官员打过交道,自然不会知道说话的繁文缛节,慕容身份虽然尊贵,却终究也有个江湖人的身份,言辞也随便许多。心下疑惑着,脸上却是文风不动。
  “你这是在质问本官?”他眯起眼,语气轻柔,却仿佛已经可以感觉到这里六月飞雪,冰天雪地了。“不敢,在下只是相询,毕竟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眼见这许多百姓如此惨状,怎能弃之不管不顾?”
  “你知道什么?你又懂什么?流青,你所谓的有人要见我,就是带这种无知小民进来,是你见我太闲了,还是你自己太闲了?”冷眼瞟过贴身侍从,看着他手忙脚乱解释的样子。“不是的,大人,我,他,他说……”
  “是在下威胁这位小哥要他带我进来的。”不待他出声,我又续道,“虽然在下自问不敢说有把握医治,但有一个人,若大人能将他请来,此事大有希望。”
  “哦?此人是谁?”一直不动如山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我正容道:“江南圣手齐彝前辈。”
  本以为严沧意就算没听过齐彝的大名,也会马上派人去将他请来,却不料他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又睁开,眉宇间有说不出的疲惫。“他死了。”
  “什么?”我怔了怔,无法理解他的话。
  “你以为我不会想到去请他?”黑眸掠过一丝黯然,“齐师伯在三个月前就已经病逝了。”
  “不可能!”我摇摇头,踉跄退了几步,神色尽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那么温柔细心慈祥的一个老人,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精神奕奕,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音容笑貌,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个教我要“待人以诚,虚怀若谷”的身影,清晰可见,怎么会……
  喉头一阵哽咽,眼角湿热,垂下头,努力不让眼泪出来。腰被扶住,背心传来一股暖流,回首,是慕容温柔的注视,心底霎时暖意与怆然交加,默默无言。
  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你认识齐师伯?”
  “我……草民和齐前辈有过一段忘年之交。”涩然地笑着,我缓缓答道。
  “你是?”
  “秦惊鸿。”
  “你就是秦惊鸿?”身子一倾,几乎有拍案而起的架势了,那举动,很难想象是那样冷静自持的人做出的。
  “是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他喃喃念了两句,瞬间已冷静下来,眼睛却还紧紧地盯住我。“齐师伯辗转病榻之时,曾无数次提起你的名字。”
  我伢然,“前辈他……”
  “你必能治好这种怪病。”一字一顿,目光灼灼,竟是无比肯定。
  “我不知道……”神色现出些许迷茫,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何以他会这么清楚?
  “你可以的,师伯对你寄望甚深。”
  “我……”真的可以么?回首望向慕容,明明不赞成我以身涉险,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眼底有着和严沧意一样的肯定。
  深吸了口气,语气缓缓而坚定。
  “好,我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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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自从那次以后,逍遥宫的上下对我怀着极大的感激,正如之前在冥月教,那是因为我救了他们的命。我很清楚,如果不是这件事,他们根本不可能认同一个毫无资历威望的宫主,包括表面上很恭敬的清影和雷傲。
  然而那次以后,雷傲不说,清影就常动不动地向我下跪,劝说威胁通通没用,搅得我无可奈何头痛不已,只能由着她去。秋云罗和苏行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总一副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表情,只要我一向他们提及要辞去宫主之位,两人便会不约而同地转移话题,动拉西扯就是不再让我提起。
  每每对着慕容抱怨,他就只会带着可恶的笑容捏我的脸,再说一句“自己的麻烦要自己解决”。堂堂一门之主好象悠闲得很,镇日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活像一个背后灵,我常怀疑这么下去,擎天门是不是迟早要垮了。要不然就是在我为逍遥宫重建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时突然冒出来,拉起我跑出去陪他游山玩水。
  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感动,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我放松而已。
  “在想什么?”手指穿过指缝紧紧缠绕在一起,仿佛是一辈子那么久。那个人偷了个吻,心满意足地抱着我问。
  远处,水天一色,浩浩汤汤,站在大理最高的遥山上,将石塔浮江,彤云飞逸尽收眼底。“如果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就好了。”我失神地喃喃道,完全沉浸在带着南疆气息的绮丽。
  “只要你想,自然可以。”湿热袭上耳垂,一直蔓延至颈项,留下一连串掩不住的印子。“住手……”我被他的动作搅得手脚无力,只能红着脸低嚷。轻笑着,手抚过额头,将下巴抵在我肩上,语气看似关心实际却是近乎恶作剧的低喃。“也是,很累吧,昨晚那么激烈……”“住口!”热气直冒,脸皮极薄的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江湖上说他“温文尔雅,拈花浅笑间销魂盈袖”的人都应该把他们通通抓来看看这男人恶劣不为人知的一面。
  “住了手又闭了口,那还能干什么呢?”无辜又极为难的声音,让我不由想回过头狠狠咬一口。“你可以去找你的红颜知己。”
  “冤枉啊,整天粘着你我哪来的红颜知己?”嘴里说着,眉眼带笑,柔和的线条更显俊美文雅。“秋云罗不也是么?”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智和自制的,然而在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还是陡然揪痛了一下。
  “她不是,”轻叹了口气,语调愈发温柔了。“那时父亲要我去办一件事,顺便调查无双楼的底细,她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果然呵,曾几何时,慕容的心思我竟也能窥见这么多?淡淡苦涩的味道由心底泛起,不知是为了秋云罗,还是为了自己。“云罗姐姐那么温柔完美的一个人……”你竟也舍得伤她如斯?
  “那时我无心,现在却早已住了一个人,容不得旁人了。”身体微微一震,苦笑终于形于颜色,早已住了一个人……?自己所不知道的到底还有多少呢。
  “不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么?”淡淡笑意似乎还隐藏着些什么,我却没有听出来,只摇了摇头,“不想。”知道了又能如何?
  手臂搂紧,不顾我的微微挣扎,慕容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自顾说了下去,神色愈发如水般的柔和,看在眼里又是一痛。“他啊,看起来很聪明,却也很别扭,很害羞,虽然总端着一张少年老成,沉静内敛的脸,但却让人忍不住想逗他,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慌乱模样就觉得很可爱……哎呀!”腹部受了我重重一肘,明明无妨却装作痛呼出声。“别的人都可以不管,偏偏是他,最让人放不下,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对一些事情特别执着,总是让人担心一不注意,是不是又会躲到看不见的角落去哭……”
  “我什么时候躲到……唔!”未竟的话消失在繁花摇曳里,暖风微薰,吹散了一地流云。
  ******
  “我要离开。”一字一顿,虽然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意外地对上几张错愕的脸。
  “惊鸿,不,宫主,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冒犯之处?”苏行首先开口,向来开朗带笑的脸竟染上一丝惶急。
  “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苦笑,“初接重任,便遭逢大变,我一不能武二不能扛,如果不是慕容,只怕逍遥宫就此一蹶不振,所以……”还有一些话压在心底没有出口,伤痕虽然会淡化,却永远不会消失。
  视线所及,秋云罗在听到慕容二字时眸里闪过一丝痛楚,心也随之泛起一丝苦涩。对于这个既像姐姐又一次一次让我认识到人生诡谲的女子,我总是不知如何面对她。
  清影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跪下,不言不语。雷傲微蹙起眉,只吐出一句话:“你会是个好宫主,雷殿也只认你一个主人。”
  “我不是。”苦笑,拉不起清影也只得由她跪着,心意却依然坚决不容更改,庆幸着其他逍遥宫的人没有在场,否则不知会是怎样的混乱。
  秋云罗轻咬朱唇,忽地盈盈下拜,秋水潋滟的双瞳抬起,漾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心。“宫主,云罗的确有一些事情相瞒。”一语既出,众人皆难掩惊疑地望向她,大殿之内一时鸦雀无声。
  还是被我,被唤射雪的女子猜中了么?“什么事,云罗姐姐,起来说吧。”淡淡笑着,是一切看透之后的云淡风清。江湖本来就是尔虞我诈的地方,纵使秦家内,亲人之间,也难以避免,何况他们只是瞒了我小小一件事罢了。是自己太认真太在意,才会以为他们也许是不一样的……
  “不,”秋云罗摇摇头,苦涩地笑着,朱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了,让我不忍,却又狠下心不去望她,自己还是无法不介怀的吧?“之前云罗隐瞒了一部分事实,”不顾其他人看着她的眼神,秋云罗一字一顿地说下去,“世人传说逍遥心经在逍遥宫,其实是有一半是真的。”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愕,惟有我,淡淡一笑,没有多大的意外。早已料到的,不是么?为何自己之前还会有一丝期待呢。
  “请随云罗来。”秋云罗起身,头也不回朝殿内而去。众人相顾一眼,皆朝我望来,思忖片刻,我跟了上去,其余三人亦疾步相随。
  “惊鸿……”苏行低道,欲言又止。“别说。”我阻止了他,现在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无论如何我离去的决心都不会更改。他低低叹了口气,果然不再言语,只是那一直注视着我的殷殷眼神令我不得不狠下心撇过头去。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的话来动摇我……
  脚步尽处,是昔日外祖母的居所。白纱迤俪,质朴素雅,虽经大火却奇迹般未被波及甚大,站在这里,仿佛依稀还可以看见一名丽人端坐妆台,揽镜弄发的鸿影。只可惜岁月悠悠,空余杏梁绕。
  湖绿倩影站在雕木床边,定定不动,神色之中有一丝难言的感伤。“宫主,云罗没能守住对您的誓言,只是来的是少主,也不算对您的违背了……”我知道她口中的宫主并非我,而是外祖母,又忽闻那一番低语,蓦地心中一动,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了,只是苦笑着拼命地告诉自己切莫心软。
  只见她神情转而为肃穆,洁白的手拉下帐幔上的一撮流苏,又伸向床板左处轻轻一拍。沉闷声响起,一张漆木雕花的大床竟从中间分截开,向两边缓缓移动,露出后面隐藏着的一处空间,
  饶是自幼在秦家翻遍机关之学的我也对这种闻所未闻的精妙设计叹为观止,更勿论其他三人一副难掩惊异震撼的模样。秋云罗首先进入,手秉烛火,亦只能照亮周遭的一小块地方,众人随着她直走,看起来是条通道的模样,难道这便是可以直通大理皇宫内的密道?“这不是之前所说的密道,”走在旁边的苏行似乎知道我的想法,轻声解释:“这个地方我也从未来过。”
  那便是只有秋云罗一人得知了,不愧是百年屹立不倒的势力啊,果然处处都隐藏着秘密,不知道秦家是不是也有者种东西?肯定会有的吧,只不过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发现也发现不到罢了……胡思乱想之间,秋云罗已将烛台交给苏行,双手往前一推,眼前一亮。
  圆顶罩下,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四面墙壁上分嵌着四颗夜明珠,散发着淡淡柔和的光芒,光线不强,却正好能够看清一切。
  空空如也,甚至连一张椅子也没有,只不过众人的注意力早已被其他吸引了,无暇他顾。壁上,皆有五彩之绘。其状栩栩,颜色如生。或持剑而立,或挑剑微侧,姿势不一,曼妙莫名,却可以看出是一套连贯的剑法。旁处,还有赤手空拳,抱元守一的,神色安详,颇得道家真谛。图象之多,大大小小不下两百。逐一看了过去,心底泛起一种奇异莫名的感觉,明明是已臻化境的上乘武功,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再看其余三人,也是一副全神贯注端详的样子。秋云罗轻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这便是数百年来引得无数世人不惜以命相争的逍遥心经,却是刻在壁上的,而非成书。这是第一代先宫主凭记忆所刻,据说虽然精妙绝伦,也只是心经中极少的一部分,其余的即使是有,也不在逍遥宫了。”
  清影首先回过神,微微蹙眉。“云罗,你……”“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秋云罗阻止了她的话,嘴角带笑,眼瞳却蒙上一曾浓厚的伥愁和歉疚,是对我。“这种东西越多人知道只会为逍遥宫招来越大的灾祸,何况这上面的武功除了先几代宫主,以后无人能将它练全,所以老宫主临终前只告知我一人,并要我不得外泄,没想到还是……”凄然一笑,她没有说下去。想起逍遥宫一夕之间猝不及防地遭袭,我们亦惘然。
  “所以如果我们不知道实情,在外人看来举止言行就更不像作伪,就算为此要赔上整个逍遥宫的人命也在所不惜。”气她的隐瞒,差点葬送了几百条人命,机关算尽,到头来不也阻止不了?有些讽刺的话一出口,见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又有些后悔了。
  玉颜惨然而笑,阖上双眸,默认了。我们皆默然无语,明知她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可是一想到她为了保全一份毫无意义的武功秘籍可以不惜牺牲别人甚至自己的命,仍旧无法释然。
  “如今……一切都大明了,虽然是欺瞒着宫主,可是为了逍遥宫,还是请宫主留下吧。”我一把拉住她又要下跪的身体,见那张苍白错愕的脸抬起,深深地望入她的眼,无奈道:“你是人,不是物,不要为了逍遥宫这三个字而轻贱自己,即使是收你养你的外祖母也没有资格如此要求你为她奉献一切,年华甚至生命。”娇躯微颤,螓首低垂,看不清表情,也不知听进了几分。
  举目掠过四人,我顿了一下,语气依然坚定。“对不起,我还是要离开。”几张脸同时震惊。“宫主!”
  “难道您还无法原谅云罗?”花容凄然,令人不忍。“不是的,我想了很久,其实凭你们任何四人的能力,都足以领导这逍遥宫,没有必要为了外祖母的一句话而死守着承诺。”苦笑了下,续道:“无论再过多久,我也不可能适合这个位子的,这并不是赌气之言,你们知道的。”卧石望月,怀抱清泉,方是我最好的归宿。
  “雪殿与雷殿永远只认得一个主人。”清影和雷傲下跪齐声道。这两个人……感觉太阳穴处似乎又涨痛了几分,看着固执的二人,我简直词穷了。清影抬首,素白清冷的脸庞直直望着我,眼里是不可置疑的决心。“宫主忘了么,自从你阻止清影不自爱的那一天,清影的命就已经是你的了。”我顿时头痛,苦笑,自己怎么会忘了呢,当初似乎为自己找了不少麻烦。
  表意之后是一阵静默,我固然不愿退让,他们也通通跪在地上表示决心。“我们都知道宫主不喜俗务,就不要再勉强他了。”惟一还站着的苏行在我万分企求的眼神下终于开口。对对对,我喜出望外,拼命地点头,惹来他溢满笑意地深深一瞥。
  “你们愿意让宫主镇日待在这里,不情不愿愁容满面地处理宫中事务么?”众人默然。“我们明白了。”秋云罗点点头,扬起一抹理解的笑,冲散了之前种种阴翳,如雨后冷翠,令人惊艳。“惊鸿你走吧。”她用的是惊鸿,而非宫主,我知道她想通了,不由亦会心一笑,好一个灵质毓秀的女子。
  “只是……”她吐出下言,见我顿时紧张,终于笑出了声,“这个宫主之位我们只会为你留着,哪天在外面累了倦了,就回来休息一下吧,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你们……谢谢……”我低低喃着,何其有幸,秦惊鸿没有绝世的武功和权力,虽然历经波折,却每次都能得到真心的友谊。
  清影默然,静静地站了起来,垂着头不语。我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清影,你的命是我的没错,所以你要为我好好保重,不要再让哀伤掩住了你的心好么?”迟疑半晌,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我欣然,暌违许久捉弄人的性格又冒出来了,“那,笑一个可好?”见那清冷的脸现出前所未有的为难,我哀怨:“难道你要我走得也不安心吗?”迟疑,为难,挣扎,终于扯出一抹僵硬的笑,虽然不自然,却很美。“看吧,你应该常笑的。”不顾一旁快笑翻了的苏行,我故作老成地捏捏她的脸,这次连不苟言笑的雷傲嘴角似乎也现出了一丝可疑的弧度。
  “我说惊鸿,你这可是明目张胆地调戏了。”苏行向我眨眨眼,促狭道,换来我狠狠的一瞪。“那时候在客栈里,我可没这么说你。”
  “哈哈……”
  ******
  步出内殿,早已暮色渐浓,那人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注视着缓缓而下的夕阳,清风扬起白色的衣袂,说不出风流与俊逸。我只觉得五脏六腑之间尽是快意流转,就这么疾步上前,抱住那个颀长宽厚的背影。
  “等很久了么……”
  “没有。”那人转过身回拥住我,眉宇之间尽是笑意。
  “怎么不进去见一下云罗姐姐?”
  “相见不如不见,除了你,其余之人皆不入我眼。”
  “……我现在可又是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了。”微仰起头,狡黠地与他对望。
  “你要我养你吗?”那人挑挑眉,颇觉兴味。
  “不要。”我笑了。世上聪明的人何其多,却独独眼前这一个了解我。我喜欢他,与他在一起,却不是卑微地仰其鼻息,而是与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上,笑看同样的山河百川。
  “这才像我的惊鸿。”那人亦笑。“我们走吧,你不是说要把所有的风景都看透?”
  “惊鸿啊惊鸿,与少主分别不久,你竟变得如此热情了?”侍立一旁的留衣眨眨眼,一本正经地不解道,水瞳里漾起无数促狭。
  “恩。”回她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难以避免地微赧,却仍然毫不犹豫地携起那人的手。
  身后,是大笑,是翠微花影间流不尽的行云。

  第 38 章

  天下泉水繁多,尤以竹山泉最负盛名。因泉流过处是一大片桂花林,故又曰“桂泉“,其水之所以称著,不单由于它的甘凉清甜人间少有,更因为那七八月桂花开时,落花簌簌,暗香浮动,飘飞仿佛若有声,堪比玉石铿锵,灵动秀美,天下无双。许多隐世高人,便喜隐居于此,对月弹唱。我与慕容、留衣出了大理,一路沿东北而行,也是为了一睹传说中极得天地灵气的桂泉。
  “惊鸿,天下名泉何其多,单是大理便也有无数,何必一定要绕远路去看呢?”留衣不解。桂泉在竹山,而竹山又在叙江下游近南,到那里几乎需横穿过整个南朝。
  我狡黠一笑,生出无限向往。“自小便听南朝人杰地灵,山清水秀,先前虽也有在几个地方逗留,却一直没有看看它的风物全貌,这次有了高手相伴,定要好好饱个秀色。”说罢回头,那个人亦正温柔带笑地望着我,一味纵容,似乎丝毫不介意我任性妄为的举动。
  “擎天门竟不用你回去了么?”虽然很高兴始终有他左右,然而转念一想,未免有些奇怪。堂堂天下第一门的少主竟可以无所事事地镇日陪我游山玩水半个多月,莫不是他终于被赶出来,抑或擎天门快完了?
  “想到哪去了?”一眼看穿我的胡思乱想,好笑又好气地敲上前额。“虽然一直陪着你,门内的事务和江湖的动向我可半点没落下。”见我睁大眼不明所以,他含笑不语,轻击手掌。“出来吧。”几抹黑影闪过眼际,再定神已有人垂首半跪,向着慕容。“这是惊鸿,本座最重要的人。”一瞬间语气近乎淡漠,几乎让我错觉又是那个认识自己之前的人了,手却还紧紧地握住我,似乎早已料到我会不安,会脸红,会挣开。“见过惊鸿公子。”几人几乎是同时道,行止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看得出武功修为极高,丝毫不亚于秦家的任何一个成名高手。
  擎天门和冥月教是合该称霸江湖的吧,我在心中暗叹。且不说他们的规模,其深不可测的实力就是一个很大的因素。当然,这取决于领导者,诸如擎天门主和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点点头,难掩好奇地在几人之间打量。这种侍卫,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影”吗?“你们退下吧。”慕容颔首,几人立时消失,迅如闪电又悄若轻烟。我却知道他们无时不刻没有守在主人身边,而这,正是“影”的最大特点。自幼便经过严苛训练使得他们的呼吸几近无声,连顶尖的高手也不易察觉。
  “他们就是影么?”慕容点点头,“他们会定时向我报告很多事情。”注目远方,嘴角的笑意味不明。“虽然现在是晴天,可是远处的那几片乌云也许将会遮住大半天空。”
  有什么事会发生?我闻言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又换成了另一句话:“‘影’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慕容收回目光笑了,手指勾起我垂落在肩上的一缕头发把玩。“你总问一些别人连想也不会想的问题,虽然无奈,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从小他们就被训练要绝对听从自己的主人,所以根本不可能让他们有自己的意识。”无奈?我撇撇嘴,这不像是慕容会说的话吧。
  一路游过南朝诸府,阅尽浣花溪影,小艳疏香的娇软,看过繁华盛世,亦见到千里少人烟的凄清,连山水都精致曼妙的江南,人也断不会粗犷到哪里去的。文士尔雅翩翩,亦不乏衣衫褴褛的乞丐,南朝素来重文轻武,除了武林中人,是绝少见到提刀挎剑的行人的。这使我生出无限感触,一直以来的观念有了很大的改变。南北交锋,南朝会负于北庭,而竟要秋云罗一个弱女子去说退百万雄兵,何其滑稽!南朝积弱,但也可以看出此时的北庭尚无意南下,否则不会顺水推舟那么容易就退兵的,况由一名女子来当说客乎?那边战火方休,这里依旧歌舞升平,物丰埠通,究其根底,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虽然知道是无法改变的,然而一路的感受,让我也不由开始思考起这些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然而与慕容在一起的日子极快乐的,泛遍五湖烟月,听断寒山笛风,一声欸乃,将轻衫摇荡起,满目含笑,唱赋和诗,击节而歌,留衣在旁持酒静听,温温莞尔。多少年后琉璃瓦下,长信灯前,偶尔迷离失神,遥想前尘,依然勾起无限笑意,只觉人生一如黄梁南柯,分不清是幻是真。
  ******
  “这便是竹山?怎么连一朵桂花也不见?”沿路只见漫山翠绿,只觉得有些失望。“傻瓜,你不想想你在路上耽搁了多久,这么慢吞吞地走来,花都早已谢过了。”慕容摇摇头,颇是无奈地笑。闻言不由有点丧气,只道自己太过贪恋一路风光,连花开的季节竟也错过了,好不可惜。
  蹲下身,掬起一把泉水洗脸,清澈如镜的水面,映出一张平凡至极的脸。除了那双眼睛稍显灵动,其余皆是乏善可陈,真不知道慕容当初何以放着软玉温香的女子不要,却偏偏来纠缠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男子……
  直直瞪着潺潺而过的流水,任由脑中纷繁思绪忽掠而过,蓦地灵台一明,几乎要惊跳起来。“我想到了!”“什么?”留衣正细细欣赏着风景,显然被我吓了老大一跳。
  对着她神秘一笑。“我突然想到了一种茶的配方。”留衣松了口气,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又被螃蟹咬了。”我什么时候被螃蟹咬过了?真真信口胡言。听出其中的揶揄,我白了她一眼,脸上犹自带着兴奋的笑容,眼珠四转,当下脱口而出:“便叫清泉白石好了,我定会令它成为天下第一茶的。”这是一件向来都怀着极大的兴趣去做并令自己引以为豪的事情,试想连齐彝前辈都赞口不绝的茶会差到哪里去?好的茶更要配上好的水方为上佳,方才看到天下闻名的竹山桂泉,立时勾起了自己荒废许久的兴趣。
  “好俗的名字。”留衣闻言扑哧一笑,我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不理会。天下第一茶,那只是自己一个美好的愿望,却没想到后来时异事迁,随口胡诌的名字竟真会传遍中原关外,成为人们爱不释手,非胸怀风骨之雅士不能饮的茶。
  这边对着莫名其妙的留衣说得兴奋不已,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一回过头,慕容却正凝神侧首,似乎倾听着什么,嘴角还不时掠过一抹有趣的笑意。疑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冷不防被握个正着。
  “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拉了我一路沿着泉水源处走。约莫走了一柱香时间,依旧什么也没有。“听到了什么吗?”慕容侧首笑睇着我。摇摇头,我又不像他,十丈以内飞花落叶皆难逃其耳,自然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了。再看留衣,也是一脸茫然。
  慕容但笑不语,又拉着我前行,约两里过后,我竖起耳朵再听,似乎隐隐有人声浮动。“有人?”侧头望向慕容,他点点头,还是那样笑着,显然早已听到了说话的内容。
  这无疑大大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想这世上能让他慕容少主感兴趣的事情着实不多了,脚下不由加快步伐。至林尽处,终于传来清朗却沉稳一如老者的声音:“雨余观山色。”随后是棋子铿锵落下的脆响,另一个声音亦似回应道:“夜静听钟声。”
  莫非是在对对子?我望慕容,见他点点头。手随心动,立时想拨开身前树叶看个究竟,不料脚下踩到断枝,发出喀嚓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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