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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谁发的坏结局的啊 我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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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也没好结局~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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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起床后阮正东吸了一会儿氧气,又吃了药,精神好多了。他和江西给父母打电话,阮正东跟父亲说了数句,忽然说:“爸,您等一下,我让佳期给您拜年。”然后就将电话塞给佳期。

    佳期一下子吓得呆掉,拿着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听筒那端终于传来笑声,十分亲切的说:“佳期,新年好。”

    她轻声说:“新年好。”

    “叫西子来讲吧,我听到她在旁边笑啊。”

    佳期答“是”,马上把电话给江西。

    倒是江西讲完后,阮正东的妈妈又特意让她接电话,问她阮正东的情况,又叮嘱她自己保重身体,跟她说了许多话。

    中午的时候阮正东有点疲倦,他回自己房间午睡。

    下午三点他仍未起床,佳期有点担心,走上楼去看他。

    轻手轻脚到他的房间去,他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还睡得正香。

    佳期忽然觉得恐慌,急急的走过去,一颗心怦怦跳,伸出手,试探似的按在他肩头。

    他微凉的手指突然按在她手上,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没有转过身来,依旧躺在那里,却握住她的手,声音似乎很平静:“你放心,我不会偷偷死掉的。”

    佳期大声说:“大年初一,不许说这种话,呸,呸,百无禁忌。”

    他转过身来,向她笑了一笑:“好,童言无忌。”

    过了一会儿,却又说:“佳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别在我身边。请你一定要走开,不然我会受不了的。”

    她几乎失态,连声音都走了调:“你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马上就走掉,永远也不回来,你信不信?”

    他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你现在就走,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眼泪漱漱的掉下来:“我不许你说,你不许再说!”

    他竟然还在笑:“说说我又不会马上死掉。”

    她恨极了咬他,眼泪突然就往外涌,牙齿隔着衣服,还是深深的陷到皮肉里去,只是抑不住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动物,没有办法再保护自己。腿发了软,于是蹲下去,环抱住自己,希望可以蜷起来,蜷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觉得像是被剥了壳的蜗牛,只有最软弱最无力的肉体,没有任何遮掩的暴露在空气里。她一直以为可以有机会,可是他偏偏这样残忍,命运这样残忍,指出她最害怕最畏惧的事实。

    他也下了床,伸开双臂慢慢抱着她:“佳期,我以后再不说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阮正东,你欺侮人,你怎么这样欺侮我……”揪着他的衣襟,手指扭曲难以抑制的战栗:“你怎么可以这样欺侮我,你骗我,你让我相信。你把我骗到这种地步,你却要撇下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我,什么时候都不再离开我,可是你骗我。你骗我。”

    他抱着她,慢慢哄着她:“我不说了,我以后再不说了,我错了。我再不说了。”

    她紧紧抓着他,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紧紧抓着他。如果可以,就这样抓着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几乎在崩溃的边缘。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太好的东西,她永远都留不住。

    不管是什么。

    不管是相依为命的父亲,还是孟和平,到了如今,她将更彻底的失去一个人。

    她一直以为,无法再开始,可是等她醒悟,一切却早已经开始。

    而她挣不开,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只是千刀万剐,身受这世上最可怕的凌迟。

    他用手指拭她脸上的眼泪,她的身体还在剧烈的颤抖着,深深的低着脸,不肯抬起头来,让他看见自己的泪痕。

    他说:“佳期,别哭了,是过年呢。”

    他说:“我想要你陪我,就我们两个人。”

    佳期一整天陪着他。

    两个人在家里看电影。

    《TheEnglishPatient》

    当背景音乐响起,钢琴沉重而悸动,交响乐骤然爆发出情感的喷薄。

    在落日如金的沙漠里,摇摇晃晃的飞机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沙发里的佳期靠在阮正东的肩头,不知不觉已经淌下眼泪。

    他只是将纸巾盒递给她。

    她含泪笑着,说:“越来越没出息了,看部电影也会哭。”

    他还是很轻松:“早知道就看喜剧了,《河东狮吼》就挺好的。”

    佳期说:“那片子太老了,都是好几年前的了,我要看《满城尽带黄金甲》,这片子圣诞节前上映的时候错过了档期,我都没看到。”

    他说:“那片子不是喜剧啊。”

    她说:“花了三亿拍出来还不是喜剧啊?那中国大片真的没救了。”

    引得他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全都舒展开来。容颜清减,但依旧风流倜傥。

    晚上佳期自己开车送他回医院。

    已经快要下高架了,他忽然说:“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吧,医院的菜实在太难吃了。”

    她说:“可是我们答应俞院长,要按时返院的啊。”

    “只是迟几个小时嘛,让我再吃顿好的吧,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总不能让我饿着呆在医院里吧。”

    她拗不过他,只得问:“那我们去哪儿吃饭?”

    他想了一想,说:“金茂俱乐部。”

    那么远,还在浦东,得过江。

    而且又贵得要命,上次和周静安出差来上海,结果慷慨的客户请她们在金茂俱乐部吃过一次饭。光是上到餐厅位于的第86楼就换乘了三部电梯,走过迷宫似的通道,幸得有专门的服务生领路。

    事后,周静安说:“下回谁要是再请我在那里吃饭,我立马要求折现金给我得了。”

    佳期陪着阮正东上楼,他现在走路很慢,可是她不敢搀他,只好装作挽着他的手,慢慢的陪着他走。

    可是气氛很好,餐厅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观景玻璃,视野开阔。傍晚时分,窗外整个上海几乎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万丈红尘,而远处暮色沉沉,天地辽阔。

    身在这样高处的琼楼玉宇,只是俯瞰众生。

    招牌菜水晶虾仁吃口一流,海鲜汤极鲜,水果拼盘更是食色动人,在盘底干冰的缕缕白烟下,每片水果都晶莹剔透似艺术品。

    阮正东似乎胃口不错,吃得很香,他有很多天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他对佳期说:“这里以前是会员制,十分安静,现在客人好似多了些。虽然这里的菜式一直寻常,可是风景好。”

    佳期说:“买椟还珠。”

    他微笑:“谁叫我偏偏不喜欢那颗珠子,而是喜欢那只盒子呢。”

    佳期没有说话,他忽然说:“我还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她说:“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要什么了。”

    他微笑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有人在餐厅外等侯他们,阮正东向她介绍,原来是酒店的公关部经理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引着他们搭乘员工电梯上楼,然后穿过嘈杂低矮的机房,阮正东相当吃力的慢慢走着,可是他尽量走得很稳,只是沉重的呼吸。佳期心里难受,却只能放慢脚步,根本不敢伸手搀扶他。

    他们走得很慢,短短的路程,却走了很久才走到。

    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一点,可是当那条熟悉的孔形通道出现在眼前,她仍旧几乎不能置信。

    那通道并不长,圆形的甬道,通向黑丝绒般的夜幕,尽头只是天,而他含笑,向她伸手。

    她将手将到他手中,一步步往前走。

    他们走得极慢,他攥着她的手,大半个身子已经不得不倚靠着她,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一直走到圆形的孔窗前,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而视野豁然开朗,他们立在金茂之巅,立在琼楼玉宇之巅,立在这城市之巅。几乎如同立在这繁华世界之巅。

    天与地之间,是陆家咀无数楼宇,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刚刚亮起灯。

    几乎是突然之间,对岸外滩建筑物所有的灯齐齐亮了,华然璀璨,像是一颗宝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无数金色的灯光灯柱,射灯扫勾出建筑的轮廓,仿佛一卷雕镂精美的金箔画,华丽得几乎奢侈,铺陈在眼前的盛世繁荣。

    风吹动他们的衣裳,飘飘拂拂,衣袂若举,而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仿佛是做梦一般,明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可是不能相信,喃喃说道:“新闻从没有预告,说今晚上海会燃放焰火。”

    他微笑:“是啊,可后来有关方面突然觉得,如果今晚不燃放焰火,不能体现欢乐祥和的新年气氛。”

    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得如同一个真正的谎言。

    她不能置信,无法言语。

    天空中隐约传来沉闷的“嘭”的一声,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花朵绚丽突然绽放在夜幕上,越开越大,越绽越亮,几乎点燃大半个夜空。

    美丽得几乎不可思议。

    两三秒钟后,又是沉闷的一响,一朵更大的璀璨花朵划燃夜空,眩目如琉璃碎丝般的弧光割裂整个夜空,隐隐似有无数人在惊呼,浦江两岸的人流几乎在刹那间停止涌动,无数人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烟花一朵接一朵的在空中绽开,将夜空点燃如同白昼,紫的、红的、橙的、蓝的、绿的……无数颜色夹杂着无数金色银色的弧光喷簿,像是最绚目的花园,姹紫嫣红盛放在黑色夜幕。又像是喷溅的无数道流星雨,在空中划出最迷离最流滟的弧迹,把黑丝绒般的天幕,割裂成流离的碎片。在这些明艳的光线里,每一朵烟花盛开,她的脸就被映成最明亮的光彩,而每一朵烟花凋谢,她的脸就朦胧未明。在无数烟花盛放与凋零的间隙,她只是凝望,任凭人间最绚烂的颜色,在自己面前陈现最美丽的景致。

    数万人在仰望着惊艳的时刻。

    这城市在这一刻,绮丽风华,倾城绝代。

    她只是凝望着那绚目不似人间的美丽景象,而他只是凝望她。

    绚丽、盛开、绽放、璀璨……即使每一次凋谢也美得那样绚烈。

    他说:“佳期。”

    她的脸颊被烟花绚烂的颜色映得忽明忽暗,她轻轻用手挽着他,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让他站立得更稳。

    她含泪说:“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想像,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微微含笑。

    他此生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终于说:“佳期,你说过,这样美,你会记得一生一世的。”

    是呵,这样美,令人刻骨铭心,会永远记得,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所以,你一定会记得我,一直记得我的。”

    他声音很低:“佳期,如果你真的爱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慢慢的转过脸来。

    无数烟花正盛开在夜空,而他微微含笑,神色宁静而安详。

    “佳期,我很感谢你,这么久以来,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满足。可是现在我想要你离开我。”

    她问:“为什么?”

    他还是笑着的,却说:

    “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所以,请你离开我。”

    “你到上海来,说了那样一篇话,骗了我,也骗了你自己。你明明没有办法,这辈子你都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可是你却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我。”

    “你有时候真的很勇敢,勇敢得近乎愚蠢,我一直说,你有一种孤勇。其实,我只希望我所爱的女人,平凡而孱弱,不必事事自己挡在前头,当有任何事情发生,都可以有人替她遮挡风雨。有人尽力照顾她,疼爱她。我只希望你可以从容而幸福,跟你所爱的人,安宁的过完下半生。我不需要你勇敢,我只要你幸福。”

    她只能说:“你给了我很多,和你在一起我是很快乐的。”

    “可是你不幸福,这世上能给你幸福的人,并不是我。”

    大朵的烟花还在她身后绽开,泪默默的淌过她的脸。

    “你没有回来的那一天,我知道你是跟孟和平在一起。我想了一整天,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其实,这样更好。真的,因为我可以放心。”

    蓝色紫色的弧光滑落,像是无数道流星,带着碎金的万点,散落在夜空里。

    那句话,她却不能说。

    她只是固执:“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答应过我,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再离开我。”

    她只能说要和他在一起,他答应过她,要跟她在一起。

    别的话,她却不能说。

    他微笑:“是啊,我答应过,可是我没有办法做到。你要我给你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即使我有时间,你也不能像爱他一样爱上我。你怎么就这么傻,还有孟和平,你们两个怎么就这么傻,我原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傻的了,可是却遇上你们两个。”

    “今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孟和平,我把他痛骂了一顿,我就没见过他那样的男人,硬把你往我这儿送。如果我是他,我死也不会放你走。”

    她不能说话,风吹乱长发,丝丝拍打在脸上,又痛又辣。

    可是那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不能够说出来。

    她无论如何不能够说出来,她绝不能够说出来。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放心,因为你将来是幸福的。离开了我,你会很幸福的活着。所以我真高兴,你并没有爱上我。不然的话,我会内疚一辈子,我会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你。放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我会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他将她揽进怀里,声音宁静得仿佛刚刚醒来:“佳期,请你原谅我。幸好你还没有来得及爱上我,幸好我还来得及,让你得到你自己的幸福。”

    他最后一次,吻她,咸咸的泪夹杂在唇齿间,他那样专注而眷恋,而她身体剧烈的颤抖着,无力抓着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

    而她不能说,她什么都不能说。

    他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可是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几乎软弱的就要说出那句话来。

    如果可以,如果来得及,如果真的可以,她愿意。

    她愿意用她现在有的一切,去换取。

    她只要跟他在一起。

    因为她爱他。

    就如同他爱她一样,全心全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如今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却不能够知道,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她几乎没有办法,而他慢慢的离开她,他的唇角还有笑意,狭长的丹风眼,秀长而明亮,烟花还在无穷无尽的绽放,焰火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大篷大篷烟花的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那样绚烂,那样美丽,照亮他们两个,彼此的容颜。

    “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等着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第 27 章

    她在上海又留了两个礼拜,阮正东的情形时好时坏,因为病情持续恶化,不得不服用大量的止痛剂,很多时候他都是昏昏沉沉睡着的。

    医生并没有太多办法,这医院有全国最优秀的肝胆外科医生,可是也只是尽力。因为肝癌晚期,全世界的医学界都束手无策。

    只能用镇痛剂减轻痛苦。

    佳期去看他,静静的呆在病房里,江西默默的离开,而她也只是坐在那里,安静的看着病床上,他的睡容。

    偶尔他醒来,剧烈的疼痛令他满头大汗,可是见到她还是微笑:“你走好不好?”

    她知道他不愿意让她看见,于是总是点头,默默走开。

    他一直让她走开,可是她真的舍不得,哪怕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他却一直让她走开。

    她一天天捱下去,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痛苦,都如此珍贵。

    最后一次她去医院看他,他的精神实在不错,很难得的下床走动了一会儿。

    他已经很瘦很瘦,体重剧减,虚弱的依靠营养液维持,已经有好几天没能下床了。

    但今天他精神出奇的好,在病房里走动了一会儿,又打开窗子透气。

    佳期陪他站在窗前,他看窗外太阳很好,暖暖的,仿佛春天已经来了。

    他说:“真快,上海今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早。”

    她说:“是啊,花又要开了。”

    他微笑:“还是冬天呢,正月都还没有过完,等到再过一个月,才是真正的春天了。”

    上海的春天会比北京早。

    时光在这里,总是特别的匆忙。

    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别的匆忙。

    他说:“你今天走吧,我给和平打电话,让他去机场接你。”

    她说:“我明天再走。”

    他说:“你昨天就说了,今天走,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她说:“我明天走。”

    他说:“一定哦。”

    她说:“一定。”

    他微笑伸出手来:“拉勾。”

    这样小孩子气的动作,有很多年没有做过了。她微笑着伸出手来与他拉勾,他的手很凉,因为体重急剧下降,所以瘦得指骨分明。

    她的尾指终于勾住他的尾指,轻轻的摇了一摇。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她似乎并没有听见。

    第二天她终于离开,江西开车送佳期到机场,在一路上,她们两个人都是沉默的。

    直到最后,江西才说:“佳期,认识你我很高兴。”

    佳期说:“我也很高兴。”

    江西反而笑了:“你瞧,我们还算是有缘份,不过这辈子好像缘份浅了一点,所以不能做一家人。”

    佳期努力微笑,可是抑制不住,总仿佛想要流泪。

    “我真的觉得很幸运,和平他教会我,怎么爱一个人。哥哥他教会我,怎么样用另一种方式爱一个人。”

    “爱一个人不仅仅是独一无二。爱一个人还希望她比自己幸福,比自己快乐。佳期,一度我很嫉妒你,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那个人,爱我就像和平或者哥哥爱你一样,那样独一无二,那样坚定,不管能够得到什么,可是执着而无悔的付出。”

    她轻松的笑起来:“你放心好啦,我会照顾好哥哥的。哥哥他也很坚强,早晨我去医院看他,他还说了,叫你走的时候别哭,还有,结婚的时候别忘了他的请柬,他给你们预备了一特别惊喜的大红包。还有,将来你们的孩子,一定要认他当干爹,还有,他还叫你一辈子都别忘了他,好叫孟和平吃一辈子的醋。真是罗唆,对吧?”

    佳期想像着阮正东说这番话的样子,笑得眼泪哧哧的掉下来。

    江西说:“哥哥不让你去医院看他,也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早上他要做化疗,他说做化疗太难看了,不愿意让你看见,真的。”

    佳期一直点头:“我知道。”

    机场终于到了,江西把车停在停车场,说:“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我最害怕侯机厅送人那种场合,我怕我会哭的,我可是公众人物,知名女主播,哭起来会上小报花边新闻的。”

    佳期一直点头:“我知道。”

    江西张开双臂,用力的拥抱她:“替我向和平哥哥问好,你们要保重。”

    “我知道。”

    “佳期,再见!”

    “再见。”

    江西看着佳期走进机场,一直看着佳期渐渐的消失在玻璃墙内,她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软绵绵的,靠在车内,连手指都无法再抬起来。她竟然能够做到,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办法做到,自己会在任何一秒钟,忍不住放声大哭。

    电话一直在响。

    她终于接听。

    “江西,我是张秘书。你是不是回医院一趟,很多后事要跟你商量办理。还有东子的一些遗物,要处理一下。从今天凌晨到现在,首长一直十分悲痛,滴水未进,我真担心首长的身体也会一下子垮下去。希望你能劝劝他。”

    凌晨时分,她和父母守在哥哥的病床前,他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她知道。”

    她一直点头:“我明天会去送她,哥哥,我答应你,绝不让她知道,让她安心离开。”

    佳期走进机场,嘈杂的侯机厅,无数人来人往,广播里在播放着登机启事,有小孩子的笑声,还有推车滑过地面的声音,那样嘈杂,那样热闹,这个世界,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她低头极快的走着,一直低着头。

    佳期很快的办完手续,然后登机。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一直等到起飞。

    当滑行由慢至快,当机身仰起的一刹那,当飞机脱离地心引力的瞬间,她终于抬起头。

    相邻座位上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小男孩大约才四五岁,解开安全带后,就爬上爬下,好奇的打量四周,没有一刻肯安份。

    最后,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压得极低,偷偷问自己的母亲:“妈妈,你看那个阿姨,她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

    年轻的母亲低声哄着:“乖,阿姨一定是很疼,所以哭了。”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他想让她安心的走,她就安心的走。

    他让她安心,她也要让他安心。

    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天晚上在医院里,她站在病房门前,从两三寸阔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他整个人深深的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枝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枝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的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她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他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说:“我没有等到你。”

    其实他一直在那里,他始终都在那里,只要她回头,她就能够看见的。

    他一直在等她。

    过了这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早在那一刻起,她遇见他。

    他的字迹飞扬流畅:“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

    他说:“我这辈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会等着你,我等着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点遇见你。”

    她却不能说,她其实已经遇见他,在他等着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爱上他。

    这么多年,她花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才学会结束,才学会重新开始爱上一个人。

    可是他却不能在那里,他却没有时间给她。

    在最后的时候,他以为她爱的并不是他,所以,他安心的离开。

    就这样,她让他安心的离开自己。

    当我终于爱上你,我却永远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怕你觉得来不及,怕你觉得对不起。

    怕你会对我内疚,怕你会觉得不安心。

    你一直等着我,而我,会用这一生来记得你。

    当他的尾指勾住她的尾指,他说:“一百年,不许变。”

    他和她约定了一百年,她不会变,她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得,一百年。

    泪如同小蟹,狰狞的爬过每一寸脸颊。

    她会一直记得。

    她与他的一百年。

    小男孩忍不住,歪着头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从自己口袋掏出半包纸巾,递给佳期:“阿姨你别伤心了,我妈妈说,如果你伤心的话,疼爱你的人会更伤心的。所以我每回我摔跤的时候,虽然很疼很疼,可是我从来不哭,因为我怕我一哭,我妈妈会更伤心。”

    佳期接过纸巾,流着眼泪,却努力想要微笑:“谢谢你。”

    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因为如果她伤心,那么疼爱她的人,会比她更难过。

    她一定要过得幸福,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要幸福。

    她答应过他,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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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江西睡到中午才起来,醒来时觉得馥郁满室,原来梳妆台上、桌上、床前都放着大捧的粉红玫瑰,娇艳美丽。

    下楼后李阿姨笑着告诉她:“和平真是有心,买的花好漂亮,还怕吵着你,请我替他放到你房间去,我看你还睡着,所以没有叫醒你。”

    江西不由笑了笑,问:“我哥呢?”

    “去医院做检查了,佳期陪他一块儿去了。难得佳期那孩子,处处体贴,做事又周到,成天替他忙上忙下,真是难得。”

    江西今天仿佛觉得格外无聊,吃过了饭就去书房找书看。小时侯遇到什么事情,她总是一声不吭躲到书房来,坐在高高的梯台顶端,捧着腮,望着一溜溜灰黑色的书脊,仿佛细而窄的瓦,密密匝匝排砌出顶天立地的书墙,只是发呆。

    小时候阮正东并不爱带她玩,因为她比他小几岁,又是女孩子,所以总嫌她麻烦。可是孟和平脾气很好,每次玩游戏总肯带着她,同阮正东一样叫她妹妹。可她就爱捉弄他,因为他性子宽和,肯容着忍着她撒娇胡闹,比起阮正东来,他甚至更像是她的亲哥哥。她最开始叫他和平哥哥,稍大一点叫和平哥,十几岁她就到英国去念寄宿学校,教会女子学校,清规戒律多得不得了,小小年纪离家万里,新朋友又还没有,苦恼起来只能抱着电话打。他正在美国读大学,打越洋长途给他,再叫“和平哥”,结果他就在电话里面哈哈笑:“和平鸽再配上橄榄枝,就是联合国了。”说得她不好意思,于是学着哥哥只叫他“和平”,仿佛没有礼貌,可是心中却有一种理直气壮的窃喜。

    是什么时候就长大了?

    回国之后重新见到他,已经是风度翩翩的出色男子,时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淀,内敛而沉静。那时他的地产公司刚刚起步,正在京郊做了第一个楼盘。她刚到台里跑新闻,为了地产专题去采访,他亲自开车带她去看楼盘现场。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楼盘在西郊,那时那片地段还比较荒凉,离市区很远,路很不好走,到了之后看到依山傍水的别墅,星座错落,夕阳下风景秀美宛如油画。

    一共十二幢别墅,每一幢都风格各异,占地最大的一号已经完工,唯一这套别墅是中式的庭院,仿佛再寻常不过的四合院,进门花荫满地,静静的一树垂丝海棠开得繁华如锦,艳阳照着,无数只蜜蜂嗡嗡的绕着海棠花树,熙熙攘攘,院子里静的连花蕊落地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

    走廓一端是厢房,另一端则是厨房及储物间,厨房里头装修的竟是最旧式的,砌着传统的大灶,细而笔直的烟囱,令她觉得十分罕异。

    问他,他只是说:“每次开车在乡间,远远看到炊烟,就会让人动了归思。”

    她信口就猜:“那这套房子,你难不成是为自己建的?”

    他说:“是啊,总是做梦自己将来老了,可以住在这里,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黄昏时分到山上散步,远远的看见炊烟,就下山回家吃饭。”

    她说:“那是小龙女与杨过,神仙眷侣才做得到。要是你爱的那个人,不愿意住在这么远的郊区怎么办?再说这种中国大灶,有几个人会用这个做饭?”

    他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说自己是做梦啊。”

    暮春的太阳那样好,斜斜的穿过檐角,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一半在花荫里,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来仿佛有点不真切,那笑容是虚的,眉心微微皱着,神色忧郁而怔仲,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她忽然突兀的想要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心。

    开车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那条路正在翻修,他那时开一部半旧的三菱越野,车况并不好,结果一路颠簸,车坏在了半路。他打了电话给修车行,离市区太远,拖车过了很久都还没有来。他们两个人枯坐在车里等,四处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车外万籁俱静,夜空岑寂深遂,星子大而明亮,她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夜空,春季晴朗的夜空,堆堆挤挤的星星,像黑丝绒裙裾上缀满冰凉的水钻,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北方四月的夜晚,春寒犹重,车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她打了一个喷嚏,他问:“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她接过去穿上,外套还有他的体温。

    坐着越来越冷,他们只得尽量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从小时候各人的糗事讲到最近的财经新闻,能讲的话题几乎都被他们挖空心思翻出来讲了。江西觉得饥寒交迫,又饿又渴,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终于看到雪亮的灯柱一晃一晃,出现在遥远的路端,车声轰隆隆的渐渐近了,终于可以看出是拖车,她高兴的拉开车门跳下去,回头只笑:“可算是等到了。”

    他的外套笼在她身上,又长又大,袖子太长仿佛戏台上的水袖,而她笑盈盈的回头,脸大半融在黑暗里,在闪烁的车灯里她看到他注视着自己,温柔而眷恋。

    她的心忽然一动。

    后来过了几天,她抽空去了趟他的公司,将外套还给他。

    才不过早晨八点,秘书刚上班,见到她对她说:“孟总昨天加班,又睡在办公室呢。”

    她敲门却没有人应,推开门进去,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桌子上横七竖八放的全是图纸,地下散放着七零八落的楼盘模型,她小心翼翼绕过杂物,回过头才看到他原来窝在墙角的沙发里,裹着毯子还沉沉睡着。

    在梦里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

    她小心翼翼的弯下腰,试探着伸出手去,终于触到他的眉心。指尖的感觉温暖而柔软,她忽然胆子大起来,慢慢凑近,终于吻下,吻在他的眉间。

    他突然惊醒,睁开眼睛,一刹那目光里仿佛有几分迷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西子?你在干吗?”

    她被逮到,反倒光明磊落:“我在亲你,我刚才偷偷亲你了,你要是觉得讨厌,我马上走。”

    他怔了一下,像是小时候被她捉弄,哭笑不得的样子:“妹妹,你别玩了行不行?”

    她揪着他的衣襟,再次吻他。

    他终于呆掉。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也算是开始了,反正她老爱跟他在一块儿,常常给他打电话,跑去看他,陪他加班。他做事的时候她却偏跟他捣乱,他偶尔还是脱口叫她“妹妹”,把她当小孩子。

    渐渐还是论到婚嫁,因为孟和平的母亲特别喜欢她。

    孟妈妈有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一直在住院治疗。

    江西陪他去看过孟妈妈一次,孟和平跟他父母的关系并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他的母亲,每当他母亲说话的时候,他永远只是沉默。而且那种深沉的忧郁,总会隐约浮现在他眉宇间,让她觉得,即使站在万人中央,他仍孤独而茕然,令人心疼。

    孟妈妈见了她,总是长吁短吁,说:“和平也快三十岁了,几时把你们的事办了,我死也就瞑目了。”

    可是直到临终前,她也并没有等到他们结婚。

    孟妈妈病危的时候,孟和平正在珠海出差,是她先赶到的医院,最后孟和平终于赶回来了。

    临终前,孟妈妈一直拉着她的手,那时孟妈妈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妈妈……错了……”她的声音断续而零乱:“和平……”

    孟妈妈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流露出企盼。

    他终于握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的放在江西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他母亲的手更冷,当孟妈妈的手渐渐冷去,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那是她第一回看见他哭。

    默默流泪。

    是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决心,自己以后要再不让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悲伤痛楚的神色。

    而盛芷总是笑她:“你真是厉害,竟然能受得了跟孟和平在一块儿。我就不行,从小一块儿长大,跟你哥在一块儿总会让我有种乱伦的错觉,这辈子注定只能当手足。”

    哥哥曾经很喜欢盛芷,但也许只是喜欢。她没有想到,哥哥还可以爱上别人。

    阿姨到书房来找她,就在门外敲门告诉她:“西子,和平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问她:“等会儿出去吃饭好不好?我在外滩三号订了位置。”

    她答应他。

    然后回房间换衣服,重新化妆,一切妥当下楼去,阮正东与佳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看到她,佳期问:“晚上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饭?”

    阮正东说:“你看看她已经换了衣服,就知道她有约会,怎么会跟我们出去。”

    佳期已经换了拖鞋,阮正东于是问:“怎么一回来就把鞋换了?过会儿反正还要出去呢。”

    佳期说:“你从来不拖地,所以不知道张阿姨拖一次地有多累。再说那鞋是高跟,回家穿拖鞋多舒服,只有宋美龄那种女人,才成天在家也穿高跟鞋。”

    阮正东哈哈笑,说:“可是我认得另一个女人,在家也成天穿高跟鞋。”

    佳期哼了一声,说:“盛芷是不是?”

    阮正东最头痛她提这个名字,连忙打岔:“晚上去吃本帮菜好不好?”

    佳期还没有答话,江西忽然问了句:“佳期,你穿多大的鞋?”

    阮正东说:“她穿六号。”

    他陪她买过一次鞋子,所以知道。可是记得这样清楚,佳期怕西子笑话,不由微有窘意,谁知江西却说:“我昨天买了双鞋,买小了,正是六号的,你要不嫌弃的话,送给你好不好?我一次都没穿过的。”

    佳期听她这样说,如果推辞倒怕江西见怪。于是江西就将鞋拿下来,让她一试,倒是恰到好处,不大不小。

    阮正东说:“这双鞋挺漂亮啊。”

    江西说:“是啊,只可惜我穿不了。”

    阮正东听她语气怅惋,不由笑了:“我知道这个牌子不便宜,要不我再给你买一双,省得你心疼。”

    江西倒笑起来:“真没诚意,对我也这么小气,起码要买两双给我才行。”

    她手机响起来,是孟和平打来的,问:“我现在过来接你?”

    她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外滩三号的“JeanGeorges”餐厅颇为知名,江西与孟和平来过几次,江西以为孟和平又在这里订了位置。谁知他携着她上了望江阁的顶层,顶层包间的贴身管家已经在餐厅门口等侯他们,笑盈盈替他们推开门。

    包间很小,江西听说过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说是绝佳的二人世界,小得果然只容得下两个人。小小的一张圆桌,错落的燃着烛光,点缀鲜怒似火的玫瑰。

    而透过玻璃,整个外滩尽收眼底。黄浦江两岸,所有的建筑都仿佛由璀璨的水晶堆砌。沿着浦江西岸,无数旧时代的建筑,在迷离的灯光投射中仿佛笼着岁月的金沙。外滩流淌着车灯的河流,而江上流动着两岸灯光的倒影。游轮曳着滟滟的流光缓缓驶过,浦东的建筑遥遥看去,如晶莹剔透的琼楼玉宇,更像是反射着日光的水晶簇,丛晶林立,光芒四射,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正纷纷坠落,连缀天上人间,只是璀璨的星海。

    良辰美景,举世无双。

    再华丽的言辞亦觉失色,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城市最繁华的一端浩然铺陈,俯瞰众生繁华。

    他说:“盛芷向我推荐这里,她说这里是全上海最浪漫的求婚场所,而且据说直到目前,这里求婚的成功率都是百分之百。”

    他微笑:“我希望,能借助这个百分百的运气。”

    香槟镇在冰桶里,散发着丝丝白雾,细长的水晶香槟杯旁放着一捧玫瑰,鲜艳怒放,艳红如滴。而落地长窗外就是奢华繁美的外滩灯火,华丽如同世上最浪漫的电影布景,每一个镜头都美伦美奂,教人没有任何抵御之力。

    他微笑,抽了一朵玫瑰,替她簪入乌云般的发鬓。玫瑰的香气混和着发香,然后轻轻的低下头,吻在她鬓上。

    她闭上双眼,终于听到他说:“嫁给我,好不好?”

    这一刻,她拥有这世上最幸福的刹那。

    黑丝绒盒子里璀璨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锐白的光芒,仿佛他伸手撷下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就在他的掌心,闪烁着这世上最美丽的光芒。

    江风吹起抽纱的落地窗帘,烛光摇曳,她脸上的笑容也仿佛摇曳不定。

    他看着她,可是她眼神仿佛透过了他,投射在他身后某个虚无的空间。露台外无数景灯射灯交相辉映,勾勒仿佛天上人间,星海灯海尽成一色。她的脸逆对着这世上最繁华的夜色,无数细碎的光影在她的发际跳跃。

    她的脸庞上仿佛有笑,那笑是春天里的冰雪,一分一分的在日光下融化,烛光下她的侧影十分美丽。

    只是柔声说:“我愿意。”

    很多年前,在黑暗的小礼堂里,她站得远远的,整个人都笼在黑暗里,可是他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双眼里有着光与热,热情而真挚的注视着自己,她将手拢在嘴边,大声的回答他:“我——愿——意——”

    整间小礼堂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

    那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刹那,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甜蜜的暖流,渗进他的心底,深深的渍入每一处血脉骨肉,永不能够再拨。

    他握着戒指的手忽然开始发冷,指尖的寒意沿着血脉,一直渗入心脏,在那里紧缩,挤压,不能抑制,无法强迫,迸出强烈的疼痛,他无法抑制,手竟然在发抖。

    胸腔里骤然迸发的痛楚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最重要的一部分,随着灵魂都已经渐渐死去,苟延残喘,可是到了最后一刹那,却本能般垂死挣扎,希翼那最后一缕空气。

    “对不起。”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穿透遥远的距离,无力而徒劳:“西子。”

    她嘴角微微颤抖,像是想要说话,可是终究忍住。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没有办法,因为在我心里,我深深爱着的那个人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够娶别人。”

    他的声音终于由颤抖而渐渐平静:

    “我很喜欢你,可那只是小时候喜欢你这个妹妹的那种喜欢。这么多年,我从未停止过爱另一个人,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爱着的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找回她,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爱她,可是我无法控制。这么多年,即使她离开了我,即使我不得不离开她,但我没有办法停止爱她,将来也永远不能停止。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除了她,我没有办法再爱别人,即使旁的人再美、再好,可是我没有办法,像爱她一样去爱别人。我全部的一切都给了她,再不能给别人。所以,江西,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娶你,因为在我的心里,我的妻子永远都只是她。”

    夜风吹动,雪白的帘纱仿佛波澜,起伏不定。

    她转过脸去,极力的仰起脸,凝望着露台外黑丝绒般的夜空,那些闪烁的星星,就像一把银钉,每一颗,都深深的钉入夜幕。被这样璀璨的灯海湮灭,每一颗肉眼都几乎不能看清。

    她慢慢的说:“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可是真正爱着我的那个人,他应当永远也不会让我流泪。”

    她的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在身后咫尺,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最明滟的夜色,而她素颜青鬓,落寞如雪:“小的时候玩过家家,我就是你的新娘,可今天你终于打碎了我最美最好的一个梦,真残忍,让我不得不醒来。我知道这么多年,有个人一直令你念念不忘,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敢确定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看着她,她神色落寞而凄楚:“怎么会是她?”

    他抑止不住心中的那种疼痛,不能言语,无法控制。

    “对不起。”

    命运如同一场惘局,到了最后,每一颗棋子都是动弹不得,千羁万绊,生不如死。

    她终于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却比哭还凄凉。

    “和平,谢谢你,因为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有种感情独一无二,无法有一丝一毫的将就。我觉得她真幸运,能有你这样爱着她,可我也觉得我真是幸运,能有你,同哥哥一样爱护我这么多年。最重要的是教会我,怎么样去爱一个人。用尽自己的全部,不管对方是否知晓,不管将来如何,不管有没有希望,只是没有退缩,只是尽自己全部去爱着。”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模糊而明亮,像是破碎的星子。

    “可是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哥哥爱她,就如同你爱她一样。不管你们过去是怎么样的,但现在你不能把她从哥哥身边夺走,因为如果你那样做,哥哥他会死的。你知道他目前的情况,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爱她一样爱过旁人。她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了她,你很难过,可如果没有了她,哥哥会活不下去。如果你要跟我说不起,我没有任何条件的原谅你,因为那是你无法控制事情,就像我无法控制自己爱你一样。你不爱我没有关系,我们从此以后可以像从前一样,只是做兄妹。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哥哥失去她。”

           

第 22 章

    孟和平来的很早,他有早起的习惯,处理了几封电邮,然后给秘书打电话。所有的事情办妥后,他才从酒店开车过来。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李阿姨在餐厅里忙碌,看到他笑着说:“东子和西子都还没起来呢。”问他:“吃了早餐没有?”

    餐桌上的早餐很丰富,他拿块三明治,走出后门想去花房看看兰花,没想到在后廊会遇见佳期。

    她蹲在那里正给甲骨文洗澡,那条狗难得这样听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浑身全都是泡沫,湿漉漉的毛全贴在身上,平常看惯了这狗威风凛凛的样子,突然变成皮包骨头,瘦得一根根肋骨分明,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神色专注,拿着花洒给狗狗冲着,嘴里还在哄着:“小甲乖,马上就好了。”

    水从她白晰柔软的指隙间漏下去,洒在狗狗身上,她用专门的梳子一边洗一边梳,甲骨文却睁着褐色的眼睛,神色忧郁呲着雪白的尖牙,仿佛很怕水。

    他站在那里看着,只是移不开脚步。

    佳期听到脚步声,以为是阮正东,头也没回的说:“大懒虫可算起来了,自己的狗都不管——把大毛巾给我。”

    他看到架子上搭的大毛巾,于是递给她。

    她接过去包住甲骨文,过了几秒钟,忽然又转过脸来,看到是他,有点仓促的低下了头,沉默的给狗狗擦拭着毛皮。

    她瘦了很多,也许因为冷,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圈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睡不好就会有黑眼圈,从前她其实很能睡,上床不一会儿就能睡着,而且总也睡不够,有时在地铁上都能靠着他盹着,他总是叫她小猪。每次一叫她小猪,她就揪他的耳朵:“大猪头!大猪头!”

    甲骨文朝他低吠了两声,他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三明治攥碎了,碎屑洒落一地。

    他终于转身走开。

    佳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拿着电吹风的手,一直在发抖,吹得甲骨文身上那些长毛全飞竖起来,绒绒的乱糟糟一团。

    她关掉电吹风,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打开,继续给甲骨文吹干,电吹风嗡嗡响着,麻木单调的声音,而她麻木的替狗狗梳着长毛,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却回来了。

    她蹲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说:“我向江西求婚。”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才说:“我们或许会出国去举行婚礼,也许干脆不举行婚礼。这样对大家都好。”

    电吹风嗡嗡的响着,靠得太近,有一点点热风吹在她脸上,她抱着甲骨文,一遍一遍的给它刷着毛毛,专心致志,仿佛这样才可以心无旁骛。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甲骨文舔着她的手背,热乎乎的舌头,她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微,几乎低不可闻:“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终于走掉了。

    她抱着甲骨文,一直蹲在那里,脚上发了麻,可是不能动。甲骨文拱着她,挣扎着将头从她双臂间透出来,它的鼻子湿湿凉凉的,触在她脸上,伸出舌头来舔她。

    她听到自己喃喃说:“小甲乖,别走开。”

    停了一会儿,还是说:“别走。”

    甲骨文舔着她的脸。

    蹭着她。

    她将脸埋进甲骨文绒绒的毛皮里,它松软的长毛粘在脸上,痒痒的,热辣辣的,渐渐的渗开,只是慢慢的,无声的,徒劳的想要抱住它。

    它呜咽着,再次将脑袋从她的臂膀间钻出来,磨蹭着她的脸。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别走。”

    她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直到阮正东来找她,很远就看见她:“佳期。”

    她站起来,向他微笑。

    她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甲骨文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以往在一块儿他们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今天两个人却都沉默。

    最后,他说:“今天我打电话给老爷子,说了我们的事。”

    她望着他。

    “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说服他。老爷子这两年身体也并不好,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在这上头惹他生气。”他自欺欺人的转开脸去:“佳期,你走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好,我今天下午就走。”

    他站在那里,身体仿佛有点发僵。甲骨文绕在他足畔,毛绒绒的身子蹭着他,而他一动不动。

    “我回去向公司把手头的事情全交待好,然后辞职,就回来一心一意的陪着你。不管我能够陪你多久,不管谁是否同意我们在一起。但你别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想让我离开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笑了一笑:“你有时候,真有一种孤勇。”

    不如说她笨。

    但她就是这样笨,认定了就一往无回。

    她打电话回公司去,主动说明自己短期内无法销假上班,要求辞职。公司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十分紧张,她离开这数日,已经连累她那组的同事焦头烂额。

    她搭航班回去办手续,临行前叮嘱阮正东:“我顶多两三天就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仿佛不满。

    她踮脚亲吻他:“乖乖等我回来。”

    北京当然比上海更冷,离开了两个星期,仿佛已经离开了半个世纪。

    周静安一见面,就给了她大大的一个熊抱,然后就骂:“连电话都不肯打一通,我还以为你真的被拐卖了。”

    她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打给我?”

    周静安切了一声:“我敢吗?全公司上上下下都传说你跟某人的公子私奔了,既然是私奔,我干嘛那样不识趣去打扰你?”

    她笑:“我真要跟人私奔的话,也会事先告诉你的。”

    周静安听说她要辞职,不以为然:“为什么要辞职?听说老板跟人力资源部都交待好了,说算是给你放长假,薪水一分钱也不少你的。”

    她说:“我不想占这种便宜,公司本来人手就紧张,何必呢。”

    周静安说她:“死脑筋,这么多年你从没休过大假,对公司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老总都发话了,你只要顺水推舟就行了。”

    佳期说:“我希望全心全意去陪着他。”

    周静安直摇头:“傻瓜,就没见过你这样傻的。怪不得徐时峰说你是榆木脑袋,你何止是榆木,简直是朽木,没得治了。”

    佳期先是笑,后来突然回过神来:“咦,徐时峰?你不是最讨厌他吗?”

    周静安若无其事:“哦,前两天我有个朋友要打官司,我陪着上他那儿咨询了一下,所以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佳期抬头望着天花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吧,主动交待问题,我就放过你。”

    周静安嗤笑:“什么交待不交待的,谁会跟他有什么瓜葛。”

    佳期不相信,可是见她一脸正气凛然,于是只是笑,不再追问。

    她把手头的事都仔细跟同事交接清楚,包括自己历年来跟的客户,还有全部的相关资料。

    用了两天时间才办妥了一切。

    同事们都以为她是要结婚所以辞职,纷纷嚷着要吃糖,最后却是副总谢小禾出面,邀了同事们替她钱行。

    谢小禾原是佳期所在部门的经理,后来升了副总。当年是她招佳期进入公司,而佳期工作向来得力,谢总很舍不得她。

    聚餐很热闹,人太多所以在很大一间包厢里开了两大桌,谢小禾端起酒杯,说:“我们的目标是……”

    马上有同事接口:“没有蛀牙。”

    大家顿时笑得东倒西歪,谢小禾也笑:“其实今晚我们的目标是灌醉佳期。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个目标,今晚一定要做最后的努力,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

    同事们轰然大笑,然后真的轮流来向佳期敬酒。

    佳期觉得十分感动,在公司数年虽然辛苦极了,但有苦有乐。同事们不仅朝夕相处,而且一直以来都是相扶相助的伙伴,一旦离开,真令人不舍。

    同组的拍档来跟她碰杯,纷纷说:“佳期,祝你以后永远幸福。还有,幸福着也别忘了咱们啊。”

    她连连说:“不会忘的,我一定不会忘的。”

    平常并没有觉得,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同事们都很真诚。

    最后连“进哥哥”都来向她敬酒:“佳期,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然后竟然没有旁的废话,只一仰脖子将酒喝干了。

    佳期受宠若惊,连忙将酒喝了。

    郭进回去他们那桌了,周静安才悄悄告诉佳期:“进哥哥最近认识了一位女朋友,听说对他很好的,对他儿子也很好,他一心一意正谈恋爱呢。你瞧,他连说话都利落多了。”

    佳期微笑,爱情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抚慰哪怕残损不堪的心灵。

    那天晚上佳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但谢总终究并没有实现她的目标。最后倒是谢小禾与周静安都喝高了,两个人一块儿抢话筒唱《桃花朵朵开》,正闹着不可开交的时候,佳期接到阮正东的电话。

    他笑着说:“你那边听起来真热闹。”

    她走到包厢外头来讲电话,告诉他:“他们都以为我辞职去结婚呢,所以都说我应该将你带来跟大伙儿见个面,说不能叫你就这样把我拐跑了。”

    阮正东笑着说:“那等咱们结婚的时候,把他们统统请来,让他们送咱们大红包。”

    佳期说:“我明天就回来了,还要我给你带什么吗?”

    他只是笑:“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行了。”

    那天玩到很晚。

    出来后才知道在下雪。

    大雪如飞絮扯绵,漱漱落着,路灯下只见无数急雪片片乱飞,不远处的黑色的柏油路面、路心里的隔离绿化带、远处的楼顶,都已经全白了。

    雪夜不好打车,谢小禾虽然醉了,但仍记得安排一位有车的同事送佳期回去。佳期喝了不少酒,微有醉意,下车跟同事道别,然后往公寓楼那边走,冰凉的雪花扑在她脸上,脸颊是滚烫的,并不觉得冷。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收拾行李的事,脑子里正是乱七八糟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刚从手袋里翻出来,却又挂断了。

    她打开滑盖,看清了号码。

    有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她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雪,水珠顺着手机屏幕滑下去,那一串阿拉伯数字仿佛并不分明,她没有将这个号码存进过电话簿。

    可是他打过第一次之后,她就已经记得。

    迟疑了很久,还是拨回去了。

    熟悉的铃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而她站在那里,雪不停的落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怎么会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终究还是转身。

    孟和平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着密密的雪帘,两人都觉得对方仿佛十分遥远,遥不可及。

    最后,他说:“去喝杯咖啡,好吗?”

    她知道他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说话,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并没有开车来,两个人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去。

    咖啡馆已经快打烊了,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灯光与音乐都是幽幽的,若有若无。

    他面前那杯咖啡纹丝未动,也许因为他现在只喝白开水。

    而她一口一口啜着自己那杯蓝山。

    从前她不喝咖啡,他有点怅然的看着她,许多事情已经改变,无法再挽回。而岁月的长河挟卷着他们,只能随波逐流的向前去。

    “我明天早晨的航班去纽约。”

    她问:“和西子一起?”

    他说:“我先过去,西子也许迟一点再去。”他仿佛是解释:“有一些琐事,我先得过去处理好。”

    她说:“我明天下午回上海,要不我送送你,是几点的飞机?”

    他将航班号告诉了她,却说:“不用去送我了,我就只是来跟你道个别。”

    隔了很久,他才又说:“佳期,照顾好东子。”

    她说:“我会的。”又说:“你也照顾好自己。”

    他点了一下头。

    他将她送回公寓去,两个人走着回去,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沉默的走着。夜已经深了,又下雪,只偶尔有车经过,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

    佳期落在后面几步,他放慢了脚步等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上海滩》里最经典难忘的镜头。那时候追着看意气风发的许文强,并不甚理会柔弱娇美的冯程程。可是小小年纪也记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仪着她的男子。落雪无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围着白围巾的许文强风度翩翩,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齿,温婉动人,所谓的佳偶天成。

    曾经以为那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曾经以为那是两情相悦永偕白头。

    谁知中间会隔了家恨父仇,万重恩怨。

    眼睁睁看着她却嫁了旁人。

    直到最后,只余了最后一口气,他才可以说:“我要去法国。”

    只是因为他的程程在法国。

    而浪奔,浪流,万里江水滔滔,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她终于跟上来,脚步轻浅,就像雪花,落地几乎无声。有一朵洁白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绒绒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模糊起来。

    走得再慢,也终究只能送她到楼下。

    “再见。”她立住脚,对他说。

    “再见。”

    他目送她进去,她的身影融进公寓楼厅温暖的光线里,渐渐模糊了轮廓,终于消失不见。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遥望到楼上的窗口,属于她的那盏灯光熄灭。

    路灯寂廖的亮着,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身上。他的手始终插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握着一样东西。

    他将手抽出来,那只玳瑁发夹在路灯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她离开他的时候,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而如今他要离开她,也没有办法带走任何东西。

    他弯腰,将玳瑁发夹端端正正放在洁白的雪地上,最后一次用手指抚摩着它柔腻的弧面。

    舍不得,可是不得不割舍。

    这么多年,他一直留着这发夹,可是终究也没有机会将这个还给她。

    他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间已经融化在掌心,变成小小的水珠,微凉。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风卷着雪吹在脸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的一横一竖,划过雪面,写下了三个字。

    雪不停的落着,纷纷扬扬,他站起来,就静静的伫立在那里,看着那三个字,无数的雪花落下来,那三个字渐渐湮没,渐渐模糊,字迹淡去,最后终于隐约难以辨认。

           

第 23 章

    清晨时分佳期突然醒来,窗帘闭合,卧室里四处暗沉沉的,她就那样突然醒来。

    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指向八点二十六分。

    他搭乘的航班呼啸着冲天而去,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某个刹那。

    而她也即将离开这里。

    她起床洗漱,然后开始收拾一些零碎的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些衣物,装了小小一只行李箱。

    下楼去吃早餐,小区外不远处有一家小小的小吃店,那里的豆浆十分醇正。佳期叫了一杯甜豆浆,一根油条,这才发现老板换了人。

    豆浆还是那样醇厚好喝,新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告诉她原来那对年轻夫妇回四川去了。

    “小老板娘怀孕了,小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拢,心疼老婆做早餐太辛苦了,所以两口子回老家生孩子去了。说是将来等孩子大一点,再出来。我们就把店子顶下来了。”

    这喧嚣尘世里,即使再纷扰熙攘,亦容得下一对最平凡的夫妻,生儿育女,其乐融融的过着他们的日子。

    时间还很早,佳期想起阮正东前几天偶尔提到,说是想吃梅园的奶卷,想着反正上午没有事,不如去替他买些带回上海去。

    她站在街边等的士。

    正好隔壁是一家电器店,落地大玻璃窗里无数台电视机,正在播放整点新闻。

    像貌端正的女主播,连微笑都中规中矩,以标准的普通话播报着新闻:两会出台最新草案后,市民反响热烈;春节临近,春运人数到达顶峰,火车站里出现排队买票长龙。昨天雪夜发生数起交通意外,市政部门出动全部铲雪车,并喷散融雪剂,保证了交通畅通……

    她漫不经意的听着,雪后的出租车最难等,来来往往的的士都载有客。

    “下面播报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七四七坠毁在俄罗斯境内。目前已经证实这架飞机上有乘客二百三十二人,机组人员十三人。这架航班号为‘CA980’的波音客机,是于今早时分从北京国际机场起飞,执行前往美国纽约国际机场的日常飞行任务。失事前七分钟,失事飞机曾向俄方空管局发出过紧急求救信号。发出信号后不久,即与地面失去联系。目前已经证实飞机坠毁在俄国上扬斯克山山脉附近,由于当地气侯恶劣,正处于暴风雪天气,俄方救援人员无法前往坠机现场。目前失事地区气温低达零下43℃,机上乘客生还机率十分渺茫……”

    佳期抬起头来。隆冬的上午,雪后的太阳好得像金叶子,一片片覆在人身上。

    孟和平!

    孟和平在那架飞机上。

    他昨天晚上来向自己道别,曾经告诉过自己,他是搭那趟航班。

    她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立。

    她以为一切已经重新开始。

    过去的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她以为不过是重新开始,随着疲惫的空乏,随着深沉的痛苦。硬生生的将曾经最重要的那部分从她生命里剔除掉了,全都剔除掉了。一干二净,不剩分毫。她曾经失去过那样多,那样重要的一切,以为终其一生都不能再找回。她下定决心割舍掉的一切,只要自己真的可以忘记,只是做全然陌生的路人。把曾有过的全部的幸福都一一拣点,把全部的笑与泪都努力忘却。只要,做一对全然陌生的路人。

    站在这个世界的彼端,遥望对方在另一侧的大洋彼岸,只要知道,就好了。

    可是命运偏偏要这样残忍,连最后的一分企望都不留给她。

    在这个世上,连他最后的存在都不肯留给她。

    他就这样离开,永远离开。

    她不能接受,没有办法,她可以失去一切,她也已经失去一切,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残忍,这样残忍的对待她,把最后他的存在都夺走。

    她没有哭泣,整个人就像是在噩梦里,只是挣不开,只是拼命的想,这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她。

    她几乎不能呼吸,因为每一次吸气,就会疼痛得无法自抑,因为巨痛,反倒令她麻木不仁,只在想,这是做梦,只要是做梦,终有一刻能醒来,能醒来知道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呆了很久才伸手拦了部的士,随口说了地址后伏在车窗上看街景,那样多的车,滚滚如流,挟杂着她坐的小小车子,熙攘向前。而她像是梦游一样,又想是被魇住了,怎么挣扎都不能醒来,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惚的,而她的人也是恍惚的。

    “小姐,到了。”

    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看计价器给钱,攥着一大把零钱下车来,的士绝尘而去,她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大片的旧式小区前,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

    怎么会到这里来?

    手机在响,她掏出来看。

    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屏幕上不停震动着这行字,一遍遍的问,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随手将手机关了,不知不觉往后走去。向左拐,再向西转弯,看到熟悉陈旧的门洞,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专业疏通”“绿源纯净水”“宜卫清洁”……残破的纸片粘在墙面上,还有粗黑喷漆字迹一路触目惊心狂草疾书:“13XXXXXXXX办文凭”

    墙角有个小小的黑色方框,里面是“快速开锁”,底下漆喷的电话号码已经褪了颜色,零落模糊的阿拉伯数字,根本已经辩不出哪是“0”哪是“6”哪是“9”。但她记得自己那会刚找到工作,公司在城西,得搭两个小时公汽才能回来。每天累得东倒西歪,人在车上都能盹着,有次她的包在车上被小偷割了,钱包和钥匙都不翼而飞,偏偏孟和平也加班,她一个人坐在楼道上吹了半宿冷风。冻得牙齿直打战,几次下狠心想打这电话叫人来将锁给撬了,但最后还是强忍下来,硬是等到孟和平下班,人都几乎被冻僵了,被他好一顿骂。

    后来进门之后,她抱着热水袋,他抱着她,半响她才缓过劲来。后来就发烧,高烧不退,他急得请假在医院照顾她,那一次病了很久很久,她身体向来都很好,从来没有那样病过,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虚弱下来。每天进出医院,打吊针,一袋一袋的药水,手背上的血管已经不太好找到合适的针位,护士拍打着她的手背,闷生生的一种疼,可是有他在,他会用手轻轻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针头刺入皮肉的那一刹那。

    她一步步上楼,楼道狭窄阴暗,大白天的脚步稍重,声控灯也会亮,四楼左侧,看到熟悉而陈旧的绿色防盗门,漆都已经剥落了,许多地方发黑,露出里头的铁,一根根的铁栅。她伸手在包里摸索,没有,夹层里袋统统伸进手去摸,没有。索性将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蹲在地上一样样的找。

    手机、钱包、化妆镜、口红、粉饼、纸巾、钥匙……她耐心的一样一样翻,将包里每个旮旯都翻过来,最后终于有只小小的绒线袋跌出来。

    绒线袋里装的钥匙,匙圈上头还系着一只桃木小牌,“九月生”,一面刻了三个字,另一面是弯弯曲曲的平安符,是和平买给她的,她是阴历九月生。所以他买了这个桃符给她带着辟邪。有些地方他就是这样孩子气,甚至还有点迷信,她老笑他是唯心主义者。她总是忘记带钥匙,所以他拿绒线袋替她装了,总是记得替她搁在随身的包里。这么多年她换过一个又一个手袋,只有这个绒线袋,总是牢牢记得搁在包里。

    这是家的钥匙,当那天歹徒抢走她的包,她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因为包里有这串钥匙,她不能没有这串钥匙。

    那是回家的钥匙。

    那是他与她的家门钥匙。

    她手心里有一点汗,捏着钥匙硬硬的,硌手。

    房东并没有换掉防盗门,但锁肯定早已经换掉了。

    她觉得悲哀,眼泪突然漱漱的掉下来。

    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这样离开,永远的离去,就这样抛下了她。

    曾经有过的幸福,如今已经与她隔了千山万水,她曾有过的一切,都曾经在这扇门后。咫尺之遥,触手可及,她曾有过的一切。她抓住门的铁齿,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是终于没有忍住,她拼命的拍着门,就像疯了一样,一面拍一面哭:“孟和平!孟和平!我回来了!孟和平!你开门,孟和平,你开门……”

    她知道自己是发了疯,底下楼道里的灯骤然亮了,她抓着门上的铁栅,任凭眼泪刷刷的往下淌,整个世界早就摒弃了她,他已经摒弃了她,抛下了她,自顾自的走了。如同这把锁,已经换掉,已经摒弃,将她放逐在外,再也回不去。整个世界早就已经摒弃了她,她再也无法得回那一切。她一面哭一面胡乱将钥匙往锁眼里塞,绝望般用力扭动,哪怕让她再看一眼,哪怕让她再回去一天也是好的。那些曾经有过的幸福,那些她永远再也无法得到的幸福。他怎么能就这样抛下了她,残忍的自己走掉。

    她曾有过的一切,都只在这扇门背后。

    “孟和平!我回来了!你开门,孟和平……”

    她抓着铁齿,绝望的扭动着钥匙,就像疯了一样,他不能就这样自己走掉。

    她不要他就这样自己走掉。

    门锁咔嚓一声被她拧开了。

    她傻瓜一样站在门口。

    房东并没有换掉锁。

    屋子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所有的家俱都在原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室一厅一目了然,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包括她在超市花三百多块买回来的简式挂衣柜。卧室实在太小放不下,只得塞在客厅里。这衣柜还在原来的地方,连灰尘都没有落上半点。

    地刚刚拖过,瓷砖上还汪着水。孟和平拖地从来不绞拖把,所以瓷砖上总会汪着水。桌子上两杯茶还腾腾冒着热气,她性子急,喜欢喝冷的,所以他喝茶总是替她也凉上一杯。两只杯子并排放着,不远不近,袅袅冒着热气。向阳的窗台上搁着一只玻璃花瓶,瓶里插着一捧姜花,白色芬芳的花朵,像是一只只的白蝴蝶,而蝴蝶早就应该飞走了。

    她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连步子都不懂得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里面,通往阳台的纱门开着,北风浩浩的吹进来,风吹到脸上是冷的,又是热的,滚烫滚烫的滚下去……

    阳台上放着藤椅,他一个人窝在里面,脸上盖着大叠的小报,仿佛是睡着了,手臂垂在扶手外,指间挟着一根烟,那一星红芒已经燃得快要烧着他的手。

    她站在那里,就像是做梦一样,只有眼泪不停的往外涌,她不敢动,她怕一动,这个梦就会醒来。她只怕自己是在做梦,只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濒临崩溃前的幻觉。

    他动了一动,却没有掀开报纸,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佳期……我刚刚又听到你在叫我开门。”

    他一动未动在那里,声音低低的:“你怎么老是忘记带钥匙。我一直隔几天就回来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你总不回家,家里也不能变狗窝啊。我只能等这最后一次了,明天我真的就走了。你别以为我是等你呢,我是没遇上一个好的——我要真遇上了,哪还会等你啊。可是尤佳期,我这么多年找来找去,就没能再找着第二个你。”

    她咬着嘴角哭出声来,俯身终于伸出手,慢慢将他脸上盖的报纸掀掉,他的脸一点一点的露出来,原来并不是做梦,原来这一切并不是自己在做梦。她的眼泪很大很大的一滴,重重的落在他的脸上,他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呼吸沉而重,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是隔了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这样近的看到他的脸,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得瘦,瘦了许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再是当年那样光洁饱满。她的眼泪漱漱的落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仿佛他与她在一同流泪。

    他仿佛是梦呓一般:“佳期?”

    她拼命点头:“是我,是我。”

    她问:“你为什么没有走?”

    他说:“我怕你万一回来,见不到我。”

    她紧紧的抱着他,他伸开双臂,也紧紧的抱着她。

    她不能说话,只能流泪。

    “佳期,我今天早上到了机场,快进安检的时候我就想,我这一走,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就像那年你离开我,我本来打算出国去读博,也是临上飞机前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我不能走,我已经跟你隔得那么远,怎么能还离你越来越远。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因为你在这里。”

    她不能说话,只能流泪。

    “我一直怕,怕见着你。”他喃喃的诉说着,像个小孩子:“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只是流泪。

    “我妈妈是前年过世的,佳期,我代她向你说,对不起,请你原谅她。其实到了最后,她后悔了,可是她跟我都知道,有些错误已经没有办法弥补。我一直不敢去找你,因为我根本没能让你幸福,而是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这么多年,我没有资格再爱你,我怕再见到你,可是我没有法子,我没办法让自己忘记你。”

    她流泪满面。

    任由他紧紧的抱着自己。

           

第 24 章

    她终于给阮正东打电话,说自己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完,所以推迟一天回去。

    他并没有疑心,语气轻松的回答她:“行啊,迟一天就迟一天,不过我要收利息。”

    他向来喜欢如此说笑,她没有太在意。

    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像是做梦,可是又清楚而分明。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了西郊,她见到他当年开发的第一个楼盘,山青水秀,别墅隐在其间,十分幽静。

    其中有一套四合院,却是他自己的。

    当她看到那宽敞的旧式厨房,看到那套中国大灶时,他只是含笑:“我答应过你,终于能够办到。”

    当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做到了,这么多年,他辛苦的赚钱,终于是做到了。他给她盖了大房子,砌了中国大灶。

    “那时候我一直想,我们要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然后生几个孩子,夏天的晚上我们在葡萄架下吃饭,孩子们也许会问,爸爸,你是怎么追到妈妈的,等那时我就可以把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一点点讲给他听。”

    她含笑听他讲着,深冬一点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轻浅跃动,而他亦是含笑。

    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可是这样清醒,任那疼痛,一点一点的侵袭。

    他们都不提明天,只是如旧友重逢般默契。然后开车去附近乡间农家,买了一些菜。

    她第一次用大灶做饭,结果两个人呛得直咳嗽,费了好大的劲才生起了火,饭蒸稀了,菜也炒得并不好,可是总算是做熟了。

    终于能坐下来,对着一桌的小菜。她笑着说:“火太大了,又不能像煤气一样关掉,弄得我手忙脚乱,还是炒糊了。”

    他没有动筷子。

    最后,她说:“吃吧。”

    他低下头,慢慢的挟起来,放进嘴里。他们两个人都吃很慢,一点一点,将每一颗米饭吞下去。

    他跟她曾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纵然无法重新拾起,可是这样经历过,总是值得。

    吃完饭后她去刷碗,虽然有洗碗机,可她站在水槽前,一只只清洗干净,她洗的很用心,一点点洗着,把每只碗、每只碟子,都洗得洁白无瑕。孟和平拿了一块干抹布,站在水槽旁边,将她洗好的的碗一只只擦干。门外的阳光投进来,照见他的身影,瘦长瘦长的影子映在地下。

    佳期把一摞洗干净的碗,放进消毒柜里去。

    就在她踮脚的时候,他忽然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她动了一下,却停在了那里,并没有回头。

    他将脸埋在她背上,她还是那样瘦,肩胛骨单薄得让人觉得可怜。隔了这么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记得。

    那是他的佳期,是他有过的她。

    “佳期,”他的声音很低。

    她没有应他。

    他说:“将来,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

    水喉的水还在哗哗的淌着,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说:“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因为我会一直等你。”

    他说:“我会等着你,一直等,一辈子。”

    “如果这辈子,我等不到你,我还会等,我等到下辈子。”

    “哪怕下辈子我仍旧等不到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为止。”

    她不能言语。

    水哗哗的流着,就像是在下着雨,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绳索,无穷无尽抽挞却是无法停止。

    他们都不能够,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执狂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光,一点一滴,镂在心上,无法碰触,无法遗忘。

    她终于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说:“好。”

    他说:“不管你要我答应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送她到机场。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里,对他说:“我们说好的,你不许下车,不许进侯机厅,你要转过脸去,不许看着我,我走的时候,你不许再记得我,从今以后,你要永远忘了我。”

    她每说一个“不许”,他就笑着点一次头,重重的点头,始终微笑。

    最后,她说:“我走了,你把脸转过去。”

    他听话的转过脸,背对着她。

    她拎着箱子,下车,急急的往侯机厅去。

    他坐在车上,一直听话的,背转着脸。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极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眼泪却静静的淌了满脸。

    他明明无法做到,可是全都答应下来。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不管她说什么,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身后是巨大的机场,无数架飞机轰鸣着起落,进出空港。

    而有一架飞机,载着她,离开他。

    他答应了她,绝不回头看,绝不看,她离开他。

    从此之后,人各天涯。

    佳期走的很快很急,进侯机大厅时,广播正在最后一遍催促:“飞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搭乘该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

    大厅里都是人,无数熙熙攘攘的旅客,从这里离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觉得自己软弱而茫然。

    阮正东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实那是因为怯懦,所以总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谓的勇敢其实只是蜗牛的壳,看似坚固,实际上却不堪一击。

    她却只是懦弱的想要逃避。

    她没有办法命令自己,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可是她觉得孤单得令自己发抖。

    她的腿发软,几乎没有办法再站立。终于将行李放下来,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从她身边经过,而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累极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来,累到了极点,只想快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一场。可是心里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亲的那个家去。温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交给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

    只要有家在,她只是要回家去。

    她困倦到了极点,只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变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里去,宁静而安全的小小旧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没有力气坚持,她再也没有力气勇敢,只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样遥远,可是不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

    出了机场她拦了一部的士,天色正黯淡下来,这座城市的黄昏,仿佛比北京更冷。

    司机并不情愿跑长途,她加了一百块钱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离带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因为车速快,夜色朦胧中,那些排列整齐的植株仿佛是栅栏,几乎连在了一块儿。而橙黄色的小圆点,反射着车灯的光,排成漫长而寂寞的队列。

    的士司机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并不好,唱到中间有点卡,有轻微的吱吱声。

    一首老歌,反反复复的唱:“等你爱我……等你爱我……”

    很俗气的歌,是许多年前一部电视的主题曲,那样执着,那样坚定,可是谁有足够的勇气,真的将爱情进行到底。

    小镇的夜色在点点灯光中显得格外宁馨。

    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走下了桥,站在熟悉的巷口,两侧房子里人家电视机的声音隐约可闻,她却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会再有了,她曾有过的一切。她的家,还有最疼她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满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风吹得她手足冰凉。

    父亲去世后,为了偿还那五万块钱,她把同父亲一起住了几十年的房子给卖了。还有厂里给的一点抚恤金,她自己上班攒下来的一点点钱,东拼西凑,将因为医疗费而用掉的钱全部凑齐,存回那张银行卡,然后寄到沈阳去。

    她不要欠一毛钱,父亲也不要欠一毛钱。

    对于那个人,那件事,她不愿意父亲有任何屈辱的姿势。

    那是她欠父亲的债,她连最后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们的家,换取父亲最后的尊严。

    那是她与父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读大学之后,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总觉得弥足珍贵。每一次回家,远远的看见墙后小楼的一角,心里就会觉得骤然一松。

    她是回家来了。

    哪怕在外头再难再累,只要想到还有家,还有家在那里,她总是能够忍辱负重。

    只要有家在那里,她的家在那里,永远有一盏温暖的灯光,会等着她。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她最终走出多远,她知道,父亲会在家里,会在家里等着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没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卖,去换取仅存的尊严。

    卖房子的那天,她并没有哭,却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从出生开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楼里,她知道每一级台阶,每一道窗隙里,记忆的都是她与父亲的时光。她知道每一扇柜门,每一张椅子,都留下父亲摩挲过的指纹。

    那是她最珍视,也是她唯一仅存的一切。

    可是她连这记忆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卖,在无路可走的那时候。

    是那个时候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视的东西出卖掉,而换回来,却是永远的失去。

    她再也没有颜面回来,回来面对与父亲同有过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时光,那些最温馨最温暖的记忆。

    她拖着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桥头上去。

    桥栏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来,仿佛还是许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学,忘了带钥匙,只好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只要再等一会儿,爸爸就会推着自行车,从桥头那边走上桥来,熟悉的身影会一点点出现在视野里。

    河水无声,风吹得很冷很冷,河水里倒映着两侧人家的灯光,荡漾着温暖的橙色光晕。

    可是再没有人会回来,替她打开家门,再没有一盏灯,会是她的家。

    这么多年,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曾经流泪,躲在被子里,默默哭泣,可是再不会有人,用温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泪。

    这么多年,她一无所有的回到这里来。

    两手空空,身心俱疲,什么都没有,连一颗心都成了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远处人家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的灭了,夜浓稠如墨,风吹得人冷彻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绝望的空虚与寒冷,让她一直发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桥下的河水在黑暗里无声流淌,她抵在桥栏上,视线一点点的模糊。

    “爸爸,我回来了。”

    “爸爸,求你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只想回家去,求求你,让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边新开了家客栈,很小的招牌,暂新的粉刷,门口还挂了一对大红灯笼。因为近年来游客渐多,所以镇上也有了几家像模像样的旅馆。

    灯还亮着,于是她敲了门。年轻的老板娘并不认得她,但是很热情的把她迎进去了。

    楼上的房间里一切都是新的,连窗帘都是新鲜而热闹的橙色图案,房间是所谓的标间,还有小小的洗手间。燃气热水器,老板娘耐心的教她调水温。

    她洗了一个洗水澡,午夜时分,整个古镇几乎都已经睡去,哗哗的水声,寂寞而清晰,而热水打在身上,泛起一种轻微的痛楚。

    没有带吹风机,湿淋淋的头发用毛巾随便擦了一下,佳期只觉得累到了极点,竟然就那样睡着了。

    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醒来,全身都是滚烫的,皮肉仿佛一寸寸全都是酥的,被子摩擦着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可是人倦到极点,仿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昏昏沉沉睡着。口很干,嘴唇上全起了皮,紧得发疼,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自己爬起来倒了一杯水,因为烫,喝了两口又倒下去睡着。

    有乱梦,恍惚间是小时候生病,父亲摸着自己的额头,看有没有退烧。父亲的手清凉而轻柔,像是羽毛,拂过她的额头。

    再过一会儿,却梦见上次在医院里打点滴,她睡着了,护士替她拨掉针头,而阮正东俯过身看她,温和的替她按住药棉。

    突然之间,却只剩了她一个在空荡荡的医院里,医生、护士一个人都没有,很长很长的走廊,却寂静如死地。她浑身发冷,一间间病房的推开门,门后却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仿佛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一直发抖,惊恐交加,把每一扇门都推开,却总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她从梦里醒来,透过窗帘,阳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觉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动弹。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虚弱无力到了极点。

    终于挣扎着起来,慢慢走去了镇上的医疗站。

    这么多年,医疗站还是那么简陋。医生护士都是些年轻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医生开了药,想不到最寻常不过的感冒,却让她病得这样无力。

    药水滴的很慢,过了许久还没有打完。输液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独自坐在长椅上,看药水一滴滴落下。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可是并不觉得饿,人像是发了木,机械而迟钝。

    有人从门外的走廓上经过,都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忽然又回过头来,迟疑着唤她:“佳期?”

    她认了许久才认出来,原来是在自家楼下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孙伯伯。

    孙伯伯又惊又喜:“佳期,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努力微笑。

    孙伯伯是来取药,却一直陪她打完针。

    他坚持要她跟他回家,说:“咱们楼上楼下住了十几年,你就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怎么可以不回家看看。而且你现在又病了,回家让乔阿姨给你熬热粥,受凉感冒,热热的吃下去就好了。”

    她只得点头。

    停了一会儿,孙伯伯却说:“佳期,其实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这句话她没听懂,直到走进熟悉的院门,看到熟悉的房子,她站在天井里,仰望那熟悉的小楼,那熟悉的窗子,那自己曾有过的一切,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孙伯伯说:“怎么不上楼去看看?”

    而她只是摇头。

    她不敢,她一直以来所谓的孤勇,只不过没有了家,所以不得不孤注一掷。

    她是没有家的孩子,一切都只有自己,所以不得不勇敢。

    不论面对什么,她都没有任何支撑,所以才这样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勇敢,而实质上,她只是软弱的不敢承认,自己根本没有退路,没有支持,所以不能不勇敢。

    她没有资格嚎啕大哭,所以把全部的眼泪,都忍回心底。

    因为她没有回家的路,家于她,已经是失去。

    孙家伯母看到她的样子,也红了眼圈。

    她说:“好孩子,已经买回来了啊,他已经替你把房子买回来了,你别再难过了。”

    佳期没有听懂,直到孙家伯伯拿了钥匙来,孙家伯母牵着她的手,陪她上楼。

    当钥匙插进锁孔,当熟悉的门被推开,房子里的一切出现在她眼前。

    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她与父亲的家,还在这里,竟然还在这里。

    她一直以为,在这个世上,自己是再不会有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再无法站在这里了。

    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奇迹。

    她抑不住自己的身体在发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

    孙家伯伯说:“你现在有这么一个男朋友,对你这样好,你爸爸若是知道,一定也会觉得放心的。上个月那位阮先生来的时候,说想把这房子买下来,老李本来不肯的。最后阮先生出到十五万块钱,都能在镇上买套最好的新房子了。我们都觉得好奇怪的,那位阮先生才说,其实是想替你买回来,说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这房子对你来说,就是家。他就是想给你一个家,再新再好的房子,对你来讲,都不是家,只有这房子,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家。”

    “当时老李一家和我们邻居们都觉得他真不容易,花这样的心思,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为了你。所以老李二话不说,只要了六万块钱,就将房子卖给他了,而且第二天就着手找房子搬家。当时啊,那阮先生一直感谢老李,还说谢谢邻居们在中间帮忙,请我们在镇上最好的餐馆里吃饭。这位阮先生人真好,就是不会喝酒,我们劝破了舌头,他也只喝了一小杯,还说是因为大家太热情,把你当女儿看待,更没把他当外人看待,所以他不能不喝。当时我们就说,我们东浦的女婿,怎么能不会喝酒呢,等你们结婚后,佳期,你一定要把他酒量给练出来。”

    孙家伯伯说得直笑:“他最后把钥匙给了我,再三的拜托我,请我平日帮忙打扫一下房子,等你哪天回来了,再把钥匙还给你。他还要付我们清洁费,我说我们楼上楼下住了这么多年,不过帮你平常打扫一下,怎么能要他的钱。等你们结婚回来摆酒席的时候,我们多喝两杯喜酒就行了。”

    孙家伯母说:“佳期,你遇上了好人,你下半辈子,一定会幸福的。”

    她一直流着眼泪,仿佛这一生的眼泪,都会在这一刻流尽。

    装着家门钥匙的信封里,是阮正东的字迹,那样流利飞扬,只写了一句话:“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

    他一直在等,却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样一件事情。

    在一个月以前,在他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就来了这里,替她买回了这房子,他竟然替她把家找了回来。

    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件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什么事。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他为她做的事情,他都不曾告诉过她。

    不管是帮她在工作上解决麻烦,不管是那次帮她找钥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到底在身后,花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气力,替她一一担当,替她一一寻觅。

    他说过:“因为我是全心全意的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一直以来,真的做到,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爱她,不管她待他到底是如何。

    他一直等着她。

    等着她爱上他。

    她生病,他第一个发现,她遇上麻烦,他总是帮忙,每一次她哭,他都能知道。

    因为他全心全意,那样子爱她,不管她在想什么,他都能知道。不管她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知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感动,而到了现在,她没有办法再觉得感动。

    她让他等了这么久,一直等到现在,一直等到了今天,她才是全心全意。

    年轻的时候她爱上一个人,以为两情相悦就是天长地久。

    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力量,去爱上另一个人。

    当她转过身,他却一直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等她。

    她用了这么多的时间,一点一滴,渐渐遗忘,渐渐成长,在挣扎与彷徨中一路走到了现在,在最后的选择面前她甚至动摇。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真的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直到今天,她才觉得自己,有勇气重新开始。

    把全部的过往都忘记,把过去的一切都结束。

    一直到今天,他才等到她。

    一直到今天,她才等到他。

    她要回去,如果来得及,如果还可以,她要重新开始,全心全意。

           

第 25 章

    走出机场刚刚打开手机,忽然接到江西的电话,语气焦虑而惊慌:“佳期,你在哪里?哥哥突然昏迷,我们现在在医院里。”

    她忽然心悸,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恐慌。

    问清了医院的地址,立时赶过去。

    幸好并非是高峰时段,道路并不拥堵,佳期赶到医院,江西出来接她,眼睛红红的已经哭过,说:“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妈妈已经赶过来了。”

    佳期觉得恐惧到了极点。

    她一直跑到病房去,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无数病房的门,她拼命往前跑,江西在后头追着她:“在ICU。”

    阮正东在ICU里,只能隔着大玻璃窗,看到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

    “昨天你没回来,哥哥一整天都没有说话。今天早上起来,他说不太舒服。他从来都不说不舒服的,他从来再疼都是忍着的。我去打电话叫医生,结果电话还没打通,他就已经倒下去了。”

    佳期痛悔交加。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犹豫了那么一天,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是因为她懦弱,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腿发软,扶在墙上,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站稳。

    张秘书走过来,轻轻跟江西说了几句话。江西转过脸来对她说:“妈妈要见你。”

    佳期心如刀割,因为前所未有恐惧和惊惶,人反倒有点发木,麻木的跟着人走,一直走到一间会客室去。

    她视线模糊,看到沙发上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头无语。

    阮正东的母亲嗓音略有些沙哑,神色疲倦而憔悴,这一刻,她也只是个平凡的母亲。

    她说:“我向东子的父亲提过你,说你对东子很好。”稍停了停,她说:“那天东子给他父亲打电话,他父亲没有同意你们的关系。主要是考虑东子病着,而你还年轻,只怕耽搁了你。”

    她终于落泪,说:“不是。”

    哽咽着,说:“是我不好,我没能及时回来,让他担心。”

    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眼下这个样子,你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

    她默默垂泪,阮夫人洞若观火,显然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而且善良。有你在,我放心。”她轻轻的在佳期手上拍了拍:“医生说他会醒过来的,希望你能让他安心。”

    阮正东是晚上醒来的,在他自己的坚持下,转出了ICU,住进了特别病区。

    他的脸色并不好,因为用了镇痛剂,精神尚可,看到她还是吃力的笑了,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一点哑:

    “你回来了?”

    他说的很慢,几乎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下。

    只不过几日不见,他就似乎瘦得脱了形,躺在那里,越发显得瘦。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因为一直吊着点滴,他的手很冷,她用两只手捧着,用自己掌心的体温暖着。

    他说:“你别担心,我就是晕了一下子。”他说话很慢,也许是因为疼,可是还是笑着:“比上次还丢人,上次是在浴室里滑倒的,这回就在客厅里,被地毯绊的。”

    阮夫人说:“你就是不听话,如果肯乖乖住院,哪会有这么多事,现在不住也得住了。”

    “妈,我好着呢。”他慢慢说:“不信我爬起来,跑三圈给你看?”

    阮夫人嗔怪:“还贫嘴。”

    “您怎么来了?”他停了一下又问:“没惊动我爸吧?如果惊动了老爷子,我罪过可就大了。”

    “你病成这样,妈妈能不来吗?西子在电话里急得直哭,幸好我这两天在江苏考察,所以能这么快过来。你爸还不知道呢,你呀,尽让我们操心。”

    阮正东似乎很疲倦,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就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佳期不敢动,还是江西走过来,轻轻将阮正东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放下。

    她却一直不敢动,也不敢多说话,只怕自己会哭。

    过了许久抬起头来,才发现江西望着自己,那眼底分明有泪光。

    而她连哭都不敢。

    她只怕他突然就离开,在她刚刚明白,在她刚刚觉得,一切都还可以再开始,他却就这样,决定离开自己。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一直不敢动。

    只怕惊醒了他,可是却更害怕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

    她不能动弹,像是小小的蚁,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只是希望,能有一线光。

    可是光明却永远不能笼罩她了。

    她觉得害怕极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直怕得发抖。

    阮夫人还要赶回南京去,因为行程安排,第二天有外事活动。

    江西和佳期送她离开医院。

    临上车前,她握了一下佳期的手,语气感伤而郑重:“佳期,谢谢你。”

    佳期心中一恸,几乎失态:“阿姨。”

    她握着佳期的手,过了很久一直握着,最后才轻轻拍了拍,上车离去。

    江西神色也十分憔悴,佳期劝她回家去休息,她却说:“我饿了,你也还没吃饭吧,你能不能陪我去吃点东西。”

    江西其实同她哥哥很像,她是想让她去吃点东西,却会用这种婉转迂回的说法。

    江西向来同阮正东一样挑剔吃喝,尤其嗜美食,向来不委屈自己。今天却似乎并不在意,随便顺着马路找了家最近的餐厅,就坐下来点菜。

    佳期一直怕她会说什么,自己会无言以对,谁知她什么话都没有讲,只是默默吃饭。

    江西吃了很多,她一直吃,默默无言,反倒是佳期几乎没有吃下什么。

    最后,江西才说:“好饱。”

    佳期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吃饱了就会比较不难过。”

    江西叹了口气:“你那朋友说的不对,如果真的难过,即使吃的再饱,也不会觉得好过。”

    佳期说:“是啊,可是能吃饱我还是尽量吃饱,因为如果饿着,我会更难过。我爸爸教过我,即使再苦再难,也要努力对自己好。”

    江西说:“可是你都几乎没吃。”

    她说:“我已经努力了,只是吃不下去。”

    江西凝视着她:“其实我昨天真的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佳期说:“我答应了你哥哥,我叫他等我,我怎么会不回来?”

    江西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以前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努力。旁的人也许不会像你这样努力,你一直努力对别人好,你也一直努力的对自己好。你希望别人幸福,你也希望自己幸福,你会动摇,你会懦弱,你也当过逃兵,可是每一次你还是勇敢的回来,坚强的面对。当你觉得应该牺牲的时候,你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且不计较会得到什么。面对困苦你也会哭,但更多的时候你隐忍痛苦。正因为这样,他们喜欢你,因为你活得很自然,你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人,你有血有肉有缺点,但活生生的,让人觉得,这样才是活着。”

    佳期说:“你别这样夸我啊,我没有这么好。”

    江西说:“你就好在没有这么好。”

    她说:“哥哥真是幸运,能够有你。”

    “虽然他眼下情况不是特别好,可是我相信,你们两个一定可以在一起。因为哥哥很勇敢,你也很勇敢。如果将来你们遇上任何阻力,我也会觉得放心,因为你不会放弃,你不会害怕。”

    佳期轻轻的说:“不,我害怕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妈妈都害怕的不得了。”

    她现在更觉得害怕,这害怕甚至是恐惧。

    恐惧她无法面对的事情。

    江西有点吃力的岔开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连我哥都不知道的,其实我偷偷的把你的照片,给我爸爸看过。”

    佳期看着她。

    她有意放轻松语气:“我选的最漂亮的一张照片,真的,就是我哥那天拍的,你跟甲骨文在草坪上玩水的那张。把你拍得多活泼可爱,漂亮动人。你别这样瞧着我啊,我也是被逼的,我哥跟老爷子在电话里吵起来,吵完了老爷子让秘书打个电话来,说,人不让他见,照片总得给他瞧瞧吧。我哥不干,我没有办法,只好偷偷传给他们了一张。”

    佳期不知说什么好,江西说:“其实我爸最疼我哥,他一直偏心眼,别瞧他表面上对我哥很严厉,其实他比我妈对我哥心软多了。他每次对我哥发脾气,都像夏天里打雷,轰轰烈烈,可是不见得就真下雨。你放心,前景是光明的,只要搞定了老爷子,我妈就不能起什么阻碍。”

    江西吃力而起劲的讲着,仿佛将来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要解决,她不能停下来,只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流泪。

    而佳期认真的倾听,不管她说什么,她都微笑,她都点头。

    将来,还有很长远的将来,她都得同他一起,只要是同他一起,她一定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可以,在一起。

    阮正东的情况终于逐渐稳定,只是依赖镇痛剂。他精神还算好,也能够下床活动,却一天比一天沉默。

    从前他的话很多,佳期跟他在一块儿,总要拌嘴,可是现在佳期费尽心机的逗他,他也顶多只是微笑,摸摸她的头发。

    她觉得沮丧,因为这待遇和甲骨文差不多。

    甲骨文撒娇时,他就只是拍拍它的头。

    除夕的上午,医院方面终于松口答应,放阮正东出院一天,让他们回家过年。

    家里很热闹,江西几天前就找了一帮朋友来,把偌大的房子布置起来,只是布置得像过圣诞节。

    江西听到阮正东这样评价,郁闷的不得了,拉着佳期要她主持公道。

    佳期说:“看着是有点像圣诞节啊,到处都是彩灯闪啊闪,虽然贴了福字,可是又挂了红果。”

    喜气洋洋,虽然俗不可耐,其实佳期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可是嘴上偏不承认。

    江西说:“哼,你现在就向着我哥,你重色轻友,你蔑视你未来的小姑子。”

    李阿姨等人都放假回家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人,可是还是很热闹。江西出主意,按北方的习惯包团圆饺子,三个人在厨房里,边看电视边如临大敌,卷起袖子摆出大干一场的局面。江西事先准备了大袋面粉,无数肉馅,还有各种调料。

    佳期负责擀面皮和拌馅,阮正东和江西负责包饺子。

    他们两个人都包得很慢,但阮正东包饺子像模像样,比江西包的好很多。为此他十分得意:“我们当年在部队里,过年都得包饺子,全体官兵一块儿包。到了除夕夜,军委首长下基层来看望大家,看了我包的饺子,都连连夸不错不错。”

    江西不服气,嘀咕:“他们几乎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能不夸你吗?你别看我包的这些不好看,我包的这些馅大,好吃。”

    阮正东笑:“你那个一煮就散了,不信你问佳期。”

    江西说:“不用问她,她反正向着你,你反正欺负我,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好,连妹妹都打算忘掉。”

    阮正东只是笑。佳期特意包了一个糖馅的,说看待会儿谁吃到,来年的运气一定甜蜜。

    电视里正放新闻联播,照例播放全国人民喜迎新春,各省各市欢度除夕,焦点访谈也只是报导春晚的准备工作。

    阮正东说:“你们台怎么就数十年如一日,一点惊喜都没有。”

    江西说:“稳定压倒一切,我们台长说了,这种举国同庆的时刻,不要惊,只要喜就够了。”

    饺子煮熟了一人一碗,江西包的那些果然全散了,可是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连阮正东都忍不住吃了好几个。

    他最近几乎已经吃不下什么。

    阮正东忽然“呀”了一声,佳期忙问:“怎么了?烫着了?”

    他只是笑。

    原来他吃到糖馅的甜饺子,江西喜孜孜,说:“哥,明年你一定会跟佳期结婚,有糖吃啊。”偷偷就在佳期手腕上捏了一把,佳期对她笑,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在饺子上做过暗记。

    江西凑到她耳边说:“你跟我哥一样,就只会偏心眼儿。我明天非得找我哥要个大红包不可,你也得给一封大的给我。”

    佳期只是微笑。

    守岁,本来应该一直守到十二点钟倒数。

    佳期怕阮正东身体吃不消,于是到了十点左右就劝他去睡觉。他不肯干:“你们都玩,叫我睡觉?”见江西没注意,悄声对佳期说:“除非你陪我去。”

    佳期说:“好。”

    倒叫他一怔,江西只是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到。”

    佳期陪阮正东上楼,她回卧室换了睡衣回来,他却已经把卧室门关了。

    她敲门:“小白兔乖乖,把门儿开开,我不是大灰狼,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在房间里哈哈笑,把门打开让她进去。

    他的床很大,西班牙似的旧式大床,四面都有雕花立柱,已经颇有岁月。佳期觉得这床太软,躺着有点发晕。两个人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她回身抱着他,将头伏在他的胸口,他低下头亲吻她,但只是亲吻,却没有别的意思。

    春节晚会的节目跟往年一样无聊。

    载歌载舞,相声无趣,小品生硬,独唱难听。

    佳期开玩笑:“广电总局的局长你认识吗?给他打个电话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听取一下群众的呼声啊。”

    他一本正经的想了想:“嗯,我好像认得,可我忘了他的电话。”

    她笑得将脸藏到他怀里去。

    他讲小时候的一些事给她听。

    “原来姥爷还在的时候,不管多忙,到了春节家里人都会赶回来,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有二十多人,热闹着呢。姥爷去世,家里人就再也没聚过了。后来我爸工作越来越忙,每年过春节,他和我妈反倒要出去过年,家里只有我和西子。”

    “今年虽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可是我很高兴,真的,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才像是家的样子。”

    她说:“那咱们明年还这样过,最好咱们明年已经结婚了,这样可以陪你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春节。”

    他不满意:“求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抢先?这个得我来求的呀。”

    她笑:“你一直都不肯,我只好先开口了。”

    他笑了一会儿,却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问:“佳期,你爱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说:“其实,你还爱着和平吧。这样也好,真的,虽然你跟我说,要我给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现在觉得真庆幸,你还没爱上我。这样我万一哪天不在这里了,你并不会太伤心。”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开口说话,只怕自己稍稍一动,满满的热泪,就会全部溢出来。

    他说:“还好,你还没来得及爱上我。”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额头上,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样,让他抱着自己,久久的,亲吻着。

    最后,他一直没有动,佳期手臂发了麻,慢慢的抽出来,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的脸,他近来瘦了许多,睡着像孩子,额发凌乱,因为暖和,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点血色,看着更令她难过。

    过了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半夜里她突然惊醒,却不敢动。

    他没有开灯,朦胧的黑暗里可以看见,他疼得身子发颤,蜷伏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镇痛剂,连呼吸都因疼痛而颤抖,却小心翼翼,只怕惊醒了她。

    她在黑暗里静静躺着。

    他最后终于摸到了药片,就那样吞下去。

    她不敢动,一直那样静静躺着。就那样听着他轻而浅的呼吸,他因剧烈的疼痛而隐忍的吸气,药效渐渐发挥作用,他在极度的疲惫中慢慢睡着了,而她闭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她连眼泪都不可以流。

    一直等到阮正东醒来,两人的睡姿很亲密,像两个小孩子,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窝在他怀里。

    他注视她,微笑:“唉,昨天晚上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以后要对我负责啊。”

    她故意顺着他说八点档台词:“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我会负责任的。”

    他抱着她,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贴得太近仿佛是一种震动,让她觉得既安心,又仿佛不安。

    “佳期。”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嗡嗡的。

    “嗯?”

    她贴在他怀里,很温暖,很安静,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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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觉得指尖一辣,血已经直涌出来。江西失声“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药箱,整瓶的云南白药按上去,压住伤口。佳期勉强笑,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是。”江西手忙脚乱的帮她包伤口,说:“好多血,要不要上医院去?”佳期说:“没事,这么点小口子还上什么医院。”李阿姨也着了慌,说:“我去叫王护士来。”佳期说:“没事,真的没事,你看这血已经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伤口果然已经止了血,于是帮佳期用药棉与创可贴裹好伤口,说:“你们还是出去看电视吧,你们在这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再伤着碰着,可让我不安宁。”

    佳期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江西出来看电视。过不一会儿快开饭了,江西于是上楼到书房去,只见房间里静悄悄的,孟和平与阮正东坐在桌子两侧,面对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见棋盘上只余廖廖几枚棋子,于是问:“谁赢了?”

    阮正东抬头见是她,于是站起来,说:“走,吃饭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里玩转着一枚棋子:“输了就要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阮正东笑:“谁输了,这局不是还僵着,顶多是个和。”

    “你的皇后都已经无路可退,怎么没输?”

    “可你也将不了我的军,怎么不是和?”

    江西摇着孟和平的手:“别争了,走吧,走吧,我都饿了。”

    下楼之后阮正东看到佳期包着药棉的手,明显的怔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江西说:“切菜时弄的,心疼吧?看下回还叫人家下厨,洗手作羹汤,你只管享福。”

    阮正东只说:“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顿饭吃的十分沉闷,连江西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吃完饭后悄悄问佳期:“我哥怎么摆一张臭脸?”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江西倒反过来向她解释:“我哥这个人最奇怪,不高兴了摆一张臭脸,真高兴了也板着脸,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说难听点叫喜怒无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耸恿她:“咱们上街花钱去,当男人不可理喻的时候,我们就花他们的钱。”

    正巧阮正东走过来,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伸手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在说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们走,别理他。”回头又叫:“和平,给我们当回司机,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说:“你跟他去吧,我有点困了,想在家睡午觉。”

    江西拿她没辙,只得罢了。

    佳期站在那里看他们预备出去,只不过廖廖数日不见,孟和平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边系着围巾,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远远可以看见江西的侧脸,流丽娇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携而去。

    佳期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楼梯,冰冷的雕花柱子,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过头去,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她身后。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的可悲。

    他低下头,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凉,而她的脸颊滚烫,她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这个吻里,只愿永不再想,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如果可以永远忘记,那么该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下来,她有些迷惘的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孟和平站在玄关处,静静的看着他们。

    隔得太远,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厅格外深远宏静,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嗡嗡的回响。

    他说:“我忘了带车钥匙。”

    他走过来,那串钥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边,阮正东忽然上前几步,正当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阮正东已经抢先弯腰拿起那串钥匙。

    孟和平戴着手套,纯黑的皮手套,细腻的小羊皮,十指修长。

    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她在阶梯教室自习,他寻了来。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气一样,不作声,只是不作声。

    她的手指按在那双手上,将脸一扬,朗朗笑着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的指节,记得他指间常有的淡淡烟草气息,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急速跳跃灵巧。

    回过头,会看到他同样明朗如阳光的笑容。

    阮正东伸手将钥匙递给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脱下了右手手套,摊开掌心接过去了。

    而后说:“谢谢。”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没有忘记关上大门。顺着门厅穿出去,然后是宽阔的门廊,走下台阶一级、二级、三级、四级、五级。

    车就停在台阶下。

    他打开车门,车里的暖流呼一声扑在身上,夹杂着细细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腻的气息,熟悉得那样陌生。

    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启动,松开手刹,踩下离合。

    然后加油门。

    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渐渐有规律,突然一下子静止,熄火了。

    他再次启动。

    刚刚踩下油门,再次熄火了。

    他重新转动车钥匙,每天要重复无数遍的动作,点火,松开离合、加油门,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这一切,可是这一切做起来都这样难,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真皮方向盘仿佛打了滑,腻得握不住。

    车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终于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拭去什么东西,只觉得手指与额头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启动车子。这次终于没有再熄火,他驶下车道。顺着车道转过弧线,后视镜里那座树木掩映的大宅往后退去,慢慢退去,从视线中退去。

    原来没有下雨,他一直恍惚听见雨声,潇潇的声音,却原来并没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车道从面前延伸开去,他没有办法再回头看。车子已经驶出了花园的铁门。顺着这条安静的马路一直驶出去,然后拐弯。

    车子拐进了另一条马路,于是忽然仿佛豁然开朗,眼前已经是繁华的街。

    两侧依旧是法国梧桐,枝节楂桠,倒映在车窗玻璃上,飞速的掠过,像流水一样,一点淡淡的树枝阴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纹。

    他这时才问:“去哪里?”

    “恒隆广场啊,”江西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一遍?”

    他哦了一声,放低了车速以便留意路标,但一时没有看到指示牌,随口问:“那现在要往哪边走?”

    江西有点诧异:“这不是在淮海路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才仿佛醒过来,四周的一切都那样熟悉,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马路,熟悉的方向,统统涌上来,淹没他,涌上来。这座城市的繁华最深处,曾无数次这样驾车驶过,原本应该熟悉如同掌纹的道路。而且车载屏幕上闪烁的小红点,沿着地图正缓慢闪动,提示着他们目前处于的位置。

    科技已经如此昌明,几乎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卫星找到。

    但是有些东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却没有办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江西也爱逛街,孟和平其实很少陪她逛,因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两人很少能凑一块儿,即使凑一块儿她也并不像别的女孩子,总腻着他不放。更多时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块儿逛街。

    去买鞋,名店的店员半跪在地板上,将样鞋一一比对给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精致的镂花与细碎的水晶,散发着熟革特有的皮质膻香。

    江西问他:“哪一双好?”

    他同店员一样跪蹲下去,认真端详了半晌,才说:“白的这双好。”

    江西微笑:“我也觉得这双好,穿裙子一定会很漂亮。”又说:“不过你们也太固执了,连九折都不肯打。”

    店员小姐只是好脾气的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们的规矩,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刚刚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这个价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们会员的话都是原价,连九九折都没有。”

    孟和平说:“喜欢就买了吧。”

    江西说:“不过这双不合脚,稍微大了一点,换双小点的给我再试下。”

    店员说:“我们记得您是穿七号的呀,不过我叫他们再拿小一码的来给您试试。”

    孟和平忽然记起,于是说:“她穿六号的鞋。”

    阮江西抬头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员小姐艳羡得不得了,说:“阮小姐,您男朋友对您真是好,又细心又体贴,连您穿多大的号码都记得。”

    不一会儿店员已经捧了另一双鞋来让江西试穿,她踏进鞋里试了一试,太小了。

    两双鞋摆在那里,江西将原来的那双又试了试,还是觉得踏进去太松,可是六号的那双根本不能穿,中间却没有码号了。

    孟和平说:“要不就买这双吧,松一点不要紧。”

    江西抽回脚,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买了,还是不买了。”站起来已经走到了店门处,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忽然转头对店员说:“六号那双我要了,替我包起来。”

    店员连声说:“好的,好的。”

    孟和平说:“不是小了吗?”

    江西似笑非笑:“我愿意要。”

    他平常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于是不再说什么,打开钱包抽出信用卡来递给店员,另一位店员已经动作熟练的将鞋子包好,装进购物袋,殷勤的说:“阮小姐有空再过来看看,我们下周还有新款陆续上架。”

    江西这天似乎心情不错,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试了许多衣服,也买了许多。左一个袋子右一个袋子,孟和平替她提着。虽然时值隆冬,但各店里的春季新款都刚刚上架,娇艳柔嫩的颜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气息,新鲜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裤子,流光溢彩的一张脸,笑吟吟的对着他问。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划过,短促嘀的一声,更多的袋子拎在手里,最后回停车场去,大包小包,堆满了后座。

    江西长长吁了口气:“真痛快。”又说:“上个月我们去越月的节目里客串嘉宾,不知道你看过那期节目没有。不过我想你一定没看过。”

    那是一档颇有名气的女性谈话节目,孟和平倒的确没有看过。

    “那期谈话主题是物质与爱情,最后我们公认,有物质条件保障的爱情,会比较长久。”她停了一下:“可是,这个定律却不能做反推,因为即使有物质保障,不一定就会有爱情。”

    她在孟和平面前从来很活泼,他只觉得她此刻似乎格外严肃,于是笑了笑:“怎么突然发这种感慨。”

    江西耸了耸肩:“回家吧。”

    他却迟疑了一下:“晚上我们两个就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去汾阳路吃你喜欢的烤肉?”

    江西侧头想了想,说:“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轩,开在白崇禧故居里,旧式的花园大宅,改造之后颇有风韵。最关键是东西好吃。江西最喜欢那里的日式烤肉,几乎是百吃不厌。

    她酒量颇为不错,喝清酒,两颊起了微红,孟和平因为要开车,所以没有喝酒,见她一杯接着一杯,于是说:“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江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因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头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这城市的寒冷冬夜,闪烁着无数灯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几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连名字我都已经忘了,可是里面女主角说过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她目光晶莹潋滟,仿佛流动着灯的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或许是芥末的缘故。

    他问:“是句什么话?”

    她却调皮的一笑:“我不告诉你。”

    吃过饭江西又拖着孟和平去泡吧,她本来就是爱热闹的人,在酒吧里不过几个钟头,已经混熟了一大票朋友,连孟和平都被他们厮混得热闹起来,摇骰子划拳猜枚真心话大冒险,搭积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几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疯,最后连孟和平都喝了好几瓶喜力。

    他生平头一回酒后驾车,只觉得轻而快,难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啸而过,这城市的深夜依旧繁华如斯。无数灯火层层叠叠,每幢大厦都仿佛水晶的巨塔。远远近近迎面逼迫而来,几乎倾塌,直往头顶压下来,可是顺着高架蜿蜒的曲线,又被轻快的抛到之后。

    江西打开了车窗,风呼的一下子灌进来,吹起她颈间的围巾,细长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臂,像是谁的手指,轻而柔。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可是心底还是一片混沌。

    红灯,他缓缓停下车子。

    江西忽然倾过身来,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气息,酒香,脂粉香,温而软,就像她的手臂,抱着他,依偎着,不能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后头车上在按喇叭,还有人在吹口哨,她终于稍稍离开他,一双晶莹的眸子却仍旧注视着他,忽然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没有应,嗓子眼里直发酸,在身体左边第二根肋骨下有一个地方,酸得发疼,疼得钻心,像是有小锥子在那里,捣进去,再拨不出来。眼眶里热热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却只是这样叫了他一声,没有再说话,缄默而安静,后来慢慢的歪了头,就那样,睡着了。

    她睡着了也像一个小孩子,蜷在那里,缩得小小的。

    他将车开回去,一直驶进熟悉的铁门。夜已经深了,只有车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寂寞的亮着。树木掩映的宅子里透出一点朦胧的灯光,他将车停下,没有熄火,空调的暖风呼呼的吹拂着,转脸看到江西还沉沉睡着,有一丝头发散了,垂滑在脸畔,脸上红扑扑的,更像个孩子。

    他拿出烟盒,取出一枝烟,点上,熟悉而甘冽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的呼出。

    沉寂的黑暗里只有烟头上那一点红,仿佛是颗璀璨的红宝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这样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难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车里,只是一枝接一枝的抽烟,仿佛只有烟草,才可以麻痹那种淹没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时分,他驾车离去。倒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不远处有部车子,同样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厅里江西说的那句话,不由抬起头来,按下钮打开了车顶天窗,隔着玻璃,星子远而淡,模糊的几乎看不见。

    江西并不知道,他其实也看过那部电影。

    他记得,女主角说的是:“每当想要流泪的时候,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星星,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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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结果他“啪嗒”一声,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佳期气得要命,捏着听筒脱口直骂阮正东你混蛋,郁闷的是骂了他也不知道。终于回过神自己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两只脚丫子早已经冻得冰凉。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着明天就去中国电信查通话记录,不信找不出来他。

    结果半夜这么一折腾,早上迷糊过了头。飞奔到地铁站去正好赶上上班的最高峰人潮,车厢里挤得人像块压扁的棉花糖,出地铁之后好久都反弹不回原形。气吁吁赶到办公室,最后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刚坐下就接到老板秘书的电话:“尤小姐,王总请你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一大早迟到就被老板传唤,不由有点心虚。谁知王总也没有别的事,只交了几份资料给她:“知鹏那边点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

    知鹏房地产是他们一个重要客户,有多年的合作关系,佳期以为是对方宣传计划有所调整,所以需要沟通,也没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鹏所在的写字楼离她们公司不远,打的不过十多分钟。下了的士刚走到知鹏公司的写字楼下,电话突然响起来,是个很陌生的男人声音,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彬彬有礼:“尤小姐,您好。”

    她误以为是客户,答了一句:“您好。”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是正东的朋友。很抱歉通过这种失礼的方式约尤小姐出来,知鹏公司那边我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几个钟头,可以吗?”

    佳期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得不顿时打迭起万分的精神,这样强势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词却这样客气周到,看来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

    “我们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您转过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车,车牌尾数是29。”

    佳期转身,看到一部十分寻常的奥迪A6,车牌尾数正是29。她走过去,一位男子早已经站在车边,风度翩翩:“尤小姐,”向她微笑:“正东的母亲想见您,请随我来。”

    正东的母亲比电视上看起来更年轻,气质极好,雍容大方。见到佳期笑容亲切:“其实早一阵子就想见一见你,但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又问:“尤小姐还没有吃早餐吧?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便转脸吩咐:“开两份早餐上来。”

    四合院初看起来不甚起眼,却是数重进深的轩敞宏伟。旧式的老房子十分宽敞,用作餐厅的那间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阳正好,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屋子里的家俱都是北方的旧式家俱,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阳光中,镀上淡淡的万点金沙,顿时仿佛时光倒流数十年。而旧式黑檀大圆桌上的早餐却是南方的泡饭油条,还有几碟地道精致的南方酱菜,在浅暖的阳光下,碗碟精致菜色鲜亮,令人食指大动。佳期怕失礼,只是陪着阮夫人在餐桌旁坐下,阮夫人笑吟吟的道:“你也别太拘束了,就是作为一位晚辈,陪长辈吃一顿早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佳期笑了一笑,阮夫人亦微笑,说:“对啦,这就好多了,年轻的女孩子就应该多笑。”

    佳期这才稍放松了一些,陪着阮夫人吃完早餐,然后到偏厅去喝茶。阮夫人这才说:“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东子这孩子太叫人操心了。打小他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顾得上他,他姥爷在那么多孙子、外孙里头,又最疼他,所以他那脾气从小到大都拗,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拿这回的事来说,一声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他还是个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闪,仿佛是泪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佳期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有点无措,轻轻叫了声:“阿姨”,又觉得自己冒失,只说了句:“您别着急。”

    “这回真是叫人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到上海老房子里住着,不管家里谁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一口一个没事。可是他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又不肯回医院去,他的病不能耽搁,我这心里都乱了。我本来想叫江西去劝劝她哥哥,可是最后一想,也许他现在真正想见的并不是江西。”

    佳期心里也乱了,默默无语。

    “尤小姐,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这样冒失的请你来,只不过出于一个母亲的自私,希望你能帮助到正东。”

    佳期抬起头来,很快的说:“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这就去上海。”

    佳期后来才知道接自己来的那位男子是张秘书,此人办事十分敏捷周到,从四合院出来一上车,便一样样交给她:“这是今天中午十一点四十分飞往上海的机票,你公司那边,我已经帮你向王总请假,他也已经同意。车子现在会直接送你到机场去。这是正东在上海的地址,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钱,你别推辞,因为你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所以带点钱是必要的,再说这钱我会从正东的工资里扣出来。”

    佳期完全没有意料到:“他有工资?”

    不苟言笑的张秘书竟然笑了一笑:“是啊,他有工资。”

    登机之后佳期才觉得有点累,飞行时间是一小时四十五分,因为空中管制的原因晚点十二分钟降落。庞大的波音客机挟带呼啸的气流,轰鸣着降落在跑道上,缓缓的滑行向前。

    脚踏实地的感觉到底叫人安心。

    上海正在下雨,灰蒙蒙的天气,风裹着冷雨扑在身上,冷而潮,仿佛比北京更让人觉得寒气逼人。

    佳期因为出差来过几次上海,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这次也是一样无心风景,出了机场就打的,递给司机那张卡片:“麻烦去这个地址。”

    路很远,车子顺着蜿蜒的高架路,渐渐深入城市的脉络,穿行在高楼的森林里。冷雨潇潇的敲着车窗,佳期想,自己见着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那条路位于这座城市的深处,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这个季节犹未落尽黄叶,在半空中枝叶交错。雨渐渐的停了,无数枝叶拱围着,将犹有雨意的天空割裂出细小的缝隙,滴滴嗒嗒是枝头积雨跌落的声音。路两侧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偶尔能看到精巧的屋顶,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与围墙之后。这条路静谧如同无声,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佳期捋了捋被细密雨丝濡湿的长发,终于找到门牌号。墙很高,墙里头能看到的也只是树,落尽叶子的阔叶乔木,枝桠整齐如梳的向上伸展着,如果是夏季,想必会是浓翠欲滴吧。

    佳期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拨阮正东的手机,还是关机。

    她觉得饿,饥寒交迫。

    她庆幸自己没有行李,因为走了很远才看到有一家咖啡馆。推门进去看着并不甚起眼,像所有的咖啡馆一样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墙是红色,午后客人稀疏。廖廖几个似乎都各自窝在沙发里。

    她点了杯拿铁,还有原味芝士蛋糕。

    沙发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的窝陷进去,咖啡香气浓郁,浮有漂亮的叶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没想到误打误撞还可以找到这样地道的一家咖啡馆,芝士蛋糕还没有送上来,音乐是轻曼动听的爵士,她几乎要睡着了。

    走道那头的沙发里有女子在低声讲电话,店中灯光轻柔,将她侧影轮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将衣服穿得这样漂亮,一身浓烈的黑,只围一条大花绚丽的披肩,那披肩缀数尺来长的流苏,摇动不知多少颜色,如泼如溅,仿佛烂醉流霞淌在肩头。围衬出一张灿然如星的脸孔,那种肆意的美丽,竟似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惊艳。

    或许是在与恋人通话,细语喁喁,偶然抬头,明眸微睐,望之竟如生烟霞。

    这样的出众,上天真的偏爱她。

    正好店中音乐在此时静止,佳期依稀听到她正说:“那么你过来接我吧。”

    连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许是热恋中人的特质。

    幸福得令人感概。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来就饿了,越发觉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贪婪。一块蛋糕犹未吃完,有客人冒雨进店中来,咖啡馆并不大,一眼即可望见来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顿时呼吸困难。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别提多狼狈。

    他大步走过来,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个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该死的蛋糕终于顺利的滑下去,一口气好歹顺了过来。

    太丢人了,急急捧着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虚。

    “正东。”

    过道那头的女子在唤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没有动,佳期手里还捏着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正东?”

    身后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疑惑,他还是没有动,佳期干脆放下了杯子,站起来一本正经的寒喧:“阮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这样虚伪透顶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牙酸,他挑起眉头,仿佛是不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样的天气,他只穿一件深色开司米大衣,衣冠楚楚的前来赴美人约会,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样子。佳期在心里想,除了脸色难看了一点,其它倒依旧是风流倜傥。

    在飞机上打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腹稿,结果看来一句也用不上,她干脆实话实说:“令堂托我来上海看看你,于是我就来了。”

    他哦了一声,神色冷淡,转脸向她介绍身后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对方介绍她:“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来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会。”

    虽然阮正东身边向来多美女,但能见到这样出色佳人的机会也不多,果然是幸会。

    佳期说“幸会”,与她握手。

    气氛有点怪异,或许是因为盛芷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佳期有点忿然,并非她自己死缠烂打追到上海来,再说她怎么有本事猜到他是躲到上海来会佳人。佳期转头望了一眼阮正东,他突然问:“你吃饱了没有?”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据说人看到美女就会反应迟钝,果然。

    “吃饱了我们就走。”

    雨已经停了,盛芷自己开一部双门小跑车,洒脱的向他们道别,然后开车闪电般呼啸而去。

    天气很冷,佳期呼出大团的白雾:“很抱歉搅了你的约会。”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妈妈很为你担心,因为出院的事,其实上海这边也有很好的医院,治病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完了没有?”

    这样冷的天气,刚刚从暖气充分的咖啡馆里出来,太泠了,冻得人脑子发僵所以反应迟钝,她脱口又“哦”了一声。

    “回家去。”

    冷着脸扭头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风吹起他的大衣,扑扑的翻开,露出里面深灰衬里,仿佛鸽子的羽翼展在风里。冷空气呛在鼻子里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着吃力,上气不接下气。亦步亦趋终于跟到车边,他拉开车门,干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开另一边车门,把手提袋扔上去,十分干脆的告诉他:“我不回去。我搭了两个钟头的飞机,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你发大少爷脾气的。我隐忍你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脸色,被你呼来喝去。我告诉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医院。”

    然后上车,泰然自若关好车门。

    他扶着车门站在那一边,仿佛是啼笑皆非。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上车启动。

    他依旧绷着脸:“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张信用卡,赌气问:“上海最贵是哪一家?金茂君悦还是上海四季?”

    他终于瞥了她一眼,减速将车转弯掉头。

    车子驶回她曾按了许久门铃的地方,大门式样老旧毫不起眼,沿着幽深的弧形的车道一转,视线里才出现精心布局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喷泉。花园里笔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数十年合围粗细。还有两株极大的香樟树,依旧浓翠如盖,掩映庭院深深。车道一直驶到尽头,才看出树木掩映后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颇有些年代,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因为旧,因为大,客厅空阔似殿堂。家俱陈设老旧,壁炉里竟然还生着火,米色的地毯上躺着一条哈士奇,头搁在爪子上,睁着褐色的眼睛看着她,模样气质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种凶狠被慵懒完美的掩饰了,见她走近亦不动,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这样的狗,倒真像是他养出来的。

    “喝什么?”他十分客气的问,看来竟打算将她当成一位客人来招待。

    其实她没有吃饱,还是半饥饿的状态,而且站在这样殿堂似的深旷空间里,人也觉得冷,还是那个词——饥寒交迫。

    她说:“蛋炒饭。”

    “什么?”

    “我要吃蛋炒饭。”佳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种好似电影布景的大宅中提出这种要求,不知会不会天打雷劈。

    阮正东请了位很好的厨师,起码炒出来的扬州炒饭十分地道,虾仁新鲜,火腿丁咸香可口,连青豆都粒粒酥软。厨房送来还配了一碗干贝冬笋汤,这样的好吃好喝,这才像他,处处都挑剔,处处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远处的沙发上,旧式的沙发又宽又深,显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点,仿佛陷在那沙发里。那条哈士奇就伏在他足边,睁着那双褐色的眼睛,她吃饭的时候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枝烟,并没有点燃,含了一会儿又取下来。

    吃饱了之后他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吧。”

    语气已经平淡,她反倒觉得难过,从前她吃饱了就会好过一点,现在渐渐失效,吃饱了仍旧难过。

    “为什么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点生硬:“总之请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干涉。”

    她静了一会才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壁炉一点火光映在墙壁上,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从前我还想着,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许多时候,不是我想就可以做到,佳期,你其实很好,可是我不再爱你了。”

           

第 18 章

    “你撒谎。”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打破沉寂:“撒谎会长长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谎,佳期。”

    “我跟和平一块儿长大,小时候玩打仗,我是连长他是政委,领着一帮人冲锋陷阵,遇上敌人都是我带人突围他掩护撤退。十多岁的时候跟别的大院孩子们打架,人家操一块板砖拍上来,和平替我挡在前头,为这个他头上缝了好几针,可愣没掉一滴眼泪。从小到大,摸爬滚打上树翻墙,磕着碰着不知有多少次,我从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佳期,你知道吗?在几年前一天半夜里,我打电话给他,毫不知情的问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他竟然就在电话里哭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伤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夸你的好,我一直以为你们会结婚,因为和平这个人特别死心眼,对谁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辈子也不会变。他对我好,这辈子就死心塌地的认我是兄弟,他爱你,就能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一点一点的去攒钱,想着能跟你结婚。他甚至还跟我说过,你们儿子,将来一定要认我当干爹。他就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不要他。他哭的时候,隔着整个太平洋,我就在心里想,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个女人伤成这样,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认得你了,原来就是你。跟几年前的照片比起来,你也没大变,更不见得有多漂亮,怎么会是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荤八素,让他能为了你流眼泪。”

    “没想到你还没结婚,我想这是报应,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后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我送花给你,打电话给你,约你你也肯出来,我不动声色的看着你,就想找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和平为了你伤心。你要是一上了钩,我就打算立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报多年前的一剑之仇。我可以轻轻松松的觉得,他当年为了你伤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从来就对我没半分非份之想,我就想,你要么是太笨了,要么是实在太会演戏,把分寸把握得这样好。既然你要玩,我当然奉陪到底,这么多年我见的女人多了,时间一长,藏的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来。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别的女人,要么爱我的钱,要么爱我的家世,要么爱我的人,总归有一样,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块儿,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你在车上睡着了。到了之后我想叫你下车,结果你睡的迷迷糊糊,只说了一句:‘孟和平,你别闹了。’”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不止是他记得你,你原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坐在车里抱着你,你靠在我怀里睡着,我在心里想,怎么会是你?你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傻乎乎,我怎么会爱上你?为什么会是你?难道就为你不待见我?可是我抱着你,就是不愿意你醒过来,因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欢过别的人,离离合合,也有过动真心的时候。可那天我听着手上的表滴嗒滴嗒,一分一秒的走着,我就在心里想,每过一秒,我能这样抱着你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块儿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下决心叫醒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见你了。”

    “这辈子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半夜里醒过来,就会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后我给你打电话,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软,每次我就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你,下次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我要忘了你。”

    “最后却是你先说分手,你漫不在乎的说分手,你仗着我爱你,你就能这样毫不在乎的把我给甩了,我跟和平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栽在你的手里。”

    “我病了之后,你来医院看我,看着孟和平的时候你连眼神都在发抖,你这个笨蛋,一点也骗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么多年原来还爱他,可当年为什么要跟他分开?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为我竟然会爱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这病,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医院给我送馄饨,你敲门我其实在病房里,可我没开门,最后你坐在椅子上,我从门缝里看着你,一直点头打着盹,就像个小孩子。我想还是算了吧,你还年轻,我也别害你了。但最后你却回来了,你跟我说,你没等到我。为了你这句话,我横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有你的时间,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伤,你叫我别去看你,可我最后还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车停在你家楼下,我就在远处看着,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车里,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在车里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我们三个人都陷到这种地步来,我太不仗义了。最后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也下决心把这事做个了断。”

    “你们两个人真的很像,一样的死心塌地,一样的傻头傻脑,再苦再难都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可是我不一样,我觉得受不了,我爱的那个人,要全心全意的对我,因为我是全心全意的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骛。佳期,所以我不爱你了,我不再爱你了。请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说清楚,你当年是为什么要离开他。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是的互相成全,可是却伤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个性其实像我一样,都不会容忍,所以请你离开我,再不要回来。”

    他轻松的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你却直到现在都还在骗自己,所以,只有你才会长长鼻子。”

    这样长的一篇话,佳期就跟做梦一样,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小小,像是梦呓:“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爱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没有哭,而是像他一样,平静而从容的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两个人中间已经有了太多的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骗自己,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是的,我爱你不如爱孟和平那样深,因为我从前遇到的并不是你。可我不是个木头人,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这样爱过我。在我终于下决心重新开始的时候,你这样把我推开,我无话可说。但我要说的是爱情是没有办法比较的,你是尽了你的全部力气,我也是尽了全力,如果你认为我爱的还不够,那是因为我没有来得及,没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青春,让我像爱他一样爱上你。”

    她慢慢的蹲下来,扶着沙发,像要攥住一个什么倚靠:“从前我就像你一样,我以为牺牲可以成全幸福,这么多年来我才知道我错了,牺牲自己却并没有让人得到幸福。因为真正爱着的人,哪怕那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因此而停止爱他。很多年前我也对一个人说过,我不再爱他了,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宁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我当时真的是死了,他也不会停止爱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辜负过一个深爱我的人,从前我放弃孟和平,因为我没有办法放弃比爱情更重要的一些东西,比如亲情,比如尊严。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因为我们中间已经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东西。这辈子我也没有办法回去,我只能辜负,对他除了内疚,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几乎打算用这一辈子来还欠他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够遇上你,我还可以遇到另一个深爱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负你,你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点,我也就想可以肆无忌惮一回,不管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我想重新开始。正东,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爱我,不管你的病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不要推开我。哪怕我一厢情愿,我想陪着你,我想一直到最后,我可以握着你的手。我希望你给我时间,让我可以说,我像你爱我一样,爱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发前,像个小孩子,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她缓慢而轻柔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环抱住她的肩。

    雨声一点一滴的敲在窗上。

    她的脸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你要答应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怎么样,都不能再叫我离开你。”

    “好。”

    “你要答应我,从此后不能再招惹别的女人。”

    “好。”

    “你要答应我,要像爱我一样爱惜自己。”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遇上什么事,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发顶,缓缓沁进发间,她一动不动伏在那里,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轰得一热,竟然不敢抬头。

    “好。”

    他慢慢的说:“还有什么条件?要提就一块儿提出来。尤佳期,我发现你真的很麻烦,我怎么会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进尺,又得理不饶人,还喜欢管东管西。”

    她噙着泪,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迟了。条件多着呢,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呢,你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呢,你要哄我开心。永远觉的我是最漂亮的,梦里面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

    “这么长?”

    “记不下来就拿MP4录下来,每天带着,早上起来听三遍,晚上睡觉前重温三遍,有时间就经常在耳边放三遍。这就叫三个三遍。”

    他终于觉察出不对:“你刚才说的那段话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佳期说:“这么经典的台词你都不记得?是英国BBC的《傲慢与偏见》。”

    “胡说八道,明明是张柏芝的《河东狮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还自称从不看粗制滥造的港式文艺片,那你怎么知道是《河东狮吼》?”

    “我是从来不看,不过那会儿我正追一个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电影院,看了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还敢说,你竟然还敢说!”

    他被她掐得龇牙咧嘴,直求饶:“你轻点,轻点成不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这么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没有陪小妹妹看过《野蛮女友》?”

    “没有,真没有!”

    “我不信。党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的没有,请党和人民相信我这一回。”

    “你的历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难了。”

    “可我已经把历史遗留问题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说,要允许人犯错误,更要允许人改正错误。”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争取宽大处理。从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产文艺片,一直到把香港出产的文艺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错误了。”

    “我不干,那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一天一部,看到下辈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怀好意的笑:“能不能罚我每天陪你做点别的事啊?比方说……某些适当的、有宜身心健康的运动?诶!诶!你怎么又掐我?再掐我亲你了,我亲了,我真亲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湮灭在缠绵的唇齿间。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有湿漉漉的温热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脚踝,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热烘烘的。过了一会儿,又去舔阮正东的脚背。

    见他们完全不理会,被忽视的狗狗停止讨好舔,竖着尾巴低吠了数声,试图唤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终于微微移开唇,喃喃:“甲骨文,别吵。”

    甲骨文不折不挠的继续吠叫。

    她用力挣了一下:“它为什么叫甲骨文?”

    “我们上楼去好不好?上楼我就告诉你,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轻宠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裤角就是不放。

    她顾左右而言它:“我要看文艺片。”

    “能不能换成我刚才那提议……”

    “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这就是轻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台湾八点档连续剧,从琼瑶全集开始。”

    他求饶:“我们还是看港片吧。去我卧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间里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么回事?”

    “啊?”

    “少装糊涂。”

    “你喜欢看谁的片子?是喜欢去电影院,还是喜欢在家看原声碟?咱们先看王家卫的片子,还是先看尔冬升?要不吴宇森?”

    “吴宇森拍过文艺片吗?”

    “没拍过吗?”

    “盛芷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记得啊?”

    “我会记一辈子呢,我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最小气。”

    “我爱你。”

    “什么?”

    “你哪怕再小气我也爱你。”

    “那盛芷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他哀叫:“我连恶俗文艺片的三字真言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你还问。”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追着你问。”

    “你说的,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她醒悟过来:“你老实交待,当年跟谁看的《霸王别姬》?”

    “你怎么这么能吃醋啊,我跟陈凯歌一块儿看的。”

    她根本不信:“骗人。”

    “真没骗你,93年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传部那边给了大把的赠票,正闲着所以去看了。”

    她激动的抓着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没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别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个时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没有找他签名?有没有合影?有没有保留首映纪念卡?”

    他终于败给她了:“你怎么这么花痴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蛮,又暴力,还小气,特别爱吃醋,特别花痴,可惜啊,被骗了吧,知道的太迟了吧。”

    他亲吻她的脸颊,如同亲吻一个小孩子。

    而后温言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情,我后悔没有早一点遇上你。让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许多冤枉路。”

           

第 19 章

    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下着小雪。

    雪花又轻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变成湿漉漉的。两株梅花开了,幽幽寒香沁人袭来。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会儿,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楼来了,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她没有回头,只是微笑,他在玻璃中亦微笑,然后告诉她:“这两株梅花都有几十年了,一株馨口,一株檀香。”

    老房子,处处都有旧时光的印记,偏厅的墙壁上有装裱精致的行书条幅,写的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笔锋矫然飘逸,虽然没有落款,佳期对书法更完全是外行,但是仍认出了是谁的手迹。

    “小时候练字,可练惨了,一放假就得在家临碑帖。”阮正东告诉她:“那时候哪静得下心来写大字?成天就惦着溜出去玩。一直到出国之后,被我妈逼着非得一周给家里写一封信,结果我爸给我的回信上,劈面头一句就痛批我的字。”

    其实他的字还是写得很好,佳期见过他写小楷,字迹酷似他的外祖父,遒劲挺拔,一望即知下过功夫,颇有风骨。

    佳期说:“其实我小时候挺喜欢上书法课的,那时候用旧报纸练大字,买了宣纸,要仔仔细细的掐出米字格,酝酿好半天,才敢往上头写呢。”

    阮正东说:“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想,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佳期问:“为什么?”

    他倒笑了一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可总觉得认得的你太少了,就想着能多知道一点。想知道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过的好不好。这二十多年,你高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伤心的时候,我也没有知道,所以总觉得遗憾。”

    佳期慢慢的伸手,握住他的手,说:“我小的时候,其实跟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也调皮不懂事,让我爸爸伤脑筋。”

    他笑:“真看不出来你还能调皮捣蛋。”

    佳期说:“小孩子啊,当然有不懂事的时候。放寒假了,爸爸要上班,家里成天就我一个人,开始几天时间把作业写完了,就想跟隔壁的几个小女孩儿一块儿跳皮筋。有一天玩得太久,结果忘记回家封炉子。等晚上我爸爸回来,炉子里的蜂窝煤已经熄了。你没用过煤炉你不知道,重新生炉子得一两个小时。眼瞅着天黑了,还不能做晚饭。我心里只害怕,结果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责怪我,反而带我出去吃馄饨。”

    小镇那座桥头拐角有一家小饭馆,佳期记得自己被父亲带着去吃馄饨。冬天的夜晚,青石板的小街湿漉漉的,一侧的店铺门里投射出晕黄的灯光,一侧就是去流无声的小河,埠头下有晚归的人在拴着乌篷船的缆绳,黑暗里遥遥跟父亲打招呼:“尤师傅,吃过了呀?”

    父亲客气的答:“还没有呢。”

    她落在父亲后头老远,低着头惴惴不安,虽然父亲没有责备,可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听得到自己胶鞋落在青石板上答答的脚步声,父亲回过头来,远远向她伸出了手。

    父亲的手指细长柔软,她不知道妈妈的手应该是哪个样子,可是父亲的手永远是这样温暖,叫人安心。

    阮正东很认真的听她讲,一直到最后,他还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指微凉,因为挂着点滴的缘故,虽然没有回医院去,但护士住在楼下的一个房间,而且每天医生会准时过来,每天上午总是要打点滴。很多种药水,一袋接一袋经常要挂整整半天。

    佳期给他在掌心下垫暖手宝,可是他连手肘总是冷的,打完点滴还得吃一瓶盖一瓶盖的药丸,吃药的时候他还笑,说:“这么多种,不知道医疗保险给不给报销。”

    他说话算话,每日打完点滴后就陪她看许多的旧电影。

    都是香港出品的文艺片,虽然俗气无聊可是他们两个也乐在其中,旧式的沙发又宽又大,两个人窝在里面,她咔嚓咔嚓的吃着薯片,喝很好的都匀毛尖,茶香清溢,她拿来配薯片配巧克力甚至配曲奇,阮正东说她从来只会暴殓天珍。

    她不服气:“薯片配绿茶最好吃了,不信你试试。”

    话说出口立刻后悔,因为他不能喝茶,更不能吃薯片,于是端起阿姨替他准备的弥猴桃汁给他:“这个也好喝啦。”

    他就她的手喝了两口,皱着眉头说:“酸。”

    佳期不理他:“你甭想再骗我亲你。”

    他笑嘻嘻凑近她,不怀好意:“你怎么知道我想亲你?”

    佳期怔了一下,忽然转过脸去,说:“看电影吧。”

    这天看的是《大城小事》,黎明与王菲主演。

    分手,偶遇,俊男美女,漂亮的画面,动听的配乐,因为相爱所以不离不弃,寻找,在偌大的城市里,奔忙回顾。即使情节弱了一点,可结局那样甜蜜。

    大篷大篷的烟花盛开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万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缎夜幕,每一朵都绚丽灿烂不可思议,这座城市繁华到了俗世的极致,可是再平凡的情侣,也能得到一个成全。

    佳期喜欢这部片子:“哪怕内容再无聊,只要结局好,就是好的故事。”

    阮正东说:“比起《SleeplessinSeattle》差远了。”

    她承认两部片子相差甚远,但执意于此:“我就喜欢这一部,你看,站在金茂大厦俯瞰烟花,焰光照亮彼此的脸,让人觉得真的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他不以为然:“烟花一转烟就没了,怎么能算天长地久一生一世?”

    佳期说:“可是那样美,叫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怎么不是天长地久?”

    他微笑,没再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最后,他说:“佳期,我们订婚吧。”

    “如果可以,我想娶你为妻。从前有人对我说过,一个男人对女人表示最大的诚意,就是求婚。我很想娶你,可是我担心将来。所以我们订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的结婚,我想让全部的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如果可以,将来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电影里的孟老先生正在请周医生听一首黑胶碟老歌。

    留声机里的声音,带着一种岁月的沙沙声,甜美的嗓音仿佛穿透时空。

    许多人用了一生去缅怀一段感情。

    电影里并没有说,为什么分离,浮华至梦幻的场景,泛黄的记忆,爱情的片断支离只是令人唏嘘,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个人。

    阮正东微笑:“你瞧,我可不愿意像他一样,等到八十岁了还错过那个人。”

    佳期觉得心酸,终于说:“都没有钻戒。”

    他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这个闷闷不乐啊。早知道我就去买只特别特别大的钻戒。”

    他伸出手来,指间已经捏着一枚精巧的指环,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环镂花精致,微有磨损,看得出是颇历岁月时光的旧物。戒指恰好落在她的第二个指节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据说是我曾外祖母的遗物,她一直戴着,当年她离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这个。”他轻轻磨挲着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过两年,她也走了。临终之前将这个交给我,我真希望外婆还活着,她一定会说我没有挑错人。”

    佳期见过壁炉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经的青鬓朱颜,那样美丽的双眼。解放后也有许多照片,与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着灰色军装,剪着齐耳的短发,是那个时代最朴素的妆束,可是明眸皓齿,仿佛时光永远停驻。也有晚年的几帧合影,两位老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并坐在藤椅上,平静闲适。身后是花开堆锦的海棠树,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觉得好奇:“他们真的没有吵过架?”

    阮正东哈哈大笑:“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气,那才真叫一个厉害,这两个人生了气,谁也不理谁,所以他们总是让小西子去叫外婆吃饭,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块儿吃饭,这场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爱很爱,所以才可以这样吧。

    数十载不离不弃,即使最艰难的岁月,也始终执子之手,终于与子偕老。

    佳期最喜欢其中的一张旧照片,半身像,眸如点漆,端然而坐,目光明净清澈,透过镜头几乎都能觉得那种灵秀逼人。十六岁家世良好的少女,无忧无虑,乌黑柔亮的短发,身着洋装,旧时闺秀的娴静美丽,没有半分能让人联想到后半生的波澜壮阔。

    她说:“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来挑去,结果最后选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很多时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比,差得太远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啊,有什么办法。”

    她终于笑一下。

    “诶,终于笑了,真难啊。早知道买只大钻戒,说不定能笑得再灿烂点。”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没亲过我,怎么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温柔的仰起脸亲吻他。

    过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来:“甲骨文呢?今天怎么没看到它?”

    “关禁闭呢。”

    她笑:“你把它关起来干什么啊?”

    “明知故问。”

    他不放手,继续吻下去,她推他:“电话在响。”

    他简直气馁:“当没听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后还是去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告诉她:“西子明天来上海。”停了停又说:“和平明天也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要不你别跟他们碰面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摇头说:“没关系,反正迟早大家得见面。”

    他说:“也好。”

    第二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脸刷了牙却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结果阮正东敲门进来:“怎么还没起来啊?”

    她急急扯过被子:“我还没换衣服。”

    倒教他一时窘在那里,其实她穿一套严严实实的睡衣睡裤,小方格泰迪小熊图案,倒像个孩子。

    她的确没有拿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因为来的匆忙她根本没有带什么行李,到了之后才临时添置了几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缝老师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订制衣服,量了尺寸之后几天内就陆续送过来,只是几套家常的便服,样式简单而衣料熨妥,佳期觉得很舒适。

    阮正东走过去打开了衣帽间的门,往里头张望了两眼,说:“你还是不是女人啊,登样些的衣服都没一件。”

    佳期说:“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样穿。”

    他一时气结:“小气鬼,小醋缸,只爱翻旧帐。”

    她还嘴:“大花心,大萝卜,心虚还不让人说。”

    他走过来捺着她就亲,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紧,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都重起来,他的手也不老实,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只觉得他的掌心烫得吓人,他热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中,痒痒的,他的手已经像一条鱼,滑进了她的袖子里,顺着她的手肘还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乱,只觉兵败如山倒,一时情急,死命的蹬了他一脚,正好踢中他,他闷哼了一声,终于闪开一旁,楚痛的弯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吓得连忙爬起来:“不要紧吧?”

    他还是不吭声,佳期着了慌:“踢着哪里了?”

    半晌他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没事。”

    佳期老大过意不去,从前跟室友闹着玩,情急之下她也误踢过人,把绢子的小腿弄得乌青老大一块儿,好几天才消,绢子从此总笑她是属骡子的。

    可见是踢重了,佳期说:“我看看,踢哪儿了?”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手一摔竟然夺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里。佳期这还是第二回看见他脸红,突然醒悟过来,脸颊上顿时跟火烧一样,一双赤脚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乌黑发亮,烙在脚心里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个地洞钻进去躲着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下楼再见着阮正东,还是觉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一直到江西来。

    江西还是那样美丽,活泼的与佳期拥抱:“我跟主任说如果再不让我休假,我就投诉他,他才批准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过来,我就拖着他一起来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环:“啊……这个戒指……”拉着佳期的手,转头直笑:“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阮正东只是笑:“难道还遍邀亲朋昭告天下?”

    “当然要的呀,”江西慧黠的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请所有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们来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东斜睨,一双丹凤眼更显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气的向他扮鬼脸。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里,佳期觉得微笑很难,可是十分努力的微笑:“喝茶吗?要不咖啡?”

    他说:“谢谢,不用。”

    江西说:“你别理他,他这个人有点古怪,只喝白开水,跟蒋委员长似的。”

    佳期顿了一下,说:“我去倒茶。”

    阮正东说:“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说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还是走到厨房去帮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说:“西子最喜欢柠檬蜂蜜茶呢。”于是她帮着切柠檬,柠檬太新鲜,一刀下去果汁迸溅,正好溅到眼睛里去,顿时酸涩难当,立刻睁不开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声,忙忙拿了干净毛巾来给她,她按在眼上,笑着说:“真是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来。”

    李阿姨说:“这个溅到眼里最疼了。”

    是很疼,让人忍不住流泪。

    端着茶盘回到客厅里,眼睛红红如小白兔,阮正东立刻看到了:“怎么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柠檬汁溅到眼睛里去了。”

    他说:“叫你别弄,你还要逞能。”

    江西还在一旁添乱:“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东作势要给江西一个爆栗,她一缩就躲到孟和平身后去,只是笑嘻嘻。

    因为添了两个人,空旷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李阿姨都格外高兴,忙着准备晚餐,佳期在厨房里给李阿姨帮忙,江西在厨房门口探头:“要我帮忙吗?”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别来添乱了,还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还是进了厨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两个人,一下起棋来,谁还在他们眼里?”

    佳期也不让她动手,江西笑:“我这回可真是反主为客了。”倒说得佳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让她帮自己捡菜心,江西弄好之后似乎觉得余勇可嘉,又帮忙剥莲子。看着佳期切菜,顿时几近崇拜:“天啊,佳期,你这动作跟李阿姨一样专业啊。”

    李阿姨笑逐颜开,说:“我都快下岗了呢,东子就爱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说:“我还没吃过呢,我哥运气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叹:“其实好多年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就羡慕人家家里,一家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做一顿饭出来,那才有家的样子,有人间烟火气。没想到今天还可以这样。佳期,你早点跟我哥结婚吧,以后我天天上你们那儿蹭饭去。”

    李阿姨说:“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结婚的呀,结了婚怎么还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饭。”

    江西说:“孟和平忙着呢,哪有空在家吃饭,所以我以后大把机会去哥哥家蹭饭,是吧,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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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最后,他说:“我过来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侯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蜜”。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已经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词。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的被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仿佛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是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而且跟她伤的一模一样,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给你。”

    佳期说:“没关系。”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说:“你放心,重要物证我们一般保护的很安全。”

    佳期这才觉得那佛珠可能不寻常,一时却也没深想。从走廓出来正好经过一间大办公室,几个警察在一块儿说话,中间那人捧着茶杯正说到:“你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线菩提,就那四颗莲花象牙记子,全城你就找不着第二串来。凡是稍有点见识的,没一个敢不认识这珠子的……”

    佳期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人讲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他们讲究的是三刀六洞,但听说老麦传下话来,说自己这个妹妹道上原本没人认识,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贾猴子照样给了他自己两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后就叫他上咱们这儿自首来了……”

    佳期如听天方夜谭,没想到那粥店的老麦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怪不得总觉得他举止之间气度不凡,颇有旧时侠风,竟然是隐于市井的传奇人物。原来自己这条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给拣回来的。

    她侥幸了半晌,从派出所出来,就给阮正东打了个电话。原本想请他帮忙替自己向老麦道谢,谁知阮正东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超市买了菜,又回家包了馄饨煮好,才提着保温桶拦了部的士往医院去。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敲门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也是锁着的,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708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认得她是常来的,于是说:“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问:“那他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的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黄昏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佳期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他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可是他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她已经拨了无数遍阮正东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佳期不由着了急,只担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东的电话仍然关机,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后终于打电话去电视台,辗转周折,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阮江西的电话。

    阮江西远在云南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十分意外,听她说阮正东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没回过家。我打电话到他公寓没人接。西山和密云两边别墅的人也说他没回去过。这几天我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哥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觉得害怕。

    下班的时候,佳期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城市的黄昏一分分暗下来,而她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玉渊潭。

    天气很冷,许多公汽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动了归思,唯有她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她把手插在衣袋里,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的看了她,提醒她:“已经快闭园了啊。”

    她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孟和平。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忙他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他拥着她含笑。

    是无畏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蜜一样的时光,渐渐的稀释在时光里,慢慢浅淡,终至于无。

    有老人慢跑从她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冻得她脑子发僵。她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阮正东,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滑盖。

    她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必胜客去,就着热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最后将披萨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觉得自己余勇可嘉。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这是周静安的口头禅。

    可是她现在吃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阮正东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还每天拨好几次他的手机号,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她不再拨了,她也想过是否再给江西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小雪。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响。

    医生说:“伤口愈合的很好,可以不必再来了。”

    只是一周,伤口便只剩了浅浅一道细细红痕,身体的复元机能快得不可思议。

    下午跟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去学校做宣讲,因为人手不够,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临时抽了她去帮忙。

    宣讲十分成功,气氛很好,他们公司在业界内亦属知名,所以反响比较热烈。宣讲会结束后她与同事们从报告厅出来,忽然有人追下台阶来:“请等一等。”

    是个气吁吁学生模样的人,她以为对方还有什么问题要咨询,谁知那人很大方的向她自我介绍:“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柏郁。”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人举手挡住自己的脸,从粗疏指缝间望着她,眼底露出一丝顽皮与笑意。

    她顿时想起来了,那个尴尬无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给堵在了阮正东的睡房里。没想到他竟会是自己的学弟,而且还会这么巧遇上。

    他笑嘻嘻的说:“姐姐请我吃顿饭吧,我又身无分文了。”

    很坦白可爱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带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气吃掉两个汉堡三个鸡肉卷,意犹未尽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着,忙说:“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乐,然后抚着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释:“我不回家就拿不着生活费,我妈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宁可饿着,也誓不屈服于强权。”

    佳期觉得好笑:“那你也不能这样饿着啊,跟自己妈妈有什么好闹别扭的。”

    吴柏郁说:“我妈那个人你不了解,唉,真是一言难尽,唉……”

    他说了一句话倒叹了两声气,佳期看他一本正经的苦愁眉脸,不由哧得一笑。吴柏郁说:“姐姐,你别笑啊,是真的,我妈那个人,连我大哥,就是东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见你那天早上,我都没敢告诉大哥,是我妈逼着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恶劣。”

    佳期怔住。

    吴柏郁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我哥,他非生气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妈在超市撞见他买东西,也不知道他都买了些什么,把我妈给刺激得。回家后一口咬定我哥藏着女人在家,威胁利诱我去替她打探情况。可怜我想着暑假去尼泊尔,不得不被她收买。不过那天我回去后可愣是一个字都没露给她,真的!我拿人格担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烦她了,可是亲戚们偏爱听她掰话。这世上的中年妇女最难缠了,你说我哥都多大岁数了,她们还以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为乐趣。姐姐你放心,我坚决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会把你们俩供出来的。”

    他说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觉得好笑,后来渐渐觉得凄凉。

    她只说:“你快吃吧。”又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怎么也别饿着自己,这钱你先拿着吃饭用,但还是应该回家,怎么也是自己的妈妈,少跟她赌气。”

    吴柏郁不肯要钱,说:“我勤工俭学了一把,上个月就帮电教馆做课件。过几天就发钱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说:“还有好几天你要吃饭呢。”把钱放到他手里去,叮嘱他:“没课的话还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点,可他们是你重要的亲人,别到失去他们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吴柏郁想了想,点了点头。

    最后他说:“姐,钱到时侯我叫我哥还给你。”

    佳期说:“不用了。”停了停才说:“我还欠着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梦,梦见小时候,背着书包去上学,下着雨,巷子又深又长,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答答的走着。雨哗哗的落着,巷子两旁白墙黑瓦都在雨雾中变得模糊,大团大团的绿树,横过墙头,雨滴滴答答的从枝头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湿透了,又冷又潮。别的孩子都是家长打伞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伶伶一个人冒雨走在巷子里,天渐渐黑下来,她开始胃疼,疼得蹲在那里动弹不了,一个人靠着墙,拧着书包带子,捂着胸口,墙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还惦记着想要拍干净,因为父亲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过来气,直冒冷汗。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响着,单调的一声迭一迭,仿佛警铃。

    最后疼醒了,才知道是电话在响,本能摸索着拿起听筒,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沙子嗓子喂了一声,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她看了看闹钟,已经凌晨,不知半夜里是谁打来的电话

    她又喂了几声,突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连忙爬起来,一不留神拽住了电话线,她怕拽脱了电话线,一着急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去,还带着电话机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缓不过气来,揉着被撞疼的肘子与膝盖坐在地上直吸气,幸好电话没摔坏。

    或许是这边动静太大,他终于开口,声音是哑哑的:“你怎么了?”

    佳期只担心他把电话挂了,小心翼翼的问:“你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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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经历,伤的并不重,耳廓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虽然伤口长,但是极浅,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满面所以吓人。被及时赶来的110民警送到附近医院,医生十分仔细的检查了伤口,说不必缝针,消毒包扎就可以了。

    一旁的警察同志说:“那些抢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胆子也忒大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敢下车去追。”

    佳期想想也后怕,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脑门一热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医院里来,她还没忘把自己的包拣起来带走。

    警察问:“包里有不少钱吧?好在追回来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报个大概的数字,我们好写报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声说:“不是,除了手机只有不到一千块钱,还有两张卡,但包里有我的钥匙。”

    警察同志听得直摇头:“什么钥匙值得这样拼命,换把门锁不就得了?以后再遇上这种事,首先打110报警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单枪匹马去追抢匪,太不注意自我保护了。”

    训得佳期唯唯喏喏,突然之间想起来,自己把绢子和叮叮还有那部值好几百万的迈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惨叫了一声。旁边的护士还以为碰到她的伤口,吓了一跳。

    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绢子还带着叮叮,小孩子被吓着可不得了,何况还有迈巴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去赔给阮正东?

    佳期急得脸都白了。

    刚才跟绢子只顾着说话,也忘了问她新的手机号,现在可怎么办。

    警察同志还挺同情她的,说:“打个电话叫家人里来接你吧,我看你也实在给吓着了。”

    不能打给阮正东,没得让他担心,于是她拨徐时峰的电话,谁知是已关机,再打给徐时峰的秘书,才知道他临时有个要紧的案子,半个钟头前的航班飞上海了。正想打给周静安求援的空档,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看了一下号,还是接了。

    “佳期?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我没事。”

    几秒钟后换成了绢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佳期你还好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你跟叮叮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我拿的英国驾照,你那车是左驾驶的,我都不敢开。后头的车全堵那儿了,人家司机都快开骂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开车经过,才帮忙把车停到路边。”

    电话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说:“我们到医院来接你。”

    佳期有点发怔,从前他从不用这种口气,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点令她发怔,偌大的城市,数以千万的人口,怎么就还是兜兜转转,偏又还要遇上他。

    护士刚给她包扎完,孟和平他们就找到了她。

    绢子看佳期包的满耳朵纱布,都吓坏了:“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到底要不要紧?”

    佳期强打精神跟她开玩笑:“怕我变成一只耳啊?其实就被刀子划了一下,医生都说可以不缝针,你别吓着叮叮。”

    孟和平问过了医生,又跟警察去交涉,最后才回来她们身边,说:“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衬衣,深浅不同的灰,配银灰领带,并不触目。医院里暖气太暖,所以脱了大衣,随便搭在手臂上,侧身与主治大夫交谈,声音低沉悦耳。

    佳期在笔录上签了字,他才说:“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声问:“那个……车……”

    孟和平正倒车,眼睛注视着雷达屏幕,随口告诉她:“车我帮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车场了,你放心,他的车有全球定位,丢不了。”

    佳期有点讪讪,绢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慌了神。”

    佳期说:“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丢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极了,佳期故作轻松,对绢子说:“我好饿,都八点了吧,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西门外吃小馆子吧。”对孟和平说:“麻烦你送我们去停车场,我自己把那车开回去就得了。”

    她和绢子都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孟和平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颌因为嘴紧紧抿着,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那手不能开车。”

    绢子也说:“是啊,都伤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着车窗一盏盏不停跳过的外路灯光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点,鹅黄色的大衣点点滴滴斑斓淋漓的黑,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且耳朵上裹着纱布,手臂上包着纱布,狼狈得要命,这样子去吃饭肯定不妥。于是说:“那还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对不住,今天害你也够担惊受怕的了。我这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请你吃饭了。”

    绢子说:“还好你没事,咱们还说这样的话干嘛?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正说着话,电话又响了,佳期用一只手在包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结果是阮正东。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开口就问:“怎么样?跟抱着孩子的校草吃完饭了没有?”

    佳期吱唔了一下,说:“还没呢。”

    他突然笑了两声:“今天让你吃了点亏啊,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堕云雾中,只觉得莫明其妙:“什么?”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没爬起来。还好护士进来听到了,把我给扶起来了……你男友我当时可穿得有点少,你岂不是间接吃了亏?”

    佳期半晌才听明白过来,完全没心思在意他的说笑,只问:“怎么摔的?要不要紧?”

    “没事,就膝盖摔破点皮,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脑子一迷糊,脚下一滑就摔了,医院这浴室的地砖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铺的德国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砖,一定差了很远很远。佳期手臂一阵阵疼,没法子只得又换了左手拿电话。他说:“你晚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来吧,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上次就没吃着。”

    佳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迟了,来不及做,再说还得去买菜。”她觉得自己样子太狼狈,到医院去阮正东看到自然要问,他是病人,没得让他担心总是不应该。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做了送来,今天只怕吃完饭会有点晚,我就不去医院了。”

    他明显怔了一下,才慢慢的说:“也好。”

    佳期把电话挂断了,绢子向她微笑,低声问:“迈巴赫?”

    佳期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绢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车,孩子已经睡着了。绢子怕孩子着凉,正思忖间,孟和平已经下车,拿自己的大衣给孩子裹了,绢子十分感动,连声道谢。他从来是这样细心,对朋友十分照顾,佳期在心里想,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今天还肯管自己的闲事吧。车外夜风如割,冷得说话都大团大团呼出白气,绢子匆匆对佳期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的伤口要注意,记得去医院换药。”

    车门重新关上,狭小的空间重新温暖起来,他问:“你住在哪里?”

    她报上地址。

    他没有再说话,将车掉头重新驶入主路。

    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一盏盏流动的车灯,汇成流淌的灯河,静静蜿蜒向前。而他们的车夹在中间,只是两个小小的亮点,顺着街的弧光,瞬息不见。

    佳期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她望着车窗外出神,他突然问:“我能抽枝烟吗?”

    很绅士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见,又赶紧说:“可以。”

    他含上枝烟,然后划火柴,划了好几下没划着,他似乎有点不耐,把烟取下就手揉了。

    信号灯变幻,他换档,车子重新汇入车河,两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佳期不自觉松了口气,说:“就这里了,谢谢。”

    他将车子熄火,说:“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对,但他已经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她差点要小跑才跟得上,进了电梯她还微微有点喘。他拿着她的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心怦怦跳,只好胡乱找话题:“江西还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幻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合,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的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阖了阖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厨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作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夏天的夜晚又长又深,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松,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的印在墙上。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的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的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娈的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拨。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这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的爱过,曾经那样辛苦的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的、试探的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二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的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的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上面贴着磨沙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来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来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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