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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伤

    我一头栽出佑生的屋门,有人立刻说:"这边请。"就把我引入了旁边的一个屋子。我跌入房中,扔了衣服,找到了屋内原始厕所然后,一头扑在床上!

    我那次睡了好长好长时间!我醒来时,室内微暗。头一个想法就是高兴地发现我还没死,所以想赶快掉头接着睡(唯恐没睡够就给砍了),可又惦记起佑生。忽然想起手术后,病人大多会感染发烧,一下子,睡意全无。

    可我既然活着,他也一定没死(真正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了),想至此,心里又一松。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机制,省得两个人还瞎猜"不知那人怎么样了"之类。我活他活,我死我也不用操这份心了我。

    见屋角落的原始洗手间有洗漱等物,忙收拾了一下,披了羽绒服,出了门,只觉浑身酸痛。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外面是个大的院落,四周房屋,有亮有暗的檐下面,处处站着人。我随便走向附近的一人说:"王爷呢?"(怎么那么别扭)他毫不犹豫说:"随我这边来。"我苦笑,看来佑生真的吩咐了下人,容我乱走乱撞。他才走出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敢情我们就住隔壁,他大概觉得我是个白痴。

    有人开了门,我踏入屋中,一样的陈设,只是没有了昨天的躺椅。有仆人立在墙边,程远图和小沈坐在床边椅子上,床头墙边加了个小条案,上面摆满碗和瓶子之类的东西。他们两人一见我就满面笑容,昨天之举,让我们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建立了特殊的革命友谊。我也一笑,走过去,见没多余的椅子,就坐在了佑生的床边。

    看向佑生,见他双目紧闭着,脸色黯淡,嘴唇干裂。

    小沈说:"王爷一直在发烧,醒了一下,叫了你一声,又昏迷了。"我十分负疚,大概那时我正睡得天昏地暗呢。又问:"可饮汤水药剂?"

    小沈有些忧虑:"很难下咽。"他示意了一下条案,上面两碗汤药和一碗粥一样的东西。我忽感一念,问:"你的药剂可解他的高烧?"

    小沈难捱得意地说:"解毒清血,不传之秘,乃我师门世代镇堂之宝,可谓天下第一剂!"

    程远图哼了一声。

    我忙说:"小沈,我不哼你,是不是这两碗。"

    他叹口气说:"是啊,一碗就应稍解高烧,我备了三碗,那一碗,我用匙羹喂服,可大多流在外面了,我正发愁"

    我又问:"不能捏着他的鼻子灌下去?"

    他忙摇手说:"不可不可,呛入肺中,更添病患。"

    这是天降于我的大任哪!我简直是摩拳擦掌了。得赶快把他们轰出去。就说:"程大哥和小沈快去休息一下,我刚睡醒,让我来看护吧。"

    两人对看了一下,小沈说:"我们去吃点东西,你要不要传些来房中?"

    我忙摇手:"别麻烦了,你是不是还来?"

    小沈说:"晚上尚要清理伤处更新创药"

    我说:"太好了,你那时来给我带个馒头什么的,还来本诗经之类的书,我给他念念,省得他睡得太舒服了,不醒。"

    程远图愕然,小沈却深明大意地说:"对呀,倒是该念念他不喜欢的书才好。"

    我说:"那我怎么办?不也被残害了嘛。"

    小沈忙说:"不可,不可"

    程远图跳起来,拉了小沈往外走,一边说:"王爷怎么落在了你这种人手里。"

    他们走后,我对仆从说:"都出去,我不叫,不许进来!"大概我的残暴已广传王府,他们只说了一个"是"字就出门去了。

    我扔了羽绒服在床脚,满脸笑容看着佑生说:"佑生啊,你这回可真的落在我手里了!我简直是快笑死了。你可千万别醒啊!好歹让我过把好好非礼你的瘾!"肯定是我心虚,他的脸上似有笑意,不可能的事。

    我坐在他的肩膀处对着他的脸,长吸了口气,搓了搓手,就象吸毒者卖了血终于得了一针毒品一样昂奋。我端起碗,含了一小口,药凉凉的,放下碗,俯下身,一手稍托了他的后颈让他的头高起来但稍稍后仰,他干裂的唇微开着。我另一手环过他的肩头,稳住他的后背,我的嘴唇吻上他的唇,完全吻合后,我用舌尖轻轻逗弄他齿后的舌,药水一滴一滴地从我的舌尖流到他的舌上。一开始,他毫无反应,一两滴后,他的舌头似乎动了一下,慢慢地,从我的舌尖上接过了一滴药水,和着刚才的几滴,咽了下去。后面的就容易了,我前几口,还要拿舌尖召唤一下,后面的,只要我刚吻上,他的舌尖已在他嘴里探来探去地寻找着。一旦找到,很快就连吸带舔地把药给接过去咽了。真让我心头大乱,躁动不已。

    把一碗药喝得精光,一点没洒。我觉得意尤未尽,看桌子上有一大碗水,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我也没事干,坐着也是干呆着,就把水也这么全给他用嘴喂了。到后边几口,他简直成了接吻高手了,我刚贴上去,他就大力吸允,一下就全给喝了,舌尖还越境过来看看还有没有多的水。吓得我使劲盯着他看,看他是不是醒了,他依然发着烧,无知无觉的样子,看来吸吻是不需要意念指示的本能吧。

    我正坐在那里,平复我乱跳的心和颤抖的手,门一响,小沈进来了,拿了盘吃的,拎着个医箱,腋下夹了本书,后面跟着一脸石膏的程远图。

    小沈进来就说:"你怎么不点灯?"我才发现屋里是黑的,刚才怎么没觉得?忙说:"不知道在哪里。"程远图不出声地把灯点上了。

    我站起来,把床边让给小沈,自己坐在椅子上。小沈把盘子递给我,书放在条案上,箱子放到地上,坐在佑生身边,给他号脉。

    我接过来盘子,里面几个面点,拿起来开始吃,大概是饿了,觉得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东西。就听小沈咦了一声说:"脉象平和许多啊。"又看条案,说:"你喂了他药和水了?"什么叫喂?我心里一紧张,忙说:"他自己吃的。"

    "噢?那他倒该试试这粥,乃细磨过的御米加各式补品制成,对他甚益。"说着就拿了粥碗和匙勺,盛了一勺就往佑生嘴里送去,可到了佑生口中,他竟怎么也不咽,那小沈拿了勺又捅又塞,粥还是从佑生口角淌了出来,小沈忙擦了半天。我看着心说,这人真不能惯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这不,看来从现在起,除了用嘴喂,他还就不咽了。

    小沈不解地看着我,说:"要不你试试看?"我忙摇手,这可不能让你看见,嘴上说:"你放那里吧,我正吃饭呢,一会我来喂。"说完"喂"字,心里一跳,这就叫心虚啊。

    小沈去洗了手,然后开了医箱,给佑生换药。在佑生的断腿处,他又擦又抹,又按又捏,佑生痛得在昏迷中皱眉大声痛呼,我看得浑身发抖,余光中看程远图低了头。但小沈毫不手软,干净利落地弄完了,象只擦了一下桌子,顺便把佑生的原始成人尿布等等都换了。佑生又呻吟了一会儿,才又昏睡过去。

    我心中轻松了些,叹道:"小沈可谓天下心狠手辣第一人哪!"

    小沈听罢,满面容光焕发,咧嘴说:"你太夸奖我了!我师尊还老说我手软呢。"

    我一摆手:"他不懂,我了解你!"

    小沈说:"云起就是我知音哪!"那边程远图叹了一声,抱了头。

    小沈说:"他怎么了?"

    我说:"他也想狠,但狠不起来,故而长叹。"

    我和小沈说笑了一会儿,心里惦记着要喂佑生,就对他们说:"我们分两班,我来盯此夜,因为我睡了一天,你们明天早上来吧。"两个人同意了。小沈嘱咐如有问题,立刻传他,他就在府里,程远图也是。小沈还说他会去再煎些药剂和煮些粥,子夜时让人送来。我一一答应。

    这一夜是我多么快乐的一夜啊!

    每一个小时左右,我就以独特方式给佑生喂一次水/药/粥,耗时十分二十分钟上下。尤其是水,更是大碗地喂!他多喝水也有好处。喝了那么多水,就要经常给他换个原始成人尿布加上事后清理之类的。虽然仆人可以做,但我不想让他们干。反正该看的我早就看过了(昨天也给他彻底擦了身体)现在只是多次温习而已,我觉得很自然,没什么关系。只是看到他伤痕累累的身体,还是心中难受,浑身发紧。他有时呻吟,有时凝眉,应是疼痛难忍。我在他痛时,总给他喂些喝的,他一口能吃好久。或者抱了他的肩膀,贴了他的脸,往他耳朵里轻轻吹着气,说些我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的甜蜜言语,他就会展开眉头,渐渐安静下来。反正现在他不可能知道,我可以口无遮盖,讲什么都不必担惊受怕,我觉得很好。

    不轻薄他的时候,就坐在他身边,靠着床头,半屈了双膝,念诗经。这应该是佑生非常喜欢的一本书,但我除了大学时读过的十来首,余下大部分没细研究过。许多古语和繁体字更是不认识。所以除了什么:"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些浅显的,我没几首新的读得下来。我随意挑着念,碰上不认识的字,就只念偏旁。经常有如下自言自语:"采采佑生啊,这两个字是什么呀?你看你也不帮帮忙,真不够朋友。好,我就读成采采不以吧(应读为浮以),但是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的解释就是一直采下去,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应只是采集一种植物),这是采什么哪?我的解释就是还是不告诉你的好,天机不可泄露"

    聊斋中,有书生读唐诗让死去的女子醒过来的故事,我的这种诗经朗诵加解说完全可以把一个懂诗经的人气死或气活过来,这就要看佑生的气度了。

    前半夜,他属于烧得昏昏沉沉的那种情况,我喂了那剩下的一碗药,加上小沈子夜送来的一剂,后半夜,佑生似乎好起来了。表现为吃我的唇时越来越有力,简直有狼吞虎咽之势,什么粥啊水啊,给多少吃多少,常显得吃不够,放他下去时还微噘个嘴。

    凌晨时,他出了一身大汗,湿透了衣服和被子。我叫人拿了干净的,亲自给他擦干换好,又喂了一次药和水,看他沉沉睡去。天渐渐亮了,我有预感,我的快乐时光不会久了。

    见他是在酣睡,我也就不念诗经了,怕吵醒他。索性就坐在椅子上,脚踏在他床沿上,抱着双臂,在黎明淡灰的天光里看着他。

    人的心真不知是怎么长的。为什么会喜欢为什么会不喜欢,都没有道理。难怪现代社会,人们已经在探索宇宙,却仍无法诠释人的心灵。我看着他,那样安静地睡着,只觉得他无限可爱可亲,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没有降生于世时,我心中已有了这一层爱他的心。这层心意,穿过了多少时空和轮回,早沉淀入我已不能想起的记忆。无论他遭遇了什么,他依然是如此极至完美,美得我不敢向前,好得我心惊胆战。好象他是那水中的睡莲,我是那墙角的尘埃。我愿为他披荆斩棘,我愿为他勇往直前,可无论我为他做过什么,我总觉得我什么都没做,我本还应做得更多。这自惭形秽的悲哀象纱幔重帘,隔开了我走向他的步履,在软弱懊恼中踯躅不前。这就是心魔吗,我无法再逍遥自如。这就是劫数吗,此情一动,吾命休矣!

    佑生睁开眼睛时,我依然沉浸在我的思绪里,只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反应。他看了我许久,慢慢一笑,我不由得随着他的笑容,感到了从心底涌出的欢欣.我放下双脚,站起来,坐到他床边。他叫了声:"云起。"低哑如我第一次听到的他的声音。这声音象一缕遥远的轻风,撩起我无限柔情。

    我笑着说:"又又生啊,你是不是想吃点东西?"我们看着对方,好久又不言语。这就是劫后余生,这就是同生共死。但当两人都明白了这一点,却只余下默默无语。

    他终于说"好,我吃点吧。"我到门边,让人把热的粥拿来,又走回来,把床内未用的被子叠成个方块,双手抱他上身起来一些,一手扶住他,一手把被子垫到他身后。他一直盯着我看,让我心里发毛。

    天色大亮。

    粥来了,我尝了尝,有点烫,就吹了半天,才递给他。他拿起来,往唇边送去,嘴自然地噘起,象要去接吻。他停下,看着碗,脸上一阵迷茫之色。我暗笑,这是不会用碗喝粥了是不是?他轻晃了一下头,试着喝了一口,脸上显出一丝失望。我心说,是不一个味,你上次是在我嘴上大口吃得香喷喷的,现在是碗了,能一样吗。他看向我,我忙转脸给他找匙勺,一边问:"是不是烫?"他只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我直出冷汗。

    他把粥碗递给我说:"你喂我吧。"又是那种温和的理所当然,自己说完靠在了被子上。我坦然地拿过碗(量你也弄不清真相),开始一勺勺地喂他,他吃着,一直凝视着我,似含着笑意,似若有所思,弄得我好几次不敢看他的眼睛。

    喝了粥,佑生说:“给我梳梳头吧。”他头发蓬乱,那一夜的挣扎,加上后面的昏睡,让他的长发纠缠一起。他示意案上,我看到一把玉梳和一条蓝色缎带。我拿起梳子来,近坐在他的肩膀旁,把他的长发拢过来,给他慢慢梳开乱发。我梳得很小心,怕揪下他的头发。他闭着眼睛,脸上带着隐约的笑意,我们都有没说话。我好象梳了很久,他好象睡去。到后边,我跪在床沿,最后梳理了他的长发,又用缎带给他在头顶扎好,才重新坐下。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我,目光晶莹,毫无睡意。我看到那样明澈的眼神,一时竟恍惚不能语。

    我和佑生正对着傻看,小沈和程远图就来了。我赶快站了起来,坐到一边去。小沈一见佑生在坐着,一时欢天喜地,一看药都给喝光了,一个劲说:"云起,你真了不起,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喂的他,我下回也能干?"我心说,你最好别介!忙说:"他自己起来吃的。"(也是实话了,后来可不是自己就凑上来一通大吃来着?)

    程远图只过去拍了拍佑生的肩膀。

    一夜的疲倦和紧张后的松弛让我变得不言不语,我微笑着坐在那里,看小沈给佑生把脉,说了一大堆见大好等等的话。我觉得就这么看着他,是多好,我根本不用说话。

    有人传宫中来人探望,我就烦这个,脸上神色一不对,佑生马上看出来了。他叫了声来人,声音并不高,门外马上有人进来了。我心里一哆嗦,那我昨天的诗经朗诵和其他自言自语是不是已传遍了王府,或者,太可怕了!

    佑生低语了几句,那人退到门边,佑生点头让我到床前,轻声说:"云起,你去休息吧,我觉得很好,他们都在。你,晚上,再来吧。"他的眼睛又半合上了,也不看我说:"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了澡水,是我的浴室,你去看看?"我几乎听不见他的话,这人怎么这么害羞?一想到此,就点了头说好,同时用身体挡了手,轻划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低了头。

    我从床脚拿了羽绒服,把诗经握在手上,临出门时,回头一望,吓了一跳,三个人都在看着我,佑生温和含情,小沈高高兴兴,程远图还是冷面无表情。我向他们大大一笑说:"看我干吗,我又不是皇帝!"每人都抽了口冷气。

    我随着那仆人走到佑生房间的另一侧,他为我打开门,说:"请稍候。"我进门一看,心中发酸。这是一间正房改成的浴房,墙角处是一张床,简单的被褥,上面没有床帐。屋中是一个大木浴盆,近一人长半人高,旁边小几上有瓶瓶香料,一两本书籍。我想起我曾说我想要个大澡盆,好好洗个澡,佑生刚刚死里逃生从昏迷中醒来就先想到了我的愿望!

    身后门响,一队人进来,倒了水,把一桶开水和舀子放在澡盆边。其中一人把一叠衣物和巾子放在床上。他们出去,我长叹了一声,这是我来这里洗的第一次盆浴(不是第一次澡-平时可以去河里呀),我在水中半躺了很久。起来时只觉头晕晕的,到床前去看干净衣物,从里到外,似是穿用过的,我穿上都有些大,件件颜色淡雅,看质料均是上等,知道是佑生的,又一阵感慨。

    穿了衣服,听外面没什么人,出来溜回自己屋里,见桌子上有一盘食品,除了佑生,谁会如此细心关照我?吃了东西,倒在床上,因为洗澡,一下睡得死死的,醒来时,天色漆黑,想起佑生说晚上去看他,赶快起来洗漱。穿了羽绒服走出房门,天上一轮弦月,房屋黑洞洞的,我叹了口气,太阴森,毫不温馨,谁愿意住在这里。

    到佑生门前,原来站在门旁的人马上给开了门,让我想起大酒店的门房,是不是该给点小费?太让人紧张,到处是人。我走进屋中,极暗,我等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才看清,床边靠墙处,一盏极小的灯。床幔放下,角落黑暗,没有声息。我知道佑生在睡觉,他一定叮嘱了人说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来,暗叹一声,刚想轻轻出去,就听见佑生在床帐中一阵呻吟,我心中一紧。

    我走到床边,掀开幔帐,他的呻吟声骤止,成了压在胸中的哼声。我弯腰摸索着床沿,怕坐到他腿上,寻好了地方,坐下,把帐帘放下,我腿在床外,上身在床上,眼前一片漆黑。

    他停了哼声,喘了会气,轻叫道:"云起。"

    我悄声说道:"这多吓人啊,佑生呀,黑乎乎的,我什么都看不见哪!你可千万别拿什么毛毛之类的东西来碰我,我非吓得打你一顿不可!也别讲鬼故事,我可受不了这刺激,非疯了不可!"说着就拿手指象蜘蛛一样爬上了他的身体,他一哆嗦,我的蜘蛛左走走右走走,他开始发抖。

    我问:"你怕不怕?"他好久,才说:"怕。"

    我说:"晚了,早点说我还能有点良心,现在良心被狗吃了,没了,只好坏到底了。"我的手指爬到他脸上,变成手掌,捂上他的额头,还好,没有烧,我叹口气,收回手。

    他问:"狗呢?是不是把你良心吐出来了?"学得倒快!

    我说:"狗说我根本没有良心,它什么也没吃着。"

    他轻笑说:"你是不是,饿了?"

    我小声说:"你可不能提饿不饿的,我现在是一只大老虎,垂涎三尺,一口就能把你吃了。"

    他说:"用不用,让他们送点吃的?"

    我嘿嘿笑着说:"你是希望我饿着呢,还是希望我们这么呆着呢?"

    他想了想,说:"你还是,饿着吧。"我终于哈哈笑起来。

    他也轻笑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文章末尾的一段,忙故作神秘地说:"佑生,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疯了。"

    他半天没说话。

    我接着说:"就是你的腿,虽然没了,可照样疼?"

    他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小声地说:"别怕,你没疯。还不谢谢我?(佑生:干吗要谢谢你?)你要是不这么觉得,反而少见。"

    他似乎叹了口气。

    我接着说:"我告诉你一个方法。(瞎编吧,让他高兴就好)从现在起,你就在脑中想象,我,不,不不不,小沈,是小沈,在那里拿刀,一下把你的腿截了,你的腿掉在了地上,没了。你忍无可忍,愤然起身,拿起一只大棒,把小沈,记住,是小沈!一棒,狠狠打蒙,出了你这口恶气!你也许就会好点。"

    他笑着说:"你,告诉小沈,你这个方法了吗?"

    我小声说:"等你把他打蒙了,我再告诉他。"

    他又笑起来。

    我又贼笑着说:"我为你解了这个疑惑,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开始习惯我的神出鬼没,犹豫地说:"请讲。"

    我小声道:"那天,你怎么,没听我的话?"

    他问:"什么话?"

    我几乎在吹气:"就是你怎么样,我喜欢,那句话."

    他马上非常安静,没了呼吸。我嘿嘿笑成一团。

    他停了好久,忽然说:"云起,我昏迷的时候,梦见"我心头大跳,咬住牙不出声。

    他又停了会,说:"梦见你,用嘴,喂我药和水"(你怎么知道是我,也没看见,诈我吧?)

    我仍快吓死了,马上说:"我怎么没做到这样的好梦呢?(大实话呀!)"

    他又停下好一会说:"还梦见,有人读诗经,净是错字。"你要是听见了诗经,那我那些话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忙道:"你没梦见有人戳你的伤口?告诉你,那是小沈,跟我没关系。"他轻轻笑起来

    我们在黑暗中悄声细语,仿佛回到了我们以往的那些时光,仿佛生死关头从没发生过

    说了一会话,佑生渐渐睡去,我坐在黑暗的床边听着他的呼吸,一直到天亮。

    就这样,我们几个的交错陪伴佑生。小沈和程远图白天来看他,小沈给他换药。我大多白天睡觉,傍晚时到佑生房间,坐在床边,陪他说话,喂他吃饭和喝药(当然再不能象他昏迷时那样了),看他睡觉。他总让我给他梳头发,这差不多是我们最亲密的时间。我们离得那么近,我的脸有时和他只有几寸距离。他总是闭着眼,我能看清他的睫毛,他鬓角伤痕的细节。我一般不敢说话,怕我的口水溅到他脸上。我虽然在他昏迷时对他肆无忌惮,可还是不敢在他知道的时候碰他,怎么也不能想象我们曾经躺在一起我现在只满足于在暗中听着他的呼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有时,倒是佑生会提起过去,象是在说一个他喜爱的故事,而我,总沉默不语或者声东击西地胡乱岔开,我不愿想他今天和我在一起就是因为我曾救了他。而且,对我来说,从我们那时分别后发生的事,让我们比以前更远,可见,那以前的事,不过是虚假的东西,我不愿意回首。

    在黑夜里,他说:"你知道,我怎么,抓住了你的脚吗?"又来了,我不说话。

    他停了会,继续道:"我在土里,不能睁眼,可在脑中,看到了,那柱光……"

    我一下回忆如潮,那柱光芒,如此温暖明亮,那么让我欢乐而松弛,让我感到真正回到了家,真正的家,接受,和平和爱相比之下,这世间是多么凉薄,多么无情无义

    佑生说:"我,还在脑中看见,一个身影,从光里走出来,停到我手边,以为是,来救我的仙人,我才"

    我笑着打断他说:"结果发现,不是个仙人,是个混世魔王!天天只想犯上作乱,无时无刻制造事端!我就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就是不知道能用在哪儿。但现在我终于有了一点点自信,一点点,不多,那就是,在这个世间,没有人能比我更贫!"

    他笑起来,可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我把这个信号当成让我抒发畅想的绿灯。开始大侃起来。

    "佑生,你说,我们来这个世间,真的有意义吗?是来这儿干吗的?我没来之前,从没想过这种破事,活一天,高兴一天,多好!结果这么一穿越,弄得我头脑混乱,思绪万千,真应了红楼梦,一大奇书,可惜我懒得讲,那书中的一句,若说有奇缘(不能说出来,含糊吧),若说没奇缘"

    佑生:"你,是,有些混乱"

    我忙接着:"就是啊,我现在自我纠缠不已啊。知道的说我富有深刻哲理,勇于思维,不知道的就会说我,自讨没趣,无事生非"

    他忽然轻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我抬手,黑暗里,打不下去:"你说,佑生,你这样损我,我又没法打你"

    他轻笑道:"腿都截了,打又有什么关系"

    我赶快赔笑道:"是小沈,他是罪魁祸首,我只是帮凶,而已。别怨我"

    他笑了一下,轻叹了口气。

    我接着说:"佑生,听过没有,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轻声说:“当是《诗经》,《王风》中的《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说:“啊?!还有那么一大堆话哪?不管它了,你可算是知我者啊,我是何求哪还是心忧?"

    他慢慢地说:"有时,知道何求,也许能,少些心忧"

    我沉思地说:"这不又回到生命的意义上了嘛!照你这样说,我们明白了为什么,有了目的,就不会那么烦恼,对不对?可目的是什么啊?"

    他的声音好象很远地传来:"自然是,让你心中,快乐明亮的,东西。"

    我大叹道:"佑生,你该是个哲人哪!如此画龙点睛。是啊,每个人的心不同,目的就不同!不能一视同仁,不能品评高低!心中的快乐明亮,也非身体欲望可同语啊。那知道了自己的心,就明白了此生的目的呀。"

    佑生叹了一声说:"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知,自己的心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说:"那当然,要是都象你这样聪明,世上就没糊涂蛋了。"

    他低笑道:"其实,有人糊涂……也许就少了些忧虑"

    我气道:"咱们又转回去了!有了目的,还是逃不过忧愁啊!目的多种多样,成功事业,家庭幸福,谁能说都会手到擒来?所求不得,自然有所忧啊!那要知道心中所求又有什么用!平添失望和懊恼,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佑生的语气里毫无笑意地说:"忧,又何妨!总比,无求,要好。若无求,此心,何用?此生,空度"

    我一下,怔在那里,这其中的勇气和坚定,竟是我,无法能比

    佑生渐渐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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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腿 1

    我们在马上狂奔,每两三个小时就换一次马。那些马都精良健壮,奔跑起来龙腾虎跃一般,可真真苦煞我也。一开始尚能努力起伏,后来只能勉强夹住马鞍,强忍着两腿的疼痛,好几次几乎被颠下马来。只有对佑生的担忧和思念支撑着我,让我没有中途一头栽下来,磕死自己。

    我们只在途中极短地停留了几次,可还是从清晨奔到天全黑了才进了皇城。我想起佑生不能骑马,每次去见我,单程就必受两三日车上颠沛,他腿又不好,我心中好难过,头一次觉得我是个混蛋。

    进了城,马慢下来,我根本不辨东南西北,四周风物,只觉得头晕目眩,但心中又有种莫名的欢畅,马上就要见到佑生了呀。

    不知走了多远,程远图停了马,先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个过来的军士模样的人,走向我,扶我下马。我上身穿了羽绒服,可腿上牛仔裤外只是一件劣等棉裤,此时已冻得两腿麻木,不能动作。程远图一把把我抱下马来,扯了我的胳膊匆匆往一处大门奔去,我脚步踉跄,磕磕绊绊。只听他一边疾走一边说:"传进去,任云起和程远图到了。"

    一声声的,我们的名字喊了进去,远远地听不到了。我眼中只是一条昏暗火光掩映的道路,根本抬不起头来。但感到周围兵甲重重,刀枪环立,我们好象从刀丛的一条细缝中走了进去。

    好象走了好一段路,兵甲不再,但人群拥挤,又一会,渐渐冷清下来。我还不及抬头四望,程远图已到了一扇门前,门两边各站着数人,有人开了门,程远图几乎是把我一把扔了进去。

    我错了两步才站稳,抬头时瞥见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我是唯一站着的,我马上看到了佑生。屋子正中,他半躺在一个湘妃椅上,身上穿着蓝色的薄衫,上身和双臂被条条白绫绑在他身后的躺椅背上,下边那条好腿,穿着同样颜色的薄裤,也被绑在椅子上,那条伤腿完全露出,摆在椅上,伤痕遍布,可颜色苍白又灰暗。这是要截肢啊。我看向他的脸,他正侧脸看着我,那神情如此温和,恋恋不舍。他脸色白中透黄,嘴唇发灰,虚汗满脸。我心中刀扎了一下,知道不好。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然后展示了一下我的无敌微笑。

    他几乎是象松了口气一样说:"云起,太好了,你来了。我不让他们开始,一直在等你。我只想临死前再看你一眼。"

    我咬着牙,心说此时可不能掉链子,就大声骂道:"我只想打你一个耳光!真是白和我处了一场!不知道什么是积极乐观向上嘛?!人挺白的,怎么一张嘴就成了乌鸦了你?!"

    有人喝了一声:"大胆"佑生扭了脸说:"闭嘴!"声音不高,可充满威严。他再转脸看我时,竟是满脸欢笑地说:"云起,你终于又骂我了!"你说这人怎么都这么贱哪。

    我瞪了他一眼说:"你等着,我还远没有骂够你呢!"

    就听有人说:"王爷不可再等了,否则毒发攻心"

    佑生脸色平淡下来,他刚要开口,我抬了一下手,转脸对着跪着的人说:"谁是主刀的要动手的?"他们看向我身后,我喝道:"别看他!我问你呢!"

    大概佑生表示了同意,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说:"在下XXX"

    我打断他:"你是何方医生?"

    他答道:"我本御医"

    我又一摆手:"你准备如何动手?"

    他答到:"锯除病腿,再敷草药疗伤。"

    "锯子呢?"他让我看了一把锯子,就那么大刺刺地摆在椅边的小几上。我心里一动,不消毒吗?又想起一直到15世纪,欧洲才发现了细菌,知道要消毒。

    我又问:"如何止血?"

    他答:"备下各式金创药膏。"怎么就觉得不对哪?!

    我不死心:"你以前做过几次这样的手术?"他呆呆地,我又说:"嗯,锯过几次腿?"

    他答:"未曾"

    我一机灵:"什么?"他以为我没听见,大点声说:"未曾锯过。"

    我大喊起来:"什么?你没锯过?!那干嘛不先找几个人锯锯看哪?"

    他答到:"宫中尚无此先例"

    "宫中无人,城中哪?国中哪?笨哪,没治过!"我停了一下:"别告诉我你连马腿狗腿都没锯过?"

    "我堂堂岂可"

    我最后挣扎:"那你看谁锯过腿没有?!"他摇头,也没有?!

    我还要问一下:"可想过其他方法?"

    他迟疑地说:"可请武林高手一刀斩断!"

    我终于仰天哀叹道:"你们这是TM给他上刑呢还是治病哪?!我真服了你们这帮混蛋了!"

    忽然,一页纸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是一页GMAT的阅读材料,两柱英文,处处是黄色的荧光笔划的英文单词和我在一旁的中文注释。上面的空白处,我手写了英文和中文标题来总结这篇阅读的内容,那标题是amputation-截肢!

    我大喝了一声:"谁也不许出声!给我准备纸笔!"我紧紧闭上眼睛,垂下头,双手插入我的头巾下,狠狠地抓起两把头发,头巾滑落。那页纸上,字迹模糊,页脚有个83的数字,这也没用啊!我命令我自己:使劲看哪。我使劲皱着眉,扯住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大喊了一声"啊——"手中扯下几缕头发。那些字迹象水中影像,水波渐渐平静,几个字迹变得清晰。

    我不敢睁眼,大叫:"快给我纸笔啊!"有人递了一支笔在我手里,呈上了一方托盘,我微睁,里面一叠纸。我脑中的黄色的英文词旁,有对应的中文解释,我写下了那些中文词句:

    Ligation用系带方式止血

    Tourniquet止血皮带

    Transection横切(肌肉)

    Saw锯(骨)

    transposed(皮肉)覆盖(残骨上)

    disarticulation无须锯骨的截肢,从关节处截肢,是首选

    thefemoralarteryistobetied把主动脉系起来

    我渐渐想起了那篇晦涩不堪的文章,讲的是如何如何先绑住大腿,然后以两切或三切的方式切过几层肌肉,怎样预留表皮,怎样止血,争论了一大堆是不是该把主动脉系起来的问题当时觉得美国人真知道怎么残害我们,玩了命地让我们恶心,可谁知有今天?!

    我放下手,失魂落魄地盯着我写的字,不禁浑身颤抖不停。我的头巾掉了,我的头发方及肩膀,因我刚才的扯弄,四散开张着。我走向佑生,没人敢说话,可能我的样子象随时可以发疯。我伸手摸他伤腿的膝盖两侧边,觉得大腿的骨头没有碎,我又轻按他膝盖周围,发现肌肉已畏缩,几乎就剩了一张皮。我手脚发冷,这是命运吗?还是我在逞强?

    我的眼睛沉重不堪,不敢看向他。但是余光看到了他们放在一旁的锯子,我心中如受锤击。我终于看向佑生,他竟在含笑看着我,象明白我在想什么。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佑生,我,你的腿,能不能,让我"他点了点头,浮现在他的病容上的微笑,似流光般华美异常。

    "任先生是X医?"那个XXX来报复了。可我此时,哆哆嗦嗦,根本无法和他斗嘴,只摇摇头。

    "那你可曾锯过腿?"我又摇摇头。

    那人冷笑了一下说:"王爷千金玉体,性命关天,岂可"

    我突然狂性大发,转脸向着他大叫:"可我就是比你懂得多!我就是不能这么把他交在你手里!!!"

    忽然一个威严深厚的声音从屋中角落处响起:"你可愿以你性命担保?"周围一下子成了死寂。

    佑生的床和他躺着的长椅平行,床上的锦帐遮住我看向床那边角落的大多视线。那角落在灯光之外的暗处,却是人们跪拜的方向。我知道那是决断生死的声音,是让我选择我们两人命运的声音,两个人的命运,竟都在我的手上。

    我想起那星空下的夜晚,破庙里的火光,他温和的声音,我在河边的眼泪……一时间百味杂陈,觉得我既然以前能背他逃出险境,我也许还能再干一次!如果不行,象我这样拿了一页阅读文章就要给人截肢的非法行医的蒙古大夫,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加上我们之间那爱又不能爱,舍又不能舍的郁闷愁肠,一死百了,也图个清静!更何况,死又有什么了不起!!!

    脑海里惊涛骇浪,可实际中仅仅一瞬息。佑生刚开口:"皇"我抬手轻按住他被绑住的胳膊,看着那方清清楚楚地说:"云起若不能保住他的性命,甘愿以命相抵!"

    话一出口,一种平静贯穿了身心,我不再颤抖,反感到斗志昂扬!

    佑生痛叫:"云起不可!"

    我回头厉声道:"不许说话!你若想留住我的命,就得给我挺住!不许死!记住了!"

    佑生挣扎着想从绫索中坐起来,他面色灰白,大汗流淌,眼神近乎狂乱,嘴唇颤抖。我向他外强中干地一笑,说:"你何时见我失过手?"

    那角落的声音又起:"好。众人听云起吩咐。诸位平身吧。"大家纷纷站起来。

    我眼中的佑生忽然变得沉寂,他不再动作,只静静地看着我,狂乱之色褪去,眼里渐渐涌起一层泪光。他轻摇了一下头说:"云起,我原只想再见你一面,我不是想害了你。其实,就是我死在你手里,又何妨!"

    我心中有个地方想抱住他说:"这样多好,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但现实里,却咬牙恨恨地说:"我就这么差劲?!你到我手里就得死吗?我偏不让你死!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我转身,大家都有点退避三舍的意思。程远图在门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向他一点头,"你,还有"我看向众人,只有一个年轻人的目光迎着我,其他人都东扫西扫。"你。"我示意那个年轻人:"留下,余下的都出去。"角落的人说:"我也留下。"声音威严,不可抗拒。我一摆手,现在没功夫收拾你:"好,你不许打扰!"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闭了眼说:"我要下列东西,必须如我所愿:4桶滚热的盐水里面有毛巾,三件干净单衫,三条头巾,一方手帕,一把指甲剪刀,一坛烈酒,一叠干净手巾,王爷的一身换洗内衣,煮在水中的丝线和针还有筷子,一根宽带,一柄钢锥,两支烧红的簪子,能钳住簪子的铁钳,一把无比利刃,两把小小尖刀,三杯浓茶留下那些草药膏剂,多置些明灯烛火,快快去办!"半天没人说话,我睁眼刚想骂人,就听角落的人说:"快。"呼啦啦,人走光了,就剩我和我挑出的两人,半躺着的佑生,还有那个大老板。

    我心中一松,舒了口气,拧动脖子,听骨头啪啪作响。我看佑生,他死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大概怕再也见不到了。我走到他身边,忽然笑起来,手指在暗地里轻触他被绑住的胳膊,说:"可惜,我竟错过了,这一次"绑你!

    他眼睛一下子闭上,不再看我,抿紧了唇,脸上淡淡浮出一抹笑意。我用身体挡住我的手,只继续暗暗地在他胳膊上轻划着,低头看着他,他渐渐咬牙,但笑意不减。想来当初我给他上药时,他也是这样笑着的。若早看到这样的笑容,必会轻薄他更多!

    此时间,两人生死未明,我却感到心中快乐,与他无比亲密。往日愁伤,显得多余。尤其过去这一个月的难过,更让我感慨我现在的欢畅。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可以和他叙叙叨叨讲到永远。但也可以这样站着,尽在不言中

    有人走到我身边一抱拳:"在下沈仲林"我拿回手指,也不看他,稍抱了一下拳说:"任云起,我就叫你小沈了。"他好象怔了一下,我转脸,见一个年轻的脸,两个眉毛梢有点向上挑又弯下来,眼睛明朗,不笑而含笑,整个脸让人感到他总在惊讶着什么,并为此在窃笑不已。我不由得笑了:"要不,我就叫你沈窃笑?"他忙摆手;"不,不,不,小沈,小沈,挺好。"哼,这又是个淘气呀!

    听佑生轻轻说:"沈先生是XXX医圣的大弟子,已是名医,一直在为我疗伤"我又暗地里用手指去骚扰佑生,他马上闭了嘴,又合上眼。我说:"沈名医"他更摆手:"小沈,在下,小沈"于是,这个日后天下闻名的一代良医,一直被我称为小沈。

    有人开了门,抬进来一大堆东西。我收了笑容,把手按在佑生肩上,低头看他,他又在瞪着眼睛看我,笑容不再,眼中痛意弥漫,我手上用力按了按,低声道:"下一次,给我留着!"

           

断腿 2

    人们把火盆,水桶等等放了满地,把零七八碎放在了一张桌子上。我让他们在佑生躺着的椅旁加点了许多烛火。

    等人们出去,我严肃地看着两个人说:"大家脱去外衣,只余内衣,外罩上干净长衫!"所有人,包括佑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完我也发愁,哪儿脱去呀?!

    小沈迟疑地说:“你可是,想查看我……”

    我摆手道:“我看你干吗?!衣服上的灰尘落入伤口,会引起感染,就是化脓,所以要穿上干净衣服!”

    小沈笑起来:“真对啊!我学了一招!”说着就解开衣襟,要脱衣服,佑生先反应过来了,忙说:"程兄和沈先生可去隔壁,云起,可去我帐里。"

    那两个人拿了衣服出去,我拿了单衫走到佑生的床前,知道角落的人被锦帐挡住了视线。我把单衫放到床上,看见诺大床上,被子叠放在里面。外边只一个枕头,枕边放着我给他的衣服,叠在一起,用缎带系着。我的身份证扣在那叠衣物上。抬头又瞥见枕头对着的墙上,有我手写的狗爬字"平安"。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看向他,见他闭着眼,仿佛睡去。

    我叹了口气,忙急脱去外面的衣服,只余内衣和层层胸围,下边牛仔裤。我穿上长衫,身子袖子都太长,还有点肥,我系好带子,走到佑生身旁,他睁开眼看着我。我笑道:"刚才怎么不睁眼?"他竟然抿嘴一笑说:"不急。"

    我心中一片阳光,佑生终于振作了斗志!我知道他把这世间很多事情已然放下,才能那样平静淡然。我自从进屋来,就感到他心盟死志。此时凶险,不容掉以轻心。我要尽我全力,但他也一定要拼力求生。我依赖的是,若他真的对我用情至深,那么为了我的生命他也会竭力活下去!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我对他长舒了一口气,眼中湿润,他看着我,轻声地说:"云起,你放心吧。"我禁不住蹲在他身旁,抓住他被绑在身边的手,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两个人都对着对方傻笑,满眼泪光。

    门一响,我忙抽手站了起来。程远图和小沈走了进来。程远图的长衫显得到处都短一节,小沈倒象穿了自己的衣服。我端起一杯茶说:"今日云起得两位相助,感激不已,饮了此杯,祝我们成功!"两人都显激动之意,饮了茶。开战之前,先振士气!

    我对他们布置任务:"把零碎东西摆在这躺椅旁,放一只盐水桶在这里。余下的还留在那边。我们每人用那边一桶热盐水洗脸和洗净双手至肘弯处,噢,小沈和我先剪净指甲。然后每人用头巾包扎好头发,不能露出来。"看了那么多有关外科手术的电视剧,这点打扮还是知道的。

    一会儿,三个人打扮好了,袖子挽起,露出前臂的手臂支叉着,头上都扎着大头巾,看着稀奇古怪的样子,又看向佑生,均觉得好笑,四人不约都笑起来。只不过各个笑法不同。程远图是苦笑,小沈是嘿嘿笑,我是哈哈笑,佑生是抿嘴无声的笑。

    我想了想说:"佑生,你能不能喝些酒?"他说:"我从不喝酒,此时,也不想。"我又看着程远图说:"你能不能,把他打昏?"程远图点了点头,佑生却忙说:"不必。"他几乎笑了笑,看着我说:"云起,我要看着你……我,受得了。"我心中好痛,就要落泪,但咬了一下牙,向他展示了我的阳光一笑。

    笑过,我吸了一口气。开始吧。我拿起手帕,对角叠好,又折成绳状,走到佑生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要把它绑在你嘴里。"他一笑,微微张开嘴唇,我只觉心中激荡不已!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性感吧,他在这个时候放电,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嘛!

    我咬住嘴唇,把手帕勒进他嘴里,附身双手在他头后边系紧,心中一动,觉得不应该就这么让他残害了一把,我得找回来,就咬着牙,几乎脸贴着脸,在他耳边轻轻地暧昧地慢慢地说:"你叫出来,我喜欢听。"他忙闭了眼,牙关紧咬住手帕,脸上竟有一丝红晕。

    我忍笑站起来,示意程远图到我身边,我拿起那条带子递给他说:"你要用这个把他的大腿在腿根绑紧,赖以止血。你还要抱住他的大腿指向上前方,象我们平常屈膝休息时的角度。当我们动手时,你一定要努力稳定住他的腿!"他庄重地接过来。

    我走到佑生的伤腿旁,闭眼把过程又想了一遍,对小沈说:"这是我要做的:切开皮肤,找到主要血管,用丝线扎住开口,一定要是活结,中血管,用簪子烫一下,然后用小刀切开膝盖之间软骨,去骨之后,要把碎骨剃净,残血处理干净,然后将皮肤盖回缝好,记住把扎住血管的活结露在缝口外。你有问题吗?"

    我看他,吓了一跳,以为他刚刚吃了白粉。他双眼闪烁光芒,脸上一片红光,嘴开着,几乎流下口水,半晌,说:"可否,让我来做?"

    好,又是一个医痴!

    我忽然想起我连扣子都钉不好,就看了他的手,修长好看,不禁叹道:"小沈,好一双手啊,是否灵活机巧?"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手说:"探脉疗伤,无一不能,无一不巧,可谓天下第一手!"

    "好极!天助我也。"我拍手:"那你就管用丝线扎住血管,和后边的缝线吧。"

    他几乎大哭地看着我说:"谢谢你了!云起。"

    那边程远图听到,哼了一声。

    看看旁边的火盆上,簪子烧得通红。我拿起我要的利刃,是一把匕首,看着寒光凛凛。我把它放在火上来回烧着,直到我感到快拿不住了,才拿开,支在托盘上。又拿了两把小刀和锥子,同样烧过,晾着。

    看另一个火盆上滚煮着一个砂锅一样的容器,里面有丝线,针和筷子,发了愁:怎么把筷子捞出来呢?我看着小沈说:"你能不能把筷子给我捞出来?"

    小沈吓了一跳说:"那我手煮熟了怎么办?"

    我说:"宁可煮你的也不能煮我的。"

    程远图刚绑好了腿,听着忍无可忍地走过来,一劈手就从水里拿出了筷子,不出声地递给了我,我支了筷子在容器旁,和小沈都做了个害怕的样子。

    我看向佑生,他满面笑容。我点了点头,对程远图说:"抬起他的腿吧。"又对小沈说:"开酒坛子。"这回,他吓了一跳:"你完了之后再喝不行吗?"我一挥手:"为消毒用的。你把手放里面洗洗,出来晾干!"他拿出手之后,我拿了一块布放进去,湿着拿出来,把佑生的膝盖上下都擦洗了一遍。酒是凉的,他呼吸似乎稍显急促。我虽然尽力让气氛松快,但此时也不禁心中发抖。

    我平静呼吸,用筷子捞出一根丝线,在他大腿骨下两指左右的地方,环了一圈,调整后,勒了一下,他的苍白的皮肤上显出一道红痕。我放,拿起了匕首。

    如果说我这个受过教育的年轻的女小白领和市井之中丧心病狂的小黑帮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那就是——"我不吝"。我不相信谁有神秘的能力,不相信我不能做别人能做到的事情,不相信有什么我学不会的东西(只要给我时间和动力)!我敢去走我没走过的路,我敢做我没做过的事情。我是个秘书助理,但我拿到了商学院的录取。如果不是我来到了这里,我被美帝挫折后,还会东山再起!而另一方面,我却充满信仰:我相信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相信一线生机。我相信死亡无须畏惧,我相信生命不已。我相信奇迹,我相信真理。我相信永恒,我相信爱情。

    我看着佑生,他眼神深邃坚毅,我一笑说:"佑生,你再次准备改名叫又又生吧!"

    我对程远图说:"你抱紧。"又对小沈说:"你扶着下面。"我深吸了口气,挥匕首深切入肌肤至骨,迅速环着切了一圈(幸好几乎都是皮肤,否则一层层的肌肉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佑生压住的痛叫几乎把我的胸腔震碎。程远图使劲抱住他挣扎的腿。看着皮肤迅速翻开,我忙放下匕首,拿起筷子,捞出一根丝线,递给小沈。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神色庄重,冷静而干练。他接过线,我用筷子剥开皮肤内的血管(下次你买猪肉的时候注意一下那皮肉内的血管,实在没多大不同),夹住,小沈灵巧地用线系住血管头部,结了一个结,用匕首割了线,我再去剥另一个……好象我们这么干了十七八年了一样。大的血管系好,我用干净巾子垫了手,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就示意小沈去拿钳子去夹烧红的簪子。他不发一言,接了巾子垫手,用钳子夹了簪子过来,我用筷子点住几处中等血管,他毫不犹豫地给焊上了,空气中几缕焦味。

    我放下筷子,用手把皮肤推上去,露出膝盖。佑生拼了命似地挣扎着,呻吟如声声撕裂的锦缎,他身子在绫索中扭动不已,头狠命地往前伸,双手紧紧握住长椅的边缘,骨节发白,程远图似乎在和他摔跤。我眼中泪起。要知道这膝盖之处是全身的大痛点之一,传说CIA的酷刑之一就是在膝盖下方打一针水,大多数人都熬不过去。我看到他膝盖处骨裂纷纷,可知他受了多少痛楚!我忙拿起两把小尖刀,给了小沈一把,示意他开始沿关节骨缝切下,自己拿着刀,在那里抖成一团。小沈气平手稳,马上动了手。

    佑生突然定在那里,好象用尽了所有气力,然后,叹息了一声,瘫软下来。我松了口气,看向程远图,他紧紧抱着佑生的腿,眼中含着泪。

    小沈和我轮流沿着在关节缝隙处切开了伤腿和大腿的联系,小沈扶着那残腿,我象征性地切了最后一刀,腿分离开了,我忙仔细看大腿的骨头,当时就说了声:“谢谢上帝!”大腿骨就象我所猜想的那样,没有损伤。我对程远图说:"松一下绑腿带。"又对小沈说:"仔细看有没有还出血的血管。"我们仔细看过,除了一些细小的血管,别的没太出血。

    我长舒了口气。那篇文章说大出血和术中感染是两大死亡原因,现在我们至少成功了一半!

    我和小沈仔细检查了大腿的骨节面,不留任何残骨,清掉了皮内的零星血块,我重拿起筷子捞出丝线和针递给了小沈,他拿过去,飞快地穿上线,我拿了锥子,我们开始缝合。他缝得十分认真仔细,讲究皮肤对和,针脚平整,他把那些血管的线头都留在针脚之间,根本不用我的指点。我只在他需要的时候,拿锥子叉个眼。这后面的就完全是小沈的身手了,他选择药膏草药,涂抹包扎,收拾妥当。

    我选择小沈纯粹因为他是唯一没有把眼睛移开去的人,我并不知道他是一个医学奇才,年纪轻轻,却有无数经验,更难得为人散漫不拘,与我一见相投。那次手术,如果没有小沈,后果不堪想象。整个手术,他未发一言,是唯一镇定自如的人,从没有心虚手软,却做到了尽善尽美。

    当他完成了所有,大家都舒了口气,我感到非常疲惫,但还要做一件事。我让程远图把佑生的截肢后的大腿放在一个枕头上,告诉小沈多给佑生水喝,然后说我要和佑生单独呆一下。他们收拾了东西,离开了房间。我看着佑生,他象在熟睡不醒。

    我站到他身边,先解下了他咬住的手帕,然后又解开了那些白绫,放在一边。我拿起一方干净的手巾,慢慢为他擦拭。先从他的额头开始,他的脸,他的颈,他耳后的发际。我解开他的衣襟,慢慢擦干他身上的汗水,肩膀,胸膛我脱下他的衣衫,让他依靠在我身前,为他擦干后背和腰间,他的腋下,他的手臂我为他换上干净的上衣,让他重新躺好。我换了手巾,再褪下他的裤子,好好擦拭他的小腹,他的我用手巾沾着盐水,擦去他断腿上的血迹。他面色苍白安详,黑黑的眉毛,长长的睫毛,淡淡的伤痕,微张的嘴唇

    我心中非常平静,没有忧伤也没有喜悦,好象也进入了梦乡。这是我在这个世上放在了心上的人,这是在这个世上把我放在了心上的人。此时此刻,我不需要其他。生死之际,那些分离了我们的东西已没有力量。什么坚强柔弱,什么华服粗衣,什么野心淡漠,什么王府贫民我们之间留下的只有,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亲近。这是多么可叹的一件事,好象我们必须在生死之时,才能如此他若死去,我们将同逝于世,他若醒来,我们又会重入那无路可走的迷茫。这一刻象是从命运手中偷来的春宵,是残酷考试中的逃亡,水中月,镜中花,我愿此时成为永久,就让他这样静静地依在我的怀抱中,躺在我的爱抚里

    我终于把他擦拭干净,把衣服都给他穿好,想抱他放到床上去,可根本已没有任何力量。我依着他的躺椅,慢慢坐在地上。一日的奔波突然化成睡意,沉重而不可抗拒。我的眼睛慢慢垂下余光中,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抱起佑生,把他轻放在床上。我抬头,见他把枕头放在佑生头下,把我那叠衣物垫在佑生刚截肢的大腿下,他给佑生盖上被子,转身坐在床边,面对着我。

    "看来,你就是救了他的那个人,难怪他不愿让朕见你如此性情!"他轻叹着说。

    我正在那里懊恼,怎么把他给忘了?!听了他的话,更生气,想说:"难怪佑生这么单薄,肯定是你小时候把他的东西都吃了,如此你才长这么大个儿"。但累得没开口。

    他又叹了口气:"他从小,天性温良,沉静宽让可惜,他没有早些遇上你"

    我实在忍无可忍,就烦别人跟我说这种话,可惜最好的机会是:八百年以前

    我一挥手,努力站起了来:"没有可惜,现在才是最好的!如果以前没有发生,就说明时机不到!我得去睡觉了。如果他死了,你就让程大哥给我一刀!但别叫醒我,我得睡个懒觉。噢,不许别人再给他擦身上!!!如果他没死,谁要是敢去叫醒我,我就给他一刀!"

    我抱着我的衣服走出门时,听他在那里轻笑:"如此性情"

    我不相信巧合。那一夜,佑生能活下来,是因为程远图边关回城的第一夜就连夜飞马去找我,因为佑生不愿在我到来前截肢(即使皇上到府也没有让他改变),因为他对我的爱给了他求生的意志,因为我对他的爱给了我异常的勇气,因为膝盖截肢是最安全的一种,因为他大腿的骨头未损(否则要用锯),因为我无意中选择了最出色的名医小沈这么多的因素,怎能仅仅是巧合?!这是上苍神秘的手指?是天道酬良的依据?是命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夜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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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我不想过多细说我们煤业的迅速发展,只能总结为蓬勃向上,欣欣向容。冬天将近,看来我们形势大好。(对不起了,四歪,您想词儿吧)。

    我搬出了破庙,因为那里完全成了我们第一个工厂。我租了附近的一个小民房,比破庙好了一点点.佑生想让我住更好的,我说我天天蓬头垢面,黑手高悬,灰衣短衫,痴狂疯颠,住好的地方毁了人家社区情调,还是自甘下贱,贫民区待着就是了。每当我说这种话,佑生总低头不开口许久,如果我不是知道他性情淡然,时常的就不说话了,有可能就以为他是含泪哽咽不能语。

    秋初的一天,佑生在河边显得心不在焉,太阳西落时,他说他想好好吃顿晚饭。我推着他在大街上走,想起我那次乡愁难捱的傍晚,觉得世间幸福不过如此:夕阳西下时,他能和我在一起。

    佑生一反常态地选了一家大的饭馆,还要了单间雅座,只是没点卖唱歌妓。他要了壶上品茶水,点了几个清淡小菜。我本着凡事不问的原则,只品着茶(味道还好),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门帘一挑,进来一个人。一身灰衣,修长身材,腰间悬着宝剑。看那人的脸,二十末尾三十出头的样子,好一个冷面帅哥!双颊侧面如刀削一般,剑眉插向鬓角,双眼亮如晨星,笔直鼻梁,刚毅薄唇,典型的女性杀手,负心儿郎!

    他扫了一眼,象根本没看见我,只径直走到佑生前,隔着桌子坐下。对着佑生抱了一下拳。佑生放在桌上的手没离桌子地摆了一下,淡淡地说:"程远图,程将军,任云起。"他说话时,双眼半闭,谁也没看,我的解释就是做贼心虚。

    程远图瞥了我一眼,手沉重地抱不起拳来。虽然我今天因佑生来没干活,我依然穿着我的品牌:杂色粗衣短衫,腰间扎了根带子,头上系了块黑巾。我平素饮食不丰,加上干体力活儿,虽然体态健美,但绑上胸围也略显单薄,实在没有压人的气势。

    心中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就先对着程远图抱拳微微一笑,清楚地说:"程将军,你好年轻啊!"一下子就打在了蛇的七寸上!隐约感到佑生一哆嗦。

    果然,那程远图立刻转脸向我,冷哼道:"你才多大,就妄开言如此!"

    我放下双手,右手平放在桌上,左手握拳支在大腿上,身子稍向前倾。依然微笑着说:"说将军年轻,是因为将军让我想起了我遥远家乡的一位年轻的将军,一千七百年前,以区区五万之兵打退了一百一十二万能征惯战的入侵强敌!他在国家半壁江山尽失而政府军全军覆灭之时,领命抗敌。亲手缔造出一只不败之师,领兵之际他年方三十四岁!他与他一帮年轻的伙伴,毫无任何征战经验,却创出了这后来一千七百年,无人能出其右的战绩!名垂青史,为后代无数青年将领追捧。程将军可愿闻其详啊?"

    程远图完全面向我,佑生也睁开了眼睛(你这时候倒醒来了),程远图勉强点头道:"请,(他在想"这哥们叫什么来着",这和我一样嘛!)"佑生轻轻道:"云起,任云起."

    程远图点头:"请任先生详述!"

    武将对战争史例的向往和小女孩要听公主王子童话的痴情实在有一拼!

    我点头一笑,然后变得十分严肃:"当年北方帝王苻坚兵力强盛,一统大江北岸无数领土,南方疲软,只余一江之险,苟延残喘。苻坚决意南征,扫平南方,被问到如何对付大江之险,那苻坚叱到:区区天险算什么,我有百万大军,我一声令下,他们把鞭子扔到江中,就能断了江水!这就叫投鞭断流。何等傲慢猖狂。

    南方闻得北方要南征,只有一个词可以描述朝中官员,那就是:心惊胆战!若你实在要再加上一个词,那只有是:面无人色!只有一位宰相谢安敢于出言:让我们将敌人就此斩在马下!当时南方军队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可谓无兵可调,无军可遣哪。宰相谢安举荐了自己的侄子,那位年轻的将军,谢玄!他就是这个时候领命建立军队,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保家卫国之战!"

    我看向两人,佑生有听我说书的经历,尚保持着淡然的态度,程远图已明显兴趣盎然了。

    我接着说:"这谢玄也是个人物。他出身名门,容貌俊美,芝兰玉树一般。年少之时,喜着鲜衣美服,腰系荷包汗巾,简直就是个纨裤小帅哥啊。可就是这位谢玄将军,仅仅用了6个月的时间,就建立了一只顽强的精兵:北府兵。初试小战告捷后,又仅过了8个月,敌人就从东西两线同时发起了全面进攻。时间不可谓不险哪。

    这谢玄将军的夥伴都是年轻将领,许多出身名门,多才多艺。他的副将桓伊,被誉为"笛仙",只因貌美的他在宫中吹了一曲,引宫人拜倒在尘埃,以为仙人从空而降。

    可就是这些年轻人,大敌当前,毫无畏惧!敌兵压境之时,个个是宁战死在疆场,也不屈了这一身傲骨!"

    我一激动,拍案而起,又开始满地乱走:

    "三阿之战,敌军有十几万之众,谢玄将军只有北府兵3万,他别无选择,一个字儿,拼!宁战死杀场,也不能退缩!率军只向前冲,硬碰硬,毫无所惧。两军混战一处,北府兵是个个以一敌三,把个敌兵杀得人人晕头转向,又是吃惊又是害怕。转眼之间,就被打得丢盔弃甲,溃散奔逃。那敌人主将见自己十几万军队,被一个年纪轻轻的谢玄打得一败涂地,越想越觉得丢人,愤而自杀!

    谢玄手下的一位将领谢琰,是刚才所说宰相谢安的小儿子,谢玄的小表弟,居然敢亲领8000将士挑战敌人18万的先锋!号称就是我无一生还,也要耗掉你一个零头!零头就是八万之众,他要以一当十啊!两兵相接之时,敌人丧胆哪,说这些人哪儿是打仗啊,这简直就是在拼命哪!管你什么骑兵不骑兵,精锐不精锐的,就是天兵,我也不怕!和你死磕到底!一个个唯恐不死在战场!打得敌军转头就跑!来不及回头一望。

    那另一位将领刘牢之,带着仅仅5000北府兵夜袭敌营,奇袭主将,一夜斩杀敌军10员大将,让敌人五万驻军一夜消亡!

    到最后决战之时,谢玄、谢琰和桓伊,率领北府兵和其他兵士7万左右,就隔着条淝水,与敌军15万大军主力,形成对峙。谢玄的大军就在山前列阵,军容严整,气势逼人。

    那号称要投鞭断流苻坚遥看丧胆,转望山上,草木摇动,都似重兵!心一怯,就退兵了。那谢玄挥师一击,打得苻坚大军落荒而逃,一路北去,精锐部队溃不成军,六十万民工部众四散而去。苻坚中箭,回去不久,伤发身亡!

    大胜捷报传来,那宰相谢安只淡淡一句:小儿辈,大破贼!就是一帮小年轻的,大败了强敌!"

    我突然看向程远图说:"程将军,我说你年轻,可是贬意?"他一怔,似有愧意。

    我笑了一下,接着说:"人生在世,是真英雄自风流!不论年长年幼,要的是临危受命,方显出身手不凡;要的是铮嵘岁月,才衬得上风骨傲然;要的是强敌当前,才得见以弱胜强;要的是棋逢敌手,才能施手段,行巧计,留千古功章。如果没有逆流而上,没有顶风向前,那还不如放歌江湖,隐居田园,也省得人说我碌碌无能,平庸不堪!

    当今鞑虏犯境,入我国土,这是多好的良机!不入我境,还则罢了,我想打你还得满世界去逮你去,今天你到了我的地盘上,你这不是找死吗!?不打你打谁?我打的就是你呀!此时不打,更待何时!我打死你!(我望空一击拳)

    可恨我云起生为一介(佑生轻咳了一下)手无缚鸡之力的草民,不能担当重任,程将军正当青年,得以立马横刀,为国扫平边关,护天下苍生,立不世之功,云起羡慕不已。我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以纪念我云起今日三生有幸,得遇日后闻名天下的程大将军!不知将军可否笑纳?"我走回桌旁,微笑着拿起茶杯。

    程远图表情激动,一下子站起来说:"程某方才不识任先生襟怀,多有得罪。如先生不弃,愿与先生兄弟相称。"我一抱茶杯:"程大哥。"他一抱拳:"云起弟!"我喝了茶,他喊:"上酒来!"

    我走回佑生身边坐下,手似乎无意地碰了他胳膊一下,他又半垂下眼,嘴角上勾,显出一缕笑容。

    程远图重坐下,那神情举动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他的眼睛从脑袋顶上移了下来,鼻子也不象以前那样只露两个鼻孔。他一杯酒下肚,还居然会笑了,看着佑生说:"云起弟的确不一般哪。"佑生半合着眼,不动声色地说:"的确如此。"惜字如金的样子。哼,咱们有算账的时候,居然敢偷偷地把我给卖了!现在我还得忙会儿,事没完呢。

    我看着程远图说:"程大哥此去边关,可有自己领建的军队?"他刚露出的笑容消失了,有些阴沉说:"只有接手原定远将军的人马。"

    我沉吟着:"恐非长久之计。"他愕然看着我,哼,我暗暗一笑,我还没完哪。

    我接着说:"若想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程大哥大概要有一只亲自建立训练的军队(用别人的人,死了都不知道哪里砍来的刀)。想当初谢玄将军能胜强敌,就在于他有一支北府兵!大哥可想知这北府兵强悍的原因?"

    他一点头:"云起请讲。"看看,变成了有礼貌有教养的好同学了吧!

    我的手指在桌上轻点:"后人总结说,第一,他招募的是流离失所的北方流民。那些人的家乡为北方敌军所占,只好有的为小寇有的为乞丐。但谁愿意这样飘泊无定,谁不愿意打回家乡?谁不仇恨夺了自己故土的敌人?这就是为什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北府兵能够如此齐心。"

    他不禁点头:"对呀,现今达虏掠夺我土,流民处处,一样有兵源哪."还好,能学习,不是傻孩子。

    我又点手:"第二,他有朝中有力的支援。朝廷为了提供北府兵的兵饷裁减一半官职,余者奉禄减半。"

    他说:"我朝远不到这种地步。"他看了佑生一眼,接着说:"况且一旦新兵建立,原有军队还可裁减调整,有所节余。"

    我又说:"第三是有最好的武器装备,没有偷工减料。养兵不必多,精兵强将才是上策。与其有一大堆装备不好的部队,不如一支人少却无坚不摧的铁军!"

    程远图一拍桌子:"好!我就着手建一支队伍,它的名字就叫铁军!云起,干一杯!"他一饮而尽,我抿了一口。

    他看着我说:"云起如此深思远虑,为何不入朝为官,报效国家呢?"(因为我是个女滴!)

    我忙摆手:"云起为人鄙俗不堪,性情顽劣,若是入朝为官,朝中无人相助,第一天就被踩死了。"

    他噢了一声:"朝中无人相助么……"说着看了佑生一眼,佑生垂着眼睛,没说话,抬手给自己也给我的茶杯中续上了茶水,程远图一脸愕然。(我:倒个茶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我脑中忽想起了看过的一个记录片,就又开口道:"可惜云起对武器毫无研究,(佑生:你居然还有不懂的地方。)但我家乡曾介绍过一个减少士兵伤亡的方法,那就是让士兵穿丝绸的贴身内衣。这样士兵中了箭矢,丝绸柔软,可附在箭头之上,保护了肉体不被箭头倒钩所伤,愈合就快了。这丝绸内衣应是极为好制,不必选用上等丝绸,只下等单色即可。几十层丝绸可同时裁剪,缝制也简单.价格应低廉可靠.我若制得此兵士内装,大哥可有兴趣?"哈,居然有生意可做!

    程远图大叫:"好主意!云起尽管去做,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干杯!"我这下躲不了了,就干了一杯。佑生抬眼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好个奸商,有生意才喝酒。

    我一但开始,后边就自然而然了。我们两个你来我往地喝了酒(他四我一的比例),谈兴更高。从兵策以主动出击胜于孤城坚守,到四季之中秋冬最易起战端(因春夏之时,游牧民族要追逐草场),等等,等等,讲得简直吐沫星子飞溅,指手划脚不停。佑生只在一旁默默饮茶,不怎么说话。该,今天我得治治你。

    喝到我们两个都觉得屋顶低矮,四周气闷之时,程远图建议我们去外面,接着喝!我慨然应允。我不由分说把一个酒坛子放在佑生怀里,推了他,一脚高一脚低地和步履轻浮的程远图一起,往河边走去。

    明月初上,河水澄静,轻风袭来,好舒服!我们到了河边,我从佑生怀里拿了酒坛子大喝了一口,程远图接过去,喝了好几口,我感觉佑生几乎断了气,没呼吸了。

    我站在佑生身边,仰望天空,叹道:"对酒当歌,我来唱一曲。"说着,亮开嗓子唱起了"男儿当自强":傲气傲对万重浪,热血好似红日光,肝似铁打,骨如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程远图放了酒坛子在地上,走到水边说:"让我舞剑助兴!"拔剑出鞘,就在月色水边,随我的歌声,舞动长剑。剑寒光闪,他身影矫健。

    一曲唱了几遍,我哈哈大笑,程远图还剑入鞘,有点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几步外停下一抱双拳:"我程远图以往平生挚交仅九王爷一人,今日得遇云起,方又添一名知己!与云起相谈,心中豁然开朗。我此去关山万里,必不负云起之望,创一番业绩!我也当时时回想与云起今日之遇,聊慰孤寂心怀。盼云起弟有机会能不辞风尘奔波,来边关与为兄一叙,共指点塞外风光!"

    我也一抱拳:"程大哥此去,就是我朝一代名将初露锋芒之时!大哥文韬武略盖世,豪情万丈夺人,必从此驰骋沙场,所向无敌!为国建下不世丰功,赢后代风骚传颂。我以古人诗句赠大哥:莫愁前程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云起定为大哥赶制士兵护衣,届时必亲去边关,与大哥相见,再叙历史,重议河山!云起在此等候大哥的捷报了!"

    "云起弟!"他激动得满含热泪。

    "程大哥!"我满面无敌醉笑。

    他几步上前,我也一步迈出,我们就要互相拥抱

    只觉佑生忽地欠起身,一把抱住我的腰,把我拉坐在他膝上,双手一扣,又把我抱在怀里。程远图一把抱空,脚步不稳,一下子趴到地上,他索性一翻身,仰面躺着笑起来。

    我也在佑生怀中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他让我点拨这个家伙,现在又吃醋成这样儿,我还没醋他那几个哪!

    就听程远图在地上胡言乱语:"云起好风采!明眸皓齿,顾盼含情,可惜不是女子,否则我一生无憾"

    我止了笑,醉醺醺看向佑生,见他正低头看着我。月光下,他的神色悲伤,却依旧似平静无波。我忽想起大内高手是他的老师,想来他也曾挥剑月下,身影婆娑吧。想着就闭上眼,头靠着他的肩膀,把手掌按在了他的胸前心口,慢慢地揉来揉去,听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双肩松弛下来。

    再看他时,那悲伤不再,他的柔和之中有种无法言喻的关怀。我仗着酒力,忽然非常大胆,抬起手指轻轻地摸过他的眉毛,一边另一边,摸过他的鼻梁,摸过他的唇,上边下边,我的手指拂过他的鬓角,脸庞,他始终看着我,身子没有动一下,眼睛半合下来,眼中月光流动我睡意渐浓,垂下手臂,依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喃喃地说:"佑生,我好想你,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在想念你你好远啊,我贴着你的时候都觉得你太远"

    他紧紧地抱着我,我睡去,天又下雨了。

           

王爷

    那天夜里,佑生的健仆把程远图抬了回去,把佑生和我推回了我的小屋。而佑生抱着我,坐在轮椅上过了一夜,直到我次日醒来。

    两个月后,传来了程将军大捷的消息。大家都说,程将军有万夫莫挡之勇,竟引2000亲兵,夜袭敌营,直捣敌军主将大帐,斩了领帅之人,然后放火烧营,与大军里应外合,彻底歼灭了入侵之敌。

    皇上闻报龙颜大悦,传问程将军要何封赏,程将军回信请求回皇城一月,与故人相聚。

    七孔煤和一芯炉卖得越来越好,有消息传来,说皇宫有人要来看一看我们的场子,与我们相谈看能不能在皇城附近也建工厂。我对淘气说:"咱们的狗屎运越来越多啊!"

    佑生来得少了些,大概因天气渐冷。我有心告诉他不用来了,可我又下不了这个狠心,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我越来越希望见到他,这让我心惊胆战。如果我守不住我的心,最后死得必然很惨。

    自从我醉酒之后,有些东西变得很微妙。当我们并肩坐着时,他有时会轻轻把膝盖靠上我的腿,而我能心跳肉跳地不挪开。他有时会似乎无意地把手搭在我前臂上,停留到我终于动一下。我曾经有过三年风月,他有三房妻妾,而我们干的这些,就象是十一二岁的早恋儿童天天琢磨的勾当。谁有病啊,我该怎么办哪!

    这冬初的一天,佑生终于来了。他穿了一件棉袍,同样的蓝颜色。我在羽绒服外罩了一件暗色棉袍,比他显得还胖。怕小店太冷,我就选了一家好的餐馆,我们照旧在角落里找了位子,并肩面墙坐下,开始聊天和读书(河边已太冷)。

    和往常一样,我会把我干的事汇报一下,而他对他的行踪滴水不漏。我狂谈一些社会见解,他只微笑不语。相处越久,越觉得他有大段大段时间的沉默,而我有可能被话活活憋死。

    我小时候经常被我爸骂:"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是,您可能不把我当哑巴卖了,可我不说话,就活不下去了,您把我当尸首卖了就是了。

    在大学里,有一次,争论时,我正在兴头上,一位同学想起身离去,我站在门口,双手扶了门框说:"不许走,我还没说完哪!"那位同学哭道:"我得去上洗手间了,等你说完了就来不及了!"

    我们正在翻看着他带来的书,就听旁边有人开始大谈特谈程大将军的英勇行为。也许是我多心,自从上次在茶肆聆听了九王爷的风光往事,每到有人在旁边夸夸其谈时,他都有点心惊肉跳的。

    我们听了一会,他轻轻一笑说:"程将军此番作为,与云起有莫大关系。"

    我狞笑道:"有人偷偷把我卖了,我还没和他好好算一帐呢。"

    他停了一会,说:"程将军想回来访友,大概是想来,看看云起吧。"嗯?此人今天话多起来,必是心有所虑,且听听看。我忍住没说话(真难哪)。

    他终于说:"程将军尚未婚娶,也未纳妾"你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嘛!

    我叹了口气:"我也为此难过不已啊。这就象是在我面前摆了盘肥肉可我又吃素一样,真真暴殄天物,太浪费了!我也许该努力一下。"

    "怎讲?"

    "看能不能,喜欢上他呀。"

    他笑了,得,看来比以前聪明了!他松了口气似地说:"我以为,你很赏识他的."

    我哼道:"那和夫妻之爱有什么关系。我赏识的人多了,古今中外都有,可能嫁的一个没有,郁闷哪。"

    "何为夫妻之爱呢?"嗯?你三个妻妾干什么吃的?

    "自然是耳鬓斯磨,口角相噙啦,一见面就黏在一起,恨不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离不弃,形影相随,同行同止,同饮同食"

    我忽有觉悟,望向他,见他正看着我微笑,见我醒悟,忙垂下眼来。好你个!敢这样划圈让我跳。我抬手就要打过去,可在空中竟打不下去,他也不抬眼,只轻声道:"哪儿都行。"

    我一时恍惚失神,他抬眼一笑,伸手抓住了我悬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拉下来,眼睛看着我,把他的另一只手轻覆在我的手上

    正在这时,门口一阵喧嚣,我忙把手抽回来,扭头看,见一群官宦模样的人物们拥着一个衣着十分华丽的小个子,从门口进来。耳边一片:"二楼雅间,本城最好酒菜"等等介绍的声音。那小个子不理不采地往前走,似乎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下,向前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猛地转身,直盯着我。我吓了一跳:我不认识你呀!他稍挪了几步,象是在选个角度看清楚,稍停了一下,立刻向我快步走来,我几乎跳起来要跑,这是不是有人煤气中毒,来抓我来了。我忙看向佑生想赶快推他一块逃跑,只见他微扭着脸对着墙壁,双眼近乎全闭着,那神色是如此疲惫无奈,与刚才和我巧笑逗闹时的佑生判若两人!

    我心中长叹,听见了戏终幕落的声音,终于来了,无法回避。

    那小个子跑到桌前,双膝跪下,出声道:"XX参见九王爷!"

    后面人听言忽拉拉跪下一片,我尚在怅惘中,就听有人对我喊道:"大胆,见到王爷还不下跪!"

    我慢慢起身,在桌旁跪下,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声:"云起。"那声音如泣。

    我很想向他笑一笑,让他知道我没关系,早已明了。可我不敢抬头,怕他看见我眼中的泪光。

    只听那小个子说:"王爷如此微服简从,皇上得知必然降罪,请王爷与我立刻回城!"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推走了,他没说一句话。

    余下的平民百姓纷纷起身,我扶着椅子才站了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我坐在椅子上,捧着头,听大家在议论纷纷:"那是皇上身边的","哪个是九王爷,我怎么没看见"

    我沿着河走了很久。冬天的河畔,萧条凄凉。

    当他听到九王爷的往事而神色不对时我就已经猜到,加上那程远图口口声声说九王爷是唯一挚友,程远图如此高傲之人,如果佑生不是九王爷,他怎会到这小镇上来见我这一介平民!

    我已经失去了那个手环着我的身体的佑生,那个我可以随意调笑,他却低头不语的佑生,我现在又要失去这个一袭蓝衫,在河边与我读书论字,在茶肆中与我淡笑低语的佑生了。

    不能说我们没有努力过。他也曾弃华服美眷,着布衣简装,来换一日与我在市井中的彷徨。我也曾刻意配合他的心意,不愿戳破他的伪装。可还是不行啊!我们之间这一线仅存的联系,如今也要被扯断。从此,我在我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他在他的王府中黯然神伤。

    我知道他一直在帮助我。我想众人捧柴火焰高,这未尝不是好事。反正我干的事也不是只为了自己。难得的是他能不动声色,从不明言让我难堪。他毕竟是个谦谦君子啊。

    我走到两腿沉重不堪,天色黑暗之时还是不想回到我的屋中,怕我受不了那种压抑。我终于坐在河边一个树桩上,看着黑色的河水,不知过了多久。

    他到我身边时,我一阵喜悦,一阵悲伤。我不敢转头,只依旧看着前方。他示意推他的人退去,和我在河边看着河水,许久不语。

    他已换成了锦袍,虽也是蓝色,但袍边有团团绣工,空气里,淡淡香气。我不敢看他。

    他开口,那语气,与从前一样。

    "皇兄长我一十四岁,我出生时不足月,皇兄日夜看护,虽然他本不必如此。他待我胜过父子。他知我无意涉足朝事,只求神仙伴侣,广选美色后,就赐婚顾家小姐与我为妻。(那市井所言不虚了)

    我与程远图和XX自幼相识,可算挚友。今年狩猎,远图有事未往,只XX与我同行。那日我在马上一阵头晕,再醒来,已到了黑牢。我只余内衣,完全不明所以。几日后那人前来,提了我去见他,他告诉我,我皇兄曾灭他满门,他免于遇难,被人收养。加上他与顾家小姐早已一见钟情,互盟海誓,本是要相伴终生,谁知我横刀夺爱,毁了他们两人姻缘。他已安排了人,代我落崖身亡,我皇兄半信半疑,因不见我随身长带的他赐的项上之玉,还在四处寻找。他余下要做的,就是让我生不如死,尝遍酷刑,来偿还他的家仇和他这两年来所受夺妻之苦。等我死后,他再将我尸身和我贴身的信物及内情呈给我的皇兄,让他也尝受心爱家人惨死的痛楚。"

    我听到这里,就开始发抖。可他的语气,就象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他恨我至深,自然下手毒辣,想尽办法折磨凌辱我。你曾说我坚强活了下去,其实我那时,刻刻求死而不得。我已经没有了尊严骄傲,甚至不再是个人多少次我在他面前痛喊到没有了声音我清醒时只余些片断思绪,我为什么还在人间?为什么要受这般的苦难?直到我遇到了你,云起,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吓得一哆嗦,想是不是他脑子开始出问题,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只听他继续说:

    "你对李郎中说,与你相遇的机缘,千金难买。的确如此,我与你相遇的机缘,是要用我受的苦来换的。如果我没有被设计,我会留在皇城,就永远不会在那里遇见你。如果我不是受伤难行,你就不会背我跑出牢狱;如果我不是手足无力,你就不会帮我砸去镣铐;如果我不是腿废了,你就不会把我绑在你背上;如果我没有饱受欺凌,你就不会去见李郎中,去为我讲书挣来马车,若我,(他竟然一笑)当时容貌未毁,你就不会那么放肆地与我肌肤相亲我少受一分罪,就少了一分和你的亲近,就少了一分你的关照!我才明白,这是命运给我安排的劫数,是福祸相依的天道.我竟是如此幸运,所受的苦难,给了我这样大的福报。这真是值得的。如果我必须,受了那些磨难,才能与你在一起,有那样的一段时光,那些苦,我还可以,再受一次。"

    我使劲抱住双膝,想止住我的颤抖。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我看到过他的苦痛!他依然平平静静地,说:

    "那人的养兄长是原定远将军,他自己也有从众。晋伯五十岁时成为我的武功师傅,他教我七年,后退隐乡间。我知道只要我找到晋伯,他定拼死护我,你就不会与我同历险境了。其实若只我自己,我并不在意。我那时觉得,即使再落到他手中,真的让他如愿以偿把我弄死了,我也已经有了那段与你的时光,此生无憾矣。可我不能让你再入险境,在马上时,我就明白了,我宁愿死也不愿你"

    他停了好久,我依然颤抖不已。

    "为了护我回城,晋伯带了他所有的弟子,甚至他唯一的孙子,那还只是个少年。他没有别人能去护送你。你不愿与我回去,我也不能强迫你。而且,我不知我归途中会不会我原想,你如此智敏,一直保护着我,我一回到皇城就派人找你,料无大碍。可是当我在马车里,看着你远了,那种痛竟痛过我所受的一切苦刑!我不知那几日是怎么过的。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无寝无食,状似疯狂,才知道什么是真的生不如死后来他们报我找到了你,我才开始延医用药

    我那时明白了那人心中的苦楚。无论他如何折磨羞辱我,实在都无法减轻他的痛。他何尝不是可怜。我至少有那段和你相处的时光,他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也就,原谅了他。"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竟然原谅了那个毁了他的人。那个把他蹂躏的人,那个让他无法再吹箫击剑,无法行走骑马,日后可能终要了他性命的人!

    "顾家小姐见了我,知道事情败露,变得十分颠狂恶毒。我知她是因为心痛难忍,就求皇兄允我从此隐居山林,九王爷永不复活,让他的王妃堂堂正正地改嫁,了那人和她长相守的愿望。我只要寻到你,与你相伴余生,不作它想。

    皇兄看了我的伤势,又加上我的失态,以为我心智失常,对我的请求不予理睬(是,一般人都会觉得你疯了),他说这关乎皇家尊严,定要斩两家满门,我苦苦阻拦,他才只斩主犯同谋,撤换了定远将军。顾家小姐听到那人被斩,随即上吊自尽我背着皇兄让人合葬了他们,希望他们能从此相伴,不再仇恨怨伤。

    我知你心高气傲,你见了晋伯众人,就已疏远了我,我若以真实身份来见你,你大概都不会理我。我从简装来见你,你见了我的面目,就不愿再亲近我。我当时想,也许我应该完全毁去容貌,你就会如以前那样对我。云起,你,为何这样不容我呢?"

    他的话直击入我心中,是我不容他吗?我心神混乱,无法细想。

    "我也知你在意我的两个妾室,我收她们是在以前。她们一个是从小服侍我的丫环,我不收她,她无人能嫁。另一个,也确是个青楼女子,我怜她才华出众,不忍让她在那地方过一生。我回去之后,才知什么是真的两情相好,我竟不能再容任何人在你我之间.可她们无依无靠,若无过而出,必会含辱而亡。我虽无法再如以前那样对她们,却也不会休了她们。她们将为我终生所养。"

    他深叹了一口气:"云起,我多愿能那样抱你在怀中,看你睡觉,永远不分离!我当时已知,是奢望,只能抱着你流泪,不能自己可无论我心中多么苦,云起,你应知,你救了我的命,更救了我的心。我的身体虽残破不全了,可我的心还在,没有碎,能一直念着你,直到我死之时"

    我泪如泉涌,不敢回头,只把头停在膝上,让泪水打湿我膝盖上的衣服。

    他停了很久,慢慢地说:"云起,你可以,随时来看我,我吩咐下去了,无人会拦你。我,也会,再来看你的。"虽然语气平和如昔,但我就是知道他在哭泣!我甚至能看到,他的泪水划过他的心,留下烙伤般的痕迹。我多想回身抱住他,让他不要再伤心,可我的手是这样沉重,压满了世俗的负担和偏见!

    他好象做了个手势,有人前来把他推走了。一会儿车辇声声,渐渐远去。

    我在河边坐了一夜,哭了一夜,为我自己,也为了那颗我从未明白过的,至纯至善的心灵!那个我背上的佑生,那个抱我在怀中的佑生,那个今夜在我身边头一次倾诉了心意的佑生,从此将于我心中常在,不会和我分离,直到我死之时

    后边的一个月,我近乎疯狂。也正是从此时开始,我的"骂"名远扬。我不再曲意奉承,见人只是嘻笑怒骂,怒骂更多些。淘气经常在一旁看着,吓得目瞪口呆,脸色泛白,因为我骂的人大多是达官贵人,甚至皇亲国戚。结果我越骂,他们越上赶着地来,简直是来找骂。我们的煤业作得越来越大,但我却越来越空虚。我天天等待佑生再来,他始终没来。

    一个微雪的早晨,我穿戴完毕,还未出门,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下马,猛击我的大门,开门一看,是程远图,他满身泥浆,满脸胡子碴,看来是连夜赶路。他不容我开口,拉了我就上了他牵的一匹马,匆匆说:"九王爷腿毒发作,命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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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

    我那天醒来时已是满天星斗时分,佑生坐在地上,我躺在他怀里。我初睁眼,看见明亮夜空下他温和美好的面容,几乎以为自己在一个美梦里。我一定是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又垂了眼睛,似乎抱歉地说:"地上太冷"

    我一下子翻身滚到地上,马上去扶他,一边说:"冷你还在地上坐着?!"

    他双腿麻木,根本起不来,我就帮他把两条腿先伸直。动了他的伤腿时,他哼了一声,低垂了头,浑身发抖,双手抠进地里。我心里有一个地方刺破了一样疼痛,咬着牙,帮他按摩他的另一只腿,一句话也没有说。

    也许就在此时,我决定配合他演这场戏。我不问他是如何找到我,不问他的背景,不问他的妻妾如何欢喜他的归来,不问他记不记得我说过的择偶条件我什么都不问,如果他告诉我,那是他的选择。因为我不问,所以我也不去想。

    我只要他轻松地来,笑一笑,快快乐乐地离开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次

    我这是不是典型的第三者啊,不,是第三,四,五者,第五者!我TM别活了!在原来的地方当个第一者还被第二者给甩了,在这儿当第五者,这不是自取灭亡是什么?!

    但是没办法,一想起他的样子,我就想象不出怎么才能对他讲:"别来了!和你那一大堆妻妾呆着去吧!"我不愿让那双眼睛中出现一缕悲伤,因为我知道他已经经过多少苦难。

    哎,舍身喂虎就是这种情形吧,或者,以身饲虫,依呀!还是喂虎了吧。还是不要舍身就是了,他也不敢吃我,顶多拉拉抱抱,那感觉也不错也许我是老虎呢?对,怎么没这么想!不是虫,我是老虎!他是来喂我的,最终被我吃掉!他的妻妾一点儿没捞着

    这么想着,心情舒畅,可见这世上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败局,一念之间,胜负成败,黑白颠倒!

    这之后,我们越来越忙。不仅这个镇上,别的镇也有人来买我们的炉子和煤饼。淘气已成了独当一面的主管,小乞丐们都成了师傅,更多的乞丐流民加入,我得找新的地方了。我们买了新的马车和马,路路不拉车了,它很高兴,我常骑着它在镇外的田野小路上跑跑。

    每一个客户来,我每次都要反复和他们讲怎么使用炉子,防止煤气中毒,还让他们签下名字,说已经得到培训,保证按我说的去做。我不想惹任何麻烦,什么都想料敌先机。在外面把自己防的滴水不漏。结果,谁知道,从心底深处失了把握,弄得自己神魂颠倒。这是不是报应啊。

    佑生十天半月来一次,每次早上到,晚上走。他总是那一袭朴素的蓝衫,一条头带。来时满面风尘但兴致勃勃,走时神色疲惫,语意阑姗。

    一开始,他就坐在院子中,看我干活。小乞丐们总是不在,淘气也会被一个仆人引走去到别处玩耍。

    一天,夏末。我乘清早的凉意,和淘气把泥和好了。正要做煤饼,佑生就到了。那个叫晋伯的把他推入院内,一个认识淘气的仆人马上和淘气亲近,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出去了。

    佑生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他的眼神满含笑意,我赶快看自己,真是一身两臂全是黑泥!

    我忙道:"不许笑话我,我容易吗我?"

    他轻笑起来,说:"谁在笑话你,不过是,高兴而已"他的眼帘垂下来。

    我松一口气:"不笑话就好,可见你不以貌取人,是个好孩子。"

    他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你才是,以貌取人"

    我点头道:"是啊是啊,有的人长得太漂亮了,我不得不变得浅薄不堪,此人把我的精神境界一再降低,弄得我天天自惭形秽,虐待啊!我没对不起他啊!"

    他低头抖起来。

    我院中支了张长架子,是为了做煤饼的。我设计了一个大模子,里面隔开二十个小格子,填满了煤泥,晒干了,把模子拿起来,二十个煤饼就做好了。我把四个大模子放在长架子上面,转身把和好的泥铲进一个破桶里,提起来,到架子前,倒进模子里。来回反复,把模子填满了,提着桶,用一块小木板把模子上的煤刮平,填满每个小格子。

    我一趟地提煤桶倒煤,一会儿就大汗满脸。其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佑生说话,他几乎不言语。

    终于把模子全倒满了抹平了,我长舒一口气,到井边提上桶水来倒在盆里,拧出个毛巾擦了把脸。看向佑生,他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看来是我冷落了他,不禁赶快一笑,他的头微低下去。

    我忙说:"我差不多弄好了,再插些树枝就行了,然后就能和你聊天了。"

    他没抬头,轻声说:"我帮你吧。"

    我赶快摆手道:"千万别,小心弄脏你的手。"

    我回到架子前,拿了一把小树枝,一根根插在模子的煤饼里,每根还晃一晃,其乐无穷的样子。佑生不抬头,却突然自己推轮子,要到架子前来,我吓了一跳,立刻放下手中树枝,去推他到架子前面,他拿起一把树枝,一枝枝,轻轻插入煤饼里,也晃了一晃。他的手背手指上有伤痕,但肤色如白玉一般。

    我叹口气说:"你看你,一会也得洗手,你手那么白,洗都洗不干净了。"他也不说话,但好象出了口气。

    我重拿了枝子,插得很快,发现他也是每个煤饼插七枝树枝,观察力很强嘛。两个人默默地插完了树枝,真快,我又到井边,把盆里的水倒了,换了新的水,给他端过去,他在盆中洗着手指,他那优雅的动作和那修长的手指把我的破脸盆衬得无比恶俗!我看他洗完了,抬了手,就说:"你自己在你衣服上擦手吧!你衣服比我的毛巾干净!别又把你手给擦脏了."他终于轻笑起来。

    转身回到井边,自己重打水,洗手洗胳膊洗脸洗脖子,看来今天也干不了别的了。洗完了,看他侧着脸看着我,忙走过去把他推到一处阴凉地方,他忽然说:"我想喝点水。"我去拿了饮料罐,倒了水,刚要给他,见他的唇如此温和动人地抿着,面颊干干净净的,心中一乱,又感到远了一层,就问:"你有没有自己的杯子?我只有一个杯子"

    他又低头说:"你可是,嫌弃我"

    我大惊道:"当然是怕你嫌弃我呀!我哪敢嫌弃你啊。"

    他几乎轻叱地说:"我何时,嫌弃过,当初"他又停下来。

    一提当初,我心中酸楚,我把他当成了一个新的佑生来相处了,当初那个佑生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记忆了。叹了口气,把杯子递给了他。

    他慢慢地喝着水,低声问道:"你真的,不觉得苦吗?"

    我笑起来:"佑生啊,我是这世上少有的幸福之人哪!你看我,从小,父母双全,虽然他们迫害我,让我读书和听京剧,但平时,根本不用我做家务活儿!我简直是个饭来开口衣来伸手的大爷啊,我倒成了他们的父母了!(佑生笑起来)接着,上了大学,一帮狐朋狗友,天天神侃胡聊,不好好学习,也没被开除,整个玩了四年!十六岁到二十岁,青春啊,没白浪费!全用于高高兴兴了。出来当了个研墨的,但也还可以糊口,父母更谢天谢地了,他们一直怕我经不起诱惑,给人当了二奶,就是你们这儿的妾……(快转话题!)来到这里,马上找到了工作,不,是自己当了头儿!这就是自雇了,不用怕没事干。下面还有不付工钱的劳动力,我风光死了!刚来时,我觉得山穷水尽,这才几个月,就柳暗花明了,上天对我实在不薄啊!你说这叫苦,那我天天见的小乞丐们,可怎么活呀。"

    他叹口气说:"你当初,对我,是不是,就象你,对这些乞丐"

    我心中一动,暗自问,是吗?是也不是一挥手:"别提当初了,过去的事了!你可不能说是我对乞丐好,实际上,是他们牺牲了自己,对我好的。"

    他抬头看我说:"怎讲?"

    我说:"他们来我这里,我一说话,他们就快快乐乐的,让我觉得我很有用!看着他们,我只有佩服!人家能这样生活,还没被吓死,多勇敢。我就不能知天由命地把自己交给路人,靠别人的好心过日子,担忧也把我担忧死了。"

    他轻声说:"你难道,不相信,定数吗?"

    我少有地严肃起来,沉思着说:"佑生,其实这是我一直弄不懂的问题。按理说,应该有定数,天地之间,一切都该有道理,所以,生命肯定是有要遵循的轨迹的,这轨迹是不是就是所说的定数,一定会把你带到你该去的地方?就像我来到了这里?可另一方面,我也相信选择。萨特,就是一个哲人,说:英雄选择成为英雄,懦夫选择成为懦夫。关键时刻,人是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不是被动的,就像我可以选择成为乞丐,也可以选择做煤饼"

    佑生轻声说:"你还是,不要选择成为乞丐"

    我笑了:"可见是可以选择的,关键是,我做的选择,是不是就是定数已决定的呢?太可怕了,那选择也是白选了,表面是选择,实际是定数!我心寒哪"

    他打断我说:"你当初,救我,是不是,你的选择?"

    我赶快说:"快别提从前了!那时我哪有时间选择?糊里糊涂地就过来了,你就当成你命不该绝,是定数,跟我没关系!"

    他一下笑出来:"没关系"到后来,却似是苦涩,停下,不说话了。

    我不知为何,心中一痛,忙改话题说:"日后,我做得大了,一定要广招天下乞丐游民,皇帝那家伙也得谢谢我。"

    他一愣,说:"为什么?"

    我又摩拳擦掌起来:"佑生,你听没听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茫然道:"那又如何?"

    我眉飞色舞地说:"人穷到底,就会铤而走险,没有顾忌!这就叫穷凶极恶!有言说穷山恶水出歹人,一点不假。一个国家,赤贫的人越多,就越不安宁!小的说,没有生计的人会打家劫舍,大的说,他们会群起暴乱!你说我收了众多乞丐游民,少了动乱因素,皇帝那家伙是不是该谢我?"

    他低头轻笑道:"的确如此。"

    我再接再厉地说:"其实国家真正的安宁不是仅在扶贫,而是让大多数人都比较富裕,就是所谓的中产阶级。这一大帮人,不会象富人那样有巧取豪夺的野心,刻意盘剥他人,也不会象穷人那样恨意难平,总想改变现状。他们只高高兴兴地自己过舒坦日子,社会自然稳定。我日后要让给我干活的人都成中产阶级!表面上看是我对得起他们,实际上是增加了社会稳定,你说,皇帝那家伙都不认识我,就欠了我一大堆人情!"

    他又笑起来,停一会,不笑了,说:"你曾说,你想进宫"

    我抱头大叫起来:"你是想害死我啊!谁想进宫?!一见皇帝的面,只说了一句话,我就被砍了!当场没死,也被后宫的几百双手给掐死了!知道的说是你出的主意,不知道的以为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啊!佑生,咱们可不能这么对朋友!我虽对你不好,可到底没害死你,你不能这么狠心毁我呀!太不够朋友了!"

    他出声笑起来。笑声落了,说:"云起,我给你带了本书来。"

    我笑了:"太好了,佑生,我反悔,你够朋友!繁体字,我好多不认识啊,佑生,你是真的真的够朋友,帮看看。"他又笑了

    我的庙渐渐是个煤工场。佑生总给我带一两本书来,我们就到河边坐坐。我会向他问不认识的繁体字。有时候是拦路虎,有时候是一群羊。碰到一群羊时,他会把整个句子讲解出来。读书是咱们的老本行,自然会有很多感慨和遐想,和他谈论起来,常常你言我语,精彩非常。他只是这时,话还多点。我在学校里有过无数这样的探讨,倒也不觉得异样,他却时常激动得眼睛发亮,盯得我心里发慌。难得的是,第一本书后,他就开始摸索出我的喜好。经常带来什么书,告诉我,你上次喜欢XXX,这次也许会喜欢这本。他竟然大多不错!但他也介绍给我多种不同的书籍,各个方面都有。我不喜欢的,只看一页而已,他就会推荐另一本,从不勉强。

    有时我常放一些厥词,有时我不禁会泄露心意,但是因为在讨论之中,仿佛都能接受。

    我们读到的一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不由得感叹道:"君子为何坦荡荡,就是因为他认为凡是发生的事情都有道理,都能接受下来,这就是胸襟哪。没有不好的事情,只有不好心境!虽是有些唯心,但何尝不是处世之道啊。佑生,我觉得,你就是君子。小人长戚戚,这就是我啊,不满足,不接受,总在寻找,总不知方向!结果悲情满怀,没有坦荡。我真是个小人哪,可怎么办?天生如此啊。"我摇头叹息。

    我转头,他看着我,眼中光芒一闪,稍垂下眼帘说:"对君子而言,实在,没有小人。"

    我一击掌说:"是啊,君子是不品评的,因为他认为所存在的都是好的啊!那定了君子小人定义的,可不就是小人了吗。孔子一口一个君子小人,可见不是个君子。佑生,你居然影射孔子是小人,如此大胆!"

    他轻笑起来:"你,如此,小人!"

    我也笑起来:"你出此言,就非君子啦!"

    两人一起笑起来

    河畔杨柳,夏日微风,阳光在水面的光,映在他身上,让我为之恍然。

    下午,我们会去一家茶肆或小餐馆,喝喝茶(真差),吃点东西。我也就吃个馒头,来个青菜,他吃得就更少,但每次都要分吃我一小块馒头。我们总选一个角落,他喜欢我坐在他身边,而不是对面。我们在吃吃喝喝中,交头接耳,低声地说说笑笑,我觉得就这样,直到永远,也没什么不好。

    我说:"佑生,你说人为什么要美食佳肴?"

    佑生:"为何?"

    我说:"那是因为他们心中寂寞啊?"

    佑生:""

    我说:"人在寂寞的时候要得到补偿,心灵上没有,只好在口味上来些安慰,是不是?可越吃越得不到满足,这不是往火里加油吗,结果更寂寞了。"

    佑生:"你只吃馒头,是不是,不寂寞?"

    我:"非也,我是怕别人也知道这个秘密,把我看穿了,来填补我的寂寞,所以才不敢吃饭的!"

    他笑起来:"你还怕别人看穿你"

    我道:"我简直怕死了。我告诉你,原来我也有过一两只口红项链之类的东西,结果我有一次读到心理学,就是关于人是怎么想的学问,讲到我们的所带所饰,都是一条条短信哪!我涂了口红,就是在要大家看我的嘴,我戴了项链,就是求大家看我的脖子,我弄个新发型,就是告诉大家我觉得我头发很出众

    自从我读了这些,我就再也没法打扮了!我觉得我若是打扮起来,往外一走,那是浑身一片喧哗呀!整个自吹自擂哪。你说我要是象你这样风华绝代貌美无匹也就罢了,可只是个平庸之色!平常别人不看我,也就算了。一看我,我就以为我没擦嘴,马上就得抹把脸。有谁,尤其是警察,就是衙役之类的人,一喊:嘿,你给我站住!我就觉得那是我。我不做贼都心虚啊。知道的说我有道德良心,不知道的说我的心坏了坏了的,自然如此啊。你想,万一有个明眼人读过同一本书,看我一眼,问我一句,你以为你是谁,还敢这样,我当场就得自尽哪!"

    佑生笑起来:"你为何,如此妄自菲薄"

    我说:"自知之明而已啊。这主要得追溯到我的父母,从小就天天跟我说,我这样的,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可见我没有外在美!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没别人"

    佑生轻声说:"不见得"

    我说:"怎么不见得,你不用安慰我,我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准备以我的内在美,其实也不美,内在的不美的精神力量,来打天下了多费劲哪!我要是有某人一半的容貌,只微微一笑,就祸国殃民了,该多好!"

    佑生苦笑起来:"你现在一笑,就已经,祸国殃民了"

    我:"如此鄙夷我的理想,真是白向你吐露心声了。而且,你现在正真正地祸国殃民,实在该有自知之明"

    我们有那么多的笑谈,竟是随意话题,均成笑话。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黄昏

    唯一遗憾的是,我再也不敢象以前那样轻薄他了!连他的手都不敢碰,更别说背背抱抱。很难想象我曾经对他上下其手,任意胡为,还曾把他双腕不知他现在的身体是不是还是我摸过的那个样,不知他三个妻妾中有谁摸过不想不想,不能想,不然我真会疯掉!

    一天我们正在那里饮茶轻笑,一群人乌央央地进了茶肆。满满地占了一大张桌子,挡住了我们出门的走道。佑生又坐在轮椅上,更出不去了。得,只好等等了,反正我们也没喝完茶呢。

    就听他们开始吵吵,说什么X大哥刚才皇城回来,快说说新鲜事。

    我来此一直在小镇乡村转悠,听说皇城,不由得留了些意,不留也不行,他们说话的声音大得有回音缭绕。

    就听那个X大哥说:"要说新鲜事,这皇城里还真有一桩呢!"大家忙答"快讲快讲!"

    那大哥接着说:"大家还记得那几月前狩猎身亡的九王爷吗?"

    有人接到:"当然当然,当时皇上惊怒异常,悲痛难忍,罢朝七天哪!派了近千人搜寻,终于在万丈悬崖之下找到了九王爷的尸体,皇上据说扶棺大哭,因为九王爷的尸身粉碎不全哪!还令厚葬于皇陵,紧挨着历代皇上的陵边,说日后好再与九王爷相伴。"

    又有人说:"若说皇上对九王爷的宠爱哪里只是兄弟,真真胜于父子啊。可要说九王爷也是这世上少见的奇人呢。"

    有人插话:"就是,九王爷人中龙凤,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啊。他貌匹无双,加上他常穿华服美袍,许多人都望之一面,记之终生。更何况他允文允武,诗词咏赋,琴棋书画,刀枪剑戟,骑射弓箭,无一不通!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气质卓然,出口锦绣,挥笔成篇啊,那简直是我朝开国以来,风采文章第一人!"(我:TMD,世上有这样的混蛋么?)

    有人又加上:"还吹得好箫哪。"(我:更是混蛋,我不会吹箫。)

    还有人:"据说这九王爷不爱江山社稷,只爱绝色美人!"(我:这简直是混蛋到家了。)

    另一人:"就是,据说他从小的丫环们都是人间少见的美人呢。还听说他把最美的那个纳为妾了,永伴身边。"(我:靠,混蛋到我无语的地步了。)

    "那丫头片子的命真好。"(我:倒霉蛋哪)

    "那算什么,记不记得他万两黄金买青楼艳色清倌人XXX为妾,传为天下美谈。只因那清倌人可以和他对吟诗句,伴他月夜泛舟湖上啊。"(我:淹死算了。)

    "你们都忘了那咱朝开国以来最隆重的婚礼了吧?!"(我:败家子)

    "是啊,那真是一场闻所未闻的浩大盛典哪。咱皇上知道九王爷誓娶一位天下绝色佳人为妻,遂为九王爷广为物色,圣上不为自己的后宫,反为自己的兄弟,这是什么情义啊。"(我:狼狈为奸而已。)

    "最后选中了顾XX尚书的小姐!听说那顾家小姐是艳冠天下,色比神仙哪!见过她的人说,她美不胜收,闭月羞花,加上窈窕身段,风流举止,九王爷新婚之夜就写下了名句XXX(省去谗媚可耻毫无文采的十几字),一时传颂天下,顾家小姐的美貌青史流传了。"

    "传闻盛典之上,祥云缭绕,那英俊潇洒的九王爷手挽着凤冠霞帔亭亭袅袅的一位女儿家,远望如一对仙人入世哪。"(我:眼神有问题吧。)

    "更难得那顾家小姐弹得一手好琴,与九王爷经常在宫中琴箫合奏一曲,皇上都为之赞叹!"(我:没水平的人到处都是啊。)

    "那九王爷得娶如此娇妻美眷,偿了此生宿愿,赋诗为证XXXXX"(我:又来了,这人怎么不知道藏拙呢?)

    "可谁知九王爷竟……哎?X哥,您要说什么来着?"

    "你们这七嘴八舌的,哪里有我说的时候?"

    "对不住,您说您说。那九王爷死了以后怎么啦?"

    "死了以后还能怎么着?他又活了!"

    众人大惊,有茶碗掉在桌上的声音:"从地里爬出来的?!那可不容易,皇家陵墓还不都砌得死死的?"(我:别是成了吸血鬼了吧?)

    "你们让不让我说话了?!我是说他没死!"(我:也是,混蛋一般都死不了。)

    "那尸体是谁的?他一直在哪里?"

    "据说那尸体是九王爷一位仆从的,他掠了王爷衣服,不期然,失足悬崖。"

    "那九王爷呢?"

    "据说是醉酒失足碰了脑袋,失忆了近一个月,才想起来怎么回家。原大内第一高手亲自护着回了皇城。"(我:敢情是喝多了,该!)

    "皇上为此大宴群臣,庆贺九王爷回来了。只可怜了顾家小姐。"

    "却是如何?"

    "那顾家小姐与九王爷琴瑟亲好,两相爱慕。九王爷失踪时,顾家小姐日日以泪洗面,夜夜望空祈祷(我:死了还有什么祈祷的?),积劳成疾,九王爷回来,她油尽灯干,拉着王爷的手,一声长叹而亡啦。"众人咂叹不已,一片唏嘘,红颜薄命,感人至深,等等。

    哦,是个爱情故事,这个我懂。我笑着说:"这个故事与我讲的将军和夫人的故事哪个好?"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佑生,我吓了一跳。

    他的身子靠着墙,闭着眼,显得疲惫不堪,象刚被三座大山碾过了一样。听见我的话,他微抬了一下眼帘,又合上,轻声说:"没法比。"那瞬息的眼神似乎充满了黯然和绝望。

    我忙问:"你很累吗?"

    他似乎点了一下头,依然合着眼,忽然问:"你信他们说的吗?"

    "哦,明星八卦,我家乡也有。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象这种公众人物,大都有难言的隐私。既然是隐私,自然为众所不知,大家知道的就不是隐私了是不是?所以大家知道的大概不都是真的。这王爷要是按他们这样讲的话,就简直是个混蛋哪。"

    他扑哧一下笑了,再睁开眼睛,又是一片生机,身子离了墙。

    又听那边说:"边关吃紧哪,自从三个月前定远将军被莫名调离,达虏连连夺地掠镇哪。"

    "是啊,皇上刚钦点了程远图为威武将军,行将上任呢。"

    "听说这程远图一向是九王爷的挚友,也许九王爷知他底细,向圣上保举了他。"

    "我倒不看好。那程远图心高气傲,目中无人,恐非佳选。"

    "此话何意?"

    "你不知,只有心里没谱的人才目中无人哪!"

    我一下笑起来,佑生问:"怎么了?"

    我小声说:"那程远图若是如他们所说,我见一面就把他摆平了。"

    他有点古怪地看着我,我以为他不相信,就说:"你不信?摆平这种人是我的专项。我要栽,一定是栽在你这种棉里藏针的人手里。"

    他一笑说:"我信。"

    那天他走时,有些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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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 2

    我问淘气:"你们这里有蜂窝煤吗?"他不解地反问:"那是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我听见了命运向我挥出的一击,劈开了我所有的疑虑。我寻求的答案如潮退时的礁岩,从水中站起来,清清楚楚,无法回避。

    我不由得闭上眼睛,想保留住这短暂的彻悟感:这世间的事竟都不是巧合,一切一切都已在往昔安排下了伏线,时机到时,自然而然。这让我不寒而栗。

    我竟是做过蜂窝煤的!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没有蜂窝煤。开始是液化气,接着是煤气,现在是天然气,那里见过蜂窝煤?但是我家有一个远房二大爷,是一个命苦之人。

    说他命苦,并不是他生出来就饥寒交迫,孤苦伶仃,这全是他自找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时,他也就是二十四五,时来运转,接到了国家补偿文革时期所占房产的第一批付款。他的父母死于文革,父母房产被原工厂所占,他代替父母得了一万元。那时一般人的平均工资才每月二十元左右,他等于一下子拿到了别人五百倍的工资.换到今天,那该是五十万到一百万左右吧。

    这笔钱彻底毁了他。据说他原来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可以成为典型的妻管严,女的应该喜欢,所以他娶妻生子,该有不错的机会。可他拿了那笔钱后,就觉得所有和他亲近的女性都是为了他的钱来的,更糟糕的是,他突然觉得所有的女性都想和他亲近起来,让他防不胜防,躲不胜躲。据说他曾跑到我家,要求过夜,说有女的在他家门口等着和他友善,他不能被诱惑,因为她是想要他的钱。

    他原来从没觉得自己长得好,但拿了钱以后,就觉得自己英俊潇洒,一定人见人爱,所以找谁都没问题。他好不容易看上了谁,屈尊逾贵地向人家表示一下,人家若说不,他就觉得人家故做姿态,假装羞涩,肯定是爱上他了。他可不能惯着这毛病,得等人家自己来找他要求和好才成。所以更加傲慢起来。等人家都和别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了,他还认为人家心里实际爱的是他。爱而不得才悲嫁他人。见了人家夫妻孩子,自己脸上一般带出怜悯鄙夷和"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的表情来(你说那个可怜的女的招惹谁了!?)。

    他若表示了自己,人家如果说好,他就立刻改变主意,马上甩了人家,因为他又觉得人家是看上了他的钱了。

    既然大家都这么看好他的钱,他自己更得小心理财。其实那时有什么理财,不过是,好听点的,勤俭,不好听的,抠门罢了。据说他每天就是白菜馒头(我比他还差,只有馒头,没菜),饭后,把剩下的馒头切片,用线穿起来晾干当点心吃(没冰箱嘛),但愿我别落到这种地步(不过也快了)。

    难怪古人讲究:妻财子禄,要依从这个顺序才行,象这种命苦之人,财放到第一位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他连财也没有了。他那一万元在短短几年中就不名一文了。他后来也下了岗,住在远郊的小平房里,没有煤气,只能烧蜂窝煤。有一年冬天他重病不起,公共电话来说他那里已断了煤。我爸和我去看他,见外面墙外堆着碎煤渣子,锯末什么的,他竟然自己做蜂窝煤!没办法,也没车子去给他拉煤,只好动手把碎煤渣子按他说的比例搀锯末和泥做成煤泥饼子,上面扎一大堆孔。(我得亲自干哪,我爸就在那儿指指挥。当个女儿容易吗,还得给他们背米背面)

    想起父母,心中一阵大痛,但拼命压下,知道自己一旦失控,非错乱了不可,什么也别干了,马上成二大爷了。

    我暗叹一声,又问淘气:"你们这儿周围有煤矿吗?"他说:"有啊,就半天的路,我去过。"

    我垂了头,B大学中文系,作煤饼子了!认命吧。早知道,我学习干吗呀,天天睡懒觉多好!

    淘气问:"你到底叫什么呀。"

    我抬头看着他,毫无笑意:"我叫任云起。我不卖字了。"

    他惊讶地看着我:"任云起?你的神情怎么跟我爹似的?"

    话说煤这个东西甚是挑剔。点燃的时候,要拿木头或木炭去引燃。燃烧时,要随时保持热度,否则煤一旦变冷,就不可逆转,只有熄火了。但添加时还不能太多,少了氧气,它也死。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燃烧不充分时,里面的煤就浪费了。这就是为什么一般家居不该烧煤块或煤球,而是应烧蜂窝煤。

    现在市场上的蜂窝煤加了许多化学助燃的成分,让人能以一根火柴点燃。但最原始的蜂窝煤就是搀了锯末,黏土的煤饼。那些蜂窝煤上的孔才是这个发明的精华所在。

    说做就做,我马上驾车去了淘气所说的煤矿。十分简陋,但几乎是地表开采。时值夏初,没什么人买煤,价格便宜。我买了几袋碎煤,还和老板拉了关系,谈好了冬天的价格,为以后作准备。回来又到处搜罗了锯末和一些泥土,就在我的破庙前开始以不同的配料比例和泥玩。

    淘气每天都来,和我在泥里土里玩一天。他就是那种能被我吃定的人。无论我怎样打骂,他都风雨无阻地来,这煤成了他的鸦片了。他也不穿好衣服了,和我一样粗服短装,我们俩干活时,象两个小农民。

    他爹经常把他臭揍得鼻青脸肿,说他原来是游手好闲,现在是自甘下贱(那我成什么人了),不打不成器,越打越回去。他每次被打完,都兴高采烈地来我这儿,说得等一阵子才会再挨打了,有好日子过了。这就是他的反抗吧。

    虽然我们天天在一起和泥,但每次我要驾车去买煤,他想同去,就总也去不成。有时刚要动身,他身上就被人泼了粪,马上就得回家挨打;或者被人一下子撞沟里去了,半天爬不起来,我怕他死在路上,只好自己走。久而久之,我们就不再做此打算了。

    那个抢了我馒头的小乞丐日后也每天来,还带来四五个别的小乞丐。我给他们馒头,他们就在乞讨之余帮我砸煤和泥,倒挺高兴。我用馒头就换来了童工,心里觉着自己可够黑的,所以傍晚完了活,也教他们认几个字,讲个小故事什么的。他们看着我的眼睛,让我感到不再孤独。日子也过得很快乐。

    有时在夜里会想起佑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许多次在睡梦里清楚地听他叫"云起",那口气好温柔伤感,让我心痛不已。肯定是我在作梦啦。

    有时会允许自己回想起父母,想起他们对我的好。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后路了,再也没有了避风港。这世间,无论这里还是故乡,再也没有人珍藏我十几年以前的胡乱涂鸦,再也没有人百无厌倦地看我傻傻的儿时照片眼里会湿润。

    又有些疑惑,那次说书之前,我也想起了我的父亲,可在佑生身边,我并没有感到悲伤别瞎想了,现在谁也不在我身边,一切都要我自己来拼搏,无情些,会好受点

    蜂窝煤最重要的是炉子,否则会出人命。我找了一位铁匠,反复画了草稿,把烟筒直接塑在炉子上。几乎用了我所有的银子,让他打出了个样板。这里还是铸铁技术,炉子打出来沉重不堪,只有淘气能抱着走长路。我抱一会就叉气,还是抱佑生好,嗯,怎么又想起他了?!快快快,不想不想。

    炉子有了,煤也有了,该市场推销了。先起名字。我想来想去,就叫:"七孔煤吧,比蜂窝煤浪漫多了,炉子么,就叫一芯炉,取一心七孔之意,表示我们很聪明。"

    淘气看着我说:"云起,你是真的很聪明啊。"

    至于客户,我决定向小镇的第一政府官员去推销,如果他接受了,那简直就是开创新一代潮流啊,肯定大家都会接受了。可现在正是夏季,时候不对。大概不会成功。但是先认认路,现在把我们给拒了,冬天一来,心里一软,说不定就接受我们了,谁愿意天天和人过不去呢是不是?

    那天,我考虑平板车太夸张,就用马驮了炉子。淘气穿了他的好衣服(但是后来一抱炉子,就全毁了)。我依然是短服头巾(我的头发还没过耳),拿个背篮背了一篮子煤,身边跟了一群小乞丐浩浩荡荡就往政府大衙去了。一路上,大家指点调笑,我们俩也使劲说说笑笑,表示无所畏惧。

    我们到了门前,讲了来意,他们根本不让我们进门!没办法,淘气抱了炉子放回马上。我们往回慢慢走。

    小乞丐们去乞讨了,我问淘气:"那头把手有没有个女儿?"

    淘气问:"干吗?"

    我说:"你去色诱一下吧,牺牲自己,成就大家!你进了门,我们就有了内应了。"

    他说:"你怎么不去,你长得也挺漂亮的。"

    我瞪眼:"这儿谁是老板呐?反了你呀。"

    淘气忙说:"咱们再试试别人,我去我姨父那儿看看。"

    我问:"他是干什么的?"

    淘气说:"他住我们家,吃我爹的。"

    我大骂:"那TM有什么用!"

    次日,我正想着是不是要重新说书,把自己包装成偶像,以明星效益来进行七孔煤和一芯炉的市场推销(我也算牺牲色相了我),一个文人打扮的人到了我们的破庙。我和淘气正在和泥,满头满手的黑泥。我们看着他,他看着我们,双方都觉得对方是怪物。

    半天,他说他是县政府的采购人员(别问我他的名字!),特来购买我们的七孔煤和一芯炉。我们几乎要问他是不是吃坏了脑子,他还当场就付了银子。我们说我们给送货之后,他就走了。我和淘气半天不敢说话,怕从梦中醒来。

    好久,我叹了口气,问淘气:"你昨晚是不是去色诱县领导的女儿了?"

    他忙摆手:"没有没有。"

    我又问:"那刚才这位的女儿呢?"

    他叫道:"我都不知道他有女儿!他有女儿吗?"

    我摇头:"那咱们可是走了狗屎运了。"(某人:?)

    这之后,事情就好办多了。许多富家商家甚至主动上门,我们的炉子供不应求,有了订单和预付金。只是我们的银子还是不够另一驾马和车,所以我三天两头去拉煤,淘气和小乞丐们天天做七孔煤,忙得不易乐乎。淘气他爹也不怎么打他了。

    这一天,我一早驾车出去,到矿上装了三袋子煤(我能背动的拉),又马上往回赶。到镇边,赶快买了袋馒头,给小乞丐们也给自己。我连日工作加上这一天的奔波,觉得有些疲倦,想着今天就不讲故事了,回去给了他们馒头就睡觉。

    我坐在车边,双腿搭在外边,晃来晃去,马路路慢慢吞吞地走着,我看向我的庙,见门外路旁坐着一个人。

           

重逢

    我一看见他就再无法挪开我的眼睛。

    远远的,他穿着一袭蓝色的长衫,肩膀瘦削却显得刚强,他背部笔直,脸稍侧着,也在看着我一点点走近。我渐渐近了,见他头上只简单地扎着一条和他衣衫一样颜色的带子,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似有风尘疲惫之意。看来是二十来岁,可是感觉上却觉得他已经历过太多的风霜。眉毛漆黑修长,眼神端庄平静。嘴唇安详地抿着,也有点白。只看表面,他应该被称为美男子,可这称呼似乎反而贬低了他。他坐在那里,好象没有呼吸,那种深深的沉静,是已脱去了世间纷纭顾虑后的至极平和,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纯净无瑕。可在他的眼神里,好象有什么,要在那稳定的神光后盈盈欲出,就是这唯一的生动,把他和那些世外高僧们隔了开来,好象透露了一丝他心灵深处仅存的生死难舍的挂牵,让他那出尘绝世的平淡气质里有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温暖柔和。

    他有种我十分熟悉的气息?却美好过我所知的所有记忆

    我的车停下,两个人还是在相视无语。我再仔仔细细地看他,他衣衫的颜色,与我运动衣的蓝色十分相近,等等,他鬓边有一道淡白色的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他左边的眉上,也有一道细细的伤疤,从上划下,险险地错过眼睛,止在眼角的下方。这些伤痕,我初见之下,竟没在意

    我轻轻地说:"佑生"象深夜的悄语,我接着大喊了一声:"佑生!"一下子跳下了车。

    他慢慢地笑了,那笑容象一枚沉在海底的明珠,在无月的夜晚,从黑色的海底冉冉升起,带着越来越强的光辉,最终绽放在水面,如月华般照亮了海面和夜空.

    这笑容让我目眩魂驰,一下子怔在他面前,几乎不敢向前。我向他抬起手,余光中见我的手象个黑爪,布满煤灰,一下子收回手,背到身后,就这么站在了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

    这一步就隔开了那些夜晚,那些话语,隔开了我在他身上的触摸,隔开了他依在我背上的身体,隔开了我拉他的双手,隔开了他环在我身前的手臂我心中酸痛,却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忽然感到,那个让我尽心照料,肆意玩笑的佑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月华沉入海底。他的面容回复平静,只轻轻说了一句:"云起."云淡风轻,不是我梦中的声音。

    我勉强笑了:"佑生,你好吗。"他半垂下眼,低声说:"很好。"

    俩人就这样对着,谁也不再说话。我不敢看他的脸,就盯着他放在双膝的手。他的袖子盖过双手,只有右手中指的指尖露在外面,白玉一样精致。我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更显得悄无声息。我忽然想哭泣,想转身离去,永不再见,永不伤心

    就听一声:"哈,云起,你回来啦!"转头见淘气,一路快步走来,穿着光鲜的藕色衣衫。

    我不由得一皱眉:"你这是什么色儿?"

    他一愣说:"我娘刚给我做的。"

    我一摆手:"是你娘给自己的料子,做坏了给你了。"

    他大惊:"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松了口气,向他们两之间一挥手:"这是佑生,我的一个朋友。这是淘气,无业游民。"转身往车走去。耳听淘气对佑生说:"不,不是淘气,是陶旗。"佑生没有声音。

    我拿起一袋煤,淘气凑过来说:"我帮你吧。"

    我挥手:"穿成这样,要卸煤,找打呀你。"淘气说:"我换了衣服来吧。"

    我摆头:"算了,我今天懒得理你。"

    淘气毫不以为意,平常被我骂多了,再接再厉地说:"那明天见了"。转身走过佑生身边,突然停下,指着佑生说:"云起,这不是你干的吧?"

    我吸了口气,也不看他们,淡淡地说:"你要是再不走,也快陪他坐那儿了!"

    淘气倒抽一口凉气,说:"我走我走。"但又不死心地对佑生说:"他对你都这样了,你还来看他,真够朋友了"

    我开始找东西:"我真得揍你一顿了!"淘气跑了。

    气氛轻松下来,我转身对着佑生,他似乎有了一缕笑意,看了一眼淘气走的方向说:"他倒是个,好人。"

    我轻叱:"小屁孩一个。"叹了口气说:"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些煤卸了,洗了脸再和你说话,不然我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是,没看过。"他轻轻地说,眼睛又半垂下,象是怕泄露了什么。

    我吓了一跳,忙把一袋煤甩上肩膀,匆忙说:"你还记恨我呀,我说我怕你了。"他竟抬眼看着我,笑了,月华又上

    我啪地拍了自己脸一下,说:"有虫子,我得先把煤放下。"快步走开,竟听他低低地笑了声,我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吓死谁了,这是什么杀伤力呀!我死在他手上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飞快地把几袋煤卸了车(小乞丐都不在,后来才知道是被别人拿美食引走了),把马也解了,提了买的馒头,到他身边。暗暗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慌乱和茫然。仔细看,他实际上是坐在一架椅子上,两侧有和椅子座一样高的轮子。这就是古代的轮椅了。周围看看,不远处一架马车,十分不惹眼,但几个仆人,却身手矫健的样子,其中就有那个晋伯。

    我对他说:"我把你推进我的院子,他们会不会过来跟我打架?"他又一笑,我尽量不看他,听他说:"你还怕他们?"

    可气!现在我竟不能回嘴了!

    我推了他的椅子,走到院子里的井边。我放下馒头,进庙里拿了我的破毛巾,破脸盆,我那红牛易拉罐改装的杯子回到井边,开始洗脸洗手漱口。

    我洗着,又感到那种悲哀,佑生,那个我曾那么亲近的佑生,没有回来。若是那个佑生在面前,我大概早已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他的伤如何,他这段时间在干什么,是不是平反了?再把我这里的事情好好说一说可我现在只感到紧张不安,还有些局促,无法开口

    过去我从来回避和帅哥走得近,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我怎么也没想到佑生是这个样子,虽然我在脑海中并没有想象过他伤愈后的模样。每当想起他,我总记起他和我在破庙中的聊天,在李郎中屋里的相视无语,记起他在小镇树下握我的手,记起他那些夜晚的笑声,记起他的唉,我暗自叹息,不知所措,只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洗来洗去。

    他在那里看着我反复洗手和手臂,终于说:"云起,你才华横溢,出口成章,为何要这样苦自己?"

    听到那熟悉的语气,温存而和缓,我才松弛下来,心中一暖,笑出了声:"我哪里有什么才华?所说的都是古人诗句,顶多不过是个博闻疆记罢了,过目不忘而已。说白了就是一个背书的主儿!这儿哪里需要一个背书人,我们家乡也不需要,我在那里,只是个秘书助理。"

    "什么是秘书助理?"

    我说:"秘书是替头儿,就是老板,写信的人,秘书助理就是帮秘书的人,就好比,是这里帮着写字的人研墨的人。"

    他惊讶:"他们只让你研墨?"

    "对呀!所以我可不是个什么人才。可到了这里居然发现,因为我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可以干些事情,你说这不是小人得志是什么?!哪里是苦了自己?我夜里睡觉都乐得哈哈笑呢。"

    "你卖煤饼和炉子又算什么事?"(嗯,他怎么知道的?但当时正在谈兴上,没细究。)

    我坐在他身边的井台上说:"说来话长了,你想听吗?"

    他又笑了,说:"我何时不想听过?"

    我看着他半天才缓过神来,忙晃了下脑袋说:"佑生啊,你真是害人匪浅哪。"

    他微侧开脸,垂了眼帘,唇上带出来一抹笑意。

    我忙敛了心神,正容说:"我的家乡四百年以前还是鱼米之乡,湖泊遍布,环山满是森林。后来,那里建立了一座庞大的皇宫,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间。建这个宫殿并没有让森林消失,但是那之后的每年的冬天,大量的林木要被伐掉,给皇宫供暖。仅仅两百年,森林就完全消失了。山头光秃,北风强劲,风沙渐猛。湖泊河流相继干涸。一个美好的地方,变成了黄土飞扬的垃圾场。

    我曾住过朝北的房间,冬夜里,狂风夹着沙子打在窗上,象在下雨,实际是在下土啊!

    其实,我的家乡不是人们唯一的错误。有一片黄土高原,原来也是森林覆盖,人们砍伐尽了树木,地表黄土随风雨而失,土地贫瘠,民不聊生了。黄土流入河流,堵塞河道,造成多少洪灾,真是雪上加霜啊。那些林木没有用于什么流传于世的建筑,大都是被烧了做饭或取暖。更可惜的是,"

    我一拍膝盖站了起来,又开始乱走。我指着我脚下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有全世界最丰厚的煤炭资源,完全可以满足所有人的取暖和炊饭千百年所需!那些林木被毁实在是人们的愚昧啊!"

    我叹息着:"人们烧一个煤饼,就是少烧一个树枝,烧一大堆煤饼,就是少烧一棵树木。哪一天我把七孔煤和一芯炉介绍给所有的人,让从皇宫贵族到贫民百姓都用煤而不再用木,我就能救下多少森林和动物啊!可惜我势单力薄,也许有生之年只会达其一二,但我若尽了力,死时也就心安了。"

    他轻声说:"你小小年纪,干嘛总谈死。"我看他,他不看我,但脸上似有种悲伤。

    我笑起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呀。我看到了我过去的一生,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无足轻重。我不在意首饰衣着,粗布葛衣也没关系。来这里,除了馒头,真是什么也吃不下。口腹之欲几乎没有了。我只想做一件好事,也不枉来这世上一场。

    我也是有内疚的,烧煤虽然可以免去森林之毁,但煤本身也是污染。一定要努力把污染降低才成。煤灰可以压成砖或制成防火泥,可煤烟在空气里无法收集,至少现在不行。我做好事的同时也做了坏事,日后只有把这煤业所得广用于建立百医堂,为大家修桥补路,收养乞儿来补偿我的过失了。"我垂头叹息。

    "那你呢?"他问。我抬眼看他,他看着我,那目光明亮又温和,我忘了说话,他又说一遍:"那你要什么?"要你!我差点脱口而出!赶快晃了晃脑袋,可恶,这简直是勾魂哪!

    我转了转脖子,感到疲惫不堪,不禁说:"我想要一个大浴室,有个大澡盆,我好洗洗澡。然后我要一个藏书馆,书越多越好。没书看,好孤独啊。然后,就不在我手上了。"

    "什么不在你手上了?"他问。

    "命运啊,两个人的命运,不在我一个人的手上啊。"我摇摇头。他没说话。

    我突然感到非常累,不禁拿了水杯走到他椅子旁靠着轮子坐下。我喝了两口水,看见他的手伸过来,要杯子,我把水给他,余光中见他放在唇边喝了一口。我恍惚中觉得回到了以前,不禁闭上眼睛说:"佑生,又见到你了,真好。"我慢慢滑倒在地上,睡着了。

    下雨了吗,水滴落在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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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 1

    我真是垂头丧气了好久,在马车上觉得马不是在拉着我,而是在拉着一只丧家之犬。我不知道我到底该干什么,只想这么着走到天尽头。

    天渐渐黑了,我到了一个镇边。要进镇时,天空只余下最后的微光。好象天空不愿意我忘了它的存在,这最后的光亮焕发出一种极为柔美的蓝色,虽只是很短的时间,仍让我为之神思恍惚,好象想到了什么,仔细想想,又不知道是什么,我的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赶车慢慢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天好象突然黑了。只见家家户户窗中隐现出了灯火,炊烟处处,食物的香气似有如无。我听着父母等人呼喊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声音,看着一家家店铺纷纷关上门,只感到眼中发潮,心中凄凉。想到我来这个世间有六七天了,这还是头一次感到人在异乡的悲伤。一道屏障撤去,我孤单无援。

    找到了一家小店,把马解了辕套,喂上,我拍着路路的脖子说:"你说去哪咱就去哪,咱们兴亡的重担就落在你的肩上啦。"它哼着点点头。幸亏我还有路路,不然我磕死算了。

    我根本毫无胃口,喝了点水就和衣倒在床上。过去几天,这时候,一般都是和佑生吃点东西,洗洗漱漱,然后我就往他身上抹药。我现在躺在那里,想起他静静地坐在床上的样子,遍体伤痕,任我在他身上左涂右抹,吹气哈气地逗他,却总微低着头,从不言语。我突然感到心中一阵酸楚,好后悔当时怎么就没有紧紧抱他一下,洒两滴眼泪。

    我向后靠去,身后空空荡荡。空气里已没有了那缕缕清烟,我的声音沉寂在井底。春末的花丛,蝴蝶飞舞,花朵随风飘落,不知所终.

    我好久无法入睡,努力去追想我往日快乐的时光,却总引来无数惆怅。是的,我想念他,这几乎让我发狂。我没怎么去想念我相处了三年的男朋友,倒如此想念这个一起才呆了不到一个星期的人,我有病啊我。

    为什么哪?!我猛问自己。我一直是在照顾他呀,什么时候他在我心中变得如此重要。这是谁照顾谁哪?!

    有一位著名的美国侦探小说家(RAYMONDCHANDLER),他娶了一位比他大17岁的妻子。那位女子有严重的抑郁症,无法工作,天天睡觉,总躺在床上看书,还老想自杀。这位作者买了一辆野营车,驾着他这位神经病(这回是真的)老婆走遍全美,让她开心。他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是,谁想雇一个只工作一个月的人),只有以写作为生。多年以后,他的老婆去世了,他几乎发疯,也得了抑郁症,自杀未遂,完全丧失了生活的目的。我一直弄不清他这是爱是恋母还是习惯。我对佑生是不是也有了这种依赖?

    可现在我也不想弄清楚了,我姑且把这种感觉暂且定为习惯!我不想再谈什么爱之类的,我得赶快找到我的生活方式才成,否则弄不好我就沦为乞丐了。还没让别人来投奔我呢,我先去投奔别人去了,白活了呀。

    我渐渐睡去,有谁在叫我?我不知道。

    我睡了很久,起得很迟,差点过了未时(下午3点)。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个懒觉。好香啊!世界上最香的不是食物,是懒觉!世界上最甜的不是糖,而是水。我准备把这种经典话语都记录下来,流传于世(四歪:你磕死我算了)。

    看看也走不到哪去了,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之后,就遛达到镇上,体察民风,看看有没有我想干的事。

    我来这里后,几乎吃不了馒头之外的任何食品,真是无法下咽哪:肉全都嚼不动,青菜黑而无味。这也不完全是厨子的过错。这里没什么调料,只有盐,花椒都少见,怎么做出好吃的。还好馒头都是黑馒头,麦麸里有多种维生素,我一时也不会营养不良。

    可要让我改变现状,那就算了,至少我做不到,虽然我曾夸夸其谈过各种美食,可连个西红柿都炒不好(西红柿用炒吗),别想开什么饭馆了。早知道,咱就别干那过目不忘的把戏,老老实实在家里学学做菜,到这里也有个为生的手段。难怪别人都说B大学的女生一定得嫁有钱人,是啊,除了有钱人(有三个以上保姆),谁想娶只有在黑暗里才能在幻想中做得出菜可现实中只吃不干的老婆?不要说她们嫌贫爱富啊,实在是一般家庭娶不起这样的家务笨蛋哪。

    又看看,绣庄布店,完了,我也干不了这。首先,僵硬手指只会玩牌打球,让我钉个扣子我都得扎自己几下子。第二毫无绘画才能。这又要归咎于我在儿时的痛苦经历。老要我只读书读死书,什么绘画音乐(除了那恼人的大段京剧)教育都没给我装备点。我这么大了,还只能画个小房子,旁边一个和房子一样大的鸭子,一棵比鸭子小的树,就是在古代也没人待见。而且人们说,绘画这种才能只能在幼年发展,一旦被灭了,就死了。我现在学都来不及呀。没有艺术品味,别想在纺织业混了。

    那些被父母逼着学琴作画的孩子们,我羡慕你们,也同情你们!我相信,所有的人都被父母虐待了!学不学琴画都一样。也幸好我们被虐待了,不然日后有问题,我们抱怨谁去?总得有人背个黑锅吧。父母是首选。

    铁匠,不行,没这劲;药房,不行,不懂医(早知道把本草纲目过目不忘一下,晚了吧);粮店,不行,扛不起大包,佑生那只是一下子,嗯?怎么想起他来了,快快忘了,接着看

    我一直遛到街上又没人了,才忧虑不已地回到小店。您可能不相信,我就愣看不出来我能在这里干什么!我又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去寻找我原来感觉到的那种预感,我到此必将有所作为,还在。为什么哪?我已经图穷匕首见了,怎么还没看见命运的一击?

    次日,我决定纵马走天涯!我准备了水和馒头,驾了路路出发了。

    我任着马车随便走,到了岔路口,完全由着路路去选择。路路日后是不可能和别人在一起了,谁还会这么重用它,凭这知遇之恩和完全的自由,它也该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就忘了它原来不是我的马,假装我们是一块来的。

    路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它从没驾车跑过,如果我没有以前的经验,我可能以为它根本不会跑,但现在我知道,这只是它想告诉我:"凡事都有限度地,我可以给你拉车,但跑就别妄想了"。得,您看着办吧。

    我把佑生的被褥叠成一堆,放在我身后,有时就半躺着,翘起二郎腿,半合着眼,看着远方的天空,这简直是田园自助游啊!

    这是一个没有污染的世界,天空晶莹蔚蓝,大地水灵灵的,树木葱葱郁郁,空气如此芳香,年轻的世界啊。

    我半倚着,由衷地感慨:"人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吃饭哪!"如果我不用吃饭,我就可以这样一直走啊走,走到天边。没有天边,只有海边。海边也行啊,海水,贝壳,沙滩但我还是要吃饭哪,大概钱到不了海边了

    就这样,我在胡思乱想中,任马车载着我游荡了一天,夜里到了一个小村落,我不愿意打扰谁,就睡在了村外的一个没门的破屋子里。我把被褥和背包扔在地上,坐下喝了点水,和衣倒下。我本想点上篝火,但是怕那样更让我回想起我与佑生在破庙中过的那个夜晚,索性就在黑暗里,躺着看门外的夜空。今夜有一弓月亮,星光不是那么明亮。月色淡淡的,我压制住的伤感又重上心怀。

    是的,我,任云起,豪情霄汉,胸怀高远,也有此时!感到生命如此疲惫,旅程如此漫长!形只影单,心怀忧伤。漫无目标,脚步踉跄。无法言喻的沉重和不能解脱的绝望!在这深夜的无言荒凉里,谁不曾想过:不如乘风归去吧,也胜得如此彷徨。我想起那些选择了离去的人们,有的还是那么年轻!他们纵身一跃踏入空无之时,心境是不是也和我此时一样的凄沧?

    我的眼睛慢慢看见我的心,它依然年轻明亮,可上面已有了道道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是谁恶意的话语,是谁无意的中伤?是亲人的误解,是朋友的嘲笑?是失望的叹息吗,是绝望的眼泪?它是否还能象以往一样,在我最黯淡的时刻,燃烧起来,照亮我的迷茫?

    我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

    想起我曾是那么憎恨英语!最不愿意学那些枯燥的语法和反复背那些单词,终于期末考了个不及格!真是平生奇耻大辱啊!我觉得全校上万人里,至少七千五百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而且,他们每天都在我去教室或食堂的路上偷偷看我,窃窃私语。那是怎样的一个寒假,我真希望我变成了个什么动物,天天可以藏在床下!补考的教室,灯光昏黄,所有的学生都不愿看别人也不愿别人看自己。交卷后,我落荒而逃,惊惧非常!

    几年后,我却考了GMAT,不比学校里的期考难百倍!学习班里,满脸就看一张嘴的老师,指着自己的后脑说:"你们都有无穷的潜力,头脑中可以装下个图书馆,关键是你们要有一个意愿!那是开启你潜力的钥匙。"我有意愿!读了无数文章,背了成盒的单词,拿了GMAT的成绩想起我大学的英语补考,不禁微笑。

    我睁开眼,笑了,是这么一回事啊,我的心,你还没有变!生命就是我的学校,多少门功课,多少次考场。我如果战胜不了一个障碍,同样的情形会一次次出现,此生不了,他生再来,直到我完全战胜它,我才能彻底摆脱对它的恐惧,才能从中解脱,才能放得下。这就象那门英语啊,我逃不掉的,只有把它彻底学好。

    那我就继续向前吧,放下怀疑和凄凉,让我高高兴兴走这一场!

    我叹了口气,朦胧睡去,隐约听到佑生轻轻叫"云起",我在半睡半醒中笑了,你原来一直和我在一起,没有离去。

    我醒来后,心情舒畅,好象作了个好梦,但想不起来了。现在觉得这世界多美好!我向空中一顿拳打脚踢,想象我成为了拳击冠军,举了双拳向四周点头微笑。这时如果有人看见我,一定以为我神魔附体了

    这是我漫游田野的第二天,下午时分,我正双手背在脑后,眯着眼,半躺半坐靠着被褥哼着歌。就听远后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对马路路说:"咱们别挡道。"马路路没理我,因为我们本来就在边上遛达着。马蹄声在我身后反而慢下来,两匹马,一前一后地从我的车边小跑而过。马上的陌生人都先后看了我一眼,他们看着都属武警之类的人物。两骑跑开去,两人说了什么,又掉转马头,先后从我身边跑回去了。我真想跟他们说:"你们是不是闲得很,这么来回折腾?"但没敢。

    这天,马路路在一个小镇旁停了下来,我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看向这个小镇,不禁拍手一笑:"路路,你是我的指路人马呀!"

    只见一条小河绕镇而过,河畔遍植杨柳,岸边有酒楼茶肆饭馆等等,错落不一。白色民房在绿色树木之间藏头露尾,此时阳光在河水上跳跃,象是上苍为小镇点缀上了一条水晶项链。就是这儿了!我一时非常欢喜。

    我故计重演,绕着镇子找庙,还真找到了。虽是旧些,但比我以前住的乱七八糟的还强点。庙前还有个小院落,角上有口井。

    我安顿下来。每天早上把马牵到镇上小店里交些草料钱,然后在街上溜溜达达,寻找灵感。天气渐热,我不能再穿羽绒服,就总穿高领衣服,或脖子上缠块手帕,以遮住喉结处。我的声音中音,属男女皆适用型,扮个男子,不算太难。

    几天下来,我发现我走来走去时,大家都捂着自己的钱袋!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只是我这鸿鹄现在也不知道我的志在哪儿。

    实在找不到灵感,真十分郁闷哪!我走着,手拿了一个馒头,正皱眉愁思,一个小乞丐一头扎过来把我的馒头抢跑了,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他,见他跑出几步,也回头看我同时赶快把馒头咬了一口,我笑了,向他摆了摆手。他反而愣了一下,转身跑了。

    就听旁边有人笑起来:"你倒有趣。"

    我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淡绿衣服的小痞子,半依坐在街边的一个断了的石头柱子上,正笑嘻嘻地看着我。他,十八九岁的年纪,长了一副八字眉,圆圆的眼睛,圆鼻头,闭起来的嘴巴也是圆的,就是一副该被我臭揍一顿的样子。我一翻眼睛,根本不想理他。继续走。嘿,人就是这样,你越不理他吧,他还就越理你。他一下子跳起来,几步跟上来,恬了脸说:"你从哪里来的?我看了你好几天了。"

    我正没好气呢:"你看我干嘛?吃饱撑了没事干?"忽然明白了:"你是吃饱了没事干哪!边儿呆着去,我这儿可正忙呢。"

    "我也没见你忙什么,不也和我一样没事干?"好,看我落魄到被小痞子作践的地步了!

    我停下来,用刀子眼神看向他,他马上软了:"你忙,你忙还不行吗?"我接着走,他又跟上:"我叫陶旗,你叫什么?"

    我一摆手:"还陶旗呢,你从今天起就叫淘气了!"

    他一愣,还不死心:"那你叫什么?"

    "我怎么就那么懒得告诉你呢?!"我叹。忽然想起李郎中,好,我在这儿再抓一个劳工吧。于是说:"这样吧,明天你拿了小桌椅和笔墨纸砚到这儿等我,我高兴了就把名字告诉你。"

    他笑起来:"你越来越有趣了。"

    我一白眼走了。

    的确,我也不能老这么来回瞎遛,虽然银子还有不少,也得干点什么。说书太累,别的还没想好。干脆,干咱们的本行,秘书助理,帮人写信玩。

    第二天,我走到镇上,嘿,那个淘气还真摆了小桌椅和笔墨纸砚在那里等着我呢,一见我来,眉开眼笑,我差点打他一顿,好让他消停消停。

    我坐下来,对他说:"研墨。"提了毛笔,叹了口气,不提佑生了。

    淘气研好墨,我试着学别人握毛笔的样子握了握,手腕发抖,就以握铅笔的方式,象刷漆一样,写下了"平安家书"四个字,书字的繁体字看得多了,还会写。又加上了一句:"一字五文"。好,没繁体字。

    淘气看着,说:"我爹总说我的字不好,我想他要是看了你的字,也许就觉得我的字特好了。"

    我瞪眼:"找打了是不是,你爹肯定同意我打你一顿。"他愕然:"你怎么知道?"

    正说着,就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蹭过来,看也不看我,说:"我要一封平安家书。"

    哈,有生意了。我问:"你要写什么?"他说:"平安,就行"。一点没有想象力。

    我刷下"平安"两字,又问:"用不用写是给谁的?"他摇摇头。拿了那张纸,掏出了十两银子给我。我一愣,皱眉说:"找不开。"他哼哼唧唧地说:"不用找了。"

    我一挑眉:"我干嘛占你的便宜?!算了,今天就算我开市图个吉利,我送你这两个字了,免费!"我一摆手,那人郁闷地走了。

    淘气在一边笑起来:"你干吗不要他银子?"我哼道:"便宜莫贪,懂不懂?看他就可疑。"

    一会儿那人又转回来了,掏出了一两银子,说要十封平安家书。

    我气起来:"没事要我练字是不是?没兴趣做这单调工作。一天一封,今天不写了,明天来写第二封吧。"那人垂头丧气地走了,淘气更笑得乱颤。

    那人四周转了一会,又回来,拿出十文钱来,说付那两个字钱,早干什么来着,耍我哪,我看着他就觉得可气!一看昨天那个抢了我馒头的小乞丐走过来,我向他招招手,他畏畏缩缩地走过来,我把十文钱递给他:"去,自己买馒头吃去。"那人呆了会,转身走了。

    淘气笑趴在地上:"你和银子有仇啊?"我摇头:"非也,但今天这人的银子透着古怪,我还就不要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这个笨蛋仆人回去向他的主人述说他给不出去银子的过程,他那个一向语不高声行不燥急的主人(请帮我插入一千字),劈手抄起他刚喝了药的玉碗摔在了地上,玉碗当场被摔成碎片。那玉碗源自先秦时代,据说是与和氏璧的名声不相上下,实是无价之宝。真让我心疼啊。早知道我就收了那笨蛋的银子,咱不是不知道吗。更可气的是,那人摔了无价玉碗,却把我那十文钱的狗爬字让人好好裱起,还挂在了墙正中,你说这不是有病嘛!)

    正和淘气斗着嘴,忽听旁边饭馆里的老板娘在大骂伙计:"火都给烧灭了,你找死啊!"说着,一盆冒着烟的煤块就给端出来了,我看着,心里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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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

    我一觉醒来时,天还是漆黑的。佑生在旁边努力压抑着呻吟。我忙问:"你用不用我给你上药?"他停了呻吟,喘息了一会儿,缓过气来,慢慢地说:"抱着你,就会好一点"。他说得毫无邪念情欲,像只在说"现在2点钟"那样自然,又像在说"给我一片去疼片"那样理所应当,让人无法拒绝。我背身靠向他,感觉到他抬了一只手,搭过我的腰,静静地环住我。他的手指抓紧了我的衣服,然后就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很快又睡着了。

    "云起……"谁是云起?哦,是我。我在哪里?哦,原来如此。我睁开眼,天稍稍亮,屋子里还是灰黑的。我依然依在佑生身上,他的手指轻触着我的肩头。我晃晃头,浑身痛,说了一句:"佑生,你杀了我吧,我痛苦死了!"我爱睡懒觉,早起实在是太残忍。

    起了身,象梦游一样帮助佑生到床边,让他自己照看自己了。拿了水盆出去,方便后,井边洗漱,这才醒过来。盛了水,回到屋中,让佑生洗脸。看他头发乱了,就又给他梳了梳,重用带子在头顶扎了一个髻。他老老实实地坐着让我梳头,没说话。

    我把银子放入背包,拿出了一个馒头,一人一半,他又只吃了一口,我把我的和他剩下的都吃了。拿出了剩下的那只香蕉,一人一半吃了(香蕉你可以吃一半,馒头总不吃完,好挑口啊)。这时才觉得精神起来,开始和佑生说话。

    我说:“佑生,喜欢不喜欢我讲的书?”

    他说:“非常,非常喜欢,从没有听过……

    我笑了:“当然啦,一大奇书哪,里面还有好多好多故事,十天十夜讲不完……”

    佑生惆怅地说:“可是,你说,你不再讲了……”

    我一摆手:“不给他们讲了,老有人要拥抱我!可我给你讲!”一想起夜里他实际也拥抱了我,一下子,哈哈笑起来。

    佑生稍低了头,可又抬了头说:“你肯定,给我讲?”

    我说:“我肯定给你讲,你要是想听,谁也拦不住我给你讲。你要是不想听……”

    佑生说:“我想听。”

    我说:“想听就好,正愁没人听我说话呢!告诉你,佑生,咱别的不会,就爱说话!我们那里管我这种的叫忽悠,大侃,或者,话痨!你烦不烦?”

    他马上说:“不烦。”

    我笑出声来说:“答得这样快。”

    佑生低了头。

    桌上有水,我们喝了水,灌好水瓶。我把背包放在佑生身边。在羽绒服外,穿起了件那件新置的半灰半棕的短衫,腰间系了根布带,头上扎上了条黑色头巾,自己一看,又哈哈大笑,我完全是个农民哪!佑生看着却一言不发。是不是还在担心追杀?

    我往空中打了两拳,对佑生说:“昨天没出事,神明保佑了咱们。后面咱们有钱有车了,就更好办了!简直就是旅游啊!你别担心,咱们一定能到达你要去的地方!”

    佑生看着我说:“我不担心,到不了,也没关系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不积极?当然到的了,我肯定能把你送到地方!言必信,行必果!决不半途而废。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件事,干成了,表示我日后就能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佑生轻声说:“云起,我你想干的事,都会成的。”

    我又哈哈一笑,抱了被褥草席,拿了林林总总的东西,出去准备马车。

    马路路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我向它道了早安,并解释了我们今天要让它拉车,莫要生气。正在那里看着辕套发愁,店小二跑来,殷勤地为我给马上了辕套,还解释了如何如何,对我毕恭毕敬,满眼的崇拜,好象我在给他上课似的。没说的,昨天听我说书去了。

    回屋见佑生已背好了背包,坐在床边等着了,好,会照顾自己了。我又把他背出来,到了马车上,让他躺在被褥里,赶了马车出来。

    一到街头,见昨天那帮小乞丐都在等着,是要馒头吗?我刚要打开背包,那个聪明模样去找李郎中的小孩过来,一下子跪下,我吓了一跳,忙跳下车来。

    只听他哭着说:"我愿意和先生走,先生不用养活我,我自己讨饭,只求先生带着我."余下的小孩也一下子拥过来,跪在我身边。我喉头锁住,当时真的有心就把他们都带上,和我走遍天涯,大家也许饥寒交迫,但一定能快快乐乐的。但是我知道还不是时候。

    我含泪回身,打开背包,取出两个巧克力棒,打开,一块块掰成小块,每人一块,让他们吃了,然后把巧克力包装纸一条条地撕开,每人一条。我哽咽着说:"孩子们,我现在还不能带你们走,但是有一天我会成就一番事业,那时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你们每个人都要好好保存这片东西,这是我云起之令!我现在和你们约定:一旦你们听到了我成就的消息,一定要拿着它来见我!那时你们就都能有饭可吃,有家可归,有事可做。在这之前,千万不要放弃希望。记住了!"他们哭声一片,我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才赶了车离开。

    我心中难受,好久不愿说话。马慢慢地走出了小镇,车子到了大道上,没有什么人,就象我们进镇的那一天早上一样。

    忽听佑生轻问:"你怎么,那么肯定你会有番成就呢?"

    我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啊!佑生。但是我心里就有这种感觉。我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可好象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只要接着走,一转弯,就能看到了。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他轻笑:"是。"

    我一瞪眼,他忙说:"不是。"

    我把车赶到路旁小树林边,拿柴刀砍了一些树枝,一大捆抱着走回来,放下来,看着佑生,绷着脸说:"你也许不相信,可我真的得把你绑起来了。"

    他居然慢慢地说:"你也许不相信,可我真的相信。"这人怎么都学得这么快!

    我让他侧躺好,盖了被子,上面又覆上草席,再把树枝摆在上面,然后用绳子一圈圈固定绑好,外面看上去就是一大堆树枝子。干完了松了口气。想起来四少甲说我一笑就象女的,又拿了把土,抹了抹脸,自语道:"早知道这样,我早上还洗什么脸哪!"

    我坐上车,重又上路,听佑生在树枝子里说:"云起,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得意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听过吗,上上策不是逃出险境,是根本不在险境里。你现在就是一堆树枝子,除了松鼠或毛毛虫之外,大概没别人对你感兴趣了,你可以睡会了。"他哽了一下,一会儿果然不说话了,睡着了吧。

    后面的几个白天在我的回忆里都混成了一片。每天白天不过是出发,行路,到树林或别的僻静处让佑生出来吃饭喝水方便,然后接着赶路,按着他说的名字去问路,过城镇买吃的之类的。我们有时说几句话,我哼几句歌,他睡睡觉,实在分不清哪天和哪天。

    倒是那些夜晚让我们两人都终生难忘。

    我们不是在城外的庙里就是在人少客稀的小店里过夜。李郎中给的包中的银子虽然不少,但佑生不愿去人多的地方。也是,让人背来背去的,引人注目。

    自从那小镇一夜后,每晚佑生都把手环在我的身前,他的手从不乱动,平静而安全。(倒是我在给他上药的时候,经常感到他的害羞,于是更加喜欢稍稍调戏于他,甚至上下其手。他总一低头,不加言语。)我入睡前都依靠着他和他聊天。实际上大部份时候是我在夸夸其谈,他在默默听着。在这没有电灯的黑暗里,我远离我熟悉的世界,可那个世界的无数往事,尤其是我在大学时的种种,纷纭而至,充斥着我每夜的话题。

    我讲起在大学里时,夜深人不静。黑暗的宿舍,就象此时一样,人人躺在床上开卧谈会。非要等到晚饭都消化得差不多了,大家也都刷了牙,就开始轮流讲述各种美食佳肴!一人讲一个菜,谁也不想被拉下(是,只被人残害吗,也得去残害别人)!想我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务事废物点心,谁在家中曾摊过一个没糊的荷包蛋?!(我直到三个月前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煎荷包蛋还要盖会儿锅盖!难怪我的荷包蛋都一边纯黑一边纯生)此时间,却一个个口若悬河,细细道出怎么做出种种菜肴,其自信和口才完全可以让真正的厨艺大师自愧不如,怀疑自己几十年都是干什么吃的。虽然全是艺术创造,但要讲究绝对的真实性。从备料到调味,务要细致可信。讲起烹调过程,定要引人入胜。最考验人的是最终的成品,舌灿金莲,铁树开花,描绘要达到高潮,将色香味尽述周详。夺得上筹者是那忍着五内俱断的饥饿煎熬,讲得别人个个倒吸冷气,口水长流,满地爬着找吃的!自虐和他虐完美的结合!

    曾有位舍友,黑暗之中,忍无可忍这样的虐待,终于愤而起身,捶床大怒道:"人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吃饭哪?!"到了末了,几乎声泪俱下,感人肺腑,众同慨然!当然除了那个始作俑者(鄙人),正在暗中角落,窃笑不已。

    还有另一次,一位舍友突然翻下床来,颤抖着双手,开了抽屉,遍寻食物不果,只好冲了包板蓝根。从此我们有了"饿得吃药"这一表达方式。

    明明知道是凭空捏造,还有时不自觉地相信。一位室友曾描述过她的蛋花浓汤,说最后打入鸡蛋后,蛋液在汤中凝而不散,缓缓展开,象一大蓬海蜇在水中飘摇……我试过多次,均未果,后来去请教一位大厨,如何能把蛋液打入汤,令之成为海蜇状。他真诚地告诉我,别管蛋液啦,直接放个大海蜇皮进去就行了

    暗夜里,佑生的笑声,柔和如缕缕轻烟,邀请着我的声音如过廊清风,与他的笑声回旋往复,纠缠不已.我合着眼睛,在往事的画面和他的询问之间用我的声音搭起桥梁,合并起两个世界。

    他从不讲他的以往。除了那次我问过他的妻妾之后,我也从不曾问过其他。我总觉得,如果他想告诉我,我不必去问。况且,妻妾已经阻断了我对他的任何好奇。但李郎中说他腿伤有可能不治的预言好象把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我只想让他活一天就高兴一天。他总是在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还往往在我刚告一段落时,就问些:"后来呢""还有呢""然后呢"之类的话,那温和动人的口气象燃料一样助长起我的慷慨情怀,引得我又重起谈兴,胡言乱语。这不是人来疯是什么?

    无论我讲得如何混乱烦杂,我一种感觉,他都能懂。这真是一种说不出的确定,没有什么能具体解释,他在我讲述的关键时刻,稍停顿的呼吸?在我讽刺挖苦中的一个轻笑?在我与他相触的身体上我感到的莫名的平和?有时我觉得他象一块海绵,可以无休止地吸收我躁动不安的能量,而我则在这种发泄后,能静下我不愿去面对的初到异乡的恐惧和茫然。

    我讲起:

    五月夏初,淡粉色的FR花,在路灯下,一朵朵无声飘落,撒出那似有若无的芳香,宛如我们每刻流逝难再的时光。

    那清晨湖畔,空气清凉,书声朗朗,水中天光,树间朝阳。

    毕业在即,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我们在草坪上玩起小孩丢手帕的游戏,又跳又唱:"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恰逢一位教过我们的教授路过,认出我们后,仰头悲叹,几乎晕倒,大概觉得自己教出一群白痴。其实他绝对自作多情,根本和他没什么关系。

    一群同学夜里翻墙出了校园,买了一只保熟的大西瓜回来,打开一看,竟是生的大白瓜!实在不愿意再翻墙头出去和小贩计较,也不愿意就扔了浪费,遂展开刀子剪子锤的手赛,赢者吃一块白西瓜!一轮之后,再入加级赛。一时间,人人争输,个个怕赢。还就有这么个倒霉蛋,一气赢得了冠军,吃了约半个大白瓜!吃罢躺在那里哭喊许久,余者皆庆幸不已-反正不是我。

    一度流行的拱猪游戏,输的人一定要说"我是猪"。容易点的,就是开了宿舍的门,大喊一声"我是猪"就罢了。狠的话,一定要输的人去严肃地告诉一个陌生人,不能笑,否则重来。于是经常看到,一人咬牙切齿地在前,一堆前仰后合的人在后不远处跟着,那一人走向一面善之人,怔怔地说:"我是猪。"前后当场笑趴下一大片。

    八月十五月明之夜,我们泛舟圆明园湖上,明月梢头,倒影水中,歌声笑语,此起彼伏。两船相错之间,水中鱼儿纷纷跳起,带着满身月光,如被我们歌声所惑而出。有一条竟跳入了我们的船中,当场被我们扑住。带回宿舍,用裁纸刀收拾了,放在脸盆里加水在私藏违法的电炉上煮开,只放了从麦当劳拿回的一袋盐,鱼香满楼啊!不久门外就排上了大队,每人只能喝一勺。

    那个春风沉醉的傍晚,我在一丛竹林旁,忽有所悟,不由得驻足不往。明白这世间万物,种种不同。我不是别人,别人也不是我。我只是我自己,无人能代替。那是怎样一种狂喜,又是怎样一种惆怅:这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我!这是多么伟大!又是多么孤独!

    我常在谈笑中入睡,浑然忘记我是在荒凉的庙中或是肮脏的小店炕上,忘记我以前在路旁流下的眼泪,忘记我现在对前途的担忧。我依着一个温暖,听着一个呼吸,感到一只安全的手臂,觉得十分平静。

    朦胧中有时会感到佑生轻轻地把额头贴在我的后颈,象一只蝴蝶,悄然落在花上,自然而然,毫无机心,却又充满宿命

    终于有一天我们到了佑生说的小镇,他说不必进镇,只往镇边的一处小农庄去就是了。我赶着车,远远看着一片林子,旁边几处青砖灰瓦的房舍,倒也不显贫穷。

    我把车停在树林边,把佑生从树枝和草席中解脱出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让我去那房舍中找一位叫晋伯的老者(我重复让他说了三遍名字),左眉上有一个红痣,只对他说他五十岁时教的学生在这里等他就是了。

    这是我们在一起以来头一次把他单独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临走之前,远远近近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有没有别人。因为在电影电视里,两人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在一起,结果其中一人刚刚离开了五分钟,另一个人就被绑架/刺杀/死了/丢了/消失了/走了/被偷了/诸如此类了。所以我连车下边都看了,以防导演在那儿藏了个人。

    我走到门前要求见晋伯,别人问时,我只含笑不语。一会一个老者出来,左眉上一个红痣,一襟灰色长衫,头发已白,面容甚是冷漠。我凑上前去说出那句话,他看着我的神情就象是说我是个神经病。我一笑(毫无威力,因为满面尘土)说:"请随我来。"转身就走,好久听不到那老者的声音,方要回头,才感觉到他就在我身后,吓人,他走路竟毫无声音。

    佑生坐在车上(好,没消失,导演输了),我离远一点就停下脚步,那老者一怔,迟疑不前。佑生的另一只眼睛虽然也能开个缝了,可总的来说还是面目全非的样子。佑生做了一个手势,老者好象抖了一下,他走过去,佑生示意他靠近。他俯身向前,佑生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老者如遭电击,一下子在车边双膝跪倒,手搭在佑生腿上,放声大哭。佑生扶了他一下,他起身马上就要抱起佑生,佑生摇摇头,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他点点头,转身往回走,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他满面泪痕。

    我看向佑生,他也看着我,大家都知道这是离别时刻了。他示意我走近些。我心里有些难过。走过去,在车旁停下。

    他看着我说:"云起,和我走吧。"

    我摇摇头。

    他轻声问:"你真的不怕么?"

    我竟笑出来:"我当然怕!我怕得要死哪。"我收了笑:"可是我越怕就越得自己走,不然我就会一直怕到死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路,我能干的事,找到我的位置才能安心。"

    他低了头。我不想大家就怎么悲悲切切的,就问他:"楚辞中可有很合适的句子?"(我有时和他谈起这个世间有的论语,诗经和楚辞,发现他比我这个中文系的人懂得更多。)

    他也不抬头,只低低地说:"悲么悲兮生离别。"我笑了,接道:"乐么乐兮新相知。你看屈原还是乐观的,把高兴事放在了后边。"

    他抬头说:"也不是生离别,只是新相知。"

    我一拍手说:"哈,你终于学会断章取意啦。"

    他轻摇了下头说:"云起,你想去哪里?"

    我这回叹气了:"我也不知道。让马路路带着我吧。但应该是个有水的地方,我喜欢水上的月光。"

    他又看着我说:"把你那张小画像给我吧。"语气如此温和但又毫无商量的余地。我拿出钱包,给了他我的身份证,又打开背包,把药瓶和剩下的巧克力豆都给了他。他想推辞又改变了主意,拿在了手里。

    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几匹马和一驾马车来到林边。那些马匹匹精壮高大,那老者一马当先。我看去,他竟换了一套装束,头戴黑巾,只鬓边露出些白发,一身黑色劲装。他全副武装,背上背着宝剑,腰间佩刀,腕环着袖箭,风吹起他的袍角,我见他小腿上也绑着匕首。余下的几个人,其中一个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都是个个武装到牙齿,如临大敌,面色凝重,神色悲愤,一副舍生忘死找人拼命的样子。

    那老者先跳下马来,奔到车前跪下,其他人也纷纷下马,跪倒在地。佑生抬了一下手,那手势熟练而优雅,我一怔,如此陌生啊。那老者到车前把佑生抱起来,又泣不成声。

    他把佑生抱入他们的马车,示意就要启程,佑生止住他,问了什么,他方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从马车中拿出了一个小包袱,想走过来给我,佑生却伸手拿过了包袱,看向我。

    我走过去,感觉怪怪的。佑生等我到了面前,反而垂下头,不看我,把包袱递了过来。我接过来,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突然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就象在废墟上一样,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我从没有看过一个人的姿势可以表达出这么深的痛意。可周围的健仆骏马反让我感到情形已是多么的不同。佑生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我感到有些惆怅,也有些,疏远。不由得说:"一路上多有冒犯,请你不要见怪。"这就是生份了的话了。他浑身一震,收回手,更深低了头,半天,才沙哑地轻声说:"我,何曾怪过你。"

    两个人都不说话。那些人已重新上马,马匹不安地来回踏着步。我终于开口:"你动身吧,他们在等着你呢。"佑生不抬头地说:"一起动身。"

    我转身想走开,只听他轻叫了一声:"云起。"我回头,他又垂下头,说:"你,好好的"。我说:"你放心吧。"走回了马车。我赶动了马车,佑生的车队也同时启动,一骑人马迅速加速,转眼绝尘而去,不见了踪影。佑生一直从马车里望着我,直到我看不见他了。

    我一时落落寡欢,无精打采,马车慢慢走着,我觉得孤独又迷茫。打开包袱,是几件衣服和一些银两,我把它们放入背包,对马路路说:"路路啊,你随便走吧。"

    太阳西下,我的影子在地上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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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 5

    大家进了所谓轻风楼,不过是一幢两层破房,一层大部分是厨房,外面只窄窄一条,随便一些桌椅。上了楼,二层都是圆桌木椅,比一层稍好些,这就是雅间了。里面没别人,也好,不用我琢磨谁是江湖杀手。我让他们把佑生躺着的门板抬到墙角,用椅子两头架好,自己拿了椅子坐在他身前,也算挡住他了。李郎中坐在我的右边,那个说要请我吃饭的青年坐在了我的左边。余下三少对面坐好。

    一桌人相互介绍,说实在的,我谁的名字都没记住。只好内心把我左边的人称为四少甲,余下的乙丙丁,表面上一律称兄弟。

    人们说一种能力强的话,另一种就会弱。瞎子一般耳朵都特灵,聋子眼神儿都特好。

    我有较好的视觉记忆但听觉记忆就较差。年轻的时候(你现在才多大),我在考试时可以闭上眼睛,在脑海里看到那页课本,字字句句,乃至书角的页数。这大概就是所谓过目不忘的基因,实在和努力学习没关系。所谓倒背如流,不过是把脑海中的那页纸上的文字反着念一遍罢了,不是什么神秘不堪的才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下回若遇见一个号称可以倒背如流的人,你就让他睁着眼背给你看!同时还可在他面前作些个鬼脸,我保证他背不下去,你当即就把他摆平了。

    现在年纪大了,看不清脑中那页纸上的字了,它们显得模模糊糊的(我脑子也得了近视了),只看得清那页角的页数,所以还可以很快查到所需材料,哄骗一下众人。

    但另一方面就是,单耳朵里听的东西大多记不住(可见我能记住我爸那些京剧对白是遭受了多少万次的迫害!),最常见的就是名字。我就怕公众场合,人家握手一介绍自己,手还没离开呢,我已经把人家的名字给忘了。这对于一个秘书助理来说是绝对的硬伤。我经常要迎接一下公司的客户,弄得我每次真真都象做贼一样!我面带无敌笑容,心怀叵测,总想着怎么让他把名字再说一遍,或者给我个名片什么的,可谁想把名片给个秘书助理呢?不刚刚告诉你名字了嘛。我只好把所有男的老同志(三十以上),统称为老总,小的男同志,统称为帅哥,女同志,一律叫声姐,哪怕她长得象个老大妈。哎!难哪!做人难,做女人难,做秘书助理难,做记不住别人名字的秘书助理更难!我很多临危不惧的品格都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我看那四少,一个个虽然装得比较愤青,实际上也就是北京小痞子的样子,人还都淳朴。让我想起原来在大学时,家左近的阿姨们,有时还特意请我去家里坐坐,和她们那些不爱读书的小孩子们"说说话",启蒙一下,也做个免费家教什么的。四少此时看着我的样子就象我过去在那些阿姨家点拨的小木头脑瓜们。

    李郎中点了菜,四少唯诺诺而已。上菜的时候那个马车老板来了,李郎中根本不用我开口,乞叱喀嚓又砍了些价下来,接着让那老板把车直接送到悦来店中去,还别忘了车辕马套等,刚说完,又转脸看我:"你还要什么,让他去买去。"厉害!

    我想了想,为了隐蔽佑生,要了草席,柴刀,一些绳索,另外给自己要了一件短衫和头巾。李郎中自然付了银子,吩咐去办了。

    菜上来,我一看,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都是黑乎乎的农家菜,绿色的也给你炒黑了。只拿了个馒头,掰了一半给了佑生,自己把另一半就着几筷子看得清是什么的菜给吃了。别人倒吃得津津有味,口中大响,四少还大喊上酒,我连连推辞,说我喝了酒就不能说故事了。余下的几位却开怀喝上了。

    酒过三旬,说话明显不同。原来是那些毕恭毕敬的客套话,什么先生见多识广,口若悬河之类的,慢慢地变了,先生成了云起,文言辞成了"太好了"之类的大白话。

    忽然,四少甲,我左边的那个,一拍桌子说:"云起,你长得好漂亮!你冲我一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女的哪!"

    我心里一突突,心说这世上就是好人难当,对你一笑还惹麻烦了,日后我得狰狞些。

    又听他说:"后来我觉得不是,女的哪有这样的见识!"

    我淡笑着:"我想你是想夸我,对吧?"要不是我为了维持我现在建立起来的光辉形像,我非挤兑死你。

    又听另一少说:"就是,云起怎么会是女的呢?不过,云起,你是害人。我原来是只喜欢女的滴,可看见了你,我就觉得我也喜欢男的了!可我还是只想和女的"

    这简直反了!我咬牙,我双手攥拳,一堆小毛孩,胡思乱想什么哪!余光里看见佑生把手遮在脸上,在发抖。

    就听李郎中说?"你们瞎说什么呢?!"好,有给我解围的了,又听他说:"我男的女的都不喜欢,我就喜欢云起!"这可是要气死我呀!

    一顿饭我也没再吃多少,佑生的馒头只咬了一口,就递还给我,我在心不在焉的愤恼中给吃了。真不能当偶像啊,谁都想和你有一手,根本不管你认不认识他们。我真同情死刘德华了,那杨什么的长成那样,牙跟恐龙的似的,还要被迫和她拥抱合影,要是我,见面先给她一耳括子,然后告诉她别想侮辱我!至少这几位没要求我和他们拥抱,李郎中一片真心,我就先强忍下这口气了。

    下楼时,才发现楼下已站满了人,根本坐不下。李郎中只好把桌子摆出门,我正坐在门口。屋里只留了躺在门板上的佑生,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坐下来,看向众人,发现这次人员不仅众多,还种类不少,从老到少,有日中的那些男子,又多了不少姑娘媳妇。还看见那个醉鬼也缩在一边。我略一沉吟,白天我讲了古时史记,现实的战役,那么我这次就讲未来幻想,虚无的战争。我就讲终结者三!我就完全省略了前两集,直接进入男主在第三集中的几次死里逃生。

    我一拍醒木:"诸位,我任云起来到这个美丽和平的城镇,深感父老乡亲的好心。现在我为大家说一个故事,大家不必在意是否交银子,只要您们喜欢听我的故事,我心足矣(反正我马车挣着了,现在就做做义工了)。"

    "话说,在非常遥远的未来,人类发明了无数机巧绝伦的机器,可以为人类从事生产劳动和料理人类各种日常的需求。可是有一日,所有机器魔性大发,不再想为人类工作,在同一时刻,向人类大开杀戒。可叹一时间,硝烟骤起,无数生灵涂炭,亿万民众,无论男女老幼,瞬间丧身火海刀山,惨不可言!(众哀声)

    可正是在这人类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出现了一位不世出的战略奇才,我们就叫他张将军吧(JOHN)。机器魔初展狰狞时,他年方一十八岁,还只是一个青春少年,可却有万军不可挡的勇气和无数连机器魔都不能解的机智奇谋!他带领着幸存的人们,不屈不挠,誓与机器魔周旋到底。一日日,一年年,几十年不放弃,逐渐让人类从毁灭的恐惧中重振希望,渐渐反攻,直到胜利在望。机器魔无法在现实中战胜他,就派出了魔人逆时光回到往昔,想在他没有成为将军之前就杀掉他。可人类也同时派出了已被降服的魔人去保护将军,一场争斗自此开始!"(众屏住呼吸。)

    我叙述了电影的起承转合(在此不能细说,怕好莱坞向我要知识产权费。在小镇上就不用怕了,他们的黑手伸不到那里)。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到了结尾,看见众女子,想起了刚才四少甲对女子的鄙视,心中一动,好,给你们加一段我云起的演绎。

    "诸位,争斗已出胜算,我在此补上将军和将军夫人的传奇。话说两人初见时分,当听到我方的魔人言道两人将成夫妻时,两个人心中是一百个不同意,一千个不甘心,一万个不情愿哪!(众笑)那少年看那少女,觉得她不美貌风流,脾气太大。那少女看少年,觉得他吊儿郎当,还有些落魄。

    可是在那百丈深的地室中,机器魔在外骤发战争,人们呼叫救援的声音从通话线此起彼落传来,两人四顾无援,只好四手相握,对视间,却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将终生相随的伴侣!将军从少女眼中看到了不可动摇的忠贞和不屈服的愤怒,夫人从将军眼中看到了山崩于前而不变的镇定和异于常人的勇敢。两人在人类最绝望的时刻同坠爱河!此后三十几年,两人同进共退,不曾分离。几度出生入死,几度舍身相救,成为最亲近的伴侣和战友。

    话说到了最后决战关头,战役开始,将军亲自指挥,正值关键时刻,敌方的魔人终于冲破重重防卫,重伤了将军!(众惊)将军夫人摒去左右,见将军血染胸襟,已不能言语,将军看着与自己相伴多年的老妻,想着自己穷一生而未竞的目标,不禁双眼含泪。那将军夫人强忍钻心疼痛,直视着将军,只说了三个字:"你放心!"将军闻言一笑,合目而亡。(哭声渐起)

    将军夫人出得房来,神情镇定,只说将军重伤,除她之外,不得打扰,她将代替将军指挥。那将军哪次战役不是和夫人反复切磋,有谁比夫人更能了解将军的意图和策略的呢?众人原担忧将军伤势,见夫人神色不惊,料是无妨。将军夫人亲自上阵,不休不眠,连续作战,只偶尔去看一下将军。她带领将士,连战了三天三夜,终于获得大胜,彻底摧毁了机器魔的心脏枢纽,为人类永绝了后患!

    大战初罢,满目尘烟。将军夫人让人把将军抬到战场,看一看这人类最终取得的胜利,告慰将军一生从不言输的灵魂!人们把将军放在地上,将军夫人盘膝坐下,抱起将军已僵硬的上身,紧贴在自己胸前,终于流下两行热泪,坐化而亡!(有人痛哭失声)

    许多年后,当和平重新让人类安居乐业,有人在将军夫人坐化之处立了一尊无名雕像。塑的是一位老妇人盘膝而坐,怀中抱着一位重伤而亡的老兵。那老妇人沧桑的面颊上两行清泪,那老兵脸上面带笑容。(哭声一片了)

    许多人发誓说,在月华如水的深夜,看见他们双双从雕像中站起来,携手漫步,却越来越年轻,渐渐回复他们少年时初坠爱河时的模样,两人相逐嘻笑,直到黎明时分才又没入雕像之中。

    许多青年男女因此都到这雕像前相约终生,盟誓无论富贵贫贱,艰难险阻,两心相许,不离不弃……"(好莱坞,你要是敢抄袭,我和你没完!)

    我叹息一声,容大家平静下来(看来战争,爱情,死亡三要素结合就是摧泪弹哪),一拍醒木:"诸位听了云起今天的故事,日后遇到不如意之事时,请常加回想。记住这世间无论多么艰难困苦,只要我们怀着希望,心存爱意,善待他人,那就总会幸福更多。人间情爱无价,望大家好好珍惜!"

    我又一拍:"我云起在此感激诸位乡亲的帮衬。日后若有机缘,我定回来为乡亲们修桥补路,答谢您们的关照!"我一抱拳:"山高水远,云起明日还要早行,各位就此别了,我们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只见涌来一大堆人,争先恐后要和我拥抱(刘德华救命!),我忙躲到佑生的门板和墙壁之间,使劲抱拳,完全忘了万一里面有个刺客可怎么办。最后还是李郎中和四少解围,把大家轰开,我才得以免受刘德华之难。

    大家拥着我,抬着佑生,疯疯颠颠地到了悦来店。进了上房,把佑生放在床上,给我拿来了我要的东西,又是一番道别。最后,李郎中和四少把大家都赶了出去(就因为他们和我吃了饭,这关系就不一般了),李郎中含泪给了我一包银子,说是买了马车和物品剩下的加上今晚大家随意给的。四少也是恋恋不舍,说日后只一句话,他们都会来找我,为我效力。我很想多表谢意,但我已到了筋疲力尽之边缘,唯有点头而已。

    他们终于告辞,我关上门,一头摔倒在佑生身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门响,我哀号一声,重起身,开了门,是个小姑娘,低垂了头,从腕上褪下一只手镯,就递将过来了。我大惊失色,忙推辞不受,又说了一大堆:"云起实在不知日后身在何方,不能"她刚走,我又关了门,才躺下,门又响,又是一位要给我镯子的!于是我索性大开房门,依着门框席地横坐着,给你方登罢我出场的姑娘们,就坐在地上,一个个抱拳,一次次重复我一样的答话,退却了十来只手镯或头钗。

    终于夜深了,我想没有姑娘还能溜出来了,叹了口气,站起身,关了门。踉跄到床边,脸朝下,扑倒在床上。演员真不是人干的!

    佑生先是轻笑,接着终于笑出了声,叹了口气说:"云起,你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下去,都快招兵买马了。"我抬了靠着他的一只手,做出要打他的姿势,他居然不思悔改,又说:"你也不用嫁人,你还可以,娶好几个。"

    我抬起的手食指和拇指分开,余下手指蜷起,作出钳子状,狠狠地说:"你说,我能掐你哪儿?"

    他笑笑,慢慢说:"哪儿都行,就怕你不敢下手。"这就是我面露不忍造成的后果!我哀叹了一声,放下手,翻身对着他说:"我下回要是再说我想说书,求你立刻把我打蒙!我宁可好吃懒做了,实在不成把你卖了也行.真是太累了!刘德华太苦了!"说完我就睡着了。

    这是我唯一一次公开讲演。许多年以后,我的这次表演还在民间传颂。我坐的大树下立了个碑,成了旅游景点。我吃饭的轻风楼变成了云起楼,悦来店变成了云起店。我觉得都比他们原来的名字好听,该向他们收知识产权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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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 4

    "诸位父老乡亲,我云起曾游历千山万水(飞机两小时的事),观遍五湖四海(电视啦),见识过许多奇闻异事,但我现下所要讲的,却是奇中之奇,异中之异,更难得的是人人事事具是实情!话说有一中华之国,山川秀丽,国土丰饶。在这个国家历史上,有过一次神奇瑰丽让人叹为观止的大战,赤壁之战.其中曲折机关,风流人物传颂千载而不衰,我在此就为大家细说根源!"

    话说北方曹操挥兵南进,一路长胜,以二十万精兵加各方降兵部众,共八十三万人马,陈兵大江北岸,要一扫江南。南方刘备只有两万步兵,号称五万,孙权则只有三万水军。介绍了背景,我微笑着看着大家:"诸位,一方是八十三万,一方是两万和三万,这仗还用打吗?"大家满脸疑惑。

    我一拍醒木:"可惜这世上万事,俱在人为,而并非只靠数量多寡。我这里要为大家介绍两位人物。"

    一是,东吴三万水师都督周瑜周公瑾,此人17岁领兵,二十几岁即成一军统帅,身经百战。赤壁之战时,年方三十有余。相貌堂堂,风姿潇洒,白盔白甲,望如仙人。更奇妙的是他熟知音律,"千年之后尚还流传:曲有误周郎顾,就是那些美眉们为得见英俊周郎的一个侧面,故意弹错一个音符。"下面一片笑声。

    另一个是刘备军师,诸葛亮孔明先生,胸怀宇宙,无数妙算,习天书玄法,易如反掌。此时年纪只在25之间!我渐渐进入情绪,讲到孙吴文官要降,武官要战,孙权犹豫不定。诸葛先生单赴朝堂。

    我言道:"诸位,孔明先生在此之前,结庐隆中,那众臣只道他是区区一介草民!心里早想着如何将他言语折辱,却只见先生,一人独来,款款而行。身着一袭素色长衫,手摇一柄羽扇。上得堂来,好一派光明磊落,洒脱大方!他目光炯炯,神色从容,顾盼含威,举止端庄。未及开言,已让人心折三分哪!"我一拍醒木,众人一片叹息.又细讲了诸葛亮如何口出妙言,分析形势,舌战群儒!说服了东吴与刘备携手,同力破曹。

    好,该要钱了。"若知两家联手,是否有得胜机会,且听我慢慢道来。其中兵略战策,妙计奇谋,实非一言可尽。若想知全战始终,每人纹银三两,单节每人五十文,我将再讲演七节。每节之间休息一盏茶的时间。"一拍醒木,我告一段落。

    眼看向众人,那李郎中激动得眼中含泪,盈盈欲泣,那神色傲慢的青年人也已收了那种神情,反有一种恭敬之色了。不知什么时候佑生把帽子推上去,露出了的他的眼睛,他的肿脸依旧,但我可以感到他比以前放松很多。

    李郎中一下子跳起来:"交钱,交钱!快点!快点!"那年轻人扔下银子,却快步离去。李郎中行走众人之间:"拿钱,拿钱!这么好听的故事,白听啊?!"他以敛钱出名,倒省了我许多事。我就让他帮我管理银子了。

    要知道人们可以自己填补身体的空虚(吃饭就是了),但精神的空虚却要依靠别人的思想。我来此刚第二天就已发愁,如果我看不到书籍和接触各种传媒,生活该是多么枯燥!不要以为只有认字的知识分子才有这种需求,广大的劳动人民都需要精神食粮,有什么比战争故事更能引人入胜,比英雄人物更能激动人心的呢?

    若说到口才,B大学中文系也是白吃的?哪一年班里没有十几个各省的状元。这些人刚来时,谁不是神情清高,鄙视众人,一副可憎的天下唯我的臭态?与这些人胡搅蛮缠的任务,自然就落到象我这样没成了状元的人身上。

    我决不是我们班中的上层人物。顶尖的是一位从东北来的四歪同学。此人歪脸,歪眼,歪鼻子,歪嘴,故名为四歪。但此人若不开口,还则罢了,若开了口,必让人笑得前仰后合,断肠叉气,涕泗横流,也成四歪。此人的女友从来美貌,还一大堆美眉经常腻腻歪歪地围着他左右,只为听他一言半语。可恶,我怎么就没有长出这种毒舌?!

    论资排辈,我只算得上个绘声绘色,但咱有一样可补先天不足,那就是本人是个人来疯。自言自语时可能还算平静,只要让我逮着一两个愿意把耳朵让我摧残的人,我就会大放厥词,指手划脚,滔滔不绝起来。一次停电时,大家都在宿舍里大侃,我讲到忘情之处,有人告诉我,我此时两眼贼亮,若我能长此以往,我们宿舍完全不需要电灯。

    还有人总结了我的一些不足:如果我长得妩媚一些,我有可能成为一代妖姬,舌谗君王;如果我多些仙气,我有可能成为邪教领袖,蛊惑人心;如果我长得清纯孱弱些,我有可能成为成功的售楼小姐,赚个盆满罐赢;如果我是个男的,至少我能是个花花公子,万花丛中,以巧言夺得众美眉的欢心……我是吗?我都不是,只能甘居末流,当个秘书助理。

    谁能料到,今日在这个小镇,我得以一展我未筹的壮志!再也不用担心我的话和四歪的相比,平俗不堪,再也不必审字斟句,唯恐用词不够水平.看来只要我开口,就能得众人认可,真让我扬眉吐气啊!看着面前的人们,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四歪:真俗啊!给咱们班丢脸吧你。)

    李郎中已重新入座,那个离开了的年轻人跑回来,还带了三个都穿得不错的青年人,纷纷在前面坐了,那三个人统统掏了大块的银子,李郎中踞傲地接过来,那神情就是在说:"我拿了你的银子,真是给你脸了!"我心中一松,看来马车在望了,更加放开心怀,坦坦然,一节节讲起。这群借华,若是演全了,是三天的大戏。我今天只想讲三四个小时。所以就挑着精彩之处,细细道来。

    蒋干一次过江,想游说周瑜投降,周瑜藏下伪造的书信,蒋干盗书,献与曹操,曹操立斩蔡张二将,人头呈上就意识到自己中了借刀之计,心头大痛,俯案不起,傻冒蒋干偏来此时邀功,曹操大骂:"你本是书呆子,一盆面酱啊!"众人哈哈大笑,不知我从小就被我爸用这句唱荼毒无数次。

    诸葛亮许诺三天筹来10万狼牙箭,周瑜让他立下生死令,同时命境内工匠不得接工,谁知诸葛先生大雾之中,泛草舟于江上,饮酒舱中,逼至敌前,让人大鸣锣鼓,惑敌万箭齐发,借来了十万箭羽。众人大声叹息。

    周瑜与诸葛亮互探对方战策,终于各自在掌中写下一字,两人同时亮掌,竟都是个"火"字!众人点头。

    灯光昏暗的营帐中,周瑜假装不知黄盖在旁,轻声叹道:"他曹操有人敢诈降于我,可叹我东吴竟无人敢为!"黄盖从暗影中跨出,白发苍苍,一身硬骨,抱拳说道:"我愿为我东吴诈降!"众人慨然。

    周瑜怒打黄盖,众人均跪拜求情,唯诸葛一人,默默饮酒,垂头不理。阚泽感于黄盖报国之心,愿独自一人,前往敌营下诈降书。他在曹操面前,临死不惧,侃侃而谈,终于令曹操信服……众人叹服。

    我在一次间歇中,背了手站在大树前,想着,还有三节就可收场,人坐得很满了,银子已大概够了,李郎中一直在照看佑生,倒不必我来操心。至今也没有人来找麻烦,心中放松了,不禁对着佑生笑起来

    就听一声:"好个俊秀的小哥儿啊,爷来看看"抬眼一看,嘿,真有这种不要命的人!醉得东倒西歪,看来刚从个馆子里出来,眼睛里也没看见我前面这么多人,张着手就向我扑过来。好,不是来找佑生的就行。我忙转身背向着他,女子防身术最强的就是这一招(也是我会的唯一一招),可只能背对着人。双手胸前抱拳,吸气运力在右肘。余光中看见李郎中,那几个衣着不错的青年人,都跳起来,佑生也挣扎着要起来,可酒气已到了我后颈,眼中看那人的手张开着就在我身后了,我一低头,稍往前弓了胸,向前伸出合抱的双拳,又猛将右肘向后击去,一下击在他上腹部位,他大叫一声,连退几步,我刚回身想补上一脚,那个原来傲慢的年轻人已赶在众人前头,飞起一脚把那人踢了一个大跟头,那人扑倒在地,哼哼唧唧地,也不起来了。

    我向那个年轻人抱拳一笑,他呆望着我,忙也抱了一下拳。

    李郎中骂到:"不想活啦,下回去找我去就是了!云起,接着讲!别理他,我记着他了,以后算账!"我都替那人害怕。我看向佑生,他正坐在那里盯着我,我对着他皱了眉,他慢慢地躺下,重盖上被子,还是看着我。我笑着稍点了一下头。

    回到桌前,我重拍醒木,再起篇章:蒋干二次过江,又被周瑜设计(我叹道:"倒霉蛋就是倒霉蛋哪。"大家大笑),逐箫声见到了庞统。欢喜万千,拉了庞统当即溜到江边,偷了一只小船,回到曹营。

    庞统献连环记,曹操铁索战船,20一排,30一列。

    周瑜登战船,遥望江北,见战船紧锁,不禁冷笑。一阵风来,旌旗角拂过他面颊,周瑜胸中一紧,接着一口鲜血吐出,昏倒在地。(众人惊惧。)原来是此时正是隆冬,寒风从北劲吹而来,如若火攻,不烧敌人,反烧自己。(大家哀叹。)

    那鲁肃悲哭不已,言道:"我东吴,休矣!"诸葛先生微微一笑,前去探病。那周瑜病卧床上,昏昏沉沉。诸葛提笔,写下千古流传,一十六字:"若破曹兵,需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周瑜读罢,一声长笑,起身相拜。诸葛先生料算出气象变幻,为不露天机,只许诺自己将于半屏山上设坛,祝告上仓,某月某日某时,东风必起,连吹三天三夜。周瑜笑道:"一日即可!"

    讲到关键时刻,我不禁仰天长叹:"可叹我云起未曾生在那个时代,看那智慧过人的诸葛先生于半屏山上,俯看江北重重敌军,持剑向天,强悍东风自空而降!看那英姿勃发的周公瑾周将军,挥手向北,万军齐发。看那白发苍苍的黄盖老将军,忍痛横刀,立一片小舟之上,引满载柴草火油之船队,直冲北岸。那曹兵还只道是黄将军前来投降,不及抵挡,只听得一声令下,船船点火,风助火猛,直扑那曹营排排锁住的战船,好一片熊熊大火!只烧得曹兵丢盔卸甲,四散奔逃!可叹曹操八十三万重兵,其中降将部众,一溃而散,二十万精锐,逃得了火烧战船者,逃不过诸葛先生所设重重关卡道道阻拦,消耗殆尽!曹操本人与仅仅百余随从逃出生天!"

    我收回目光,看着大家:"诸位可记得我初时的问题?一方是八十三万,一方是两万和三万,这仗可还打得?"我想我现在的眼睛大概亮如灯泡,因为大家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讲完了,我看着佑生,挑了一下眉毛,表示我们功成圆满了,微笑着手中一拍醒木叹道:"后人苏东坡有一首好词,专写这以弱胜强的神奇之战: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朗声吟罢,我笑着看向大家,一个个依然如痴如醉,没人说话。又看佑生,也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我,都傻了,得叫醒他们,我一抱拳:"云起多谢大家捧场,我在此"

    李郎中如梦方醒:"你不讲了么?"我笑道:"此战已结束了呀。""那你还可以讲个别的故事呀!"众人忙应声一片。哦,这就是谢场后的加演哪。你还让不让我活了,我还有事哪。

    我面露难色:"云起还要去买马车"

    "谁那儿?"

    "前街左转第二家"

    "哦,老张头,那谁,你去叫他来,就在这成交,一会让他再把车推过来。他不来,你就说下回找别人治他儿子吧!"这李郎中还是一霸呢!

    我又忙推脱:"云起尚要出城过夜还要买草料喂马"观众中一个老人站起来:"请任先生到我悦来店过夜,免费上房,外带草料。"李郎中一挥手:"就这么着了,那谁,你快牵了马先去喂上,我一会儿陪云起去悦来店。"又看向我。

    我看日已西斜,说道:"天近晚了,大家还未饮食"

    那个替我踢了醉鬼一脚的青年一下子跳起来说:"我XX四少就在对面轻风楼为任先生设宴,万请赏脸!"李郎中一拍手(跟我学的)说:"对呀,我和你去吃饭,带着你小弟。你们大家先各自回去,"他看看天,"擦黑的时候你们再回来,云起就在轻风楼讲了!"我要是干演艺这一行,一定要让他给我当经纪!

    我看向佑生,见他用一手遮了脸,无声地抖成一团,可气,居然敢笑我!我只好抱拳道:"多谢诸位了。"

    李郎中马上指挥人过来帮着搬桌椅,抬了佑生,我把馒头都留给了小乞丐们,大家浩浩荡荡地往轻风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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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 3

    走出来,我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心情愈加沉重。如果李郎中说佑生不该骑马,我就决不能再让他冒这个险,虽然他肯定又会来那套我行其实不行的伎俩。可买架马车,谈何容易啊,即使只是一个没有遮挡的平板车,也不是十几两银子就能买到的。

    我牵着马,慢慢在街上走,正苦苦思想之际,就听佑生轻问:"你在何处学得那,心脏大法的?"我抬头看看,四周无人,他的头垂在我肩膀旁的鞍边,好可怜。就小声答道:"在上大学时,参加过一个学习班。"

    他又问:"你是,怎么,学得那吹气之法的?"我一闪念,看透了他的狼子野心,就咬牙说:"说来话长。我那一日的班中,只我这一个女子。学到吹气法时,老师只好让我和一位男生互相学习指导。原说好,我先吹他,他再吹我。可是我扒着他的嘴,一口气吹下去,他就晕厥过去,老师无奈,又指点了另一个男生。谁知,我又一口气,他也背过去了。结果,我吹了七七四十九个男生,统统昏倒,到第五十个,也就是班中最后一人,我筋疲力竭,没有把他吹晕过去,方才得到老师首肯,得以出门。这么多年,我技艺生疏,不知刚才吹你时,你是否感到晕玄?"

    他半天没言语,最后颤声道:"确是如此。"我哼哼冷笑了一下。忽然想起刚才李郎中说他早晚腿会毒发,大约心中一下难受起来。咬了嘴唇说:"什么确是。我们用的是假人,必须吹到胸部指示标上升一寸才可,连吹30次,累死人,哪有随便吹一下那么容易!"

    他停了一会,轻轻说:"你是不愿说谎么?那刚才如何"

    我笑道:"除了我是还俗和尚外,哪点是谎言?心脏起搏术的确如我所示,香蕉的功用也如我所说,巧克力的确曾在它的产地价比黄金,你别告诉我你朝的皇帝曾享用过。"

    他轻笑道:"的确不曾。胜读十年书和千金难买倒也非妄言。"

    "嘿,挤兑我是不是?"

    他又想想:"那你为何说我是哑巴,还说我是你的小弟?"

    我说:"你一开口,人们就会知道你与众不同,哪怕只一个字,也能露出马脚。至于小弟佑生,你多大?”他半天没说话,我笑起来:“是不是真的是我的小弟弟?”他还是不说话,似乎不高兴了,我忙说:"小弟弟更容易赢得人们的信任和爱护。"MD,我现在可太心慈手软了。他这才笑了一声,没再讲什么。

    我叹道:"其实人生所在,就是怎样用我们的所学来达到我们的目标,活学活用尽在我们。我讲了一个故事,换来了你的治疗,我还可以"我脑中灵光一闪,一拍手道:"我还可以讲个故事来挣我们需要的马车。"

    他努力抬头说:"不可贸然!我已得到医治,就"我一挥手:"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定。你说话的时间过去了,现在你又是哑巴了。"说罢,把他的头轻轻按了下去。

    我们先去了那个老者的小店,要了两碗粥粉汤面之类的东西。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顿热饭。但因为心中想着我要干的事,真是说不清我到底吃了什么。佑生更是吃得很少,只几口,留下了大半碗,想到我行将进行的大事,我一仰头,把剩下的都给吃了。

    饭后,我又向老者买了二十来个馒头,背包里放了五个(大概明天就都起毛了),要了一个布袋把余下的装了。问清楚这镇里在哪里卖马车和哪里是最热闹的地方,背了佑生出了门。

    我牵着马,马上驮着佑生,先去向马车店走去,看准了最便宜的板子车,和老板说准了价钱,然后又向老者所说热闹方向走去,沿途人渐渐多了,都对我们指手划脚.我直视前方,面色凝重。

    我到了地方一看,心中喜悦.只见一颗大树立在一小平场的边缘,环着场子,有茶馆饭馆之类的小店。看过北京,你可能觉得这大概是农民工聚居的工地边缘,但这是这个小镇最繁华的地方了。

    大树下坐了一帮流浪儿童,正嘻皮笑脸地看着我们。我牵马走过去。提了馒头袋,到了小乞丐们面前,一人递了个馒头,微笑着说:"孩子们,帮叔叔我(真别扭啊)一个忙,可不可以?今晚我再请你们吃馒头。"他们愣愣地点了点头。我正色说:"你们去各处大声喧哗,说有一位远方来的还俗和尚,名叫任云起,曾游历五湖四海,胸中有无数妙事奇闻。今日午时三刻,将在此大树下开讲神奇史事,战争风云,曲折往复,精彩无比。首场免费,后面的不想听的就不要交钱了。你们帮了我这个忙,一会可以来维持秩序,也免费听我演讲,加上晚饭馒头。"他们一哄而散。

    我一把抓住了一个挺机灵样的小男孩说:"你去李郎中处,说刚才与他交谈的云起,将在这镇中大树下演讲精彩故事,让他带了笔墨纸砚,一桌一椅,另一小块木头前来帮我搭台子。"我算赖上他了,没别人哪。

    我转身抱下佑生,让他依树坐下,然后把马拴在树上.又回身到他身边坐下,等着李郎中的到来。

    这里我介绍我一个独特的家庭背景,我的父亲乃一个不可救药的京剧戏迷,他还不是迷所有的戏,他只迷马连良和群借华(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我今天回首往昔,只能用"精神虐待"这四个字来概括他在我幼年时代加诸在我身上的种种京剧熏陶。自我记事起,我们家就充满了群借华之一的录音,回旋往复,没有尽头。可恶的是,他对音响的其它机能一窍不通,却知道怎样反复播放一段他喜欢的唱腔或对话,许多次让我听得几近疯狂。别的人家播个交响乐之类的高雅东西,我天天耳中回复唱的就是那些京剧的对话唱段和叮叮当当的锣鼓。气煞人也。我之所以变得性情残暴,想必是因儿时苦难所致!但谁能想到今天,我要凭此经验挣出我的马车呀!我爸要知道了还不摇头晃脑地要我谢谢他(想都甭想了您)。

    说到此,您应该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正是,我要在这演讲赤壁之战!我虽然熟读三国演义,但觉得说起故事来,京剧群借华更适合。许多对话是现成的,只需把唱腔白话讲出来就是了。

    千万不要小看这赤壁之战的魅力.记得我年不到十岁,第一次读到三国此处时,已是夜里。被监督睡觉之后,偷偷摸摸地蒙在被子中,拿个手电筒看完了那几章,还得提心吊胆听我父母的动静。对没听过的人来说,这绝对是好故事!

    我正在脑海里复习那些儿时不堪回首现在却印象生动意味无穷的群借华之种种对话和场景时,忽觉佑生一只手轻轻拉住了我手,我扭脸,他的紫肿脸上实在看不出表情,但我知道他在担心,一时心中温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说:"别害怕,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任云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镇上兴风作浪,浑水摸鱼的本领。"他抓得更紧了,又有点发抖。

    我忽然想起他可能是担忧有人追来,我若讲书,必然招来众多注目,会给他惹出麻烦。就说:“佑生,我一会儿将引来很多人的注意,你应该藏起来,我让李郎中把你安置在他那里等我吧。”他把另一只手也握在我手上,低了头,小声说:“我不走,要和你在一起。”

    我说:“那你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会出事的……”

    他打断我说:“没事的,我不离开。”他停了一下说:“没人会在被追杀时还听书的。在这里,反而好。我要听你讲书……如果出事,你就千万别露出你认识我。”

    我气愤地说:“那怎么可能?你多少次了!真烦人!忘了我说的话了?你怎么不在我们认识之前说这话?现在晚了点儿吧?已经认识了,如果你出事,我能不帮你吗?!“

    佑生说道:“不要!会很危险……”

    我更生气了,危险?前边的,哪次不危险?就说道:“还有什么比死更危险的?我跟你说,我那都见识过了!前天,我就站在楼上,看着死亡走向了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告诉你,那感觉还很不错哪!”(我想回到那柱光芒中去)

    他回嘴道:“我不要你死……”

    我叹口气说:“死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还不知道我来这里要干什么,活着也操心!你是我在这儿唯一的哥儿们,你放心,我不会对不起你的!你问问我家乡的那些死党,哪个说我曾昧过良心?不为别的,就为了我能睡个懒觉!不然的话,痛苦啊痛苦,还不如死了好!佑生,如果我没记错,从一见面,你就老出这种馊主意,知道的说是你看不起我,不知道的说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你说你这样对吗?是不是在毁我?真不够朋友!”

    在破庙我向他诉说了我的往昔,我们谈了那么多天儿,他自然是我的朋友了。我虽然是个胆小鬼,但义气还是有的。我相信为人不能亏了心,不能想象我会看着他出事而不做什么。若袖手旁观看着他被人杀了或逮走了,我日后心里就有了还不了的内疚,还不如为他拼得一死干净。况且,我已经见识过死亡,真没什么。

    想到这儿,笑起来,侧脸看他,他低着头,紧握了我的手,不再说话了,大概生气我说他不够朋友。又想起他的腿也许我不该谈到死,就忙轻摇了一下他握着的手说:“佑生,你够朋友还不行吗?本来是你又说错了话,可咱们谁跟谁?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了。”我现在已经是倒赔做买卖了,哪里还有唇枪舌箭的影子?

    他也不抬头,低声说:“没有,生气。”

    我看他的样子让人难受,就说:“从前有个人,有皮肤痒的毛病,有一天,他出去,看大街上有人拍卖治皮肤痒的千古秘方。他大喜过望,就用银两争买下了这个方子。人家给了他一个华丽的锦盒,对他说回家沐浴后,庄重打开。他高兴地回家,洗了澡,正襟危坐,打开了锦盒,一看,里面还一个盒子,又打开,佑生,里面是什么?”

    他轻声说:“是不是,还有盒子?”

    我说:“你真聪明,盒子里面还有盒子,一直到最后,一个极小的盒子里,有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千古治痒秘方,两个字,佑生,你说是什么?”

    他说:“不知道。”

    我说:“挠挠。”

    他笑起来,抬了头,我对他一笑说:“佑生,你刚才说了三个字,答案错误,就不能生气了。”他看着我说:“本来就没有”

    正说着,就见李郎中一路飞奔而来,后面跟着几个人,一个拎了把椅子,两个抬了一张桌子,上面还躺了个人!那人怀里抱着一卷纸,支愣的两只手里一只拿着支笔另一只握着砚台。看来那些是求他看病的人哪!

    他到我面前,几乎就是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了,我忙一抱拳,谢字还没说出来,他已经在那里指挥上了:"放下,放下,你,快下来,椅子放那儿,纸什么的放桌上"

    他回头看我:"你要写什么?"好,客套话全免了。我略一沉吟,说:"你就在一张大纸上写:千古流芳赤壁之战。赤是赤裸裸的赤,壁是墙壁的壁。"他拿起笔,对旁边半死不活的一人说:"你研墨!"呵,这简直是另一个我呀!

    他大笔一挥而就,我一看就傻了,简直是蒙古文哪,敢情医生书法古今相同啊,谁也看不懂。我看旁边研墨的有气无力的,只好说:"可以了,我的小弟也可写。"回身拉佑生起来,连抱代拖地把他弄到桌前说:"你写!周正就行,我的毛笔字象狗爬着写的。"他呻吟了一声。就这样,他一条右腿站着,左腿拖在地上,我在左边搂着他的腰,他的左臂搭在我肩头,颤颤巍巍地,右手拈笔,给我写了三张广告。他的字清俊挺拔,煞是好看。(日后这三张字成为无价之宝,被人疯狂追捧竞拍,那是外话了。)

    我让李郎中把广告贴在小场地周围,把桌子选位放好,拍了小木头在桌上。我忽然想起来,就和刚刚回来的李郎中说:"我还要一扇门板和一副床褥,我的小弟用."他一转身,对那几个跟来的人说:"听见没有?快去找,你们回来我再给他看病!"好,比我狠。

    门板等搬来后,我让人把门板抬到正对着桌子的地方,也好让我容易看着他。我把佑生扶到门板上躺好,头下的褥子折成个枕头,让他头放在上面。给他严严实实盖好被子,帽子下只露了一张嘴。

    人们渐渐地过来了。我坐在了桌子后面。李郎中对着我坐下,在佑生旁边,小乞丐们四周坐了。中间人们零零落落,有一个神色有些傲慢的穿着讲究的年轻人也坐在了前面。

    我微微一笑,轻吸了一口气,"啪"地把小木头拍在了桌上,众人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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