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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没想到她那样愿意讲话,心情那么平静。

“我在这里,有几个好朋友。她们主办一个受虐女性会,我也是会员之一,我正修读法律课程,律法这件事,十分有趣。”

她似真正释放了自己。

“反正要在这里度过终生,不如安安静静生活。”

她的身型宽壮一倍以上,双手粗糙,但是她不再在乎。

终于,话说到正题上去。

金瓶问:“什么时候,发觉我还在人世?”

“是秦聪告诉我。”

“什么?”

她很安静,笑一笑:“秦聪双手握着刀柄,想把它拔出来,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他说:‘金瓶,我知道是你。’我当时知道,你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金瓶轻轻问:“师傅怎么说?”

“师傅说,残害同门,罪该万死。”

玉露忽然又笑了。

嘴巴一咧开,可以看到她少了几颗牙齿,乌溜溜一排洞,有点可怕。

“师姐,托你一件事。”

“必定替你办到,你说吧。”

这时,狱卒踏前一步:“时间到了。”

随行的中年太太立刻说了几句话。

金瓶催她:“快讲。”

“我有一个女儿。”

金瓶一怔,是那胎儿,托世为人,已经生了下来,遇风就长。

“她在哪里?”

“此刻由福利署托管,请代为照顾。”

“我会找到她。”

玉露又一次在不应该笑的时候笑出来:“请善待她,视她为己出,并且,不必告诉她出身,不用提及我存在。”

金瓶点头:“遵嘱。”

这时,闸门打开,制服人员来带走玉露。

她向师姐深深鞠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金瓶明白了。

她见她,是叫她照顾那幼儿。

离开监狱,门外有一辆黑色大车在等她们。

车窗放下,是岑宝生。

金瓶立刻坐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律师很快找到了那幼儿。

她已经一岁多,寄养在一户指定人家,那家人一共有四个孩子,住在紧逼的公寓。

金瓶去探访她:

她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个子小小,穿一件旧T恤当袍子,赤脚,足底有厚茧,显然从来没有穿过鞋子,乌黑浓发纠结一起,看上去似流浪儿童,但是她有特别白皙的皮肤,以及一双明莹的大眼睛。

金瓶蹲下:“过来。”她轻轻用中文叫她。

那孩子听懂了,转过身子,看着金瓶。

金瓶微微笑:“你跟阿姨回家好吗?同阿姨一起住,阿姨教你读书。”

那孩子忽然笑了,露出几颗雪白小小乳齿。

金瓶站起来,对律师说:“赶快办理手续,我要把孩子带走。”

律师答了一声是。

金瓶与岑宝生到公园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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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塑料袋里的头发换过,且莫管齐础是否同金瓶有血缘,他根本不想知道。

金瓶最终拿到化验室的,是他岑宝生的头发,他要保护妻子。

他们驾车到山上,热带雨林郁葱葱遮住整个平原,他说:“这片土地,我赠与你。”

金瓶点头。

接着半年,她什么也没有做,守在家中,看书、写字,教孩子们折纸,做手工。

时间过得很快,黎明即起,转瞬亦已黄昏,她与丈夫形影不离。

初冬,她同他说:“宝生,我有一件事要做。”

他想也不想:“我陪你去。”

“这件事,不需要人帮忙。”

“我不会放心。”

“大江南北,我走了多少路,我有我本事。”

岑氏沉默。

“还有,别派人盯着我。”

“若不让司机、保姆跟着一起出发——”

“嘘……”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隔了很久他才说:“奇怪,遇见你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金瓶微微笑。

她一个人动身,是去见玉露。

监狱里人员看着她良久,这样说:“岑太太,你的名字并未在探访名单上。”

“我最近才知道她在这里。”

“你需重新申请。”

“需时多久?”

“我们会尽快通知你。”

对方已不想多谈。

金瓶啼笑皆非,每次她想循正当途径,奉公守法做一件事,可是总是困难重重,诸多阻挠,真不明白普通百姓怎样办事。

她不得不拜访著名律师朋友,托他找到有力人士,取到探访权。

五个工作天就这样过去。

岑氏在电话里静静问:“见到人没有?”

“还有些手续要办。”

“做什么消遣?”

“观光。附近有一家军器博物馆,杀人武器非常先进,原来B6隐形飞机外身罩有避雷达薄膜,每次执行任务返回地面,都需小心修补,像女性补妆一样。”

岑宝生笑。

“我第一次想家,从前没有家,无家可归,无家可想。”

第二天一早,律师给她消息。

“当事人愿意见你。”

金瓶松一口气。

“她不是危险罪犯,那意思是,相信她不再会对其他人安全构成威胁,故此你们可以在独立房间说话。”

金瓶点点头。

“岑先生来过电话,嘱咐派人照顾你。”

这次金瓶没有拒绝。

随行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退休前,曾在监狱任职。

金瓶终于见到了玉露。

玉露轻轻坐到她面前。

两个人的样子都变了,彼此都觉得,在街上偶遇,一定认不出来,会得擦身而过。

只听得玉露轻轻说:“知道你要来,整天吃不下饭,紧张得不得了,现在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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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生意也要快,这叫着先机,拔头筹;领导,莫跟风。”

岑宝生点点头。

“我们走吧。”

那一边,换上礼服的罗林出现在舞会里,他在人群中找到穿金黄缎子大篷裙的波女士。

她看到他,一呆,身不由主,被他带到舞池。

“你来做什么?”

“我特地来道歉。”

“什么?”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对我的恣意放肆,我深感歉意,我衷心赔罪。”

想到他自己的出身,多年艰苦挣扎,这个女子给他的帮助,今日,她又愿意让步,他双目通红。

她愣住半晌,没有流泪,但是舞步踉跄,她点点头。

“我原宥你。”

这时,宴会嘉宾鼓起掌来:“致辞,致辞。”

他们把波宝拥上台去,她在台上往下看,那金发美少年已经离去。

不愧是老手,她抑扬顿挫地把一早准备好的讲词读一遍,忽然,她开始饮泣。

众人大声鼓掌。

这时,金瓶已在岑宝生的私人飞机上休息。

她忽然说:“宝生,你不怕?”

岑抬起头:“怕什么?”

“怕我偷你的财物。”

他大声笑:“我的即是你的,我不会偷我自己的东西,你也不会。”

金瓶知道她找对了人。

她闭上双目假寐。

岑宝生轻轻说:“能够原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金瓶不出声。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小型十二座位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飞过,漆黑一片,金瓶却不觉惊惶。

她握住岑宝生的手。

“金瓶,我们结婚吧。”

金瓶点点头。

他与她都没有亲人,都不打算邀请朋友。

相识遍天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万一挂漏,反而不美。

他们只打算在当地报上刊登小小一段结婚启事。

金瓶决定送自己一件大礼。

她把沈镜华给她的头发样拿到化验室去。

她很坦白:“我想看看,这绺头发的主人与我有否血缘关系。”

化验人员答:“那很简单,请你也留下一绺头发。”

金瓶回家等待消息。

举行婚礼那日上午,她接到化验报告。

“两缕头发绝不相同,你与那人毫无关系。”

金瓶只啊了一声,挂上电话。

沈镜华找错人了,她与齐教授并非父女。

主婚人催她,金瓶套上当地人叫嫫嫫的宽身花裙走到花园。

岑宝生替她套上一枚简单金指环。

孩子们一字排开,载歌载舞,园子里酒香花更香,金瓶微微笑。

她有心事,岑宝生何尝不是。

他一早已把头发样换过,何必节外生枝,失去的早已失去,存活的也已侥幸活下来,世上只有她与他岂非更好,要一大堆亲人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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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电话,她煞有介事问修理员:“什么事?”

修理员微笑:“插头松出来。”

顺手插好,屏幕上立刻图文并茂。

秘书松口气,立刻用电话同上司报告:“已经修好。”

修理工人收拾离去。

她取起手袋,这下子可真的下班了。

走到大堂,发觉那名助手早已离去,玻璃门外还有两个修理人员在等。

秘书诧异:“你们干什么?”

“修理电脑。”

“呵,已经做妥,没事了。”

大家都松一口气,再也无人追究来龙去脉,左右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目的不过是赚取薪水。

秘书启动警钟,锁上大门。

她当然不知道一转背听电话之际,那冒牌修理人员已经打开了她老板的夹子。

夹子在橱内,先用钥匙打开柜门,再用左手大拇指指纹在小型电脑荧幕上核对,夹子自动打开,金瓶早已得到钥匙与指模。说也奇怪,夹子里只有一卷图样,其余什么也没有,可见对图样是多么重视。

待秘书转过头来,大功已经告成。

那修理工人,当然是金瓶。

她在街角打了一个电话给罗林。

他身边隐隐有音乐声,一听是她,他立刻说:“我立刻出来见你。”

他们约在横街相熟的小小酒吧。

罗林戴一顶绒线帽子遮住耀眼的金发。

走进酒吧,他四处张望。

“这里。”有人举手招呼。

他一看,见是岑宝生,过去紧紧握手。

“你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女伴有无同行?”

一个少年转过头来微笑,罗林吓一跳,以为有人交友条件已变,可是稍一留神,便发觉那双眼睛属于金瓶,他朝她点头。

这时,岑宝生轻轻说:“罗林,你看这是什么。”

他取出图样交给他。

那坏小子当然认得,忽然泪盈于睫。

“罗林,她把画还给你,只想听你一声道歉。”

他忽然释然,官司的劳累,恩怨的包袱,都叫他不胜负荷。

他也想结束此事。

他点点头。

“去,去说声对不起,她在华道夫酒店为共和党筹款,人多,不会叫你难看,去邀她跳舞,道完歉就可以走。”

他哽咽:“谢谢。”

他把图样抱在怀中,离开酒吧。

岑宝生说:“金瓶,我们喝一杯。”

金瓶干杯:“凡是与知己一起享用的皆是好酒。”

“说得好,金瓶,你怎样得手?”

金瓶微笑:“人们对时间观念根深蒂固……吃顿饭约一小时左右,更衣约二十分钟,做得太慢,旁人会不耐烦。开锁,约莫需要三十秒,手快是秘诀,若在五秒内完成,一般人的感觉是没有可能,便会疏忽。”

“呵,秘诀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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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种着芬芳的蛋黄花,金瓶摘一把在手,深深嗅着,又采一朵大红花,别在耳边。

波女士说的都是事实,那罗林的确不像话,但他既然有个绰号叫坏小子,大抵也不算虚伪,她们母女那么喜欢他,当初一定有所得着。

金瓶叹口气。

波女士要走了:“我只想听他说声对不起。”

女人有时真奇怪。

对不起有什么用,青春不再,心灵结痂,自尊难挽。

“客人走了。”

“来去匆匆。”

“是,她在纽约还有事要忙。”

“宝生,这次你难为左右调解。”

“真希望他俩可以庭外和解,莫再令律师得益。卡拉早已嫁人,亦已怀孕,孩子冬季出生,贵为女大公,还有什么恩怨。”

“凭波女士的名与利,亦不愁找不到更好的男伴。”

“所以,还咬牙切齿干什么!”

这些话,其实都说给金瓶听。

这时金瓶摊开手,她手中一套胶模子,上面印着五六把钥匙印。

“咦,”岑宝生大乐,“什么时候下的手,你根本没有接近她呀。”

金瓶微微笑,又在波女士喝过的杯子,套取了她指模。

“我到纽约去一趟。”

估计那套设计图一定放在公司里头。

过两天,金瓶在波宝公司接待处出现。

波女士百忙中亲自迎出来:“宝生的朋友即我的朋友。”

“我顺道来取时装展览入场券。”金瓶微笑。

“我即时叫秘书替你登记。”

她招呼金瓶在宽敞的私人办公室内喝茶。

金瓶悠闲地四处打量。

秘书催过几次,叫她开会,金瓶告辞。

那个黄昏,波宝的总电脑忽然瘫痪。

主管大叫:“快召人紧急修理,十倍人工,在所不计。”

“修理人员已经下班。”

“救命!”

“慢着,电话有人听。”

“快请他来。”

“他十五分钟就到。”

众人松口气。

那时,天已经黑了。

人类科学再进步,看到天黑,总还有心慌的感觉,起早落夜,做了一整天,又渴又倦,都想回家。

有人说:“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不管了,最多明天早些回公司看个究竟。

波女士要参加一个慈善晚会,非回家装扮不可,派助手及秘书驻守公司:“一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十五分钟内,写字楼里的人几乎走清。

修理员到了。

那年轻嚣张的助手头也不抬:“总机在大班房里。”

秘书带他进去。

忽然,她的手提电话响了。

她立刻接听,是爱侣打来,她转背低声说:“你在家再等一等,我马上回来。”心神荡漾,巴不得自窗口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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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梦见师傅在镜台前梳头,伸手招金瓶:“过来,有话同你说。”

她双手仍戴着白色手套。

她说:“越是最亲近你的人,越是会加害于你。”

金瓶想接过梳子,替师傅把头发梳通,有人伸手过来,接过那一把玳瑁镶边的梳子。

呵,是玉露,她笑笑说:“师姐,许久不见,你好。”

师傅问:“秦聪呢,就差他一个,为什么不见他?”

玉露悲切地说:“师傅,秦聪被金瓶害死,她得不到他,没人可以得到他。”

金瓶没有为自己分辩。

只听得师傅说:“呵,师门多么不幸。”

金瓶惊醒。

她靠在床上喘息。

抬起头,像是看见他们三个穿校服扮学生嘻嘻哈哈,在街头说笑吃冰淇淋穿插人群间,转瞬得手。

盗亦有盗,他们一直放过老翁老妇,还有,貌似贫病的途人。

她闭上眼睛。

金瓶伸手摸自己的面颊,已经没有知觉,耳壳除下,像耳环似放桌上。

她的心又刚硬起来。

第二天一早,岑园又来了一个客人,坐在露台上,一边吃茶,一边喃喃咒骂。

金瓶在梯间打量她,呵,是波女士到了,没想到两人都是岑宝生朋友,相识遍天下就是这个意思。

岑氏抬头,看见金瓶:“呵,我来介绍。”

波女士蓦然回首,一双碧蓝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她转怒为喜:“这样漂亮年轻的女友,老岑你可留得住她人与心。”

岑宝生没好气:“有人登上龙门穿金戴银之后,不愿再见旧时猪朋狗友就是怕这样的狗嘴。”

波女士笑说:“别见怪,我们几十年老朋友了。”

口口声声提着老字,叫岑氏无限尴尬。

岑宝生说:“波小姐,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他为什么不退,你为什么不退,为何偏偏叫我退?”

“把图样扔回给他,忘记他,岂不是好事?”

“我不做这种好事。”

“卡拉已经贵为郡主,你不宜再加追究。”

卡拉,卡拉又是谁?

波女士不出声。

岑宝生向金瓶解说:“卡拉是波的独生女。”

呵,母女共恋一人。

“是,卡拉嫁得很好。”

“现在,她叫希腊的卡拉,丈夫虽然没有国土,但光是名衔,已经叫人艳羡,若非罗林撮合,还没有这样好的结果。”

金瓶坐在一旁不出声。

太凑巧了,这像是一台戏,由岑宝生导演兼合演,叫剧中人说话给金瓶听。

金瓶但笑不语。

岑氏说:“怨家宜解不宜结,不要再计较了。”

波女士恨恨地说:“我把他自舞女堆里捡垃圾般捡出来,教他养他,他知恩不报,还顺手牵羊。”

金瓶站起来,轻轻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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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请帮忙。”他向她鞠躬。

金瓶笑:“可否和谈?”

少年面色一沉:“我与她,没有什么好谈。”

这才是问题。

“也许,可以用一个中间人。”

“双方律师费已超过百万,谈来谈去,不得要领。”

岑宝生摇摇头。

“劳驾你替我取回图样。”

金瓶微笑:“我已洗手了。”

他一听不知多沮丧:“真不幸。”

金瓶说:“来,喝一杯。”

他已经喝空一瓶香槟:“不幸中大幸是,还能喝朋友最好的酒以及叫朋友听我的苦水。”

坐了半晌,失望渐渐减退,他告辞。

岑宝生问:“不想出手?”

“我这双手,不再灵活。”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表示支持她任何决定。

他不过是怕她日久生闷,无聊,无所事事,才建议她做些什么,她既然不愿意,也无所谓。

可是那个傍晚,金瓶已经在收集资料。

那金发少年在时装界叫坏小子罗林,从未正式上学,寡母在贫民区一间舞厅附近开一爿小小缝纫店,专门替小姐们修改衣裳,罗林自小就在店内帮忙。

真是传奇,十三四岁他便到城内学艺,碰到PB,一间叫波宝的公司,与主持人一拍即合,短短几年间各有所得,迅速名利双收。

今日,双方闹翻。

金瓶感喟,当年,她也急急向师傅争取更多,想与秦聪结婚。

岑宝生站在她身后:“人生充满颜色。”

金瓶转过头来:“看,波宝女士比他大十多岁。”

“你对时装可有认识?”

金瓶嗤一声:“对我来说,衣服但求整洁,穿暖,目的已达,余者一无所知。”

“那你会喜欢波宝及罗林的设计,看,”他指一指电视屏幕,“多么简洁,恰到好处。”

“可是你看售价!一件春装可买一辆车了。”

“廉价的不叫时装。”

金瓶说:“在外行如我看来,平平无奇,何必为那几张图样纷争,一定别有原委。”

必然是他想离开她,她却不甘心。

或是他想把名字加入公司做合伙人,她不允许。

总而言之,是条件谈不拢。

波宝公司总部在纽约第五街。

波氏身世也很巧妙,她随母亲改嫁,继父拥有一间小型制衣厂,继父去世,没有子女,由她承继那间厂,发扬光大。人生充满机缘巧合,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照片中的波宝女士很明显,芳华早已逝去,眼角与嘴边都松弛下来,仍然穿着大低胸晚服,不甘示弱。

岑氏说:“我们到沙滩散步。”

晚霞如锦,孩子们在沙滩找贝壳,情侣靠在棕榈下喁喁细语,老人也不寂寞,大概在说当年事吧。

那天晚上,金瓶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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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去淋浴,头上裹着毛巾出来,看见岑君还没走,她温和地坐到他身边。

“你可是有话要说?”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玻璃心肝。”

金瓶笑:“我还有水晶肚肠呢。”

“转眼间,你师傅辞世已经两年。”

金瓶黯然:“我还以为是周年,时间过得开始快了,这是人老了才会有的感觉。”

她觉得头重,解开毛巾,可以看到头部做过手术的痕迹。

“金瓶,我接到消息,玉露想见你。”

金瓶抬起头:“玉露?”像是一向不认识这个人,从来没听过这陌生名字。

“是,她终于明白到了,你尚在人间。”

“不,”金瓶微笑,“我早已死了,此刻的我,再世为人,从前的事,再也不记得了。”

“她在监狱中,最快要到二十二年后才能假释。”

金瓶忽然说:“让我们谈一些比较愉快的话题:咖啡价格又要上涨,恭喜恭喜。”

“这半年来你生活可还舒畅?”

“十分快活。”

“可会静极思动?”

金瓶笑:“你有生意转介?”

“想你帮忙才真。”

“是什么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岑宝生也笑:“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在著名的PB设计屋打工十年,合约届满,他自立门户,正要举行首次展览,PB控告他抄袭。”

金瓶想一想:“抄袭官司很难胜诉。”

“可是已下了禁制令,他不能开门做生意。”

“为什么这样大怨仇,可是一男一女?”

岑宝生笑笑:“我介绍这个天才横溢的设计师给你认识。”

“真没想到一个种咖啡的人会同艺术家做朋友。”

“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一些,生性活泼,你会喜欢他。”

金瓶忽然想到秦聪,她沉默不语。

前世的事老是干扰她的心灵。

黄昏,他们在海滩上烤鱼吃,拌一大盘杂果蔬菜,还有几瓶甜香槟酒。

吃到一半,金瓶说:“最近老是渴睡。”

“医生说是你身体的正常现象。”

岑宝生站起来,笑着说:“客人来了。”

金瓶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金发蓝眼的美少年,长相像希腊神话中的纳斯昔斯。

“请坐。”

他穿白衣白裤,轻轻坐下,自斟自饮。

“你有什么事可同金瓶讨论。”

“我有一叠设计图在PB处,她因此威胁我。”他十分懊恼,“她告我抄袭自己,多么荒谬。”

金瓶不出声。

一见少年,她已明白这是一男一女之间反目成仇的事,不易解决。

“设计可是已经制成样板?”

“她根本不打算采用,所以我才不予续约。”

金瓶问:“你打算把设计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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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目的地是何处,她没说,他也不问。

沈回到他的大本营。

他忽然觉得生活比往日乏味,酒不再香,糖不再甜,而且不论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他瘦了许多,整日发脾气,又要关闭俱乐部重新装修。

一个比较大胆的女伴说:“沈镜华可是更年期了。”

一日,俱乐部打了烊,人人都走了。清洁阿婶正在打扫,她播放一卷陈年录音带自娱,沈镜华忽然回来拿一些东西。

他听见歌手如泣如诉地唱:“我再也不知为什么,其实不是我的错,相爱又要分手……”

刹那间,靡靡之音撞入他心头,他忍不住,蹲在一个角落,趁没有人看见,痛快地哭了一场。

没多久,亲人介绍一位娟秀的小姐给她,来往了三两个月,他就同意结婚。

约会的时候,他喜欢走在她身后三五步,看她纤细的腰肢。

她有时会转过头来向他一笑,他欣赏她不多话,他们举行了盛大婚礼。

意料之中,金瓶并无同他联络。

但是她看到了当地华文报上新闻。想送一件礼物聊表心意,不过,送什么给一个什么都有的人呢,也许,最佳礼物是永远失踪,不再去骚扰他。

她摊开报纸研究那小小照片。

身后有人问:“谁,谁的结婚照?”

金瓶转过头去,微笑说:“一个朋友。”

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岑宝生,金瓶最终回到他身边。

岑君体型清减不少,头发胡须都已修短,前后判若二人,惟一不减的是他的疏爽大方。

金瓶看着他笑:“我的运气真好。”

“无端端说起运气来,经过那么多,也不怨天尤人,我就是喜欢你这样。”

金瓶把报纸放下来。

“史医生怎么说?”

“他也救不了脸颊上若干神经线,说手术已做得无瑕可击,但是人工到底与原先的天工不一样。”

“疼痛呢,那电子控制镇痛内分泌可有用?”

“好多了,可以正常做人。”

她折好报纸,听见门外有人叫地。

原来是一帮孩子叫她出去放风筝。

金瓶欣然答允。

岑宝生重新摊开报纸,只见一段新闻这样说:“侨领沈镜华小登科,新娘系出名门,是著名中医师卓辉千金……

报纸在伦敦出版。

岑宝生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一个人等不及,结婚去了。

他笑笑放下报纸,去看金瓶放风筝。

她抬出一只大凤凰纸鹞,手工精致,颜色斑斓。与孩子们合作,正好风来,一下子翻上天空,不消一刻,已飞上半空,蓝天白云衬托下,翱翔天空,栩栩如生。

大家都看得呆了,拍起手来。

半晌,累了,把线辘交给孩子们。

他们缓缓把凤凰放下来,改玩西式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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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她尖叫,“眼睛到处追随我。”

她被带进警车内。

这时,邻居已被吓呆,也有人怕事,回转屋内。

那兰加拉太太一直喃喃说:“怎么可能,一直都是恩爱的一对,莫非遭到邪恶神灵的妒忌?”

警察一直工作到天亮。

金瓶不能在这个时候提着行李离去,只得煮了咖啡与沈镜华提神。

沈这时才缓缓回过气来。

接着,记者也赶到现场。

看样子闹哄哄起码要吵到下午。

沈镜华说:“大家休息一下吧。”

金瓶开了电视看新闻。

记者这样说:“……一个寂静的市郊住宅区发生命案,年轻的怀孕妻子因怀疑而杀死丈夫,邻居大为震惊,受害人已证实不治……”

金瓶不出声。

她坐在藤摇椅上沉思。

过了很久,沈镜华轻轻叹一口气:“罪有应得。”

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过去一看,发觉金瓶在藤椅里盹着了。

沈不出声,静静凝视这个女子。

他认识她吗?其实不。他愿意娶她为妻,与她生儿育女吗?他战栗,不,经过昨晚,他改变了主意。

金瓶忽醒转,看到沈镜华,微微笑。

她说:“我真不中用,怎么盹着了。”

大事已办妥,了无心事,自然松弛下来。

“咦,对面人群已经散去,我们可以动身,请唤司机来接。”

沈镜华打电话叫司机。

金瓶非常了解地看着他:“你可是有话要说?”

沈尴尬:“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金瓶笑笑。

他低声问:“下一站你到什么地方?”

金瓶调侃他:“到你家,见家长,办喜事。”

他不敢出声,手心冒汗。

忽然之间,他有点怕她。

金瓶叹口气:“你放心,我不爱你,也不会恨你,只会永远感激你。”

沈忍不住把她拥在怀中,她把脸靠在他强壮的胸瞠上。

沈落下泪来。

他知道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与这样一个女子在一起,终有一日惹恼了她,届时,她不动声色就置他于死地,他不知会是站着死还是坐着死。

他不再敢爱她。

司机来了。

他们上车离去。

小小的住宅区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警方用的黄胶带显示屋子内发生过意外事。

金瓶没有往回看。

沈镜华问:“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好好休息。”

“去何处?”

“我会同你联络。”

“记住,别忘了我。”

金瓶笑着点点头。

她的笑,再也不是从前那嫣然展开,自心底发放的喜悦。

受过伤的人,到底不能完全恢复本相。

他送她到飞机场,她的第一站是南往佛罗里达南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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