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我自认是个超脱的人,在长期危险动荡的生活中,在与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人物交往
中,养成了见怪不怪,处变不惊的沉着性格,因而屡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同期下水的朋
友们已先后纷纷落网,我却始终逍遥法外,可这一次,我有点沉不住了,当秋天的一个晚上
我再次遇到吴迪,我终于失去了冷静。本来我觉得我已经基本忘掉了吴迪,并克服了由内疚
带来的烦恼产生的想去找她的阵冲动。亚红和方方也不再对我脸上的青肿冷嘲热讽。那天晚
上我和方方穿着警服闯进一家饭店十层的一个套间时,惊谔地发现,那一对如火如荼的男女
中有一个竞是吴迪。她推开那个臃肿的商人,赤裸裸地坐起来,抱膝看着我。我不能说她那
副表情有“洋洋得意”,但肯定毫不慌张或者“感到难堪”,准确地说,“挺友好”。我什
么也没说。头脑昏了。那个肥胖的商人提抗议时,我殴打了他,无情地、置其于死地地殴打
了他。接着一个人冲出了房间。我在“白茹”车里不开灯坐着,过了会儿,方方匆匆赶来,
坐进车里,正要发动汽车开走,我用刀顶住了他。

    “这事是你干的?”他的手扶着方向盘没动,轧过脸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我跟你一
样,不喜欢刚才的场面。”

    “那是谁?”我咆哮起来,“谁把她卷进这种肮脏的勾当?”

    “不知道。”“去找亚红。”“据我所知,不是亚红干的。”

    “那去找卫宁。”我咬牙切齿地说。

    方方踩动油门,小汽车刮风般地驶向卫宁家。“谁呀?”卫宁在门里问。

    “我。”卫宁打开门:“你们怎么来了?”他脸上带着笑容。

    “你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进来说吧。”他发觉苗头不对,想往屋里退,我和方方两柄匕首夹住了他。

    吴迪从屋里出来,见状护住卫宁。“干什么你们,有话跟我说。”“没你的事。”“你
回去吧。”卫宁说,“没事,我跟他们说说。”

    “告诉你,”卫宁推开她,跟我们下了楼。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卫宁说:“是她来找我
的,她说缺钱,想挣点省事的钱。她说她跟你没有关系了,一点没有了,所以我才答应帮她
牵线。要说出了什么误会,不能怪我,她是那么说的。”

    我的手无力地垂下,方方也收起了刀。

    “怎么,你们还没断?”

    “她干多久了?”“已经一个多月了。今天晚上她让把她的房间号告诉你,说跟你开个
玩笑。”“你也跟她睡了吧?”“睡过。”卫宁说,“她这段时间一直在我这儿住。怎么
啦?”

    “没怎么,对不起,卫宁。别生气。”

    “没事,上去一块儿坐坐吧。”

    “不啦,我们走了。”“对不起,卫宁。”方方也和卫宁握握手。

    “你要是不愿意让她干,以后不再安排她。”

    “算了,她乐意干就让她干吧,别管她。”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开口笑着对方方说:“我真成感情冲动的傻瓜了,真窝头翻个儿。”

    方方看看我,没说话。

    我吹口哨,吹得不成调。

    “臭流氓,你怎么不出牌?这流氓,也不知又想什么呢,又在街上看见什么迷人的小姑
娘了?”

    吴迪披散着头发,描着蓝色的眼影,搽着厚厚的口红,叼着一支香烟,把骨牌出的啪啪
响。她现在已公开和我们搞在一起,晚上去各大饭店拉客,白天和我们整日鬼混,谁想和她
睡觉她都吟吟地躺到人家怀里,放荡、淫乱比亚红她们有过之无不及。对我却日趋刻薄,还
不叫我的名字,一句一个“流氓”,“松货”。当着众人面对其他姑娘说:

    “这松货没劲透了,我可知道,蔫的还不如七十岁的老头子,跟他睡觉简直活受罪。我
怀疑他有病。”

    “你甭理她。”方方私下劝我,“这姑娘已经完了,不要脸了你能怎么办。”“我没
事。”我笑着对他说:“我才无所谓呢。”

    我真是从不跟吴迪执气,她爱说什么说什么,爱怎么踩乎我就踩乎我,我不吭气,或者
跟着笑笑。只是晚上到大饭店“干活”时,我开始揍那些嫖客,有几次方方不得不拉住我,
使我别把人打坏。我也抛弃了一贯小心谨慎的做法,经常喝得醉醺醺地穿着警服在饭店里瞎
转,惹人注目地调戏女招待,言语冲撞饭店工作人员,甚至向外国游客挑衅。后来,吴迪更
加放肆大胆,大白天也到饭店拉客,在餐厅和外国人一起吃饭喝酒打闹。一晚上和好几个客
人同时睡,这房间出,那房间进。乘挂外交牌照的汽车兜风,在外交公寓一住就是几天。方
方不得不严重敬告我,必须立即和吴迪脱钩,不许她再来我们这里,她已经在屁股后面招来
了几十个侦探。我于是也得停止活学,各大饭店的警卫已经开始注意我们了。我对方方的警
告置若罔闻。一天晚上,我没出去,方方和亚红不在,卫宁又把吴迪领来了,还带了两瓶外
国酒。吴迪这段时间很少来,她显得既疲惫又憔悴,妆化得乱七八糟。我们把酒喝了,没说
几句话,她就跟卫宁到另一间屋子睡觉去了。半夜,我突然被吓醒,一个人紧紧抱着我,低
低地啜泣。是吴迪,她什么也没穿,大概是赤脚偷偷溜进来的。

    “你怎么啦?”我板着她脸问。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脸深深地埋下去,紧紧拥抱我,
哀恸地抽泣。

    “出了什么事?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

    她只是哭,伤心痛苦地哭,难以自抑地哭,哭了很长时间,泪水湿遍了我的胸膛。不知
过了多长时间,卫宁在另一间屋里叫:“吴迪,吴迪,过来。”

    我搂住她,她推开找,下了床,拿枕巾擦干了脸上的泪,鼻子堵塞地说:“让我再好好
看看你。”

    她打亮台灯,俯脸凝视我。她用手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仔细地把我看了又看,凄凄
地笑,关灭台灯。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她走了。那最后一闪而逝的是张什么脸哟!那样娇
好、美丽,又充满深深地绝望和惨淡。那天晚上,我们都感到了巨大危险的迫近和前所未有
的恐惧。

    第二天晚上,我和方方从“丽华”饭店的一个房间刚出来,看到服务台前站着几个警察
和饭店保卫人员。跑是没处跑了,我们只好硬着头皮迎着他们走过去。他们注视我们,我们
注视他们。“等等。”我见过两次的那个警官从背后叫住我们。我慢慢轧过身去,方方悄悄
按亮电梯呼唤板。一个年轻的警察飞快地向我们刚出来的那个房间跑去。警官走上前来:
“你们先别走。”“有事吗?”“有事。”他冷冷地点点头,眼珠在我们脸上转来转去,
“我们见过。”那个年轻警察跑回来向警官报告:“房客说,罚走五千元。”电梯降下来打
开门,一群客人拥出。方方一拳打倒警官,转身跑进电梯,其他警察冲过来,按住电梯呼唤
板,使电梯不能开走。用电警棍击倒方方,拷上他。我也被两个警察死死扭住胳膊戴拷,疼
得脸都抽搐了。警官从地上爬起来,整整警帽,不动声色地说:“把他们带定。”饭店大门
厅里的客人和工作人员纷纷站住看我们。四个魁梧的警察分别夹着我和方方。从嗡嗡议论的
人群中穿过。警车灯在门外闪转着,街上也围得人山人海地看热闹。我被推上警车,车里的
一个警察踢了我膝盖一脚,喝令我低头蹲着。方方跟着被搡进来,蹲在我身后。又过了会
儿,亚红和别的姑娘也被塞进来、车门关上,警车拉着警笛开走。

    当天夜里,卫宁也在“燕都”被捕。我们分别被关在市局看守所的房,根本见不着面,
只是在预审时看到预审员出示他们的口供,提到他们的名字。我知道这次不是偶然的兜抄行
动,而是作为重大案件立案后,周密侦查进行的有步骤的破获,警方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
我对所犯犯罪事实均供认不讳。两个月后,我被正式逮捕,案件移交人民检察院。又过了一
个月,检察院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我和方方作为犯罪集团主犯被控犯有敲诈勒索公私财物
罪;以营利为目的,引诱、容留妇女卖淫罪;冒充国家工作人员招摇撞骗罪,数罪并罚,各
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并处没收全部个人所有财产。卫宁和亚红作为犯
罪集图从犯被控犯有敲诈勒索公私财物罪;以营利为目的引诱、容留妇女卖淫罪,分别处以
十年和七年有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五年,没收全部个人所有财产。在预审始起乃至最后判
决的过程中,我始终没有听到吴迪的消息,似乎她不在我们一案中。我真有点纳闷,从警方
掌握的大量证据和同案人的口供(包括我自己)看,她决无脱逃可能,我不懂警察为什么有
意疏忽这一重要线索。后来到了劳改农场,遇到卫宁,才知道。警察没有抓到吴迪,晚了一
步。那天我们走后,她反锁在屋里,用刀片切开了自己手腕的动脉血管。血流了一地,没有
遗书。

TOP



    亚红回来了。我刚刚送走吴迪,她放暑假回南方探家。

    “我不在,你好好的啊。”在嘈杂鼎沸的列车站台上,她叮嘱我。“嗯,好好的。”我
笑着说。方方笑着退开几步,以示没听。“别去胡来,老老实实等着我,要不我就不嫁给你
了。”

    “——你别当着人这样,我们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呀。”“那我不上车。”吴迪紧
紧攥住我的手,越靠越近,踮脚仰脸。我满面通红后躲,左右张望:“别别,五讲四美。”

    发车令响了,列车员摘下车箱号牌上车,吴迪悻悻地松开手、紧跑两步上车,旋即,站
在列车员身后笑吟吟望着我。我退后几步,和方方并排站在一起。

    车头给了信号,列车员砰地关上车门,吴迪的脸贴上玻璃。列车晃了一下,开动起来,
我和方方冲吴迪挥手,她的小手也五指张开地举起来。列车象弹奏的手风琴一节节叠并在一
起,又一一展开在远方。

    “她对你可真是情意绵绵呀。”方方说。

    “你说,我跟她结婚怎么样?”我将目光从远去的列车收回。“当外汇可以,她很不
错,我们走吧。”

    我们走下地下通道,边走边说。

    “你当真想结婚了?”“说着玩呢,你见我什么时候认真过。”

    “你不是挺喜欢她?”“这不假,我的确喜欢她。”

    “亚红!”我们回到家拧开门,亚红笑着站起来。

    “你出来啦!”我和方方又惊又喜,把刚才的一切全抛到九霄云外。

    “老天,他们没拷打你吧?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坚贞不屈的,是不是象共产党员在敌
人面前那样?”

    约莫一个月后,早晨,我正在睡觉,被一阵激烈的对话吵醒。朦胧中听到方方在劝阻什
么人:

    “他不在,我跟你说他昨晚出去了没回来。”

    “那你叫我进去看看呀。”这是吴迪的声音,我一下全醒了。大概方方已经阻拦了她半
天所以她的声音又尖又恼火:“我看看不行吗?他在不在你得让我看看。”

    糟糕,我想昨天下午我接到了吴迪的电报,说今天早车回来,让我去车站接她。我因晚
上去一家饭店“干活”,给忘了。“里边有别人。”“我不信!里边准是他,你放开我。”

    吴迪的声音已高到足以引起邻居注意了。我在屋喊了声:“方方,让她进来。”门
“哐”地推开了,吴迪闯进来,穿着短裤地方方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亚红也醒了,下意识
地往身上拉拉毛巾被,懵懵迷糊地问:“怎么啦?”

    我问吴迪:“有事吗?”

    她直瞪瞪地呆视着亚红。

    我赤膊下了床,点上一支烟走过去:“噢,我忘了去接你,对不起啊——咱们到那间屋
子去吧。”

    她猛地甩开我扶着她肩膀的手,嫌恶恐俱地后退两步。

    “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嘛。”

    方方忙插进我们俩中间,对吴迪说:“算了算了,我不是告诉你别进去。你回去吧”他
把我推进屋,关上门。

    “你想和我睡觉吗?方方?走,我跟你睡去。”

    我一下拉开门,吴迪抓住方方魁梧的身子,浑身哆嗦地往另一间屋里拖:“走,走
呵。”

    “你冷静点,冷静点。”方方说。

    “你要想用这个报复我,只能毁了你自己,我根本不在乎。”“嗷——吴迪象母狼一样
龇牙冲我狂啸一声。

    “你他妈给我滚回去。”方方冲我怒吼,拼命抱住吴迪。

    我回到屋里,门外传来一阵扭打声,玻璃器皿、瓷器唏哩叭啦纷纷摔在地上,吴迪歇斯
底里地喊:“我宰了他,我宰了他这个狗娘养的,我非宰了他!”她被方方抱进另一间屋
子,门砰地关上,喊叫声微弱了。

    我转过身冲亚红笑笑,亚红满脸怒容,边穿衣服边说:“你他妈真不是东西!我早说
过,别把我掺和进你那些臭事。好了,这下她要连心一起恨了。”

    我把嘴上的烟吐到地上,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一只皮鞋。

    “你少给我看脸色。”亚红扣好裙子,从皮包里摸出支口红往唇上抹了抹,抿匀,关上
皮包往外走:“我可不尿你那一壶。”亚红走了,公寓里变得十分安静。过了很长时间,门
推开了,方方进来,吴迪垂着头跟在后面。

    “她想跟你谈谈。”方方说。

    我点点头,站起来。吴迪走进屋坐在一张椅上,方方关上门出去。沉默了片刻,我开了
瓶可乐,倒进杯里,放在她手旁,泡沫滋滋地进碎、化漾。她开始掉泪,一滴接一滴,又大
又沉,我递她一条手帕,手帕很快湿透了。

    “伤心了?”

    她捂着眼睛点点头。“以后还跟我好吗?”她拼命摇头。“这么说,结束了?”她点着
头,哭出了声。

    “这样也好,我这个人本来不配你,不值得你这么哭。”

    “你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是的,我一开始就是骗你,就是有八的地勾引你。”

    “那么,你过去说过的爱我的话全是假的?”

    “……”“你说,是不是全是假的?”

    “是——是又怎么样?你难过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个可爱,纯洁的故事,不是你想象的
那个可爱纯洁的人,我告诉你,本来无一物。不要意气用事,你这样报复不了谁,只会毁了
自己。”“我完了。”“别这么认真,想开点,现在刻骨铭心的惨痛,过个几十年回头看
看,你就会觉得无足轻重。”我笑了,“你还年轻,依旧漂亮。”吴迪抓起杯子扔了过来,
重平面砸在我脸上。

TOP



    第二大早晨,我们从派出所放出来。我做的姿态还是起了一定作用,吴迪当着她的同学
们面,公然挽着我一起走了。那个警官的问话使我知道亚红没有暴露我们。由于我把真实地
址告诉了他,为了在可能接踵而来的调查中不至引起怀疑,我回了家。吴迪对我很温存,做
了点吃的,安排我睡下,用“麝香风湿油”为我涂抹身上的几处瘀肿。我对她也很好,一方
面是感激她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地站在我一边,另一方面是受到粗暴对待后砺受到了屈辱而
产生的悲天悯人以及对社会公正的渴望并短暂地愿以身作则。那些天,我们相处得很友爱,
很和睦,很亲密。我认识到了我对韩劲那种殷勤的愚蠢,他对我失去冷静的一击,也使吴迪
彻底和他离心离德。暑期考试临近了,吴迪天天带着功课到我这儿来温习,很多时候就住在
我家。我也开始看“函大”寄来的法律教材,认真完成作业。从派出所回来的第二天,管片
民警就由居委员会的积极分子领着来了一趟我家。名义是办理居民身份证事宜,实际是来明
察暗访,我心里明白,外表不动声色。我这套房子是父母去世后,父亲机关给调的一套较小
的房子,虽然在公共住宅区,但属于机关宿舍。而且这一带是新建住宅小区,派出所和居委
会不完善,加上居民年龄平均较轻,老人又多有工作,“小脚侦缉队员”数量不够,尽管也
勤勤恳恳地工作、巡逻,终不及老城区街道严密、可怕。我又一贯小心谨慎,自然居委会的
老太大们反映不出什么情况,派出所的那位年轻民警我更是连见也没见过。房间已由吴迪整
理过了。方方那天也在,整套公寓俭朴、雅洁,摆了很多法律、文艺书籍。我和吴迪眉目清
秀,良民打扮,彬彬有礼,这一切都无法不给民警以好印象。他和和气气同我们聊了会儿,
喝了吴迪沏的绿茶,得知我是个身患疾病,仍不断进取的“有志青年”(我正在函授学习法
律课程给了他尤其深刻的印象)。吴迪是我的女朋友,一个前途无量,忠于爱清的大学生。
我们靠微薄的收入和父母的一点遗产生活、相亲相爱,默默无闻。民警很有些感动、钦佩
了。这简直是新时代的一曲凯歌,够上小报的了。最后,我们成了好朋友,当然他们还要去
我的单位调查,去吧,我在那个单位就没上过几天班,很多人根本不认识我。领导也只知道
我有慢性肝炎。长期休养,再过一个月,就该吃劳保了。一切都无懈可击。只是他们临走
时,居委会的老太突然问:“老停在街角的那小轿车是你的吗?”

    “不……噢,是我的。”我很快镇静下来,否认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可以很快查到车牌
照的主人。一辆汽车倒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小心翼翼地补充回答:“那是我前年从大红
门旧车场买的。”“多少钱?”民警仅仅是对一辆私车卖多少钱感兴趣。

    “四千。”“不贵呀。”“是啊,现在可没这么便宜了,大摩托都三千多,我捡了个便
宜,但也把我爸爸留下的那点钱折腾得差不多了。”

    民警笑笑,没再说什么就走了,我很热情地邀他“有空来玩。”“会出事吗?”管片民
警走后,吴迪忧虑地问我。

    “出什么事?没事。”我坐下来继续看法国人勒内、弗洛里奥著的《错案》。“别干
了,好吗?”吴迪请求我。

    “不干什么?”我抬头看着吴迪,装糊涂。

    “我收拾房间,看见了那些军装、警服和证件。”

    “打算告发我吗?”“不,只是希望你今后别干了。你要缺钱,我给你。”

    “我不缺钱。”“那为什么?”吴迪嚷起来。

    “逗逗闷子呗,要不干吗?”

    “可这太危险了,早晚有一天了会被人抓住,犯法的人干到最后没有逃脱的。”“那是
你的错觉。抓住了,大家都知道了,天网恢恢,恶有恶报。没抓住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干过什
么,以为他一辈子奉公守法。只要干得小心点,艺术点。”

    “亚红不是已经被逮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霍然变色。

    “你那些事,我没不知道的。”

    我点起一支烟,没有说话。我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本来只想让她泛泛知道我坏,现在
倒好,她连具体事情都握了。我最近怎么搞的?接二连三犯错误,过去我总是很有分寸的。
看来,我们的关系不能这么暧昧地拖下去了。

    “好呗,我听你的,往后不干了。”我先稳住她。

    “真的?”吴迪笑逐颜开,搂着我脖子。

    “真的。”我亲亲她。“就是,干吗要干违法的事,你什么事不能干?又不笨。”

    “也不聪明。”我含笑说。

    “我们唱歌好吗?”我们缠绵了一会儿,吴迪松开我,拿来自己的单放机,戴上耳机,
笑嘻嘻地说:“我特爱戴着耳机跟着磁带里的歌这么唱,自我感觉特好。”

    “不学习了?”“玩会儿再学。”“好吧,”我痛快地答应,“干脆我们俩录盘个人演
唱会吧。刚有录音机我常录自己的歌,那会儿我以为自己也能当歌星,好久没这么玩了。”
“找磁带找磁带。”吴迪听着耳机里的歌边哼边说,十分兴奋。我在磁带上找了找,没有空
白带,就拿一盘已经不太听的音乐带放进桌上的大录音机里:“开录啦?”

    “你坐好你坐好。”吴迪连笑带说,煞有介事,迫不及待。

    方方进来时,我和吴迪笑得前仰后合。“什么事,笑成这样。”方方找了杯水喝。“我
们录了盘个人演唱会,给你听听。”

    “谁?你,你们俩?饶了我吧。”

    “听听,挺地道。”吴迪把磁带倒回来,按下健子,磁带开始转动,我们笑着注视方方
的反应。一阵节奏铿锵的老式爵士乐响过后,我的声音:“现在由著名的吴迪小姐为大家演
唱,吴小姐是从埃塞俄比亚回国,她在非洲很受人民爱戴,曾荣获海尔,塞拉西勋章……唱
啊!”

    “我……”吴迪的声音颤抖着出来,“我第一次遇见你,你放风筝在蓝天……”我的声
音仍在里面混杂着:“吴小姐很激动,她第一次回到祖国,回来的蝙蝠。”“线儿依旧攥手
里……”吴迪笑得唱不下去,“我不会唱这首歌,不会词儿……”“我唱,下面由青山他哥
蓝天演唱:最大的人民币是十块,最小的人民币是一分的……不管是最大的还是最小的,都
是我们人民群众最热爱的。”

    我的声音走调走得一塌糊涂,吴迪在录音机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长得跟人民币似
的。”方方瞅我说。

    “谢谢。”我模仿广东话的声音,“多谢各位。”吴迪笑声不停又咯咯笑起来。“真寒
碜,”方方笑着说,“快把这附近的公猫全招来了。”

    “他不懂艺术,别理他。”吴迪笑着跟我说,看方方。

    录音机还在转,叮咣的爵士乐奏着。

    “我找你是跟你说件事。”方方说:“我们那片的片警找我了。”我伸手啪地关了录音
机:“你怎么应付的?”

    “装傻呗。没事,那片警是我哥哥的同学,就跟我说了说,以后注意点,别惹事。”
“我们这儿的片警也来过,我给他糊弄了。吴迪装蒜也够会装的,吴迪。”我笑着转脸找
她,“你干嘛呐?”

    “没事。”她把那盘磁带从录音机里取出来,冲我笑笑。

TOP



    亚红被警察逮走后,尽管我估计她不大会牵连到我们,卫宁也来说,那次只不过是饭店
保卫部门的一次突然清查,警方只是协助,并不是真发现了什么问题,我们还是采取了些预
防措施,停止了活动,分散居住。我住到方方那套房子里。吴迪从那天晚上后,对我有了清
醒的认识,但她还是经常来找我。她十分矛盾,加上我无事可做,也不象前些时候那样冷遇
她。有时还骗骗她,说我和其他女人早断了来往,使她将信将疑,愈发难以自拨。

    “我可以不在乎,你过去干过什么我都可以不问不管,只要你从现在起对我好点。”

    “挨揍打呼噜——假装不知道。你说不在乎,现在你是不在乎,将来呢?我可以向任何
人公开,就是不能授柄于我的老婆。”“你打算和我结婚吗?要我当你老婆?你不必忙于答
复,我不催你,只要将来有一天就可以,我就等你。能给我点希望吗?”“你都听什么
了?”我不想给她哪怕是一根稻草,“我不会跟你结婚的。不是不跟你结婚,跟谁都不结
婚,我根本还没考虑过结婚。”“……”“其实,你也是鬼迷心窍,你跟我结婚有什么好?
要说结婚,你还是找韩劲那样的老实小伙子结婚好,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的。我可就说不准
了,即便现在喜欢你,一旦你老了,十之八九会去另觅新欢。”

    “我也知道。”她凄凉地说:“我不是不知道韩劲爱我是一心一意。那天我一个人夜里
在街上逛来逛去,伤心得不行时,也想过去找韩劲。”“为什么没去?”“他那么好,那么
相信我……我不忍让他喝人家的洗脚水。”“什么?这话也出来了!闹了半天,你新潮来新
潮去,骨子里还有这么多封建积垢。白念那么多书了,都尿出去了?”

    “这不是封建!”我们谈话常常这么结束,我讽刺挖苦她一顿,她忍泪生气而去。不久
的一天下午,我在吴迪的学校门口等她时,陈伟玲从校园里出来,要和我谈谈。因为陈伟玲
上次给了我一个愚蠢的印象,所以我在这里犯了一个本来不该犯的错误,以为她是受了韩劲
之托前来说项。后来吴迪坚决地对我说,韩劲不会这样做,就象她不会这样做一样。我倾向
于相信她的说法,这就更使我当时显得傲慢粗俗,低级下流。

    “谈什么?是咱们俩的事呢,还是别人的什么事?”我先这样轻薄地问她。“吴迪的
事。”“噢,吴迪,我认识她,而且不是通过你认识的。”

    “的确,”她平淡地说,“我也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可以介绍给她。”“你很清白。”
“直说吧,我认为她认识你后,并没有给她带来好处,她的学习成绩,精神状态都下降、变
糟了。”

    “你不是她妈妈吧?我猜你现在连她的朋友也不是。”

    “是的,”陈伟玲脸上掠过一丝痛楚,“我没什么权利指责你,指责她。我只是想对你
提一个请求,一个忠告……”

    “请求我不要再纠缠她?忠告我不要再打扰她?我很乐意照办。”我微笑地说,“其实
我也曾为此做过努力,问题是她,不是我,是她在纠缠我、打扰我。”

    “我知道,是她不能自拨。”陈围玲沉着地说:“我并不是请求你躲开她,离她远的。
我是来请求你对她好点,要是你真……爱她——起码你也该做做样子。就是你不想理她了,
也委婉点,别把她当成个婊子!”

    我沉吟片刻,乜斜着眼看看她:“我想,这也是韩劲内心发出的饱含痛苦的请求吧?”

    她没说话,实际上是气得说不出话。

    “既然你这么赤诚以待,我也无妨肝胆相照。请你转告韩劲,我也觉得我不能给吴迪带
来什么益处,给她以‘向上’的力量——用句时髦话说。她最合适的配偶应该是韩劲,这话
我也跟她说过。我愿意和韩劲合作,使吴迪弃恶从善,真的,这是肺腑之言。我可以保证,
从此不再来找吴迪,不再给她打电话,甚至我可以搬家,使她找不着我,彻底忘掉我,完壁
归赵。”“我过去,”陈伟玲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一直认为你是个高级恶棍,文明流
氓,倒也讲究个方式,讲究把事情做的尽可能得体。现在我才明白,你其实和街头歪着膀子
遛去的,‘小晃’没什么太大的高低之分。要说区别,就是那些‘小晃’还有点江湖义气,
有点令人钦佩的担事的勇气,而你,整个就是一个大混蛋!卑劣无耻,彻底堕落的坏蛋!过
去我总不大信,总认为有些书里描写过份,左了,谢谢你让我长了见识。”我目瞪口呆,尽
管竭力想克制自己,可血液还是一齐涌上来,脸红得近乎紫涨。“你真是堪称炉火纯青了,
脸红得多么及时,恰到好处。练这一手要很长时间吧?一般小无赖可真不行。”

    她转身走了。吴迪迎面走来,正要对我笑,没笑出来,害怕地看着我脸问:“你怎么
了?”

    我冷笑一声,没说话。

    她扭脸看远去的陈伟玲:“她跟你说什么?”

    “她骂了我一顿,为你。我还没他妈叫人这么侮辱过呢。”

    “我去找她,她管得着吗,我早告诉她别管我的事。”

    吴迪转身要追陈伟玲,我一把拉住她:“算了算了,我倒不生气,别惹麻烦了。”“我
说,”我们在城里一家饭庄吃晚饭时我问她,“你和韩劲最近怎么样?”“吹了。”我叹口
气。从饭庄出来,我已经有点醉醺醺,扶着吴迪问:“你觉得我坏吗?”她搀着我,低头小
心翼翼地走路,没回答。“坏,是坏,的确坏!”我嘲笑吴迪,“你也是,明知山有虎,偏
向虎山行。”夏天晚上看足球赛是一件很够刺激的事。特别是对方是一支有点实力的外国球
队。十万人往凉风习习的体育场密密麻麻一坐,喝着汽水,吃着雪糕,说喊一齐呐喊,说哄
一齐起哄,跺脚吹哨扔瓶子,热闹个不亦乐乎,还冠冕堂皇地爱国。换个地儿,姥姥也不成
呵!且不说没处找那十万人跟你同仇敌忾,警察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任你足折腾。那
几天,北京来了支欧洲国家甲级队,我们在工人体育场售票房外打了一夜扑克,买了几张
票,方方、我带上吴迪和另一个街上捡来的姑娘一起去看球赛。吴迪是凑热闹,我和方方是
真正的球迷,业余场外指导。那天中国队踢的也挺窝囊,我和方方差点喊破嗓子,到底让老
外赢了两个球,散场时我心里这个气呀。坐在挨着老外球队进出场口的看台上的球迷袭击了
正在退场的外国球队,水果、汽水瓶雨点般地砸下看台、汗涔涔的外国球员抱头鼠窜。我们
发疯地怒吼助威,顺势往简直是国耻的中国队员头上扔了一通汽水瓶子,使观众普遍的沮
丧、愤怒演变成一场骚乱。穿着白制服的警察蜂拥冲向人群。同闹事的青年人扭打起来。我
拉着吴迪的手翻过看台间的栏杆,跑向别的骚乱没有漫延到的看台出口,边跑边回头看着混
乱场面哈哈大笑。挤出体育场出口,我的心情已经相当愉快了,和方方、吴迪有说有笑。这
时,人群中一个人狠狠撞了我一下,撞的我差点趴下。

    “你他妈乱撞什么,瞎了。”我破口骂。

    已经过的一群小伙子哗啦转身围上来:“你骂谁?骂谁?”“干什么干什么,想打
架?”我往后退,身上已经挨了几下。方方跑过来:“谁想打架?”气势汹汹揪住一个小伙
子。

    “你们干什么?”吴迪也冲进圈,猛推逼住我的两个小伙子。我怕吴迪吃亏,正要拉开
她,一眼看见了韩劲,立刻明白了,这帮寻衅的年轻人都是他的同学,忙拽住不问三七二十
一就要动手的方方。我知道方方是经常带刀的,这些大学生尽管人多,可能也打过群架,但
他们决不是方方的对手。由于吴迪横在中间,他们也停了下来。

    “我不是怕你们,”我说,“但我不想打架,有什么话好说。”

    “少废话。”一个小伙子说,“人这么挤,碰了你一下,你小子就出口伤人。”“甭跟
他们废话,”方方手插着裤兜说,“打了再说,居然还有找茬跟咱们打架的,不知道我是
谁。”他没看见韩劲。

    “别打,方方。”我按住方方的手说,“这是打架的地方吗?打了咱们谁也跑不了。”
我又走到韩劲面前说:“有什么话咱们改天再说,我随叫随到。这地方不合适,你们是学
生,在公共场合闹事的影响也不好。”“学生怎么啦!”旁边有人说,“学生急了也不吝秧
子。你得对人先道歉。”“可以,我刚才骂了谁啦?对不起呵。”韩劲阴郁地盯着我,我笑
着对池说,“没事,我不在意,我理解你,我并非有意触犯你。我跟陈伟玲讲了,如果你乐
意,我可以完壁归赵。”

    事情就在这一瞬间急转直下。韩劲本来没有参加同学们气不忿采取的突发行动,刚才斗
殴将要酿成时,还是他拉住了为首分子(这是后来我听说的)。但在此刻,我道了歉,说了
那些“入情入理”的话后,其他人冷静下来,他却忽然挥拳打了我。人群忽拉散开,一队警
察包围了我们。

    “我看到的,是这帮流氓无故打了人家。他们撞了人家,人家还跟他们道了歉。”“真
不象话!一大帮人欺负一个人。”

    围观人群中有正义感的人激动地向警官竞相述说。

    “是这样吗?”我们全体被带到派出所,一个警官问我,“他们先挑衅打的你?”“不
是,”我说,“我们刚才在球场里就吵了架。”

    “为什么吵?”“因为我们说中国队被进的第二球是守门员犯了臭,不该跑出禁区。他
们说是后卫笨蛋,没有及时回防。争着争着就吵起来了。”“那你挨打是活该。”警官说,
“看球你进就好好看吧,瞎起什么哄?往台下扔瓶子了吗?”

    “扔了一个。”我说。“你们扔了吗?”他问那些大学生。

    “扔了一个。”“都扔了一个?好,罚款。一个瓶子十块钱。”

    我们纷纷掏钱交罚款。这时,一个老警官从门外进来,看到我,象是想起什么,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张明。”我慢腾腾地说。

    “家住哪?”“过去进来过没有?”“没有,我一向规矩。”

    “规矩?”老警官哼了一声,背着手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他一下停住了,看见了正嘟
嘟囔囔交罚款的方方。他冷不丁转身又看了一遍我,眼睛亮了一下,旋即眯缝起,我知道他
认出了我,他就是在“燕都”抓走亚红的那个警官。

TOP



    “好吧好吧,我去,你在门口等我吧。真要命。”我挂了电话,生气地点着一支烟,走
回牌桌看亚红的牌。

    “又是吴迪?”方方看看自己的牌,打出一个“白板”。

    “简直是追杀。”我帮亚红打出一个“红中”:“这玩艺留着干嘛?”“你去吗?”方
方抽了口烟,碰了另一个姑娘的“幺鸡”,问我。“不去,听哪门子音乐会呀。呆会儿,你
替我跑一趟,跟她说我不能去,有事。”“你叫我去,我可不客气了。”

    “随便,你能勾搭上她,我谢你了。”

    “要不,我去吧。”亚红冲另一个姑娘挤了下眼,笑着说。

    “别起哄,起什么哄呀。”

    方方“和了”,我们推了牌,坐着说了会儿话。方方看看表:“你跟她约的几点?”我
也看看表:“现在就可以去了,知道哪儿,海淀影剧院。”

    “车钥匙。”我把车钥匙扔给方方:“你可快去快回,别误了晚上的事。”“这种
人。”方方接了车钥匙,站起来说,“放心,我不戗你。”“我才无所谓呢。”我笑着说,
“你也没戏,她现在正是刀枪不入的时候。”方方走后,我和亚红她们下楼到行街小饭馆吃
了点烧麦,又回到家里看电视。今晚有场亚洲杯足球赛的中国队比赛实况。皮球在绿茵茵的
草地上滚来滚去,双方球员在屏幕上争抢,我靠着亚红斜眼看着电视。中国队一个著名中锋
在中场拔脚怒射,球飞向观众台、“臭大粪。”我们齐声骂。

    方方走进来:“谁臭了?”

    “你回来了,这么快。”我坐直身子。

    “她也来了,非要跟我来。”

    我向门口看去,一个黑黝黝的人影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在电视屏幕的荧光下,吴迪的
脸雪青。亚红也回头看了看,站起来:“坐这儿吧。”“谢谢”吴迪冲亚红笑笑,亚红冷眼
打量她。吴迪在我身旁坐下,一声不吭。“我不是让方方告诉你我有事吗。”

    “他跟我说了。”“我一会儿就得走。”“我也一会儿走。”我们不说话了,继续看电
视。中国队大门被对方一脚射穿,看台上的外国观众立刻跳起来;五颜六色,旗帜挥舞的观
众席象波涛一样涌动,欢呼震天;中国队门将从草地上沮丧地爬起。“妈的,”我骂,“一
群废物。”

    “哎,我们得走了。”亚红叫起那个看得津津有味的姑娘跟我说。“好,一会儿见。”
方方开门送她们出去,回来坐在吴迪旁边和她说话。我只顾闷头看电视,不理睬吴迪。中国
队拼死拼活终于在终场前攻进一球,把比赛板成平局。比赛完了,方方关了电视,我的心情
也好了一点,对吴迪说:

    “你该走了,过会儿没末班车了。”

    “我们宿舍一个人的妹妹来了,今晚睡在我床上。”

    “我这儿也没地方。”我不高兴地对她说,“晚上她们还要回来。”“我不在你这儿
住。”吴迪把脸扭到一旁,盯着书架上一只造型活泼的熊猫。“我不是撵你……”电话铃响
了,方方伸手去接,嗯哼了几声,放下电话,对我说:“该走了。”“我得走了。”吴迪拿
起她的包,站起来,我望她。她看我一眼:“走啊。”

    我站起来,穿上西服外套,我们三个走出门,下了楼。街上已经人车稀少,很安静了,
楼区大部分窗户也熄了灯。方方去发动车,我跟吴迪说: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不打也可以。”方方把车开过来,停在我面前。

    “你去哪儿?”我问吴迪。

    “反正我有地方去。”“要不,”我哦吟片刻,觉得实在对她太恶劣了,“你就在这儿
住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用!”“送你一段?”“不用!”吴迪向灯火通明的街上走去,我注视着她的背
影,方方催我,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汽车追上她、超过她开走了。

    “燕都”饭店的大厅很冷清,今天没有夜航班机。酒吧里正在播着最后一支曲子,喝酒
消遣的外国客人已陆续散去,侍者在收拾桌子。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在总服务台和卫宁交代着
什么,卫宁看到我们进来,就分了神。

    “等会儿上去,卫宁好象有什么话要对咱们说。”

    我和方方坐在门厅能看到总服务台的沙发圈里。抽完一支烟,经理还没走,卫宁的样子
已经很焦灼了,又不能跟我们明白地示意。这时,两个男人从降下来的电梯闪出来,经过沙
发困时看了我们一眼,我吓了一跳,这两个人是饭店保卫科的干部。“坏了。”我小声对方
方说:“今晚要出事,咱们得马上走。你去给亚红她们打电话,叫她们也赶快出来。”

    “好。”方方站起身去酒吧打电话。

    两个保卫科干部走到总服务台同经理小声说了些什么,总服务台的人都转脸看我。与此
同时,我听见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两辆警车闪着灯驶到饭店门口停下,关了警笛,跳下七、
八名警察。他们逐个通过转门,进了门厅,保卫科的干部迎上去,和为首的警官握了握手,
一个保卫干部领着警察去自我电梯上楼。方方打完电话回来,问我:“走不走?”“现在不
能走。”我看着那个留下来的,不时用眼睛瞟着我们的保卫干部轻声说。一会儿,电梯间开
了,亚红她们被警察带出来了,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姑娘。亚红走过我们身旁没看我们,径直
上了警车。上楼去的那个保卫干部和留下来的这个嘀咕了几句,留下来的这个向酒吧走去。
一会儿,领着一个女招待出来,指点我们,女招待点点头。他走过来问我们:

    “你们刚才往楼上房间打电话了?”

    “没有。”我说,问方方,“你打了吗?”

    “没有。”方方看着那个保卫干部说,“我给市里的一个出租车站打过电话要车,你们
饭店的都出去了。”

    “你听见他电话里说什么了吗?”保卫干部问女招待。

    “没有。”女招待摇摇头:“就看见他打了个电话。”

    另一个保卫干部和那位警官远远地看着我们。这个保卫干部又问:“你们是在这儿等出
租车?”

    “是的,怎么啦?”我反问他。

    “没什么。”他挥手叫女招待回去,自己也走回总服务台。那个警官叫上他的部下,一
齐走出饭店。警车发动驶走,警笛声在街上响起。我们又坐了会儿,站起来走到总服台问仍
站在那儿的保卫干部和经理:“你们的车有回来的没有?”

    “没有。”一个保卫干部冷冷地说。

    我和方方走出饭店,在门口站着,他们隔着玻璃墙看我俩,一辆出租车从街上驶过,我
和方方叫着追出去,出租车靠路边停下,司机打开灯问:“去哪儿?”

    “哪也不去,错车了。”

    司机骂了一句,关了灯,呼地把车开走。我和方方走到停自己车的地方,摸黑坐进去,
也很快开走了。

    “你说,亚红会不会把咱们抵出去?”路灯一盏盏闪过,方方问我。“我想不会,那样
对她没好处。这种事弄好了也就抱留几天,弄不好,也不过劳教两年,要是加上团伙敲诈
罪,那就是十年八年大刑。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进去。”

    “可警察已经看见咱俩了,他们不会傻到真相信咱们是等出租车的过路人。要是警察诈
她——肯定得诈,逮着一个,没破的积案都拿出来诈一遍。”

    “我想信这段时间没人报过案。”

    “你怎么知道有没有别的笨蛋也在干这号买卖。”

    “起码今晚没事。”我把车拐进楼区,停下,“我只担心亚红送了劳教,咱们这挺带劲
的买卖就干不下去。现找别的姑娘,又得费一大通劲。亚红人真不错,合伙干那么长时间,
一点漏子没出。”“吴迪怎么样?我看她不赖,又有味又会外语。”

    “她不行。”我们下来锁了车,点上烟往我们住的那栋楼走,“她跟亚红不一样,你让
她倒贴她都干,可叫她卖,打死她也不干。”“没那事,她有什么了不起,身上是不是人
肉?”

    我们进了楼门,边上楼边说。

    “你得了吧,别打她的主意,我已经决定不理她了。”

    “你是不是,”方方说:“有点爱上她了。”

    “没有。”停了下,我承认:“我挺喜欢她。她一哭,我有点受不了。”“嗬嗬,就跟
你肚子里还长了点良心什么的似的。”

    “嘘!”我一把抓住方方,僵立在楼梯上。楼道里没灯,黑漆漆的,我们住的单元门口
站着一个人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警察,接着想到:跑!但我们离的是这么近,跑能跑几步?再
说,也不可能只来一个警察蹩在门口。我真后悔没观察观察就冒然上楼。很快,我又感到怀
疑,这个人看到我们并没动,而且好象是个女的。“谁?”我强作镇静走上最后几步楼梯,
看清了,是吴迪。

    “你在这儿干嘛?”“我没地方去。”尽管我被吓了一跳很恼火,但不是警察,也松了
口气,掏钥匙开门、拧亮灯。吴迪进了门,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往沙发上一坐,包
一搁,不笑也不说。方方垂头丧气跟进来,看到吴迪的椎儿,倒给逗乐了,冲我挤下眼。我
到厨房看有什么吃的,找出两袋方便面和几个鸡蛋。我把方便面撒开一锅煮了,支上平底锅
准备煎鸡蛋。

    “吴迪吴迪。”我喊她。

    她悄没声地进来站在我身边看锅里渐渐化开的猪油。

    “会煎鸡蛋吗?”“会。”我把位置让给她,她默默地、麻利地磕了个鸡蛋放进油里,
蛋清在热油里鼓起泡,变得雪白。

    “煎老点。”“嗯。”吃完夜宵,方方去睡觉,吴迪收拾碗盘。

    “搁这儿吧,明天再洗。”

    吴迪没理我,端着碗盘去厨房。

    我上了床,打开台灯,想了会儿亚红。吴迪擦干手进来,坐在一旁。“到这儿来。”我
叫她。

    她不说话也不动地方。

    “赌什么气,你要在那儿坐一晚上?”

    我下床走过去,一把将她抱上床,她紧抱着我,嘤嘤哭起来,“我恨你。”“你呀,也
是鸡屎拌面——假卤(鲁)。我的确有事,你也不是看不见,今晚差点回不来,让狗子兜进
去……”我胡乱解释着,解着她的衣扣。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似乎睡了一觉,看看表还不到三点,吴迪一点动静也没有,可能睡
了,我凑过去看看她,吃了一惊,她在黑暗中大睁眼睛。

    “老流氓。”“什么?”“老流氓!”她一字一板地说。

TOP



    我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长长方阶上等吴迪。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爱来不来,反正
今儿天气不错,暖风熏熏。天安门广场上很多老人和孩子在放风筝。蓝天上,凤凰伫立,老
鹰翱翔,沙燕翩翩。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老者放的数十米长的五彩大娱蚣,悠然起伏,飘飘
欲仙,引得广场上的中外游客个个翘首望天,拍手喝彩。西边人民大会堂前,国务院总理正
在主持一个国首的欢迎仪式。礼炮声中,军装笔挺的军乐队手执金光闪闪的管吹奏着两国国
歌,两位国家首脑在侍从的陪伴下踏着红地毯检阅三军仪仗队。

    我看看手表,已经四点多了,站起身,走上纪念碑基座俯瞰广场。远远地,一穿米色真
丝绣花衬衫、蓝地白花蜡染土布短裙的女孩穿过人丛,急急跑来。她一直跑到纪念碑前花坛
才站住,东张西望找人,目光扫过我也没停下。我也不叫她,耐心地看着她低头拨着腕上的
手表,一步步慢慢走上纪念碑基座,走到我面前——猝然停下,才笑着开口: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看得见看不见我——我就那么不显眼”她光笑,瞅着我不说话。

    “你晚到了十分钟。”“没有!”她拍起自己纤细的手腕让我看她的表。

    “别赖了。”我戳穿她,“我看着你拨的表针。”

    她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三军仪仗队执枪走分列式,两位国家首脑庄严地站在检阅台上。

    “我以为你不一定来呢”

    “为什么”“我想史义德和陈伟玲一定不会饶我。”

    她笑,看我一眼:“史义德倒没说你什么坏话。他说尽管你们当年关系并不融洽,可他
一直认为你是中极聪明的人,就是有点自暴自弃。”“陈伟玲呢”她无声地笑,不说话。

    “说嘛。”“不好听。”“没关系,我还怕人骂吗”

    “她说你们是流氓、无赖、社会渣滓。你们确实把她骂得太狠了。”“叫没叫你别再理
我们?”

    “叫了。”“那你还来。”“噢,谁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呀!”“成,不易。”

    “那是。”人民大会堂前的欢迎仪式已经结束,官员们和外宾乘着黑色豪华轿车,在摩
托警察的开道下,鱼贯驶出。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开。我和吴迪沿着前门东大街向崇文门方向
走去。一开始还彼此保持一般距离,后来路上人多车多,不是被人流忽然隔开就是碰碰撞
撞,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挽上了我。我今天晚上没行动,可以和她消磨一晚上,说实话,我今
晚唯一目的就是勾搭上她。昨天下午我和方方听完演讲出来,在车里我就对方方说:“那臭
丫挺的简直不是女人,镶嵌体。”

    “你说哪个,陈伟玲”

    “就是她。我们吴迪还不错,你说呢”

    “你和她约了一道”“耶斯。”“有戏,老外一定着迷。”

    “挺可爱的啊。就是太单纯,叫人不忍下手。”

    “别恶心我了,就跟你第一次干这种事似的。”方方把车开得飞快,急促地转弯。“一
看就是从高中直接念大学的傻孩子。”我抽着烟评论说,“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试试,往
人家枪口上撞的年龄——

    你那套迟子的钥匙给我。”

    “我可事先警告你,我是个危险的、怀有不可告人目的的朋友。”我们在一家很清静的
餐厅吃饭,服务员上完菜就远远地退到一旁。我知道,同一蔑视世俗看法,喜欢自己有独立
见解的女孩子谈话,最好把自己说成一个坏蛋,这会使她觉得有趣甚至更抱好感。就同拼命
形容一个人如何丑,不堪入目——实际并不那么丑。她会细心地去找优点,而不是处处挑
剔,去观察你的缺点。“我贪财、好色、道德沦丧,每天晚上化装成警察去敲诈港商和外国
人,是个漏网的刑事犯罪分子,你要报告警察可以立一大功。”“我早看出来了。我就是便
衣警察,来侦察你的。”

    “你手提包里一定有个录音机了。”

    “有。”“那个人是不是你的同事”我指一个垂手肃立,看着别处服务员。“是。”吴
迪看看那服务员,回过脸笑着说:“这儿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我们笑了一阵。聊起别的。
吴迪问我:“昨天的读书演讲会你是不是觉得特恶劣?”

    “那倒没有。”我喝了口酒说:“道理能牛成那样,也就不错了。”“我看你昨天完全
一副轻蔑嘲笑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你们大学生喜好这套有点低级,想了解什么,自己找书看不就行了,而且
这几位演讲者的教师爷口吻,我一听就腻。谁比谁傻多少?怎么读书,怎么恋爱,你他妈管
着吗!自己包皮还没割,就教起别人来了。”

    “这么说,您是自己看书,自己寻找真理了。”

    “错了。”我嬉皮笑脸地说:“我是压根儿就不从书中学道理,长学问的人。活着嘛,
干嘛不活得自在点。开开心,受受罪,哭一哭,笑一笑,随心所欲一点。总比埋在书中世界
慨然浩叹,羡慕他人命运好。主人翁嘛。”

    “多了解别人的经验教训,不也能使自己少犯错误,少走弯路、目的性强些?”“我可
不喜欢什么事都清楚地知道结局,有条不紊地按部就班地逐次达标,那也太乏味了。多一分
远见,就少一分刺激。如果我知道下一步,每一步会碰到什么,产生什么结果,我立刻就没
兴趣活了。”

    “所以……”“所以我一发现大学毕业后才挣五十六,我就退学了。所以我一发现要当
一辈子小职员,我就不去上班了。”

    “但你肯定死……”“所以我抓得挺紧,拼命吃拼命玩拼命乐。活着总要什么都尝尝是
不是?每道菜都果然一筷子。”

    “你不是已经体验了一百多个,还没够?死得过儿了。”

    “每一个和每一个不一样,连面条现在他也能做成一桌面条宴,世界是那么日新月异地
发展。譬如说,一周前,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你,现在我们却在一起吃晚饭,推心置腹地
谈话。天知道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没准会很精彩,全看我们俩了,这不是很有趣,很鼓舞
人活下去。”

    “你说,”吴迪感兴趣地问:“我们还有什么发展?”

    “没准你会爱上我,”她上钩了,我很高兴,“我也会爱上你。”“可我已经有朋友
了。”

    “那算什么,没准你这个朋友,韩劲,是你将来最僧恶的人。没准你还会死在手里。一
本书,我翻开了头,就能告诉你下面是怎么回事。可生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甚至自己还
决钻研喜剧还是悲剧。你看电影喜欢悲剧还是喜剧?”

    “悲剧!能让我哭的电影我就觉得是好电影。”

    “我肯定能让你哭。”“你想害我?”“怎么能说是害呢。假如说你爱上了我,假如啊
——”

    吴迪笑着点点头:“你说吧。”

    “你爱上了我,吃完饭就跟我走了。我也爱上了你——这不是没可能的——深深地爱上
了你,别笑嘛。可你是个水性杨花的姑娘,又爱上了别人,我悲伤而高尚友好地和你分了
手。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又在这家饭馆偶然相逢。我孑然一身,你也晚景凄凉,感
时伤怀,你哭了。”

    “我看你不是什么书都不看,”吴迪笑得刚喝的一口酒赶忙吐进碗里,张着湿润的嘴唇
说,“伤感小说就没少看。”

    “你说可能不可能吧?”

    “才不会呢,故只能是这么个故事:我爱上了你,可你根本不爱我,我为你而死,
你……”

    “我看我们都可以当小说家了。”

    “都是男的坏。”“好啦好啦,往后看吧,关键是咱们得把这故事进行下去。现在,第
一章,我已经爱上你了。”

    “我还没爱上你。”吴迪笑红着脸正视着我含情脉脉的目光。服务员来结帐时,吴迪坚
持要由她付款。为了保持她的自尊心,使这个阴谋更象一个纯情的故事,我随了她。

    从餐厅出来,天已经黑了,街上人仍然拥挤,车流活泼。吴迪再次挽上我时,我知道我
已经成功了。这不是技术性的、在人群中走路的正常反应,而是恋人那种含羞带怯的紧紧依
偎。如今是传统的道德受到普遍蔑视的年代,我没费多大劲儿,就完全克服了她对韩劲残存
的一点责任感和因此引起的微微踌躇。方方这套房子是那种大批兴建的普通公寓,墙壁很薄
的房间闷热,脱衣服很顺利。我没开灯,这样可以使她勇敢些。她的确很镇静,甚至在接吻
时我还觉得她挺老练。当然,她告诉我她是“第一次”,我也跟她说我是“第一次”。后
来,她疼哭了。她竭力忍着,我没听到一声啜泣,房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已经感
到有点不对头了,她没骗我!我摸她的脸,摸到一脸泪水。

    “你真是第一次?”她没吭声,我有几分惊慌。我知道第一次对她意味着什么,这对下
一步的诱惑实在不利,我还可能被她死死缠住。我不爱她,不爱任何人。“爱”这个字眼在
我看来太可笑了,尽管我也常把它挂在嘴边,那不过是象说“屁”一样顺口。

    到了清晨,我迷迷糊糊醒来,无动于衷地看看我身边坐着的那个女孩。她一夜没睡,鬓
发散乱,泪光莹莹地俯身端详、亲吻着我。“醒了。”她冲我一笑,笑容里带着讨好和谦
卑。

    我闭上眼,由于过着放荡、没有规律的生活,我的身体亏得很厉害,这会儿是又累又
乏,连还她一个微笑都没力气也没兴趣。再说,我也用不着再向她献殷勤了。

    “你爱我吗?”她抚着我的脸轻声问。

    “爱。”我想着怎么才能摆脱她。

    “我也爱你,真的,不知道我多爱你。”

    “我知道。”“你和我结婚吗?”我哼哼笑了两声,不想破坏她的好兴致。

    “我们俩将来一定会幸福。”她兴致勃勃地搂着我遐想,我要对你好好的,把你伺候得
舒舒服服的,永远不吵嘴,不生气,让所有人都羡慕我们。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她问
我。

    “二尾子。”“讨厌。你别睡,别睡。”

    我睁开眼:“困着呢。”我欠身看看桌上的手表:“你该上课去了。”“我不去了。”
“那怎么行,你还是去吧,学哪能不上。”

    “我不想去,我要一直在这儿瞧着你。”

    “有你看够的时候,现在我想睡觉了……怎么啦?”

    她紧咬着嘴唇,眼中噙满泪水,一言不发。

    “好啦好啦。”我拍拍她的脸蛋,“课不能拉,下午我给你打电话,别生气了,我是为
你好。”

    我用嘴碰碰她的嘴,她的脸色柔和下来,抱住我亲了亲,下床穿衣服。“你送我吗?”
她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用皮筋扎好头发,回过头来问我。我已经有几分烦了,还是说:“这
儿的邻居挺讨厌,看见咱们俩一起出去会说闲话。”

    “好吧,我不用你送了,下午几点给我打电话?”

    “睡起来就打。”“早点打。”她走过来,捧佳我的头,使劲、长长的亲了我一下,我
差点窒息过去。“再见。”她喜洋洋地走了。

    “再见。”我楞了会儿神,翻身睡着了。

TOP



    我和方方开着车在大街上兜风,看到路边漂亮姑娘就把车靠过去嬉皮笑脸地搭讪汕,挨
白眼便哈哈大笑,在后面挖苦奚落人家一番。两个女孩子从一家食品店出来,拌着一纸袋果
汁加应于,边说边笑边走边吃。方方把车开到她们身边停下,我摇下车窗叫她们:“嘿!”
两个女孩子停下脚看我。

    “不认识了。”我说。“是你呀。”其中一个女孩子绽开笑容:“真巧,你干嘛去”
“找你。”我说:“那天分手后我一直挺想你。”

    “哟,”女孩笑着说:“脸皮真厚。”

    “你认识他”另一个女孩子小声问女伴。“不认识。”和我一起在公园里聊过天的女孩
子含笑看着我;“他怕你是个老流氓。”

    我们一齐笑了。我欠身推开后车门,对她们说:“上车吧,我带你们一段。”两个女孩
子钻进车里坐好,方方换挡驶上快车道。

    “认识一下吧,我叫张明,他叫方方。”

    方方回头冲两个女孩笑笑。和我有一面之交的女孩说:“她叫陈伟玲,我叫吴迪。”

    “迪,噢,美好的意思。”

    “是。”吴迪笑着点头。

    “你们去哪儿”“前面拐弯那个礼堂。”

    “什么电影”方方不回头地问。

    “不是电影,”吴迪说:“是‘五四青年读书演讲会’。”

    “那是什么玩艺儿”“大概是她们学生搞的什么时髦东西。”方方撇撇嘴。

    “你们是学文科的吧”

    “你怎么知道”吴迪快活好奇地问。

    “很简单,丑姑娘才去学理工。”

    “诬蔑。”吴迪哈哈笑个不停,挺欣赏我的恭维:“我们是学英语的。”“你们是干嘛
的,司机”有着一双冷冷的大眼睛陈伟玲问。

    “我告诉过吴迪,劳改释放犯。”

    吴迪笑,陈伟玲皱眉头,不屑地把脸扭向车窗外。看得出来,她不信我的话,认为我们
至多是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所以不屑一顾。“他跟我说,”吴迪看着我笑着对陈伟玲说:
“他和一百多个女的睡过觉。”陈伟玲几乎是轻蔑地瞧我一眼。我知道她对我不会有对好印
象了,她和吴迪不是一路子人。不过我不在乎,我对她也不感兴趣。汽车停在那个礼堂前,
很多男女学生仨一群,俩一伙地聚在门前台阶上说话,走来走去。我叫吴迪凑过头来,咬着
耳朵小声说:“明天下午四点我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等你好吗”她光笑不置可否。方方试图
跟陈伟玲聊聊,被她噎得直背气。”“你怕你朋友吃醋是吗”

    “他不管我和别人来往,他很开通。”

    “那怕什么”“嗯,你也去听演讲会吧,散了会我再告你去不去。”

    “我才不听这裤档里拉胡琴的扯蛋呢,听他们的还不如听我的。”“你要不听,我就不
去!”

    “你说去吗”我问方方。

    “去就去吧。”方方无所谓地说:“反正也没事,哪儿呆着不一样”“好,我们去。”
我跟吴迪说:“你也得来。”

    “到时候再说。”她笑着推开车门下去。陈伟玲问她:“他叫你去哪儿”“没叫我去哪
儿,叫我找他们玩去。”“你去呀”陈伟玲严肃起来。

    “我没说要去。”吴迪含糊其辞。

    我和方方下了车,跟在吴迪和陈伟玲后面走进礼堂。她们俩碰见同学站住说话,我们俩
先进去在边上找了两个坐。一会儿,吴迪和陈伟玲走过来,我把旁边空座上的两个书记扔
开,帮同学占座的一个女孩嘟嘟囔囔冲我们翻白眼。吴迪一坐下就给我们打预防针,说演讲
如何如何好,如何有教育意义,能打动人的心灵,百听不厌。

    演讲会一开始,第一个女工一上台,我和方方就笑起来。演讲者工农兵学商都有,全部
语调铿锵,手势丰富。也不乏声嘶力竭,青筋毕露者。内容嘛,也无非是教育青年人如何读
书,如何爱国,是一些尽人皆知、各种通俗历史小册子都有的先哲故事,念几首“吼”派的
诗,整个一个师傅教出的徒弟。等到一个潇洒的男大学生讲到青年人应该如何培育浇灌“爱
情之花”时,尖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已明显异于听众不时发出的会意的笑声。陈伟玲生气地
瞪我,吴迪则开始用指甲悄悄却十分使劲地掐我。

    “你们注意点。”陈伟玲不客气地说我:“自己没受过什么教育,就该好好听。”“实
话跟你说。我也故意使人难堪地大声说:“我受这种教育的时候,你还是液体呢。”

    陈伟玲气得满脸通红。吴迪又羞又不知怎么办好,为了回避四处投来的目光,装作什么
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演讲的人。“瞧你那操行!”方方也骂陈伟玲:
“还他妈爱教育呢,胶鞋脑袋,长得跟教育似的。”

    “走走,咱走。”我推方方:“甭跟她废话,挤兑起咱们来了。”我跟方方走到休息
室,点上姻,抽了两口,又嘻嘻笑起来。“嘿。”方方捅我,心一转身,见吴迪走进休息
室,看到我们,快怯地、红着脸走过来。

    “你们生气了吧”“没有,这点事我们哪会生气,没生。”

    “你那个同学太不客气了。方方说。

    “她被你骂哭了。”吴迪看看我们说:“正在座位上哭呢。”

    “你替我们跟她道个歉吧。“我说:“我们可不是成心想得罪她。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还可以,同学咀,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好朋友。”

    “吴迪”。”“嗳。”吴迪倏地转过身。那个演讲的男大学生笑着向我们起来。“这是
我朋友。”吴迪轻声给我们介绍说,看到我们眼中的笑意,脸绯红了。“你们是吴迪的朋
友”那个小伙子热情地说:“演讲得不好,让你们笑说。”“哪里哪里,挺好挺好。”我客
气地说。

    “比前几个好”连方方有些过意不去。

    “应付差使,准备得也不充分。”小伙子挺实在。

    “韩劲。”很多人拥进休息室,一群男学生别吴迪男朋友。

    “你们聊吧。”这个叫韩劲的小伙子匆匆走开。“你朋友不错。”我欣赏地看着到召一
边去的小伙子。

    “我知道,你们看不起他。”吴迪一脸沮丧,一脸委屈。

    “哪儿的话,”我由衷地说:“我们胡说你别认真。我们敢看不起谁呀劳动人民,粗鄙
不堪。”

    “得了吧,这会儿又踩乎起自己了。”吴迪斜了我一眼,嗔道。“史老师。”吴迪和一
个走过我们身边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打招呼。“噢,吴迪。”那个三十多岁男人停住脚,笑着
跟吴迪说话,看看我和方方,不笑了。

    “史老师。”方方嘲讽地叫他。

    史义德不自然地笑:“你好,张明、方方。”同我们握手。

    “当老师了,人模狗样的。”我跟史义德开玩笑,“到底成了专职团干部,有志者,事
竞成。”

    我对愣愣地站在那儿,摸不着头脑的吴迪说:“我们是同学,都没念到毕业。他加强到
校团委去了,我们哥儿俩是勒令退学。”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