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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世界上有两种公司,一种是你痛恨的,一种是你不满意的。

  永远不要对老板心存幻想,他吃肉,你有口汤喝就不错了。

  男员工找机会拍老板马屁,女员工找机会跟老板上床,前者叫管理,后者我们叫卖淫。

  想当经理,你得有个好学历;想当总经理,你得有个好态度。

  刘元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老板正准备提拔他当人事部经理,那是在一家著名的日本电器公司。经过两年上顿不接下顿的惨淡生涯,1995年的刘元已经成了一个非常务实的人。不管刮风下雨,他总是第一个到公司,见到领导大声问好,定期找上司汇报思想,每月写一份工作总结,几年下来,光总结都写了十几万字,他也从中尝到了不少甜头,又升职又加薪,还买了一套皮尔卡丹的西装。“要学会表现,工作嘛,靠的是两件事:嘴皮子、笔杆子,即使你什么都不会,只要能说会写,照样有前途。”他这样教导新来深圳的小师弟。

  小师弟名叫张涛,到深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拜码头。91届的三个师兄他都见过了,但最喜欢的就是刘元。肖然架子有点大,不管什么时候找他他都说忙;陈启明结婚后作上了安乐公,每天开着辆夏利去股市炒股,也顾不上理他。只有刘元,不仅管他吃管他住,还带他去福兴街、巴登街和黄岗食街走了一圈,用刘元的话说就是“见识见识深圳的风土人情”。这一圈走下来,张涛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一边跟着刘元往前走,一边不停在心里叫唤。书中暗表,这三条街是深圳著名的“鸡婆街”,在他们身旁,在明暗不定的夜色中,不知道有多少环肥燕瘦的女人,正搔首弄姿、一脸狐媚地等待交易,直看得张涛心跳加速、口水长流、下巴掉到地上。刘元走到一家档口,停下来对他说:“现在明白了吧,在这个地方,钱就是皇帝,有钱你就有三宫六院!”

  刘元自己也说不清到这些地方来了多少次。1995年冬天他从黄岗食街叫了个湖南姑娘回家,很年轻,看样子不会超过18岁,鏖战之后那姑娘没有急着走,一边穿衣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说靓仔你挺温柔的,又年轻,以后要多照顾我的生意。这姑娘眉眼间有几分像韩灵,刘元靠在枕头上看着她慢悠悠地梳头,忽然伤感起来,心想他妈的,我已经跟无数女人上过床了,可是还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呢。那姑娘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以后周末都过来陪你好不好?还可以帮你洗衣做饭。说得刘元心里一酸,赤条条地跳下床,一把将她搂了过来,嘴对着嘴问:“你愿意跟我谈恋爱吗?”

  嫖客刘元本质上是一个害羞的男人,每个跟他上过床的女人都会感受到这种羞涩的温柔。他不说脏话,不狠捏狠掐,自始至终都小心翼翼的,非常关注对方的感受。他不会问一些诸如“你老公是干什么的”之类的话,在他看来,一边运动一边提及对方的丈夫,际近下流,是另一种形式的奸污,你摧残人家身体也就算了,何必再让人家精神受伤。更关键的是,他不好意思跟对方讲价钱,“嫖情赌义是人生最高境界。前一分钟亲密无缝,后一分钟就为了几十块钱不欢而散,多伤感情啊。”他这样跟张涛解释他的消费理念。

  那个湖南姑娘叫程露,从95年11月到96年4月,程露在与刘元的交易中获得纯利润4500多元,当然,除了车费,这事其实没什么成本。那段时间她每周末都会过来,有时候还给他带几个苹果、一半西瓜什么的,刘元的住处很简单,进门就上炕,程露帮他洗衣服、缝纽扣,熟稔得像在自己家里。刘元渐渐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到周末都会做上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说说笑笑的,似乎全然忘记了程露是个**。

  那段时间刘元在公司里干得非常起劲,当上经理后,他改掉了一切“不职业”的坏习惯,这个词也是他的发明,不管谁做了什么,他总会用“职业”或“非职业”的标准来进行判断。刘元经理每天穿西装打领带,头上涂满摩丝,手里永远拿着笔记本,老板指示的每个字他都要记下来,还要用心揣摩、坚决遵行。不管什么场合,他只要开口就是这样:“我今天讲三个问题,第一……,第二……,第三……”像一部从不出错的电脑。1996年春天,公司号召员工提合理化建议,刘元熬了三个晚上,写出了一万两千多字的长文,从生产、销售一直讲到办公室的卫生,有分析有议论有解决方案,看得鬼子老板心头大喜,立马传真到日本总部,结果刘元被通令嘉奖,还发了三千元奖金。

  奖金拿到手后,刘元回了一趟鞍山。买机票的时候想起了得糖尿病的爸爸,想起了他父母之间多年的吵吵闹闹,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没往家里寄过几个钱,脸悄悄地红了一下。程露看在眼里,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叹口气说哥你马上就能回家啦,我现在想回家都没钱呢。程露跟韩灵一样,一直叫刘元叫哥。她说的没钱也是真的,程露长相和身材都不算差,一天平均下来最少可以做一次生意,一个月最少也有五六千的收入,但她花钱大手大脚的,多贵的衣服都敢买,还爱打麻将,虽然做小姐时间不短了,也没攒下几个钱。刘元听这话的意思不对,这不是在跟自己要钱吗,马上就岔开话题,说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好,程露也傻,没再顺着那个话题说下去,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什么都不吃,就要吃你。说得刘元心里发热、脸皮发红、身体发硬。

  晚上刘元当大厨,红烧鸡块、清蒸鲩鱼、蒜泥拍黄瓜,糖拌西红柿,一人一大碗打卤面,程露还给他倒了一杯金威啤酒,然后不怀好意地嘻嘻笑着说:“我发现你喝了酒挺厉害的。”那天晚上一切都很顺利,程露像个真正的妻子那样,全力配合刘元的工作,能上能下,叫向前就向前,叫向后就向后,事毕还拧了一条湿毛巾来给他擦汗。按照国际惯例,12点左右她就要回店里去,午夜之后是深圳夜生活的开始,也是她们的交易高峰期。但这天她没有立刻走,还拒收刘元的银两,说哥我今天不收你的钱,说完就依偎着刘元躺下,脸蛋紧贴着他的胸膛,刘元劳作之后不胜疲乏,闭着眼,心里一跳一跳地,感觉到程露的睫毛在胸膛上眨呀眨的,轻软、温柔,微微有一点痒。

  昏昏欲睡之时听见程露嘟嘟囔囔地问他:“哥,你说我不做小姐了好不好?”刘元一下子精神起来,说你不做小姐做什么,去工厂里打工,你又受不了苦;到办公室当文员,你又没有学历;回家吧,你后妈又老欺负你。说完叹了一口气,摩挲着她光滑的后背想:命运这东西是没得挑的,吃多少苦,受多少轻贱,早有定数。心里不觉怜悯起来,轻轻抱了她一下,还在她脑袋上很响地亲了一口。

  程露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在黑影里裟裟地穿衣服,刘元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要走了啊?”程露没回答,几下穿戴整齐,走到门口啪地把灯打开,灯光刺眼,刘元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看见程露一身黑衣站在门口,灯光像瀑布一样照在身上,显得她格外的圣洁和庄严,像一个被遗落在暗夜里的天使。刘元看着她,一瞬间恍惚起来,像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程露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关上灯,哐啷哐啷地走了出去。乍明还黑之时,那个笑容像是凝固了,在黑暗中越放越大,像花一样绽放在刘元渐渐睡去的心里。

  这是程露在刘元世界里的最后一个镜头。回深圳的飞机上,刘元看着窗外层叠起伏的白云,想起程露有点难受,想这孩子挺可怜的,父亲是酒鬼,又摊上个凶恶后妈,走上这条路也是逼不得已。自己真应该帮帮她,其实在公司里安插一个前台文员什么的并不是难事。心里打定主意要把这想法告诉程露,但是要告诉她,以后就是上下级关系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回到深圳已经是晚上了,外面是泼天的大雨,刘元跳下中巴,湿淋淋地往家里跑,心想今天要把程露叫过来,几天没见了,还真有点想她。爬到四楼,一边找钥匙一边还得意洋洋地想,帮程露安排了工作,她定会知恩图报,估计今天可以免费享用,当VIP多好啊。

  门打开,刘元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去。屋里像被洗劫过一样,他的长虹彩电、健伍音响不见了,衣柜的门大开着,他的皮尔卡丹西装、金利来领带全都不见了,到处都凌乱不堪,他的枕头掉在地上,上面有一个粗大的脚印。在程露无数次躺过的床上,横放着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哥,对不起,”再也没有下文。

  刘元一屁股坐到床上,两手哆嗦着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心里像有什么突然炸开了,脑袋嗡嗡地响,他一掌推开窗户,探身出去,对着窗外声嘶力竭地喊:“我,我!”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和遮天盖地的雨。深圳像一叶孤独的小船,正在雨和夜的海洋里飘摇、颤抖,渐渐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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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韩灵到深圳不到一年,就打了第一次胎。初夜之后,两个人像高尔基见到面包一样,一吃起来就没个节制,那张可怜的木床在剧烈撞击之下坚挺了几个月,终于轰然倒塌,响声震天,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瘮人。韩灵刚开始还比较清醒,知道前七后八是安全期,可以随便灌溉,一过了安全期就要肖然戴安全帽,那时候杜蕾丝什么的还没进入中国,药店里能买到的都是国内橡胶厂生产的劣质产品,像锅巴一样又薄又脆,经常是还没进入施工现场,安全帽就已经破得千疮百孔,这样三折腾两折腾,终于折腾出事了。

  韩灵那时在中洋外贸公司上班,每天打打文件收收传真,很清闲,他们老板是一个香港人,大名唤作钟德富,没什么文化,笃信济公活佛,有一天扶觇求神,问东南西北何处可以发财,济公哼唧了半天,在沙盘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几个符,钟德富趴在地上研究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济老大的指示,于是变卖了家产,北上大陆骗钱。那还是1989年的事,“投机倒把”在当时还属于刑法的打击范畴,钟老板自恃济公附体,胆子比脑袋都大,置人民专政的权威于不顾,悍然走私了几笔电子器材和办公设备,一下子就发了起来。

  韩灵到这家公司时,钟德富57岁,正处于男人最后的青春期,阅人无数的老帅哥在人才大市场第一眼看到韩灵,就被她清纯的五官、窈窕的身材和那种羞涩的表情感动得浑身乱颤,问了不到三句话就拍板录用,试用期薪水1800元。那可是1993年啊,1800元即使在深圳也要算是高薪了。在最开始的几个月,钟德富装得像尊坐怀不乱的真神,韩灵每次拿文件进去,他都用鼻孔轻轻地嗯一声,绝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甚至连头都不舍得抬。有一天因为等两张香港来的报关单,韩灵一直加班到晚上10点多,要回家了,老钟说小韩不要坐巴士了,我请你吃饭,顺便开车送你回家。那天肖然无缘无故地被牛侄儿教训了一通,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回家后左等韩灵不回来,右等韩灵还不回来,情绪越发高涨。等了几个小时,实在是饿极了,就到楼下的士多店里买了两个面包,一边吃一边恶狠狠地啃着自己的牙床,盘算着怎样向韩灵讨还公道。快12点时,一辆挂着粤港两地牌照的黑色公爵王缓缓开过来,韩灵满脸媚笑地走下车,裙裾飞舞,月光满身,像个能诱人跳海的妖精。肖然正恨得荡气回肠,见此情此景,更是急怒欲狂,韩灵没注意到阴影里坐着的肖某人,兀自一脸媚笑地向公爵王道别,还伸进手去让老钟轻轻地捏了一下,然后哼着反革命小曲儿往回走,刚到楼口就看见了肖某人生铁一般的脸色。

  他是谁?肖然的嗓子像是在冰箱里冻过。

  我们老板,韩灵报歉地笑笑,今天加班,没有公交车了,所以搭老板的顺风车回来。

  “你们老板?你们老板?!”肖然祭起一双雪白的眼球,“跟老板用得着那么亲热?是情人吧?”

  神经病!韩灵诊断完肖然的病情,气鼓鼓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大喝:“韩灵!你给我站住!”韩灵蓦地回头,看见肖然像头发情的狮子一样,毛发倒竖、浑身筋抖,看那意思,给根火柴他就能把方圆几里给平了。士多店老板见事不好,赶紧过来打圆场,说你们小两口平时那么恩爱,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赶紧消消气回家去吧。他不劝还好,这一劝越发引爆了肖然心中的军火库,他一蹿丈高,怒喝道:“看看你那一脸贱相!还老板,老他妈的狗屁板!加班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啊,咹?!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了?!”这一急之下,连政治课的术语都背出来了,说得他自己都有点好笑,抬头看见韩灵光洁如玉的俏脸,心肠立刻又硬了起来:“今天的事情你要是不说个明白,咱俩……咱俩……咱俩就散!”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吵到后来,所有的变天账都翻了出来,韩灵跟刘元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毕业前跟他们班男生搂搂抱抱的合影,都成了她淫荡的佐证,甚至连韩爷爷开工厂都成了她品质败坏的历史根源。说得韩灵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头埋在被子里差点哭断了气,肖然越数落越伤心,回首他在深圳的苦命生涯,如何被肉牛一族压榨剥削,如何勒腰扎脖,每月给韩灵寄100元钱,如今全变成秦香莲的臭豆腐,也不禁泪流满面,伤感得鼻涕横流、吭哧有声。

  根据韩灵的估算,出事就在那夜。情侣之间的批判大会往往会变成肉帛相见的床上运动,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套路。不同的是韩灵在紧急关头还不忘提醒肖然:“要戴那个。”肖然饿了一晚上,饥火和那什么火都在熊熊燃烧,早把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只听他低吼了一声:“偏不戴!”就奋然杀进了敌军阵地。

  那时钟德富正坐在英皇夜总会的豪华包间里翻白眼,他已经把所有的坐台小姐都检阅了一遍,却没有一个满意的;那时刘元正在看松下幸之助的发迹史,手边有一碗吃了一半的番茄炒蛋饭;那时陈启明正在梦里数钱,数完一沓就放在身上,最后被钱压得连喘不过气来。当窗外的灯火渐次熄灭,肖然訇然一声仆倒在韩灵身上,鼻孔喷气,神经微颤,脸上还有一滴未干涸的眼泪,正慢慢滑落,在寂静无声的深圳之夜,在经济腾飞的1994,在韩灵年轻美丽、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上。

  两个月后,当那个五十多岁、号称当过中国女排队医的湖北女人一脸严肃地吩咐:“脱裤子!”韩灵的脸刷地红了,紧紧抓住肖然的胳膊,可怜巴巴地问:“能不能让他在这儿陪我?我害怕。”老队医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事不能让男人看见,否则他一辈子都会看不起你。韩灵又失望又紧张又害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转头扎进肖然怀里,小拳头像擂鼓一样,说“都怨你都怨你”,哭得肝肠寸断、四肢冰凉,哭得肖然心如刀绞,不顾老队医急猴猴的脸色,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闻见她发丛中淡淡的廉价洗发水味道。

  手术刚开始并不怎么疼,韩灵只感觉到那些冰凉的钳子改锥铁锹什么的,在自己体内进进出出,接着是老队医赤裸的手指,滑滑的湿湿的,像条不怀好意的蛇,被固定在脚手架上的韩产妇此刻突然尿意大起,心里又羞又气,恨不能一口把自己的鼻子咬掉,正埋怨着罪大恶极、丧尽天良的肇事者,那种锋利的、撕裂的、不可抑止的疼痛就来了,门外的肖然正准备拿头撞墙,突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跟着是老队医焦燥地训斥声:“不要乱动!越动越疼!就快完了!”听得他全身血涌,一拳打在墙上,打得四邻震动,皮破血流。肖然在心中对自己说:肖然啊,你要记住今天!

  手术后,韩灵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那七天里,肖然体贴得难描难画,每天一大早就起来热牛奶、煎鸡蛋,饭做熟了再拿热毛巾给她擦手擦脸,然后一勺勺地喂到韩灵嘴边。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一听见下班铃响他就没命地往外跑,在路上喘着粗气买炸鸡、买卤肉、买稀粥,然后飞奔上楼,一边擦汗一边给韩灵喂食,耐心得像只亲爱的麻雀妈妈。小麻雀吃饱喝足擦净嘴之后,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左右开弓,吃两口残羹冷炙,亲一下韩灵就夺门而去,狂奔在热气熏天的深圳马路上。韩灵站在窗前,望着那个被汗水洇湿的脊梁,有时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唉,原来打胎如此幸福。

  幸福中的韩灵并没有意识到这次流产对她意味着什么。在老队医野蛮作业之后,她一直觉得肚子撕撕拉拉地疼,手术前像盼救星一样盼望的月经倒是来了,却一来就不肯走,一连多少天都淅淅沥沥的,还经常流出一团团紫黑色的粘稠血块。七天病假休完,脸色初见红润,按肖然的意思,她最好再续请几天,“先养好身体,然后再派你出去赚大钱。”韩灵那天心情不错,笑嘻嘻地说我都残花败柳了,赚什么大钱?就安心跟你吃苦吧。然后吊在肖然胳膊上登上大巴,在汽车上颠簸了四十多分钟,刚到上海宾馆,就感觉支持不住了,头晕恶心,脸色煞白,脚重得像有八百个淹死鬼在后面拖,好容易坚持着走到中洋公司,刚拿起卡,就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两脚软得像煮烂了的面条,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栽到地上,头撞得门框嗡嗡作响。

  韩灵七天没来上班,钟德富老是感觉像少了点什么。那天他送韩灵回家,本想乘机侵略一下,摸摸捏捏什么的,但看见韩灵一脸的宝相庄严,就没敢造次,学着慈祥长者的口吻问了问她的家庭情况,听说她父亲很早就去世时,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左手有意无意地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离过一次婚,有大婆一名、二奶两名、情人无数的欢场老手钟德富早就过了乱说乱动的年龄,按他的理论,女人就像一锅汤,慢慢煲出来的才有味道,所以他不心急。而且优势是明显的: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魅力,他坚信韩灵逃不出他的魔爪。大不了给她个一两万,钟德富咂着舌头想,干一夜等于干一年,这条女不会那么不识做。

  这条女被扶上车时已经苏醒,像堆泥一样窝在后座上。老帅哥钟德富轻佻地搓弄着方向盘,不断从内视镜里偷窥韩灵的动静,心里贼念四起,想像着把她抱到床上,像飚这辆公爵王一样飚她的动人场面。正想得欲火如潮、张弓待发之时,韩灵忽然娇喘一声,说钟总我不去医院,你送我回家好不好?老帅哥会错了意,以为肥猪拱门,高兴得连油门和车窗都搞不清了,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也不管什么单行道,掉转头就往回开,一路逆行直奔蛇口。

  肖然坐在办公桌前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牛侄儿最近像是发现了什么,脸一直阴得像个茄子。前些天跟信达厂签了一份九万多的合同,定好了这周二交货,肖然一直掂计着这笔回扣,想钱到手后,一定要另租一套房子,他们现在住的那套实在太破了,而且蚊蝇纷飞,蟑螂横行,厨房里常有耗子不请自来,旁若无人的大肆咬嚼。有一天晚上韩灵上厕所,刚刚蹲下就感觉屁股上有异物爬动,回手一捞,赫然拿获了一只丰满健壮的蟑螂大王,吓得她四脚朝天,厉声长啸,墙皮纷纷脱落。

  今天一上班就被领导召见,肖然硬着头皮走进去,还没来得及请安,就听见牛侄儿中气十足的念白:“你!马上通知信达厂,那批货不要了。”肖然心里怦地一下,知道事情不对,接了令就往外走,脚还没迈出门口,又被牛侄儿一声震住:“你听着,今后不许在信达厂订货!”肖然登时觉得尾椎骨冰凉,抬头看见牛侄儿正瞪着一双锥子般的巨眼,眼中刀枪如林,不由得鼻尖冒汗,四肢颤抖。

  那时候肖然还很嫩,学生气十足,跟生人打交道还会脸红。老江湖牛云峰分析了几个月的报表,觉得肖采购的价格有点问题,但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孙子说兵不厌诈,所以他也要来诈一下,没想到果然诈得肖然露出马蹄。肖采购败了一个回合,坐到座位上脸生红云,心想这份工作看来是做不长了,得早打主意才行。前途黯淡,再想起面色苍白、血流不止的韩灵,心中伤感顿生,真想大哭一场。情绪平定之后,他往中洋公司挂了个电话,一方面表示关怀,另一方面,听听韩灵的声音对他也是个安慰。

  电话没人接,肖然不死心,又拨了一次,听见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说您好中洋公司,找哪位?肖然说我找韩灵,那面静了一下,然后说韩灵昏倒了,我们老板送他到医院去了。肖然腾地跳起来,激动舌头翻转,“哪家医院?快快快快告诉我,我我我是她男朋友!”

  钟德富上楼时就开始不老实,一手楼着韩灵的腰,一手来回地摸她衬衫里的乳罩带,心里痒痒得像生了蛆。韩灵爬了两步楼梯,累得娇喘阵阵、香汗淋漓,难受得话都说不出来,也顾不上理会老钟的轻薄。好容易爬到五楼,她砰地靠到墙上,一张脸白得吓人,有气无力地对老钟说:“钟总……麻烦你……我包里那把黄色的……钥匙。”

  房里一派混乱景象。被子没叠,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暧昧气息,枕套有两个礼拜没洗了,油汪汪的,桌子上搁着一碗没喝完的汤,两架苍蝇正围着碗沿起起落落。老钟扶着她往里走,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团卫生纸,粘乎乎的,不知是什么内容,心里一阵腻歪,鼻孔哼了一声,说小韩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啊,然后不胜幽怨地叹了一口气,推搡着把韩灵放到床上,自己似蹲似站、犹犹豫豫地把屁股放到椅子上。

  韩灵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眼前金星飞舞,额头虚汗直冒,在床上吐纳了半天,烦恶稍减,于是强坐起来向老钟表达谢意,说钟总今天真是麻烦你,我现在好一点了,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想了一想,觉得语气有点生硬,又补充了一句:“我住的地方太乱了,真是委屈您。”说完艰难地挤出一个惭愧的笑容,笑得老钟欲哭无泪。

  看着韩灵魂不附体的样子,钟德富明白,今天即使想做什么也做不成,霸王硬上弓不是他的风格,作为一个有家有业有地位的财主,他也不喜欢乘人之危,这事总要你情我愿才有趣。老帅哥钟德富在这一点上很健康,宣称自己有“三不上”:一不上醉鸡,因为人喝醉了难免会反应迟钝,无法领会他武功中的精妙之处;二不上病鸡,病人身有晦气,招惹了不仅大耗真元,而且会破财伤身;三不上瘟鸡,主要是怕传染。当然,今日不上不等于永远不上,健康的、清醒的、笑靥如花的韩灵还是符合他的性审美观,惯于作长期投资的老钟在心里盘算了最多一秒钟,立刻就有了主意,他从LV真皮钱包里抽出两张千元港币,笑眯眯地放到桌上,一张胖脸像耶酥一样慈祥,对韩灵说:“你好好休息吧,这里是一点小意思,你去买点东西补一补。”

  1994年深圳出租车起价12元,每公里2块4,这在全国恐怕也是最贵的。从蛇口到罗湖医院,计费器一直在不停地跳,肖然满头大汗,一面抱怨司机不开空调,一面不住声地催促:“快,快,再快,再快!”湖南籍的士佬被催得手忙脚乱、腿肚子抽筋,忍不住回头大声反驳:“桑塔纳哎,140公里啦,再快,你还要不要命了?”

  肖然没有回应,红树林招摇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只海鸟翩翩飞过,羽翼如纱,鸣声中情意无限,肖然看得心中感慨顿生,心中血浆翻滚,一把将烟头摁灭在自己的掌心,心里恶狠狠地想:韩灵,你死了,我陪着!

  八年之后的一个深夜,就在这里,陈启明和刘元烧了几百亿冥币,那时深圳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滨海大道上鬼影绰绰,空气中飘荡着梦呓般的歌声。刘元眼眶乌青,脸上隐约有鬼魂的表情,纸钱烧完后,他想起与死者一生的恩怨,忍不住伤心起来,低着头流了两滴眼泪。陈启明刚想劝他,忽然听见树后有人说话,一个声音隐约传来:“其实都一样……,都一样……”他心里一动,几步走过去,没有人,风吹树叶沙沙的响,他心里一阵害怕,抖了一下,脑后一撮头发慢慢竖起,在初秋微凉的风里瑟瑟地抖。

  韩灵知道此钱有毒,万万不可收下,钟老板送自己回来,贵脚踏了贱地,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人破费。而且老钟的口头禅就是“天下没有白吃的盒饭”,中洋公司每天中午给员工提供一个免费的盒饭,开早会时经常拿这话来教诲员工。盒饭白吃不得,2000大洋当然就更白拿不得。韩灵长吁一口气,抄起两张红色大钞,口称使不得,张牙舞爪地就往他口袋里塞。老钟作愠怒状、作圣洁状、作处女不可侵犯状,一手捂紧钱袋,一手欲拒还迎地抓住韩灵的手,说你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嘛,收下收下。

  韩灵坚决不收,老钟坚决要给,两人推拉了半天,韩灵眼花手软,心思也开始活动起来。1994年的2000港币可以从深圳到鞍山飞个来回,可以买一台十六英寸的彩电,可以买好几套好衣服,这些都是她需要的。眼看着老钟又一次把钱推回来,她忽然失去了拒绝的勇气,抓着老钟的手,迟迟艾艾地说:“钟总,那……那……”还没那完,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韩灵一激灵,扭过头去,看见肖然像尊门神一样站在门口,面色胀红,鼻孔冒烟,身上脸上热汗直淌。

  房里很乱。床上的被子窝成一团,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暧昧气息,地上有一团卫生纸,脏乎乎的,不知擦过什么。他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一条白腿挂在床沿,裙子里的内容隐约可见,床下有个男人抓着她的手,手里还握着两张钞票。

  肖然脑袋里轰轰鸣响,心里乱得像塞了一口袋电线,他跄跄踉踉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两脚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楼板嗵地颤了一下。韩灵啊了一声,目光及处,看见肖然双手撑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双眼充血又含泪,像个白痴一样对她说:“你没死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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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陈启明是典型的傻人有傻福,毕业后分回老家的粮食局,干了一年多,实在忍受不了行政机关水裆尿裤的办事风格,再加上领导一直看他不顺眼,说某人上学时煽动过学潮,政治上有问题。说得陈某人恨炸胸膛,一怒之下写了长达万言的辞职报告,从政治体制抨击起,一直抨击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公粮制度,最后还居心叵测地提到了他们科长每天占着茅坑长达半小时的事。在报告的结尾,陈启明庄严地发表声明:“我觉得辞职首先是个良心问题,其次还是个智商问题,粮食局这个破地方,只有白痴才能呆得下去。”他的科长本来还打算假惺惺地挽留他一下,一看到这句话,差点气炸了头盖骨,颤抖着四肢签了“同意”二字,这样陈启明就成了粮食局最早放弃国家粮食的家伙,一个不容于所有领导的叛逆者。

  叛逆者于1993年5月30日登上了去广州的火车,那年他22岁,三十多小时的旅程,他一直都不大清醒,想像中的深圳就像天堂,鲜花铺地、美酒盈樽、走路都会踢到金子。他甚至还想到某一天衣锦还乡,跟科长见面的情景:油头锃亮的陈启明缓缓摇下豪华座驾的车窗,亲切地对他的科长说:“科长,这么多年不见,你的自行车还是很新啊。”那辆自行车是科长花900元买的,对之视若己出,每天都要在食堂的水笼头下擦洗一遍,亮得像许大马棒的盒子炮。

  火车在儿童节的中午到达广州。陈启明提着一个灰色的帆布包,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来到万头攒动的广场上,面前的景象让陈启明销魂荡魄、欲仙欲死:在令人窒息的热浪和噪音的包裹下,黑压压的人群拥挤着、叫嚷着、冲撞着,像一个巨大而湍急的旋涡,没有什么不能被吞没,没有什么不能被毁灭。几个山里汉子正围着几只破破烂烂的编织袋抽烟,灰扑扑的脸上汗水直流;几个满脸灰泥的小男孩一路蹒跚而来,向每个人伸出双手;有一个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口齿不清地哀求:“给我一块钱,给我一块钱吧。”陈启明掏出十块钱给了小男孩,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环视着这个苦难的广场,看见一个小偷正拿着镊子从一个老头口袋里掏钱,四周的人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我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1993年的最后一天,陈启明满脸通红地对肖然说,“我没什么本事,也不想吃苦,惟一的选择就是嫁给黄芸芸。”

  那天他们辩论了很久,正方辩手陈启明坚持物质利益至上,认为村长家的女儿,黄芸芸,有钱且有房子,且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股东,一年的分红相当于陈启明当时工资的60几倍,“她至少可以让我少奋斗二十年,从此不再为房租和生活费发愁,你说,”陈启明咬着牙反问,“我为什么不可以嫁给她?”

  反方第一辩手韩灵认为陈启明嫁给黄芸芸恐怕会牺牲掉一生的幸福,“你和她会有共同语言吗?”她问,“黄芸芸初中都没毕业,你和她说什么呢?”站在可持续性发展的角度,她认为陈启明的入赘行为无异于滥砍盗伐、杀鸡取蛋,“黄家会一直有钱吗?万一有一天他们家穷了,你怎么办?”过了一会儿,她又对陈启明创效益的能力表示怀疑:“就算他们家真有钱,你又能控制多少呢?别忘了,你始终是个外人。”

  反方第二辩手肖然认为这桩买卖的成本太高,原因是黄芸芸的皮相实在是太对不起观众,又黑又胖,皮肤糙得可以磨刀,一张典型的热带脸,两只外翻的鼻孔,满口茶色的牙齿,一笑起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肖然一想起这个来就不停地皱眉头,好像黄芸芸就坐在他脑袋上,“就算这些你都能接受——对,关上灯都差不多,眼睛一闭张曼玉,被子一蒙钟楚红嘛,但是,你听说过张曼玉有那么厉害的狐臭么?”他夸张地比了个呕吐的姿势,“就算你没有意见,你的鼻子也没有意见吗——你到底有没有鼻子?”

  陈启明当然有鼻子,而且快气歪了。听肖然放完厥词后,一直隐忍不发的陈启明拍案而起,脸上青筋跳,嘴里白沫飞,结结巴巴地怒斥肖然:“你爱韩灵的脸蛋和身材,我爱黄芸芸的钱和她当村长的爸爸,你你你……你凭什么以为你比我高尚?!”

  陈启明是在喝早茶时认识黄村长仁发的。那是在下沙一间叫“福星”的茶餐厅,每天早上都坐得满满的,十年前还在田里汗出如浆的深圳农民,到此时已经洗净手脸,成了这城市纯粹的食利阶级,不劳而获的贵族。他们最经典的生活方式是这样的: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然后打着哈欠踱进茶市,要一壶茶,几碟点心,慢悠悠地一泡就是大半天,喝完茶后骑着摩托车到处去收房租,钱到手后就去打麻将,打累了才睡觉,睡醒后再去喝茶、收房租、打麻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仅不知道稼穑之苦,很多人连农作物都不认识了。

  陈启明走进福星时已经没有空桌了,服务员把他带到一张大桌子旁,跟七八个东歪西倒、面色阴沉的老头子坐在一起,其中有两个正在激烈地辩论,嘴里烟雾腾腾,你“丢”过来我“丢”过去,丢得陈启明十分懊恼,正想换张桌清清静静地吃点东西,还没起身就被一个面皮黑黄的汉子一把抓住,然后听见一句十分提神的国语:“小火鸡(伙子)呀,你来评评理啦,你说老公强奸老婆系不系犯罪呀?”

  此人正是黄仁发。丑姑娘黄芸芸的爸爸,陈启明的未来岳父,两家上市公司的股东,一家集体企业的董事,十年前他叫黄村长,现在人人称他黄总。陈启明没意识到此人在他未来生命中的重要性,他噘着嘴挣开黄总的手,没好气地回答:“当然不能算,跟老公上床,是老婆的义务!”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打谁的旗子跟谁走,这是个关键问题。陈启明说,如果有人请你当裁判,你一定要站对立场,因为参赛选手中说不定就有你的丈人。黄总仁发听陈启明发表完结案陈词后,高兴得眉毛都竖了起来,不可一世地向他的论敌扬了扬胡须参差的下巴,像唱歌一样叽哩咕噜地说了半天,歌词大意是:大学生都站在我这边,你怎么说?然后转过头拍了拍陈启明的肩膀,说今天你想吃乜就吃乜,你的单我包啦。

  那是1993年7月份,相书上说陈启明那个月福星照头,天德顾身,主有贵人相助;同时咸池冲撞主星,主桃花犯命,有情事困扰。陈启明对肖然和韩灵说,算了,你们也别劝了,再劝下去就伤感情了,“这可是我的命啊。”

  一年后,还是在福星茶餐厅,陈启明请肖然、韩灵和刘元吃了一顿饭。那天餐厅里人很多,闹哄哄的,一派乌烟瘴气。陈启明点了七八个菜,叫了十几瓶珠江啤酒,酒菜端上来后,他淡淡地说哥几个尽情喝吧,今天就算是我的婚宴了。喝到一半,黄芸芸过来敬酒,陈启明搂了一下她的肩膀,似笑不笑地发表了一通演讲,说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出卖人格,但想通了,你们又何尝不是?“你,”他指着肖然,“吃回扣出卖良心,你,”他转向刘元,“为工作出卖尊严,”他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说我现在算是想通了,在这个城市,在这个时代,谁把自己卖得最彻底,谁就会出人头地,“否则,你就没有任何希望!”

  那天几个人的情绪都很低落,酒喝得很凶。喝到最后,陈启明像堆烂泥一样粘在椅子上,肖然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打着醉嗝,嘴里喃喃有词,不知道说些什么。刘元点上一根红双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韩灵,说你现在还好吧,一个小孩伸着脖子,好奇地看着他们,韩灵没说话,默默地转过头去,窗外是一轮惨淡的夕阳。

  夜幕降临时,餐厅门口的彩灯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照着街上面无表情的行人。从窗外往里看,餐厅里烟气腾腾,每个人都面目不清,像一场远处的电影,剧中的人似哭似笑,但在观众眼里,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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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件范思哲衬衫,8700元,一支15毫升的SKⅡ眼霜,620元,不要瞪眼睛,这是穷人用的。

  一套阿曼尼女装,27万港币;一张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说起来不贵,八万元,不过,是美金;一块卡地亚名表,算了,不说了,你就是不吃不喝,几辈子也买不起。

  蓝鲸夜总会有个坐台小姐绰号林青霞,身高1米72,生得肌肤如雪、眉目如画,江湖传闻,看过她的身体的人都已经狂喷鼻血而死。有一天晚上她接待了一个香港客人,第二天就买了两套房子,好一点的自己住,差一点的租了出去,房客中有一个经理,有一个总经理。

  有个人跟老婆离婚,分家产时吵得口舌生疮,其人大怒,摧心一掌,打得老婆跌落尘埃。其老婆虎啸一声,正待疯狂反击,听见老公咬着牙说:“丢!我再给你加一点!行了吧?!”

  这一巴掌值两千万。

  奔驰600差不多算是最豪华的车了吧,1998年7月中旬,有个潮州人开了一辆在深南大道上兜风,不小心跟另外一辆美洲虎轻微碰撞了一下,交警赶过来盘问不休,潮州人听得不耐烦,击节长啸:“这车我不要了!”不是说大话,一年之后那辆车还呆在停车场里,轮胎上长蘑菇,真皮座椅里住了一窝耗子。

  不用叹气,这不算奢侈。在深圳,还有更奢侈的东西,那就是:爱情。

  爱情。

  韩灵到深圳的时候,正是肖然开始发迹的日子,所以他一直说韩灵有旺夫运。那时肖然已经离开了蓝园公寓,在粤海工业村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1993年的肖然已经不愁温饱,腰里还颇有点余粮。那时股市正热,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排队认购新股,买到的笑,买不到的自叹命苦,连守厕所的都会画K线图。有人打过这么一个比方:拿机关枪在深圳街头扫一梭子,十个死的有八个都是股民,剩下那两个还是股评家。肖然的顶头上司牛云峰是他们公司最先入市的,买进卖出几回合就赚了两万多。肖然吃了几笔回扣之后,资产已经达五位数之巨,看牛侄儿炒股炒得欲仙欲死,不禁贼心骚痒,从银行里取出一万多元,在27.8元的价位上买了400股深发展,不到两个月就猛蹿到39块2,生性保守的肖然不敢再捂,果断地出了货,一转手就赚了四千多。没过几天,韩灵毕业来到深圳,为了赢得佳人芳心,肖然不顾家底地带她去了深港海鲜城,那天的肖然分外风骚,身穿一件青灰色的风衣,油头锃亮,白眼瘮人,周润发见了都要打寒战。服务员过来点菜时,肖然右手前伸,戟指笑谈:“白灼虾、鲍鱼、圆贝,”韩灵看了一眼菜价,惊恐万状地吐了一下舌头,右手狠狠地捏了他一下,她不捏还好,这一捏越发激起了肖然的万丈雄心,他猛地挺直腰杆,气冲斗牛地问:“龙虾有吗?来条龙虾!”

  不知道是爱情的力量还是龙虾的力量,那天晚上,肖然对韩灵实施的侵略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初经人道的肖然在前半场一直不得要领,一接近球门就抬不起脚来,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折腾了半夜,两个人都累得大汗淋漓,韩灵坐了一天火车,实在是撑不住了,打着哈欠摸了摸他的作案工具,说要不然算了吧,先睡觉,明天再说。肖然正满腔悲愤,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哑着嗓子骂了一句,说他妈的我还不信了呢!说罢悍然发动攻势,韩灵措手不及,皱着眉头大叫一声,两手紧紧地箍住肖然,指甲在他背上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日子。

  我也是。

  肖然紧紧地抱着韩灵,叹了一口气说,我就算现在死了,也觉得不缺什么了。韩灵轻轻地拍了他一下,说你胡说什么。肖然突然激动起来,翻身坐起,说真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死都是笑着死的。

  窗帘遮住了星光,屋子里漆黑而寂静,一些隐约的笑声在空气中轻轻飘荡,像是神秘的预言。隔壁的婴儿突然夜哭,哭声若断若续,象征着人类最初的苦难。肖然俯下身,贴在韩灵耳边轻轻地说:“亲爱的,你是我这辈子永远的新娘,即使将来不能在一起,我也要永远记住今天的你。”韩灵心里一阵感动,脸埋在肖然胸口,越想越难过,过了一会儿,她肩头耸动,嘤嘤地哭了起来。

  那年肖然23岁,韩灵22岁,他们的全部资产加起来不到两万元。他们永远的洞房,粤海工业村旁边那栋破败简陋的屋子,在2002年初被拆成一片瓦砾。那时鞍山的韩灵已经成了一名小学教师,上午两堂课,下午两堂课,讲得喉咙肿痛,吃多少金嗓子都不管用,有时候疼得实在受不了,就找同事宋世杰代课。宋世杰是个老鳏夫,老婆死了七八年了,一直也没再婚,天天闷闷不乐的,不过对韩灵一直很照顾,每天上班都替她抹桌子倒水,还经常给她带点梨和苹果什么的,说多吃点水果对嗓子好,韩灵开始不好意思要,后来也渐渐习以为常。

  当小学老师很累,韩灵每天中午都要小睡一会儿,如果没有别的人,老宋就会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件衣服,韩灵说谢谢,老宋总是憨厚地笑笑,嘱咐她“别着了凉”。就在肖然死的前半个月,韩灵大病了一场,老宋给她买药、买水果,一天三顿给她送饭。病好后韩灵觉得无物以报,狠了狠心,终于躺到了老宋的床上,大概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女人,老宋刚一碰到她就一泻如注,扑通一声趴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敢说。韩灵拿卫生纸简单擦了擦身体,然后轻轻搂住他皱皮松松的脖子,说老宋啊,你可真是个好人。这时月亮滑过中天,楼群间光影重重,眼角布满皱纹的韩灵突然心里一动,像茫茫黑夜里的火花一闪,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老宋的胸口,然后在心里轻轻地问:肖然,你在深圳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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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可以请你吃饭,但不能借给你钱,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你。

  千万别求我给你找工作,我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是的,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在我这儿住几天。

  这是深圳的原则。在火车站长椅上辗转难眠的,在人才大市场拥挤的人群中汗流满面的,在午夜的草坪上忍受蚊虫叮咬的,在罗湖、福田、南山、蛇口的工厂里头晕眼花、牙龈出血、月经失调的,不管你学历高低,不管你现在坐奔驰还是开宝马,你肯定都说过这两句话,或者说在嘴上,或者说在心里。

  刘元刚到深圳时,裤衩里缝了2000元,两个上衣口袋各装了500元,在1991年来到深圳的大学生中,他绝对可以算是个富翁。不过这个富翁在深圳呆了四个月就破产了,整个1991年,他基本上处于失业状态,只在一家公司短暂地干过不到一个月,收入不到900元。1992年新年钟声敲响时,这个富翁正躲在蔡屋围一家低档旅馆里,看着破破烂烂的床单,越想越伤心,抱着脑袋就开始号啕大哭。

  那夜的深圳特别黑,街上没有车,没有行人,连路灯都不正常,闪闪灭灭的,像荒山墓园里阴森的磷火。刘元的哭声混合着香港那边的鞭炮声和欢呼声,在冰冷的深圳夜空久久回荡,像一曲婚宴上的丧歌。

  十年之后,刘元穿一套深灰色的范思哲西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说起当年的艰苦历程,他眼圈一下子红了,“你相信吗,”他对漂亮的女主持人说,“我那天只吃了一包华丰方便面,身上只剩下七块钱。”

  那七块钱刘元花了四天。最小的酥皮面包都要卖五毛钱一个,他一顿吃一个,然后就拼命地灌凉水,喝得肚子里哐当作响。旅馆老板娘每晚都在外面炒菜,又炖鸡又炖鱼,香味四散,刘元头顶着门框,感觉胃里像着了火一样,不停地抽搐,恨不能出去一刀把他们宰了,然后抢过鸡鱼来大吃一通。就这么熬了七十多个小时,第四天起床时整个人都在发抖,眼前金星闪,肚里钟鼓鸣,要不是东莞的三叔来得及时,他估计就要活活饿死。

  肖然和刘元是同班同学,毕业后又一起来到深圳,但两个人关系并不好。在肖然看来,刘元的苦难完全是咎由自取,活该。他一直都不喜欢他,认为刘元太奸、太会算计,也太有侵略性。那年的保安打人事件,整个学校闹得沸反盈天,所有人都站在队列里挥舞拳头,只有刘元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他们蹿进蹿出,眉头皱得像一头大蒜。后来连公安局都介入了,在最紧张的几天里,肖然趴在床上装病,嘴里半真半假地不停哼哼着;陈启明一页页地写检查,他老爹闻讯赶来,差点打断了他的狗腿;只有刘元,像个没事人一样躺在床上看书,然后写了满满四页纸的《入党申请书》,还在宿舍里背诵鲁迅的名言:“游行是不足取的。你们……太幼稚。”为了这句话,肖然不知骂了多少句娘,有一天趁他不在,几个人越说越气,肖某人一时没压住火气,抓起他的饭盒就扔到了窗外,刘元回来后发现吃饭的家伙没了,心知有鬼,不过势单力薄,也只能隐忍不发。真正交恶是大三下学期,韩灵来他们宿舍聚餐,刘元借着酒劲儿,不停地抨击肖然,说他睡前不刷牙,脱下的袜子能砸核桃,至少说了二十遍“肖然这个农民”,说得这个农民一声怒吼,一肘将邓辉的脸盆捣了个对穿,要不是陈启明死死地拉着,204室那天说不定就要搞出人命。作为那场战争的真正原因和关键力量,韩灵的态度十分暧昧,先拉一下肖然,肖然哼了一声,再拉一下刘元,刘元艰难一笑,转头就狰狞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肖然,恨不能生吃了他。在他们中间,身材矮小的陈启明满面通红,奋力地撑开双手,嘴角源源不断地冒着白沫,像一瓶生气的啤酒。

  韩灵和刘元都是鞍山人,韩灵入学时,刘元扛着她的大包小包,从火车站一直走到学校,连牛仔裤都累得大汗淋漓,那时候还没有飘柔海飞丝什么的,刘元斥近百元巨资帮她买了青苹果洗发香波、中华牙膏、北京针织一厂的毛巾,还有一套小兔子图案的睡衣,就差没买卫生巾和内裤了。韩灵感激得无以言表、五体筛糠,立马就认了刘元当干哥哥,还非要请他去门口的川菜馆吃饭,“哥你能喝酒不?晚上咱俩喝两杯。”

  喝醉了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醒来头疼。开车可能会被拘留。会说错话、认错人、办错事。有人喝醉了哭,有人喝醉了笑,有人喝醉了一声不吭。刘元对肖然说,王八蛋,我要是不喝醉,哪他妈会有你?!

  1989年10月16日,刘元架不住小师妹的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硬着头皮喝下去五口杯二锅头,第五杯刚一下肚,他就一头扎进一盆酸菜鱼里,吐得虎啸龙吟、日月无光。旁边有几个北京地痞尖着嗓子大笑:“傻逼,嘿,给娘们儿灌倒喽!”

  那个夜里刘元的表现堪称经典。很多年后人们还记得那个不可一世的醉汉,他在校门口躺成一个酒气醺天的“大”字,谁从他身边走过他就问候谁的母亲,连人称“考场名捕”的系主任都不放过。肖然他们闻讯赶来时,刘元正大声背诵那首著名的《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旁边的韩灵一身酒气,粉脸通红,急得手脚乱跳,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留给战友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留给爱人你要把孤独留给我留给自己……

  那个夜晚对肖然、韩灵和刘元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一夜。但在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安静的夜晚会埋藏着重重的杀机。那时刘元正人事不省地打着呼噜,肖然的西装上沾满了刘元呕吐出来的盛宴,臭气熏天,韩灵坐在宿舍中央的椅子上,看他有条不紊地冲糖水、敷热毛巾,还小心翼翼地帮刘元脱了衣服鞋袜,一脸慈祥地给他盖上被子,看得心中异常感动。那夜的月色很好,墙外的玉兰树在窗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肖然收拾完刘元后,胸中异常气闷,正想抱怨两句,转过头就遇上了韩灵的目光,这时月亮划过树梢,蔚蓝色的月光透窗而来,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肖然笑了,韩灵也笑了,在一片静谧之中,肖然听见自己的心通通地跳了两下。

  从那以后刘元再也没喝醉过,1998年邓辉到深圳旅行结婚,肖然在南海酒店花了一万多元,从上午11点一直喝到晚上9点,喝到最后,陈启明抱着桌子腿叫妈,肖然趴在地毯上一拱一拱地往前爬,说要游到香港,邓辉也酒后现形,不顾身旁铁青色的新娘,抱着餐厅服务员就要喝交杯酒。闹得不可开交时,餐厅经理叫过来四五个保安,要把他们一一送回房间,这时刘元突然像只豹子一样蹿了起来,三步两步冲到肖然面前,一脚蹬在他肚子上,肖然像中弹一样砰地倒在地上,所有人都看傻了,刘元提起西装,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眉毛一挑一挑地说:“肖然,你记住,这一脚是你欠她的!”

  《北京人在纽约》流行之后,刘元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如果你爱他,送他去深圳,他可能会发财;如果你不爱他,送他去深圳,他肯定会背叛。

  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可靠,他指着窗外说,每一个男人都可能是嫖客,每一个女人都可能是**,你如果想找爱情,离开吧。

  刘元是他们三个人中最早成为男人的。荔枝公园落成后,立刻成为低档**的交易市场,每当夜幕降临,这里总是特别热闹,有溜冰的,有跳舞的,高尚的人们合唱《党啊亲爱的妈妈》,不高尚的民工们坐在旁边打牌赌钱,赢个二三十块就能吃顿鸡煲。在黑黝黝的荔枝树下,总会站着一些年龄不详、面孔模糊的女郎,有含蓄的,像寂寞的闺中少女:“靓仔,聊聊天吧?”有粗鲁的,性感得犀利无比:“大哥,操逼不?100块。”刘元1993年遇见的一个像是卖旧货的奸商:“打飞机20,上床150,包夜300,要不然,把你的旧电视给我吧。”

  就在这里,在这个散发着热带气息的公园里,刘元用100元的代价,轻轻走过了自己的纯洁年华。

  他那时刚刚跳槽到第四家公司。在此之前的经历,简直可以说是一段血泪史。刘元的第一份工作足足找了四个月,四个月里他每天都到人才大市场报到,像没头苍蝇一样挤来拱去,满脸谀笑地递上简历,一脸羞红地缩回双手。招聘人员不管职位高低,一律硬梆梆地板着脸,翻着雪白的双眼,状如阎王殿前的便秘小鬼:“有工作经验吗?……没有?下一个!”有一次一家贸易公司招聘业务员,刘元奋力挤进人墙,刚要跟招聘的肥佬打招呼,那厮一看他拿的是《毕业生推荐表》,立马不耐烦地挥手,像撵猪一样往外轰他:“刚毕业的,去去去!”气得刘元差点吐血,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凶猛地拱了出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咬谁一口。

  刘元刚到深圳时住在上沙村,那时的上沙村还是一条黄土路,一下雨就满身泥点,看谁都像被我军俘虏的越南特务,刘元在他老乡的床上挤了16天,最后实在受不了摔碟子打碗的逐客暗示,怀一腔怨恨拂袖而去,扛着两个大编织袋搬到蔡屋围的廉价旅馆,跟一帮脚臭得熏死臭虫的河南民工睡在一屋。有一天一个叫赵康东的南阳农民坐在他上铺剪脚趾甲,刘元在人才大市场碰了一天钉子,心中烦躁无比,闷闷不乐地泡了一碗华丰三鲜伊面,刚吃了两口,一片硕大无比的、黑乎乎的硬壳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进碗里,刘元当时就炸了,一跃而起,劈头盖脸地把那碗面扣到了赵某人头上,一边带着哭腔喊:“太欺负人了!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那天刘元被打得鼻青脸肿,从那以后,他睡觉时就会在枕头下放一把刀。

  十年后,刘元成了大陆一著名的策划人,《商潮》杂志称他是“经营大师、企业良医”。有一次在华南卫视作访谈嘉宾,那位家喻户晓的美女一脸媚笑地问他:“刘先生,在您的奋斗历程中,最让您感到骄傲的是什么?”刘元沉思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那就是:坚持。十年来,不管多苦多累,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刚说完,台下就响起了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

  聚光灯下的经营大师显得有些忧郁。一片欢呼声中,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年轻的刘元站一片花树中间,双眼明亮,一身洁净,对那个同样年轻的韩灵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记住,我会一直等你。”

  因为韩灵,刘元几乎爱上了肖然。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比较两人的优势:他是城市户口,父母都是教师;肖然家在农村,爹妈都在修理地球;他身高1.77米,肖然1.76米;他是著名的校园诗人,肖然只会踢足球,还踢得不好;他有两套西装,一套阿迪达斯运动服,肖然只穿得起拳王内裤,校外小摊上买的,三块钱一条;他除了眼睛小点,五官还算清秀,肖然一嘴四环素牙,脸上遍布雀斑。比较来比较去,他都觉得韩灵无论如何应该爱上他,而不是那个土了吧叽的肖某,所以只能怪韩灵瞎了眼。

  肖然来深圳,他也来深圳。肖然每周给韩灵打一次电话,他工作不稳定,也会隔三岔五地跟韩灵联系一下。不争取就没有机会,他总这么想。直到韩灵毕业来到深圳,这个梦才算彻底醒了。那个夜里,他眼睁睁看见韩灵从火车站走出来,和肖然拥抱在一起,眼睁睁看着他们依偎着走进楼门,韩灵一边咯咯娇笑,一边紧紧搂着肖然的胳膊,然后那盏灯亮了起来,刘元徘徊楼下,心中欲悲又喜,几次想高声呼喊,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在一片喧闹之中,那盏灯无声无息地熄了,刘元想像着他们正在做的事,想像着韩灵此刻的神情和状态,心像是跌到了谷底,晃了两晃,无声地坐到了地上。

  然后就去了荔枝公园,有人跳舞,有人唱歌,他拖拖拉拉地往黑影里走,几个女人上来招呼他,他像没听见一样,一步一顿地走过,像一个鬼气森森的影子。是在哪棵荔枝树下?那个满脸皱纹的东北女人问他:“靓仔,玩一会儿不?100块就行。”刘元刚想说“滚”,突然心中热血翻滚,一生的际遇喷薄而来,他颤抖着伸出双手,一把将她按到在地上,那女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刘元就凶猛地压了上去,这时微风轻拂,木叶婆娑,月亮像含泪的眼睛,正被猛烈摇晃着的女人听见身上的男人低低地喊了一嗓子:“韩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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