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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讲演录》:经学略说------章太炎

经学略说

    经之训常,乃后起之义。《韩非·内外储》首冠经名,其意殆如后之目录,并无常义。今人书册用纸,贯之以线。古代无纸,以青丝绳贯竹简为之。用绳贯穿,故谓经。经者,今所谓线装书矣。《仪礼·聘礼》:“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礼记·中庸》云:“文武之政,布在方策。”盖字少者书于方,字多者编简而书之。方不贯以绳,而简则贯以绳。以其用绳故曰编,以其用竹故曰篇。方,版牍也。古者师徒讲习,亦用方誊写。《尔雅》:“大版谓之业。”故曰肄业、受业矣。《管子》云:“修业不息版。”修业云者,修习其版上之所书也。竹简繁重,非别版书写,不易肄习。二尺四寸之简(《后汉书·周磐传》:编二尺四寸简写《尧典》),据刘向校古文《尚书》,每简或二十五字,或二十二字,知一字约占简一寸。二十五自乘为六百二十五。令简策纵横皆二十四寸,仅得六百二十五字。《尚书》每篇字数无几,多者不及千余。《周礼》六篇,每篇少则二三千,多至五千。《仪礼·乡射》有六千字,《大射仪》有六千八百字。如横布《大射》、《乡射》之简于地,占地须二丈四尺,合之今尺,一丈六尺,倘师徒十余人对面讲诵,便非一室所能容。由是可知讲授时决不用原书,必也移书于版,然后便捷。故称肄业、受业,而不曰肄策、受策也。帛,绢也,古时少用。《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每书皆云篇;数术、方技,则皆称卷。数术、方技,乃秦汉时书,古代所无。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汉人亦有作。所以不称卷者,以刘向叙录,皆用竹简杀青缮写,数术、方技,或不用竹简也。惟图不称篇而称卷,盖帛书矣(《孙子兵法》皆附图)。由今观之,篇繁重而卷简便,然古代质厚,用简者多。《庄子》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五车之书,如为帛书,乃可称多;如非帛书,而为竹简,则亦未可云多。秦皇衡石程书,一日须尽一石。如为简书,则一石之数太多,非一人一日之力所能尽(古一石当今三十斤,如为帛书,准之于今,当亦有一二百本)。古称奏牍,牍即方版,故一日一石不为多耳。

    周代《诗》、《书》、《礼》、《乐》皆官书。《春秋》史官所掌,《易》藏太卜,亦官书。官书用二尺四寸之简书之。郑康成谓六经二尺四寸,《孝经》半之,《论语》又半之是也。《汉书》称律曰“三尺法”,又曰“二尺四寸之律”。律亦经类,故亦用二尺四寸之简。惟六经为周之官书,汉律乃汉之官书耳。寻常之书,非经又非律者,《论衡》谓之短书。此所谓短,非理之短,乃策之短也。西汉用竹简者尚多,东汉以后即不用。《后汉书》称董卓移都之乱,缣帛图书,大则帷盖,小乃制为滕囊,可知东汉官书已非竹简本矣。帛书可卷可舒,较之竹简,自然轻易,然犹不及今之用纸。纸之起源,人皆谓始于蔡伦,然《汉书·外戚传》已称赫蹄,则西汉时已有纸,但不通用耳。正惟古人之不用纸,作书不易;北地少竹,得之甚难;代以缣帛,价值又贵,故非熟读强记不为功也。竹简书之以漆,刘向校书可证;方版亦然。至于缣帛,则不可漆书,必当用墨。《庄子》云:宋元君将画图,众史舐笔和墨。则此所谓图,当是缣素。又《仪礼》铭旌用帛。《论语》子张书绅。绅以帛为之,皆非用帛不能书。惟经典皆用漆书简,学生讲习,则用版以求方便耳。以上论经之形式及质料。

    《庄子·天下篇》:“《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列举六经,而不称之曰“经”。然则六经之名,孰定之耶?曰:孔子耳。孔子之前,《诗》《书》《礼》《乐》已备。学校教授,即此四种。孔子教人,亦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又曰:“《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可见《诗》《书》《礼》《乐》,乃周代通行之课本。至于《春秋》,国史秘密,非可分布,《易》为卜筮之书,事异恆常,非当务之急,故均不以教人。自孔子赞《周易》、修《春秋》,然后《易》与《春秋》同列六经。以是知六经之名,定于孔子也。

    五礼著吉、凶、宾、军、嘉之称,今《仪礼》十七篇,只有吉、凶、宾、嘉,而不及军礼。不但十七篇无军礼,即《汉书》所谓五十六篇《古经》者亦无之。《艺文志》以《司马法》二百余篇入《礼》类(今残本不多),此军礼之遗,而不在六经之内。孔子曰:”军旅之事,未之学也。“盖孔子不喜言兵,故无取焉。又古律亦官书,汉以来有《汉律》。汉以前据《周礼》所称,五刑有二千五百条,《吕刑》则云三千条。当时必著简册,然孔子不编入六经,至今无只字之遗。盖律者,在官之人所当共知,不必以之教士。若谓古人尚德不尚刑,语涉迂阔,无有足处。且《周礼·地官》之属,州长、党正,有读法之举,是百姓均须知律。孔子不以入六经者,当以刑律代有改变,不可为典要故尔。

    六经今存五经,《乐经》汉时已亡。其实,六经须作六类经书解,非六部之经书也。礼,今存《周礼》、《仪礼》。或谓《周礼》与《礼》不同,名曰《周官》,疑非礼类。然《孝经》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左传》亦云“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由《孝经》、《左传》之言观之,则《周官》之设官分职、体国经野,正是礼类。安得谓与礼不同哉?春秋时人引《逸周书》皆称《周书》,《艺文志》称《逸周书》乃孔子所删百篇之余。因为孔子所删,故不入六经。又《连山》、《归藏》,汉时尚存(桓谭《新论》云:或藏兰台),与《周易》本为同类。以孔子不赞,故亦不入六经。实则《逸周书》与《书》为一类,三易同为一类,均宜称之曰经也。

    今所传之十三经,其中《礼记》、《左传》、《公羊》、《穀梁》均传记也。《论语》、《孝经》,《艺文志》以《诗》、《书》、《易》、《礼》、《春秋》同入六艺,实亦传记耳。《孟子》应入子部,《尔雅》乃当时释经之书,亦不与经同。严格论之,六经无十三部也。

    史部本与六经同类。《艺文志》春秋家列《战国策》、《太史公书》。太史公亦自言继续《春秋》。后人以史部太多,故别为一类。荀勖《中经簿》始立经、史、子、集四部,区经、史为二,后世仍之。然乙部有《皇览》。《皇览》者,当时之类书也,与史部不类。五俭仿《七略》作《七志》(《七略》本仅六种:一、六艺;二、诸子;三、诗赋;四、兵书;五、数术;六、方技),增图谱一门,称六艺略曰经典志,中分六艺、小学、史记、杂传四门,有心复古,颇见卓识。又有《汉志》不收而今亦归入经部者,纬书是也。纬书对经书而称,后人虽不信,犹不得不以入经部。独王俭以数术略改为阴阳志,而收入纬书,以纬书与阴阳家、形法家同列,不入经典,亦王氏之卓识也。自《隋书·经籍志》后,人皆依荀勖四部之目,以史多于经,为便宜计,不得不尔。明知纬书非经之比,无可奈何,亦录入经部,此皆权宜之计也。

    兵书在《汉志》本与诸子分列。《孙子兵法》入兵书,不入诸子。《七志》亦分兵书曰军书,而阮孝绪《七录》(依王俭为七部,不分经、史、子、集)以子书、兵书合曰子兵,未免谬误。盖当代之兵书,应秘而不宣,古代之兵书,可人人省览。《孙子》十三篇,空论行军之理,与当时号令编制之法绝异,不似今参谋部之书,禁人窥览者也。是故当代之兵书,不得与子部并录。

    向、歆校书之时,史部书少,故可归入《春秋》。其后史部渐多,非别立一类不可,亦犹《汉志》别立诗赋一类,不归入《诗经》类耳。后人侈言复古,如章实斋《校雠通义》,独龂龂于此,亦徒为高论而已。顾源流不得不明,纬与经本应分类,史与经本不应分,此乃治经之枢纽,不可不知者也。

    汉人治经,有古文、今文二派。伏生时纬书未出,尚无怪诞之言。至东汉时,则今文家多附会纬书者矣。古文家言历史而不信纬书,史部入经,乃古文家之主张;纬书入经,则今文家之主张也。

    古文家间引纬书,则非纯古文学,郑康成一流是也。王肃以贾、马之学,反对康成。贾虽不信纬书,然亦有附会处(《后汉书》可证),马则绝不附会矣(马书今存者少)。

    至三国时人治经,则与汉人途径相反。东汉今文说盛行之时,说经多采纬书,谓孔子为玄圣之子,称其述作曰为汉制法。今观孔林中所存汉碑,《史晨》、《乙瑛》、《韩敕》,皆录当时奏议文告,并用纬书之说。及黄初元年,封孔羡为宗圣侯,立碑庙堂,陈思王撰文,录文帝诏书,其中无一语引纬书者。非惟不引纬书,即今文家,亦所不采。以此知东汉与魏,治经之法,截然不同。今人皆谓汉代经学最盛,三国已衰,然魏文廓清■纬之功,岂可少哉!文帝虽好为文,似词章家一流,所作《典论》,《隋志》归入儒家。纬书非儒家言,乃阴阴家言,故文帝诏书未引一语。岂可仅以词章家目之!

    自汉武立五经博士,至东汉有十四博士(五经本仅五博士,后分派众多,故有十四博士)。《易》则施、孟、梁丘、京,《书》则欧阳、大小夏侯,《诗》则齐、鲁、韩,《礼》则大小戴,《春秋》则严、颜(皆《公羊》家),皆今文家也。孔安国之古文《尚书》,后世不传。汉末,马、郑之书,不立学官。《毛诗》亦未立学官。至三国时,古文《尚书》、《毛诗》、《左氏春秋》,皆立学官,此魏文帝之卓见也。汉熹平石经,隶书一字,是乃今文。魏正始时立三体石经,则用古文。当时古文《礼》不传,《尚书》、《春秋》皆用古文。《易》用费氏,以费《易》为古文也(传费《易》者,汉末最盛,皆未入学官。马、郑、荀爽、刘表、王弼皆费氏《易》)。《周礼》则本为古文。三国之学官,与汉末不同如此。故曰魏文廓清之功不可少也。

《春秋》三传者,《左氏》、《公羊》、《穀梁》是也。《史记》称《左氏》曰春秋,称《公》、《穀》曰传。清刘逢禄据是谓《左氏春秋》犹《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也。刘歆等改左氏为传《春秋》之书。东汉以后,以讹传讹,冒名《春秋左氏传》,不知春秋固为史书之通称,而传之名号亦广矣。孟子常称“于传有之”,是凡经传无不可称传,孔子作《易》十翼,后人称曰彖传、象传、文言传、系辞传是也。左氏之初称传与否,今莫能详。太史公云:“左邱明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上谓丘明述传,本以说经。故桓谭《新论》(《太乎御览》引)云:“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持而成。”焉得谓是《晏子》、《吕览》之比?盖左氏之旨,在采集事实,以考同异、明义法,不以训故为事,本与其余释经之传不同。《春秋》不须训故,即《公》、《穀》亦不得训故也。

    《春秋》经十二公,何人所题(三体石经今存立公篇题)?哀公经又何人所题?是当属左氏无疑。《汉志》:《春秋古经》十二篇、经十一卷。此因《公》、《穀》合闵于庄,而《左氏》则庄、闵各卷,故《公》、《穀》十一,而《古经》十二也。闵公历年不久,篇卷短少,故合之于庄,乃何休则以为“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不以凿乎?

    《汉志》:《春秋古经》十二篇,《左氏传》三十卷,是经、传别行。杜元凯作注,始合经传而释之。昔马融作《周官传》,就经为注。康成注《易》以十翼合之于经,皆所以便讽籀耳。《论衡·案书篇》云:“《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而《汉志》称孔壁所得止有《尚书》、《礼记》、《论语》、《孝经》。《说文序》云:“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张苍所献者,是否经传合编,则不可知。今《左氏》经文已经后师用《公》、《穀》校改,观三体石经与今本不同可知也。《儒林传》称贾谊为《左氏传训故》,是《左传传》先恭王坏壁而出,《说文序》云张苍献之,是也。

    唐赵匡云:邱明者,盖夫子以前贤人,如史佚、迟任之流,而刘歆以为《春秋左氏传》是邱明所为耳。案:昔人所以致疑于左氏者,以《左传》称鲁悼公之谥。鲁悼之卒,后于获麟五十年。又称赵襄子之谥,赵襄之卒,更在其后四年。如左氏与孔子同时,不至如此老寿。然考仲尼弟子,老寿者多。《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称于夏少孔子四十岁,《六国表》称魏文侯十八年受经子夏,时子夏一百一岁矣。至文侯二十五年,子夏一百有八,《魏世家》犹有受经艺之文。假令左氏之年与子夏相若,所举谥号在鲁元初年,其时不过八十余年,未为笃老也。又《吕·长利篇》载南宫括与鲁缪公论辛宽语。缪公之卒,上距元公之初五十余年,南宫得见缪公,则何疑于左氏之不逮元公也。刘向《别录》称左邱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案:《吕氏春秋·当染篇》、《史记》列传,皆称吴起学于曾子(《檀弓》亦称曾申为曾子);《说苑·建本篇》称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则起受《左氏春秋》于曾申可信(起死在鲁缪公二十七年,去获麟已百岁)。《十二诸侯年表》云:“铎椒为楚威王傅(威王元年去获麟一百四十二年),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微者,具体而微之谓,即抄撮是也。《左传》全文十七万字,合经文则十九万字,简编之繁重如此,观览不易,传布亦难矣。《汉志》云:“《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抑亦未尽之论,恐《左氏》之不显,正为简编繁重之故,此铎椒所以作抄撮也。

    《吕氏春秋》、《韩非子》诸书多引《左氏》之文,其所见是否《左氏》全文抑仅见铎氏抄撮,今无可征。至《公》、《穀》所举事实,与《左氏》有同有异。大概《公》、《穀》本诸《铎氏》,其不同者,铎本所无耳。《别录》云:铎椒授虞卿,以其时考之,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郫为平原君请封(本传),而铎椒为楚威王傅,自楚威王元年至信陵君救邯郫之岁,历八十三年,则卿不得亲受《春秋》于椒。《别录》所述,当有阙夺。又云:虞卿授荀卿,荀卿授张苍。虞卿相赵,荀卿赵人,自得见之。荀卿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栖传)。荀卿废后十八年秦并天下,时张苍为秦御史,主柱下方书。苍以汉景帝五年卒,年百有余岁(本传),则为御史时已三四十矣,其得事荀卿自可信。荀卿之卒,史无明文。《盐铁论》称李斯为相,荀卿为之不食,是荀卿亦寿考人也。苍献《左传》而传之贾谊。今观贾谊《新书》征引《左氏》甚多,其传授分明如此。

    桓谭《新论》云:《左氏》传世后百余年,鲁穀梁赤为《春秋》,残略多所遗失;又有齐人公羊高缘经文作传,弥离其本事。以《公羊》隐十一年传称“子沈子曰”,何休云:沈子称子,冠氏上者,著其为师也。《穀梁》定元年传直称沈子,则沈子当与穀梁为同辈,此公、穀后先之证也。柏举之役,穀梁称蔡昭公归乃用事乎汉,公羊则改用事乎河。盖公羊齐人,知有河而不知有汉,不知自楚归蔡,无事渡河,此公羊不明地理之过也(《史通》讥《公羊》记晋灵公使勇士贼赵盾,勇士见盾食鱼飧,叹以为俭,以为公羊生自齐邦,不详晋物,以东土所贱,谓西州亦然,遂目彼嘉馔呼为菲食,于物理全爽)。改一字而成巨谬,斯又《公羊》后出之证也。穀梁常引《尸子》之言,《汉志》云:“尸子名佼,鲁人,秦相商君师之,鞅死,佼逃入蜀。”穀梁有闻于尸佼,疑其亦得见《秦记》。《六国表》称《秦记》不载月日,穀梁闻尸佼之说,见《秦记》之文,故以鲁史之书月日为义例所在矣。殽之役,《穀梁》言“秦越千里之险,入虚国,进不能守,退败其师,徒乱人子女之教,无男女之别,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也。”范宁不能解,杨士勋疏云:“‘乱人子女’,谓入滑之时纵暴乱也。”案,《史记·扁鹊传》云:秦缪公梦之帝所,帝告以“晋国且大乱,其后将霸,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与《穀梁》之言合符。盖穀梁得之《秦记》尔。《史记》商君传:“商君告赵良曰,始秦戎狄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此亦秦师败于殽而归纵淫之证也。至《穀梁》所记,亦有可笑者,如季孙行父秃、晋却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而聘于齐,齐使秃者御秃者,使眇者御眇者,使跛者御跛者,使偻者御偻者。此真齐东野人之语,而穀梁信之。又如宋、卫、陈、郑灾,《穀梁》述子产之言曰:“是人也,同日为四国灾也。”岂以裨灶一人能同日为四国灾耶?

    穀梁下笔矜慎,于事实不甚明了者,常出以怀疑之词,不敢武断。荀卿与申公皆传《穀梁》,大抵《穀梁》鲁学,有儒者之风,不甚重视王霸;公羊齐人,以《孟子》有“其事则齐桓、晋文”之言,故盛称齐桓,亦或过为偏护。何休更推演之,以为黜周、王鲁、为汉制法诸说,弥离《公羊》之本义矣。

    《公羊》后师有“新周故宋”之说。《公羊》成十六年传:成周宣榭灾,“外灾不书,此何以书?新周也。”夫丰镐为旧都,成周为新都。《康诰》曰:“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召诰》曰:“乃社于新邑。”《洛诰》曰:“王在新邑烝。”新周犹言新邑,周不可外,故书。义本坦易,无须曲解。故宋本非公羊家言,《穀梁》桓公二年传:“孔子,故宋也。”孟僖子称孔子圣人之后,而灭于宋。《穀梁》亦谓孔子旧是宋人。新周、故宋,截然二事,董、何辈合而一之,以为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此义实公、穀所无,由董、何读传文而立。至文家五等、质家三等之说,尤为傅会。《左氏》言:在礼,卿不会公、侯,会伯、子、男可也。《公羊》亦云:《春秋》,伯、子、男,一也。申之会,子产献伯、子、男会公之礼六。《鲁语》,叔孙穆子言诸侯有卿无军,伯、子、男有大夫无卿。据《周官》:上公九命、侯伯七命、子男五命,即谓公一等,侯伯一等,子男一等;至春秋时,则伯、子、男同等。此时王新制尔。若去素王改制,则子产、叔孙穆子皆在孔子修《春秋》以前,何以已有伯、子、男同班之说?仲舒未见《左氏》,不知《公羊》之语所由来,乃谓孔子改五等以为三等,为汉制法。其实,汉代止有王、侯二等,非三等也。

    公羊即不见《左氏传》,或曾见铎氏抄撮,故其说亦有通于《左氏》者。如“元年春,王正月”,《左氏》云:“王周正月。”王周犹后世之称皇唐、皇宋。谓此乃王周之正月,所以别于夏、殷也。《公羊》云:“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盖文王始称王、改正朔,故公羊以周正属之,其义与左氏不异。乃董仲舒演为通三统之说。如董说则夏建寅、商建丑,必将以二月为商正月,三月为夏正月,不得言王二月、王三月矣。

    《公羊》本无神话,凡诸近神话者,皆《公羊》后师傅会而成。近人或谓始于董仲舒。案,《公羊》本以口授,至胡毋生乃著竹帛,当汉景帝时,则与仲舒同时也。何休解诂,一依胡毋生条例。盖妖妄之说,胡毋生已有之,不专出董氏也。《公羊》嫡传,汉初未有其人(戴宏之说,全无征验)。《论衡·案书篇》云:“公羊高、穀梁置、胡毋氏皆传《春秋》,各门异户。”夫三人并列,可知胡毋生虽说《公羊》而亦自为一家之学。汉人传《尚书》者,小夏侯本受之大夏侯,后别立小夏侯一家。胡毋生之传《公羊》,亦其比矣。《别录》及《艺文志》但列公、穀、邹、夹四家,今谓应加胡毋氏为五家,庶几淄渑有辨。惜清儒未见及此,故其解释《公羊》总不能如晦之见明,如符之复合也。惟《公羊》得胡毋生而始著竹帛,使无胡毋生则《公羊》或竟中绝,然则胡毋生亦可谓《公羊》之功臣矣。

    汉末钟繇不好《公羊》而好左氏,谓左氏为太官厨,《公羊》为卖饼家。自《公羊》本义为董、胡妄说所掩,而圣经等于神话,微言竟似预言,固与《推背图》、《烧饼歌》无别矣。今治三传自应以《左氏》为主,《穀梁》可取者多,《公羊》颇有刻薄之语,可取者亦尚不少,如内诸夏、外夷狄之义,三传所同,而《公羊》独著明文。又讥世卿之意,《左》、《穀》皆有之,而《公羊》于尹氏卒、崔氏出奔,特言世卿非礼。故读《公羊传》者,宜舍短取长,知其为万世制法,非为汉一代制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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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论孔子修《春秋》之故者,孟子曰:“邪说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公羊传》曰:“君子曷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公羊之论较孟子为简赅。然《春秋》者,史也。即在盛世,亦不可无史。《尚书》纪事,略无年月,或颇有而多阙,仅为片断之史料。《春秋》始有编年之法,史法于是一变,故不可谓《春秋》之作专为拨乱反正也。宋儒以为《春秋》贵王贱霸,此意适与《春秋》相反。《春秋》详述齐桓、晋文之事,尚霸之意显然。孟子、公羊,同然一辞。虽孟子论人,好论人心,以五霸为假。然假与不假,《春秋》所不论也。贵王贱霸之说,三传俱无,汉人偶亦及之,宋儒乃极言之耳。三传事迹不同,褒贬亦不同,而大旨则相近。所谓绌周、王鲁、为汉制法者,公羊固无其语,汉儒傅会以干人主,意在求售,非《春秋》之旨也。要之,立国不可无史,《春秋》之作,凡为述行事以存国性。以此为说,无可非难。今文化之国皆有史,惟不如中士详备。印度玄学之深,科学亦优,而其史则不可考。又如西域三十六国,徒以《汉书》有此一传,尚可据以知其大概,彼三十六国无史,至今不能自明其种类。中国之大,固不至如三十六国之泯焉无闻,然使其堕入印度则易。此史之所以可贵,而《春秋》之所以作也。

    问鲁之《春秋》,孔子何为修之?曰:鲁之《春秋》,一国之史也。欲以一国之春秋,包举列国之春秋,其事不易。当时之史,惟周之春秋最备,以列国纪载皆须上之周室(《史记·六国表》谓“秦既得志,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所剌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可见七国时,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可见七国时,列国之史犹藏周室)。孔子之作《春秋》,如欲包举列国之史,则非修周之春秋不为功。然周之《春秋》,孔子欲修之而不可得。鲁为父母之邦,故得修鲁之《春秋》耳。然鲁之《春秋》,局于一国,其于列国之事,或赴告不全,甚或有所隐讳,不能得其实事;既鲁史载笔,亦未必无误。如此则其纪载未必可信,不信则无从褒贬,不足传之后世。以故,孔子不得不观书于周史也。既窥百国之书,贯穿考核,然后能笔削一经尔。

    嘉庆时,袁蕙纕据《左传》从赴之言,以孔子未尝笔削。然此可以一言破之:鲁史以鲁为范围,不得逾越范围而窜易之,使同于王室之史。孔子之修《春秋》,殆如今大理院判案,不问当事者事实,但据下级法庭所叙,正其判断之合法与否而已。传曰:“非圣人谁能修之?”焉得谓孔子无治定旧史之事哉!乾隆时重修《明史》,一切依王鸿绪《明史稿》,略加论赞。孔子之修《春秋》,亦犹是也。所以必观书于周史者,《十二诸侯年表》云:“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剌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据此可知,孔子观周与修《春秋》之关系浅,与作《左传》关系深,然自孔子感麟制作,以讫文成,为时亦当一年,更逾年而孔子卒。古之学者,三年而通一艺,《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以授弟子,恐非期月之间所能深通。今观仲尼弟子所著,如《曾子》十八篇,无一言及《春秋》者。太史公云: “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信矣!盖《春秋》与《诗》、《书》、《礼》、《乐》不同,《诗》、《书》、《礼》、《乐》,自古以之教人:《春秋》,官史之宝书,非他人所素习。文成一年,微言遂绝,故以子夏之贤,曾无启予之效。而太史公又谓七十子咸受传指,人人异端,盖之过矣。诚令弟子人人异端,则《论语》应载其说,传文何其阙如?尝谓《春秋》既成,能通其传指者甚少,亦如《太史公书》惟杨恽为祖述耳。左丘明身为鲁史,与孔子同观周室,孔子作经,不暇更为之传,既卒,而弟子又莫能继其志。于是具论其事而作传耳。

    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案,《说文》事从事之省声,史所以记事,可知事即史也。《春秋》天子之事者,犹云《春秋》天子之史记矣。后人解《孟子》,以为孔子匹夫而行天子为事,故曰罪我者其惟《春秋》,此大谬也。周史秘藏,孔子窥之,而又泄之于外,故有罪焉尔。向来国史实录,秘不示人。明清两代,作实录成,焚其稿本,弃其灰于太液池。以近例远,正复相似。岂徒国史秘密,其凡例当亦秘密,故又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义即凡例之谓。窃取其义者,犹云盗其凡例也。孟子之言至明白,而后人不了其义,遂有汉儒之妄说。夫司马子长身为史官,作史固其所也。班孟坚因其父业而修《汉书》,即有人告私改作国史者,而被收系狱。《后汉书》亦私家之作,然著述于易代之后,故不以私作为罪。《新五代史》亦私家之作,所以不为罪者,徒以宋世法律之宽耳。若庄廷鑨私修《明史》,生前未蒙刑罪,死后乃至戮尸。国史之不可私作也如此。故孔子曰窃取、曰罪我矣。

    孔子之修《春秋》,其意在保存史书,不修则独藏周室,修之则传诸其人。秦之燔书,周室之史一炬无存,至今日而犹得闻十二诸侯之事者,独赖孔子之修《春秋》耳。使孔子不修《春秋》,丘明不述《左传》,则今日之视春秋犹是洪荒之世已。(以上论孔子修《春秋》)

    《公羊传》云:“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此语不然。公羊在野之人,不知国史,以事实为传闻,其实鲁有国史,非传闻也。董仲舒、何休更以所见之世为著太平,所闻之世为见升平,所传闻之世为起衰乱,分二百四十二年以为三世,然公羊本谓《春秋》拨乱世、反诸正,是指二百四十二年皆为乱世也。

    僖公经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左传》称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似传意以此为孔子所修。然《史记·晋世家》称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则知此乃晋史旧文,孔子据而录之耳。是故,杜氏以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是孔子新意,正未必然。惟《赵世家》云:“孔子闻赵简子不请晋君而执邯郸午、保晋阳,故书《春秋》曰:‘赵鞅以晋阳叛。’”此当为孔子特笔。又,《左传》具论《春秋》非圣人不能修,盖以书齐豹曰盗、三叛人名为孔子特笔。外此,则孔子特笔治定者殆无几焉。《春秋》本史官旧文,前后史官意见不同,故褒贬不能一致。例如《史》、《汉》二书,太史公所讥,往往为班孟坚所许,《春秋》之褒贬,当作如是观矣。宋人谓《春秋》本无褒贬(硃晦庵即如此说),则又不然。三传皆明褒贬,不褒贬无以为惩劝,乱臣贼子何为而惧也。胡安国谓圣人以天自处,故王亦可贬。此又荒谬之说也。晋侯、齐侯、贬称曰人,略之而已,无妨于实事。如称齐伯、晋伯,则名实乖违,夫岂其可?如胡氏之言,孔子可任意褒贬,则充类至尽,必至如洪秀全所为。洪秀全自称天王,而贬秦始皇曰秦始侯,贬汉高祖曰汉高侯,可笑孰甚焉?余意褒贬二字,犹言详略,天子诸侯之爵位略而不书,有贬云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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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书·经籍志》云:“汉初,河间献王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所记一百三十一篇献之,至刘向校书,检得一百三十篇,第而叙之,又得《明堂阴阳记》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记》七篇。《王氏史氏记》二十一篇、《乐记》二十三篇,凡五种,合二百十四篇。戴德删其烦重,合而记之,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记;而戴圣又删大戴之书为四十六篇,谓之小戴记。马融传小戴之学,又足《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乐记》一篇,合四十九篇。”今大戴记存三十九篇,小戴记四十九篇。《投壸》、《哀公问》两篇,二戴所同,合得八十六篇。大戴亡佚篇目,今不可考。钱晓徵以为小戴实止四十六篇,今《曲礼》、《檀弓》、《杂记》俱分上下,故为四十九篇;以小戴四十六,合大戴八十五,即古记之百三十一篇也。其说殊未谛。《乐记》二十篇,本不在古记之数。今《乐记》断取十一篇为一篇,以入《礼记》。《月令》与《明堂位》同属《明堂阴阳记》,大戴《盛德篇》亦应属《明堂阴阳记》。古记百三十一篇之数,决不如钱氏所举也。

    又二戴所录,有非礼家之言。如大戴《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辩》、《且兵》、《少闲》七篇,采自《孔子三朝记》(唐人所引直称《三朝记》)。《汉志·儒家》:《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大戴录《曾子》《立事》以下十篇,而小戴之《中庸》、《坊记》、《表记》、《缁衣》四篇,当为子思之书。又大戴《武王践阼》录自《太公阴谋》,《汉志》以太公入道家。此皆二戴所采诸子之文,凡二十二篇。又小戴《王制》,乃孝文帝令博士所作,大戴《公冠》后附孝昭冠辞,并非古记旧有,更去其属于《明堂阴阳记》及《乐记》者,删其复重《投壶》、《哀公问》二篇,则二戴记中可说为古记之旧者,不及百三十一篇之半。又如通论之篇,若《儒行》、《大学》等,是否在百三十一篇中,尚难言也。

    《礼记》一书,杂糅今古文之说。《王制》一篇为今文家言,其言封建,采用《孟子》,言养老不知所据。惟《丧礼》、《丧服》无今古文之异,《礼记》言此綦详。自明以来,读经所以应科举,以《丧礼》、《丧服》不在程试范围,则删节不读。其实读《礼礼》以《丧礼》、《丧服》为最要。余如《儒行》、《大学》、《表记》、《坊记》、《缁衣》等篇,皆言寻常修已治人之道,亦无今古文之异。凡此,皆《礼记》之可信者。若言典章制度,则宜从古文不从今文,古文无谬误,今文多纰漏也。

    三礼郑注之后,孔贾之疏已为尽善,清人以贾疏尚有未尽,胡培翚作《仪礼正义》,孙诒让作《周礼正义》。由今观之,新疏自比贾疏更精。《礼记》孔疏理晰而词富,清儒无以复加,硃彬作《训纂》,不过比于补注而已。大戴礼自北魏卢辩作注,历千余年,论舛不可卒读,戴震校之,孔广森作《补注》,但阙佚已多耳。说礼者皆称三礼,而屏弃大戴不道。其实,大戴礼亦多精义,应与小戴并举,而称四礼。理学家最重小戴,以《大学》、《中庸》并在其中故。独杨慈湖以为大戴多孔子遗言,所作《先圣大训》录大戴记特多。二戴记中《哀公问》、《儒行》、《仲尼燕居》、《孔子闲居》、《王言》诸篇,皆孔子一人之言。七十子后学者所记,《汉志》不入《论语》家,独《三朝记》入《论语》家,殆以《三朝》七篇,文理古奥,与余篇不同,或是孔子手作,或是孔子口说、弟子笔录者尔。

    关于《春秋》者,余所著《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大旨略具,今所讲者,补其未备而已。

    问《春秋》起于何时?曰:晋之《乘》、楚之《檮杌》鲁之《春秋》,皆在孔子之前。《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郑注云:谓若晋之《乘》、楚之《檮杌》、鲁之《春秋》。是《春秋》起于周,非始于古代也。《左传》:“韩宣子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 ’”孔疏云:鲁《春秋》遵周公之典以序时事,发凡言例,皆是周公制之。然韩宣子云周礼在鲁者,所以美周公之德耳,非谓《易象》、《春秋》是周公所作也。《春秋》备纪年、时、月、日,《尚书》往往有年有月有日而无时(惟“秋大获”一句纪时,其余不见),其纪年月日又无定例。如《书序》:“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此所谓十有一年者,以文王受命起数,非武王之纪元也。纪年之法,苟且如此,即为未有《春秋》编年之法之故。今人以为古圣制礼作乐,必无不能纪年之理。其实,非惟周公未知纪年之法,即孔子亦何尝思及本纪、世家、列传哉!太史公《三代世表》谓“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牒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岂虚哉!”可见史公所见周秦以前书不少,而纪年各不同。今观《竹书记年》(七国时书),自黄帝以来,亦皆有年数,而与王孙满所称“鼎迁于商,载祀六百”违异。此为古无纪年之作,后人据历推之(战国时有六家历,《汉书·律历志》所云黄帝、颛顼、夏、殷、周及鲁历是也。《艺文志》春秋家有太古以来年纪二篇,当亦此类)。各家所推不同,故竹书所载与古语不符也。太史公不信谱牒,故于三代但作世表,共和以后,始著《十二诸侯年表》。《大戴礼·五帝德》称“宰予问于孔子曰:昔者,予闻诸荣伊令‘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耶?抑非人耶?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如当时有纪年之书,宰予何为发此问哉?刘歆作《三统历》以说《春秋》,班氏以为推法密要。然周以前不可推,以古人历疏,往往有日无月,不能以月日推也。

    《十二诸侯年表》,始于共和元年,余意《春秋》之作,即在共和之后。盖宣王即位,补记共和国时事而有《春秋》也。观《十二诸侯年表》,诸侯卒与即位均书年,可见《春秋》编年之法即在此时发明者,于是厉王出奔,宣王未立,元年者,谁之元年乎?《春秋》以道名分,故书共和元年也。《墨子·明鬼》历举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而始于杜伯射宣王事。前乎此者,但征及《诗》、《书》而已。可见宣王以前无《春秋》也。宣王中兴令主,不但武功昭著,即文化亦远迈前古。改古文为籀文,易纪事以编年,皆发明绝大者也。至列国之有春秋,则时有早晚,决非同时并作。《晋世家》记穆侯四年取齐女姜氏为夫人,当周宣王二十年,是晋于是始有春秋。其余各国皆在宣王之后。鲁之《春秋》,始于隐公元年,当平王四十九年,上去共和元年历一百一十九年。其所以始于隐公者,汉儒罕言其故。杜元凯谓平王东周之始王,隐公让国贤君,故托始于此。此殆未然。列国春秋,本非同时并作,鲁则隐公时始有春秋耳,非孔子有意托始于隐公也。后人以太史公世家首太伯,列传首夷、齐,推之《春秋》殆于鲁隐,其意正同。其实太史公或有此意,孔子则未必然。隐公但有让桓之言,而无其实事。云“使营搜裘,吾将老焉”者,不过寻常酬酢语耳,何尝真以国让哉!

    周之史官有辛甲、尹佚。尹佚即史佚,其书二篇,《艺文志》入墨家。《吕氏春秋·当染篇》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当作平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墨子之学,出于史角,由此可知史角即尹佚之后。鲁有《春秋》,殆自史角始矣。

    《左传》所载五十凡例,杜氏以为周公之旧典,盖据传凡例谓之礼经,而谓此礼经为周公所制也。然时王之礼皆是礼经,岂必周公所制然后谓之礼经哉!余意五十凡例乃宣王始作春秋之时王朝特起之例。列国之史,其凡例由周室颁布抑列国自定,今不可知。要之,当时之礼即可谓之礼经,不必定是周公作也。

    作史不得不有凡例,太史公、班孟坚之作有无凡例不可知。范蔚宗作《后汉书》则有之(《宋书·范晔传》云:“班氏任情无例,吾杂传论,皆有精意。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惟今不可见。唐修《晋书》,非一人之作,不得不立凡例以齐之一。宋修《新唐书》,吕夏卿有《唐书直笔新例》一卷(见《宋史·艺文志》)。《新唐书》本纪、志、表,皆欧阳修作;列传则宋祁作。二人分工,如出一手,凡例之郊也。大抵一人之作,不愿以凡例自限,《春秋》本不定出一史官之手,无例则有前后错误之虞,故不得不立凡例。惟《左传》的举五十凡例,不知为周史所遗抑鲁史自定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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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汉儒谓《周礼》为黩乱不验之书也?以汉初经师之说,与《周礼》不同,故排弃之耳。《马融传》云:“秦自孝公以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与《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挟书,特疾恶,欲绝灭之,搜求焚烧之独悉,是以隐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案:马谓秦烧《周礼》独悉,其言太过。秦所最恶者为《诗》、《书》而不及《礼》。孟子曰:“诸侯恶其害已也,而皆去其籍。”可见《周礼》自七国时已不甚传。虽以孟子之贤,犹未之见。故其言封建与《周礼》全异(孟子言:“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周礼》谓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汉初儒者未见《周礼》,而孟之说流传已久,故深信不疑(景帝未年河间献王始得《周礼》,《周礼》未出时,汉儒言封建者皆宗孟子,文帝时作《王制》亦采《孟子》为说)。又以贾谊有众建诸侯之论,故虽见《周礼》,亦不敢明说。周之五百里,为今三百七十里,其封域不过江、浙之一道,川、云之一府。汉初王国之广,犹不止此。夏、商二代,封国狭小,故汤之始征,四方风靡,文王伐崇戡黎,为时亦暂。以四邻本非强大,故得指顾而定之也。《逸周书·世俘解》称武王翦商,灭国六百余(孟子言灭国五十),若非小国寡民,安得数月之间灭国六百余乎?周公有鉴于此,故大封宗室,取其均势,以为籓屏。其弊至于诸侯争霸,互相争伐,而天子不能禁。以视武丁朝诸侯、有天下,如运诸掌,本末之势,迥乎不同。由此可知,商代封国尚无五百里之制也。贾谊患诸侯王尾大不掉,故不肯明征《周礼》。惟太史公《汉兴以来诸侯年表》云:“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汉书·韩安国传》,王恢与安国论辨,称秦谬公都雍地,方三百里,并与《周礼》相应。盖史公但论史事,王恢不知忌讳,故直举之耳。然孟子之言亦未无据。周之封建,有功者,视其功之高下以为等级,无功则封地狭小。滕、薛皆侯国。滕,周所封;薛,夏所封。考其地不出今薛县一县,犹不及孟子所言之百里。齐、鲁、卫、燕,亦皆侯国,而封域不止四百里(齐,太公之后;鲁,周公之后;燕,召公之后。功业最高,故封地独大。卫包邶、鄘、卫三国,殷畿千里,皆为卫有)。盖于鲁、卫为褒有德,于齐、燕为尊勤劳。其地皆去周远,亦所以固吾圉也。以此知五里里、四百里之制,不过折衷言之,非不可斟酌损益也。明乎此义,则可知《周礼》非黩乱不验之书矣。至谓《周礼》为六国阴谋之书者,汉人信《孟子》,何休专讲《公羊》,故有此言耳。

    后之论者,以王莽、王安石皆依《周礼》施政而败,故反对《周礼》。余谓二王致败之由在不知《周礼》本非事事可法,只可师其意,而不可袭其迹。西汉之末,家给人足,天下艾安。莽之变法,可谓庸人扰之。宋神宗时,国势虽衰,民犹安乐,安石乃以变风俗、立法度为急,而其法又主于聚敛,宜其败矣。宇文周时关陇残破,苏绰为六条诏书奏施行之:曰先治心,曰敦教化,曰尽地利、曰擢贤良,曰恤狱讼,曰均赋役。盖亦以《周礼》为本,终能斫雕为朴,变奢从俭。隋及唐初,胥蒙其福。贞观之治,基础于此。夫变法之道,乱世用之则治,治世用之则乱,况《周礼》不尽可为后世法乎?陈止斋、叶水心尊信《周礼》,当南宋残破之时而行《周礼》,或有可致治之理,然不可行之今日。何者?今外患虽烈,犹未成南宋之局,若再变法,正恐治丝而益棼耳。

    《中庸》云:“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礼器》云:“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礼仪、经礼谓《周礼》也。威仪、曲礼谓《仪礼》也。《仪礼》篇目不至有三千,故郑康成云:其中事仪三千。然《汉志》言礼自孔子时而不具,《杂记》言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然则在孔子时,《仪礼》早有亡失。三百三千云者,约举其大数云尔。

    秦燔书后,汉兴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又于孔壁得《礼古经》五十六篇,其十七篇与高堂生所传同;《记》百三十一篇,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以古礼仅存五十六篇,故学者无不重视《礼记》。今五十六篇又散佚矣。汉儒说经,为《仪礼》作注者绝少。马融但注《丧服》一篇,至康成乃注全经。自汉未以逮西晋,注《丧服》者,无虑二三十家,而注全经者,仅王肃一人而已。

    今人见《仪礼》仅存十七篇,以为《礼古经》五十六篇,除十七篇外,悉已散佚。此不然也。案:小戴记《投壶》、《奔丧》二篇,郑《目录》云:实逸《曲礼》之正篇也。又,大戴记之《诸侯迁庙》、《诸侯衅庙》、《公冠》(《公冠》文简,是否全文,未可知,后附孝昭冠辞,文亦无多)三篇,皆当为逸礼之正篇。又郑注《内宰》,引《天子巡守礼》;注《司巫》、《月令》,引《中霤礼》,其文虽少,亦《礼古经》之正篇,当在五十六卷之数。依是数之,则十七篇外,今可知者又有七篇,合之得二十四篇。《礼经》之文,平易可读,汉儒所以不注者,或以其繁琐太甚,或以通习者不多(西汉习礼者有鲁国桓公,见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其授受不可知)。盖汉人治经谨慎,非有师受,不敢妄说。康成但注十七篇者,亦以三十九篇先师未有讲说故耳。

    礼书序次,大小戴及《别录》,彼此不同。其以《士冠》、《士昏》、《士相见》为次,则三家未有违异。郑氏次第,悉依《别录》。其经文有今古文之异者,郑于字从今者下注古文作某,从古者,下注今文作某。所谓今古文,非立说有异,不过文字之异耳。自汉以来,传《丧服》者独盛(马融而后,三国蒋琬亦作《丧服要记》一卷)。小戴记论《丧服》者十余篇,大戴记亦有论丧服变除之言,见《通典》所引。古人三年之丧,未葬,服斩衰,居倚庐,寝苫枕塊;既葬,齐衰,居垩室;小祥以后,衰裳练冠,居外寝;大祥则禫服素冠,出垩室,始居内寝(《檀弓》言祥而缟,盖缟冠素纰也。素即白绢。《诗·桧风》:“素冠,刺不能三年也”)禫服三月之后,则以墨经白纬为冠,得佩纷帨之属,寝有床,犹别内,始饮醴酒。逾月复吉,三年之礼乃成,此即所谓丧服变除。盖古人居丧,兼居处饮食言之,非专系于冠服也。汉人居丧尚合古法,故能精讲《丧服》。韩昌黎自比孟子,而言《仪礼》行于今者盖寡,沿袭不同,复之无由,考于今,诚无所用之,夫《仪礼》在后代可用者诚少,然昏礼至今尚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之名,丧礼亦尚有古人遗意,冠礼至唐已废,乡饮酒礼六朝至唐仍沿用之。昌黎疏于礼,故为此言耳。《丧服》一篇,自汉末以至六朝、讲究精密,《通典》录其论议,多至二三十卷。其中疑难,约有数端。出妻之子为母期,而嫁母之有服、无服,《仪礼》未有明文。或以为应视出母,或以为嫁由自绝,与被出有异。又为人后者,议论纷繁。《传》曰:“为人后者孰后?后大这宗也。”大宗不可以绝,故族人以支子后大宗。汉代王侯往往以无子国除,此不行古代后大宗之礼也。否则,王侯传国四五代,必有近支可承,何至无子国除?迨元始时,始令诸侯王、公、列侯、关内侯无子而有孙、若子、同产子者,皆得以为嗣。师古曰:“子同产子者,谓养昆弟子之为子者。”如诸葛亮以兄子为子,皇甫谧出后其叔,此皆非后大宗,与《仪礼》之为人后者不相应。《唐律》于此亦称养子。《开元礼》有为人后者,实即养子也。后人误以养子为即俗称之螟蛉子,因疑《唐律》既许养子,何以又有不许养异姓男一条。不知《唐律》所称养子是养同宗于昭穆相当者也。《仪礼》:为人后者,为其父母降为齐衰不杖期,盖持重大于宗者,降其小宗也。然魏晋六朝人于三年之内不得嫁娶,即子女嫁娶亦所不许,曹公为子整与袁谭结婚,裴松之曰:“绍死至此不过周五月耳,谭虽出后其伯,不为绍服三年,而于再期之内以行吉礼,悖矣。”于此可见古人守礼之严。至今所谓养子者,魏时或为《四孤论》曰:“遇兵饥馑有卖子者、有弃沟壑者、有生而父母亡复无缌麻亲其死必也者、有俗人以五月生子妨忌不举者。”有家无兒,收养教训成人,则对于公妪育养者应有服否,三国、两晋论议甚多,或以为宜服齐衰周,方之继父同居者,此议斟酌尽善,可补《仪礼》之阙。《仪礼》制于宗法时代,秦汉而后,宗法渐衰,自有可斟酌损益之处。《开元礼》亦有与《仪礼》不同者,《仪礼》父在为母齐衰期,武后时,改为父在为母齐衰三年;《仪礼》为祖父齐衰不杖期,为曾祖父母齐衰三月,高祖之服则无有(或以为古人婚晚,玄孙不及见,高祖故无服,其说非是,恐高祖以上概括在曾祖之内),《开元礼》改为曾祖父母齐衰五月正服,为高祖父母齐衰三月加服。嫂叔本无服,盖推而远之也。唐太宗以同■尚有缌麻之恩,增叔嫂小功五月义服。古人外亲之服皆缌,为外祖父母小功,以尊加也。为舅缌,从服也。母之姐妹曰从母,而舅不可称从父,故为从母小功,以名加也,此亦古人之执著。《开元礼》改为舅及从母小功正服。综此四条,悉当情理。六朝人天性独厚,守礼最笃,其视君臣之义,不若父子之恩,讲论《丧服》,多有精义。唐人议礼定服,亦尚有法,不似后世之枉戾失中也。服有降服、正服、义服。斩衰无降服,衰以缕之粗细为等,斩者不缉也。为父正服,为君义服;故为父斩衰三升,为君三升半,父子之恩固重于君臣之义也。魏太子会众宾百数十人,太子建议曰:“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耶?父耶?”众人纷纭,或父或君。邴原在座,不与此论。太子咨之于原,原悖然对曰:“父也!”南朝二百七十余年,国势虽不盛强,而维持人纪,为功特多。《丧服》一篇,师儒无不悉心探讨,以是团体固结,虽陵夷而不至澌灭。此所谓鲁秉周礼,未可取也。宋代理学家亦知讲求古礼,至明人而渐不能矣。今讲《仪礼》,自以《丧服》为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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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公彦《序周礼废兴》引马融传,称刘歆末年,知周公致太平之迹具在《周官》,然当时今文家不肯置信。林硕以为黩乱不验之书,何休以为战国阴谋之书。今观《周礼》,知刘歆之言不谬。惟其书非一时一人之作,盖如历代会典,屡有增损(《唐六典》以及明清之《会典》,皆拟《周礼》。《六典》全依《周官》,《会典》虽稍异,然行文多模仿之迹,此亦有关文体。不学《周礼》,则官制说不清楚。亦如后之律书必拟汉律也)。创始之功,首推周公,增损之笔,终于穆王耳。今《逸周书》有《职方篇》,为穆王时作,而其文见于《周礼·夏官》,知周公以后、穆玉以前,《周礼》一书,时有修改。穆王以后,则未见修改之迹也。何以言之?曰:《周礼》司刑掌五刑之法,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宫罪五百、刖罪五百、杀罪五百,合二千五百条;而穆王作《吕刑》称五刑之属三千,较《周礼》多五百条。《吕刑》别行,以此知穆王晚年,已不改《周礼》也。《左传》子革曰:“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今《穆天子传》真伪未可知。然穆王好大喜功,观《职方氏》一篇可知也。《职方氏》言中国疆域,东西南北相距万里。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卫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又称要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籓服。依此推算,自王城至籓服之边,东西南北均五千里,为方万里,积一万万方里。蛮服以内为九州,以外为蕃国。九州以内,方七千里,积四千九百万方里。非穆王之好大,何以至此。《康诰》曰:“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是周公作洛时,无所谓要服。《康王之诰》称庶、邦、侯、甸、男、卫,亦无要服。不特此也,汉人迷信《王制》,《王制》曰:“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郑注云:“大界方三千里,三三而九,方千里者九也。其一为县内,余八各立一州,此殷制也。”余谓夏制不可知,殷制则不止方三千里。《酒诰》曰:“自成汤咸至于帝乙,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罔敢湎于酒。”是周初之制与商制无甚差异,皆侯、甸、男、采、卫五等,无所谓要服也。要服本为蛮服,不在九州之内。穆王好大喜功,故《职方》之言如此。《大行人》朝贡一节,与《职方氏》相应,当亦穆王所改。若巾车掌公车之政令、革路以封四卫、木路以封蕃国。可见周初疆域,至卫服而止,无所谓要服,此穆王所未改者也。夷、镇、籓三服,地域渺茫,叛服不常,安知其必为五百里?要服去王城三千五百里,东西七千里,九州之大,恐无此数。今中国本部,最北为独石口,当北纬四十一度半;极南至于琼州,当北纬十八度。其中南北相去二十三度半,为里四千九百。周尺今不可知,若以汉尺作准,汉尺存者有虑■尺,虑■尺一尺,合清营造尺七寸四分,尺度虽古今不同,里法则古今不异。古之五服六千里,以七四比之,当四千四百四十里,与今四千七百里不甚相远。穆王加要服为七千里,以今尺计之,则为五千一百八十里,较今长三四百里,此由今中国本部,北至独石口,而古者陕西北部之河套亦隶境内(今属绥远)。河套之地,于汉为朔方、九原、定襄(朔方正傍黄河,周时“城比朔方”,此朔方与汉之朔方为近,非唐之朔方也),如并朔方计之,当有五千一百八十里。恐穆王时疆域亦未大于今日也。《汉书·地理志》:“郡县北至朔方,南至交趾(九真日南即今安南)。”而云南北万三千三百六十八里。以今尺七四比之,有九千六百余里。自朔方以至日南,亦无此数。自此以后,言地域者,皆称南北万里、东西九千里。其实中国本部无此数,此后世粗疏,更甚于《周礼》也。测量之不精,自周至明,相差不远,惟周人不甚夸大、汉以后夸大耳。

    测量之法,古人未精,西晋裴秀作官图,盖尝测量矣。所以不准者,以不知北极出地之法也。唐贾耽作《华夷图》及关中、陇右、山南、九州等图;至宋,略改郡县之名,刘豫阜昌七年刻之西安,一曰《禹迹图》,一曰《华夷图》,今尚完好。贾耽之作,亦由测量而来,然亦未准者--不知北极出地之法,一也;未免夸大,二也。北极出地之法,周人自未之知,因其不夸大,故所言里数与今相差不远耳。(以上言职方与周初疆域不同,明《周礼》非周公一时之作,周公之后屡有修改。)

    管仲治齐,略变《周礼》之法,《小匡篇》及《齐语》并载桓公问为政之道,管子称:“昔吾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之远绩,以成其名。”《周礼》至穆王乃定,此亦一证。又,《周礼》萍氏掌国之水禁,几酒、谨酒,其法不甚严厉,其职殆如今卫生警察。如言《周礼》之作在周公时,则萍氏显违《酒诰》之文。《酒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不仅几酒、谨酒而已!此亦可见《周礼》之屡有修改,盖百余年中,不知修改若干次矣。

    六官之制,古无异论。清金鹗作《求古录礼说》,言六官之制,实始于周。《曲礼》云:“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此与《周官》不同,当为殷制。又云:王者设官,所以代天官,故其制必法乎天。三光以法三公,五官以法五行。引《左传》云:五行之官,是谓五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明自少?皋、颛顼以来皆五官。余谓少?皋、颛顼之制,确为五官,前乎此则未可知。至商,恐已六官矣。《曲礼》之言,不知何据。郑注《礼记》,凡与《周礼》不合者,皆曰夏殷之制。其实五官是否确为殷制,不可知也。余谓,与其据《曲礼》,不如据《论语》。《论语》云:“君薨,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三年。”“何必高宗?古人之皆然。”此所谓冢宰,当如《周官》之冢宰,为六官之首。否则,百官何以听之?冢宰于《周礼》曰太宰。太宰之名,不见虞、夏之书,殆起于商。《说文》云:“宰,罪人在屋下执事者;从宀从辛,辛,罪也。”具食之官,见于《左传》者曰宰夫,或曰膳宰。《汉书》有雍太宰,为五时具食上官。宰本罪人之称,庖人具食,事近奴隶,故以宰为名。然太宰、小宰,位秩俱隆,而(贝也)被宰名,当自伊尹始。《吕览·本味篇》称伊尹说汤以至味,极论水火调剂之事,周举天下鱼肉菜果之美,而结之曰:天子成则至味具。《史记·殷本纪》亦谓伊尹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二家之说与《孟子》“伊尹以割烹要汤”符合。据《文选》李善注引《鲁连子》曰:“伊尹负鼎佩刀以干汤,得意,故尊宰舍。”盖伊尹参与帷幄之谋,权势虽尊,本职则卑。后以其功高,而尊宰舍,故有太宰、冢宰之名耳。又《商颂》称伊尹为阿衡,《周书》曰保衡。保阿,女师也。阿,《说文》作(加 ?),在女子曰保阿,在男子亦曰阿衡、保衡,其为媵同也。伊尹为媵臣,故尊保阿;伊尹为庖人,故尊宰舍。此说虽为孟子所不信,然其为实事至明。周因殷礼,故设太宰之官。今观太宰所属之官,与清之内务府不远。惟司会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之贰,以逆邦国都鄙官府之治;太府掌九贡、九赋、九功之贰,以受其货贿之入,为与国计有关。自余宫殿之官,如宫正之属;禁掖之官,如内宰之属;饮食之官,如膳夫之属;衣服之官,如司裘、掌皮之属,皆清内务府所掌也。周官三百六十,太宰所掌六十,位秩最崇,然治官之属,仅司会、大府为有关于国计者。以太宰本之殷制而来,其本职不过《周礼》膳夫、内宰二官。由饮食而兼司衣服,由禁掖而兼司宫殿。是故,周官太宰无所不掌,而属员仍冗官耳。后儒不明此理,谓周公防宦官用事,故立此制。不知宦官用事,必不在贵族执政之世、周公时贵族执政,断无主刑余擅权之理也(汉、唐、明三代,皆有刑余擅权之事,六朝则无。何则?贵族执政阶级严明,非刑余所得间也)。由此论之,天官冢宰,周袭殷制,后世未必可法。至春官宗伯主祭祀,非今之要职。地官司徒掌地方行政,兼司教育,如今内务、教育两部。夏官司马掌行军用兵,如今军政部。秋官司寇掌狱讼刑法,如今之司法部。皆立国要典,可资取法者也。(以上论六官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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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孔子世家》称“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然则,今之《诗经》在孔子时无一不可歌也。《汉书·礼乐志》云:河间献王献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是其乐谱尚在。后则可歌者,惟《鹿鸣》、《伐檀》等十二篇耳。近人以《鹿鸣》、《伐檀》等谱一字一声,无抑扬高下之音,疑为唐人所作。然一定一声,不但《诗经》为然,宋词亦然。姜夔、张炎之谱可证也。一字之谱多声,始于元曲,古人未必如是,孔子曰:“放郑声。” 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汉儒解郑声以为烦手踯躅之声。张仲景《伤寒论》云:“实则谵语,虚则郑声。郑声者,重语也。”可见汉人皆读郑为郑重之郑。郑声即一字而谱多声之谓。唐人所重十二诗之谱,一字一声,正是雅乐,无可致疑。(以上论《诗》之可歌)

    《诗》以口诵,至秦未焚。汉兴有齐、鲁、毛、韩四家,齐、鲁、韩三家无笙诗,为三百五篇,毛有笙诗为三百十一篇。笙诗有其义而亡其辞,则四家篇数本相同也(笙诗六篇,殆如今之乐曲,有声音节奏而无文词)。所不同者,《小雅·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数句,三家所无,而毛独有,此其最著者也。其余文字虽有异同,不如《尚书》今古文之甚。以《诗》为口诵,故无形近之讹耳。

    《鲁诗》出自浮丘伯,申公传之。鲁人所传,故曰《鲁诗》。《齐诗》传自辕固生,齐人所传,故曰《齐诗》。《韩诗》传自韩婴,据姓为称,故曰《韩诗》。齐、韩二家,当汉景帝时,在《鲁诗》之后。《毛诗》者,毛公所传,故曰《毛诗》。相传毛公之学出自子夏,三国时吴徐整谓子夏援高行子,高行子援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授赵小人毛公,小毛公为河间献王博士。而陆玑则谓子夏传曾申,申传魏人李克,李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由徐整之说,则子夏五传而至大毛公;由陆玑之说,则子夏七传而至大毛公。所以参差者,二家之言,互有详略耳(大毛公名亨,小毛公名苄,今之《诗传》乃大毛公所作,当称《毛亨诗传》,而世皆误以为毛苄,今之《诗传》乃大毛公所作,当称《毛亨诗传》,而世皆误以为毛苄,不可不正也)。

    《毛诗·丝衣序》引高子曰:“灵星之尸也。”《维天之命》传引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无极,而美周之礼也。”《閟宫》传引孟仲子曰:“是禖宫也。”高子、孟仲子并见《孟子》七篇中。或疑高子即高行子。高行子为子夏弟子,不当与孟子同时,然赵岐注云:高子年长,或高叟即高行子矣。赵注又云:孟仲子,孟子之从昆弟,学于孟子者也。然则孟子长于《诗》、《书》,故高子、孟仲子之说皆为毛公所引。

    《汉书·艺文志》谓齐、鲁、韩三家,咸非《诗》之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又云: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据此,知向、歆父子不信三家诗说。歆让太常博士,欲以《毛诗》立学官,而《七略》不称《毛诗》之优。今观四家之异同,其优劣可得而言,太史公言《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其言与《诗大序》“《关雎》,风之始也”语同。《诗大序》但举《雅》、《颂》之名,而不言《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但云“是谓四始,《诗》之至也”者,盖由“《关雎》,《风》之始也”一语,可以类推其余耳。郑康成云:“始者,王道兴衰之所由。”余谓毛意同史公,史公所引,多本《鲁诗》,《毛诗》传至荀子,《鲁诗》亦传自荀子,此其所以符合也。

    《齐诗》与《鲁》、《毛》全异,萧望之、翼奉、匡衡同事后苍,治《齐诗》。翼奉有五际、六情之语,不及四始。诗纬《泛历枢》称四始有水、木、火、金之语。谓《大明》水始,《四牡》木始,《嘉鱼》火始,《鸿雁》金始,其言甚不可解,恐东汉人所造,非《齐诗》本义。匡衡上书称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此言与《毛传》相同,并无水、木、火、金之语。可知《泛历枢》为后人臆说也。衡奏议平正,奉则有怪诞之语,虽与衡同师,而别有发明矣。如以水、木、火、金说四始,则《齐诗》竟是神话。四始《诗》之大义,而《齐诗》之说如此,以此知齐之不逮毛、鲁远也。然匡衡说《诗》,亦有胜于鲁、韩者。《鲁诗》说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齐诗》亦谓周康王后佩玉晏鸣,《关雎》叹之。匡衡上书,乃谓《周南》、《召南》,被贤圣之化深,故笃于行,而廉于色,此非以《关雎》为剌诗矣。盖《齐诗》由辕固数传而至后苍。苍本传《礼》。《乡饮酒礼》:“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燕礼》:“歌乡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仪礼》,周公所定,已有《周南·关雎》,知《关雎》非康王时所作。匡衡师事后苍,故其说《诗》,长于鲁、韩也。

    齐、鲁、韩三家诗序不传,而毛序全存。如《左传》隐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闵二年:“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文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钅咸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毛序》所云,皆与《左传》符合,此毛之优于三家者也。又三家诗,皆有怪诞之语,毛则无有。即如“履帝武敏歆”,《尔雅》已有 “敏,拇也”之训,而三家说皆谓姜嫄出野见巨人迹,践之身动如孕,而生后稷。《毛传》则以疾训敏,以帝为高辛氏之帝,从于帝而见于天,将事齐敏,不信感生之说。又如:“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若用感生之说,必谓上帝依姜嫄之身,降之精气,而《传》则谓上帝依其子孙。又如:“文王在上,于昭于天,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毛传》之前,《墨子·明鬼》已引此诗,谓若鬼神无有,则文王既死,岂能在帝之左右哉!而《毛传》则谓文王在民上,文王升接天、下接人,一扫向来神怪之说。盖自荀子作《天论》,谓圣人不求知天,神话于是摧破。《毛诗》为荀卿所传,即此可征。

    《大序》,相传子夏所作,《小序》,毛公所作。郑康成之意,谓《小序》发端句,子夏作,其下则后人所益,或毛公作也。今按,《序》引高子曰:“灵星之尸也。” 此语自当出子夏之后矣。《卫宏传》有“作诗序”语,故《释文》或云《小序》是东海卫敬仲所作。然卫宏先康成仅百年,如《小序》果为宏作,康成不容不知。由今思之,殆宏别为《毛诗序》,不与此同,而不传于后。或宏撰次诗序于每篇之首,亦通谓之作耳。汉人专说《毛诗》者,今存《郑笺》一种。马融《毛诗传》散佚已久,今可见者,惟《生民篇》《正义》所引言帝喾事为最详耳。(以上论三家诗与毛之不同。)

    硃晦庵误解“郑声淫”一语,以为郑风皆淫,于是剌忽之诗,皆释为淫奔之作。陈止斋笑晦庵以彤管为行淫之具,城阙为偷期之所,今《集传》中无此语,盖晦庵自觉其非而删之矣。凡《小序》言剌者,晦庵一概目为淫人自道之词。自来淫人自道之词未尝无有,如六朝歌谣之类,恐未可以例《国风》。若郑风而为淫人自道之词,显背无邪之旨,孔子何以取之?昔昭明编辑《文选》,于六朝狎邪之诗,摈而不录。《高唐》、《神女》、《洛神》之属,别有托意,故录之(见《菿汉闲话》)。昭明作《陶渊明集序》,谓《闲情》一赋,白壁微瑕。昭明尚然,何况孔子?晦庵之言,亦无知而妄作尔。

    自晦庵作《集传》,说《诗》之风大变。清陈启源作《毛诗稽古编》,反驳晦庵,其功不可没(吕东莱作《读诗记》,不以晦庵为然。晦庵好胜,谓东莱为毛、郑之佞臣)。后之治《毛诗》者,桐城马瑞辰作《毛诗传笺通释》,泾县胡承珙作《毛诗后笺》,长洲陈奂作《诗毛氏传疏》。马氏并重《传》、《笺》,胡氏从《传》而不甚从《笺》,陈氏则全依《毛传》。治三家诗者(《齐诗》亡于三国;《鲁诗》亡于永嘉之乱;《韩诗》唐代犹存,今但存《外传》而已。三家至宋全亡,如三家诗不亡,晦庵作《集传》当不至荒谬如此),王应麟后,清有陈寿祺、乔枞父子。乔枞好为牵附,谓《仪礼》引《诗》,皆《齐诗》说;又谓《尔雅》为《鲁诗》之学,恐皆未然。要之,陈氏父子,虽识见未足,然网罗放失之功,亦不可没。其后,魏源作《诗古微》,全主三家。三家无序,其说流传又少,合之不过三十篇,谓之《古微》,其实逞臆之谈耳。

    今治《诗经》,不得不依《毛传》,以其序之完全无缺也。诗若无序,则作诗之本意已不明,更无可说。三家诗序存者无几,无从求其大义矣。戴东原作《毛郑诗考证》,东原长于训诂之学,而信服晦庵,故考证未能全备。东原之外,治诗者皆宗《毛传》,陈氏父子,不过网罗放失而已。

    《考经》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左传》曰:“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今案:《仪礼》与安上治民有关。《周礼》则经国家、定社稷之书也。《周礼》初出曰《周官经》,刘歆始改称《周礼》,然《七略》犹曰《周官》,《汉书、艺文志》仍之。马融训释之作,亦称《周官传》,至郑康成以《周礼》名之,合《仪礼》、《小戴记》为三礼。三礼之名,自郑氏始,今若以《大戴礼》合之,当称四礼。称三礼者,沿郑氏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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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古文,又有今文、古文之分,以隶古定传授不易,故改用今文写之,传之者有范宁等。唐玄宗时,卫包以古文本改为今文,用隶书写之,唐石经即依是本,然《经典释文》犹未改也(宋开宝初始改)。唐宋间亦多有引古文《尚书》者,如颜师古之《匡谬正俗》,玄应之《一切经音义》,郭忠恕之《汗简》,徐锴之《说文系传》皆是。宋仁宗时,宋次道得古文《尚书》,传至南宋,薛季宣据以作训,而段玉裁以为宋人假造,然以校《汗简》及足利本《尚书》,均符合。要之,真正古文,惟三体石经可据。东晋古文则以薛季宣本、敦煌本、足利本为可据耳。

    六、明清人说《尚书》者。明正德时,梅鷟时政东晋古文之伪。梅鷟之前,吴棫、硃熹,亦尝疑之,以为岂有古文反较今文易读之理?至梅鷟出,证据乃备(梅鷟不信孔安国得古文《尚书》,以为东晋古文即成帝时张霸伪造之《百两篇》,然校《汉书》原文,可知其误。张霸之《百两篇》,分析众篇,略加首尾而已。东晋古文,非从二十九篇分出,自非张霸本也。此梅鷟之误)。清康熙时,阎若璩作《古文尚书疏证》,始知郑康成《尚书》为真本。阎氏谓《孟子》引父母使舜完禀一段为《舜典》之文,此说当确。惠栋《古文尚书考》,较阎氏为简要。其弟子江声(艮庭)作《尚书集注音疏》,于今文、古文不加分别。古文“钦明文思安安”,今文作 “钦明文塞宴宴”,东晋古文犹作“钦明文思安安”,江氏不信东晋古文,宁改为“文塞宴宴”,于是王鸣盛(西庄)作《尚书后案》,一以郑康成为主,所不同者,概行驳斥,虽较江为可信,亦非治经之道。至孙星衍作《尚书今古文注疏》,古文采马、郑本,今文采两《汉书》所引,虽优于王之墨守,然其所疏释,于本文未能联贯。盖孙氏学力有余,而识见不足,故有此病。今人以为孙书完备,此亦短中取长耳。要之,清儒之治《尚书》者,均不足取也。今文家以陈寿祺、乔枞父子为优。凡汉人《书》说,皆入网罗,并不全篇下注,亦不问其上下文义合与不合。所考今文,尚无大谬。其后魏源(默深)作《书古微》,最为荒谬。魏源于陈氏父子之书,恐未全见,自以为采辑今文,其实亦不尽合。源本非经学专家,晚年始以治经为名,犹不足怪。近皮锡瑞所著,采陈氏书甚多。陈氏并无今古是否之论,其意在网罗散失而已。皮氏则以为今文皆是,古文皆非。其最荒谬者,《史记》明引《汤诰》(在伏生二十九篇之外),太史公亦明言“年十岁,诵古文”,而皮氏以为此所谓古文,乃汉以前之书,非古文《尚书》也,此诚不知而妄作矣。古文残阙,三体石经存字无几,其他引马、郑之言,亦已无多,然犹有马、郑之绪余在。今日治《书》,且当依薛季宣《古文训》及日本足利本古文,删去伪孔所造二十五篇,则本文已足。至训释一事,当以“古文《尚书》、读应《尔雅》”一言为准。以《尔雅》释《书》,十可得其七八,斯亦可矣。王引之《经义述闻》,解《尚书》者近百条;近孙诒让作《尚书骈枝》,亦有六七十条:义均明确,犹有不合处。余有《古文尚书拾遗》,自觉较江、王、孙三家略胜。然全书总未能通释,此有待后贤之研讨矣。

    古人有言:“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训诂之道,虽有古今之异,然造语行文,无甚差池,古人决不至故作不可解之语。故今日治《书》,当先求通文理。如文理不通,而高谈微言大义,失之远矣。不但治经如此,读古书无不如此也。

    《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先有志而后有诗。诗者,志之所发也。然有志亦可发为文。诗之异于文者,以其可歌也。所谓歌永言,即诗与文不同之处。永者,延长其音也。延长其音,而有高下洪纤之别,遂生宫、商、角、徵、羽之名。律者,所以定声音也。既须永言,又须依永,于是不得不有韵(急语无收声,收声即有韵,前后句收声相同即韵也)。诗之有韵,即由歌永言来。

    《虞书》载“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二歌。可见尧、舜时已有诗。《尚书大传》有《卿云之歌》。汉初人语未必可信。《乐记》云:“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今所传《南风歌》出王肃《家语》,他无所见,亦不可信。唐、虞之诗,要以二《典》所载为可信耳。郑康成《诗谱序》云:“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而今《尚书》载《五子之歌》,可知其为晋人伪造也。《诗谱序》又云:“降及商王,不风不雅。”此谓商但有《颂》,《风》、《雅》不可见矣。《周礼·太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赋、比、兴与风、雅、颂并列,则为诗体无疑。今《毛传》以升高能赋为九能之一,谓之德音。周末屈原、荀卿俱有赋。赋既在风、雅、颂之外,比、兴当亦若是。惟孔子删诗,存风、雅、颂而去赋、比、兴。《郑志》答张逸问,赋、比、兴,吴札观诗已不歌。盖不歌而诵谓之赋。赋不可歌,与风、雅、颂异,故季札不得闻也(比、兴不知如何)。赋、比、兴之外,又有《九德之歌》,《左传》郤缺曰: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合之为十五种。今《诗》仅存风、雅、颂三种。

    《诗大序》:“风,风也”,“雅,正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风有讽谕之义,雅之训正,读若《尔雅》,然风、雅、颂之雅,恐本不训正。《说文》:“疋,古文以为《诗·大雅》字。”一曰,疋即今疏字。然则诗之称疋。纪事之谓,亦犹后世称杜工部诗曰诗史。故大雅、小雅无非纪事之诗,或谓雅即雅乌。孔子曰:“乌盱,呼也。”李斯《谏逐客书》:“击翁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杨恽《报孙会宗书》:“家本秦也,能为秦声”,“仰无抚缶而呼呜呜。”秦本周地,故大小雅皆以雅名(所谓乌乌秦声者,即今之梆子腔也)。此亦可备一说。余意《说文》训疋为记,乃雅之正义,以其性质言也;雅、乌可为雅之别一义,以其声调言也。至正之一训,乃后起之义。盖以雅为正调,故释之曰正耳。

    诗以四言为主,取其可歌,然亦有二言、三言以至九言者,惟不多见耳。今按:“肇禋”,二言也;“洞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九言也。一言太短,不可以歌,故三百篇无一言之诗。然梁鸿《五噫》之歌曰:“陡彼北芒兮,噫!顾览帝说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则一言未始不可成句,或者三篇中偶然无一言之句耳,非一言之句必不可歌也。

    《诗经》而后,四言渐少。汉世五言盛行,唐则七言为多。八言、九言,偶一为之,三言惟汉《郊祀歌》用之。六言亦不多见。《汉书》所录汉之四言之作,有韦孟《谏诗》一首,《在邹诗》一首,韦玄成《自责诗》一首、《戒子孙诗》一首,西汉之作,传于世者,尽于此矣。魏武帝作《短歌》,犹用四言,虽格调有异《诗经》,然犹有霸气。至《文选》所录魏、晋间四言之作,语多迂腐。自是之后,四言衰歇,五言盛行。李白谓“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尤其靡也”,然所作《雪谗诗》讥剌杨妃,有乖敦厚之义,或故为大言以欺人耳。又杂言一体,《诗经》所有。汉乐府往往用之,唐人歌行亦用之。夫抒写性情,贵在自由,不宜过于拘束,如必句句字数相同,或不能发挥尽致。故杂言之作,未为不可。今人创新体诗,以杂言为主可也,但无韵终不成诗耳。(以上论《诗》之大概。)

    太史公谓古诗三千余篇,盖合六诗、《九德之歌》言之。孔子删诗,仅取三百余篇。盖以古诗过多,不能全读,故删之尔,或必其余皆不足观也。或谓孔子删《诗》与昭明之作《文选》有异。余意不然,《文选》为总集,《诗经》亦总集,性质正复相似,所谓“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决非未正以前,《雅》入《颂》、《颂》入《雅》也。《雅》主记事,篇幅舒长;《颂》主赞美,章节简短。但观形式,已易辨别。且其声调又不同,何至相乱,或次序颠倒、孔子更定之耳。

    《风》、《雅》有正、变(盛周为正,衰周为变),《颂》无正、变,因《风》、《雅》有美有剌,《颂》则有美无剌也。《鲁语》闵马父之言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今《商颂》仅存五篇,其余七篇,或孔子时而已佚矣。据今《商颂》,有商初所作,亦有武丁时所作,而《周颂》皆成王时诗,后则无有。《孟子》曰:“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故颂声未息,周则成王以后无贤圣也。或以《鲁颂》为■天子之礼。若然,孔子当屏而不录。孔子录之,将何以说?案《周官·籥章》:吹■诗以逆暑迎寒,吹■雅以乐田峻,吹■颂以息老物。同为《七月》之诗,而风、雅、颂异名者,歌诗之时,其声调三变尔。《■ 风》非天子之诗,而可称颂,则《鲁颂》称颂孔子录之,无可怪也。今观《泮水》、《閟宫》之属,体制近雅而不近颂,若以雅为称,则无可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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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传》称伏生得二十九篇,而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云: “《泰誓》后得,博士而赞之。”又,《论衡·正说篇》云:“孝宣皇帝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然则,伏生所得本二十九篇乎?抑二十八篇乎?余谓太史公已明言二十九篇,则二十九篇当可信。今观《尚书大传》有引《泰誓》语,《周本纪》、《齐世家》亦有之。武帝时董仲舒、司马相如、终军辈,均太初以前人,亦引《泰誓》,由此可知,伏生本有二十九篇,不待武帝未与宣帝时始为二十九篇也。意者,伏生所传之《泰誓》,或脱烂不全,至河内女子发屋,才得全本。今观汉、唐人所引,《泰誓》始全也。马融辈以为《左传》、《国语》、《孟子》所引,皆非今人之《泰誓》。《泰誓》称白鱼跃入王舟、火流为乌,语近神怪,以此疑今之《泰誓》。然如以今之《泰誓》为伏生所伪造,则非也。河内女子所得者,秦以前所藏,亦非伪造。以余观之,今之《泰誓》,盖当时解释《泰誓》者之言。《周语》有《泰誓故》,疑伏生所述,即《泰誓故》也。不得《泰誓》,以《泰誓故》补之,亦犹《考工记》之补冬官矣。然《泰誓》之文,确有可疑者。所称八百诸侯,不召自来、不期同时、不谋同辞,何其诞也?武王伐纣,如有征调,当先下令。不征调而自来,不令而同时俱至,事越常理,振古希闻。据《乐记》孔子与宾牟贾论大武之言曰:“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可凶诸侯毕会,亦非易事。焉得八百诸侯,同时自来之事耶?此殆解释《泰誓》者张大其辞,以耸人听闻耳。据《牧誓》,武王伐纣,虽有友邦冢君,然誓曰:“逖矣,西土之人!”可知非西土之人,武王所不用也。又曰庸、蜀、羌、■微、卢、彭、濮人。庸、蜀、羌、■、微、卢、彭、濮,均在周之南部,武王但用此南部之人,而不用诸侯之师者,以庸、蜀之师本在西方,亲加训练,而东方诸侯之师,以庸、蜀之师本在西方,亲加训练,而东方诸侯之师,非其训练者也。所以召东方诸侯者,不过壮声势、扬威武而已(此条马融疑之,余亦以为可疑)。又,观兵之说,亦不可信。岂有诸侯既会,皆曰可伐,而武王必待天命,忽然还师之理乎?是故,伏生《泰誓》不可信。若以《泰誓故》视之,亦如《三国志注》采《魏略》、《曹瞒传》之类,未始可不为参考之助也。《泰誓》亦有今古文之别。“流为乌”,郑注:古文乌为雕。盖古文者河内女子所发,今文者伏生所传也(此古文非孔壁所得)。伏生发藏之后,张生、欧阳生传之。据《史记·娄敬传》,高帝时,娄敬已引八百诸侯之语。又,《陆贾传》称陆生时时前称说《诗》、《书》,可见汉初尚有人知《尚书》者。盖娄敬、陆贾早岁诵习而晚失其书,故《儒林传》云“孝文时求为《尚书》者,天下无有”。“无有” 者,无其书耳。然《贾谊传》称谊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其时在文帝之前。《诗》本讽诵在口,《尚书》则必在篇籍矣。可知当时传《书》者不仅伏生一人,特伏生为秦博士,故著名尔。

    《尚书》在景帝以前,流传者皆今文。武帝初,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尚书》,孔安国献之(据《史记》、《汉书》及《说文序》所引,所得不止《尚书》一种)。孔安国何以能通古文《尚书》?以其本治《尚书》也。伏生传《书》之后,未得壁经之前,《史记》称鲁周霸、孔安国、洛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安国、周霸,皆申公弟子。申公之治《尚书》于此可见。贾谊本诵《诗》、《书》,故其孙嘉亦能治《尚书》),孔安国为博士,以书教授。倪宽初受业于欧阳生,后又受业于安国。所以然者,以欧阳生本与孔安国本不同耳。倪宽之徒,为欧阳高,大小夏侯。欧阳、大小夏侯三家本之倪宽,而倪宽本之孔安国。孔安国非本之伏生,则汉之所谓今文《尚书》者,名为伏生所传,实非伏生所传也。三家《尚书》亦有孔安国说,今谓三家悉伏生,未尽当也。

    今文《尚书》之名见称于世,始于三国,而非始于汉人。人皆据《史记·儒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一语,谓孔安国以今文《尚书》翻译古文。此实不然。《汉书》称“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谓以隶书读古文耳。孔安国所得者为五十八篇,较伏生二十九篇分为三十四篇者,实多二十四篇。二十四篇中《九共》九篇,故汉人通称为十六篇。孔安国既以今文字读之,而《史记》又谓《逸周书》得十余篇,《尚书》兹多于是。可知孔安国非以伏生之《书》读古文也。盖汉初人识古文者犹多,本不须伏生之《书》对勘也。

    孔安国之《书》授都尉朝,都尉朝授胶东庸生,庸生授胡常,常授徐敖,敖授王璜、涂恽。自孔至王、涂凡五传。王、涂至王莽时,古文《尚书》立于学官。涂传东汉贾徽。太史公从孔安国问,《汉书》称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然太史公所传者,不以伏生为限。故《汤诰》一篇,《殷本纪》载之。

    哀帝时刘歆欲以古文《尚书》立学官,博士不肯(博士抱残守缺,亦如今之教授已不能讲,不愿人讲也)。歆移书让之,王莽时,乃立于学官,莽败,说虽不传,《书》则具存。盖古文本为竹简,经莽乱而散失,其存者惟传抄本耳。东汉杜林,于西州(天水郡,今甘肃秦州)得漆书一篇,林宝爱之,以传卫宏、徐巡(杜林所得必为王莽乱后流传至天水郡者。其后,马、郑犹能知逸《书》篇数,郑玄、许慎亦能引之者,盖传写犹可见,而真本则已亡矣),后汉讲古文者自此始(杜林非由孔安国直接传授,早岁学于张敞之孙张竦。林之好古文,盖渊源于张氏)。其后,马融、郑玄注《尚书》,但注伏生所有,不注伏生所无,于孔安国五十八篇不全治。马融受之何人不可知,惟贾逵受《书》于父徽,逵弟子许慎作《说文解字》。是故,《说文》所称古文《尚书》,当较马、郑为可信,然其中亦有异同。今欲求安国正传,惟《史记》耳。《汉书》云,迁书《尧典》五篇为古文说,然《五帝本纪》所载《尧典》与后人所说不同。所以然者,杜林所读与孔安国本人不甚同也。《说文》■下称“《尚书》曰:‘■■升云,半有半无。”据郑玄注称古文《尚书》以弟为■,而《宋微子世家》引《洪范》“曰雨、曰济、曰涕”,字作涕。是太史公承孔安国正传,孔安国作涕,而东汉人读之为■,恐是承用今文,非古文也。自清以来,治《尚书》者皆以马、郑为宗,段玉裁作《古文尚书撰异》,以为马、郑是真古文,太史公是今文。不知太史公之治古文,《汉书》具有明文。以马、郑异读,故生异说耳。

    古文家所读,时亦谓之古文。此义为余所摘发。治古文者,不可不知。盖古文家传经,必依原本抄写一通,马融本当犹近真,郑玄本则多改字。古文真本,今不可见,唯有三体石经,尚见一斑。三体石经为邯郸淳所书,淳师度尚,尚治古文《尚书》。邯郸淳之本,实由度尚而来。据卫恆《四体书势》称,魏世传古文者,唯邯郸淳一人。何以仅得邯郸淳一人,而郑玄之徒无有传者?盖郑玄晚年,书多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故传古文者,仅一邯郸淳也。今观三体石经残石,上一字为古文,中一字为篆文,下一字为隶书。篆书往往与上一字古文不同。盖篆书即古文家所读之字矣。例始三体石经《无逸篇》“中宗之中”,上一字为中,下一字为仲,此即古文家读“中,仲也”。考华山碑,亦称宣帝为中宗。欧阳修疑为好奇,实则汉人本读中为仲也。

    今文为欧阳、大小夏侯为三家,传至三国而绝。然蔡邕熹平石经犹依今文。今欲研究今文,只可求之《汉书》、《后汉书》及汉碑所引。然汉碑所引,恐亦有古文在。

    五、东晋古文。今之《尚书》,乃东晋之伪古文(据《尚书正义》引《晋书》,定为郑冲所作),以马、郑所有者分《尧典》为《舜典》(《舜典》,《书序》中本有),更分《皋陶谟》为《益稷》,又改作《泰誓》,此外又伪造二十五篇。不但伪造经,且伪造传(亦称孔传)。自西晋开始伪造以后,更四十余年,至东晋梅赜始献之。字体以古文作隶书,名曰隶古定。人以其多古字,且与三体石经相近,遂信以为真孔氏之传,于是,众皆传之。甚至孔颖达作《尚书正义》,亦以马、郑为今文矣。

    梅赜献书之时,缺《舜典》一篇,分《尧典》“慎徽五典”以下为《舜典》之首。至齐建武四年姚方兴献《舜典》,于“慎徽五典”之上加“曰若稽古,帝舜”等十二字,而梁武帝时为博士,议曰:“孔序称伏生误合五篇,皆文相承接,所以致误。”《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虽错耄,何容合之?遂不行用。然其后江南皆信梅书,惟北朝犹用郑本耳。隋一天下,采南朝经说,乃纯用东晋古文,即姚方兴十二字本也。其后又不知如何增为二十八字,今注疏本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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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分六段讲:一、命名;二、孔子删《书》;三、秦焚《书》;四、汉今古文之分;五、东晋古文;六、明清人说《尚书》者。

    一、命名。周秦之《书》,但称曰《书》,无称《尚书》者。《尚书》之名,见于《史记·五帝本纪》、《三代世表》及《儒林》传。《儒林》传云:伏生以二十九篇 “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又云:“孔氏有古文《尚书》。”则今古文皆称《尚书》也。何以称之曰《尚书》?伪孔《尚书序》云:“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此言不始于伪孔,马融亦谓上古有虞氏之书,故曰《尚书》,而郑玄则以为孔子尊而命之曰《尚书》。然孔子既命之曰《尚书》,何以孔子之后,伏生之前,传记子书无言《尚书》者?恐《尚书》非孔子名之,汉人名之耳。何以汉人名之曰《尚书》?盖仅一书字不能成名,故为此累言尔。《书》包虞、夏、商、周四代文告,马融独称虞者,因《书》以《尧典》、《舜典》开端,故据以为名,亦犹《仪礼》汉人称《士礼》耳(《仪礼》不皆士礼,亦有诸侯、大夫礼,所以称《士礼》者,以其首篇为《士冠礼》也)。哀、平以后,纬书渐出,有所谓《中候》者(汉儒谓孔子定《书》一百二十篇,百两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中候”,官名。以中候对尚书,则以尚书为官名矣(汉尚书令不过千石,分曹尚书六百石,位秩虽卑,权任实大。北军中候六百石,掌监五营。汉人以为文吏位小而权大者尚书,武臣位小而权大者中候,故以为匹)。此荒谬之说,不足具论。要之,《尚书》命名,以马融说为最当。

    二、删书。孔子删《书》,以何为凭?曰:以《书序》为凭。《书序》所有,皆孔子所录也。然何以知孔子删《书》而为百篇、焉知非本是百篇而孔子依次录耶?曰:有《逸周书》在,可证《尚书》本不止百篇也。且《左传》载封伯禽、封唐叔皆有诰。今《书》无之,是必为孔子所删矣。至于《书》之有序,与《易》之有《序卦》同。《序卦》孔子所作,故汉人亦以《书序》为孔子作。他且勿论,但观《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是太史公已以《书序》为孔子作矣(《夏本纪》多采《书序》之文)。《汉书·艺文志》本向、歆《七略》,亦曰:“《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是刘氏父子亦以《书序》为孔子作矣。汉人说经,于此并无异词。然古文《尚书》自当有序,今文则当无序,而今熹平石经残石,《书》亦有序,甚可疑也。或者今人伪造之耳。何以疑今文《尚书序》伪也?刘歆欲立古文时,今文家诸博士不肯,谓《尚书》唯有二十八篇,不信本有百篇,如有《书序》,则不至以《尚书》为备矣。《书序》有数篇同序,亦有一篇一序者。《尧典》、《舜典》,一篇一序也。《大禹谟》、《皋陶》、《弃稷》三篇同序也。数篇同序者,《书序》所习见,然扬子《法言》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而《酒诰》之篇俄空焉。盖《康诰》、《酒诰》、《梓材》三篇同序,而扬子江以为仅《康诰》有序,《酒诰》无序,或者《尚书》真有无序之篇,以《酒诰》为无序,则《梓材》亦无序。今观《康诰》曰:“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王者,周公代王自称之词,故曰“孟侯,朕其弟”矣。《酒诰》称“(成)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今文如此,古文马、郑、王本亦然。马融之意,以为成字后录者加之。然康叔始封而作《康诰》,与成王即政而作《酒诰》,年代相去甚久,不当并为一序。故扬子以为《酒诰》之篇俄空焉。不但《酒诰》之序俄空,即《梓材》亦不能确知为何人之语也。

    汉时古文家皆以《书序》为孔子作,唐人作五经《正义》时,并无异词,宋初亦无异词。硃晦庵出,忽然生疑。蔡沈作《集传》,遂屏《书序》而不载。晦庵说经本多荒谬之言,于《诗》不信小序,于《尚书》亦不信有序。《后汉书》称卫宏作《诗序》。卫宏之序,是否即小序,今不可知,晦庵以此为疑,犹可说也。《书序》向来无疑之者,乃据《康诰》“王若曰:‘孟侯、朕其弟’”一语而疑之,以为如王为成王,则不应称康叔为弟;如为周公,则周公不应称王,心拟武王,而《书序》明言“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知其事必在武康叛灭之后,决非武王时事。无可奈何,乃云《书序》伪造。不知古今殊世,后世一切官职,皆可代理,惟王不可代;古人视王亦如官吏,未尝不可代。生于后世,不能再见古人。如生民国,见内阁摄政,而布告署大总统令,则可释然于周公之事矣。《诗》是文言,必须有序,乃可知作诗之旨;《书》本叙事,似不必有序,然《尚书》有无头无尾之语,如《甘誓》“大战于甘,乃召六卿”,未明言谁与谁大战;又称“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亦不明言王之为谁。如无《书序》,“启与有扈战于甘之野”一语,真似冥冥长夜,终古不晓矣(孔子未作《书序》之前,王字当有异论,其后《墨子》所引《甘誓》以王为禹)。《商书序》称王必举其名,本文亦然。《周书》与《夏书》相似,王之为谁,皆不可知。《吕刑》穆王时作,本文但言王享国百年,序始明言穆王。如不读序,从何知为穆王哉?是故,《书》无序亦不可解。自虞、夏至孔子时,《书》虽未有序,亦必有目录之类,历古相传,故孔子得据以为去取。否则,孔子将何以删《书》也?《书序》文义古奥,不若《诗序》之平易,决非汉人所能伪造。自《史记》已录《书序》原文,太史公受古文于孔安国,安国得之壁中,则壁中《书》已有序矣。然自宋至明,读《尚书》者,皆不重《书序》,梅鷟首发伪古文之复,亦以《书序》为疑。习非胜是,虽贤者亦不能免。不有清儒,则《书序》之疑,至今仍如冥冥长夜尔。

    孔子删《书》,传之何人,未见明文。《易》与《春秋》三传,为说不同,其传授源流皆可考。《诗》、《书》、《礼》则不可知(子夏传《诗》,未可信据)。盖《诗》、《书》、《礼》、《乐》,古人以之教士,民间明习者众,孔子删《书》之时,习《书》者世多有之,故不必明言传于何人。《周易》、《春秋》,特明言传授者,《易》本卜筮之书,《春秋》为国之大典,其事秘密,不以教士(此犹近代实录,不许示人),而孔子独以为教,故须明言为传授也。伏生《尚书》何从受之,不可知。孔壁古文既出,孔安国读之而能通。安国本受《尚书》于申公(此事在伏生之后),申公但有传《诗》、传《穀梁》之说,其传《尚书》事,不载本传,何所受学,亦不可知。盖七国时通《尚书》者尚多,故无须特为标榜耳。

    孔子删《书》百篇之余为《逸周书》,今考《汉书·律历志》所引《武成》,与《逸周书·世俘解》词句相近。疑《世俘解》即《武成篇》。又《箕子》一篇,录入《逸周书》,今不可见,疑即今之《洪范》。逸书与百篇之书文字出入,并非篇篇不同。盖《尚书》过多,以之教士,恐人未能毕读,不得不加以删节,亦如后之作史者,不能将前人实录字字录之也。删《书》之故,不过如此。虽云《书》以道事,然以其为孔子所删,而谓篇篇皆是大经大法,可以为后世模楷,正未必然。即实论之,《尚书》不过片断之史料而已。

    三、秦焚书。秦之焚书,《尚书》受厄最甚。揆秦之意,何尝不欲全灭六经。无如《诗》乃口诵,易于流传;《礼》在当时,已不甚行,不须严令焚之。故禁令独重《诗》、《书》,而不及《礼》(李斯奏言:“有敢藏《诗》、《书》,弃市”)。盖《诗》、《书》所载,皆前代史迹,可作以古非今之资,《礼》、《乐》,都不甚相关。《春秋》事迹最近,最为所忌,特以柱下史张苍藏《左传》,故全书无缺。《公羊传》如今之讲义,师弟问答,未著竹帛,无以烧之。《穀梁》与《公羊》相似,至申公乃有传授。《易》本卜筮,不禁。惟《尚书》文义古奥,不易熟读,故焚后传者少也。伏生所藏,究有若干篇,今不可知,所能读者,二十九篇耳。孔壁序虽百篇,今不可知,所能读者,二十九篇耳。孔壁序虽百篇,所藏只五十八篇。知《书》在秦时,已不全读,如其全读,何不全数藏之?盖自荀卿隆礼仪而杀《诗》、《书》,百篇之书,全读者已少,故壁中《书》止藏五十八篇也。此犹《诗》在汉初虽未缺,而治之者,或为《雅》,或为《颂》,鲜有理全经者。又《毛传》、《鲁诗》,皆以《国风》、《大、小雅》、《颂》为四始,而《齐诗》以水、木、火、金为四始。其言卯、酉、午、戌、亥五际,亦但取《小雅》、《大雅》而不及《颂》。盖杀《诗》、《书》之影响如此。然则百篇之《书》,自孔壁已不具。近人好生异论,盖导原于郑樵。郑樵之意,以为秦之焚书,但焚民间之书,不焚博士官所藏。其实郑樵误读《史记》文句,故有此说。《史记》载李斯奏云:“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此文本应读:“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非博士官所职者”,何以知之?以李斯之请烧书,本为反对博士淳于越,岂有民间不许藏《诗》《书》而博士反得藏之之理?《叔孙通传》:“陈胜起山东,二世召博士诸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二世怒,作色,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二世喜曰:‘善。’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曰:‘非所宜言。’”今案:“人臣无将”二语,见《公羊传》,于是《公羊》尚未著竹帛,然犹以“非所宜言”得罪,假如称引《诗》、《书》,其罪不更重哉!李斯明言:“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如何博士而可藏《诗》、《书》哉(李斯虽奏偶语《诗》、《书》者弃市,然其谏二世有曰:“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此李斯前后相背处)!郑樵误读李斯奏语,乃为妄说,以归罪于项羽。近康有为之流,采郑说而发挥之,遂谓秦时六经本未烧尽,博士可藏《诗》、《书》,伏生为秦博士,传《尚书》二十九篇,以《尚书》本只有二十九篇故(《新学伪经考》主意即此),二十九篇之外,皆刘歆所伪造。余谓《书序》本有《汤诰》,壁中亦有《汤诰》原文,载《殷本纪》中。如谓二十九篇之外,皆是刘歆所造,则太史公焉得先采之?于是崔适谓《史记》所载不合二十九篇者,皆后人所加(《史记探源》如此说)。由此说推之,凡古书不合已说者,无一不可云伪造。即谓尧舜是孔子所伪造,孔子是汉人所伪造,秦皇焚书之案,亦汉人所伪造,迁、固之流,皆后人所伪造,何所不可!充类至尽,则凡非目见而在百年以外者,皆不可信。凡引经典以古非今者,不必焚其书而其书自废。呜呼!孰料秦火之后,更有灭学之祸什佰于秦火者耶?

    四、汉今古文之分。汉人传《书》者,伏生为今文,孔安国为古文,此人人所共知。《史记·儒林传》云:“伏生故为秦博士,孝文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其叙《尚书》源流彰明如此,可知伏生所藏,原系古文,无所谓今文也,且所藏不止二十九篇,其余散失不可见耳。朝错本法吏,不习古文,伏生之徒张生、欧阳生辈,恐亦非卓绝之流,但能以隶书(辶多)写而已,以故二十九篇变而为今文也。其后刘向以中古文校伏生之《书》,《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文字异者七百有余。文字之异,或由于张生、欧阳生等传写有误,脱简则当由壁藏断烂,然据此可知郑樵、康有为辈以为秦火不焚博士之书谬。如博士之书可以不焚,伏生何必壁藏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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