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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春只得把他接回来。
    小孩十分有灵性,知道他的家与以前大大不同,如果不听话,会有麻烦,故此乖得
如不存在一样。
    幸亏他感觉得到母亲着实疼他。
    还好他有一个有能力的妈妈,自力更生,毋须仰人鼻息。
    自此以后,他很少见到父亲以及祖父。
    倘若常春建议他跟母亲姓常,他不会反对。
    今晚常春听了安福全这样一个电话,把新愁旧恨统统勾了上来,焉会不气?
    怎么样应付,世上每一件事,都由她独自咬紧牙关,流血流汗,辗转反侧那样应付
过去。
    袖手旁观者众,谁来拔刀相助。
    安福全有麻烦,居然来找她。
    他吃撑了。
    那夜她没睡好,频频替安康盖被子。
    反而吵醒孩子,“妈妈,我很好。”
    这算是客气的了,不消三五年,他也许就会要求出去外国寄宿。届时,恐怕一年只
能见三两次。
    光阴逐寸溜走,孩子们逐寸长高。
    唯一吸引常春注意的是一年一度四月份交税季节。
    第二天她捧牢电话及黑咖啡同会计师讲话。
    少女店员板着面孔也来上班,常春叹口气问:“又怎么了?”
    少女皱着眉头,“天气那么热。”
    常春安慰她:“心静自然凉啊。”
    她扔下手袋,“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
    常春失笑,“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简直不想上班!”
    又来了,这次常春抬起头,“另有高就吗?”
    “隔壁时装店出价六千块。”
    常春只得说:“那是个赚钱的好机会,你要紧紧掌握。”
    那女孩子意外了。
    常春摊摊手,很文艺腔地说:“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如此这般,便结束了七个月的宾主关系。
    常春连她的名字都没时间好好记牢。
    她们属于迷茫的一代,措手不及地忽然之间成了年,接着要出来找生活,书没读好,
人才亦普通,漫无目标,这里做两个月,那边做三个星期,在小店与小公司之间兜兜转
转,千儿八百那样短视地计算着,因知道也会得老,故此更加心浮气躁。
    “我月底走,你若找不到人,我可以帮你久一点。”
    常春微笑,“那边相信很等人用,下星期你就可以过去。”
    那个少女才发觉常春是只笑面虎。
    下午,林海青来了,看到玻璃门上贴着聘人启事。
    他问:“不要登报吗?”
    “广告费用多昂贵。”
    “常春,我看你一个人守着一爿店真是蛮孤苦的。”
    来了,乘虚而入来了。
    “反正我白天没事,帮你看店堂如何?”
    常春答:“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是日复一日看店,是非常卑微枯燥沉闷的一件事,
不消三个星期,你就精神崩溃了。”
    林海青笑笑,“听你讲,像在撤哈拉打隆美尔似的。”
    “最折磨人的或许不是一场惨烈战争,而是烦琐的日常生活。”
    “别担心,我来帮你,直至你找到更好的人。”
    他心意已决的样子。
    常春看着他,“你有什么条件?”
    不出所料,林海青咳嗽一声,“我不收薪水。”
    更厉害。
    “我做你的合伙人。”
    “我不接受合股。”常春板起面孔。
    “好好好,”海青举起双手,“我们且不谈那个,我先到店来帮你。”
    常春微笑,现在居然有人肯免费帮忙了。
    初开店时,挣扎得欲哭无泪,求告无门。
    连常夏那么好的妹妹都说:“姐姐,你并不是人才,最好找份皇家工,安安稳稳过
日子。”
    她到美资银行求贷款,认得了贷款部经理张家骏。
    那天也是炎夏,常春的头发需要修理,化妆已经油掉,她已经跑遍华资英资银行,
都礼貌地遭到拒绝。
    张家骏是个好心人。
    反正是办公时间,他静静地听常春说出计划。
    他指出漏洞在何处:“不要怕铺租贵,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定要拣旺处……”
    是常春眼神中那丝感激感动了他。
    他愿意帮这个六亲无靠的年轻母亲。
    到了下班时候,他忽然说:“让我们好好去吃一顿凉快的日本菜。”
    常春这才发觉她有多累多渴多饿。
    她身不由己地跟着张家骏走。
    那是常春有生以来吃得最适意的一顿晚饭。
    两星期后她得到了贷款。
    常春落寞地垂下头,款子全数归还那一天,亦即是她与张家骏离婚日。
    她取回抵押的公寓屋契,感慨万千。
    不过自此生活就比较顺利。
    现在,现在环境不同了,现在有人来求她了。
    林海青说:“我们把隔壁的铺位也租下来,打通,我投资新店的一半。”
    常春笑笑,“我喜欢小店。”
    “你是猪猡头。”海青恼怒。
    “或许我是。”
    可是林海青守店堂的态度是认真的。
    他年轻、漂亮、衣着时髦、气质上佳,大才小用,自然获得顾客欢心。
    客人被他搭上,总得买些什么才好意思出店。
    朱智良看到这种情形说:“很有一手呵,淘起古井来了。”
    “过誉,过誉。”
    “那小伙子恐怕要失望。”
    “为什么?”
    “因为史必灵常春已经事事看化,不屑再搞男女关系。”
    常春说:“就因为事事看穿,才不妨逢场作戏,风流一番。”
    朱智良反问:“你见过风流的男女关系?我只觉下流。”
    “老姑婆的看法自然不同。”
    谁知朱智良承认:“所以我找不到人。”
    无论如何,林海青已经登堂入室,登店堂入办公室。
    朱智良说:“宋小钰已接收了张家骏的财产。”
    常春淡淡说:“那多好,该你的就是你的,横财来时,挡都挡不住。”
    “过一阵子她会把那层公寓拍卖掉。”
    常春看朱女一眼,她打算怎么样?
    果然,朱女喃喃自语:“长期租住公寓真不是办法。”
    她想把那层公寓买下来?
    常春揶揄地搭上去:“置幢公寓也许是时候了。”
    朱女一本正经地说:“史必灵,陪我去看看房子如何,你是高手。”
    常春失笑,“把我说得仿佛手头上有广厦千万间似的。”
    “你眼光好,毋须拥有。”
    这倒是真的,品味高的人不一定有拥物狂。
    常春心头一喜,“好,陪你去参观。”
    朱女朝她一看,莞尔,可见当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个星期六下午,由朱智良驾车,驶上半山。
    常春说:“你们都喜欢住山里山,弯里弯,不知多麻烦,从前呢,还说图个清静,
现在游人如鲫,吵得要命,而且购物上班仍然不方便。”
    “身份象征是什么你可知道?”
    常春“嗤”一声冷笑出来,“你来考我?一个人身份高下看他做过多少事,立过多
少功,同住啥房子穿啥衣服并无相干,朱小姐阁下语气眼角均恶俗不堪,我替你难过。”
    朱智良为她那慷慨激昂的语气笑出来。
    常春扬扬手,“你不明白就算了。”
    “我这个红尘痴儿脑筋的确低俗,请你原谅包涵忍耐。”
    常春哼了一声。
    朱智良的车子越去越远,越驶越高,终于驶过雾线,去到深山,只觉阴凉潮湿,满
山披挂满紫藤,不知名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已。
    确实是好风光。
    但常春那颗疲乏的心并不欣赏,她说:“太远了。”
    “因此价钱不贵。”
    “上去看看。”
    “三层楼,十年新,是二楼甲座。”
    朱智良身边带着锁匙,取出开门入内。
    地方不大,只有两间房间,但是客厅十分宽敞。
    常春当然还是第一次来。
    张在置这间公寓的时候她早同他分手。
    露台对着山,可以嗅到紫藤芬芳。
    常春还是批评:“湿气太重。”
    屋内不少摆设,都购自常春那家小店。
    连朱智良都问:“他时常到你店来?”
    “不,他可能叫人来买。”
    “他很照顾你。”
    常春笑笑,“相信我,我不止他一个顾客。”
    “当然,本市也不止一间礼品店。”
    朱智良永远维护着张家骏。
    卧室简单素净,一张单人床,纯白被褥,案头两只相架,分别是他与琪琪及瑜瑜的
合照。
    “你仍然不原谅他?”朱女问。
    “我不记得我说过我那么小气。”
    “你不肯承认。”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来看厨房。”
    “不必了,这公寓很适合你住,怕只怕没有男士会千里迢迢送你回家。”
    “不要紧,我会送他们。”
    常春微微笑,想得这样透,倒是好事。
    常春问:“你会保留一切家具?”
    废话,她就是为着将公寓维持原状才买下它。
    “这间是书房。”
    常春跟朱女进去。
    水晶盆里养着密簇簇的白兰花,此刻水已干涸,花已干瘪成为铁锈的细爪子。
    常春轻轻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你的外币定期存款长春不就行了。”
    现代人仍有哀与乐,但同古时大有出入。
    常春说:“窗一关,开了空气调节,帝力与你何有哉。”
    “不过,至好隔三两日同我联络一下,免我出了事无人知。”
    独身人士平日夸啦啦,嘴巴响,个个最怕晕死床上没人知。
    “这种地方绝不适合孩子们住。”
    可是书桌上有一只琪琪玩得残旧的玩具熊,原装眼睛已经掉落,由常春钉上钮扣代
替,不知恁地落在张家骏手中,也许有一次,女儿跟他出去玩,遗忘在他的车里。
    朱女说:“我不会有孩子。”
    语气中的遗憾微乎其微。
    “那么买下它吧。”
    张家骏根本没打算与儿女同住,这种地方附近哪有学校。
    琪琪上学时常春与他也有过一番纷争,他坚持让琪琪念国际学校,一半英文,一半
法语,弃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学,兼修中国语文及历史。
    张家骏跌脚:“将来他们用不到中文,时间花得太奢侈。”
    常春冷冷问:“你用得到七十条领带吗?”
    但有时遇到中文教师故意磨难小学生,也觉得不忿,人与人之类分清楚倒也罢了,
可是往往一勾一撇一捺都得照铅字规矩,不然就错,扣分,对小孩打击甚大。
    “神不守舍想些什么?”
    “往事。”
    “那边是卫生间——”
    “下山去喝杯冰茶吧,渴死了。”
    下得山来,才知道张家骏的确懂得享受,原来他那里真堪称世外桃源,与山外的烦
嚣繁忙嘈吵不挂钧。
    朱女告诉常春:“宋小钰府上同他很近。”
    “房子卖了,宋小姐打算把现金拿来何用?”
    “指明捐到保良局助养孤女。”
    常春一怔,呛住,“好,好,好。”夫复何言。
    同孤女们争遗产成功,把款子再捐到孤儿院,大公无私,妙不可言。
    朱女劝:“你早说算了。”
    “是我说过。”常春苦笑。
    “好人有好报,你的生意会蒸蒸日上。”
    “是,一本万利,客似云来,富贵荣华。”
    一口气喝下两杯冰茶才把不平之意压下去。
    “将来琪琪与瑜瑜都可以常到我家来玩。”
    常春说:“朱女,你是唯一爱张家骏的女子。”
    朱女遗憾地说:“因为他没有娶我。”
    “你真幸运。”
    据朱智良说,房子拍卖那日,没有人争投,她很顺利投得。
    她并没有计划立时三刻搬进去,偿一个夙愿才是她买下房子的原因。
    常春在一个黄昏听见琪琪怀念父亲:“同妈妈逛玩具店,每次只限买一个,爸爸不
一样,爸爸任我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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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康为她解释:“他一年才见你十次八次,当然大方,妈妈可是天天对着你,服侍
你穿衣洗澡上学功课三餐。”
    琪琪想一想,“妈妈,谢谢你。”
    常春故作大方,“都是应该的,那是我的责任,上帝派小朋友到我家来住,带来欢
笑,我就得照顾小朋友及服侍小朋友。”
    琪琪呵呵笑,“我就是那个小朋友。”
    “过来,小朋友。”
    常春把琪琪拥在怀中。
    这个小朋友因她来到世上历劫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她当然充满歉意地爱她。
    常春吻女儿吻得啜啜响。
    安康说:“我去看过白白,她很不快乐。”
    常春问:“你这个哥哥有没有劝解她?”
    “有。”
    “结果呢?”
    “白白说她喜欢我,但讨厌我父亲。”
    “当然,你同她没有利害冲突。”
    安康说:“我了解白白的焦虑,妈妈要是你又决定结婚,我便与她同一处境。”
    这个“又”字好不难听刺耳。
    安康说:“白白同我诉苦,说从前坐的座位此刻已经让了给爸爸。”
    常春不好出声。
    “还有,白白半夜常做噩梦惊醒,本来她妈妈会抱她到大床睡至天亮,现在只过来
拍拍,白白的恶梦就是不能再睡妈妈的大床。”
    常春恻然。
    “现在她妈妈,她,以及我父亲都不开心。”
    常春说:“慢慢会习惯的。”
    “真叫人难过。”
    “是,我们爱莫能助。”常春想结束话题。
    但安康心中太多困惑,“为什么要结婚?”
    常春一向把孩子们当大人,“人总会觉得寂寞,总想找个伴侣。”
    “子女陪着你们还不够吗?”
    “孩子们会长大,会飞离旧巢,伴侣同子女不一样。”
    “可是我们还没成年,你们已经离婚。”
    常春连忙说:“开头的时候,我们——”讲到一半,无以为继,再也不能自圆其说,
只得停住。
    而安康还在等待她的解释。
    常春挥挥手,“妈妈累了,今天就说到此地为止。”她打发安康。
    安康十分聪明,谅解地笑笑,“当我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可是那样?”
    常春松口气,“是,就是那样。”
    安康说:“到今天,居然还有不离婚的爸妈,赵晓明的父母就天天一起来接晓明放
学,”安康停一停,“他们可能不正常。”向母亲挤挤眼。
    常春点点头,“一定是神经病。”
    说完了,无限凄凉。
    问她,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不离婚,相敬如宾她试过,相敬如冰她也试过,就是
不成功。
    安康这时拍拍她肩膀,“没问题,我去做功课,我们慢慢再讨论这个问题。”
    他走开之后,常春用手撑着头,半晌不能动弹。
    这算是她的理想生活吗?
    她想都不敢想,成年以后,常春永远有种置身战壕的感觉,只要能够存活,已是丰
功伟绩。
    她对自己没有期望,亦无大计划。
    她最大的敌人是开门七件事,还有通货膨胀。
    第二天看报纸,眼角瞄到保良局启事,助养一名孤儿,一个月才几百块,随便一顿
午餐的花费而已。
    也许宋小钰是正确的:给最需要的人,而不是至亲。
    琪琪与瑜瑜还有能够养活她们的母亲。
    电话响了,是冯季渝。
    常春诧异,“这么早,身体好吗,孩子可听话?”
    冯季渝说:“有事请教,是以黎明即起。”
    常春只怕又是什么重要大事,谁知冯季渝说:“瑜瑜问我,电视新闻片头中会转的
那只球是什么。”
    “买只地球仪给她好了,我家有,改日送来。”
    “谢谢,我已经买到。”
    “告诉她,我们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属于太阳系九大行星之一。”
    “对,可是她问我,地球为什么会转。”
    常春沉默。
    “我同她说,地球亘古自转,还有,它也绕着太阳公转。”
    常春苦笑,这确是最难接受的一项事实。
    “瑜瑜可相信这件事?”
    “她有点犹疑,不过知道妈妈不会骗她。”
    常春说:“让老师告诉她吧。”
    “史必灵,原来我们住在一只滴溜溜会转悬挂在半空中的一只球上。”
    常春一贯幽默,“不然你以为怎么样,地球是四方的?”
    “原来我们没有什么保障,”冯季渝笑道:“这个球随时会摔落在宇宙的某一角落。”
    “于是你有了顿悟。”
    “是,由此证明我们不同宋小钰争风喝醋完全正确。”
    常春只是笑。
    “对了,我在书本中发现,”冯季渝顶愉快起劲,“地球的轴是斜的。”
    “是,成六十四度,并非直角。”
    “你还记得?”
    “中学会考地理科我拿的是优。”
    冯季渝由衷地说:“史必灵,我希望有一日能学你看得那么开。”
    “我?你没见我争得咬牙切齿、额露青筋的丑态呢。”
    “谢谢你的时间,现在我要出门去见医生。”
    是次谈话十分愉快。
    渐渐人总会朝返璞归真这条路上走。
    才到店门,看见林海青已经在收拾摆设。
    自从认识他之后,常春明白什么叫做多一条臂膀倚靠。
    她记得她同常夏说:“我希望我有三只手。”
    谁知常夏答:“我希望有四只。”更贪。
    此刻,放在她面前的,正是有力的两条手臂。
    当然,常春不能免费借用,她须付出代价。
    她愿意。
    常春不再固执,因为正如冯季渝所说,人类不过住在一只悬在半空不住转动的球上。
    她决定接受林海青做合伙人。
    而海青,他永远不会知道,一只孩子的地球仪,帮了他多大的忙。
    海青看见了她,“早,今日你脸色祥和,心情愉快,我们生意一定不错。”
    “坐下来,海青,我们谈谈你做小股东的细节。”
    海青并没有雀跃,他气定神闲,像是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一切以双方都有利可图为原则,合约条款交朱智良律师过目。
    简单的会议完毕后,海青才露出大大一个笑容,诚恳地握着常春的手摇一摇,“我
不会令你失望。”这,也是处世演技的一部分。
    已经没有新意,常春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林海青知道一切瞒不过常春的法
眼,略见尴尬,但一想到他不会占她便宜,又旋即泰然。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常春感慨,幸亏有孩子们,子女对她,以及她对子女,百分之百真挚。
    常春喝一口茶问:“你可知道什么地方找得到太阳系九大行星的挂图或地图?”
    “你要的是详图吧。”
    “是,最好中英并重,列明所有行星的卫星那种。”
    “我替你去找。”
    他没有多余的问题。
    倒是常春忍不住,“你不问我有什么用?”
    海青抬起头,讶异答:“当然是用来教孩子功课,”停一停,“我会顺带替你找一
张宇宙图同月球地图。”
    “谢谢你。”
    谁会不喜欢那样聪明伶俐的年轻人。
    朱智良来找她,常春一抬头,发觉已经中午,一天又报销了一半。
    “方便出来吗?”
    “店里有海青,我走得开。”
    从前,吃中饭也最好把店背在背上。
    朱女把一管锁匙交给常春。
    一看就知道是枚银行保管箱锁匙。
    “属张家骏所有,宋小钰去看过,把锁匙交给我,她说你应该去接收。”
    常春摇摇头,她脸上微微的厌恶并非伪装,“朱女,让张家骏入土为安吧,别再把
他掀出来谈论不停了。”
    朱女把锁匙放在桌子上。
    “我已没有兴趣,你如说我凉薄,我亦可指你走火入魔,朱女,到此为止。”
    朱女轻轻叹息。
    常春把那把锁匙轻轻推回去,“问问冯季渝可有兴趣。”
    “她昨日已说不。”
    月球的地图的确有趣可爱得多了。
    “我征收合伙人,接受新资本,请为这张合同做见证人。”
    朱女颓然。
    常春只顾说下去:“做生意亦不能太过墨守成规,虽然我满足现状,但生命那么长,
没有新发展也挺闷,把隔壁铺位分期付款买下来,谁知道,也许就会有奇迹。”
    朱智良一声不响。
    那把锁匙仍在桌上。
    常春拿起手袋,“我有事先走一步。”
    最凶的反应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也要当事人够冷静才行,常春的道行并非特别到家,她是真正的不感兴趣。
    保险箱里即使有值钱的东西,也变卖了捐给孤儿院吧。
    她早已失去张家骏,还有生活中其他更宝贵的人与事,不是不在乎,而是比从前更
懂得珍惜此刻手上所拥有的,争不争得到本来不属于她的东西,已不令她烦恼。
    她带着孩子们到郊外酒店去住了两天,吃正统的法国菜,在宽大的泳池里畅泳。
    常春没有下水,她能游,但是扒水扒得似鸭子,两个孩子各由专人指导,游得不错。
    炎热天气下,常春用毛巾包着头,戴着墨镜,耳畔儿童嬉戏声具催化作用,吸一口
冰茶,像是看到十七岁的自己在泳池中跳跃。
    与女同学在一起,一边争着扬言将来必在事业上有成就,另一方面,又买了新娘与
家庭杂志回来翻阅各式各样白纱白缎礼服,结婚时要选一套最华丽的。
    并没有人告诉她,生活其实并不那样美好,尤其是常春,家境与相貌都十分普通。
    她并没有拥有万人触目的事业,也从来没有穿过礼服结婚,不过,她倒是像一切少
女一样,确确实实地做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梦。
    琪琪自水中起来湿漉漉抱着母亲:“我是妈妈的褒姿蛋。”
    常春笑,“不,是花百姿蛋。”总而言之,她是妈妈的宝贝。
    “下次,哥哥说,或许可以带白白来。”
    真的,怎么忘了她。
    常春说:“她父母自会带她去玩耍。”
    “哥哥说白白的父亲已回英格兰去并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琪琪停一停,“大概
同我爸爸一样。”
    英格兰似天堂?
    差远矣。
    安康这个时候兴奋地飞奔过来,“妈妈,妈妈,爸爸也在这间酒店里。”
    看,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并且带着别人的女儿来度假,能够顾及人之幼真是好事,
可惜安某并没有先照护亲生儿。
    这是安家的传统作风,一屋人,男女老幼都有,连他们家女婿的妹子的子女都可以
招呼,却容不下安康这孩子。
    也许是常春的错,她不想安康去与闲杂亲戚去争床位争卫生间。
    安康少不更事,“妈妈,我去同爸爸喝茶。”
    常春连忙说:“别去打扰他们。”
    谁知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过来,“怎么会用到这么严重的字眼!”
    常春不用回首也知道这是安康的董阿姨,不知是否坐在火辣辣的日头下久了,她竟
沉不住气,“我自管教我儿子,不碍旁人事。”
    身后那位女士不甘服雌,“后母真难做。”
    常春骤然回首,笑嘻嘻说:“我还没死呢,我死后你当有机会做后母。”
    安康惊呆了,琪琪则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常春目光炯炯地瞪牢那董女士。
    那位女士不发一言,转过头就走。
    常春神色自若地说:“我们回房去冲洗。”
    背脊已爬满冷汗。
    一手拉一个孩子,她忽然发觉自己是一个不能死的人。
    自此以后,她要好好注意身体,吃得好睡得好,千万不能让病魔有机可乘。
    她要活至耋耄,看着安康与琪琪成家立室。
    活着是她的责任,做不到的话,两个孩子会给人欺侮。
    琪琪抬起头,“妈妈,你为什么哭?”
    常春诧异地说:“妈妈哪里有哭。”
    这时安康也看着妈妈,常春伸手一摸脸颊,发觉整张面孔都是眼泪。
    她心平气和说:“妈妈不舍得你们。”
    回到房间,用毛巾擦干净泪水,可是不行,面孔像是会渗水似,擦了还有,擦了还
有。
    她在浴室待了很久很久。
    朱女做得对,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走在路上招牌摔下,遇着兵捉贼,误中流弹,飞机失事“轰”一声化为飞灰,均可
当惨烈牺牲,无后顾之忧,不知多潇洒。
    反正吃过穿过享受过,得罪过人,也被人得罪过,一点遗憾也无。
    待终于自浴室出来,孩子们已在床上睡熟。
    常春眼睁睁看着天花板,她有点希望安福全会拨一个电话来,但是他没有。
    他只能够顾及眼前的人。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常春精神一振。
    “我是林海青。”无论是谁都好,只要有人关心。
    “今晚九时许我来接你们出市区。”
    “好,我们吃过晚饭就可回家。”
    “我陪你们进餐如何?”
    “谢了,同孩子们吃饭非常乏味,你要不停地回答问题,又得照顾他们用餐具喝饮
料,陪他们上洗手间,何必呢,将来你有了子女自会明白。”
    海青只是笑,不再坚持。
    “店里怎么样?”
    “一大帮歌迷正在挑礼物给偶像。”
    “祝他们幸运。”
    “你也是,稍后见。”
    常春吁出一口气,可找到臂膀了,这种伙伴关系最难能可贵,千万要小心,决不可
让纯洁的感情搀杂,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聪明能干勤力的合伙人哪里找去。
    她坐在露台喝啤酒。
    安康醒了,“不要喝太多,呵呵!”
    常春连忙放下酒杯,无奈地说:“才第一口罢了。”
    “从前你不喝酒。”轮到儿子来管她。
    “啤酒怎么好算酒。”
    “那又为什么叫啤酒,我查过了,它含三巴仙酒精。”
    “不喝了,不喝了。”
    安康把头靠在母亲肩膀上,“妈妈,你是我的一切。”
    常春诧异,“是吗,你这样想吗?将来你会拥有学位、事业、家庭、子女、好友、
房产、现钞……你会有很多很多,多得使你觉得母亲的地位卑微。”
    安康讶异,“不会吧。”
    “怎么不会,不然的话,为何有那么多母亲沦落在养老院中。”
    “你不会。”
    “你保证?”常春取笑他。
    “妈妈永远同我一起住。”
    常春讪笑,她才不要。
    她还想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呢,住在儿女家中,站不是,坐又不是,妨碍年轻人生
活自由,他们说话,不听不是,回答也不是,帮忙做家务呢,顿时变成老妈子,袖手旁
观呢,又百般无聊,常春不屑侍候他们眼睛鼻子,她会一个人住到小公寓去。
    她会照顾自己,健康若真正不允许,她愿意聘请看护作伴。
    谁耐烦同儿子媳妇合住。
    比这更不如的,乃是与女儿女婿同居,女儿主持一头家还不够辛苦,老妈如何忍心
去百上加斤。
    当下她跟安康说:“去,去叫醒妹妹,肚子该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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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简单行李收拾好。
    在咖啡店与餐厅之间,常春选了西菜厅,因为猜想安福全他们会在咖啡店。
    结果又碰上了。
    小女孩白白不住哭闹踢叫,令全餐厅客人为之侧目。
    安福全紧皱眉头面孔铁青不出声。
    董女士似失去控制,她忽然伸手拍打了女儿一下,结果小白白哭得更厉害。
    这时安康忽然静静走过去,一声不响,伸手抱过白白。
    那小女孩抽搐着伏在他怀中,马上停止叫喊。
    安康一径把她抱到常春这一桌来。
    整个餐厅松了一口气。
    琪琪友爱地喂她喝水。
    小女孩分明是闹累了。
    伏在哥哥怀中,不住啜食拇指。
    常春替她叫了一客热牛乳,喝过之后,她沉沉入睡。
    安康把外衣包住她,免她着冷。
    琪琪说:“白白脾气好大。”
    常春笑答:“你比她还差,不信问哥哥。”
    一桌人吃得饱饱,白白小睡醒来,刚好一起吃冰淇淋。
    奇是奇在那边并没有来领回女儿。
    林海青倒是来了,一看,两个孩子变成了三个一般浓睫大眼,便不敢出声,只怕最
小那个也是常春所出。
    常春顺口为他们介绍:“这位是林海青哥哥。”
    海青开头欣然答应,后来一想,不对,“我怎么矮了一个辈份。”
    “差不多就算了。”常春笑。
    这时,她看见白白胖胖臂膀上有五轮红印,分明是她母亲的巨灵掌,不由得肉痛,
便把冰淇淋上所有红樱桃赏给白白吃。
    幼小孩子看样子已经浑忘刚才不愉快一幕。
    常春温言好语同她说:“你何故发脾气?”
    白白不回答,两岁那么小的人儿也知道违避不愉快话题。
    常春像是自言自语:“做妈妈的最累,孩子不听话,心中气恼,白天又得上班,没
有精神怎么应付?”然后看着白白,“你要同妈妈合作啊。”
    林海青骇笑,“她听得懂吗?”
    常春一本正经,“怎么不懂,小动物都懂。”
    白白只是低着头吃樱桃。
    “吃完了,跑回妈妈那里去,同妈妈说对不起。”
    白白没有回音。
    可是过一刻,吃完了,她自动爬下椅子,仍由安康把她送回去。
    林海青这才肯定幼儿是别人的孩子。
    他唤侍者结账。
    待他们抬起头,安福全一桌已经离开,从头到尾,没有过来打一个招呼,没有道谢。
    好人难做。
    琪琪一直问:“小时候你有没有打过我?”
    当然有。“你说呢?”
    琪琪笑嘻嘻,“妈妈不会打我。”
    这一刻又有点犹疑,“哥哥,你有无看见过妈妈打我?”
    安康毫不考虑地说:“从来没有。”
    常春微微笑。
    安康说谎。
    怎么没有,有一轮心情坏,还没找到好保姆,一岁的琪琪又特别会趁兵慌马乱的时
候哭闹不休,常春忙得又累又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对牢琪琪便吼,小孩受了惊吓,
整个小小的身躯如一只小猫般颤抖……
    单亲不好做,单亲的孩子自然比较吃苦。
    她也打过琪琪,世上哪有不打孩子的母亲与不吵架的夫妻。
    不过一切过去之后,她这个母亲还不是替孩子们缴付小中大学学费。
    这样重的担子,也亏常春担在肩膀上。
    当下连林海青都忍不住说:“你不像是打孩子的那种人。”
    安康不出声,这是他与妈妈之间的秘密。
    他记得很清楚,父母还没有分开的时候一直吵,他听见他们提高了喉咙,就往台子
底下钻,母亲因此更生气,一定要把他自桌底揪出来。
    现在好了,家里只有母亲,琪琪与他也学会照顾自己,妈妈可以全神贯注出去做生
意。
    他实在不明白何以成年人一整天就是吵吵吵。
    安康记得很清楚,妈妈自顾自诉说怨情,爸爸双眼看着电视,一句听不进去,到最
后,还因剧情笑出来。
    这之后,他们便分开了。
    安康没挂念父亲,自此他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他乐得享受宁静。
    母亲对琪琪慈爱得多,对他,她非常尽责,但直到最近才有说有笑。
    常春这样对儿子说:“男孩子大了自有天地,父母的家关不住你,你亦不会久留,
妹妹不一样,妹妹一生都要靠娘家,你要爱惜妹妹。”
    林海青看看正在沉思的安康,这小男孩老气横秋,可是他喜欢他那种罕见的老成,
许多同龄孩子还在玩铁甲万能机械人呢。
    “到家了。”
    “明天店里见。”
    林海青把小汽车开走。
    安康开口了,“他是谁?”
    常春吓一跳,小男孩的语气似严父管教浪荡女。
    她据实答:“我生意上的新伙伴。”
    谁知安康瞪母亲一眼,“记住,公是公,私是私。”
    常春毕恭毕敬地说,“是。”
    安康露出一丝笑,“他看上去像个正经人。”
    常春“呵”一声,“我希望他是,朱阿姨会把他的底细查清楚。”
    她儿子说:“你要小心,你已经不能不小心了。”
    这句话重重伤了常春的自尊心,她收敛了笑容与幽默感。
    第二天,冯季渝到店里来找常春。
    林海青一向觉得女人心态奇特,她们满有爱心,可是永远找错对象,有烦恼的时候,
一吐为快,也不看看那挤眉弄眼的听众是张三李四。
    这位冯女士同常春的关系就非常暖味,但是她们却有说有笑,有商有量。
    幸亏他的座右铭是,“千万别管闲事,尤其是女人之事。”
    冯季渝说:“朱律师把保管箱锁匙叫速递公司送到我家。”
    “这把锁匙从何而来?”
    “宋小钰通过刘关张律师行交予她。”
    这公式化一来一往都不会免费,将来她们几个人一定会收到账单,天文数字,毫无
疑问。
    “双方律师都希望我俩去看保管箱,我们就去吧。”
    常春一向尊重孕妇。
    “那小伙子是谁?”
    “合伙人。”
    “很沉静很好。”
    “你戴着的耳环,是他的设计。”
    冯季渝看常春一眼,她欣赏他,不过他比她小好一截,又是一条荆棘路。
    常春微笑说:“与你想的有一点出入,他另有对象。”
    冯季渝也笑笑。
    保险箱打开了。
    中型长条子盒内有两只信封,冯季渝打开其中一只,里边有一只指环,她将它抖出
来,只见指环内侧刻着常春两字及一个日期。
    “你的结婚指环。”
    又连忙打开另一只信封,里边是同一式戒指,这只里侧刻着,对了,冯季渝三字。
    是他两次结婚的纪念品,没想到这样虔诚地租一只保管箱专为放两只指环。
    “还有没有其它的东西?”
    冯季渝伸手掏一掏,“没有了。”
    常春问:“你的结婚戒指呢?”
    “在某只抽屉里,”冯季渝问,“你的呢?”
    “我不留纪念品,它们都是垃圾。”
    “真的,记得便记得,忘却便忘却。”
    她俩离开了银行。
    阳光异样地炽热炫目,冯季渝有点吃不消,她胖了许多,汗一刹时湿透背脊。
    常春替她抢到一部计程车,还替她开车门关车门。
    她那漂亮的男伴这次没有陪她同来。
    隔壁的铺位已经买下来,装修工程开始。
    老店原来的装潢不变,又要与新店配合,常春看过图样,构思实在不错。
    开工时发觉室内装修师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白衬衫咔叽裤,男装蚝式防水表,
常春心里已明白一半。
    那女孩姓胡名平。
    是林海青在工学院的同学。
    胡平爱嚼香口糖,可是同常春说话之前必定先把糖渣吐掉。
    这才像出来走的人。
    常春密切注意她开出来的帐单,每一宗都静静复核,证实的确价廉物美。
    做生意防人之心不可无。
    胡平与海青在公众场合一点特别亲热的表示都没有,更显得难能可贵。
    常春欣赏这对年轻人。
    她一直以为他们是情侣,直到一日无意中听到这样的对白。
    她:“妈妈很想见你。”
    他:“你不是没看见我忙。”
    她:“你存心见她,总可以抽得出时间来。”
    他:“我不想在公众地方谈家事。”
    她:“常小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常春真是好不尴尬,当时她坐在旧铺一角的写字台上,与他们只隔着一块木板,虽
见不到他们,声音对白却听得清楚玲珑。
    胡平语气悲哀,“海青,你必须见她,她年纪已经大了,生命已像肥皂泡那样越来
越薄,终于会破裂,消失在空气中,那时,你想见都见不到她。”
    海青冷冷说:“我不觉得是什么损失,我所没有的,我不会牵挂。”
    常春轻轻抬起头来。
    两个人的表达能力都那么强,把他们心意用言语演释得一清二楚。
    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
    常春不惯窃听人家的秘密,真想走开,但她正在核数,不方便放下。
    “海青——”
    “不必多说。”
    “你介绍这项工程给我,我很感激。”
    “那是因为你工夫实在不错,没有其它原因。”
    胡平静一会儿,“工夫不错的设计师城内是很多的。”
    海青答:“我碰巧认识你。”
    听到这里,常春已肯定他们不是情侣。
    刚有客人进来,常春忙去招呼。
    那是一位红脸白发的美国老先生,选购礼物送女儿生日,见常春穿着件黑衬衫,便
要求她把银项链戴起示范。
    常春不嫌其烦,逐款配起给他看。
    “或许,尊夫人也喜欢拥有一条。”
    客人很满意这样的款待,反正要花费,总要花得适意。
    他买了两套林海青精心设计的款式,并且把女儿的照片给常春看。
    “她长得美,”常春说,“同尊夫人一个脸盘子。”
    老先生答:“我们结婚四十年了。”
    “太难能可贵!从一而终?”
    “对,一夫一妻,”老先生咕咕笑,“经过两次大战,目不邪视,心无旁骛。”
    “你们二人均幸运之至。”
    “上帝特别眷顾我们。”
    他捧着礼物愉快地离去。
    林海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旁,“明年他肯定会再来。”
    “明年也许他到东京去买礼物。”
    海青的脸色仍有一股悻然之气。
    这小子,涵养工夫已经练得颇为到家,轻易不会看到他露出不愉快神情,这一次像
是动了真气似的。
    常春当然对这件事一字不提。
    海青一整天都沉静。
    回到家,常春与来作客的妹妹说:“结婚四十年该是怎么样的感觉?”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四十年。”
    “当然,为了生活的四十年是不作数的,太像公务员生涯了。”
    “想象中那两个人已经化为一个人了。”
    “有一方如提前离去,岂非惨痛?”
    常夏笑,“所以说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可想庆祝结婚四十周年?”
    “勉强没有幸福。”
    常春说:“能够与一个人在一起四十年,那人想必有点好处。”
    常夏侧头想一想,“你也要有点好处。”
    “那自然,跳探戈需要两个人。”
    “现今世界这已是不大可能的事了,首先,要很早结婚,第二,要忍耐涵养工夫一
流,还有,闲日要把自己放在最尾,要紧关头却又愿意挺身而出当炮灰,换句话说,要
有牺牲精神。”
    常春笑。
    “你肯不肯?”
    “肯,但不是为人,是为自己。”
    “在今日,愉快地结婚十周年已是奇迹。”
    “你呢,你快乐吗?”常春问妹妹。
    “我并非不开心。”
    “孩子的笑脸总叫你心花怒放吧?”
    “那是我骨肉,有什么事,一定先拖着孩子走。”
    结婚四十年!
    毋须结婚,只要能够同一个人相处四十年已经够好,不管他是合伙人抑或是亲妹子。
    送常夏出门时碰见林海青。
    他说:“对不起我没有预约。”
    常春知道他有心事要诉,便微笑说:“不要紧,我耳朵反正闲着。”
    常夏看林海青一眼,不作声。
    这种年轻男子最危险,一身紧张曲折的活力,搭上了如通电一样,浑身颤抖,许就
变成焦炭,不过炭就炭吧,常夏又看看姐姐,常春可能需要燃烧。
    她走了之后,海青坐下。
    他浑身是汗,胸口一个湿V字,要一杯啤酒,边喝边斟酌该如何开口。
    其实常春可用三言两语代他说出心中疑惑,但是她一向好脾性,只等当事人倾诉。
    海青终于说:“胡平姓胡,我姓林。”
    “废话。”
    “正如安康姓安,琪琪姓张。”
    常春笑笑。
    “我们的情况相同。”
    常春大大不以为然,“错,安康痛爱妈妈与妹妹。”
    林海青脸红。
    过一刻他说:“你早知道了。”
    “我还算敏感。”
    “家母想见我。”
    “为什么不去晋见?”
    “我恨她。”
    “幼稚。”
    “你不明白——”
    “幼稚!”
    林海青长叹一声,举起冰凉的啤酒一饮而尽。
    常春再给他斟一杯。
    “你并没有一双好耳朵。”他抗议。
    “对不起,你这论调,我不爱听。”
    “不是每个母亲都像你,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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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么特别之处?你问安康,我一样打骂孩子,一样拿他们出气。”
    “可是你与他们同在。”
    “各人的环境不一样,你需有颗体谅之心,此刻你已成年,指日可望名成利就,为
何斤斤计较?”
    林海青又喝尽了啤酒。
    “你要惩罚她,但同时也惩罚自己。”
    “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带一只无线电去制造音响。”
    林海青笑了。
    安康这时借故跑来两人之间坐着,咳嗽一声,翻阅杂志。
    “去,听你妹妹的话,去见你母亲,第一次坐五分钟,第二次坐十分钟,次数多了,
自会习惯。”
    安康一听,非常放心,原来他们真的有话要说,而且,说的是正经事。
    林海青抗议:“说时容易做时难。”
    “当然,”常春说,“不然干吗人人需要勇气。”
    “我会考虑。”
    “不要多想,提起尊腿,马上去。”
    “我不愿意轻易原谅她。”
    常春嘻哈一声,耻笑他:“你这个盲目斗气的人,赶快离开我的家。”
    “我还希望多喝一杯。”
    常春站起来,“安康,你招呼这位哥哥。”
    安康放下杂志,拿出半打罐头啤酒,怪同情他说:“喝个饱好了,怎么,同妈妈闹
别扭?”
    海青愿意向小弟弟学习,“告诉我,安康,你如何同妈妈与妹妹和睦相处?”
    安康神气活现地答:“女人都是不讲理的呢,不要与她们讲原则讲道理。”
    海青一怔,“那么讲什么?”
    “讲迁就啰。”安康向他眨眨眼。
    海青说:“你长大了总要离开这个家。”
    “当然,可是我会时常约见母亲与妹妹。”
    “为什么?”
    “因为她俩是我至亲。”
    “不,因为令堂的确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常春出来,看见他俩,诧异地说:“海青,你还在这里?康儿,帮哥哥把脑袋拿到
洗衣机里洗一洗,思想许会搞通。”
    海青站起来,无奈地说:“我告辞了。”
    安康送他到门口,告诉他:“男人要保护女人,男人要对女人好。”
    海青由衷地道谢:“你的忠告很有用。”
    常春探头问:“走了?”
    安康同母亲说:“也许他母亲真的令他生气。”
    常春叹口气,“可能,但是失去的童年已经永远失去,他已成年,变为大块头,不
如原谅母亲,自己好过。”
    安康抬起头来,“妈妈,你会不会再结婚?”
    常春很肯定地说:“不会了。”
    “假使有好的对象呢?”安康蛮开通的。
    常春笑了。
    她有种熬出头的感觉,居然可以与孩子谈到自己婚嫁的问题。
    “今天到此为止。”
    过两日,常春问海青:“你回过家没有?”
    海青摇摇头。
    “牛!”
    胡平在另一角惆怅地笑。
    两道店终于打通了。
    常春同胡平说:“还不恭喜你哥哥大展鸿图。”
    胡平淡淡地笑,“他不一定承认我这个妹妹。”
    林海青冷笑,“我爸才生我一个。”
    常春连忙叉开话题,“多了一百尺地方,看上去气派像是大了一千尺。”她后悔多
嘴,那是他们兄妹俩的家事,她凭什么不自量力想做鲁仲连。
    朱智良来看过,“装修得极有心思,把那位专家介绍给我如何,我正要搬家。”
    常春很乐意把胡平的卡片交给朱智良,林海青在旁看着,虽不出声,眼神却露出宽
慰的神情。
    他明明很关心妹妹。
    朱智良约胡平谈生意,把常春也叫了去。
    常春正想向胡平表示谢意,很乐意赴会。
    到了咖啡座,发觉朱女一个人坐在那里。
    “胡小姐呢?”
    朱女向另一边呶呶嘴,常春一瞄,看到胡平坐另一桌,她对面的女客却是熟人宋小
钰。
    朱女笑说:“世界真细小是不是?”
    常春问:“她们是同学?”
    “不止那么简单。”
    常春不好意思探听人家的秘密,但也表示惊叹:“啊?”
    “刚才胡小姐见到宋小姐,竟叫她姐姐。”
    姐姐?常春抬起头来。
    急急用人脑计算机算了一下,哦,难道林海青与胡平的母亲嫁过三次?
    朱女说:“每个人的身世都是一个故事。”
    这时宋小钰也看见了她们,离远点点头。
    常春笑问朱女:“你说,这个都会是否人人都认识人人?”
    “有什么奇怪,地方那么小,人际关系那么复杂。”
    这时胡平回来了。
    她很大方地说:“原来你们认识我姐姐。”
    看见常春神色尴尬,便加一句:“我们是姻亲关系,家母最近同她父亲宋先生结婚。”
    常春至此才明白林海青不肯去见母亲的原因。
    先入为主,人们老以为母亲多半是白发布衣,孤苦零丁,望穿秋水等儿女返家救济
的老妇,没想到许多女子做了好几次母亲之后仍可风骚风流。
    胡平说下去,“宋先生一直很照顾我,哥哥不领情,他从来不屑见宋家的人。”
    常春笑。
    只有她才知道林海青暗暗留意一切,不然他不会巴巴地跑到宋小钰的画展去。
    他也关心母亲。
    当下常春没出声。
    胡平说:“我只希望母亲快乐。”低下头感喟。
    常春十分感动,她希望安康与琪琪对她也这般谅解。
    胡平抬起头来,“海青仍然不肯去见母亲呢。”
    常春顾左右问:“朱律师的房子怎么样?”
    “我想约个时间去看一看。”
    朱女笑,“我现在就送你去。”
    不知宋小钰是否希望她父亲快乐。
    他们是父母再婚的第一代受害人,安康琪琪这辈已经是后起之秀,不得不习以为常
了。
    那天下午,常春接到宋小钰的电话。
    常春说:“我走不开,你要不要到舍下来谈谈?下午四时是小女午睡时间,我可以
抽空。”
    常春的时间早已不是她自己的时间,日与夜被分割成一段一段,一片一片,一小节
一小节,她必须一眼观七,七手八脚地忍辱偷生,事事尊孩子为重,听他们的命令为首
要,同时尽量在剩下的时间内休息,办妥一切私事兼赚钱养家。然而,她还不算贤妻良
母,因为她结过两次婚。
    宋小钰这次前来探访,神色大善,与以前大大不同。
    她一进门就说:“我不知道你同我继母的儿子在一起。”
    小安康长着顺风耳,马上不动,听大人把话说下去。
    常春连忙澄清:“你误会了,我同林海青是合伙人,我当他像兄弟一样,同你听来
的谣言很有出入。”
    安康轻轻吁出一口气。
    宋小钰沉默,过一会儿她说:“他是个出色人物,城内大半女士以戴他设计的首饰
为荣。”
    常春笑笑,“还没有那么厉害吧。”
    “家父极希望他能与母亲和解。”
    “慢慢总有机会化解。”
    宋小钰点点头,“就这样,我忽然多了一对出色的兄妹。”
    常春答:“能做朋友,再好没有。”
    宋小钰苦笑,“我已经有十个八个半兄半妹姻亲姐弟,走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有些还转了姓宋,请起客来,坐满一桌,所以索性搬了出来住,独门独户,图个干净清
爽。”
    常春只得陪笑。
    “我最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常春给她接上去:“并且发誓只结一次婚。”
    宋小钰讶异,“你怎么知道?”
    常春哑然失笑。
    宋小钰也笑,“而结果结十次婚的人便是我。”
    “别诅咒你自己。”
    “不不,那还不算什么,难是难在怎么妥善处理前次婚姻带来的孩子。”
    常春有点多心,不出声。
    “我不是说你,你是好母亲。”
    常春不搭讪。
    “冯女士好吗,几时生养?”
    “大约在秋季。”
    两人又沉默片刻。
    宋小钰此来,一定有个目的,她不说,常春也不会去套她,不过很明白她这次绝不
是来谈林海青。
    果然,她吁出一口气,“净说闲话,竟把正经事忘了。”
    常春仍不追问。
    “房子卖掉了,款子寄在刘关张律师处,明日我会通知朱律师,请她把款子对分,
付给张琪与张瑜两姐妹。”
    常春意外了,抬起双眼,凝视宋小钰。
    宋小钰轻轻说:“我猜想这才是他真正的心愿。”
    常春一声不响。
    “他还有一笔定期存款,到期后我也会作同样处理。”
    常春忍不住:“涓滴归公?”
    “不,我还留有若干美好的记忆。”宋小钰笑了。
    常春本想代孩子多谢她,随即想到这其实是两个女孩应得的遗产,便只是客气地说:
“你的决定是明智的。”
    宋小钰答:“我也相信如此。”
    常春抬起头,发觉安康已经回自己房间去了,显然知道话题与他无关。
    过一会儿宋小钰说:“生活对你们来说,一定很不容易。”
    她只是指出一项事实,并非怜悯之意,故此常春也不打算自辩,只是温和地说:
“习惯了,各适其适,也有若干乐趣,像下班来不及掏出锁匙开门便与孩子拥抱之类,
很少有另一种感情这样深这样长远。”
    “但是他们终究要长大离开的吧。”
    “我们也不过暂来这世界寄居。”
    “你同冯女士热爱生命。”
    常春笑笑。
    她忽然对宋小钰道出肺腑之言:“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是儿童乐园的读者,我看过
一则故事,是这样的:两位太太见了面,甲向乙炫耀身上累累的名贵珠宝,乙只笑笑,
把两个孩子拥在怀中,骄傲地说:‘他们即是我的珠宝!’要到今日,我才相信故事是
真的。”
    宋小钰马上说:“世上满街满巷是幼儿。”
    常春回敬:“珠宝更是满坑满谷。”
    常春总算赢了漂亮的一招。
    “我佩服你的魄力。”
    “这是天性,早种在遗传因子里,不过在成年后取出应用而已,对我这种平凡的女
性来说,叫我生活得超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那才困难呢。”
    宋小钰无言。
    常春送她出去。
    宋小钰说:“我开头没把遗产拿出来,不是贪图物质。”
    “当然不是。”
    宋小钰低下头,“感觉上我可说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只有他给我若干憧憬,我想抓
着那种感觉。”
    常春不出声。
    “我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常春温言劝道:“不会的,将来有了家庭,你会苦苦哀求孩子给你半天静寂。”
    宋小钰笑了,“会吗,我会幸运到有那一天吗?”
    “当然会。”
    她的要求又不高,从张家骏身上可以看到。
    常春说:“祝你幸运。”
    “你也是。”
    她们紧紧握手。
    宋小钰走了之后,常春轻轻在沙发上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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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生活得舒适,其实不需要许多钱,张家骏那一点点遗产,足以供养琪琪与瑜瑜,
作为琪琪的母亲,她会精打细算,替女儿谋福利。
    常春正翻阅当天的早报,电话铃响了。
    是冯季渝的声音:“宋小钰刚刚离开我家。”
    她也听到好消息了。
    “我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史必灵,你知道我不比你,身无长物,她的慷慨对我有很
大帮助,既然她自动弃权,我乐于接受。”
    常春微笑。
    兜兜转转无数次,终于还是讨还了公道。
    “晚安,史必灵。”
    从明天开始,阳光一定好得多。
    第二天,林海青问常春:“新店要不要找人剪彩?”
    常春微笑,找明星名人就不必了,“叫琪琪主礼吧。”
    林海青沉默一会儿,忽然建议:“安康也要有份。”
    对,怎么会忘了他,常春十分歉意,“是,安康同琪琪。”
    海青又很困惑的样子:“那么,瑜瑜要不要一起来呢。”
    常春为难,她并非小气,只是难以取舍,“不用了吧。”
    “也许琪琪会希望妹妹在场。”瑜瑜的确是她的妹妹。
    最民主的方法是同琪琪本人商量。
    安康听见了,连忙说:“琪琪的妹妹来,我的妹妹也要来,白白是我妹妹。”
    常春仍然过不了那一关,“就你们两个剪彩好了,妈妈决定不去惊动别人。”
    她没有选黄道吉日,星期六孩子们没事,于是就定周末下午。
    两个孩子穿着新衣剪彩,非常兴奋开心,由胡平替他们拍照留念。
    常春至此不禁有点踌躇满志,生活上她大致什么都有了,上帝还算对她不薄。当然,
她希望身边有个伴侣与她共享这项成就。不过,世事古难全,她轻轻叹口气,不要去想
它了。
    朱智良有事,人没到,花篮先到。
    有人唤她名字,常春抬眼一看,是大腹便便的冯季渝带着瑜瑜与保姆及鲜花来了。
    一定又是朱智良这多嘴女,做律师做得这么口疏也真是少有。
    常春忽然觉得人多热闹,朱女主意不错。
    刚与瑜瑜闲聊几句,那边安康欢呼起来。
    呵,他父亲也来了,白白打扮得似小小安琪儿,由安福全拖着手,看样子,白白也
终于接受了这位继父。
    大家不请自来,济济一堂。
    奇是奇在他们并非朋友关系,另有巧妙。
    胡平站在林海青身边,似自言自语,其实是讲给哥哥听:“看人家多大方,多乐意
接受事实。”
    林海青不出声。
    胡平又轻轻道:“也不见得有人会说他们十三点。”
    林海青仍然没有回答。
    胡平叹口气,“妈妈真的很想与你谈谈。”
    常春刚想帮腔,看见宋小钰白衣白裙飘逸地推开玻璃门进来。
    来得正好。
    常春迎上去,“欢迎欢迎。”
    “我来迟了,朱律师昨天才告诉我贵店扩张业务。”
    常春笑,“不怕不怕,我来替你们介绍,这位是我合伙人林海青,你们应该是认识
的吧。”
    宋小钰很大方地说:“久仰大名。”与他握手。
    常春拉着胡平,“来,帮我招呼客人。”
    胡平捧着照相机,很警惕地同常春说:“你看到没有?”
    “看到什么?”
    “他们两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哪两个人?”
    “林海青同宋小钰。”
    “呵,你哥哥同姐姐。”
    胡平顿时紧张起来,“要是他们两人发展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常春取笑,“亲上加亲呀。”
    胡平不以为然,“我不信你看不出,这是个很大的社会问题。”
    “别担心,林海青同宋小钰一点血缘关系也无,即使结婚亦不妨。”
    “可是他母亲嫁了她父亲,名义上他们是兄妹。”
    常春刚想继续揶揄几句,忽然看到那边厢安康正小心翼翼服侍白白喝橘子汁。
    安康一向对这个小女孩有异样的好感,常春都没有正视,此刻她不得不警惕起来。
    胡平朝常春目光看去,“你看安康同白白多友善。”
    要是将来这两个小孩发展起来,一定令常春心惊肉跳。
    常春忽然多了一层心事。
    也就收敛了活泼。
    胡平说下去:“多尴尬,兄妹联婚。”
    常春垂下眼。
    这时冯季渝笑着过来,“史必灵,好人有好报,祝你大展鸿图。”
    常春另有心事,已不想闲谈。
    那一晚,常春立刻做梦。
    梦见十多年之后,安康已经是一个翩翩美少年,而身为母亲的她,也已满头白发,
憔悴不堪。
    常春指着鬓角说:“可怜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青年安康过来握着母亲的手,“妈妈,我要结婚了。”
    结婚?好呀好呀,常春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儿子终于成家立室了,她已没有心事,
恢复自由身,随时可以息劳归主。
    “请问娶的是哪家小姐?我好去准备聘礼。”
    青年安康马上笑了,“妈妈,不必多礼,她就是董白。”
    “谁,董白?”
    “是董阿姨的女儿呀,自小我就喜欢她。”
    “可是,”梦中的常春结结巴巴地说,“董阿姨是你父亲的妻子。”
    “这我早知道。”
    “你叫你爸爸岳父?”常春一身冷汗。
    “妈妈,这不过是世俗的称呼,我们甚至不是远亲,我俩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可是——”
    忽然之间,青年安康的脸色一沉,“妈妈,你不必多讲,要不你爱屋及乌,要不我
们断绝来往。”
    “安康,安康。”常春急着挥手。
    只见安康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常春自梦中惊醒,“哇”一声叫出来。
    真是可怖的一个噩梦。
    醒了她马上跳下床去看安康。
    他还是小小的,正熟睡,母亲吵醒了他。
    安康惺忪地问:“什么事?”口气似不胜其烦。
    常春气,“怎么,妈妈吵醒你不行,你吵醒妈妈就可以?你这家伙到六个多月,还
一晚醒两次你可知道,你欠我多少晚睡眠,你说呀。”
    安康不知怎样回答,只好说:“妈妈,去睡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常春颓然,他已经不需要她了。
    那个搂住她大腿哭声震天不让她出门去上班的小小子,如今打发她去睡。
    她不禁怀念起当年无眠之苦来。
    半夜三更,一次又一次起床,为只为有人真正需要她,这种感觉是最强大的兴奋剂,
所以妇女们还是愿意生孩子。
    她替安康掩上门。
    渐渐她练得习惯二四六点起床,有哭声,不得不起来,没声没息,更要起床看看。
    到现在,不起来不习惯了。
    为求有点事做,最好再生一个?
    常春哑然失笑。
    如今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等孩子们长大。
    时间一定会过去,这个愿望必然可以实现。
    此刻,常春想找人说说话,她知道有一个人在这种天蒙蒙亮之际一定已经醒来,她
是冯季渝。
    常春大胆地拨号码。
    电话只响一声便通,心有灵犀,那边问:“史必灵?”
    “这个城市只有夏天。”
    “我竟不知道如何挨过这个炎夏。”
    “像以往那样慢慢一日一日熬过去,然后,你会诧异冬天来得何其快。”
    “用到这个挨字,可见生活真没意思。”
    常春笑,“我的一位才子朋友说,他早知道生活沉闷,可是就没想到会闷成这样。”
    冯季渝接上去,“人人知带孩子辛苦,就没想到辛苦成这样。”
    “除了你我,人家娘家或夫家总有相帮的人。”
    “算了。”
    常春说:“我这个人特别小气,安康有三个姑妈,个个袖手旁观,我偏不原谅她们。”
    冯季渝笑,“一个人在清晨的意志特别弱,满腔恨事。”
    “牢骚特别多。”
    “史必灵,你有发怨言的权利,因为你已克服生活,我不行,我还要走一大段路,
不能泄气。”
    “要结婚好结婚了,”常春提醒她,“孩子要名份。”
    “上次已经为孩子结婚,这次不能犯同一错误。”
    “那么,为这个夏季结婚。”
    冯季渝笑。
    “天已经亮了,吃一个丰富的早餐,”常春说,“然后去做一个头发,买件新装。”
    冯季渝苦笑,“哪有心情。”
    “叫保姆带着瑜瑜好了,你也是人,也该轻松一下。”
    冯季渝讪笑,是吗,她还是人吗?她难道不是可怜的母牛吗?
    常春没有问及冯季渝身边那位先生。
    这时安康推门进来,“你还没睡?”十二分讶异,“妈妈,我同你调换身份就好了,
我不知多想睡到中午,可是我要上补习班。”叹息表示惋惜。
    常春啼笑皆非,本来这是母亲对幼儿最常说的一句活:“宝宝为什么还不睡,妈妈
累得贼死,想睡都不行,妈妈同你调转做人好不好?”
    现在被少年儿子拿来教训她。
    常春大叫,“我的褒姿蛋在哪里?”幸亏还有一个小的。
    琪琪马上奔过来跳进母亲的怀里。
    那日,回到店里,常春看到林海青有明显的黑眼圈。
    昨儿晚上一定做贼去了,年轻真好。
    坐定当了,海青说:“店里有三个人会比较松动。”
    常春不出声,是,谁不知道这是事实,难为开头时什么都由她一个人挨。
    “我想招聘一个男职员。”
    “我赞成。”己到收成的时候。
    过一刻,海青说:“昨天我去看过家母。”
    啊,常春耸然动容。
    “她外型仍然标致,自小人家以为她是我们大姐。”
    的确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女子。
    像一部荡气回肠的小说,刚开头已经引人入胜,常春正想把故事听下去,有顾客进
来。
    常春只得上去招呼。
    客人取出图样,“我朋友说,这副耳环在你们处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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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春看一看,“哦是。”
    “我想要十来副,实不相瞒,我在三藩市渔人码头也开着一爿礼品店。”
    “原来是行家,失敬失敬,可是我没有现货,需要预定,你有没有一个星期时间?”
    “我后天就回去,可是我愿意付订金,你们大可用速递寄给我。”
    “这位是我拍档,你同他商量好了。”
    接着进来的是一个英俊的青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
    他问常春:“你们有没有宝石戒指?”
    “有,要什么种类?”
    “不超过一千元那种。”他很坦白。
    常春有点为难,“能不能多付一点?”
    “最多一千二。”
    常春也不得不坦白:“我们没有那种宝石戒指。”
    青年失望。
    “送给谁?”
    “女朋友,她同学有一只宝石戒指,购自贵店。”
    原来如此。
    常春不得不硬起心肠,她店里所有陈列品均属商品,非付足银两不可带走,一做善
事,人客闻风而来,那还了得。
    她咳嗽一声,“我们有其它的戒指。”
    “一定要有宝石。”
    常春歉意地笑笑,摊开手。
    忽然她听到一个声音:“或者,一只精致的照相架子可使她开心?”那是林海青。
    但那个青年摇摇头,失望地离去。
    常春看着他背影,过十年八年,安康说不定也会这样去为一个陌生少女鞠躬尽瘁。
    海青讲出常春心底语:“奇是奇在从来没有少年为母亲这般尽心尽意。”
    常春白他一眼,“少替我担心,幸亏我还有一个女儿。”
    海青说:“你不知道你多幸运。”
    “我猜我是,”停一停,“令堂也有女儿,胡平是你妹妹。”提醒他把故事说下去。
    海青惆怅说:“呵是,家母。”
    他母亲看上去仍然年轻,端坐名贵沙发椅上,有点神圣不可侵犯模样。
    海青挑一张比较遥远的椅子坐下,客堂间大就有这点好处,人与人之间可以维持点
距离,不用肉搏。
    母亲开口了:“海青,许久不见。”略见恳切的样子。
    海青身为艺术家,当然懂得欣赏她身上那件裁剪得无懈可击的旗袍。
    这种料子,以前,上海人叫乔琪纱。
    是种极薄的、半透明、织得略起皱纹的印花棉纱。
    海青把目光转到别处。
    除他以外,谁会这样端详母亲呢,一般人才不理母亲外型打扮,有什么不同,母亲
是母亲,只要爱孩子,也就是好母亲。
    半晌才答:“我与人合伙,开了一爿礼品店,忙得巴不得有四只手。”
    母亲点点头,“我听说了,你合股人是位很能干的太太,帮你很大的忙。”
    海青立刻朝胡平看去。
    他的妹妹睁了睁眼,表示消息不是由她泄露的。
    母亲仍然不放过他,母亲仍然四处打听他的隐私。
    他不来见她是一回事,他的事,她全知道。
    说到这里,海青停了下来。
    常春很少如此失态,但是她忍无可忍,追下去问:“后来怎么样?”
    海青说:“我走了。”
    “什么!”
    “我没留下来晚饭,我告辞了。”
    “可是,”她有一千个疑问,“宋先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还有,你母亲快乐吗,
还有,你们可打算讲和?我都想知道。”
    海青说:“我也想知道,可是我没沉得住气,我如坐针毡,我不得不走。”
    “已经难为你了,你做得很好。”
    但是故事听不下去,非常春所愿。
    海青眼神忽然闪过一丝狡狯,“明天,明天或许有新发展可以告诉你。”
    这是什么,一千零一夜?
    常春为之气结。
    每天讲一点点,说到紧张处,且听下回分解,吊着人瘾。
    林海青为什么要那样做?一定有个理由。
    想到这里,常春的面孔忽然涨红了。
    胡平来替店铺装修作最后的修改。
    她对老板娘说:“海青终于去见过母亲,是你的功劳吧,常小姐。”
    “不!跟我无关,他始终是她儿子,他一定会去见她。”
    “母亲哭了。”
    常春抬起一条眉毛,海青一字没提,呵对,也许书还没说到这一节。
    “海青也泪盈于睫。”
    真精彩,海青打算在什么时候才把这一章说出来呢,不经胡平提示犹可,一经胡平
点睛,常春更加心痒难搔。
    表面上一点意思都不做出来,常春只是淡淡地笑。
    “他坐了好一会才走。”
    常春闲闲问:“有没有吃晚饭?”
    “没有,满满一桌菜,没人有心情及胃口,真可惜。”
    “宋先生在吗?”
    他故意回避在外。
    海青没有说谎,他只是隐瞒若干事实不提而已。
    那天下午,常春带着琪琪到朱智良律师办公室。
    连小琪琪都穿着套装,以示郑重。
    冯季渝也来了,拖着瑜瑜小手。
    两姐妹坐好以后,朱智良律师温言对她们说:“我代表你们的父亲,把这份遗产交
给你们。”
    两个小女孩看着朱律师,并不明白大人话里意思。
    朱律师进一步解释:“你们父亲虽然不在世上,但他仍然爱你们牵挂你们,想你们
生活得更好,所以把生前的财产赠予你们,一人一半。”
    小女孩仍然不懂,只是乖乖坐着不动。
    朱智良说着泪盈于睫,忽然控制不住,大声抽噎一声。
    她连忙别转头去遮窘。
    律师事务所的空气调节十分冷,有助她恢复常态。
    大家维持缄默。
    半晌,朱律师转过身子来,把两只信封推到她们面前,轻轻说:“请点收本票。”
    两位母亲随即把信封收入手袋。
    朱智良律师说:“你们的父亲很爱你们。”
    多情的人往往以为别人也多情。
    事务所门被打开,他们一转过头去,发觉宋小钰也来了。
    她迟到,且穿着旅行装束,大概一会儿有约会,恐怕是出海吧,由此可知,她对张
家骏的怀念,亦已减至最低。
    这时朱智良律师宣布:“遗产移交手续完毕。”
    宋小钰嘴角有一个淡淡的微笑印子,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这时琪琪轻轻在母亲耳畔说:“爸爸这次给我什么?”
    常春一怔,正想斟酌字句,不料,琪琪又问:“是新衣还是玩具?”
    常春据实答:“是一笔款子,将来给你读书之用。”
    “哥哥有没有?”
    “他没有。”
    琪琪大吃一惊,“他没有,那我也不要。”
    “他的父亲自会替他作打算。”
    “分给哥哥一半。”琪琪异常固执地友爱。
    常春只得安抚她:“好好,我看着办。”
    但愿这样的爱可以延续至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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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同张家骏有关连的女性终于共处一室。
    宋小钰对她们说:“车子在楼下等我,飞机四十分钟后开航。”
    “出门?”常春意外。
    “去峇里岛,上一次假期被一宗不幸的意外打断,希望这次有助心情平复。”
    常春说:“祝你有意外收获。”
    冯季渝与她握手。
    宋小钰挥挥手,匆匆而去。
    张琪与张瑜两姐妹在一边絮絮不知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孩子话。
    假如大人与大人合得来,孩子与孩子也自然可以做朋友。
    冯季渝丰满许多。
    她同常春发牢骚:“医生老说体重总共不应增加超过十公斤,开玩笑,我此刻已胖
了二十公斤。”
    常春圆滑的社会口吻又回来了:“胃口好是值得羡慕的一件事。”
    “也许永远不会再瘦,”冯季渝苦笑。
    “不怕,”常春叹口气,“你见过胖的牛没有,只有肥的猪,孩子一养下来,既得
上班,又要照顾家务,一下子就恢复原状,肌肉一定比从前还结实。”
    冯季渝也笑。
    “喂,母亲有无收获期?”
    “带孩子收获最快,三四个月后婴儿便会对牢你笑,一年后叫你妈妈。”
    “这叫收获?”
    “不然怎么样?你还指望他卧冰求鲤,彩衣娱亲?”
    冯季渝觉得常春说的话句句铿锵有声。
    当下她说:“我还要到医生处检查。”
    “你先走好了。”
    “我与几间大公司在接头,年薪不错,可以养活一家三口。”
    常春微微笑,“谁也没怀疑过你不是一个能干的女子。”
    “谢谢你史必灵。”
    冯季渝带着瑜瑜走了。
    朱智良对常春说:“我很高兴事情有这样理想的结局。”
    “多亏你从中斡旋。”
    “我何尝做过什么。”
    常春说:“真正肯帮人的人通常会这样说。”
    “你也听过张家骏的录音带?”
    常春感喟,“他的一腔热情化为冲动,哪里有什么诚意。”
    “来,我送你们母女回家。”
    琪琪问母亲:“几时把哥哥那份给他?”
    朱智良十分感动,“你看姐妹多爱兄弟,调转来就不行。”
    真的,胡平对海青多体贴,并不介意两人同母异父。
    路上常春非常沉默。
    “为何不说话?”朱智良问。
    “因为你有事瞒着我。”常春打蛇随棍上。
    朱智良吓一跳,“为何你这样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你知道得最清楚。”
    “还有若干漏网的细节。”
    朱律师说:“我保证你已知道一切。”
    常春点点头,“其实我似所有其他人一样,并无资格知道一切。”
    “我不介意你知道真相,我漏了说什么?”
    常春抬起头,“你忘了告诉我,你才是张家骏财产的继承人。”
    朱女立刻噤声。
    常春知道她猜对了。
    “谢谢你,朱女。”
    “谢我什么?”
    “谢谢你把款子交给琪琪与瑜瑜。”
    朱智良忍不住问:“常春,你是怎样猜到的?”
    “呵,许许多多蛛丝马迹。”
    “说来听听,大侦探。”
    “譬如说,那条录音带,怎么一寄寄了一个月才到我手上。”
    朱女笑笑,“被你看穿了。”
    常春道:“幸亏你不是犯案,不然一下子被人侦破,录音遗嘱早在你手中,你好心
安慰我们,把它寄去横滨,又嘱人再寄回来,可是这样?”
    朱女只笑不语。
    常春看到她一双耳朵烧得透明。
    “张家骏这人,实在好笑,”常春说,“他到底有多少张遗嘱,哪张是最合法的?”
    朱女不出声,像是在动脑筋,看看如何措辞,过一刻她说:“张家骏向我求过两次
婚。”
    常春忍不住讽刺她:“我以为你们情如兄妹。”
    朱智良说:“想听故事就别急急加注解。”
    常春不语。
    “一次在我十九岁,那时他还不认识你们,他要求我别离开这个城市,放弃留学。”
    但是朱智良年轻好胜,对前途充满憧憬,只想出人头地,哪里会得考虑这种仓猝的
求婚。
    少女朱智良缩了缩鼻子,模样趣致,拍拍她兄长的肩膀,调皮地说:“十年后,家
骏,十年后再讨论这个问题。”
    常春讶异道:“可是你说你爱他。”
    朱智良苦笑答:“爱得远远不够。”
    “后来因为内疚,爱得他比较多?”
    “我一直尊重他。”
    常春算一算日期,朱智良去伦敦留学的第二年,她才认识张家骏。
    因为在年轻不羁的朱智良身上失望,所以他挑选成熟解事的常春,一个极端的相反。
    人们第二次挑对象,要不就同第一任一模一样,要不就完全不同。
    朱智良轻轻说:“琪琪差些就是我的孩子,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常春自嘲:“我没有那样痴心的男友,我没有福气享受那种感觉。”
    朱智良低下头,“我有我的学业要继续,读法科那种紧张同八年抗战差不多,若不
能毕业,前途也就完结。”
    朱智良的要求高,常春讪笑,像她,有什么学历?不也挣扎着活下来了,且生存得
不错。
    “终于毕业,租了套袍子上台领文凭,兴奋了十五分钟,总结了十年寒窗,又得匆
匆回来找工作,彼时张家骏已同你分居,他再次向我求婚。”
    那次,朱智良的口气不一样,她叹口气,摊开手,“家骏,我出师未捷,你让我赢
几次官司再谈婚嫁好不好?”
    她已经比较懂事了,知道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是至高的尊重。
    以前她以为一生中起码有十多二十个异性向她求婚,但是在大学七年,四周围都是
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什么都可以商量,但绝对不是早婚。
    张家骏带些赌气带点心酸,他说:“我像是一生都在等你似的。”
    朱智良笑答:“你也没闲着。”
    这是事实。
    张家骏失望而去,认识了冯季渝。
    朱智良说:“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寂寞,也开始后悔。”
    她想同张家骏再论婚嫁,但太迟了,他已将这段感情升华,他真正把她当作知心老
友看待。
    与此同时,朱智良发觉耗尽她一生最好时光读回来的学历,在都会中虽不致于多如
牛毛,也车载斗量。
    张家骏与冯季渝分开时相当沮丧。
    “我不是好丈夫。”
    朱智良鼓起勇气,暗示:“要不要作第三次尝试?”
    “永不。”
    “永不说永不。”
    他拼命摇头,“以后只找红颜知己。”
    “我是你知己。”仍尽量做一次努力。
    “但是,朱女。”他取笑她,“你已老大,早就不是红颜。”
    完了。
    世事古难全,他足足等了她十五年,将近等到时他心意已变。
    常春叹口气。
    回头一看,琪琪已在车后座位睡着。
    “做孩子多好。”朱智良由衷地说。
    “你也经过孩提时期。”
    “什么都不记得,我并非一个精灵的孩子,连自己几时学会上卫生间都忘得一干二
净。”
    常春一怔,她也不记得这件事,可见有多糊涂,对人生最美好一段时日毫无记忆。
    “愧对张家骏,便尽量设法照顾他后人。”
    常春说:“那么多异性,相信他爱你最多。”
    “他只有我一个老朋友,一直向我托孤:朱女朱女,我若有三长两短,请照顾我骨
肉,常春还好,冯季渝一定会有纰漏——中国人有道理,这种话讲多了,马上会应验。”
    朱女双目看着窗外,声音渐渐低下去。
    这个故事所有的细节终于都归一了。
    常春问:“你不打算怀念他一辈子吧?”
    朱女唏嘘,“凡事适可而止。”
    “抬起头来,四周围看看,像你这般人才,一定不乏异性欣赏。”
    “欣赏是一件事,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
    原来一生之中,只是张家骏向她求过两次婚。
    时光在该刹那像是忽然打回头。
    朱智良似看到少年的自己蜷缩在旧沙发里,穿校服的青年张家骏探头过来,“哺”
一声吸引她注意力。
    “朱女,嫁给我,我们结婚去。”
    “好哇,”朱智良抛下小说,“马上去。”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一定同他结婚。
    即使只维持一年半截也算报了对方知遇之恩。
    她泪盈于睫。
    到家了,常春问:“要不要上来喝杯冰茶?”
    “我累得很,想回家一直睡到二○○一年。”
    常春羡慕地说:“至少你有睡的自由,讲得难听点,哪怕一眠不起,都可当作大解
脱办,不比我们,身为人母,不是贪生怕死,万一有什么闪失,若要孩子吃苦,死不瞑
目。”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我只是陈列事实,由衷之言,勿当戏语。”
    朱女问:“你没好好睡一觉已经多久?”
    “十年。”
    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子女不听话,父母要那么生气。
    朱女却说:“可是我羡慕你,世界无人那样需要我。”
    “朱律师,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各人有各人命运。”
    琪琪由母亲抱着上楼。
    自二点七五公斤那样小的新生儿开始抱,如练举重一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
天被逼苦练,常春浑身肌肉渐渐结实,琪琪此刻已经二十公斤有余,可是母亲抱起来,
一点不觉吃力。
    皆因亲生。
    安康来开门,接过妹妹,嘟哝:“睡实了又这样可怜,活像一只猪,卖掉她也不知
道,可是一醒就闹别扭。”
    统天下得宠孩儿均如此。
    安康说:“爸爸找过你。”
    “何事?”
    “他说谢谢你。”
    “是吗,有何可谢?”
    “他说有很多地方要谢你。”
    常春抬起头,如果,如果在十年前,安福全懂得说一声谢,也许他俩就可以从一而
终,省了日后多少事。
    但是他吝啬这一声谢。
    一切都是应该的,常春对里对外,双手不停自早做到落夜,身兼数职,劳心劳力,
对他来说,均是一个哈欠,“啊,是吗,为何你牢骚特别多?”
    曾经有一两年,常春以为有毛病的是她,自卑到极点,她脾性欠佳,她办事能力不
够,她易生怨言,直至与他分开,慢慢发觉自己是一个正常的女子,难以相处的只是这
个永不言谢的男子。
    她教导安康事事道谢,没有人明白为何常春这样紧张这些细节。
    当下常春不经意说:“我不过尽本分而已,没有功劳。”
    安康说:“他说原来有些女子事事靠佣人。”他向母亲眨眨眼。
    常春当然知道安氏父子指的是谁。
    常春淡淡答:“不是人人对家务有兴趣,男子也应落手落脚帮忙,你,少爷,我同
你说过要整理床铺,还有,脏衣服不得随处扔。”
    安康说:“爸爸说佣人一放假,连一只干净杯子也没有。”
    常春听够了,把脸一板,“功课做好了没有?”
    安康怪叫起来:“一天到晚功课功课功课,世上除出功课就没有其它事物了?”
    “有,不是还有任天堂吗?”母亲揶揄他。
    安康知道没有人可以与他母亲比试嘴舌,她实在太厉害了,往往一言便中人要害。
    电话铃响。
    对方是安福全。
    他对前妻说:“我要到今日才知道,即使有洗衣机,衣服也不会自动跳进去洗净,
然后跳出来晾干,然后再折好跳进抽屉去。”
    十年,了解这样简单的原理花了他十年时间。
    常春问:“你不是有个极好的钟点女佣吗?”
    “婚后辞退了。”
    “你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董不喜欢她,她仍叫你为安太太。”
    常春劝道:“不是为生活细节担心。”
    安福全答:“可是我发觉最折磨人的,使人变得歇斯底里的,就是这些细节了。”
    “可以克服。”
    “现在每逢周末,我们用纸杯纸碟。”
    “好办法!”
    “原来男女真的平等了。”安福全颓然。
    “好好地享受平等生活。”常春并不同情他。
    常春记得与他共同生活时,他永远用瞌睡来逃避责任,周末妻子一手带孩子一手理
家务,他老先生关着房门元龙高卧,醒来忙不迭做孝顺儿子陪父母上中国茶楼,每个星
期天常春都如此寂寥度过,直至她发觉她根本不需要这个人。
    一切已成过去。
    值得庆幸的是此刻她生活中已没有多余的人多余的事。
    安康与琪琪都不会故意给她制造麻烦,茶来伸手饭来开口那些人已经到别处生活。
常春佩服董女士——你不做?我也不做,一天一地的脏衣服脏杯碟任由摊着不理。
    常春生就一条劳碌命,她做不到,她天生就该服侍人。
    安福全总算碰到顶头货了。
    常春感慨,可见恶人自有恶人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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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常春回到簇簇新的店里去工作,发觉新聘请的店员是男生。
    林海青时常有新鲜主意。
    海青说:“我有事同你商量。”
    常春笑:“借粮免开尊口。”
    “比这个更糟,我想放假。”
    常春脸色一沉;“林海青,别同我嬉皮笑脸。”
    “对不起,我说正经,我想告三天假。”
    “上工才三个月就告假?”
    海青不语。
    “有啥子芝麻绿豆的急事?你们这干人好像由同一个师傅调教出来,百般无聊得慌
了才找工作填空档,”常春忽然发起脾气来,“一有琐事,立刻放假,一点责任心都没
有。”
    海青静静等她讲完,才说:“我要到峇里岛去。”
    常春一听,更觉火上烹油,一只手已要拍到桌子上,忽然灵光一闪,她静下来。
    呵峇里岛,常春在电光石火间想起有一个人在那个峇里岛上度假。
    她的气渐渐平了。
    对年轻人来讲,还有什么比赶着去见那个人更重要呢。
    常春听说过有人在摄氏零下三十度的低温乘八小时公路车为只为见伊人一面。
    她看着林海青,林海青也看着她,终于她说:“速去速回。”
    海青笑,“有一天,假使你忽然之间要到一个地方去,我会批准。”
    常春答:“不会有那么一天了,我是全天候候补命,有我补人,无人补我,不知几
时去补青天。”
    “太悲观了。”
    “还在等什么,还不去收拾行李?”
    话一说出口,才觉愚昧,他何用什么行李。
    海青向新伙计叮嘱几句,才向常春告辞。
    留他也无用,对了,老话一句,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常春祝他幸运,希望他得到他要的人,以及想做的事。
    林海青走了以后,常春才发觉店里少了他已经非常不方便。
    多年来常不敢依赖任何人是因为靠人是极端危险的一件事,她甚至不敢把家务完全
推给佣人,怕就是怕她们有一日会装腔作势。
    自己来是处世最安全的做法。
    林海青有他一套,他用传真机向常春报导行踪。
    “我到了,但无心欣赏明媚风光。”
    “四处寻找她!酒店,度假村,并无影踪。”
    “真会找事来做,当时为何不问一下芳踪何去。”
    “寻找有寻找的乐趣,在潮热的雨林中漫步,希望看到那张白皙秀丽的脸。”
    “我开始明白高更为何留在大溪地一直没有回家。”
    常春莞尔。
    林海青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他已与母亲逐步言和,他终于会找到宋小钰,他俩不会
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常春松口气。
    以后,每个人都可以四平八稳如常地生活下去。
    但是,常春有第六感,她始终觉得外头还有一件尚未解决的事,是什么?她还不知
道。
    可是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叫她提高警觉,准备应付这件事。
    冯季渝决定结婚。
    她征求常春的意见。
    常春说:“我自己不会做的事我亦不会劝人做,仪式越简单越好,穿一个宽身贵重
些的常服。”
    “什么颜色?”冯季渝心情似乎十分好。
    “颜色无所谓。”
    “深一点还是浅一点?”
    “珠灰吧,珠灰不起眼。”
    “干吗要挑那么沉的色素?”明知故问。
    常春十分不客气地答:“因为白色已不适合你我。”
    冯季渝沉默一会儿才说:“原来如此。”
    常春补一句:“那不过是我的愚见。”
    冯季渝讪笑,“不,愚的是我。”
    常春这时又有点不大好意思,“你原本想挑什么颜色?”
    “淡蓝,或是浅蛋黄。”
    “那也不算过分,可是人家的注意力会集中在你腹上。”
    冯季渝答:“我知道你好意。”
    但她是那种并不在乎人家说什么的勇士,其实常春亦不畏人言,只是,何必为人家
提供话题与笑料。
    “还是珠灰色好看。”常春又说一次。
    “尚有一件事。”
    “叫我陪你挑礼服式样?”
    “不,瑜瑜做我的傧相,我的意思是,琪琪也一齐来,岂不是更好。”
    常春一听,三魂不见七魄,惨是惨在冯季渝这种新派女子还以为是给足常春面子。
    常春不能让她有任何误会,“不不不,”她结结巴巴地说,“琪琪不可牵涉在内,
我不想她,我不能,我——”她颓然,“太复杂了。”几乎落下泪来。
    “一个婚礼有何复杂,”冯季渝说:“同葬礼一样,同新店剪彩无异,常春,你背
这个包袱还要多久?”
    常春不语。
    平时作轻松谈话,他们叫她史必灵,有什么严肃的话要讨论,则改称常春,真奇怪,
从她父亲到冯季渝都不约而同有这种习惯。
    常春答:“我猜我有许多地方要向你学习,但此刻,琪琪不能做傧相。”
    “做人客总可以吧。”
    常春吞一口唾沫。
    “小女孩子喜欢婚礼。”
    这是真的,许多许多年之前,常春也由父亲带着参加过婚礼。在酒店大堂内,雪白
三层高的蛋糕,香槟酒,新娘子穿着白纱,似一只洋娃娃。
    常春同父亲说:“新娘好美好美。”
    父亲答:“伊平日打扮还要好看些。”
    她是他的同事。
    那次婚礼历历在目。
    “让琪琪来。”
    “我会征询她意见。”
    “你一向十分尊重孩子们。”
    常春惨笑,“我可没有问他们要不要到这个世界来。”
    “史必灵,你这个小生意人口角何其似哲学家。”
    常春为此矛盾了整个前半生。
    琪琪愿意参加婚礼。
    “妈妈,让我去,我从来没到过婚礼。”
    常春叹一口气。
    “我是否能穿漂亮衣裳?粉红色一层,纱背后有大蝴蝶结那种。”
    “我会替你选一件合适衣裳。”
    “粉红色,嗳?”琪琪讨价还价。
    安康在一旁说:“妈妈最不喜欢粉红色。”
    但是在该刹那,常春忽然觉得人生在世痛苦多,欢乐少,热泪夺眶而出,“好,”
她与琪琪敲定,“粉红色。”
    为着孩子,她把眼泪强忍下去。
    下午,聪明的安康轻轻问:“妈妈,这些日子来,你其实并不快乐?”
    “不,”常春否认,“我并非不快乐。”
    “看上去你也不似欢乐。”
    常春说:“将来你会明白,成年人所思所虑特别多,很难像幼童那般开心。”
    安康笑,“是,将来我一定都会明白。”
    “或者不明白更好,做一个最快乐的成年人。”
    常春走遍童装部为琪琪挑选参加婚礼酒会的粉红色裙子。
    都会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常春曾听过老人家传神而促狭地形容:只要有铜钿,带胡
须的娘都买得到。
    常春自然也买到了琪琪要的裙子。
    极浅极浅的贝亮淡红,不留神,就以为是象牙色,长至足踵,小飞侠圆领、灯笼袖,
奥根蒂纱捆缎边,五位数字。
    常春咬咬牙根买下来,还配了鞋袜。
    她自己苦出身,到十八九岁还没穿过这漂亮的衣裳,但母亲吃苦,难道不是想子女
生活得更好。
    装衣服的盒子也够夸张的,琪琪捧着它,大眼睛里充满感激之情。
    为了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连安康都说:“真值得,那样开心……女孩子快乐时光有限,没有不吃苦的,要尽
量对她们好。”
    常春微笑着称赞大儿:“有你这样懂事的哥哥,琪琪将来不必吃苦。”
    安康回敬:“她还有那么能干的妈妈。”
    三天很快过去,林海青没有回来。
    常春一直有他的消息。
    他在当地一个有名望的华侨山庄里找到了宋小钰,决定多留几天。
    常春由第六感官带来不安的情绪仍然滞留在身体某部分。
    不因林海青久久不返。
    也不因冯季渝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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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对了,那次婚礼十分愉快。
    在一间私人会所举行,到会者多数是冯季渝工作上的朋友,琪琪打扮得那么漂亮,
引致好几位行内人士询问:“小公主有无兴趣拍广告?”
    常春只笑不语。
    冯季渝笑答:“她母后不会批准。”
    “可是我们所付酬劳丰厚。”
    “母后才不在乎。”
    常春笑得打跌。
    但是她内心一角仍然觉得隐隐不妥。
    是什么原委?
    散会之际常春领着琪琪去与冯季渝握手。
    琪琪对妹妹的母亲说:“你今天很美。”
    冯女士答:“谢谢你大驾光临。”
    “妈妈说,瑜瑜或许可到我们家小住。”
    “我很感激这番好意。”
    对白的语气一如英国人。
    回到家,常春轻轻替琪琪折好那件纱衣。
    只能穿一次,因此分外矜贵,明年也许还有婚礼,但女孩已经长高,时光如流水,
一去不复回。
    一星期过去,林海青仍然没有回来。
    常春打算同他说:“你这辈子的余生都别再想有假。”
    他荐妹妹胡平来帮忙。
    胡平第二天就带来一大帮新客,她眨眨眼对老板娘说:“家母的亲友。”
    是那种见惯世面扬起一道眉说:“贵不要紧可是要特别。”的中年时髦妇女。
    是常春梦寐以求的客人,她巴不得她们连她也买下来带回家。
    胡平直率的活力影响了常春。
    她俩无话不说。
    “常春你似精神欠佳,有什么使你烦恼?”
    “是一件将发生未发生的事。”
    “呵,我不知你有特异功能。”
    常春笑笑,“对,海青到底几时回来?”
    “下个礼拜吧。”
    “他们不知有否论及婚嫁。”
    “他俩?不会的,他们不会浪费时间谈那个。”
    “是的,时间真不够用。”
    晃眼间又是一日,早早早早早到清晨五时黎明即起,还不是一下子又到日落西山。
    呵寻欢趁早。
    海青完全做对了。
    没想到他刚自峇里回来就上班。
    常春有意外之喜,“哟,早。”
    “早。”他一身健康金棕肤色。
    大家对他的假期一字不提,直至中午。
    “开心吗?”常春没头没脑地问。
    “很快活,但是,”他做一个手势,“没有计划将来。”
    “我们只顾今朝。”
    “明天会照顾自己。”
    海青笑。
    “那批货你好寄出去了,因为……”他们开始谈公事。
    海青接的订单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两人埋头讨论半晌,因聚精会神,对四周围环境不闻不问,直至他们的新伙计过来
说:“常小姐,有人找你。”
    常春十分不情愿地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一个穿校服的少女腼腆地站在那里。
    常春的第六灵感马上告诉她,这少女,就是她心为之忐忑的主角。
    但,她是谁?
    常春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上的工作,趋向前去。
    “请坐。”她招呼少女。
    少女约十五六年纪,在那个年纪,她们都有漆黑头发,碧清双目,象牙色皮肤,以
及玫瑰花瓣似的嘴唇。
    常春留恋少女美色,曾经一度,她也曾拥有红颜,常春不由得叹息一声。
    少女放下考究的皮书包,“你是常春小姐?”看样子家境不错。
    “是,你呢,你是哪一位?”
    “我叫赵佩。”少女答。
    好名字。
    “我能为你做什么?”常春殷勤地问。
    不知恁地,常春知道一定可以帮到她。
    这个时候,海青替她们拿来两杯茶。
    少女很有条理地说:“我今年才十五岁,是家中独女,在圣马利女校念四年级。”
    常春非常留心聆听。
    “父亲在年头办移民手续,我才发觉一件真相。”
    来了。
    店里静得落下一枚圆钉都可以听见。
    “原来,我并非父母亲生,我只是他们的领养儿。”
    常春扬起一角眉毛看着她。
    “于是,”少女说,“我很自然地想知道,我亲生父母,是什么人。”
    常春问:“养父母对你好不好?”
    “他俩是我所知道天下最好的父母。”
    “你真幸运!”
    少女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知道,下个月,我会跟随他们前往温哥华定居。”
    “太好了。”
    “以后说不定几时回来,也许就不再回来。”
    常春颔首,“是的,我明白。”
    “爸妈很大方,他们告诉我,我生父姓张,叫张家骏。”
    一切在常春意料中。
    赵佩的神色很平静,“而常小姐,你是他的妻子。”
    常春咳嗽一声,温柔地说:“你得到的消息有点过时,我同张君早已分手,并且,
他已因病逝世。”
    “啊。”少女有点失望,但不见得伤感。
    她只是好奇。
    “我来迟一步了。”她语气惋惜。
    “你的生母呢?”
    “她嫁进豪门,生活很好,我们见过一面,她丈夫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我也愿意替
她保守秘密。”
    “如果你长得像令堂,那么,你们都是美女。”
    少女谦曰:“我很普通,不及她十分一。”
    常春暗中算一算日子,少女出生时,张家骏还是高中生。
    “常小姐,他是不是一个好人?”
    常春义不容辞地答:“是,张君人品纯良,假如他知道你的存在,他会对你负责。”
    “你说得对,常小姐,我生母没把怀孕一事告诉他。”
    “她一定非常坚强独立。”
    少女很明显得到她的遗传。
    常春问:“你怎么会找到我?”
    “呵我委托一位姓郭的私家侦探……我造次了,请常小姐包涵。”
    常春说:“我有张君的生活照,你要不要看看?”
    少女颌首,“好得很。”
    常春自抽屉中取出数帧生活照。
    少女指着照片中的琪琪,“这是谁,”她的双目忽然发亮,“这可是我的妹妹琪琪。”
    是,她是你妹妹琪琪。
    少女绽开答容,“可爱极了,”她兴奋得像是世界从此不再寂寞的样子,“常小姐,
请允准我同她通信。”
    “没问题。”
    “常小姐,”她凝视这位陌生的阿姨,“连你都肯嫁他,我生父肯定不是坏人。”
    常春苦笑地接受这崇高的赞美,没告诉少女,人,有时会犯错误。
    “我能否保留这张照片?”
    “可以,”常春把店里的卡片给她,“同我们保持联络。”
    “谢谢你。”她与常春紧紧握手。
    常春一直送她到店门口。
    少女离开之后,常春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她摸摸胸口,但觉四平八稳,一点遗憾也
没有,她大可以五十年不变,枯燥辛劳地生活下去。
    真幸福。
    林海青搭讪问:“那美少女是谁?”
    常春转过头来,“琪琪长大了不知会不会有人家一半那么漂亮。”
    海青很老实地答:“不会,但琪琪有另外一种样子,她将会是张琪博士,天文物理
专家,把她发现的新星,以母亲的名字命名。”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常春乐得眉开眼笑。
    当天晚上,常春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走一条非常崎岖的山路,举步艰难,背上驭着琪琪,已经累到极点。
    忽然之间,常春发觉安康不在身边,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大声号哭,一边叫:“康
儿,康儿!”声嘶力竭。
    一路摸索地找过去,幸亏衣衫褴褛的小康儿向她奔着过来,常春一把揽住不放,也
一并背着走。
    无论怎么样苦,孩子总算都在自己身边。
    可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同她说:“常春,常春,你忘了你还有一个大
女儿?”
    常春真正地呆住了,她抬起头,望着苍天,恍惚间好似真有一个大女儿生在不知名
的地方,那孩子思念生母,正哀哀痛哭。
    常春心头一阵剧痛,仿佛利刃贯心,泪如雨下,但觉生不如死,跪倒地上,嘴里发
出呵呵之声。
    “妈妈,妈妈。”
    常春睁开双眼,发觉适才做了个噩梦中的噩梦。
    琪琪正蹲在她身边,“妈妈,你又做梦了。”
    常春抹抹一额冷汗,“妈妈吵醒你?”
    琪琪笑着跳上床来,“不要紧。”
    常春抱住琪琪,一直流泪。
    “妈妈,我来服侍你。”小琪替她擦干眼泪。
    “谢谢琪琪。”
    “你做梦看见老虎追你?”
    常春答:“是,十来二十只斑斓的吊睛白额虎带着腥风张牙舞爪扑将上来。”
    “多恐怖。”
    远远不及折磨人的日常生活可怖。
    常春打了一个冷颤。
    凌晨气温已经下降,不知什么时候,又挨过了一个炎夏,空气中仿佛有点秋意。
    都会人又一次熬将下来。
    安康这时出现在房门口,向母亲抗议:“女人,是否都不用睡觉?”
    稍后在他的生命中,他会发现真象。
    此刻,他母亲对他说:“换衣服,我们一起出去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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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好象一直很安静
日出西方,唯我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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