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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大怒,正要再斗,忽听远处有人道:“葛老弟,我好像听到人声。”
窟中两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哪敢再动,却听另一人哈哈笑道:“哪有人了?这岛上鸟不拉屎,龟不生蛋的,你怕是呆久了,憋出病啦。嘿嘿,是不是想嫂子了,待挺过这两天,换了班,回了外岛,有你们乐的。”先前那人笑道:“你就会瞎扯,你光棍一个,哪知道什么夫妻之乐?”
两人说笑一阵,径自去了。谷缜吁了一口气,沉声道:“大家逃命第一,不要再打,我也不叫你乖后生啦。”顿了一顿,又问道,“是了,你有几岁?”陆渐道:“我二十。”
谷缜咦了一声,道:“你竟大我两岁,算起来我十八。”陆渐吃惊道:“这么说,你十五岁半就被关起来了?你那么大一点儿年纪,能犯什么罪?”谷缜嘿笑不语。
陆渐知他断不肯说,便转过话头,说道:“你那计谋怕是行不通。若是狱岛岛主比九变龙王还厉害,我们怎么能夺他的座船?”
谷缜道:“他若在船上,再加十个你我,也是有去无回。不过,他既然来了内岛,又怎么会呆在船上?”陆渐恍然道:“不错,他一定会去九幽绝狱。”
谷缜笑道,“不止他会去。如此大事,岛上三个总管多半也都会去。只消姓叶的不在船上,事情便轻易许多。那艘船是叶梵从红毛海贼手里夺来的,炮多船快,来去如风。”
陆渐犹豫道:“若他此来不乘座船呢?”
“绝无可能。”谷缜道,“东海五尊,或大或小都有怪癖。好比九变龙王清高自许,而这‘不漏海眼’却最好排场,每日出行,非丝竹管乐不欢,若是行于陆地,非驷马香车不乘,若是行于江海,必然要乘坐那艘红毛战船,一则显摆威风,二来只凭这一艘战船,狱岛方圆百里发生任何变故,他均能应付自如。”
说到这里,两人也无他法,唯有在沙窟中苦候。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忽听附近有人叫道:“不好啦,有人逃啦,不好啦,有人逃啦。”陆渐听出是李甲的声音,不由一惊,却听谷缜吃吃笑道:“这个蠢货,我在绑他的牛皮索上轻轻割了一剑,足以令他挣开,他竟然现在才知道?”
不一时,那声音变成两人,料是李甲挣脱皮索,也解开了孙弓的束缚,两人边叫边跑,顷刻去远,继而便听远处有人高声响应,一众人狂呼乱叫,岛上喧哗一片,谷陆二人只觉附近脚步声大作,似有无数人在上方来回跑动。
二人紧紧挤在沙窟里,均能感觉对方心跳加剧,要知此时不被岛卒发觉则已,一旦发觉,二人这般处境,除了束手就缚,再无他途。
天幸那些脚步响了一阵,便即寂然。须臾间,忽听鸟鸣声起,谷缜行险将盖子掀开一条细缝,向外张望,只见数只信天翁掠空而过,向着外岛翩然飞去。
谷缜掩上盖子,缩回窟中,笑道:“成了一半。”陆渐闻言,大为振奋。
又过两个时辰,渐已入夜。谷缜不时掀起盖子张望,他所选地势,正对外岛,若有来船,便可瞧得十分清楚。
陆渐久处窄洞,浑身酸痛,正觉难受,忽听谷缜低笑道:“来啦。”忙问道:“什么来了?”
谷缜道:“叶梵的座船。”陆渐又惊又喜,不觉佩服起来,赞道:“谷缜,你真是神机妙算。”谷缜嘻嘻笑道:“若要活命,便得多花心思,其实我此次脱困,最难的地方倒是那面石壁,若是没你,我一百年也出不来。”
陆渐道:“这得多谢鱼和尚大师,若不是他……”
谷缜冷冷截口道:“鱼和尚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前来,也未必会救我,但你却着实救我一命,他是他,你是你,我谷缜今生今世,只感激你一个,那个死和尚关我屁事。”
陆渐听得大恼,却又想不出话来驳他。忽听丝竹之声,悠然悦耳,继而便听谷缜轻声道:“这船来得好快,照啊,停下来了……唔,叶梵下船了,嘿嘿,这厮号称‘不漏海眼’,滴水不漏,如今也急了,看来老子的面子当真不小……他妈的,沙天洹这老小子,扯什么淡,有话不能边走边说么?”他一边偷看,一边低声咒骂,忽然轻轻欢呼一声:“好啊,进地牢了。”
陆渐微微一挣,谷缜知觉,怪道:“你做什么?”陆渐奇道:“不夺船吗?”
谷缜呸道:“哪有这么快,须得再等两个时辰,那时叶梵下到地牢的七八层,闻讯返回,也来不及了。何况这么大一只海船,你跟我开得走吗?”
陆渐却没想到此节,不觉傻眼,脱口道:“那怎么办?”谷缜笑道:“我自有法子。”
陆渐知他诡计无穷,便也懒得多问,只觉但凡劳心用智之事,尽数交与此人即可。
谷缜计算时辰,料得差不多了,忽道:“可以走了。”二人跃出沙窟,却见天色昏暗,众星寥落,陆渐不由问道:“如今怎么办?”谷缜笑道:“去地牢啊。”陆渐失声道:“什么?怎么进去?”
谷缜笑道:“自然是走进去了,难道我们这身服饰,不是狱岛弟子吗?”说罢拍去衣裤上的沙粒,将腰牌挂上,大步前行。
陆渐瞧得咋舌,心道艺高人胆大,此人武功委实平平,却真有包天之胆,这世上的事,怕是没有几件他不敢做的。
方走二十来步,陆渐忽有所觉,沉声道:“有人来了。”谷缜笑道:“知道了。”不待前方人影显现,蓦地大喝一声:“口令。”来人微微一愣,随口答道:“福禄寿喜。”
谷缜嗯了一声,笑道:“老哥也是来巡岛的么?”那岛卒道:“是啊,这岛上几十年都没出过这等越狱的怪事,总须装装样子。”谷缜道:“狱岛如此森严,我却不信那犯人逃得了。”那岛卒叹道:“难说得很,那畜生打小便难缠,要么怎么会关在九幽绝狱?二位兄弟,你们巡完了,要回地牢么?”
谷缜笑道:“不错,刚逛了一圈,回去交差。对了,这位老哥,你瞧过那逃犯的样子没有?”陆渐听得这话,不觉心惊肉跳,但瞧谷缜,却是嘴角含笑,倒像是说的别人。
却见那岛卒笑道:“他入狱时我瞧过一眼,可惜他满脸血污,没瞧真切。”
谷缜叹道:“可惜兄弟来晚了些,无缘瞧见。”那岛卒冷哼道:“不见也好,这等衣冠禽兽,瞧了晦气。”谷缜嘿嘿一笑,道:“老哥说的是。”
三人擦肩而过,谷缜对陆渐低声道:“我们只有两个时辰,须得抓紧。”步子一急,直奔地牢入口,尚未近前,便听有人低喝道:“口令。”谷缜笑道:“福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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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击昏二人,谷缜却小心放下木箱,取出乌金丝,撬开一扇牢门,忽听门内有人厉声道:“又是哪个王八蛋?”
陆渐听得清楚,喜道:“罗三哥。”那人正是罗小三,啊呀一声,颤声道:“你,你是小陆。”说话间,谷缜陆续打开余下牢门,从怀里取出一支瓷瓶,说道:“陆渐,这是‘七煞破功酒’的解药,一人一粒,你来喂他们。”陆渐接过瓷瓶,讶道:“你怎么拿到的?”谷缜笑道:“我不是进了沙天洹的房间么?”陆渐又惊又喜,继而又担忧道:“这药不会有错吧?沙天洹房里可没什么好东西?”
谷缜笑道:“你放心,‘七煞破功酒’的解药,我六岁就认得了。”陆渐听得怪讶,但不及细问,转身给众人服下。众海客解药入口,虚弱之感顿消,纷纷站起身来,询问陆渐何以至此。
谷缜接口笑道:“待会儿叙旧不迟,咱们先得出去。”他又取出一支瓷瓶,道:“这里的药丸,你们一人一粒,含在嘴里,待会儿我叫一声‘屏息’,大伙儿千万闭住呼吸。”
众海客听得奇怪,纷纷含上药丸,由陆渐率领冲出。沿途遇上几名狱卒,均被陆渐变相击倒。不多时,接近入口,忽被几名狱卒瞧见,叫喊起来,霎时间,自两旁奔出二三十人来。陆渐见守卫如此之多,斗不胜斗,正感头痛,忽听谷缜大喝一声:“屏息。”倏地从木箱中取出两枚圆球,奋力掷出,圆球着地,烟雾弥漫巷道之中。
陆渐瞧那烟雾眼熟,转念间,猛然惊悟:“是那日迷昏我的毒烟。”原来,谷缜扔的,正是从沙天洹房中搜出的“幻蜃烟”,如今情状,与那日船上情状仿佛,只是敌我掉了个儿,狱卒们纷纷两眼翻白,昏厥摔倒,海客们却因为事先含有解药,均然无恙。
谷缜不断掷出“幻蜃烟”,巷道中浓烟滚滚,直喷出巷道之外,入口暗桩也受波及,众海客冲出巷道,竟无一人阻拦。
谷缜指着远处海边一艘大船,叫道:“大伙儿快冲,拿下那艘船。”众海客绝处逢生,无不勇气倍增,纷纷发足,向那船冲去,若干巡岛弟子远远瞧见,奔来阻拦,却被陆渐一拳一个,尽数打倒。
海船上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出舱。这些人均是岛主随从,武功不凡,正要上前阻挡,不料谷缜将所剩的几枚“幻蜃烟”尽数掷出。黑夜之中,浓烟腾起不易察觉。众随从吸入烟气,纷纷倒地,空负一身本事,却用不上半分。众海客跟随陆渐蜂拥上船,有两名随从尚能站立,方要抵挡,却被陆渐先一个“我相”,投掷石块,击昏一个;再一个“马王相”,飞起一腿,将余者踢昏。
众海客受尽关押之苦,纷纷扑上,想杀掉这些随从出气,陆渐却喝道:“不得妄杀,将他们丢下船去。”
他屡屡显露武功,众海客均有畏惧之心,周祖谟忙道:“大伙儿都听小陆的话,将这些人扔下船去。”众海客虽不甘心,也只得扔随从下船。
谷缜笑道:“大伙儿勿要耽搁,快快开船,返回中土吧。”
众人惊喜交迸,轰然应名。他们都是航海的惯家,当即扯帆的扯帆,起锚的起锚,摆舵的摆舵,这艘船乃是红毛海贼船,共有八桅十炮,舰头既高且利,船体流畅自如,须臾远离内岛。谷缜终于脱困,心中快美无比,立身船尾,纵声长笑。
“你先别自顾开心?”陆渐出舱叫道,“周大叔问你,现今往哪里去?”
谷缜手舞足蹈,哈哈笑道:“如今炮舰在手,老子进退自如。既然如此,索性转守为攻,彻底断绝追兵。”说罢一声令下,将船驶往外岛。
外岛半晌即至,夜色中岛影崔嵬,如一头洪荒猛兽,雄踞波涛之上,较之内岛,果然壮阔许多。其时已是深夜,岛左港口灯火阑珊,水中雾气升腾,笼罩得港内船只若隐若现。
外岛众人不知底细,瞧见岛主座船返回,纷纷出来迎接。谷缜命将船上十门佛郎机大炮填满火药,继而爬上桅杆,瞧得远近得宜,一声令下,左舷四炮,火光迸出,港中海船顿被击沉几只。
岛上诸人大惊,纷纷狂呼大叫,走散躲避。另有悍勇者,急乘黄鹞快舰冲突过来,谷缜发声号令,将那战舰转到右舷,又是一轮火炮,将来船击沉,船上岛众纷纷惨叫落水。陆渐瞧得不忍,高叫道:“谷缜,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走了便是,何必这样。”
“妇人之仁!”谷缜冷笑道,“你放了他们,他们放得过你么?”话音未落,两艘黄鹞快舰迫近发炮,正中船身铁甲,偌大战舰,为之一震。
谷缜冷笑道:“瞧见了吗?”继而喝道:“船头,发炮。”两声炮响,将那两艘快舰击成粉碎。陆渐望着那快舰残骸打着旋儿,沉入海底,不由暗暗叹气:“难怪鱼和尚大师临死前说:‘世间疮痍,众生多苦’。只不过,这些疮痍苦难,大多是人自找来的。”想着不胜黯然,不忍再看炮击惨状,闷闷返回内舱。
谷缜频频发令,十门火炮烈焰喷吐,有如火龙肆虐,将港口船只尽数击沉,然后环岛航行,见有船只,便发炮轰击。直到绕岛一周,外岛再无一艘完好船只,谷缜这才发令起航。众海客纷纷立在船尾,望着外岛,犹自恍惚迷离,如在梦幻,直待外岛灯火消失在蒙蒙海雾之中,始才深信终于脱困,欢呼雀跃,欣喜无及。
周祖谟对谷缜一跷大拇指,笑道:“这位兄弟,你年纪不大,但指挥舰船,却比咱们这些几十年的老海客还要老道。”
谷缜从桅杆上飘然纵下,含笑道:“过奖了。”周祖谟见他笑容明爽、举止潇洒,不觉心折,拱手笑道:“区区周祖谟,足下贵姓?”
谷缜浓眉一扬,笑道:“免贵姓谷,名缜。”周祖谟一团笑容僵在脸上,两眼瞪着他,如见鬼魅,蓦地一个激灵,脱口叫道:“你,你是东岛少主。”众海客俱是骇然,呼啦一声,围将上来。
此时陆渐正巧出舱,见状讶道:“周大叔,你们做什么?”周祖谟心神略定,叫道:“小陆当心,这人是东岛的人。”
谷缜的身份,陆渐早已猜到几分,只是无法确定,闻言也无太多惊讶,点头道:“东岛中人,并非都如狄希一般,谷缜是我的朋友,你不要为难他。”
周祖谟跌足叫道:“小陆你不知道,别的东岛中人也就罢了,但这小子是东岛少主,他老爹就是东岛之王,灵鳌岛主谷神通。”
陆渐对东岛西城的恩怨虽略知一二,但到底如何,却不甚了然。转眼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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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谷缜负着双手,俊目清亮,嘴角似笑非笑,满是嘲讽之意,不由叹道:“周大叔,此次若非谷缜,咱们也没法逃出狱岛。冤家宜解不易结,如今同舟共济,不妨将往日恩怨撇开。”
周祖谟怒哼一声,道:“久闻东岛少主狡计百出,一等一的难缠,谁知道他不是假意示恩,背地里却藏有歹毒阴谋。小陆,我乃天部中人,与东岛余孽誓不两立,你想好了,帮我还是帮他?”说罢,两眼直勾勾望着陆渐,大有希冀之色。
陆渐眉头紧蹙,摇头道:“周大叔你待我不薄,但谷缜与我却曾同生死、共患难,乃是生死之交。”周祖谟变色道:“你要帮他?”陆渐仍是摇头。
“好啊。”周祖谟喜道,“你只需两不相帮便好。”他自忖人多势众,对付谷缜不在话下,不料陆渐眉间一舒,扬声道:“我虽两不相帮,但谁敢动手挑衅,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此言一出,船上为之一寂,陆渐容色虽然平和,众人却均能感知他身上那股迫人气势。周祖谟无法可施,恨恨一跌足,回舱去了。
众海客悻悻散去。陆渐虽然镇住众人,却知从此与这些朋友生出芥蒂,不复昔日情谊,不觉心中黯然,信步踱到船头,望着苍茫大海,怔怔出神。
忽听谷缜在身后笑道:“你说咱们是生死之交,只怕是一厢情愿吧。”陆渐道:“我当你是就成了,至于你如何想,那是你的事。”
谷缜默然一阵,忽地笑道:“你这人端地固执,不过,却很对我的脾胃。哼,你别瞧那周祖谟人多,真斗起来,他十九要吃大亏;你今日不是帮我,却是帮了那蠢材。”他见陆渐望着远处,呆然不语,不由笑道:“你想什么?嘿嘿,想姑娘么?”
陆渐摇头道:“我想北落师门。”谷缜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吗?”陆渐道:“不是星星,而是一只灵猫,我被沙天洹抓住后,再没见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狱岛太大,我不及去寻它了。”说到这里,心中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谷缜见他竟为一只畜类伤情,大为好笑,但见他神色惨然,却忍不住安慰道:“那猫儿只需活着,机缘所至,必能再见,你也无须如此烦恼。”
陆渐点头道:“北落师门聪明机警,必有自救之法。”虽如此说,心中仍是耿耿。忽又问道:“谷缜,你真是东岛的少主?”
谷缜笑道:“以前算是,现在却不是了,如今我是东岛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怕被我连累吗?”陆渐失笑道:“我已被你连累了,况且我见过的东岛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们的逃犯,或许是好人也说不定。”谷缜不觉拍手大笑。
陆渐打量他一眼,叹道:“我真服了你,不论坐牢也好,逃亡也罢,总能笑得如此开心。”谷缜挠挠头,道:“这却是天生的了,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但怕我的人,却叫我笑面老虎。”说到这儿,两人皆笑,陆渐只觉与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轻快无比,便有再大难处,也能化解了。
那战舰坚甲利炮,一无阻碍,乘风破浪,日行两百余里,不几日便将近中土。
这一日,陆渐正在熟睡,忽觉有人拍打,睁眼望去,却是谷缜,但见他竖着食指,示意噤声,便爬将起来,又见谷缜向他招招手,当先出去。陆渐懵懂之间,起身尾随。
两人蹑足而行,走到一面舱壁前,谷缜将耳朵贴在壁上,陆渐如法施为,但听细微人声隐约传来,竟是周祖谟,只听他道:“如今丢了鸟铳,沈先生追究起来,大伙儿都不好受。唯一之计,便是将这艘战舰夺下,这艘船犀利无比,献给先生,或能将功赎罪。”
却听罗小三接口道:“但就怕那姓谷的不答应,这两日他在咱们面前指手画脚、阴阳怪气的,瞧着便叫人生气。”
周祖谟道:“姓谷的武功平平,并不足畏。最可虑的却是小陆,若能制住他,姓谷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东岛少主,不止可以将功赎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兴,日后我在天部的地位也必然不同了。”
陆渐听得心惊,却听舱中沉寂片刻,罗小三又道:“但小陆着实厉害,如何制得住他?”
“那个不识时务的小子。”周祖谟森然道,“我瞧过了,底舱里尚有十几坛好酒,料得再过两日,便可抵达中土。到时候,我们借口庆祝归国,邀那姓陆的小子喝酒,灌他个烂醉。虽然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大伙儿便一起动手,将他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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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听得这话,如遭晴天霹雳,半晌也没还过神来,却听罗小三迟疑道:“周老爷,他两次救过我们性命,如此恩将仇报,似乎不妥。”
周祖谟道:“他虽救过我们,却与东岛余孽同流合污。东岛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敌人,对待敌人,岂可手软。但念在救命之恩,即便不杀他,也须挑断他的手足筋脉,废去他一身武功。”
罗小三欣然道:“这个法子最妙。”周祖谟道:“这两日大伙儿见了小陆,不但要不动声色,还要假装笑脸。正所谓的‘兵不厌诈’,就是如此。”
众海客纷纷赞道:“还是周老爷高见。”周祖谟大为得意,呵呵直笑。
谷缜转身拉住陆渐,但觉他掌心汗透,肌肤冰冷,不由暗叹一口气,将他拉回舱中,说道:“陆渐,这世上的人,多数只认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谟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奸商,自然处处只为私利,此时但求抵消丢失鸟铳的罪责,恩将仇报不足为怪。天幸我及早料中,他那些伎俩也就不足为惧了。”
说完,见陆渐仍是呆怔,不由忖道:“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将人心想得太好,容易遭人算计。”想着又叹一口气。
其后两日,陆渐兴致万分低落,每瞧见众海客虚伪笑脸,便觉心头如遭针刺。这日午间,已能望见大陆轮廓,罗小三与两名海客果然来请,罗小三笑道:“小陆,今日便可到中土了,周老爷说了,傍晚在海宁上岸,还说此次能够活着归国,多亏小陆你屡次相助,是故定要跟你喝上两碗,以表谢意。”
陆渐瞧他满脸堆笑,想到那晚所听言语,心中苦涩无比,正想回绝,忽听谷缜笑道:“这酒该喝,不过须得算我一分。”罗小三一呆,却见门口人影一闪,谷缜着一身月白长衫,飘然而入,他久处绝狱,不见日光,故而肌理白皙如玉,兼之这几日饮食无忧,渐趋丰盈,尤显得玉树临风,清俊不凡。
不待罗小三开口,谷缜又笑道:“罗兄,你们得出东海狱岛,区区便无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为何只谢陆渐,却不谢我,如此忘恩负义,岂不成了白眼狼么?”他这一句戳中罗小三的心病,罗小三面皮滚烫,哆嗦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谷缜一拉陆渐,笑道:“走,喝酒去。”竟不顾罗小三,径自前往周祖谟舱中。
周祖谟正设宴以待,见二人同来,不觉一怔。谷缜笑道:“周兄好,谷某适逢其会,也来叨扰两杯。”说罢大马金刀坐了下来,反客为主,提起酒坛,将桌上酒碗一一斟满,笑道:“来来来,先干三碗,再叙情谊,若不喝的,都是我孙子。”说罢先干一碗。
他这话说得极为歹毒,众海客只为不当孙子,也不能不喝,三碗喝罢,面上均染酡红,谷缜却面色如故,又将众人碗里斟满,笑道:“大家这几日同舟共济,都很辛苦,尤其是周老大,劳苦功高,就像那诗里说的什么来着,对了,‘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若不喝下这碗,就是瞧不起周老大。”
海客中谁敢担上瞧不起周老大的名声,也只得无奈喝了。周祖谟心头暗急,正想设计,劝陆渐多喝几碗,不料谷缜将碗一搁,脸上露出狂醉迷乱之色,喝道:“喝喝,不喝就是我孙子……”边说便举起板凳,对着那一排酒坛,手起凳落,唏里哗啦,将酒坛砸碎大半。周祖谟又惊又怒,喝道:“你做什么?”
不料谷缜醉醺醺两眼一瞪,咄咄喝道:“你问老子吗?老子是地藏菩萨、托塔天王,奉玉皇大帝圣旨,前来消灭尔等。”说罢举起板凳,作势欲砸。周祖谟大惊,方欲躲闪,不料谷缜板凳来势一转,又将剩下酒坛敲了稀烂,醇酒流得遍地都是,舱中酒香弥漫。
酒坛破碎,周祖谟毒计落空,心中痛不可当,跌足怒道:“这厮疯了,你们还不拿下他。”陆渐却知缘由,不觉莞尔,起身道:“罢了,他只是醉了发酒疯,我扶他回去。”说罢去抓谷缜胳膊,不料谷缜挣开他,两眼瞪直,大喝道:“我乃诸葛孔明是也,且看我登台做法,借来东风吹旌旗,烧光曹营百万兵。”边说边自手舞足蹈,不知怎的,忽从袖间抖出一枚火折子,只一晃便点燃了,丢在地上。满地醇酒遇火即燃,一时间火苗乱窜。
众海客无不惊恐,尽喊救火,不料火势未灭,谷缜又扔出两枚火折,火势益发猛烈,竟至于不可收拾。谷缜丢完火折,趁着混乱,拉着陆渐转身出舱,又瞧火炮边有几桶火药,便丢了一个火折子过去,两人远远跑开,耳听得身后一声巨响,战舰被炸了一个大窟窿,熊熊燃烧起来,众海客东边救火,谷缜西边纵火,整艘战舰一时间陷入浓烟烈焰之中。
谷缜纵声大笑,与陆渐抢上甲板,取了一艘救生小艇,掷入海中,双双纵身跳上。
陆渐望着舰上冲天烟火,叹道:“谷缜,你这把火放得太狠了些。”谷缜仍是一副醉相,笑嘻嘻地道:“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喝醉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自然而然的,我既然喝醉了,烧他们也是自然而然的。”陆渐呸道:“哪有这种歪理?”
两人将小艇划出数里远,忽见那些海客跌跌撞撞,纷纷奔上甲板,抢夺救生小船,有的更拆了甲板,抱在怀里,纵身入海。不多时,便听战舰内发出一声如雷闷响,滚滚气浪破船而出,偌大战舰须臾间四分五裂,变成一堆铁木碎屑。敢情那把火蔓延至存放火药的舱内,引爆火药,将战舰炸得粉碎。众海客虽然逃生,但灰头土脸,至为狼狈。
谷缜哈哈笑道:“陆渐,我是瞧你面子,知道你不喜欢杀人。若不然,昨天夜里,我便放火烧船,这帮王八蛋,要么喂了鱼虾,要么成了烧鸡。”
划了半晌,两人弃舟登岸,陆渐回望那群尚在海中挣扎的海客,叹道:“我不想再见他们,走吧。”
谷缜笑道:“你今后有何打算?”陆渐道:“我想先回故里,探望祖父,然后将鱼和尚大师的舍利,送到天柱山安放,”
谷缜道:“天柱山钟灵神秀,禅宗祖庭,我也想去瞧瞧,可惜始终不得其便。如今我尚有几件大事,要去南京了断,你不如与我一同办完了事,我陪你先去探亲,再往天柱山如何?”
陆渐寻思此间地处浙江,家乡却在苏鲁交界,此去南京,也是必经之地。当下欣然应允。
商议已定,陆渐急要动身,谷缜却摆手笑道:“不忙,海宁城就在不远,咱们先去打打秋风,赚几个盘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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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九重笑道:“自古弱肉强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鱼肉;想当年,我水部为万老贼重创,人丁单薄,你火部不也趁机下手,抢夺我部的画像么?”
宁不空沉默半晌,从袖间取出一支卷轴。阴九重见了那支卷轴,呼吸一紧,呆滞的眼中闪过一丝神采。
“阴九重,‘火龙子’我是没有了。”宁不空手抚卷轴道,“但你猜一猜,我若运转‘周流火劲’,这画像会当如何?”右手所过之处,那卷轴尽变焦黄。
阴九重厉喝道:“住手。”
“怎么?”宁不空哈哈笑道,“阴师弟猜到了么?”
阴九重涩声道:“宁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
宁不空道:“以图换命,宁某绝不做赔本生意。”阴九重摇头笑道:“我只要画像,要你性命作甚么?”宁不空摇头道:“水无常形,水部的人最为善变,你要我怎么信得过你?”
阴九重道:“那师兄说如何?”宁不空道:“你须得立个水部的绝誓,再让这些水鬼后退五丈,空出大门。”
阴九重面上怒意闪过,但终究笑道:“好,我阴九重对列代祖师立誓,取图之后,不得伤害宁师兄,若有违背,令我御物不成,反为物噬,借水不得,反为水灭。”
姚晴听这誓言并非十分恶毒,心中纳罕,却不知水部高手修炼一生,以水为剑,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这个誓言对其而言,乃是绝誓。
阴九重立誓已毕,手一挥,众水鬼纷纷后退,留出大门。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要不要师弟给你开门。”
“那倒不必。”宁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见状,急道:“宁师兄当心,这人丧心病狂,不可深信。”
宁不空摇摇头,正要抛出画像,阴九重摆手道:“且慢,你将画像丢在地上。”宁不空笑道:“你还怕我弄鬼么?”当即将卷轴抛出,仙碧心头一凉,顿觉大势已去。
阴九重却不亲自上前,招来一名水鬼,拾起卷轴展开,但觉无诈,方才接住,笑道:“宁师兄真是信人。”话音方落,忽见那卷轴上出现一点焦痕,急速扩大。阴九重陡然变色,欲要丢弃,却又不甘,但这火不同凡火,火势离奇,他稍一迟疑,那卷轴腾地燃烧起来,阴九重疾喝一声,两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挡火势。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变,转眼望去,只见宁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圆球,对准日光,华彩逼人。
仙碧脱口叫道:“天火珠。”
宁不空蓦地收起火珠,掠上戏台,一发力,折下一根支撑戏台的木柱,大喝一声,向阴九重掷去。此时阴九重专注运转水甲,救那画像,冷不防木柱撞来,当即运起一道水剑,这道水剑来自他附身之水,威力之强,绝非“水魂之剑”可比,一击之下,足以将台柱击得粉碎,刹那间,木水相交,轰然巨响,那截台柱迸裂作千百细碎火光,夺人眼目。
阴九重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倒退数步,撞中身后大门。他衣裤尽毁,簌簌飘落,浑身赤条条的,道道流水交织成网,如贴身铠甲,从脸至足流转自如,正是阴九重所倚仗的“无相水甲”,只需这层水流,刀剑火器,均不能伤。
“好一个木中藏火,力碎千军。”仙碧露出惊畏之色,“宁师兄不愧为火部奇才,竟练成了失传百年的‘木霹雳’。”
宁不空掷出台柱,倒退数步,盯着阴九重,呼吸浊重不堪。他方才借“天火珠”聚光成火,点燃画像,逼得阴九重运转附体之水灭火。但凡水部高手,必有附体之水作为水引,引动天下之水。附体之水一动,“无相水甲”必生破绽,宁不空折柱掷出,木柱中蓄有无匹火劲,乍看无奇,一遇外力,火劲迸发,木柱崩裂,势如天雷轰击。
这引火、断柱、蓄劲、掷木,寥寥数下,包含宁不空平生武功智能,若然无功,有死无生。
阴九重身周“水甲”越转越快,清亮水流却渐成淡红。仙碧心头一喜:“伤着他了。”
水甲变红,正是鲜血入水所致,宁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气,他方才有意示弱,隐匿“天火珠”与“木霹雳”神通,正是待这致命一击。如今一击得手,已立于不败之地。
阴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阴戾。众水鬼忽地拖着步子,齐齐向宁不空奔来。
宁不空又折断一根柱子,注入火劲,奋力掷出,撞中一名水鬼,化作满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继而宁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厅,火部神通尽得于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而火部高手火势越强,越是如鱼得水,以火为剑,足以焚杀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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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龟(1)

  两人玩花赏景,来到海宁城外,谷缜道:“城里乌烟瘴气的,不入也罢。我知道一个绝好的去处。”
  当下二人在钱塘江边、入海口处,寻到一座酒楼,楼名“观海”,轩敞宏伟,高有三重,当门处是一副书写工丽的对联:“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只此一联,将这满楼海天气象,烘托无余。
  谷缜指着那对联笑道:“听说这两句,是唐人骆宾王写的,那会儿他跟咱们一样,都是刚刚逃过大狱的光头和尚。”陆渐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过,这诗气魄很大,那个骆什么王的,很了不起。”谷缜拍手笑道:“对对,那个骆什么王的,真是了不起。”陆渐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懒得计较。
  两人漫步登上三楼.当面海处坐下。谷缜指点山川,说道:“这海宁城南滨大海,西南有赭山,钱塘江贯穿其间,东接苍茫大海,故而又谓之海门。”
  陆渐讶道:“这些你也知道”谷填道:“我曾在这一带经商。行商者,不知天时地理,不知风俗人情,必然要赔本遭殃呢。”
  陆渐更觉惊讶,说道:”你在牢里关了两年多,按理说当年不过十四五岁,这么小的年纪,便做生章了?”
  谷缜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况经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学文习武好玩多了。”
  这时邻桌有几个儒衫文土,正在把酒吟风,听得这话,大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这少年人光着脑袋,不僧不俗,说的话怎么也离经叛道?想当初,孔圣人的弟子中,颜回从文,子贡经商,怎么没人说子贡比颜回更好?子贡也说自己不如颇回,颜回闻一以知十,自己不过闻一以知二;你这小子,自己没本事从文,就不要信口雌黄,有辱圣贤。”
  谷缜哈哈大笑。那文土怒道:“你笑什么?”
  谷填忽地朗声吟道:“师与商孰贤?颜与回孰富?多少穷乌纱,皆被子曰误。”
  众文土听得一呆,这口句诗分明说的是为师与经商谁更好,先看看于贡和颇回谁更富,子贡富比王侯,颜回却是活活穷死,但古今多少读书人,都被孔子对二人的评语骗了,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众文士初时怔忡,随即大怒,纷纷啐道“有辱圣贤,有辱圣贤。”
  谷缜笑道“你们说我有辱圣贤,敢问那颜回一辈子做过什么?除了读书,便是论道,于家无用,于国无益,白白赚了个‘亚圣’的名声,死了却连棺材也没有。而子贡出使四国,先后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这五国大势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怎样了,孔子死后,还不是他出钱料理后事吗?皇帝老儿自然希望你们都做颜回,大家安贫乐道,他一个人逍遥快活;但若呈个个都像子贡,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难坐了。”
  他手指著一干文土,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颇如玉’吗?可见满嘴的仁义道德,骨子里还不是想钱想女人?你们谁若真能跟颜回学穷,死了连棺材都没有,我便佩服。商人赚的钱虽不怎么干净,但比起那些贪赃枉法的臭官儿,却要干净千万倍不止。”
  那干文士被驳得张口结舌,唯有连骂:“荒唐,荒唐。”
  谷缜却不理会,叫道:“伙计过来。”那伙计为人四海,眼神机灵,一瞧谷缜气派,便知不凡,听他跟众文士辩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听叫唤,忙道:“小爷有吩咐么?”
  谷缜道:“有纸笔墨砚吗,”那伙计笑道:“有,有。”当下取来。众文土先前被谷缜驳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道:“这厮莫不是还想作两首歪诗?若是作出来,一定臭不可闻。”
  谷缜笑道:“老子歪诗没作出来,先闻到两声臭屁了,虽然臭不可闻,但爷爷气量大,再臭也笑纳了。”也不顾众文士怒目相向,饱蘸浓墨,在纸上写道:“旅途困顿,银两短缺。”写罢署上姓名,交给那伙计,笑道:“你拿这个去海宁城状元巷吴朗月府上,交给看门的老钟,再找他要二十两银子,做跑路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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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伙计听得目瞪口呆,吃吃地道:“您、您说的吴朗月莫不是吴大官人?”谷缜笑道:“敢情他现在叫官人了,不错,就是这厮。”那伙计一怔,又道:“但,但他怎么会给我那些银子?”善缜笑道:“你若赚少,再要便是,一百两之内,都没关系。”
  那伙计听得晕晕乎乎,脱口道:“二十两能到手就不错了,够,够我开一家小店呢。”
  那几个文士听了,一人冷笑遭:“你这伙计不守本分,竟来听这个江湖骗子的撺扭,到时候上当挨骂,可别后悔。”
  那伙计不觉犹豫起来。善缜笑道:“送一张字条,又不是去劫法场。伙计,你不妨赌一铺,若是赌对了,就是几十两雪花银子,若是赌错了,也不过挨上吴家门房的几记白眼,又能吃什么大亏?”
  那伙计笑道:“小爷说得是。”当下双手捧了那纸,将浓墨细细吹干,然后足底生风,飞也似去了。
  谷缜睨了那帮文土一眼,笑道:“你们要不要也帮我送条子?士农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读书人,这跑路费自当翻倍。”
  那几人大怒,一人叱道•“你这厮也太放肆,辱骂圣贤在先,戏悔我等于后,当心我告到官府,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续做出耳背模样,接口道:“你敢再说一遭,治我什么罪?”
  那人血气上涌,大声道:“怎么不敢说,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笑道:“说得好,大家都听真了。”那人冷笑道:”听真了又如何?”
  “你这个罪名可谓稀奇古怪。”谷缜笑了笑,从容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条,我条条都能背出来,唯独没有听说过这‘亵渎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骂詈八条,也止于子不骂父、妻不骂夫、臣不骂君,却没说过老百姓不能骂圣贤、骂书生。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难不成各位比太祖皇帝还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条‘亵渎斯文’之罪。”
  那几个文土一听这话,无不面如上色,这‘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压顶,任是谁人,也担当不起。他们原本以为,这光头青年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只须抬出官府,随意罗织一条罪名,便能轻易将之压服。不料今日命逢太岁,遇上的竟是讼师一流的人物,不只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过来给他们扣上一顶足以抄家灭族的大帽子。
  谷填见诸生神色张皇,两眼纷纷盯着楼梯口,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却大叫道:“楼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几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诛。掌柜的,这几个人你都认识么?给我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若有欺瞒,我便告到官府,治你个通逆包庇之罪。”
   此时“观海楼“的掌柜听到喧哗,早巳赶来,闻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几个文士更是浑身发抖,其中一人胆怯体弱,心急之下,竟昏了过去。
  谷填还要再闹,陆渐却瞧不过去,说道“谷缜,罢了,何苦为了几句闲话来害人。”
  谷缜瞪他一眼,冷笑道:“就你心软。”转向那几十文士喝道:“算你们运气,我瞧这位陆爷的面子,放你们一马,还不过来谢过陆爷。”
  那几个文士转悲为喜,也顾不得什么尊严,纷纷起身,向陆渐躬身作揖,口称陆爷,陆渐涨红了脸,慌忙起身回礼。
  谷缜哈哈大笑,将手一挥,喝道:“都绐我滚吧。”诸生哪敢有二话,匆匆会钞,下楼去了。
  谷缜笑道:“这帮酸丁一去,这楼里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净。”陆渐叹道:“难怪东岛的人都害怕你,你处处都要争个输赢,谁不害怕,谷缜正色道:“我跟别人都争辖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摇头苦笑。谷填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罢,我说话可是算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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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一时,忽听“噔噔噔”上楼之声,却是那送字条的伙计回来,只见他满脸通红,双眼发亮,手中提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跑到桌前,道“小爷,小爷您真是通天的手眼。”
  谷缜笑道:“赚了多少梭子?”那伙计摊开包袱,尽是一块块的整银,喘声道:“二百两。我,我原本只要二十两的,谁知钟老门房送了字条进去,回来便说,‘老爷说了,你给谷爷办事,只给二十两,太过寒磷,少说也得给二百两,才够意思’。还说了,谷爷一应所需之物,吴大宫人备好之后,全都亲自送来。”他兴奋难抑,说罢这几句,人都几乎瘫软了。
  谷缜笑笑,道:“将包袱收起来,当心银子太白大亮,扎了别人的眼睛。”伙计转眼一瞧,果见一楼人瞪着自己,眼珠子都似要掉出来,心头一惊,忙将包袱裹好,却不走开。谷缜笑道:“怎么?还嫌少吗?”
  那伙计蓦地放下银子,扑通跪倒,大声道“小人宁可不要这些银子,也情愿跟随谷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年近三十,却对年少的谷缜称爷下跪,楼中人无不霓出鄙夷之色。
  谷缜莞尔道:“你这伙计,算盘打得忒精,今日若放过我,不过能得二百两银子;但若能跟我扯上一星半点的干系,来日赚的,可远不止这些了。”
  那伙计被他道破机心,讪讪道:“谷爷神算,小的这点私心,可瞒不过你。”
  谷缜点头道:“经商之道,一在慧眼识人,你不畏他人讥讽,为我出力,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诚,你方才这句话,足见你不是遮掩之辈,三在舍小求大,当机立断,你能不被这二百两银子耀花了眼睛,可见目光长远。就此三点,让你做个酒楼伙计,太也委屈。好,再拿文房四宝来吧。”
  那伙计大喜,忙捧来笔墨,谷绩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伙计道:“小的姓陈名双得。”
  谷缜赞道:“好个一举双得的名字。”他运笔如飞,刷刷写满一纸,道,“我有事在身,先荐你到吴朗月那里,仍从伙计做起,你做不做?”
  陈双得笑道:“就算谷爷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误。”谷缜一笑,将荐书递到他手上,陈双得如获至宝,双手不自禁微微发抖。
  谷镇道:“那二百两银于,你连着这纸荐书,一并交给吴朗月。”陈双得也是机灵人,浑知还银之举在于取信于人,当即连连点头。
  谷缜眯眼望了望天,笑道:“时辰还早,陆渐,咱们打一局双陆吧。”陆渐撂头道:“我不会。”谷缜笑道:“这个东西不比围棋象棋,劳心费时,而呈全在一个运气,下一盘,便会了。”
  陈双得不劳他说,早巳端来棋具。谷缜演示道:“这黑于是我的,白子是你的,都是一十五枚。咱们先掷骰子,若是掷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掷到二,便走两步,谁的十五枚棋子先过对方边线,谁就算赢。”
  陆渐一瞧,果然易行,当下二人打起局来,光阴尽忘,直待楼上客人走尽,华灯初上,忽听楼下马蹄如雷,似来了无数兵马。陆渐心中怪讶,眉头微蹙,谷缜却专注棋盘,眼皮也不稍抬。
  又听细碎脚步,须臾间,楼口银釭红烛,映出十二名绝色女子,华衣缤纷,眼似秋水,玉簪栖鸾,步摇飞凤,纤纤素手托著朱漆食盒,须臾摆出一桌绝品盛宴;只见象鼻鲨翅,猴脑驼峰,油鲳胜鲟,巨虾如龙,火肉艳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点金,龙鼎燃麝,百果争鲜,名吞满楼,玉盘团团赛月,碧钟奇巧如峰。
  设宴已毕,一名绝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语道:“大官人就在楼下,无谷爷叫唤,不敢擅自上来。他托我转告谷爷,车马备齐。马四匹,均为大食名驹车一乘,为安南沉香雕成,车内有黄金万两,明珠十斗;千套换洗衣衫,用的都是苏州织造的内用织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师亲手缝织,百年佳酿一十八坛,绍兴花雕六坛,贵州茅台六坛,川中竹叶青六坛。至于此间女子,谷爷可任挑六人,作为侍婢。”
  陆渐听得心惊,忽听谷缜笑道:“陆渐,你输啦。”陆渐定神一瞧,谷缜的棋子果然都已通过边线。
  谷缜欢喜道“好,再来一局。”他口中说话,手里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那女子却始终低眉含笑,丝毫不以为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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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心中疑惑,耐着性子再下一局,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却是陆渐赢了。
  谷缜推盘大笑,转眼望那女子,温言道:“美人儿,你站着不累么?”那女子笑道:“能为谷爷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觉累。”
  谷缜笑了笑,点头道:“告诉吴朗月,车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黄金明珠拿走,给我三十两银子。权作盘缠,至于美女佳肴,统统不要。陈双得!”
  陈双得早巳目瞪口呆,闻言慌忙答应。谷缜道:“你让厨房给我们烙两只煎饼,煮两碗清水挂面、卤五斤黄牛肉,再去马车上取两坛花雕。”
  那绝色女子也不惊讶,听了这话,只一笑,招呼众女收拾菜肴,下楼去了。
  过了半晌,那女子又袅袅登楼,施礼道:“吴大官人极想面见谷爷,不知谷爷意下如何。”
  谷缜一碗面吃得稀里哗啦,挥手道:“今日罢了,来日再说。”那女子不觉面有难色,踟躇半晌,方才下楼。不一阵,使听楼下马蹄声响,如风去了。
  陆渐叹道:“谷缜,你这样做故太不近人情。人家对你毕恭毕敬,又送你这么多东西,你竟连面也不见。”
  谷填喝光一碗酒,笑道:“陆浙,你瞧了这些事,似乎不觉奇怪。”陆渐摇头道:“我是见怪不怪了。”
  谷缜道:“好个见怪不怪。”又饮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渍,笑道:“你不知道。四年前,这吴朗月还是我手下伙计,如今却是一跺脚、便震动三州八府十六县的狠角色。这等人财大气租,狡计百出。我这两年囚于深狱,他们无人管束,就如出笼的猛虎、断锁的蚊龙,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你当他的东西好吃好用么,他给你万两黄金,他吞没的黄金,少说也有三万;他给你明珠十斗,他污掉的明珠,少说也有八斛。至于美人香车、华服佳馔,那都是叫人神魂颠倒、晕眩迷糊的玩意儿,你一早陷进去,还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账?”
  他顿一顿,笑笑又道:“吴朗月百般示好,求见于我,难道因为老子生得好看,嘿嘿,只因我若见他,便意味羞既住不咎,我不见他,他就麻烦大了。不过,我收了他的车马美酒,也就是说,以前的事虽不一笔勾销,却可从轻发落。即便如此,吴大官入今晚也睡不好了。”
  陈双得忍不住叹道“谷爷年纪轻轻,竟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
  谷缜笑道:“那只因为,吴朗月之流,纵然多财善贾,却是手中有钱,心中也有钱;唯独我手中有钱,心中无钱。心中有钱,易为金钱所驾驭,沦为钱奴,心中无钱,则可以钱为奴,驾驭天下之钱。”
  陈双得听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钱,心牛无钱。”
  谷缜摇头道:“双得,你便听了这话,也做不到的。我九岁时便听人说了.却直到半年之前,才悟通这个道理。”
  陆渐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还在九幽绝狱么,”却听陈双得嘻嘻笑道:“那这位陆爷,却又是有钱无钱?”
  谷镇瞧了陆渐一眼,笑道:“我这鼻子最灵,但凡人身上有一丝铜臭,不论是手上,还是心里,我都嗅得出来。唯独在这陆爷身上,我一点儿都嗅不到,足见他手中无钱,心中也无钱。”陆渐失笑道:“这话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穷光蛋一个。”
  谷缜摇头道:“你这穷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敌国容易,穷可敌国却难。我虽然讥笑孔子颜回,但这等圣贤之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师。得一人,胜得一国,这就叫做穷可敌国。”
  陆渐末及答话,忽听楼下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穷可敌国,乖孙子入狱几年,果真长了见识。”
  谷缜眼神微变,忽而笑道:“赢爷爷,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里数钱,却来这儿做什么?”
  “这个钱字再也休提。”那老者嘿嘿笑道,“爷爷那点儿家当你又不是不知,给乖孙子你塞牙缝还不够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来,似乎苍老无力,三步一歇。谷缜莞尔道,“赢爷爷来得挺快,我还当第一个来的必是九变龙王,不料乌龟爬得比龙还快。”
  “乖孙子。”那老者呵呵一笑,”你虽然夺了叶梵的红毛战舰,但再快的船,也快不过天上的飞鸟,你头一天出狱岛,爷爷第二天便接到传书。大伙儿沿海守着,碰碰运气。爷爷只是运气好,就在附近,你找吴朗月,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就算是只真乌龟,也该听到了。”
  说话声中,自楼口转出一个耄壹老者,彩衣黄发,长眉低垂,腰背佝偻如弓,手持一报绿竹杖,逍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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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续笑道:“双得,还不看座,”陈双得机灵得紧,不待他出声,已端了坐椅,放在桌前。谷缜又道:“双得,此间无事,你下去吧。”
  陈双得应了一声,方要下楼,那黄发老者呵呵笑道;”这个是乖孙子新收的伙计吗,果然精乖,来,爷爷赏你一枚铜钱。”说丢慢腾腾伸手入怀,摸出一枚泛青的铜钱来。
  陈双得正要伸手,谷缜蓦地双眉倒立,厉声道:“赢万城,你还想不想要钱?”
  那黄发老者一怔,收回铜钱,笑道:“想,怎么不想,”陈双得却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手伸了一半,大为尴尬,忽听谷缜笑道:“双得,这位老前辈逗你玩呢,还不快走?”
  赢万城闻言,浑浊老眼中精光一转,转眼望去,忽见陆渐吐出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不觉暗暗心惊:“这小子什么来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杀气。”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孙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绝狱都困不住你,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是了,咸鱼翻身。呵呵,若不是爷爷我,这天下又有热闹可瞧了。”
  谷缜笑道:“赢爷爷这话,是吃定我了?”
  没有芭蕉扇,敢过火焰山么?”赢万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于练武,若你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爷爷这把老骨头,岂敢送上门
  谷缜笑到:“赢爷爷的‘龟镜’神通,我自来佩服,想当年我抓周的时候… … ”话未说完,赢万城冷哼一声,接口道“事过多年,还有什么好说的?”
  谷续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我朋友还没听过呢。陆渐,你想不想听?”
  陆渐笑道:“你小时候的事吗,说来听听。”赢万城重重哼了一声,老脸阴沉
  谷缜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时我刚生不久,我老爹丢了许多物事给我抓,说是抓到什么,将来一定和那东西有缘,就好比捉笔从文,抓刀从武。而这赢爷爷却会一门厉害本领,叫做‘龟境’,不但能猜到对手的心思,就连小娃儿的心思,他都晓得。他当时就跟我爹打赌,说是我一定会抓算盘,赌注是一百两金子,对不对,赢爷爷?”
  赢万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没抓算盘,”谷缜笑道:“算盘我是抓了,所以说赢爷爷的‘龟镜’神通,不是吹出来的。不过,一百两金子是谁赢了?”
  赢万城面肌抽搐一下,露出痛心之色,悻悻遭“你爹赢了。”
  谷缜笑道:“陆渐,你猜猜,为何赢爷爷明明猜中算盘,却输了金子?”
  陆渐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我猜不出来。”
  “这个简单得很。”谷缜道,“因为他只猜中了一半。”
  陆渐讶道“怎么说?”谷缜道:“寻常小孩,都是一手抓周,但我却是两手齐出,右手抓了算盘,左手却抓了一艘玩具木船;而且两只手不分先后。赢爷爷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一半,输了一百两黄灿灿的金子。”
  赢万城听得烦躁起来,竹杖一顿,喝道“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拿来说嘴”
  “赢爷爷会错意了吧,”谷缜冷冷一笑,目中厉芒大盛:“我说这事,并非叙旧。而是要你知道,从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龟’赢万城的克星,除非你见面就将我杀了,要么一定要倒大霉。”
  赢万城老眼一眯,将他打量一番,嘻嘻笑道:“爷爷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着美貌女人,也是兴致全无,唯独爱一些黄白之物,这东西乖孙子你最多了,爷爷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你?”
  谷缜冷冷道:“你要多少?”
  “爷爷最不贪心了。” 赢万城叹道,“什么万两黄金,明珠十斗,爷爷统统不要,爷爷只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给了我,我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你一马。”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谷缜哑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这就写张条子给吴朗月,你去他得珠宝斋挑,要几个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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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赢万城眯起双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张嘴“乖孙子,你明知爷爷不要这些。爷爷要的戒指,普天之下只有一枚: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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