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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班就会来看你!”

  宋妈说:

  “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

  妈妈把我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当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她的歌:

  “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顺水路,顺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   她又唱:

  “饲阉鸡,阉鸡饲大只,台刂给英子吃,英子吃不够,去后尾门仔眯眯哭!”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睁开眼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说: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了一碗黄黄的汤还有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妈妈的胸怀里。妈妈说:   “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刚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们快一点,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像前面没尽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我回头看妈妈,心里想问:“妈,这是桂花香吗?”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子对爸说:

  “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对我说:“小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后风也大。”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马车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净的脸上,那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子!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得得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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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海去



  妈妈说的,新帘子胡同像一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于是爸爸就教训我,他绷着脸,瞪着眼说:

  “讲晤听!喝汤不要出声,■■■(上“穴”,下“卒”)的,最不是女孩儿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当地响。……”   我小心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里,爸又发脾气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一个菜,你就先下手,”他又转过脸向妈妈:

  “你平常对孩子全没教习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只想赶快吃了饭去到门口看方德成和刘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汤出了声,舀汤碰了碗,菜来先下手。我已经吃饱了,只好还坐在饭桌旁,等着给爸爸盛第二碗饭。爸爸说,不能什么都让佣人做,他这么大的人,在老家时,也还是吃完了饭仍站在一旁,听着爷爷的教训。

  我乘着给爸爸盛好饭,就溜开了饭桌,走向靠着窗前的书桌去,只听妈妈悄悄对爸爸说:

  “也别把她管得这么严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馆的疯子把她吓得那么一大场病,到现在还有胆小的毛病,听见你大声骂她,她就一声不言语,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呀!现在搬到这里来,换了一个地方,忘记以前的事,又上学了,好容易脸上长胖些……”

妈妈啊!你为什么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又常常说,哪个是疯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哪个是贼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蓝色的天空上,飘着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国文书上第二十六课的那篇《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呢?还是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的呢?但是我很喜欢念这课书,我一遍一遍地念,好像躺在船上,又像睡在云上。我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了,妈妈常对爸爸、对宋妈夸我用功,书念得好。我喜欢念的,当然就念得好,像上学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一身二手……”那几课,我希望赶快忘掉它们!   爸爸去睡午觉了,一家人都不许吵他,家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但是我听到街墙传来“嘭!嘭!”的声音,那准是方德成他们的皮球踢到墙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样跟他们说话,跟他们一起玩呢?在学校,我们女生是不跟男生说话的,理也不理他们,专门瞪他们,但是我现在很想踢球。

  好妈妈,她过来了:

  “出去跟那两个野孩子说,不要在咱们家门口踢球,你爸爸睡觉呢!”

  有了这句话就好了,我飞快地向外跑,辫子又钩在门框的钉子上了,拔起我的头发根,痛死啦!这只钉子为什么不取掉?对了,是爸爸钉的,上面挂了一把鞋掸子,爸爸临出门和回家来,都先掸一掸鞋。他教我也要这样做,但是我觉得我鞋上的土,还是用跺脚的法子,跺得更干净些。   宋妈在门道喂妹妹吃粥,她头上的簪子插着薄荷叶,太阳穴贴着小红萝卜皮,因为她在闹头痛的毛病。开街门的时候,宋妈问我:

  “又哪儿疯去?”

  “妈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足地回答她。

  门外一块圆场地,全被太阳照着,就像盛得满满的一匙汤。我了不起地站到方德成的面前说:

  “不许往我们家墙上踢球,我爸爸睡觉呢!”

  方德成从地上捡起皮球,傻喝喝地看着我。

  在我们家的斜对面,是一所空房子,里面没有人家住,只有一个看房的聋老头子,也还常常倒锁了街门到他的女儿家去住。宋妈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这所房子总租不出去,是因为闹鬼。妈妈听了就跟爸爸说:“北京城怎么这么多闹鬼的房子?”   在闹鬼房和另一所房的中间,有一块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空地,长满了草,前面也有看来我都能迈过去的矮破砖墙,里面的草长得比墙高。这块空地听说原来是闹鬼房子的马号,早就塌了,没有人修,就成一块空草地。

  我看着那片密密高高的草地,它旁边正接着一段闹鬼房子的墙,便对傻方德成他们说:

  “不会上那边踢去,那房里没住人。”   他们俩一听,转身就往对面跑去。球儿一脚一脚地踢到墙上又打回来,是多么的快活。

  这是条死胡同,做买卖的从汤匙的把儿进来,绕着汤匙底儿走一圈,就还得从原路出去。这时剃头挑子过来了,那两片铁夹子“唤头”弹得嗡嗡地响,也没人出来剃头。打糖锣的也来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枣面儿,有印花人儿,有山楂片,还有珠串子,是我最喜欢的,但是妈妈不给钱,又有什么办法!打糖锣的老头子看我站在他的挑子前,便轻轻对我说:

  “去,去,回家要钱去!”

  教人要钱,这老头子真坏!我心里想着,便走开了。我不由得走向对面去,站在空草地的破砖墙前面,看方德成和刘平他们俩会不会叫我也参加踢球。球滚到我脚边来了,我赶快捡起来扔给他们。又滚到更远一点儿的墙边去了,我也跑过去替他们捡起来。这一次刘平一脚把球踢得老高老高的,他自己还夸嘴说:“瞧老子踢得多棒!”但是这回球从高处落到那片高草地里了。   “英子,你不是爱捡球吗?现在去给我们捡吧!”刘平一头汗地说。

  有什么不可以?我立刻就转身迈进破砖墙,脚踏在比我还高的草堆里。我用两手拨开草才想起,球掉到哪里了呢?怎么能一下就找到?不由得回头看他们,他们俩已经跑到打糖锣的挑子前,仰着脖子在喝那三大枚一瓶的汽水。   我探身向草堆走了两步,是刘平的声音喊我:“留神脚底下狗屎,英子!”

  我听了吓得立刻停住了,向脚底下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我拨开左面的草,右面的草,都找不到球。再向里走,快到最里面的墙角了,我脚下碰着一个东西,捡起来看,是把钳子,没有用,我把它往面前一丢,当的一声响了,我赶快又拨开面前的草,这才发现,钳子是落在一个铜盘子上面,盘子是反扣着的。真奇怪!我不由得蹲下来,掀开铜盘子,底下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很漂亮的带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讲究的绸衣服。我赶紧用铜盘子又盖住,心突突地跳,慌得很,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被人发现了,抬头看看,并没有人影,草被风吹得向前倒,打着我的头,我只看见草上面远远的那块蓝色的海,不,蓝色的天。   我站起身来往出口的路走,心在想,要不要告诉刘平他们?我走出来,只见他们俩已经又在地上弹玻璃球了,打糖锣的老头子也走了。刘平头也没抬地问我:

  “找着没有?”

  “没有。”

  “找不着算了,那里头也太脏,狗也进去拉屎,人也进去撒尿。”

  我离开他们回家去。宋妈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她看见我便皱起眉头(小红萝卜皮立刻从太阳穴上掉下来了!)说:   “瞧裹得这身这脸的土!就跟那两个野小子踢球踢成这模样儿?”

  “我没有踢球!”我的确没有踢球。

  “骗谁!”宋妈撇嘴说着,又提起我的辫子,“你妈梳头是有名的手紧,瞧!还能让你玩散了呢!你说你够多淘!头绳儿哪?”

  “是刚才那门上的钉子钩掉的。”我指着屋门那只挂鞋掸子的钉子争辩说。这时我低头看见我的鞋上也全是土,于是我在砖地上用力跺上几跺,土落下去不少。一抬头,看见妈妈隔着玻璃窗在屋里指点着我,我歪着头,皱起鼻子,向妈妈眯眯地笑了笑。她看见我这样笑,会原谅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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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第三天,好几天过去了,方德成他们不再提起那个球,但是我可惦记着,我惦记的不是那个球,是那草地,草地里的那堆东西。我真想告诉妈或者宋妈,但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课很快地就做完了,两位数的加法真难算,又要进位,又要加点,我只有十个手指头,加得忙不过来。算术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们看海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会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船儿在水上摇呀摇的,我一定会睡着了。“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收拾铅笔盒的时候,这样念着;我把书包挂在床栏上,这样念着;我跳出了屋门坎儿,这样念着。   爸和妈正在院子里,妈妈抱着小妹妹,爸爸在剪花草;他说夹竹桃叶子太多了,花就开得少,去掉一些叶子;又用细绳儿把枝子捆扎一下,那几棵夹竹桃,就不那么散散落落的了。他又给墙边的喇叭花牵上一条条的细绳子,钉在墙高处,早晨的太阳照在这堵墙上,喇叭花红紫黄蓝的全开开了,但现在不是早晨,几朵喇叭花已经萎了。

  妈妈对爸爸说:

  “带把锁回来吧,贼闹得厉害,连新华街大街上还闹贼呢!”

  爸爸在专心剪裁花草,鼻孔一张一张的,他漫不经心地说:“新华街,离咱们这里还远呢!”然后抬头看见我:“是不是?英子!”   我点点头,那空草地在我眼前闪了一下。

  小妹妹这时从妈妈的身上挣脱下来,她刚会走路,就喜欢我领她。我用跳舞的步子带着她走,小妹妹高兴死啦!咯咯地笑,我嘴里又念着“我们看海去”,念一句,跳一步舞,这样跳到门口。宋妈刚吃过饭,用她那银耳挖子在剔牙,每剔一下,就啧啧地吸着气,要剔好大的功夫;仿佛她的牙很重要!小妹妹抱住她的腿,她才把耳挖子在身上抹了抹,插到她的髻儿上去。

  宋妈抱起小妹妹走出街门了;她对妹妹说:“俺们逛街去喽!俺们逛街街去喽!”宋妈逛大街的瘾头很大,回来后就有许多新鲜事儿告诉妈妈;神妖贼怪,骡马驴牛。   宋妈走远去了,小妹妹还在向我招手,天还没有黑,但是太阳不见了,只有对面空房子的墙角上,还有一丝丝光。再看过去,旁边的空草地上,也还有一片太阳闪着亮,草被风吹得轻轻地动,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走过去。我家隔壁的门前,停了一个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却不见人,大概是到谁家收买破烂去了吧!这时门前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向空草地,一边迈过破墙,一边心里想,如果被宋妈或者什么人看见我到这里来的话,我就说,我要找那个皮球的,本来嘛!

  我没有专心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脚步是走向那个神秘的墙角。我屏住气,拨动着高草,轻轻地向前探着脚步,我是怕又踩到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能够还在这地方吗?我那天怎么不敢多看一看,立刻就返身退出来了呢?现在这些东西如果还在这地方的话,我又怎么办呢?当然没有办法,我只是想看一看,因为我喜欢奇怪的事。

  但是当我拨开那一从草的时候,使我倒抽了一口气,惊奇地喊了一声:

  “哦!”

  蹲在草地上有一个人!他也惊吓地回过头来“哦”了一声。瞪着眼望了我一阵,随后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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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你也上这儿来干吗?”

  “我呀,”我竟答不出话来,愣了一下,终于想出来了:“我来找球。”   “球?是不是这个?”他说着,从身后的一堆东西里拿出一个皮球,果然是刘平他们丢的那个。我点点头,接过球来便转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们谈谈。”

  他是穿着一身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会看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敦敦的,是个老实人相。”我本来有点怕,想起这句话就好多了。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有点发抖,人也不肯站起来,但是我知道他身后有一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铜茶盘什么的。他说:

  “小姑娘,你几岁啦?念书了没有?”   “七岁,在厂甸附小一年级。”常常有人问我同样的话,所以我能一下子就回答出来。

  “喝!那是好学堂。谁接你送你上学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后,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说:“爸爸说,小孩子要早早养成自立的本事,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新华街城墙打通了,叫做兴华门(现名和平门),我就不用绕顺治门啦!”

  “小姑娘会说话,家教好,”他不住的点头。“你爸爸说得对,小孩子要早早地就学着自个儿,嗯自个儿管自个儿的本事,唉!”他忽然低头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抬头望着我,笑笑问道:“你猜我是来干吗?”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里拉屎?”

  “拉屎?”他睁大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不讲卫生!”

  “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我又低头斜着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后,他好像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从短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圆又亮的汽水球:

  “哪,这些个给你。”

  “我不要!”这种事一点儿也不能坏我的心眼儿。爸爸说过,不许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是我给你的呀!”他还是要塞到我手里,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张开着,并不拳起来,球没法落在我手里,就都掉在草地上了。我又说:   “人家给的也不能随便要。”

  “这孩子!”他也很没有办法的样子,随后他又问我:“你们家知道你上这儿来吗?”

  我摇摇头。

  “你回去要告诉你们家里的人看见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那好,可千万别跟人说看见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谁又说他是坏人了呢?他的样子使我很奇怪!我猜想他不是来拉屎的,那堆东西,跟他有关系。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乌鸦飞过去了。

  “那你呢?”我问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掸掸身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来,接着又说:“可别说出去呀,小姑娘,你还小,不懂事,等赶明儿,我跟你慢慢的谈,故事多着呢!”   “讲故事?”

  “是呀!我常常来,我看你这小姑娘是好心肠,咱们交个道义朋友,我跟你讲我弟弟的故事儿呀,我的故事儿呀。”

  “什么时候?”说到讲故事,我最喜欢。

  “遇见了,咱们就聊聊,我一个人儿,也闷得慌。”

  他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样一个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不清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样,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   我转身向外拨动高草,又回过头来问他:

  “明天你要来吗?”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个包袱摊开来包些东西,草下面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听见“当当”的声音,准是那个铜盘子碰着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东西吗?

  我走出了破砖墙,眼前这块地方还是没有人,但远远地我看见宋妈领着小妹妹回来了,我赶快向家里跑,路过隔壁的人家,看见那收破烂的挑子还摆在那里。

  我和宋妈同时到了家门口,便牵了小妹妹的手走进家门去,这时院子里的电灯亮了,电灯旁边的墙上爬着好几条蝎虎子,电灯上也飞绕着许多小虫儿。茶几已经摆在花池子旁边了,上面准是一壶香片茶,一包粉包烟,爸爸要在藤椅上躺好久好久,跟妈妈谈这谈那,李伯伯也许会来。   我把皮球放在茶几上,随手便把粉包烟拿起来打开,抽出里面的洋画儿,爸爸笑笑问我:

  “封神榜的洋画儿存完全了没有?”

  “哪里会!那张姜子牙永远不会有。三只眼的杨戬我倒有三张啦!”

  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着对妈妈说:

  “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姜子牙啦,杨戬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心气儿,忽然问爸爸:

  “爸,什么叫做贼!”

  “贼?”爸爸奇怪地望着我。“偷人东西的就叫贼。”   “贼是什么样子?”

  “人的样子呀!一个鼻子俩眼睛。”妈回答着,她也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随便问问!”

  我说着拿了小板凳来放在妈妈的脚下,还没坐下来呢,李伯伯也进来了,于是妈妈就赶我:

  “去,屋里跟小妹妹玩去,不要在这里打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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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洗脸的时候,把皮球也放在脸盆里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盆里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进书包里,这时宋妈走进来换洗脸水,她“哟”了一声,指着脸盆说:

  “这是你的脸?多干净呀!”   “比你的臭小脚干净!”我说完噗哧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宋妈的脚,大概是因为她的脚裹得太严紧了。妈妈说过,那里面是臭的。

  宋妈也笑了,她说:

  “你嘴厉害不是?咬不动烧饼可别哭呀!”

  咬不动烧饼,实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虫蛀了,前面的又掉了两个,新的还没长出来,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麻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为了慢慢地吃早点,我迟到了;为了吃时碰到虫牙我痛得哭了。那么我就宁可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上学去。

  我把书包背挂在肩膀上,自己上学去。出了新帘子胡同照直向城门走去,兴华门虽然打通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城门里外堆了一层层的砖土,车子不通行,只有人可以走过。早晨的太阳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身,我虽然没吃早点,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扶着书包正碰着鼓起来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里的情景,那个厚厚嘴唇的男人,他到底是干嘛的?   我呆想了一会儿,便走下土坡来,出了兴华门,马上就到学校了。

  五年级的童子军把着校门,他们的样子多凶啊!但是多让人羡慕啊!我几时能当上童子军呢?

  “书包里是什么?”童子军指着我的书包问。   我吓了一跳。

  “是皮球,还给刘平的。”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真怕他们。

  童子军对我很好,他没有检查,手一挥,放我进去了。我可看见他从别的同学的裤袋里查出蚕豆来,查出山楂糖来,全给没收了。不许带吃的。

  进了教室,我掏出皮球来给刘平,他愣着,大概忘了,我说:

  “是你们那天丢的皮球呀!”

  他这才想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

  有一些同学们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大礼堂,每一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一项表演节目,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在上课的时候,果然老师告诉我们,一二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韩老师要从一、二、三年级的同学里,挑出几个人来,合着演唱“麻雀与小孩”。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心跳了,因为我喜欢韩老师!她是我们附小韩主任的女儿。她冬天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镶了白兔皮的边,在大礼堂里教我们跳舞,拉圈儿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是多么喜欢她,她喜欢我吗?……   “……还有林英子,当小麻雀。”

  啊!我还在做梦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林英子,从明天起,下了课要晚一点儿回家,每天都由韩老师教你们,到三甲的教室去,听明白了没有?记住,要告诉家里一声。”

  我只觉得脸热,真高兴死了,同学们会多么羡慕我啊!去跟三年级的大同学一起跳舞,虽然我当的是小小麻雀,只管飞来飞去,并不要唱什么。

  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妈妈,不要告诉臭小脚宋妈,她一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同学都围着我,问我跳舞那天穿什么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一个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面走出来。进了兴华门,过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进新帘子胡同了。胡同里的第三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口围着许多人,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人堆里去看,赶快跑回家来。

  宋妈正在气喘呼呼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又摇头,又喷喷。

  “这回可大发了,偷了有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衣服,让贼给眇上了。”   “从外面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黑大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大门一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石榴金鱼缸,院子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儿查呢!走,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小妹妹,回头看见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撇了她一嘴。

  “好心没好报!”宋妈终于又抱着妹妹走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的事,妈妈很高兴,她说要给我缝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   我说:“缝好了就锁在箱子里,不要被贼偷走啊!”

  “不会的,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又问妈:

  “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里去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人。”

  “收贼赃的人什么样儿?”

  “人都是一个样儿,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里正在纳闷儿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妈,是傻丫头,傻,‘尸丫’傻,不是‘厶丫’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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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一点儿。在兴华门的土坡上,我还是习惯地站了一会儿。城墙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红的颜色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红色的吗?我又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金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的,我将来要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土坡上下来,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就在门墩儿上坐下来,愣愣地没有伸手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门口了。挑挑子的人呢?我不由得举起脚步走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地有一个男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高草,一步步向里走。

  还是那个老地方,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后张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来。我一蹲下来,书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声地说:

  “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只是心里觉得这样,就来了,我并不真地会猜什么事,“你该来了!”

  “我该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意思呀!”我也惊奇地回答:“你还有故事没跟我讲哪!不是吗?”

  “对对对,咱们得讲信用。”他点点头笑了。他靠坐在墙角,身旁有一大包东西,用油布包着,他就倚着这大包袱,好像宋妈坐在她的炕头上靠着被褥垛那样。

  “你要听什么故事儿?”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问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么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么知道我贪玩?我怎么能够不玩呢!

  他又接着说:

  “我就是小时候贪玩,书也没念成,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个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他说,他长大毕了业,还要飘洋过海去念书。我的天老爷,就凭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什么能耐也没有,哪儿供得起呀!奔窝头,我们娘儿仨,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唉!”他叹了口气,“走到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话吗?”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着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红红的,好像昨天没睡觉,又像哭过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为了我没出息哭瞎的,她现在就知道我把家当花光了,改邪归正做小买卖,她不知道我别的。我那一心啃书本的弟弟,更拿我当个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念书,一心要供到让他飘洋过海去念书,我不是个好人吗?小英子,你说我是好人?坏人?嗯?”

  好人,坏人,这是我最没有办法分清楚的事,怎么他也来问我呢?我摇摇头。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还是摇摇头。

  “不是坏人?”他笑了,眼泪从眼屎后面流出来。

  “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我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来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吗?我们有一课书,我念给你听。”

  我就背起“我们看海去”那课书,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着头仔细地听。我念一句,他点头“嗯”一声。念完了我说:

  “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我:“小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一天你分得清这些。将来,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轮船去外国念书的时候,咱们给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见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高兴得又念起来。

  “对,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还有什么太阳来着?”

  “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欢这课书了,他说: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别人没说过,就连我兄弟算上。”

  什么是他的心事呢?刚才他所说的话,都叫做心事吗?但是我并不完全懂,也懒得问。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会坐轮船到外国去?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订了约会,订了“我们看海去”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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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那淡青色的头纱,借给我跳舞用。她在纱的四角各缀上一个小小铃儿,我把纱披在身上,再系在小拇指上,当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铃儿就随着“呤呤”地响,好听极了。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同时也开欢送毕业同学会,爸妈都来了,坐在来宾席上,毕业同学坐在最前面,我们演员坐在他们后面。童子军维持秩序,神气死了,他们把童子军棍拦在礼堂的几个出入门口,不许这个进来,不许那个出去。典礼先开始了,韩主任发毕业证书,由考第一的同学代表去领取,那位同学上台领了以后,向韩主任鞠躬,转过身来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这位领毕业文凭的同学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唉!我真“洒”!每天在同一个学校里,当然我总会见过他的呀!   我们唱欢送毕业同学离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我还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是我唱时很想哭的,我不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

  轮到我们的“麻雀与小孩”上场了,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是我第一次登台,一场舞跳完,就像做梦一样,台下是什么样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听见嗡嗡嗡的还夹着鼓掌声。   我下了台,来到爸妈的来宾席。妈妈给我买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面包,我随便吃啦喝啦,童子军管不了喽!我并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爸妈身边,便站起来,左看右看的,也为的让人家看看我就是刚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影,是坐在前边右面来宾席上的。他是?他侧过头来了,果然是他!我不知怎么,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让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脸好发烧,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低下头想,他怎么也来了?是不是来看我?在那青草丛里,我对他讲过学校要开游艺会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吗?如果他不是来看我,又是来看谁的呢?

  我蹲在妈妈的脚旁太久,妈妈轻轻地踢了我一脚说:

  “起来呀!你在找什么?”

  我从座位下站起身,挨着妈妈坐下来,低头轻轻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方看去。妈妈笑笑说:

  “你不是说今天是特别日子,童子军不管同学吃零食的事吗?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谁说怕!”我把身子扭正过来。

  这个大沙果是很难吃完的,因为我的牙!我吃着沙果,一边看台上,一边想事。我想起来了,被我想起来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的考第一的弟弟在我们学校,就是考第一领毕业证书的那个!我差点儿喊出来,幸亏沙果堵在嘴上,我只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游艺会仿佛很快地就闭幕了,我们都很舍不得地离开学校回家。回家来,我还直讲游艺会的事情,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好像这一天的快乐,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爸爸很高兴,他说我这次期考竟进到十名以内了,要买点儿东西鼓励我,爸说:

  “要继续努力啊!一年年地进步上去,到毕业的时候,要像今天那个考第一的代表同学那样领毕业证书。想一想,那位同学的爸爸坐在来宾席上,该是多么高兴呀!”   “他没有爸爸!”我突然这样喊出来,自己也惊奇了,他准是我所认为的那个人的弟弟吗?幸亏爸爸没有再问下去。但是这时却引起我要到一个地方去的念头。晚饭吃过了,天还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门。

  在门外乘凉的人很多,他们东一堆,西一堆地在说话,不会有人注意我。我假装不在意地走向空草地去。草长得更高,更茂盛了,拨开它,要用点力气呢!草里很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就来了。

  他没有在这里,但是墙角可还有一个油布包袱,上面还压了两块石头。我很想把石头挪开,打开包袱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有敢这么去做。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眼睛竟湿了。我是想,夏天过去,秋天、冬天就会来了,他还会常常来这里吗?天气冷了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外国去读书,那时他呢?还要到草地来吗?我蹲下来,让眼泪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人家说她是疯子,我却是喜欢她。现在这个人,人家又会管他叫什么呢?我很怕离别,将来会像那次离别疯子那样地和他离别吗?   地上有一个东西闪着亮,我捡起来看,是一个小铜佛,我随便地把它拿在手里,就转身走出草地了。   经过大槐树底下的时候,一个戴着草帽穿着对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眯眯地走来,他说:

  “小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儿呀?我看看行吗?”

  有什么不行呢,我立刻递给他。

  “这是哪儿来的?你们家的吗?”

  “不是,”我忽然想起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拿在手里呢!于是我就指着空草地说:

  “喏,那里捡来的。”

  他听了点点头,又笑眯眯地还给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为回家去爸爸知道在外面捡东西也会骂的,我便用手一推,说:

  “送给你吧!”

  “谢谢你哟!”他真是和气,一定是个好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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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闷热,晚上蚊子咬得厉害,谁知半夜就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大天亮。我们开完游艺会放三天假,三天以后再到学校去取作业题目,暑假就开始。今天不用上学了。

  雨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干净!墙边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阳一照,开得特别美。走到墙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墙角。那个油布包袱,被雨冲坏了吗?还有他呢?

  我想到这儿,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会不会被别人看见。青草还是湿的,一拨开,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来,脸上来。   他果然在里面!但他不是在游艺会上的样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里,腰板儿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现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秃头上也是水珠子。他坐在什么东西上,两手支撑着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着厚厚的下嘴唇,看见我去了,也没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没有理会我。

  好一会儿,他才问我:

  “小英子,我问你,你昨天有没有动过这包袱?”

  我摇摇头。斜头看那包袱,上面压着的石头没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样整齐。

  “我想着也不是你,”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动那上面的石头。”我停了一下终于大胆地说道:“而且,昨天学校开游艺会,你也知道。”   “不错,我看见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夸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顾不得这些了,他拉过我的手,很难过地说道:

  “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又说:


  “不要再到这儿找我了,咱们以后哪儿都能见着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聪明,又伶俐,又厚道。咱们也是好朋友一场哪!这个给你,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从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过来。   “你放心,这是我自个儿的,奶奶给我的玩意儿多啦!全让我给败光了,就剩下这么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么,挂在镜框上,就始终没动过,今天本想着拿来送给你的,这是咱们有缘。小英子,记住,我可不是坏人呀!”

  他的话是诚实的,很动听,我就接过来了,绕两绕,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游艺会,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

  “回去吧,小英子,让我自个儿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别再来了,外面风声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来了,我迈出破砖墙,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盖住,我是怕又碰见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来要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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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了我到学校取暑假作业题目的日子了。

  美丽的韩老师正在操场上学骑车,那是一种时髦的事情呀!只有韩老师才这么赶时髦。她骑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对我说:

  “来拿作业呀?”

  我点点头。

  “暑假要快乐地过,下学期很快就开学了,那时候,你作业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长出来了,兴华门也可以通车子了!”

  她的话多么好听,我笑了。但是想起牙,连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虽然没有长出来,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韩老师也扶着车把大笑了。   我和几个同路的同学一路回家,向兴华门走,土坡儿已经移开了许多,韩老师说得不错,下学期开学,一定可以有许多车辆打这里通过,韩老师当然也每天骑了车来上课啦。她骑在车上像仙女一样,我在路上见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说:“韩老师,早!”

  走进新帘子胡同,觉得今天特别热闹似的,人们来来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么事。也有几个巡警向胡同里面走去。又是谁家丢了东西吗?我的心跳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幸。

  越到胡同里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们都这么说,到底是看什么呢?   我也加紧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家家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站在门口张望,又好像在等什么,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面走去,大槐树底下也站满了人。

  我家门墩上被刘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妈抱珠珠也站在门口,妈妈可躲在大门里看,她这叫规矩。

  “怎么啦,宋妈?”我扯扯宋妈的衣襟问。

  “贼!逮住贼啦!”宋妈没看我,只管伸着脖子向前探望着。

  “贼?”我的心一动,“在哪儿?”

  “就出来,就出来,你看着呀!”

  人们嗡嗡地谈着,探着头。

  “来啦!来啦!出来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挡住了,只看见许多头在钻动。人们从草地那边拥着过来了。

  “就是他呀!这不是收买破铜烂铁的那小子吗?”

  前面一个巡警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啊!是那个油布包袱!那么这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紧了宋妈的衣角。

  “好嘛!”有人说话了。“他妈的,这倒方便,就在草堆里窝赃呀!”

  “小子不是做贼的模样儿呀!人心大变啦!好人坏人看不出来啦!”

  一群人过来了,我很害怕,怕看见他,但是到底看见了,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下,手被白绳子捆上了,一个巡警牵着。我的手满是汗。   在他的另一边,我又看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槐树下向我要铜佛像的男人!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两个铜佛像。

  “就是那个便衣儿破的案,他在这儿憋了好几天了。”有人说。

  “哪个是便衣儿?”有人问。

  “就是那戴草帽儿的呀!手里还拿着贼赃哪!说是一个小姑娘给点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进大门里,依在妈妈的身边,很想哭。

  宋妈也抱着珠珠进来了,人们已经渐渐地散去,但还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妈妈说:

  “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作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不!”我反抗妈妈这么教我!

  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决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

  “我们看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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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姨娘



  从早上吃完点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门墩儿上,等着看“出红差”的。这一阵子枪毙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强盗以外,还有闹革命的男女学生。犯人还没出顺治门呢,这条大街上已挤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

  今天枪毙四个人,又是学生。学生和土匪同样是五花大绑在敞车上,但是他们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热闹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从沿路绸缎庄要来的大红绸子,他们早喝醉了,嘴里喊着:   “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没关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儿几个,给咱们来个好儿!”

  看热闹的人跟着就应一声:

  “好!”

  是学生就不同了,他们总是低头不语,群众也起不了劲儿,只默默地拿怜悯的眼光看他们。我看今天又是枪毙学生,便想起这几天妈妈的忧愁,她前天才对爸爸说:

  “这些日子,风声不好,你还留德先在家里住,他总是半夜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来,怪吓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长了脖子,用客家话反问了妈一句:   “惊么该?”

  “别说咱们来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里的孩子、佣人也不少,总不太好吧?”

  爸爸还是满不在乎地说:

  “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站在门墩儿上,看着一车又一车要送去枪毙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说话的大学生,不知怎么,便把爸妈所谈的德先叔连想起来了。

  德先叔是我们的同乡,在北京大学读书,住在沙滩附近的公寓里,去年开同乡会和爸认识的。爸很喜欢他,当做自己的弟弟一样。他能喝酒,爱说话,和爸很合得来,两个人只要一碟花生米,一盘羊头肉,四两烧刀子,就能谈到半夜。妈妈常在背地里用闽南话骂这个一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长屁股!”   半年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我们家,跟爸爸用客家话谈着。总是为一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里住下了。从此他就在我们家神出鬼没的,爸却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新青年。

  我是大姐,从我往下数,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除了四妹还不会说话以外,我敢说我们几个人都不喜欢德先叔,因为他不理我们,这是第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他的脸太长,戴着大黑框眼镜,我们不喜欢这种脸。再就是,他来了,妈要倒霉,爸要妈添菜,还说妈烧不好客家菜,酿豆腐味儿淡啦!白斩鸡不够嫩啦!有一天妈高高兴兴烧了一道她自己的家乡菜,爸爸吃着明明是好,却对德先叔说:   “他们福佬人就知道烧五柳鱼!”

  凭了这些,我们也要站在妈妈这一头儿。德先叔每次来,我们对他都冷冷的,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样子,其实他也不注意。

  虽然这样,看着过“出红差”的,心里竟不安起来,仿佛这些要枪毙的学生,跟德先叔有什么关系似的,还没等过完,我便跑回家里问妈:

  “妈!德先叔这几天怎么没来?”

  “谁知道他死到哪儿去了!”妈很轻松地回答。停一下,她又奇怪地问我:“你问他干吗?不来不更好吗?”   “随便问问。”说完我就跑了,我仍跑回门外大街上去,刚才街上的景象全没有了,恢复了这条街每天上午的样子。卖切糕的,满身轻快地推着他的独轮车,上面是一块已经冷了的剩切糕,孤零零地插在一根竹签上。我八岁,两个门牙刚掉,卖切糕的问我买不买那块剩切糕,我摇摇头,他开玩笑说:

  “对了,大小姐,你吃切糕不给钱,门牙都让人摘了去啦!”

  我使劲闭着嘴瞪他。

  到了黄昏,虎坊桥大街另是一种样子啦。对街新开了一家洋货店,门口坐满了晚饭后乘凉的大人小孩,正围着一个装了大喇叭的话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特请谭鑫培老板唱《洪羊洞》”,唱片发出沙沙的声音,针头该换了。二妹说:   “大姐,咱们过去等着听《洋大人笑》去。”我们俩刚携起手跑,我又看见从对街那边,正有一队光头的人,向马路这边走来,他们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是富连成科班要到广和楼去上夜戏。我对二妹说:

  “看,什么来了?咱们还是回来数烂眼边儿吧!”

  我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门口,各骑在一个门墩儿上,静等着,队伍过来了,打头领队的个子高大,后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对街《洋大人笑》开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我每看队伍里过一个红烂着眼睛的孩子,便喊一声:   “烂眼边儿!”

  二妹说:“一个!”

  我再说:“烂眼边儿!”

  二妹说:“两个!”

  烂眼边儿,三个!烂眼边儿,四个!……今天共得十一个。富连成那些学戏的小孩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们喊烂眼边儿,他们连头也不敢斜一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长老长,走起路来,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我们正数得高兴,忽然一个人走近我的面前来,“嘿”的一声,吓我一跳,原来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着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地问我:

  “英子,你爸妈在家吗?”

  我点点头。   他朝门里走,我们也跟进去,问他什么事,他理也不理我们,我准知道他找爸妈有要紧的事。一进卧室的门,爸妈正在谈什么,看见小哥进来,他们仿佛愣了一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后像背书一样地说:

  “我爸叫我来跟林阿叔林阿婶说,如果我家兰姨娘来了,不要留她,因为我爸把她赶出去了。”

  这时妈走到通澡房的门口,我听见里有哗啦哗啦的水声。爸爸点头说:

  “好,好,回去告诉你爸爸,放心就是了。”

  小哥又一深鞠躬告退了,还是那么正正经经,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小哥儿走后,爸爸■■(上“穴”,下“卒”)地喝着香片茶,妈在点蚊香,两人都没说话。澡房的门打开了,呀!热气腾腾中,走出来的正是施家的兰姨娘!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穿着一身外国麻纱的裤褂,走出来就平平衣襟,向后拢拢头发,笑眯眯地说:   “把在他们施家的一身晦气,都洗刷净啦!好痛快!”

  妈说:

  “小哥刚才来了,你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兰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说:“说什么?他爸把我赶出来?怪不错的!我要走,大少奶奶还直说瞧她面子算了呢!这会儿又成了他赶我的喽!啧啧啧!”她的嘴直撇,然后又说:“别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拦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我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地看着兰姨娘,伸长了脖子,脚下还打着拍子。   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兰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冲着爸的后背说:

  “施大哥还特意打发小哥儿来说话,怎么办呢?”

  “惊么该?”爸的脑袋挺着。

  “怕什么?你总是招些惹事的人来!好容易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德先没来,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奶奶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么说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错,你好意思拒绝她吗?而且小哥迟来了一步,是她先进门的呀!”

  这时兰姨娘进来了,爸妈停止了争论,妈没好气地叫我:   “英子,到对门药铺给我买包豆■(上“艹”,下“寇”)来,钱在抽屉里。”

  “林太太,你怎么,又胃疼啦?林先生,准又是你给气的吧?”兰姨娘说完笑嘻嘻的。

  我从抽屉里拿了三大枚,心里想着:豆■(上“艹”,下“寇”)嚼起来凉苏苏的,很有意思。兰姨娘在家里住下多么好!她可以常常带我到城南游艺园去,大戏场里是雪艳琴的“梅玉配”,文明戏场里是张笑影的“锯碗丁”,大鼓书场里是梳辫子的女人唱大鼓,还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我一边跑出去,一边想,满眼都是那锣鼓喧天的欢乐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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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姨娘在我们家住了一个礼拜了,家里到处都是她的语声笑影。爸上班去了,妈到广安市场买菜去了,她跟宋妈也有说有笑的。她把施家老伯伯骂个够,先从施伯伯的老模样儿说起,再说他的吝啬,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后又小声和宋妈说些什么,她们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妈高兴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兰姨娘圆圆扁扁的脸儿,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我最喜欢她左边那颗镶金的牙,笑时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便很合适地露出来。左嘴巴还有一处酒涡,随着笑声打漩儿。

  她的麻花髻梳得比妈的元宝髻俏皮多了,看她把头发拧成两股,一来二去就盘成一个髻,一排茉莉花总是清幽幽,半弯身地卧在那髻旁。她一身轻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纱手绢,一朵白菊花似的贴在那里。跟兰姨娘坐在一辆洋车上很舒服,她搂着我,连说:“往里靠,往里靠。”不像妈,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跟妈坐一辆洋车,她的大肚子把我顶得不好受,她还直说:“别挤我行不行!”现在妈又大肚子要生第六个孩子了。   有了兰姨娘,妈做家事倒也不寂寞,她跟妈有诉说不尽的心事,奶妈,张妈,都喜欢靠拢来听,我也“小鱼上大串儿”地挤在大人堆里,仰头望着兰姨娘那张有表情的脸。她问妈说:   “林太太,你生英子十几岁?”

  “才十六岁。”妈说。

  兰姨娘笑了:

  “我开怀也只十六岁。”

  “什么开怀?”我急着问。

  “小孩子别乱插嘴!”妈叱责我,又向兰姨娘说:“当着孩子说话要小心,英子鬼着呢,会出去乱说。”

  兰姨娘叹了口气:

  “我十四岁从苏州被人带进了北京,十六岁那什么(指开怀),四年见识了不少人,二十岁到底还是跟了施大这个老鬼,……”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寿了?”妈打岔问。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了,老得很!”   “我记得他是六十六十几来着?”妈还是追问。

  “他呀,”兰姨娘噗哧笑了,看看我:“跟英子一般大,减去一周甲子,才八岁!”

  “你倒也跟了他五年了,你今年不是二十五岁了么?”

  “别看他六十八岁了,硬朗着呢!再过下去,我熬不过他,他们一家人对付我一个人,我还有几个五年好活!我不愿把年轻的日子埋在他们家。可是,四海茫茫,我出来了,又该怎么样呢?我又没有亲人,苏州城里倒有一个三岁就把我卖了的亲娘,她住在哪条街上,我也记不得了呀!就记得那屋里有一盏油灯,照着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病了,我娘坐在床边哭,应该就是为了这病哥哥才把我卖的吧!想起来梦似的,也不知道是我乱想的,还是真的……”   兰姨娘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吧,嘴上还勉强笑着。

  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的,也不劝劝兰姨娘。我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的时候,在人群里跟妈妈撒开了手,还急得大哭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三岁就没了妈,我也要哭了,我说:

  “兰姨娘,就在我们家住下,我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了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的!要是你爸妈愿意,我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我拜你妈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兰姨娘笑着说。   “妈愿意吧?”我真的问了。

  “愿意呀!”妈的声音好像在醋里泡过,怎么这么酸!

  我可是很开心,如果兰姨娘能够好久好久地停留在我们家的话。她怎么也说我要当女校长呢?有一次,我站在对街的测字摊旁看热闹,测字的先生忽然从他的后领里抽出一把折扇,指着我对那些要算命的人说:“看见没有?这个小姑娘赶明儿能当女校长,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着呢!有男人气。”兰姨娘的话,测字先生的话,让人听了都舒服得很,使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对兰姨娘也不错,那天我跟着爸妈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妈高高兴兴地为我和弟弟妹妹们挑选了一些衣料之后,爸忽然对我说:   “英子,你再挑一件给你兰姨娘,你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的吗?”

  “知道知道,”我兴奋得很,“她喜欢一件蛋青色的印度绸,镶上一道黑边儿,再压一道白芽儿……”我比手划脚说得高兴,一回头看见坐在玻璃柜旁的妈,妈正皱着眉头在瞪我。伙计早把深深浅浅的绸子捧来好几匹,爸挑了一色最浅的,低声下气地递到妈面前说:

  “你看看这料子还好吗?是真丝的吗?”

  妈绷住脸,抓起那匹布的一端,大把地一攥,拳头紧紧的,像要把谁攥死。手松开来,那团绸子也慢慢散开,满是绉痕,妈说:
  “你看好就买吧,我不懂!”

  我也真不懂妈为什么忽然跟爸生气,直到有一天,在那云烟缭绕的鸦片烟香中,我才也闻出那味道的不对。

  那个做九六公债的胡伯伯,常来我家打牌,他有一套烟具摆在我们家,爸爸有时也躺在那里陪胡伯伯玩两口。

  兰姨娘很会烧烟,因为施伯伯也是抽大烟的。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爸和兰姨娘横躺在床上,面对面,枕着荷叶边的绣花枕头,上面是妈绣的拉锁牡丹花,中间那份烟具我很喜欢,像爸给我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盒玩具。白铜烟盘里摆着小巧的烟灯,冒着青黄的火苗,兰姨娘用一只银签子从一个洋钱形的银盒里挑出一撮烟膏,在烟灯上烧得口兹口兹地响,然后把烟泡在她那红红的掌心上滚滚,就这么来回烧着滚着,烧好了插在烟枪上,把银签子抽出来,中间正是个小洞口。烟枪递给爸,爸嘬着嘴,对着灯火■■(上“穴”,下“卒”)地抽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兰姨娘的手看愣了,那烧烟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喷云吐雾里,兰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说:   “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兰姨娘用另一只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着爸爸:

  “别胡闹!没看见孩子?”   爸也许真的忘记我在屋里了,他侧抬起头,冲我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脸!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知怎么,立刻想到妈。我站起来,掀起布帘子,走出卧室,往外院的厨房跑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母亲。跑到厨房,我喊了一声:“妈!”背手倚着门框。

  妈站在大炉灶前,头上满是汗,脸通红,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着,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给人!锅里油热了,冒着烟,她把菜倒在锅里,才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我:“干嘛?”我回答不出,直着眼看妈的脸。她急了,又催我:“说话呀!”

  我被逼得找话说,看她呱呱呱地用铲子敲着锅底,把炒熟的菜装在盘子里,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说:   “我饿了,妈。”

  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我多么同情她,她只是骂我:

  “你急什么?吃了要去赴死吗?”她扬起锅铲赶我。“去去去,热得很,别在我这儿捣乱!”

  在我的泪眼中,妈妈的形象模糊了,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宋妈把我一把拉出厨房,她说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妈,看这么热天,这么大肚子!”

  我听了跳起脚尖哭。

  兰姨娘也从里院跑出来,她说: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会功夫怎么又捣乱捣到厨房来啦!”

  妈说:   “去叫她爸爸来揍她!”

  天快黑了,我被围在家中女人们的中间,她们越叫我吃饭,我越伤心;她们越说我不懂事,我越哭得厉害。

  在杂乱中,我忽然看见一白色的影子从我身旁擦过,是是多日不见的德先叔,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往里院走。看着他那轻飘飘白绸子长衫的背影,我咬起牙,恨一切在我眼前的人,包括德先叔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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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迟起来的人,醒来我还闭着眼睛想,早点是不是应当继续绝食下去?昨天抽大烟闹朱砂手的事,给我的不安还没有解开,她使我想到几件事:我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从天黑吃到天亮。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等着一个醉了的丈夫回来。我又记得我们住在城里时,每次到城南游艺园听夜戏回来,车子从胭脂胡同韩家潭穿过时,宋妈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我睁开眼,原来正经过辉煌光亮的胡同,各家门前挂着围了小电灯扎彩的镜框,上面写着什么“弟弟”“黛玉”“绿琴”等等字样,奶妈跟我说过,兰姨娘没到施伯伯家,也是在这种地方住。他们是刮男人的钱,毁男人的家的坏东西!因为这样,所以一看到爸和兰姨娘那样的事,觉得使妈受了委屈,使我们都受了委屈。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我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经过厢房时,一晃眼看见兰姨娘正在墙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过五关斩六将,我装着没看见,直走过去,因为心中还恨恨的。

  “英子!”兰姨娘隔着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进屋了,兰姨娘推开桌上的骨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

  “看你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肿了,饭也没吃。”她抚摩着我的头发,我绷着劲儿,一点笑容都没有。她又说:

  “别难过,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么样的莲花灯,兰姨娘给你买。”   我摇摇头,她又自管自地接着说:

  “你不是说要特别花样的吗?我帮你做个西瓜灯,好口代?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脱,剩薄薄格一层瓤子,里面点上灯,透明格,蛮有趣。”

  兰姨娘话说多了,就不由得带了她家乡的口音,轻轻软软,多么好听!我被她说得回心转意了,点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也很高兴,忽然又闲话问我:

  “昨天跟你爸瞎三话四,讲到半夜的那只四眼狗是什么人?”

  “四眼狗?”我不懂。

  兰姨娘淘气地笑了,她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

  “喏!就是这个人呀!”   “啊那是我德先叔。”

  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这一边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亲热些,并且说:

  “他是很有学问的,所以要戴眼镜。他在北京大学念书,爸说,他是顶、顶、顶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我挑着大拇指说,很有把兰姨娘卑贱的身分硬压下去的意思。

  “原来是大学生呀!”兰姨娘倒也缓和了,“那么就是你妈说过,常住在你们家躲风声的那个大学生喽?”

  “是。”

  “好,”兰姨娘点点头笑说:“你爸爸的心蛮好的,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

  我从兰姨娘的屋里出来,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我有权利去,因为南屋书桌抽屉里放着我的功课,我的小布人儿,我的《儿童世界》,德先叔正占用那书桌,我走进去就不客气地拉开书桌抽屉,翻这翻那,毫无目的。他被我在他身旁闹得低下头来看。我说:“我的小刀呢?剪子呢?兰姨娘要给我做西瓜灯哪!”   “那个兰姨娘是你家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我多么高兴兰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说那个兰姨娘好看不好看?”

  “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说,你的眼睛很神气,戴着眼镜很有学问。”我想到“四眼狗”,简直不敢正眼朝他脸上看,只听见他说:   “哦?哦?”

  吃午饭的时候,德先叔的话更多了,他不那样旁若无人地总对爸一个人说话了,也不时转过头向兰姨娘表示征求意见的样子,但是兰姨娘只顾给我夹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兰姨娘的屋里。我找个机会对兰姨娘说:

  “德先叔夸你哩!”

  “夸我?夸我什么呀?”

  “我早上到书房去找剪刀,他跟我说:‘你那个兰姨娘,很不错呀!’”

  “哟!”兰姨娘抿着嘴笑了,“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说,他说你像他的一个女同学。”我瞎说。   “那人家是大学堂的,我怎么比得了!”

  晚饭桌上,兰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话。爸更高兴,他说:

  “我这人就是喜欢帮助落难的朋友,别人不敢答应的事,我不怕!”说着,他就拍拍胸脯。爸酒喝得够多,眼睛都红了,笑嘻嘻斜乜着眼看兰姨娘。妈的脸色好难看,站起来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妈妈要被丢在荒野里。

  我整日守着兰姨娘,不让她有一点机会跟爸单独在一起。德先叔这次住在我们家倒是少出去,整日呆在屋里发愣,要不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的。

  七月十五日的下午,兰姨娘的西瓜灯完成了。一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催着兰姨娘、宋妈,还有二妹,点上自己的灯到街上去,也逛别人的灯。临走的时候,我跑到德先叔的屋里,我说:   “我和兰姨娘去逛莲花灯,您去不去?我们在京华印书馆大楼底下等您!”说完我就跑了。

  行人道上挤满了提灯和逛灯的人,我的西瓜灯很新鲜,很引人注意。但是不久我们就和宋妈、二妹她们走散了,我牵着兰姨娘的手,一直往西去,到了京华印书馆的楼前停下了,我假装找失散的宋妈她们,其实是在盼望德先叔。我在附近东张西望一阵没看见,便失望地回到楼前来,谁知德先叔已经来了,他正笑眯眯地跟兰姨娘点头,兰姨娘有点不好意思,也点头微笑着。德先叔说:   “密斯黄,对于民间风俗很有兴趣。”

  兰姨娘仿佛很吃惊,不自然地说:

  “哪里,哄哄孩子!您,您怎么知道我姓黄?”

  我想兰姨娘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密斯黄”吧,我知道,人家没结过婚的女学生才叫“密斯”,兰姨娘倒也配!我不禁撇了一下嘴,心里真不服气,虽然我一心想把兰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我听林太太讲起过,说密斯黄是一位很有志气的,敢向恶劣环境反抗的女性!”德先叔这么说就是了,我不信妈这样说过,妈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一晚上,我提着灯,兰姨娘一手紧紧地按在我的肩头上,倒像是我在领着一个瞎子走夜路。我们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兰姨娘中间隔着一个我,他们在低低地谈着,兰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绢捂着嘴。   第二天我再到德先叔屋里去,他跟我有的是话说了,他问我:

  “你兰姨娘都看些什么书,你知道吗?”

  “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过没有?”

  德先叔难得向我笑笑,摇摇头,他从书堆里翻出一本书递给我说:“拿去给她看吧。”

  我接过来一看,书面上印着:《易卜生戏剧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我给他们传递了一次纸条。第四天我们三个人去看了一次电影,我看不懂,但是兰姨娘看了当时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递给她手绢擦,那电影是李丽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我们走得更远,到了三贝子花园。   从三贝子花园回来,我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飞回家,飞到妈的身边告诉她,我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玩时,怎样一回头看见兰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我还要把全部告诉妈!但是回到家里,卧室的门关了,宋妈不许我进去,她说:

  “你妈给你又生了小妹妹!”

  直到第二天,我才溜进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苍苍的小手,像鸡爪子,可是那接生的产婆山田太太直夸赞,她来给妹妹洗澡,一打开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鸡爪子,她就用日本话拉长了声说:“可爱呀!可爱呀!”   妈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酒煮挂面,望着澡盆里的小肉体微笑着。她没注意我正在床前的小茶几旁打转。我很喜欢妈生小孩子,因为可以跟着揩油吃些什么,小几上总有鸡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我无所不好。但是我今天更兴奋的是,心里搁着一件事,简直是非告诉她不可啦!

  妈一眼看见我了:

  “我好像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你在忙什么呢?这么热的天,野跑到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家里,您不信问兰姨娘好了。”

  “昨天呢?”   “昨天”我也学会了鬼鬼祟祟,挤到妈床前,小声说:“兰姨娘没告诉您吗?我们到三贝子花园去了。妈,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我们三个人还跟他合照了一张相呢,我只到那人这里,……”

  “三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错了,”看妈的一副苦相,我想笑,我不慌不忙地学着兰姨娘,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然后用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我说:

  “喏!就是这个人呀!”

  妈皱起眉头在猜:

  “这是谁?难道?难道是?”

  “是德先叔。”我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并且拍拍我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说。”

  我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出神地听我说着,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妈好像责备我,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妈,”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还要叫爸揍我呢!”

  “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诉他吗?”

  “这样也好,”妈没理我,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我说:   “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的《儿童世界》。”我毫不迟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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