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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岭荒城》作者:王十一(耽美恐怖名作)

第001章
速食面勉强泡开的时候,电话铃声也终于响起。
叉子跌在了地上,陶如旧抓起电话,果然是阿青叔打来的。
“陶陶,一个小时后蔷薇庄园二楼宴会厅,记住不许迟到!还有,穿得精神点……”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寒暄的声音,陶如旧还没来得及回应,阿青叔就收了线。
放下电话,心跳得更快了。在弥漫小屋的牛肉面味道里,陶如旧迅速整理仪容,穿上最好的衣服,甚至还特意去刷了刷牙齿,接着夺门而出。
一刻钟后出租车停在小城唯一的五星酒店门口。蔷薇庄园,也是这次小城政府豪宴投资商的现场。
庄园的主建筑深入在一片人工森林中,从大门进入后尚有两分半左右的车程,然而正门外就有交警设下路障,除非有请柬或胸牌,闲杂人等一律避让。陶如旧结帐下车,又打了一通电话给阿青叔,这才被领了进去。
“刚才联系说,凌总那里有些事耽搁,起码要再过一个小时。陶陶你先去吃点喝点,待会儿叔叔可能顾不上你。”
阿青叔的正职是公务员,要上不上的那一类。家里没有多少门路能推那关键的一把,所以正需要这样的场面借一阵东风。作为侄儿的陶如旧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点了点头独自朝二楼走去。
时间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蔷薇庄园二楼华灯初上,签到簿上的人名却寥寥无几,夜晚显然还没有正式开始。
宴会厅并排左右与中间三长列餐台,摆着花球与各色餐点。考虑到出席人士华人居多,所以采用港式自助,精心烹调的菜色,配上中西两种华丽的金银餐具,奢华逼人。为了这场盛会,酒店还特意从北京的总店调来三名大厨,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夕尧是海边的小城,有50%的面积在海水中,是古时候起就小有名气的天然港。丘陵地貌使得这里同时具备了浩瀚的海景与茂密的森林,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区,未开垦的荒山就达到了山林总面积的40%。
然而遗憾的是,不论是港口或是城市都实在太小,并不适合远洋巨轮的造访,加之每年夏季台风都会经过此处,自晚清后,跟不上大规模机械化进程的夕尧便几乎停滞了发展的脚步。直到最近几年,重新定位于旅游第三产业的政策出台,以及中央拨款的到达,终于使小城稍稍显出一些活力。
久旱甘霖固然可喜,有时候矫枉过正、过犹不及的事却总会发生。譬如这种招商引资的豪筵,已是二季度以来的第五次了。
然而也正多亏了这种非常态的荟萃,使得陶如旧能有机会与近百位名流中的某一位,进行一场或许会很艰苦的交涉。
时针不知不觉指向八点,宴会厅里逐渐熙攘起来,演艺角上丝竹演奏者也歇息了两轮。八点整政府代表在演讲台前做了简单讲话,晚宴算是正式开始。
陶如旧大学时读的是影视,成绩虽平平,但对于光影还算是有专业的敏感。白色蕾丝桌布筛出金色的台面,香水百合与玫瑰的花球间是金色或者银色的餐具。摆成好看造型的餐点散发香味,混合着男女宾客的各种香水化成阵阵熏风。高档西服与名牌晚装,各种宝石的棱光与头顶巨大枝形水晶灯互相辉映,黑衣侍者穿梭其间,宛如回到了不曾经历过的夜上海。
然而直到这个时候,陶如旧要等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心中被忐忑与怀疑填满,自然觉不出饥饿。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陶如旧几次想找阿青叔,但是按好号码之后都会看见男人忙于应酬的身影。
想到这或许又是一场空等,青年略带失望地坐在窗边。宴会中的男性宾客年龄大多在三十以上,陶如旧年轻俊秀的面容引来了不少人的好奇。几位珠光宝气的手帕交在一旁窃窃地猜测,打赌这是谁家的二世小开。
不知不觉中,时钟指向八点三十。
大厅左右的十余间小厅适时开启,各位有投资意向的商贾都与相应的招商小组分流而去。大厅中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个别宾客与女眷,保镖侍者以及一些工作人员。
时钟指向八点四十。
数名有些眼熟的官员拿着酒杯在各个小厅之间穿梭,每进出一次,脸色大多会红上数分。
时钟指向九点。
开始时还出来询问过侄儿的情况,阿青叔终于彻底不见了踪影,陶如旧四处张望的眼睛终于酸涩地半阖。他决定等到九点一刻,就找阿青叔辞行。
由于松懈下来的原因,肚子也觉出了饥饿,于是抱着盘子捡了些东西,坐回到窗边。大约是在收拾第二盘的时候,玻璃影壁后面的金色电梯门开了,从里面又走出五个人来。
那五人看起来比之前的贵宾们年轻一些,平均身高也在水准之上,算是很亮眼的一群。其中三名黑色西服身材健硕的俨然是保镖。另两人一身与宴会气氛相左的休闲裝束,走在最前面的甚至还染了金褐的发,带浅褐墨镜。
五人在接待处签名后来到宴会厅,随即有工作人员立刻围上去寒暄,双方好像有些分歧,短暂交涉后工作人员散去,五人稍作休息,便也开始拿着餐具取用些食物。
发生的这一切并没有引起陶如旧过多的注意,因为他等候的“凌总”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子,微胖,公开场合一贯西装革履。
失望似乎已经在所难免,陶如旧只期望着能在那五人完全控制餐桌局势之前吃完自己的晚餐。翡翠汤包是他的钟爱,而此刻,那个带着墨镜的男人也已经游走到了屉笼附近。
心中抱着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挑衅发泄心理,陶如旧也拿着盘子走到金色屉笼边,
“陶陶!”
正准备朝最后一直翡翠汤包下手,他突然听见阿青叔压低嗓门的呼唤,陶如旧回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右手却依旧循着惯性向屉笼的方向摸去。
他看见阿青叔脸上是惊讶与古怪的哭笑不得。而伸出去的手,意外地触到了另一人同时探来的五指。几乎是出于学生时代培养的食堂反射,陶如旧精神一振,回头抓起身边的银夹,迅速夹住了那个翡翠汤包。
所有这一切完成在转瞬之间,陶如旧敛住胜利的目光抬起头,在这段时间里阿青叔已经从小厅门口冲了过来。刚才还微醺的脸此刻褪成一片苍白。
“凌总……”
陶如旧听见阿青叔吐出这两个字,对象则是被自己抢走了汤包的褐发男子。

[ 本帖最后由 高西 于 2008-8-17 16:16 编辑 ]

第002章

昨夜回国,次日上午就开始工作,这对于凌厉来说尚是寻常,坐飞机赶到F省也并不麻烦,累人的是从机场所在的省会驱车四个多小时来到夕尧。高速满布新人杀手,道路万年改造,其间还因为一段路面的山体滑坡而绕了一个大圈。

午餐在胃中消耗殆尽,长途的颠簸也消磨了他一贯的耐性。凌厉发现自己总是怀着各种不满来到夕尧,他苦笑。
参加的虽是晚宴,但代替叔父谈判夕尧湾扩建工程以及日后经营权的凌厉,自知得不到喘息。内心对于这种餐桌谈判的模式厌恶以极,表面上却只是轻描淡写了几句,为自己与属下取得了一刻钟左右的缓冲。

夕尧地方虽不大,但是官痞之气却历史悠久,表面虽然是大张旗鼓的海纳百川,私下深入接触后又是另一番微妙的态度。凌厉明白,钱毕竟是为自己而赚,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小事而打破这虚伪的平衡。而事实也似乎证明,这场晚宴还是有些趣味的。

比如说这个刚刚与自己同抢一个翡翠汤包的青年。
白皙的皮肤偏黄的发色,以及米色西服,整个人在灯光下罩上一层柔和浅黄,在尚是饥饿的人眼中,恰好能形容成为某种牛乳做成的点心。更为奇特的是,在听说自己姓“凌”之后,青年更像见鬼一般。夹着汤包的手僵硬在了半空。

这时候,从左右的小厅中走过来几位西装革履的官员,与工作人员略微交谈了几句,就过来与凌厉握手,状似亲切地托着他的后背,几乎是推着他走向为凌氏集团准备的小厅。
而陶如旧,也被阿青叔叫住,低语几句跟了进去,远远地坐在休息间的沙发上。
小厅另有一桌筵席,纯中式的菜色几乎匮集了海中所有珍稀美食。主客双方却都明白这些只是谈判桌上漂亮的摆设。
另一边,陶如旧在休息室坐下,头顶上鲀鱼皮吊灯有些摇晃,照得他眼花。
模特般的身材,头发染了穿着又随意,若不是阿青叔的那一声“凌总”,陶如旧绝对不会将他与那位作风老派的凌氏企业总裁做出任何联系。
然而,染发男子却偏偏名叫凌厉,是总裁凌伯金的小侄。同时也是分管凌氏投资中第三产业公司的总裁。
对这样个人,陶如旧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象的。然而他所找到的调查资料上,关于凌厉的资料也仅仅是他于长青藤毕业之后的一张合照。
干练却也平凡的黑色短发,西装革履。当时的凌厉,更像是家族菁英中的一道背景。
自己认不出来,或许也是应该的吧。
烦恼之中习惯性抓乱了头发,陶如旧扭头,透过铁艺隔断与磨砂玻璃隐约能够看见里面的状况。却猜测不出这场筵席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还有刚才的那场翡翠汤包的事。
虽然心中也明白对方尚不至于因为这种小事而发难,有求于人的心境却还是因此而忐忑不安。下意识里,陶如旧总将自己看成一件物品,似乎只有将所有的不完美抹杀之后才能顺利地推销出去,然而在这一点上,他与凌厉的会面的确是很大的失败。

要拜托的事,究竟能不能成功?
十点钟,在别厅完成任务的阿青叔临走前来过一次,同时为侄儿拿来些点心。陶如旧突然有一种“殿外长跪苦谏请命”的错觉。
长夜漫漫,等待让人昏昏欲睡。
十点四十五分,侍者将西瓜果篮端了进去,二十分钟后,厅中传来话别的寒暄。
在沙发上窝成一团的陶如旧立刻弹坐起来,还不及整理衣服,厅门就被推开了。

婉言谢绝了主办方具有暗示性质的邀请,凌厉知道自己决没有精力再去进行所谓的“午夜场”。助理韩斐为他制造了一个必须立刻处理的“突发事件”,得以脱身的他却又在休息室被大厅里那个苍白的青年拦了下来。

“凌先生……凌总。”
“你找我?”
凌厉几分惊讶,几分不耐。
陶如旧急忙点头。
“凌先生,我是夕尧日报的记者,想采访您旗下的旅游行业,完成一篇通讯,参加‘中国新闻奖’的评选。”
“中国新闻奖?”
“是的,那是中国记协主办的全国优秀新闻作品年度最高奖。”
“哦。你是记者。”
心不在焉的对话,凌厉对新闻界一贯不具好感。
“我知道凌先生对夕尧的旅游业贡献很大,所以希望您能拨冗接受我的采访,并且允许我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采访您在夕尧的工作与生活。”
“你刚才一直在这里等我?”
看了眼茶几一角的餐盒与饮料,凌厉皱着眉头又将话题扯开。
“是的,因为我觉得凌氏企业对于夕尧的贡献,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得到展现,中国新闻奖就是这样……”
“如果我说‘不’呢?”
毫不客气,凌厉此刻对于毫无利害关系的人并没有迁就的心情。
“我不希望有人打扰我的私生活。”
陶如旧眼中的亮光抖了一抖。
“这次合作对于您没有任何损失,我保证不会对您的私生活做过多的介入。”
“哦?”
凌厉冷冷地笑着,点燃一支烟。
“你刚才在外面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就这样还想采访我?”
若是不客气的说,对于受访者如此不熟悉,也绝不是一个合格的记者。
“十分抱歉。我刚调到夕尧不久,这次也没有能够搞清楚状况,以为是凌伯金老先生亲自前来。”
陶如旧坦诚自己的错误,同时不忘继续努力。
“但是我相信若是凌先生您能接受我的采访,会有更好的收效。”
新兴的夕尧,商场上的新星,显然具有更明显的符号学意义。
“我想我刚才已经婉言谢绝。”
灰白色的烟在空气中散开,好似一张神秘的纱网笼住凌厉的脸。即便是在夜间的室内,凌厉依旧带着墨镜,陶如旧只能看见小部分的面颊,削薄的双唇,以及形状极佳,且十分有利的下颚。

那是半张看起来很冷的脸。
被凌厉盯住的时候,陶如旧甚至会感觉背后渗出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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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或许是我刚才说错了话,或许您对于新闻工作者有所误解,但您真的应该给我这个机会。您可以先给我十天的试验期,我会证明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有利的事。我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您的选择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停顿了会儿,陶如旧又加上一句:“如果被您拒绝,我会去采访您的竞争对手,或许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您会为自己今天的选择而后悔。”
“你这是在威胁我?”
凌厉冷笑,弹了弹烟灰,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叫什么名字?”
“嗄?”
陶如旧有些跟不上凌厉的跳跃思维。
“我不习惯在一直用‘你’来称呼别人。”
“我叫陶如旧,陶瓷的陶,如果的如,一日旧。凌总叫我小陶就可以了。”
“陶如旧?”
凌厉重复这三个字,被墨镜掩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现在很晚了,你明天早上八点再我打电话。”
一旁的韩斐立刻将名片递到陶如旧的手上。
“机会只有这一次。”


次日早晨。
陶如旧有一种坐上了云霄飞车的错觉。
昨天夜里与凌厉的一番对话,让他得到了打这通电话的机会。说实话,陶如旧对凌厉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甚至有些害怕。
但是事情的进展却意外顺遂,他原以为是需要再迂回关节,作些小动作的。
八点整。
虽然担心这个钟点凌厉还没起身,陶如旧还是如约拨通了名片上所留下的夕尧宅电。
等待的时间不长。
“喂……”
接电话的竟是凌厉本人。没有想象中的浓重睡音,对方应该早已起身,电话那端还传出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
“凌总您好,我是陶如旧。”
他原以为还需自我介绍一番。没料到凌厉的反应比他更为直接。
“如果你还没有改变主意,那么收拾东西,准备去影视城。”
“您是说……海岭仿古城?”
虽然来到夕尧不久,陶如旧还是听说过海岭的大名。那是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修建的超大型仿古建筑群。时值港台与内地影视圈合作伊始。这座号称当时全国最大的影视基地在建成前六年就产出了十数部后来相当有名的影片。第三年就完全收回投资成本,同时也为夕尧带来了一次小规模的生机。

然而花无百日红,随着各地大型游乐景观的涌现,海岭影视城却因为日渐陈旧以及管理层内部原因而被人遗忘,慢慢成为凌氏管理之下的一处死角。现在凌厉却要将陶如旧带到那里去,其用意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电话这端陶如旧深吸一口气,他早就该料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凌先生……我想您误解了我的意思……”他所需要的是一篇人物通讯,而不是小学生郊游随笔。
“若是要采访凌氏,你就只有一个选择。去还是不去?”
这就像是挑选玉料,直到破开矿石的那瞬之前,成功与失败无法预料。 
迟疑了四五秒,陶如旧咬牙。
“我去。”
“一个小时后在建邺南口等。”

沙黄色宝马
X3停在建邺南口,凌厉换了黑花衬衫,浅灰色麂皮磨砂长裤,靠在车门上吸烟。右手上一枚尾戒闪闪发光。修长的身材以及墨镜惹来路人频频回顾,甚至窃窃猜测是哪一位艺人。
陶如旧为自己的迟到抱歉,虽然凌厉给出的时间确实不够他整理所需携带的东西。
 “上路吧。”
凌厉打开车门,却不让陶如旧坐副驾驶的位置。
“你坐后面,开车时我不习惯有人在身边。”
海岭城建造在夕尧城东二十五公里的一座小岛上。说是小岛,其实在两百年前尚是与大陆相连的一片海岬。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雨之后,海水淹没了地势低洼的连接处,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选择将影视城修建在那里,乃是综合了地价考量、取景需要,以及某些不能端上台面言明的风水之说与权钱交易。

陶如旧其实是有些晕车的,只要超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就会让他感觉头昏耳鸣。平时他会选择副驾驶的位置,藉由专注于风景忽视生理的不适。不过遇上了凌厉这位有些怪癖的车主,他也只能将头贴在车门玻璃上,斜着眼去寻找那快速移动的风景。

值得庆幸的是,一路上凌厉无心与他寒暄。当觉得气氛尴尬的时候,便随手将cd打开。
风格暗示性格,陶如旧立刻竖起耳朵,古典?通俗?乡村或是电子,他猜不到古怪如凌厉,会对什么样的音乐情有独钟。
是二胡。
背景中带着轻微的风声,二胡声也并不清晰——显然并非出自专业录音棚。陶如旧对于曲艺并无研究,但是听这曲子倒觉得莫名其妙的熟悉。怔怔地回想了一阵子,突然反映过来,竟然是《游园惊梦》里面的那一出《皂罗袍》。

那电影,大学里拉过片,陶如旧也很喜欢。之所以会反应不过来,是因为原先杜丽娘的那些唱段,现在都被用二胡的曲调演绎了出来。
凌厉,这个墨镜染发一身时髦,现代都市中的强者,竟然会是古老曲艺的票友?
不信,却不得不怀疑。他闭上眼睛细听那二胡曲,粗糙是第一个印象,有一处明显是中断再剪辑起来的。然而细细品味之后又有一种原生的韵味,倒像是演奏者在用乐器说话,诉说喜怒一般。

这声音虽不完美,可是叫人听得上瘾。
陶如旧对二胡的演奏者好奇起来,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询问,凌厉却突然换掉了光碟。
接下来是最最寻常的公路音乐。数十首集结在一起的那种合集,其中几首鲜明的节奏配上过于优秀的音响,震得陶如旧耳膜发疼。
这时候他才发觉凌厉自己还带着一副银色的耳塞,显然是在听别的东西。
或许刚才那二胡曲他根本就不想放给陶如旧听,只是带着耳塞一时不察,在发觉拿错了盘之后就立刻换了回来。
然而陶如旧宁愿去听那首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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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强烈的音乐节奏,过于优秀的减震装置,开启了空调的封闭车厢,以及一个并不友善的车主人。十分钟后,陶如旧的晕眩感如期而至,跨海大桥已近在眼前。他只能咬牙攥拳,拼命将自己挤在有风景的小片区域。从倒后镜中,他看得见凌厉的墨镜,这同样意味着凌厉能发现他此刻的表情——一个面色蜡黄而双唇惨白的乘客。

跨海桥梁与影视城同样是凌氏在九十年代初修建。八百米的跨度过去后,海岭岛西北角就呈现在了二人面前。
因为曾经是一处海岬,海岭岛上并没有太多的沙滩,唯一一处是在大桥附近,也是岛上渔村的所在地。
“还好么?”
下了桥,凌厉暂时在路边停车,打开中控,同时对着倒后镜问了一声。陶如旧一边挤出惨不忍睹的微笑,一边推开车门两三步跑进了灌木丛中。
凌厉看着青年仓皇的背影,悠闲地点燃一支烟。

再回到车上时,陶如旧觉得舒服了不少,只是被凌厉看见了他刚才狼狈的样子,心中无形的自卑感又增加了几分。
重新上车后不到十分钟,影视城标志的十余座牌坊便出现了。
四周很安静,亦不见其他行人。汽车穿过牌坊群来到停车广场上,下了车,面前是海岭城仿古宫殿一般的大门。
凌厉去停车,陶如旧将行李放在地上,四下里打量,广场一角停着两辆旅游巴士。正门检票口立了四个工作人员,其中有两个人认得凌厉的坐车,一边朝对讲机中说话,一边赶了过来。

凌厉停好车,工作人员立刻将右侧门打开,拆掉门槛,开出一辆观光用电瓶车。车沿着仿古的城墙行走,直接将二人送到了海岭城中央控室。那是一座同样仿古的小楼,只在隐蔽的地方装设一些现代设施。总负责人孙镇道将二人迎入会议室,园区内各个景观的七位负责人已经齐聚在内。

“这位是陶如旧陶记者,来这里采风,你们可以向他介绍情况。”
凌厉开门见山,十数人一齐投射过来的目光让陶如旧不自在。
“还有,陶记者可能会在城中体验一段时间的生活,其中开销由我们这边负责。”
没料到凌厉会做出如此布署,虽然也明白在这种地方生活花不了什么钱,心中还是漾起了一丝感动。
听到了凌厉的这个决定,各位负责人之间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接着是孙镇道提出了异议。
“凌总,海岭城目前晚上没有参观项目,城内一般也不留人守夜,您看……”
以为这是在提防自己趁无人值守时获取商业机密,陶如旧抢先说道:
“请放心,我只是想要观察一下城中员工的日常生活。”
上午那通电话之后,他就开始重新思考报道的亮点,或许应该从当堤的员工入手。
听了他话,孙镇道摇了摇头。
“陶记者误会了我的意思。”
这个四十出头的黑瘦男人微叹了口气。“凌总若是坚持,那我就去叫他们准备。”
凌厉点头。
“就安排在‘翠莺阁’里和老吕他们一起。”
“翠莺阁?”
陶如旧听着这个名字,立刻联想起了“怡红院”、“万花楼”,嘴上不说,却将余光投向了会议室墙上挂着的大幅城区鸟瞰图。
果然,他在东北角上的江南区花街上看见了这三个字。
“那是勾栏,而不是妓寮。乃是明代建筑里用于歌舞百戏的场所。”
凌厉捕捉到了陶如旧的目光。
“那里有一个昆曲戏班长年居住,你可以和他们在一起,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这件事不用陶如旧本人做任何决定,凌厉早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等到陶如旧后来与戏班的人混熟了才知道,从前也有些想要访问凌厉的记者,都被他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骗”进了这座海岭城。

在这座仿古城中,从没有哪一位记者,捱得过两个晚上。

凌厉说与负责人有事要议,陶如旧便在电瓶车驾驶员小陈的带领下先行游览仿古城全景。
45万平方米的园区其实从售票处外就已经开始,围绕园区的城墙即是用来拍摄城池外景。内部大致可以分为七个区块:关外雄风,烟雨江南,皇城壮景,武林名宿,千佛古刹,幽冥地宫以及海港战场。

“我们这座影视城,几乎能满足所有古装电视剧的拍摄需要。”小陈带着陶如旧在千佛区的碑林间穿行,“只是最近几年不景气了,现在又是淡季,游客真的不多。”
说话间一队带着国旅棒球帽的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走了过来,将近午时温度已经有些炎热,但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甚至还有几个孩子在嘤嘤哭泣。
“他们刚从地宫那边过来。”小陈十分肯定地笑了笑。“很少有人能笑着走出来的。”
这时候几位走累了的游客提出要坐电瓶车,陶如旧自然不忍拂了小陈的财路,只是拜托他有空的时候帮他将行李送到“翠莺阁”,讨了份路观便图独自走开了。
他原本是想花一天的时间对于园内景物作个大致的了解,然而真正实施起来却非常困难。
45万平方米这几个字化作现实的距离让徒步者生畏,在穿越了几乎没有遮蔽物的大漠以及战场后,陶如旧不得不临时取消了探访武林名宿之旅,改由主干道直接寻找烟雨江南。
而到达花街已经是下午一点左右。
十米宽的青砖通道两边是用烟熏旧了的木质小楼,悬挂着匾额以及幌子,一些楼上还系着褪了色的纱幔。地上有些潮湿,看来是有人用泼水的方法进行了降温。
因为没有游客,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只有纪念品与零嘴的小店和厕所敞开着,工作人员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嗑瓜子,看见有人走过来也没有要招呼的意思。一大片贝壳做的风铃在不远处响着。


第005章

又走了几步,形成强烈透视效果的长长街道尽头,传来了隐约的曲乐声。
混合着丝竹的唱腔,忽而悠扬忽而婉转在慵懒凝滞的下午时间里。陶如旧听不懂唱词,但旋律,他上午才听了一遍。
《皂罗袍》

“昆曲……”
陶如旧出神地听着,也忘记了疲惫,他循着声音走,立定在一扇敞开着的门前。
门匾上书三个字:翠莺阁。
说是楼阁,实际上却是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仿古宅院。从外面望进去,大约有两三进的模样。外堂被辟成售卖冰饮零食的店面,陶如旧走进去,第一个天井被东南西北互相联通的二层廊房环绕,形成燕窝的形制。

中央开阔地上凌空架着一座戏台。那悠扬的昆曲唱腔,便是自戏台上传来。
陶如旧是不懂昆剧的,因此也说不出究竟在演些什么,只是循着那《皂罗袍》的曲调猜想是《牡丹亭》,至于那一双小姐丫鬟,他却又给错记成了崔莺莺与红娘。
台上演得投入,他也就站在柱子边上出神。翠莺阁因为有演出,三三两两倒还有一些观众,大多好像是当地的农民,平时相帮着料理一些员工种的蔬菜与瓜果,园方也就默许了他们出入自由。

呆立了大约十四五分钟的模样,陶如旧等这折戏唱完了才回过神来。
演员走到台后悬的红绸布里面去了,周围人也纷纷起身,看来所有演出都已经结束。
陶如旧正想找人问问自己行李的情况,就见到凌厉从后一进的天井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名少年。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光景,皮肤微黑,五官却生得非常清秀。修眉俊目,乍看之下如同少女一般。不同于凌厉看似休闲却质地精细的装束,少年穿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发黄的衬衫。略长的发仔细分成两边梳好——在夕尧猎猎的海风中已经很难见到这样仔洁的人了。

台后面除去两位还在卸妆的旦角,其他人都走到了天井里,清一色男性,用高高低低的声音向凌厉问好,唯有凌厉身后的那个少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凌厉也看见了陶如旧。
“陶记者,游览了海岭城之后有什么感想?”
“很大。”陶如旧如实作答,“一路走来,只是走马观花,還有三四個分區沒有看過。”
凌厉点了点头,对着人群说道:
“这位就是陶记者,将会在这里与你们住一段时间,吕师傅,那就麻烦你了。”
人群中出来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头发花白了一半,腰板倒挺拔,精神也是极佳。陶如旧想这便是班主了。
“吕老师好。”
“好孩子。”
老人挺和善,这个时候另两个卸了妆的旦角儿也走到了天井里,居然也是男子。
古时候的曲艺,虽然都是由男子担纲,但近代以来,梨园弟子的性别构成却有了质的颠覆。现在看到这清一色的男子,陶如旧反倒觉得不习惯。
吕师傅让每个人都作了简短的介绍,这个戏班子差不多是园区建成后就在了,人是从F省各地招来的,都没什么身家。
“这位是班子里的二胡,姓秦名华开,一般我们都叫他花开。”
吕师傅说的是那位清秀少年。
“花开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小的,98年的时候生病坏了嗓子,不能说话。”
原来是哑巴,陶如旧有些惋惜地想,同时冲着少年笑了笑,伸手打算比划些什么。
“花开是说不了话,但是听得见。”
凌厉冷冷地插了句话。与此同时,少年回给了陶如旧一个微笑。
陶如旧红了脸。
“那就这样定了。”
凌厉看了看表,提出要回城区。夕尧湾扩建工程必须在月底谈妥,所有实地探查工作要赶在今年第一次台风来袭之前完成,并不容乐观。
班子里的人送他到后门,那里已经有车在等候。
“如果你现在反悔,我可以送你回城区。”
临走前凌厉给陶如旧最后一个机会。
“谢谢凌总,我想海岭城中的确有值得我报道的东西。”
午时的那一番长途跋涉,已经让陶如旧萌生了新的灵感,而凌厉几近轻蔑的口气,也让他暗下决心不能遂了对方的心愿。
“随你,我五天之后还会再来,希望到时候还能看见你。”
凌厉上车,戏班子里其他人在后门止住了送行脚步,秦华开却随凌厉坐上了电瓶车。按照吕师傅的话说,少年非常感激凌总对他这个残疾人的关照,每次都会送他到广场上才会回来。


翠莺阁原来是一共三进的大宅子,通了电却没有埋水管。戏班子用的是第二进里的井水。虽然海岭是岛的模样,地脉依旧与陆地相互连通,据说那口井的位置,从古久以前开始便是一泓淡水潭。

吕师傅将陶如旧的屋子安排在第三进的东边,后面就是花园和雪隐。按照吕师傅的话说来,这是最适合新人居住的“风水宝地”。
屋子里面也是仿古模样,看起来应该是一间厢房,有桌椅,一张四面床并被褥蚊帐,靠墙放了博古架,屋顶上悬着灯泡,桌上摆着台电扇。空气中弥漫一股蜡油气息,博古架和桌上也还留有几个浊白的蜡印,看来是为了陶如旧的到来而刚刚将陈列用的道具收了起来。

陶如旧将行李打开,该摆出来的就摆出来,该藏起来的就找地方藏好,屋门上装的是仿古广锁。陶如旧根本不期望它能替自己守住些什么。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插座,他将笔记本充上电,同时又看了眼手机的信号。

在千佛区的时候还是满格,现在却连最短的那格也没有了。

整理好了东西,又休息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唱贴旦的小李来敲门,说是吕师傅要交代作息。陶如旧立刻带上纸笔跟了过去。
戏班子每日的作息严谨,并不因为身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岛屿而有所懈怠。早上五点起床练声吊嗓,七点半早餐,上午九点开始演出,中午十二时用午餐,下午一点开始第二场演出。五点晚餐,夏季晚上七点开始原本也有节目,但是园区后来停止了夜游,晚戏也就随之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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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五点钟,后门口传来游览车的音乐,刚才送了陶如旧一程的小陈和另一位导游开着车来接戏班子的人去吃饭。餐厅设在皇城区的东南角,原本一座偏殿的院落被修改成了可以容纳全园员工用餐的食堂。陶如旧和戏班子的人坐在东边窗下,高高屋梁上的吊扇创造不了什么清凉,只能透过门口经过的穿堂风收去一些汗水。

陶如旧和小李已经混得比较熟稔,大家都落座的时候,花开也终于从外面进来。小李早就帮他打好了饭,于是招呼他过来坐。
少年拿到了自己的那份饭菜,坐在小李身边,同时向陶如旧点头示意。
晚餐是大锅饭,带鱼肉饼蒸蛋与冬瓜汤,陶如旧一边吃一边观察四周。
整个大殿可以容纳二三百人的位置只坐了五十来号人,还有一些是拿着饭盒打了菜就走人的。小李告诉陶如旧,园区里没有安排夜游项目,大部分的员工吃了晚饭就坐班车回城区。
因为是夏天,夜晚来得比较迟,吃完饭西边还是一片火烧。作为坚守在园区的人,戏班子在夏天的黄昏有个习俗,每天轮流派出两个人到园区西北角的瓜园去摘四个西瓜回来,冰在井水里,等到晚上大家纳凉的时候捞起来吃。

今天刚好是轮到小李与花开摘瓜,陶如旧想了想也毛遂自荐,要跟着他们去考察一下瓜地的情况。
“你确定你确定你确定……”
小李一口重复了三次,贴旦唱久了似乎对性格也的确有些影响。直到司青龙的郑大哥一把掐了他的脖子,这才停下来。
“看来我们的陶记者白天没有游览地宫区。”
吕师傅的这句话博得了全员的一致赞同。
“可是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陶如旧这样为自己辩护。
上午走的路线的确与地宫方向相左,但是从那些游客与小孩的表情上还是能够猜测出一些里面的情景的。
无非是唬人的鬼屋么。
他还是坚持要一同去。毕竟小李与他年纪相仿,花开甚至还要小一些,他们两人都不害怕,自己就更没有理由会被吓倒了。
见陶如旧一直坚持,众人也不再劝阻,只是又多了一个郑青龙说要同去。于是是个人就在皇城脚下与吕师傅他们道别,向地宫区走去。
傍晚空旷的景区吹来阵阵凉风,众人的拖鞋踩着被风吹来的细细沙砾,像是出来纳凉,十分惬意。
一行人来到地宫门口的时候,天边还剩一挂夕阳。与其他几处开放式的园区不同,地宫四周都砌了围墙。入口建成普通山门的模样,用铁链将检票口的金属围栏系住。山门后面修了个小小的亭子间,里面亮一星灯火,住着一位守门老头。

小李打头阵,朝着亭子间里咿呀地来了一句唱词算是打了招呼,接着率先跨过了检票口。后面跟着陶如旧花开郑大哥。老头的屋子静悄悄,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群年轻人夏夜必到的拜访。

大门的后面前就是一块影壁,上面刷着提醒与警告事项。大致上是谢绝冠心病与精神障碍者入内。影壁正对着大门,从外面就能够看得一清二楚。似乎是为了强调里面的恐怖,影壁上面还用红油漆按了很多血红色的手印。

“我们要入园了哟!”
小李回头笑了笑,斜斜的夕阳打在他脸上,倒是有点恐怖的。
影壁后面是一大片荒草坡,左右分开了两道小径,中间插着一块路牌。
向左:幽冥地宫,向右:尸魂镇。
陶如旧记得九十年代初香港影坛产出了不少动作系的僵尸电影,其中有一部就叫做《尸魂镇》。
“没错,那片子就是在这里取的景,不过我们一般不走这条路。”
郑大哥让陶如旧走到队伍中央,小李在最前边,他和花开殿后。
“过了尸魂镇还有怨鬼路、转生街、九棺林和丧魂坡,这就套了远。从园内去到瓜地,我们一般都走地宫,只要二十分钟。”
一边说着,四个人走上左边那条道。
和其他几个区相比较,地宫附近更像是郊野荒坡。满是杂乱生长的树丛与灌木。碎石小路呈现微微下倾的趋势,逐渐沉到了地下,两边土地便相对着抬高了便成土墙。
陶如旧留意到左右土墙在夕阳中反射出淡淡的光芒,他伸手抚上去,原来是装了有机玻璃作为隔挡。他正不解为何要这样布置,贴近墙面的双眼就对上了土层中的某样东西。
是骷髅。
被镶嵌在黄褐色土壤里,浮雕般的骷髅。从脚边开始整齐地码放成墙。与陶如旧视线平齐处,是嵌在骷髅眼窝里的两个乒乓球大小的白色球壳,中央各有分币大小的圆洞。青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是干枯掉的眼球。

从前见过煮熟的鱼眼的确有一层硬壳,没想到人的也是如此。
如此逼真,总不会是真的人骨罢?想到这里,陶如旧不由自主地悚了悚。
“那是凌总从西藏骷髅墙得到的灵感,按照照片叫人仿造的。”
郑青龙在后面解释。
“都是石膏做的模型,不过听说也有拿一些无主荒坟里的东西充数。”
陶如旧点头,看着那斑驳的土墙。有一些头骨还特意用黑色与朱红描眉画唇,荒诞之中透出一股阴森。四个人走在不足两米宽的地道里,不知不觉中,头上也被黄土的穹顶所覆盖。
小李与花开分别拿出手电筒,淡黄色的光晕里地宫朱漆的大门敞开着,地面也由石子变成了青砖。外界虽然闷热,但是进入地宫大门,由土壤渗透而来的寒气便扑面而来。
灯光扫到的墙上是一张地宫的剖面图,从上面看来,地宫分为三层,以限制游客的年龄来加以区别。
地下一层是全年龄区,布置成阎罗殿、刀山火海奈何桥等阴曹地府的经典场景,放上古装打扮的蜡质假人,开放参观的时候打上青红的灯光,以及若有若无的音效,到的确很有几分阴曹地府的感觉。只不过现在是闭园,地宫中一切皆被黑暗所吞噬。那几个蜡人的黑影立在角落,到更有几分鬼魅的意味。

然而这些对于成年男子来说,并不能算是十分的恐怖。
小李一边顺手捡了些游客丢下的杂物扔到垃圾箱里,一边说:
“我们要在这一层走一段路,然后下到第二层从北边的工作门出去,外面就是瓜地。”
陶如旧“哦”了一声,与举着钢叉的马面蜡像擦肩而过。
不常流通的空气里弥漫着蜡油与塑料纤维的气息,几处地面上还镶着大块强化玻璃,隐约有眼睛从下面窥视上来。当然也是蜡质的。

第007章

“这里好像不太吓人。”
陶如旧诚实地说出内心感受。
“以前住校的时候,宿舍后面的山头上就是野坟,我们就会半夜里爬起来练胆。对了……”
他转头去问花开:
“花开在上高中么?”
拿这手电筒的少年愣了一愣,随即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这种乡下孩子,能上到初中就够用啦。再说钱也不够……”
小李在前面嘟囔着。脚步声一下子变得拖拉而又沉重。
陶如旧又尴尬了起来。郑青龙是四人里年长,也最沉稳的一个,见状自然要打圆场。
“那些都是过去。现在海岭村里不就好多了么?”
小李脾气本来就像小孩,听到这句话又一下子开心起来。
“是啊,以后小郑哥的儿子可是一定要读博士后的。”
话音未落,青年就抱着脑门“哎哟”一声蹲了下来。并不是郑青龙出了手,而是走路不看路,歪歪扭扭地撞到了青面獠牙的白无常身上。
“哟,对不住您老了……”
小李捂着脑袋站起来,着捡起白无常的高帽替它带好,郑青龙上前关照他的伤势,顺便教训了几句。
众人又走了几步,小李指着不远处一个低矮的侧门叫道:“就是那里了。”
小门是通向地下二层的通道口之一,门口处插着-2F的标示牌。四人依次进去,原来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天花板上有一个伪装成井口的圆洞,筛下来一些光亮,正好落在小屋里唯一的一具陈设上。

那是一口朱漆棺材。周身绘着斑斓彩画,静静停在陶如旧面前。
“我们要从棺材里下去。”
小李这样说。

陶如旧走到红棺材边上,棺材板没有合上,望进去里面是一级级的水泥台阶。一直通向地下漆黑一片的第二层。
小李说这样的隐蔽入口在第一层有九个。另外还有两个大的主入口供游人使用。
第二层的年龄段是从14岁往上,这就意味着会比第一层恐怖许多。事实上真正参观的时候,大部分带着孩子的游客都会无视园方的警告而直接进入第二层,其结果就是将孩子吓得个个面如土色。

四个人鱼贯上前。在将整个身子纳入棺材内之后,陶如旧心中还是起了某些微妙的变化。
二层地宫同样一片漆黑,小李的手电照亮的地方,是一片狭长的通道。地上铺着细碎的沙粒,踩在上面发出轻微吱嘎声。一边的墙跟边设着工作人员的桌椅,小李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两根棍子一样的东西。

“电子火把,给游客照明用的。”
郑青龙和陶如旧各接过一根,按下开关,火焰型的电子管上就亮起了幽绿的光。
“这地宫有一部分是按照某一部武侠小说里的情节布置的,好像叫……”
“是《四大名捕》吧。”
陶如旧这样回答,往前走几步将电子火把往墙上照。赫然,一只惨白的手臂如同从墙上生出来那般悬挂在半空中。
从棺材入口开始就觉得有些熟悉,陶如旧喜欢看温派武侠,尤其对于《四大》系列情有独钟。这地道俨然是按照疑神峰破庙下面的地道布置的。
人的想象力毕竟有限,所谓的恐怖也终究是对旧有幻想的重复演绎。原以为第二层会有些特别,不过看来是注定要令他失望。
陶如旧很有些孤独求败地这样想到,一边戏谑地要将火把插到那蜷拢的手掌中。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令他意想不到的情况立刻发生了。
他的手掌触到了那只手臂,绝对不是蜡像或者石膏的坚硬,它柔软且富有弹性。更像是真正的人类断肢。就是这只柔软的手臂,在陶如旧碰触到它的那一瞬间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冰冷的五指好像挣扎的软体动物划过陶如旧的脸颊,几乎与他的头发绞在了一起。

放松的心情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陶如旧惨叫一声向后踉跄几步,撞到另一侧的墙上,却万万没料到这边也有好几只手臂,被他一撞同样开始大幅度地颤动起来。
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陶如旧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花开跑过去将他扶到路中间,慢慢地看着那些手臂停止了动作。
小李与郑大哥了然地对视了一眼。
“老头子今天又忘记把铡刀拉下来了。”
原来这条通道另有玄机,上面所有的手臂都是包了高级聚酯材料的电动感应装置,开放时间里通上电流就能够对外界的碰触做出反应。区内的电闸一向都是由守门老头控制,晚上一并拉开,今天看来是工作出了疏漏。

人老了,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老实说,头一次碰上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叫得比你还惨呐。”
小李拍拍陶如旧的肩膀,拉他起来。
“所以我有叫你确定要不要来啊,第一次来就碰上这种事,陶记者获取记得买彩票哟。”
陶如旧逐渐平复了喘息,朝另三人个人不好意思地笑笑。
穿过了千手甬道的最后一个拐角,眼前开朗了些,像是一个十字路口,中间天顶上是一片毛玻璃,吊着向上一层窥视的蜡质鬼怪。下面则是对四条小路的介绍。
千手长廊、龙鳞血池、灵堂冥婚,以及“害怕者沿此路返回”。
依旧是小李带路,领着大家朝灵堂冥婚走去。
开始的路是一条迷宫。不到三人宽的狭窄通道,每隔几米就会出现一道白色布帘。有时候甚至连两面的墙壁都有用布隔开的暗门。陶如旧开始以为总有些什么东西隐藏在帘子后面,但事实上每道帘子后面都是空无一物。

“这里可是全部园区最有‘人气’的区域,大部分的工作人员都躲在这些白幔子后面,他们穿着白色长袍,带鬼面具以及甲套,从暗处跳出来吓唬游客。”
不过有规定,工作人员不得与游客接触,游客也不能对装扮成鬼怪的工作人员进行任何形式的侮辱与殴打。
“明知道是人扮演的,游客们还会觉得害怕么?”
陶如旧有些不解。
“反正那些人买了票就是进来被吓的。”小李回答得很干脆,“至于被人吓还是被鬼吓根本不重要。就好像看鬼片,你明明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却一样感到害怕,而这种害怕在身临其境的时候会更厉害,厉害到根本不让你有时间去思考面前的是人是鬼。”

陶如旧点了点头,看来第二层玩的是心理恐怖。这的确是比视觉刺激更高级的手段。

第008章

因为被告知了这一段路上不会有特别状况出现。陶如旧逐渐忘记了刚才受的惊吓,记者天性复苏。望着无处不在的白色门帘,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里是地下二层,又做成迷宫的样子,万一着火了应该怎么办?”
“这里有好多暗门,也就是简易隔板之类的东西。平时方便工作人员处理,若是有紧急情况就会由电脑控制全部打开。”
小李与郑青龙分别解释。
“据说这种设施在国外很流行,凌总有亲自验收过,也有走过这里全部的四条道路。”
听到这里,陶如旧立刻努力想象凌厉被这里的鬼怪机关煞到脸色苍白的模样。画面还没有出现,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凌总的反应如何?”
“这是园区的一级机密!”小李扮了个鬼脸。

狭窄的白色通道尽头,是布置成冥婚场景的灵堂。地上洒满小银,挽联与黑幔之间,两尊暗红喜服的蜡人立在一具黑漆棺材面前。活人新郎在右方,死人新娘的尸体则籍由一根粗麻绳穿过颈项,从高高的屋梁上垂吊下来。

或许是靠近出口,空气对流比较明显,尸体的蜡像像是坐在秋千上微微摇晃。
“工作人员的门就在灵堂后面不远的地方。”
郑青龙突然压低了嗓音,空旷的灵堂里有回声,更显得神秘诡异。
“第三层有一个入口处就在前面,大家安静。”
花开是一直很安静的,此刻小李也收敛了笑容。陶如旧依言闭上嘴巴,心里却开始好奇。刚才一路走来,大家都是有说有笑,为何却要突然保持沉默,难道说将要经过的路段上有声控机关?

他把这个问题埋在心底,沉默地向前走。
四周一下子变得死寂,四个人甚至连脚步都刻意放轻了,他们进入灵堂右侧的小门,走过五米长的灵牌廊。昏黄与青绿的灯光照出前方铺了地毡的通道。以及在通道尽头右侧墙壁上一个长且窄的拱门。

这是通往第三层的一个小门。出乎陶如旧的意料,小门装了坚固的铁栅栏,挂着把生锈的大锁,一点都不像要对外开放的模样。黑黢黢的门里头也看不清楚究竟有些什么设置,只是隐约听见遥远的地下有水流涌动的声音。

里面难道有地下水脉?
陶如旧刚想将灯光朝拱门里面照去,便被郑青龙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不可…
郑青龙做了个摇头的动作,并且推着陶如旧的肩膀示意他快点走,不知道是不是幻听,陶如旧感觉那流水的声音变响了一些。
一行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安静地行走,没过多久就停在了一扇铁质小门面前,打开门,面前就是一长段向上的台阶。台阶的尽头,便是沐浴在月光下的大地。
“我们到了。”
小李跨一大步跳出通道,在踩到土壤的同时高叫了一声。在微咸的海风中,气氛又轻松了起来。
陶如旧眼前是一片或高或矮的菜地,露天里有西瓜青江菜青椒茄子,一边透光窝棚里亮着一个电灯泡,种着樱桃蕃茄和南瓜。远处架子上有丝瓜和葡萄。这些都会拿来补充园区食堂的需要。

郑青龙对于挑选西瓜显然经验丰富,很快就在那一大片瓜地中作出了取舍。任务达成,陶如旧却不想立刻返回地宫,他对小李提出了刚才的疑问。
“三层目前的确不对外开放,你刚才听见的水声也是真的。”
提到这件事,小李难得没有了笑容。手电筒的灯光从下方打到脸上,眼眶陷进了阴影里,刚好是一个骷髅的模样。
“这件事是这样的……”
他刚刚把怀里抱着的西瓜放到地上,兴致勃勃地准备开说,郑青龙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阻止。
“这事儿现在说他可能会害怕,不如回了翠莺阁再说。”
“也好。那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只是隐约有了个“恐怖”的印象。陶如旧心里愈发憋着难受。既然郑大哥答应了回去就说,那他也不再耽搁。硬是从小李手上挖了一个西瓜来拿着。转身之际,却发现空旷的菜园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花开不见了!”
虽然少年个子矮小又是哑巴,的确很容易被人忽略,但是环视四周之后陶如旧还是能够确定,秦华开真的不在菜地里。青年所能够看见的范围内,甚至没有手电筒的黄光。
漆黑的夜,四周是种种命名诡异的恐怖场景,脚下是阴森的地宫。花开究竟回到哪里去了?
相对于陶如旧的担心,李郑两人的反应却是异常平静。
“那小子经常一个人走开的,不用担心。他的胆子比我们三个加起来还大,听说他在九棺林养了一窝兔子,也许是去看它们了。我们先回去吧。”
说着依旧是一前一后拥着陶如旧,走下了地道。

归程竟然比来时显得更加阴冷。
陶如旧也在心中诧异。明明是相同的路线,非但没有了然于胸的踏实感,反而因为脑中的想象加工而变得恐怖起来。下了台阶就是一个拐弯,在那拐角的黑暗里,有没有东西正在窥视着他们?

自己吓自己果然是恐怖的最高境界。尤其是在经过通往第三层的拱门时,由漆黑洞中传来的潺潺流水声让陶如旧忍不住地将目光扫过去。
第三层是一条河流,那河流里是不是有些什么恐怖的东西呢?
也正好像是为了回应陶如旧这种带有强迫性质的胡思乱想,他看见在那潭水一般幽深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浮起了一个淡淡的背影。
那肯定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呈现出宽阔双肩的倒三角形。陶如旧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背影只出现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 ,一晃就消失了。
黑暗中只有流水的声音在继续。
前后的小李与小郑依旧向前走着,没有人去留意第三层的动静。
三人很快就走出灵堂区,小李又恢复了一贯的风趣,在他的提议下陶如旧正式“更名”为陶陶。其实本来是准备叫“桃子”的,无奈遭到了抵死的反抗。
出了地宫,小李将第二层没断电的事情吼给了看门老头听。抱着西瓜回到翠莺阁的时候,戏班子的诸位,已经拿了板凳在第二进的天井里摆开了纳凉的阵势。

听说花开没有一起回来,班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多说什么,显然是对那个孩子的大胆十分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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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今天恰好是望日,明晃晃一轮圆月挂在天边上。刚才在瓜地里倒是没有发现,不然还真应了鲁迅的那句话: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郑青龙将四粒西瓜用吊桶装了放到井里,其中三粒立刻浮到水面上。小李凑了过来,与郑青龙就“第四粒生西瓜究竟是谁挑选的”这件事争执起来。
陶如旧回屋将冲完电的录音笔带在身上,走出门正遇上司白虎的王大哥。他正好拿着满篮的果脯糖果朝外间走去。陶如旧就和他一同出来,相帮着分发了糕点。这时候吕师傅也从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大家都在了啊。”
戏班子的人各自朝吕师傅问了好,便开始闲聊起来。
陶如旧这时候想起来刚才瓜地里的疑问,郑大哥果然说话算话,叫他摆了凳子坐到身边,就开始说了。
“幽冥地宫区,原来也只是一个摄影基地而已,只有地上建筑并没有地宫。现在的这个地宫,是96年的时候由上一位凌总凌木仲投资建造的。他就是现在凌总的爹。”
听到他开始讲地宫的故事,又有几个人坐了过来。大家摇着蒲扇,头顶上80瓦白炽灯招来一群蚊蛾,很有几分开故事会的模样。
“听看过建筑图的人说,地宫原先只打算设计成两层。但是差不多建好之后,凌木仲却又提出要在第二层下面修第三层,做成陵墓的样子,在里面放上些‘宝藏’,让游客体验盗墓的感觉。当时园区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然而施工的时候却出了问题。”

“凌木仲?那个时候园区不是凌厉在管理么?”
听到这里,陶如旧问了一句。边上立即有人笑着回答:
“十年前凌厉他爹都还没死,哪里轮得到他坐大?而且十年前凌厉才高中毕业,你还以为人家是一生出来就领身份证的啊。”
包括陶如旧在内的所有人都哄笑起来。郑青龙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原来修建地宫的时候,是挖了大坑,然后从下往上修建。现在第三层却要从第二层挖下去,这样的工程不像盖楼,反而是挖矿洞。难度虽然很大,老凌总请了不少人研究之后还是开工了。但是开工后的第七天就出了事故。”

说到这里,又有人插嘴。
“这件事在当年的夕尧就闹得很大了,报纸上也有报道,不过后来都被老凌总用钱打发了。”
“这事啊,市政府的人本来就有掺一脚,能闹大那才奇怪了。”
“谁说的,那几年是压得下去,可你换到今年试试看?中央对矿难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啊,一人三万五真是便宜了!”
听到这里,陶如旧也瞧出了一些端倪。
“是坍塌了么?”
“不是,是渗水。”
吕师傅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海岭岛地下与陆地是相连的,里边正好有一条地下河。施工的时候凿通了那条河道,六名施工人员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呐,就被水流卷走啦,尸体至今都没有找到。”
“啧啧……”周围一片感叹声。陶如旧同样怔了怔。
矿难这一类事件,近几年来曝光得比较频繁,然而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却还是不能接受。
青年立刻回想起在地宫里听见的潺潺水声,原来自己曾经如此贴近发生过惨案的地下河流。甚至还在那一片黑暗中见到过施工人员惨白的背影……
不寒而栗的感觉再度涌上,他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了地宫的可怕之处。
吕师傅继续说。
“这件事平息之后大半年,地宫就对外开放了。因为被布置成鬼屋的缘故,就算发生怪事游客们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像我们这些老员工,自然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有人在第三层入口处见到过‘好兄弟’,而且还不止一个。我们在第二层走,他们就在第三层的水面上跟着我们飘。好多看到的人都被吓傻了。后来园方又请了道士和尚下去作了做法,顺便在第三层门口修了八卦障蔽挡住视线。门本来也打算封上的,但是和尚说这样会让阴气淤塞,所以改装了铜门。”

唏嘘一阵之后,气氛又很快恢复到说故事的状态,陶如旧胳膊上的激灵还没有褪下,但仍然听得津津有味。
“最邪门的还有哪。”小李背靠在郑青龙的背上,嘴上叼着跟狗尾草。“凌木仲那个老头子解决完这里的事之后飞回香港,半路上掉到太平洋去了,园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不景气。”

“小李,不要乱说。”吕师傅手里的蒲扇像拍蛾子那样招呼了小李一记,“陶记者,你可别把这些搬到报纸上去啊。”
陶如旧笑着摇了摇头,别说“中国新闻奖”不是“中国鬼故事奖”,就算是正规一点的报纸,也不会去宣传这种所谓的“封建迷信”。
一边上小李还在不服气地争辩,说“凌木仲就是‘陵墓中’的谐音,所以活该倒霉。而其他被鬼故事吊起了胃口的人,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海岭城中闹鬼的话题。

“这座海岭城里头,真有这么多的怪事和忌讳?”
不知不觉又忘掉了记者身份与职责,陶如旧半信半疑地听完了大家的鬼故事。之所以半信半疑,倒不是计较鬼神的存在,而是怀疑戏班里的人是不是存心想要吓唬他。
“千真万确哦!”
王白虎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好像撞鬼并不可怕,反而非常之光荣。
“不相信的话,王大哥我还有好多鬼故事说给你听,来,你先帮我把这个带到前面的戏台子下面去,撩开帘子放到地上就可以了。”
说着,他抓起两块花生酥塞进陶如旧的手里。听他这么说,周围人发出了意义不明的闷笑。
前院的戏台子是一座类似于水榭的高脚建筑,架空的四角下面有很大的空间。被人用红色的布帘子遮住了。
陶如旧被王白虎这种莫名其妙的请求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把花生酥放到台子下面的地上?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台子下面……下面养着狗?”
大家原本以为陶如旧看穿了王白虎要吓唬他的把戏,正要失望,却又听见了这样一个天真的结论,都异常辛苦地忍住了笑。小李一手捂着肚子过来拍拍陶如旧的肩膀。
“没错啦,小王哥最喜欢在台子下面养那种东西了。快去快回哟。”
陶如旧将信将疑地拿着花生酥去了。

第010章

好半天,没有动静也不见人回来。吕师傅有些不放心,于是叫小李跟过去看看。过了一会儿,众人反而听到了小李的惨叫。
郑青龙立刻起身冲到前院,看见小李捂着脸蹲在地上。身边的陶如旧一脸茫然。戏台子下面挂着的红布已经被掀开了一个角,花生酥也放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郑青龙把小李扶起来,看见他右脸颊上有三道抓痕。
“我的隐形眼镜掉了。”陶如旧站在一边回答,“刚才吹来一阵风,我感觉沙子进了眼睛里,用手去揉眼镜就掉了。我是高度近视,天又黑,只能半看半摸到戏台子下面,丢了花生酥。花得时间好像是长了一点,然后就听见小李的声音。”

郑青龙看向小李。
“走到这里,就看见陶如旧一声不吭地在戏台下面摸什么东西,我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凑过去看,就没想到……”
他哭丧着脸。
“我踩到大阿福的尾巴了。”
陶如旧也回忆道:
“刚才丢花生酥的时候,我好像是摸到了什么东西,毛茸茸好像是猫尾巴。”
大阿福是戏班子养的一只老雄猫,白毛金眼,快和草狗一边儿大了。在戏班子吕师傅排第一,大阿福就算第二。平时捉鼠除害非常在行,架子脾气也就大了,除了吕师傅和花开,谁都不给碰的。

“惹到大阿福,算你活该了。走,我帮你上药去。”
郑青龙笑着揉乱了小李的头发,同时对陶如旧说,“陶陶那你怎么办?这里可没有眼镜店那。”
“没关系,我有带备用。”
陶如旧笑着回答。

这边两个人去上药,回来的时候小李半边脸上几乎是用红汞画了一朵花;陶如旧换了副框架眼镜,回到纳凉现场的时候,王白虎叫他再去看看戏台子下面的东西,他也就去了。
过了一会儿大家如愿以偿地听见了惊讶的喊叫声。
一口、两口、三口,戏台下面大大小小停了三口棺材。
“这个就是海岭城的迷信啊。”
吕师傅蒲扇摇摇。
“翠莺阁这个地方,在以前拍戏的时候除了做为勾栏戏场之外,还曾经被改造当过宗祠。有的地方宗祠里面也是有戏台的。古代人啊,总是喜欢提前买寿材,买了寿材之后家里面却不见得有地方搁,于是常常摆到宗祠的戏台子下面,有时候人死了也会暂时停到这边来。所以你如果还有胆子再过去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左边那一口黑的是空的;中间棕色雕花的那口已经上了钉子,自然是‘有料’的;最右边那口小红棺材也钉了,里头躺着的是未出嫁的闺女。”

说完这一大段,吕师傅停下来叫人把西瓜从井里捞起来,回头看见陶如旧还是满脸苍白。
“傻孩子啊,当然这都是假的,是道具。”
虽说是道具,但陶如旧浑身上下的激灵一时之间还是退不下去。花脸小李这时候又像一枚牛皮糖那样粘了过来。
“剧本上本来没有在宗祠戏台下面塞棺材这个场景儿,是导演请了风水先生来布置的。先生说,这翠莺歌大屋三个天井,从天上看刚好是一个‘目’字,戏台搭在目字最下面那一格,若是再妙用习俗塞进棺材,就合了‘眼目下就发财’的暗喻。据说那部片子后来着实火了一把,后来老凌总就把这一出给保留了下来,只是怕吓到游客,在外面加了帘子。”

陶如旧听是听了,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以前也听说过建筑讲求风水,但始终没有见过实际的例证。这时候,他的脑袋里来来回回就只有戏台子下面,地宫底层,以及流水声,直到小李拿着西瓜冰上他的脸,这才回过神来。

吃了几块西瓜,后院子里突然传来了隐约的音乐。陶如旧听出来那是自己的手机铃,便跑过去接听。
电话竟然是凌厉打来的。

今次海岭城之行本不在凌厉的计划中。海港谈判项目催得紧,凌金伯那边也在等着他的回复。至于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初次见面,且对话不到十分钟的人腾出差不多整个白天的时间来,凌厉自己也不太明白。

不明白的事他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只要把握住已知的一切,就足以让他在凌氏这艘商业航母上获得重要的位置。
甚至成为将来的舰长,也只是时间问题。
凌氏当家的这一代以五行排序,主事凌金伯,虽然掌管了凌氏的最高指挥权,膝下却无子。老二凌木仲逝于四十岁上,排行第三第四的凌水淑与凌火季是一对孪生姊妹,二姐生了女儿,三姐儿子大学刚毕业。最小的凌亿君乃是私生,没有继承财产的权利。这样算来在下一代中,最后可能掌握大权的,除了凌厉便是三姐之子凌锋。

凌锋在家族企业中尚没有什么地位,目前并不为惧;唯一让凌厉感到不悦的是凌伯金对他的态度。
海岭城是凌木仲旗下的产业,开始建造时凌金伯并不看好这一块。甚至认为“大陆没有发展前途”。然而海岭城建成之后三年收回成本,开始巨额盈利的事实却又让他羡慕不已。于是在96年凌木仲空难之后以凌厉监护人的名义将海岭城收归自己旗下经营,岂料,第二年就遇上了亚洲金融危机。

等到凌厉成年之后交回到他手上的海岭城,就已经是一片荒芜。
从那一刻起,凌厉就知道对于自己的大伯,绝不应该只进行单纯的“讨好”活动。
从海岭城回来又用过了晚餐,秘书韩斐准备了夕尧湾初步实测的数据与环境资料。情况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好上很多,凌厉的心情也因此明朗起来。
大约是晚上九点钟左右,手头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凌厉无意间扫了桌上电话的来电显示屏,看见一串陌生的手机号码。他又想起了那个营养不良般的陶如旧。
仿古城的夜晚,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
抱着听笑话解闷的心理,他回拨了这串号码。
陶如旧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斯文中带了些吴音,只是在听到电话这端是凌厉之后,立刻变成了坚硬的标准普通话,字正腔圆地像迎接首长的检阅。
凌厉在心中嘲笑着。
“海岭城还不错吧?”他问,“早上看你好像很失望。”

第011章

陶如旧不由自主地在电话这端摇头。
“不失望的,我已经想好了新的报道切入点,海岭城中工作人员的生活对我相当有启发,其实我一开始就应该从生活中取材,而不是好高骛远地一味向要采访名人。”
“哦”凌厉皱了皱眉头,“那就好。我还真怕你们这些记者不高兴,到时候来个负面报道可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对于他的这句揶揄,陶如旧连连否认。同时也开始怀疑起凌厉的这通电话是不是纯粹想要寻他开心。
“你能这么快就改变报道方向,让我很惊讶。”
说实话,在听到陶如旧放弃了对自己的采访时,凌厉居然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人依旧留在海岭城,那么接下来依旧是有好戏可看的。
上一个在城里留宿,结果被吓得连夜逃走的记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将听筒夹在颌下,凌厉伸手拈来一支烟,点燃。
“陶记者有没有去海岭城的地宫?”
“啊,我傍晚的时候去了。”
“如何,可怕吗?”
电话这端陶如旧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愿意承认,因为不想在凌厉面前示弱;然而如果回答不可怕,则是对于地宫与凌厉的否定。
更何况自己的确害怕过。
“可怕。”
他最终承认。
“与白天相比,晚上的海岭城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凌厉在电话这头笑得很阴沉。
“最可怕的你还没有见过,过了十一点最好不要出门。海岭城本来就建在郊外,又没有什么人气。”
陶如旧以为凌厉是在关心他,怀疑之余还是有些感动。却没有料到又听到了下面这段话:
“我看你是男记才带你去采风,如果是阴气重一点的女记,恐怕早就已经撞上‘好兄弟’。不过陶记要是不幸出了什么保险公司不能赔付的状况,我这边也只能深表遗憾了。”
电话那头短时间内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又听见陶如旧不卑不亢地回答。
“凌总的关心,陶如旧铭记在心。”
听得出来青年是生气了。“男记”这个称呼不能不让人产生联想。凌厉甚至以为对方会立刻摔掉电话。然而陶如旧的良好忍耐却让男人有了一种欺负弱小的郁闷感。
他决定结束通话。

陶如旧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世界上形形色色嘴脸中的一种,因为自尚有求于凌厉,所以绝对不能够僵化了气氛。忍之一字,是他刚进入学校就被告知要学习的第一项课程。
然而遭人言语讽刺却还要笑脸相迎,他始终为自己的窝囊与软弱黯然。
——即使是出于无奈。
挂掉电话走到天井里,纳凉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穿堂风习习,多少缓解了一丝沮丧的情绪。
吕师傅坐在藤椅上笑问:“女朋友的电话?”
陶如旧摇头,刚想着应该如何回答,脑海中突然闪过的一段回放却让他张大了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时候他才记了起来,下午那间屋子里明明是没有手机信号的。

陶如旧把这件事说给吕师傅听,原本只是想找个人分担霎时涌起的恐怖。他以为按照吕师傅的年纪看来,多半不会理解“信号”的含义。然而还没等他把事情说完,老人家已经撇撇嘴角叹出了一口气。

“这事啊,以前就有人说起过啦。”
他示意陶如旧跟他一起走到第三进院子里。
“上次过来的有位记者,好像也是住在你这间屋子。他也提到过手机信号一阵子有一阵子没的。”
“以前也有记者来住在这里?”
“有哇。都三四个了。”
“都是来取材的么?”
“应该是吧,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反正没待两天就都跑路了。”吕师傅说起这些事还有些愤愤然。
“其中一个还说这满屋子都是鬼……唉,你说这叫什么话!”
陶如旧突然明白了凌厉带他到这里来的原因。
凌厉一定知道这座仿古城的古怪,于是想要以此戏弄他,或者让他知难而退,就像前面那几位记者一样。
该退缩么?青年恍惚,一边上吕师傅还有话没说完。
“我听其中一个记者讲过,手机没有信号那叫………干扰,鬼魂和阳间的东西不一样,靠近那些电视机录音机手机之类的东西就会有干扰,哎…我也说不好,反正他们的意思是手机就没有信号的时候,屋子里就有鬼魂。”

“您是说,于是他们就被这手机信号的事情吓跑了?”
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一个细节,那也未免太小题大做。
“当然不止啦。不过具体原因已经说不清楚,那些人被吓跑了再没回来,城里也就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撞到了什么。倒是听说他们常在夕尧讲海岭城闹鬼,搞得人心惶惶。”
陶如旧点头,手机失常说不定是因为地下有磁脉,至于闹鬼的事,则有可能是以讹传讹。
“那么吕师傅,您见过鬼魂么?”
“鬼火之类的当然见过。不过那种青面獠牙的就没有。”老人十分肯定。
“戏班里的那些孩子也都是听别人说说,真正的鬼魂,也不是要见就能够看见的。”
听到班主这么说,陶如旧心中踏实了一点。然而回过头去看自己的那间小屋,关了灯漆黑一片,心中却又有点不安起来。
“吕老师,我想换一间屋子,可以么?”
吕师傅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按道理说来,这里不是招待所,所以只准备了这一间客房。大夏天的,要和别人挤一张床也是要人命的啊。”
陶如旧也明白这些,于是点点头不再多说。倒是吕师傅怕他出个什么状况,于是主动从腰间摸出一大把钥匙来。
“要不你随我来,看看还有哪间屋子收拾收拾还能用。”
第一进因为有店辅和戏台子,所以住不了人,戏班子的人也将第二进填满了。吕师傅还是带着陶如旧在第三进打转,上了楼,估摸着选了间还算透气的打开。
黑暗中看不清楚室内陈设,只是有一股比楼下更加浓郁的蜡油味道。
“这楼上的屋子没装电灯,你要是住的话,就拿个手电,洗了澡上楼就睡吧。”
陶如旧应了一声,突然记起傍晚时在地宫拿的电子火把还在身上,于是顺手从口袋里取出来打开。
幽绿的灯光跳了两下,无声地“燃烧”起来。不大的屋子立刻填满了惨绿,照亮了一张同样带着淡淡惨绿的女人的脸,就贴在距离陶如旧右脸不到五厘米的地方。
“吓!”
因为不是今晚的第一次意外,陶如旧多少有些准备,他只是低低叫了声向后退一大步。吕师傅却以为他出了什么大事,连忙从旁扶住。
那个白脸的女人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满屋子浓郁的蜡油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是一具蜡人。而且屋子里还不止这一具,花瓶,砚台甚至连如意,盆景都是蜡质的。
“这些都是原来摆在楼下和其他院子里的摆设和假人,没地方放了就堆在二楼上,你今天先将就着睡一觉,明天我叫他们帮你一起搬。”
陶如旧看看吕师傅,再回头看看满屋子的蜡质品。
“吕师傅,我想我还是回楼下好了。”

第012章

戏班子自己搭建的浴室在花园里,陶如旧洗好澡回到屋里已经将近十一点。院子里其他屋子里的灯都陆陆续续地熄灭。四周围只剩下金铃子与蟋蟀的鸣叫,以及戏台子上海风撩动贝壳风铃的声响。

将笔记本从床底下拽出来,把录音笔内的纪录导入。按照陶如旧的习惯是还要简单地作一些总结的,唯独今天的事他不想回忆。
时钟很快跳到了十一点,陶如旧关了灯躺到床上用毛巾毯裹住自己。郊外的夜晚,寒气从仿古门窗的缝隙之间溜进来。陶如旧甚至能够感觉到它们在自己床前的空地上堆积起来,化成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背影。在耳边蚊虫的嗡嗡声中,他把头埋进了毯子里。

小屋没有窗帘,满月的光芒将花园里桂花与香樟的树影投进屋内,变成诡异的触手在毯上轻轻摇晃。陶如旧在自己的想象中看见那轮圆月变成了一枚巨大的独眼,降下来,透过冰裂纹的窗棂向屋子里窥视。


陶如旧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的,并且就在这紧绷之中慢慢走向朦胧。毕竟这一整天的奔走,耗费的又岂止是体力而已。
睡魔侵袭,青年躺在黑甜乡里,开始是安静且平稳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平静却被远处缥缈的唱戏声所打断。
他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前院的戏台上传来。
陶如旧下了床推开门,满月的光辉照得院子里一片惨白。树叶静静地落了满地,四周没有人,只有他随着戏曲声走出第三进院子。
中庭里有潺潺的水声。
戏班子里的人都不见了,楼上楼下的门窗大敞着,只有井里汩汩的流水漫出来,淹过陶如旧的脚踝,再一点点沿着小腿向上攀爬。
他趟着井水向前,走进第一进院子里。戏台子上果然奏着丝竹。唱一出他从来没听过的曲。陶如旧立在廊柱后边,灯笼般大的月亮落到戏台顶的瓦片上,照得四下里通明,台上面是一男一女穿着喜服在唱戏。

戏班子里是没有女人的,陶如旧正纳罕那台上的新娘究竟是谁,目光无意间落到了台下。
红色的帘布已经撩起,里面那两具钉了钉的棺木都已经打开。有湿红的痕迹从棺木中滑出来,落在生满青苔的地上,一路蜿蜒着上了通向戏台的狭窄楼梯。
唱戏的画了浓妆,殷红殷红,喜服原来也是红色,只是唱了一会儿衣服与头面便开始发黑发霉,最后那旦角每走一步,都会掉下一串流苏来。
陶如旧朝戏台子两边看,戏班子的伴奏也都在,只是好像有薄纱拢在他们脸上看不清楚五官。他一个个地看过去,想要辨认出来,目光最后落到戏台正前方的青石空地上。
月光照出一排仿古桌椅,以及坐在正中央的一个银白的人。
那正是陶如旧在地宫中瞥见的那个白影。
白影坐在仿古圈椅上,右手却抬起来紧紧捉住了身边站着的一个少年。
少年是秦华开。
“花开!花开!”
陶如旧躲在廊柱后面小声叫着。想将花开唤到自己身边。然而乐曲声突然变大盖住了他的声音,陶如旧尝试着绕到那白影的身后,伸手想要去够秦华开的衣袖。
可是他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白影的肩膀,那感觉,坚硬地像是敲在了墓碑上。
白影僵硬地一点点扭头,左手抓住了陶如旧的手腕。
它的手冰冷,如同粗糙的皮革。陶如旧想要甩脱,却对上了它在月光下一览无余的面容。
那是用白银浇铸而成的,毫无表情的脸。
一张白银的面具,冰冷地覆住它的上半张脸,只余出幽深的眼瞳,阴鹜般的目光。
陶如旧睁大眼睛,他是认得这半张脸的。
好像是凌厉。黑发而非金褐色、戴着面具而非墨镜的凌厉。
就在“凌厉”牢牢抓住了陶如旧的同时,台上的乐曲戛然而止。
面目模糊的戏班成员放下了乐器,静坐在折凳上,就连戏台子上那对死人戏子也僵直了身子直直遥望过来。
死寂中,汩汩的流水声变得清晰。并且化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叩叩叩。
中庭的腰门被井水拍响了,门板剧烈晃动,井水从门缝里流到前院来,汇成一只大手的轮廓,在地上摸索着。
“有人吗……有人吗…”
半空突然刮起了异常咸腥的海风,夹杂着粗硬的沙粒打磨着周遭的一切。月光黯淡下去,一切都开始退色。
死人好像蜡像一般融化,成为两道暗红色的液体流回棺木中,戏班子的人打开门走进中庭那漫过头顶的井水中。翠莺阁的建筑与帷幔都开始腐烂,被沙粒打磨得越来越小。空气中开始飞舞着蜡油、井水、沙粒与木屑的碎片,让人睁不开眼睛。

紧紧捉住陶如旧与花开的那双枯骨般的手,一直都没有放开过。
又是一阵狂风,中庭的井水冰凉而汹涌,大手变成了巨大的漩涡,卷起地上三具棺材朝陶如旧打来。眼见着血红色的蜡油倾倒在自己身上。青年高声叫喊,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梦,黑夜已经过去。
窗户外面的天空微露着淡淡晨光。戏班子们吊嗓的声音咿咿呀呀,入梦而来。陶如旧疲惫地揉揉眼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凌厉带着银质面具的模样。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等待睡意真正过去便要洗漱。伸手到枕头下面要找出眼镜戴上,却意外地摸到了两小片柔软的东西。
是他的隐形眼镜。

“嗨,陶陶,昨晚睡得怎么样?”
在花园练声的小李,看见陶如旧便热情地凑了上去。
“好像精神还不错,恭喜你已经过了在海岭城的第一夜。”
“我倒宁愿失眠。”
陶如旧苦笑一声。
洗漱完毕,他拿了录音笔,坐在门槛上听着戏班子练声。隐形眼镜被他用火烧了埋进花园里,心中虽然有些寒意,但因为是白天的缘故,倒还不至于乱了阵脚。距离今天的日落尚有十多个小时,他完全可以慢慢考虑自己的去留问题。

七点三十,旅游车来接人去吃早饭,人一多气氛自然热烈起来。
陶如旧在餐桌边见到了花开。少年安静地坐在角落喝着粥就咸菜,清秀的脸上明显有着两道浓重的黑眼圈。
想起昨天晚上的梦境,陶如旧主动端着早饭坐到了他的身边。
“昨天你在瓜地走开就没有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花开放下筷子笑了笑,张嘴缓慢地做出“抱歉”的口型。他的目光在陶如旧身上逡巡一遍,然后慢慢停在他蓝色T恤的v字领口。
“这是什么……”右手在桌子上划出四个字,左手指着陶如旧脖子上系着的挂件。
那是一小片被黑色油绳串住的翠玉,雕刻成八卦的形状。
“是文王后天八卦。”陶如旧低头看了看,解下来拿在手上。“这是我父亲在杭州葛岭道观求的护身符。开过光的。”
花开看着那块翠玉八卦点了点头。这时候小李也端着早饭走了过来。
“什么好东西?也让我开开眼界!”
陶如旧把八卦摊在手上让他看,没料到小李猫爪一伸就想拿到手上把玩。幸好陶如旧手疾眼快,立刻攥住了拳头。
“开光的东西就只能由主人一个人拿着,要是沾了别人的气就没有用了。”
小李急忙收手,吐了吐舌头。
“这规矩还真不少。不懂莫怪,不懂莫怪。”
陶如旧说了一句“没事”,将八卦系了回去。
“我天生八字偏阴,命骨又轻,所以从小就带着这个八卦,才算是无病无灾……”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脑袋后面吕师傅在吼人。
“喂喂喂,那边的三个小孩子吃得快一点,要有时间概念!”
三个人同时抖了抖,然后整齐划一地舞动筷子,几乎要将脸陷进粥碗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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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吃了早饭回到翠莺阁,外间的店铺也开始营业了。陶如旧坐在戏台子边上做了些观察之后还是起身去了别的分区。说实话,虽然觉得记录仿古城中戏班子的日常生活的确有些新意,但若是要真正出彩,却仍然需要选择侧重点,好好琢磨一番。

自从发现了小屋内信号的问题之后,陶如旧便将手机随身携带。他本是一个不善于交际的人,也称不上是八面玲珑。一整天下来除了与阿青叔发了几条短信报平安之外,就一直没有与外界进行联系。凌厉也再没有想到打电话过来冷嘲热讽,这让陶如旧在平静之余也感觉到一丝淡淡的空虚。

经过昨日一天一夜的宣传,仿古城的员工差不多都知道新来了一位年轻的记者,每当陶如旧来到各个分区采风,并且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总是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然后有人深深叹一口气,有人则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好像是在给予鼓励。

中午吃饭的时候陶如旧才知道,原来园区的工作人员昨夜纷纷通过手机向孙镇道买赌下注,端看陶如旧能不能捱过今天晚上,破掉上一位记者的纪录。
这也算是枯燥工作中的一点亮色吧,想到这里陶如旧苦笑不得。
于是这一整天,青年就处在“万众瞩目”的状态之中,等待着傍晚的到来。最后一趟班车在晚饭之后出发,那也是陶如旧决定去留的时刻。
晚餐时的食堂相比昨日显得热闹许多,就连孙镇道也留了下来。他笑着走到陶如旧身边说道:
“凌总打电话过来,问陶记者可有改变主意?”
原本还有些喧闹大厅一下子安静了。甚至连打菜的师傅都将头伸出窗口张望。
“谢谢凌总、孙总和大家的关心。”
陶如旧放下手里的刀切,站起身来,
“其实在听说以前有记者中途离开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但是经过昨晚之后,我发现海岭城里的确有些常理不能解释的事……”
他说着,突然觉得自己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壮。下面的听众里已经有些人以为他要撤退,窃窃私语起来。
“我也是中午才知道原来我的去留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的决定。”
下面有人哄笑。陶如旧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不过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会有一部分朋友会失望 ,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留在园区,一直到完成采访任务为止。”
话音刚落时是一瞬间的安静,然后人群中爆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虽然有得有失,但是大部分人都为陶如旧的勇气而喝彩,买了“留下”的小李甚至跳起来扑到了陶如旧怀里。只有孙镇道将青年拉到了一旁,轻声说出一些让他警醒的话。

“陶记者,不要以为有戏班的人陪着你就不会有事。别人不明白,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戏班子和那些其他住在海岭城内的人大部分都经过挑选。这些话若陶记者不愿意相信就请忘记,但请相信我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对于他的话,陶如旧只是回报以一笑。
现在再提警告和劝诫,只是徒增心理的恐惧与面子上的负担罢了。现在陶如旧所能做到的,只有留在城中,完成通讯稿以实力回击凌厉的轻蔑。

今天吃完晚饭以后,陶如旧没有再去瓜地。他只是向吕师傅要求将自己的名字排进摘瓜人的名单中,至于轮到他则还需要再过七天的时间。
他想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该习惯了这里的夜晚罢。
当天晚上,陶如旧依旧睡在那间充满蜡油味道的小屋里。他将毛巾毯当作窗帘,用图钉摁到窗子上。白炽灯在头上亮了一整夜,他开着电脑整理素材,强迫不让自己入睡。
屋子外面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虫鸣,风动与树叶的沙沙声。大阿福偶尔会在远处的瓦上走动,低声叫唤着,乍听之下好像婴儿的啼哭。
时间在寂寞与恐惧中一点点捱过去。五点钟上,窗外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吊嗓声,陶如旧这才如释重负地关了电脑,把头重重地埋进枕头中。
放弃了早餐以及清新的空气,陶如旧躺在床上补眠。至于白天会不会做噩梦,他已经困得想不周全。翠莺阁八点开始对外开放,所以他拜托花开在七点半左右将自己弄下床来。
然而恼人的事实却是,在六点十四分左右,陶如旧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谁啊”
睡眼惺忪的陶如旧声音尚有些喑哑,更不曾想到要将斯文柔软的吴音收起,电话那端的凌厉虽然也是刚刚起身,却已经头脑清醒地关心起了海岭城中的动静。
自从昨夜听说陶如旧决定留在城里,男人在惊讶之余,亦对青年的韧性有了些许的欣赏。
“谁啊……说话……”
迷糊中的陶如旧重复了一遍,同时小声打了个呵欠。凌厉没有料想过会听见如此率性地反应,他原本是想要来问这第二夜的心得,不过既然陶如旧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他也就有了些恶作剧的念头。

蒙了块餐巾在话筒上,凌厉故意用沙哑的声音说:
“是……我……”
陶如旧拿着手机倒回床上,眼睛依旧紧闭着,朦胧中始终以为自己是躺在夕尧宿舍的床上。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让他想起了夏天下午老教授催眠的讲课声。
“……是谁啊?”
“……是…鬼。”
坐在餐桌边,凌厉忍住笑,挥手让听见这句话之后石化在门口的韩斐走开。
“谁啊……神经病……”
短暂的睡眠被打断,陶如旧闭着眼睛抱怨着电话那头扰人清梦的家伙。以他现在的思维能力,根本消化不了“鬼”的含义,果断地掐了线将手机往床下一丢,翻了个身继续在高升的日头下面补眠。

而电话这端,头一次被人掐线的凌厉拿着话筒,在反应过来那最后一句吴语是粗口之后,男人立刻再次回拨了电话,而这个时候传来的提示音却反反复复地说,陶如旧的手机已经不在服务区。

又睡了不到一个小时,花开如约将陶如旧摇醒。新的一天又状似平稳地开始了。不同于在夕尧城里被信息与电器包围的生活,夜幕落下前的海岭城更像一座海市蜃楼。虽然是夏季,但是有海风吹拂的街道还是十分惬意。

上午的时候寻找了一些采访素材,吃了午饭陶如旧便跑到控室里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补眠。
若是海岭城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这样的生活的确算是非常惬意。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青年被孙镇道推醒,并且告知,凌厉要他去看看手机上的通话记录。
陶如旧这才回想起来,早上似乎是有一个古怪的电话。他回到翠莺阁,冲进屋子从床下把手机捡出来跑到院子里去看,果然是凌厉的号码。
下午四点,凌厉正在书房查看有关夕尧湾的最后一批文件,桌上的电话响了。
接听,彼端传来了陶如旧吞吞吐吐的普通话。
“凌总……早晨的事……我是来道歉的……那个……”
凌厉冷笑。
“早上人骂得不是很顺口么?怎么现在结巴了?”
“早上我真不知道是凌总!”
陶如旧辩解,
“那时候我还在睡觉,没有看号码直接接的电话,还以为是一般的骚扰电话……”
听了这句话,凌厉墨镜下的双眉一挑,牵动了那根好斗的神经。
“你的意思是我骚扰你?呵,没事的话,我更愿意去骚扰美女,你这个没有几量肉的小鬼。”
陶如旧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嘲笑弄得措手不及,只是张大了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话音刚落凌厉就有些后悔,其实他让孙镇道带口信过去,并不是想单纯想要报早上的那“一箭之仇”。

天知道他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想去欺负那个陶如旧。就算是讨厌记者,以往也只是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冷笑而已。
“算了。”
他不打算深究,
“等再过几天,我就会来海岭城,到时候再和你说。希望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说着他主动收线,而在他说话的前前后后,陶如旧始终没有开口回应过他。

第014章

傍晚的翠莺阁凉风习习,然而陶如旧没有出去纳凉,他坐在屋子里整理素材。今天的素材并不多,他反反复复整理了几遍,毫无意义地拷贝了几分,然后又突然全部执行了删除。
他几乎想要放弃。
不是因为害怕这里的黑夜,反而是因为凌厉。男人倨傲的态度和过于明显的轻蔑让他觉得自尊受挫,然而最让他感到气馁的就是,面对着凌厉的不友善,自己还必须笑着忍耐。这种打左脸送右脸的日子让人窒息。

然而半途而废,岂不是更落人口实?他苦恼。
正在出神,有人敲门。
是花开,抱着一本本子一支笔。这几天在崔莺阁他与陶如旧之间的交流几乎都是这样进行的。



(怎么没有出来纳凉?)
“心情不好……”
(是因为早上凌总的事情么?)
陶如旧叹了口气。
“你怎么也知道了?”
花开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部银色的手机。
(凌总买给我的,说有事可以发消息。)
“他对你很不错。”说这句话的陶如旧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比照着自己被人奚落的悲惨命运。然而听者有意,花开悄悄地红了脸。
(我是残废,如果出事了凌总处理起来可能比较麻烦吧。)
“不会说话不是残废。”陶如旧看着眼前的少年,并不忍心将那两个字加诸到他身上,“你不会说话,一点也不妨碍我们的交流,所以你不残缺,更不是残废,嗯?”
明白他的好意,花开笑着点了点头。
(我把号码也留给你吧?)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又无声地“交谈”了一会儿,快到十一点钟,秦华开回去了自己的屋子,剩下陶如旧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发呆。
或许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正要再次打开电脑,手机突然发出了急促的短信提示音。
是花开发来的,
(陶陶,大阿福在我窗子外面吵得厉害,我晚上来能睡到你这边来么?)

五分钟后,带着竹席与铺盖的秦华开立在了门外。陶如旧连忙帮他接下东西放在桌上,同时将自己的枕头铺盖挪开,用报纸垫了铺在地板上。花开见状想要阻止,但是陶如旧三两下便收拾完毕,同时对他说道:

“明明是你在帮我的忙,我又怎么好意思让你睡地上。”
花开原本是想要与陶如旧同睡在床上的,这时候也不方便再说什么,只能点头。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真的不会做噩梦,这一夜陶如旧睡得十分安稳,只是水泥地上到了夜间异常寒冷,醒来的时候陶如旧已经不由自主地裹成了一只粽子。
那天之后,花开便搬到了陶如旧的屋子里过夜。有时候小李也会过来凑热闹,拉来郑青龙,四个人打牌到近十一点,然后各自回房睡觉。吕师傅严厉禁止戏班子的成员在十一点后走动,被他老人家捉住的后果听说不亚于厉鬼缠身。

没有了晚上做噩梦的顾虑,海岭城中的采风生活一下子变得无比美好。陶如旧甚至还向吕师傅学习了一些昆曲的唱段,小李也指着自己那些头面,说一定要选个黄道吉日,把陶如旧打扮成小丫鬟调戏调戏。

自从上一次的“神经病”与“没有几量肉的小鬼”事件以后,凌厉就再没有与陶如旧通过话。事实上因为信号的问题,这几天来陶如旧一直刻意忽视手机的存在。也正因为如此,他没有注意到这几天的深夜,小屋几乎都是处于无信号的状态。

而第六天早上,凌厉居然又来到了海岭城。
夕尧湾的案子经过四天的谈判终于有了结果,完成任务的凌厉却不急于返回。每年夏天,他都会留给自己差不多一个月多的休假时间。相比家族中的其他成员这不算最多。但是度假的地点却绝对是独一无二。

就是夕尧郊外,荒凉多于优美的海岭城。
海岭岛上除了海岭城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渔村,守着一片不大的沙滩。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海岭岛上唯一的沙滩,其实不然。就在小岛的另一边,被海岭城挡住的一个树木茂盛的角落,有一片面积更小,风景却异常优美的所在。

凌厉的度假别墅就巧妙地隐藏在海边的这片荫翳之中。
陶如旧再次看见凌厉的时候,男人依旧是花色衬衫褐色墨镜,一头金褐色短发在海风中撩动。
“喂。”他掐灭手上的烟,对陶如旧说。
“我是来享受度假生活的,不接受你的采访。”
面对男人的嚣张,陶如旧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顺便一手揽过身边的花开。
“托凌先生的福,我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切入点。”
“一个残疾少年在仿古城中成长的经历。”——虽然还没有正式取得花开的同意,但是陶如旧已经在心中已经这样确定。
秦华开并不知道自己被陶如旧拿来当作了挡箭牌,他只是冲凌厉微笑,比着手语说自己与陶如旧已经是好朋友。
“如果花开自己同意,那自然是最好。”
陶如旧的判断是正确的,事情只要涉及到了花开,凌厉就不会再刁难。这个发现让他在长出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也萌生出了一股说不清楚的酸涩。

凌厉到来的这一天是星期二,也是戏班子例行放假的日子。大家都准备着到夕尧城里添置一些东西。花开因为不能说话,需要的东西一般都是列出来由小李等其他人帮忙带回来。而今天凌厉却提出来要亲自带他上街。

“反正我已经休假了,闲着也是无聊。”
花开知道自己拗不过凌厉,点点头同时做了个手势。
(让陶陶也一起来吧。)
凌厉一语不发地摇了摇头。同样以手语回答。
(我不喜欢这个人,不带。)
(可是我喜欢陶陶。)花开难得坚持一次,(我也想和他一起出去玩。)

陶如旧虽然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是凌厉也会手语这个事实却让他颇为惊讶。堂堂总裁真的会为了自己旗下某一个产业里的某一个哑巴少年而特意去学习手语?
而且看那熟练的程度,绝对应该是经常使用的。
等他反应过来之后,凌厉的沙黄色宝马就已经停在了面前。秦华开坐在凌厉身边的副驾驶席上。
“别发愣了陶大记者,上车。”
凌厉催促。


第015章


陶如旧的位置依旧是上次的后排,不同的是,这一次就连前方的风景都被花开的背影给挡住。车内开着空调,皮革和车用清新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青年很快就开始后悔吃了早饭。就在他差不多要被头晕吞噬的时候,右侧车窗自动降了下,微咸的海风迎面扑来。


抬起头低声道谢。陶如旧看见倒后镜里依旧是凌厉毫无表情的脸。而另一边,秦华开转过头来微笑。
陶如旧这时候才记起来,上次凌厉对他说不让别人坐在副驾驶席上,现在看来,那个位置并非真正不可侵犯,只是专门为了特定的人而保留。
花开对于凌厉又是怎么样的一种特殊关系呢?
他想不明白,干脆不去看前排的那两个人,转而在宽敞的后座上躺下。窗外天空湛蓝,陶如旧感觉海风吹到脸上,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不受主人欢迎的存在,疲惫地闭上双眼。

过了段时间,他惊觉自己居然在车子里睡了一觉。
睁开眼睛支起身来,车已经停在了一片类似于自由市集模样的地方。车门大敞,前面两个座位上已经空了,陶如旧向车窗外张望,凌厉正坐在一旁的花坛上吸烟。
“凌总……花开呢?”
凌厉夹着烟的手指了指不远处。
“去看东西了,他不放心你一个人,所以让我等你醒过来。”
陶如旧“哦”了一声,也走下车来。凌厉掐了烟将车锁上,一起朝市集走去。青年起先并没有交谈的愿望,是凌厉望着不远处花开的背影,问出了第一句话:
“你这几天已经和戏班子的人混得蛮不错了吧。”
“是的。”
陶如旧如实回答,“或许是大家都很重视凌总介绍的人,不仅是戏班子的人,所有的员工都很亲切。”
“花开看起来也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他。”
说到这里陶如旧故意加强了语气。
“花开这几天一直睡在我房间里陪着我。我之所以没有离开海岭城,的确离不开他的帮助。”
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连陶如旧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只是直觉凌厉不喜欢听到这些。
事实证明,凌厉的确很不高兴,他干脆停下脚步站在了市集中央。
“那如果今天或者明天,我说海岭城不再接受任何采访,陶记者又该如何打算?”
陶如旧也停了下来望着他。
“你想赶我走?”
“不是赶,是请你配合园区工作。夏季台风多发,园区无法保证陶记者的人身安全。”
“没关系,我买了保险。”
深吸一口气,陶如旧第一次直视向凌厉墨镜后面的双眼。
“台风来了素材会更多,在完成采访任务,写出稿子之前我不会走的。”
“那也可以。”
凌厉冷笑,“不过你要买门票,一天一天地买。”
“我有记者证可以免票。”
“请在每天闭园之前离开海岭城。”
“那就等着凌总您亲自在大门口目送我离开。”
最后那一层和睦的表象正在被慢慢揭掉,陶如旧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他不擅长争执或者与人针锋相对,只不过此刻就算他要冷静,另一个人也不会就此作罢。
凌厉突然凑近,一把握住陶如旧的手腕。
“你相不相信我找人揍你?”
强横的力道在手腕上留下痛楚,男人的动作让陶如旧猛地回忆起了第一天晚上的那个噩梦。那一双同时捉住了自己与花开的,枯骨般的大手。
“不……”
他短促地喊了一声,同时拍开凌厉的手,脆响的一声动作又夸张,惹来了不少路人的侧目。
凌厉显然没有预料到陶如旧的过度反应。他看着青年摔开了自己的手倒退一大步,脸色迅速褪成苍白,嘴唇颤抖着,玻璃镜片下的眼睛甚至有些发红。
“你……”
他甚至开始怀疑陶如旧以前是不是就被人这样威胁过,甚至是已经被实施了暴力,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自己其实只是想要吓吓他罢了。
偶然间的回头,花开发现两人神情古怪地站在不远处。等到他满怀着疑惑走近的时候,凌厉与陶如旧却都又恢复了寻常的神态。花开用手语寻问凌厉,对方也只是异常冷淡地说了一句“没事”。

然而细心的花开却还是发现,在这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凌厉一直在不露痕迹地观察着陶如旧,像在玩味着一个迷。

出乎陶如旧的意料,花开后来在市集上买的都是海味。说起来也好笑,虽然海岭城也算是建造在岛屿上,但是休渔季节却绝少能够吃到什么新鲜的海产品。边上渔村里的居民因为影视城的缘故,基本改行做起了纪念品买卖。于是夕尧市集上的海味,就逐渐成为了戏班子每个礼拜最最盼望的大餐。

果然,陆续回到翠莺阁的人几乎都提着海产市场里的黑色塑料袋。留守的吕师傅早已经把院子里桂花树下的两只大缸装满了海水,大家估摸着海产的习性分别丢到两个缸里养着,已经杀好的就直接丢进前面小店的雪柜中。

看着大块大块的海螺从袋子里跌进缸里溅出的水花,大阿福和小李一左一右露出了幸福恍惚的笑容。

第016章

 戏班子有一个不大的煤气炉,平时不拿出来。只是在每个礼拜的这个时候做做海鲜。新鲜的海味最适合生吃以及葱油,操刀执行的是唱冠生的谭叔和唱闺门的小张哥。这两人各自扮过唐明皇和杨贵妃,所以又被大家戏称为“夫妻档”。

  “宫娥,取巨铲来,朕与妃子同炊。”
  有人笑著唱。
  当天晚上除了约会女友的王白虎缺席之外,戏班子里所有人加上陶如旧和凌厉都坐在第二进天井里。四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摆上碗碟筷勺,竟有些过节的气氛。
  凌厉显然是经常在度假期间与戏班子的人厮混。除去贡献了很多海鲜之外,还带来了两箱啤酒。他对吕师傅颇为尊敬,与戏班子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也非常随便。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集中了过来。就连花开也微笑著不时与凌厉用手语交谈。他们说著一些陶如旧尚未完全了解的话题,笑著谈到海岭城的往事。作为一名记者,陶如旧本应该安静倾听,并且留意记录下来。可是远远地坐在人群的另一头,青年只觉得寂寞。

  他发现自己不仅想倾听更想加入,成为海岭城中的一份子。然而事实却是,自己像一滴油被大海排斥,孤独地漂浮在表面。
  好在这种惆怅没有持续多久,在冰镇的啤酒上来之後,略带感慨的回忆变成了天南海北的闲聊,以及带有乡土风味的桌上游戏。
  後一进里的灶台逐渐飘出葱油的香气,诱人食指大动。
  生吃的血蚶、牡蛎、角螺,葱油黄鱼、!子、淡菜、海瓜子、扇贝、鸡腿螺,清蒸青羔蟹,什锦酱炒红花蟹、椒盐富贵虾还有两大盆凉拌海带和海蜇皮…二十多道海鲜陆续端上来之後,陶如旧才算是真正见识了海边的风情。

  大家有吃有聊地过了一会儿,负责去摘瓜的人离了席,过一会儿就捧著五个西瓜回来扔到井里。夜色黑沈下来,灯也亮了,
  “说起来明天就又轮到陶陶去瓜地了,谁给他带路啊?”
  有人突然这样问。戏班子里摘瓜的人是双数,轮到陶如旧的那天,刚好没有人与他搭档。
  这件事本来大家都不怎麽在意,下一趟地宫对他们来说不算什麽大事,到时候看谁有空,陪著一起去就是了。然而此刻却有一个特别的人自告奋勇地要和陶如旧同去。
  “带路的话,就让我去吧。估计我也还要在这里吃一段时间你们的西瓜。”
  陶如旧睁大眼睛瞪著桌子另一端的凌厉。男人满不在乎地笑著,就好像白天里的那场争执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一边这样说道,一边拿著酒杯站朝陶如旧走来。
  “陶记者不介意和我同去吧?”
  意外於解凌厉突然转变的态度,陶如旧恍惚了一会儿,直到自己的酒杯也被凌厉倒满了啤酒才反应过来。
  “如果陶记者愿意的话,我们干了这一杯。”
  凌厉率先将自己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换来四下里一阵喝彩。陶如旧不得不同样端起了酒杯,心里却更加疑惑。
  这算是什麽,是凌厉不露痕迹的道歉麽。
  同样饮尽了一整杯,二人的互动引发了其他人的酒兴。在桌上的菜色消灭完毕之後,大家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两箱啤酒上。劝酒灌酒逐渐变成了拚酒量。
  除了花开年龄不到只能喝软饮料,以及吕师傅坚持饮茶之外,在场的最後没人不是面红耳赤。
  喝到十点上就只剩下四个还能稳坐在凳子上的人,其中就有凌厉与陶如旧。
  凌厉是习惯了酒精的,眼前这些不上度数的啤酒对他来说算不了什麽。其他两个人显然也是每个礼拜都有“锻炼”,然而陶如旧的酒量却让凌厉感到意外。
  青年单手支著头,斜靠在桌子上。昏黄的灯光照在他额上,投射出深色睫毛的阴影。他敛著眼睛,好像就这样睡了过去,右手却还攥著半杯啤酒,随时准备应付来自凌厉的“挑战”。

  “再喝一杯吧。”
  凌厉笑著坐到陶如旧身边,要帮他把那半杯啤酒填满。青年慢慢抬起头去看他,朦胧的眼睛里有了七八分醉意。
  “…不能……”
  支著的手无力地拂动,想要盖住杯子拒绝倾倒的啤酒,可是凌厉却还是抢先一步拿走了他的酒杯,加满了之後直接凑到了他嘴边。
  “怎麽样?有没有胆喝最後一杯?”
  感觉到清凉的啤酒凑到了嘴边,陶如旧下意识里抿紧了嘴唇,他将头往後仰著想要避开。却又被凌厉从後面托住了脑袋,几乎是摁进了啤酒里。猝不及防连鼻腔都吸入了不少的酒液,立刻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一手推到酒杯上,大半杯的酒液同时倒在了他和凌厉身上。

  来不及躲避而分享到了啤酒浴的凌厉,皱著眉头松开陶如旧让他倒在桌子上,但是还没等他想出进一步的动作,陶如旧就已经秦华开小心地搀扶了起来。
  (陶陶喝多了,我送他去休息。)
  凌厉拿了几张餐巾纸随便擦了擦衣服上的啤酒渍,看著花开将陶如旧扶进屋去,突然想起来白天陶如旧曾经说过的话,立刻又不放心地跟了进去。
  推门,第一眼看见陶如旧不省人事地倒在床上,而花开正坐在床边,准备解开他的衣扣。

第017-018章

“花开你在干什麽?”
  凌厉皱著眉头问。他的神志尚算清醒,但酒精多少还是对判断力产生了些影响。
  (陶陶的衣服弄湿了,我想帮他换一件。)
  “我来吧,小孩子十点就应该去睡觉。”
  快速环视了一下四周,果然见到两副铺盖,看来陶如旧所说的不是假话。凌厉皱了皱眉头,想著应该如何破坏这种看起来并不“安全”的状态。
  (我不是小孩子。)
  花开暂时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来做手势。
  (而且这几天我都在这边住,而且陶陶醉了需要照顾……)
   “算了,反正我今天也不打算回别墅去,你回屋睡吧,好歹算是留个地方给我。至於陶记者我会留意的。”
  凌厉望了一眼睡在床上的陶如旧,看起来应该不会特别麻烦。
  (可是……)
  凌厉的话显然打乱了花开原来的计划,并且没有给出任何商量的余地。秦华开唯有略带不甘地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陶如旧,接著收拾好自己的铺盖,由凌厉护送回自己的房间。
  十一点差五分,凌厉回到陶如旧的屋子。看来今天晚上他必须要在这里凑合一夜。
  床上陶如旧仰天占去了大部分的位置。凌厉将他的腿推到一边,自己坐在床沿上点燃一支睡前烟。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陶如旧是在七天前的晚上,灯光也是昏黄。青年白皙的皮肤,微黄的头发,以及那种带著恳求的神情,看起来好像一块慢慢融化中的淡味奶油。让人想要伸出手指头去戳一下,看看能不能留下自己的指痕。

  或许自己对於陶如旧的那种不友善,就是尝试著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指痕?
  凌厉笑了笑,自己什麽时候开始追根究底的,好像多愁善感的诗人。
  掐灭了烟蒂开窗让烟味散去。这时候他看了看手表,凌晨已近。他转身回到床边,左右没有找到备用的竹席与寝被。好歹是夏天,若是不去计较,将就著也就过去了。
  穿堂风驱散了室内的烟气,陶如旧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凌厉这时候才闻到彼此身上的啤酒味。他随手脱下衬衫扔到一边,同时再将陶如旧推过去一点,自己也在床上躺下。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爬起来要将对方沾满了啤酒的上衣剥掉。

  “……麻烦,给我翻过来躺好!”
  “都什麽年代了,还穿老头背心!”
  …………
  ……
  小屋里断断续续传出凌厉低声的抱怨,过了一会儿灯光消失了。翠莺阁也恢复了夜晚的寂静。
  
  第二天。
  早晨的海岭城在一天之中最为清凉,而陶如旧却是被热醒的。
  刚睁开眼睛脑袋就一抽抽地胀痛,他的酒量尚算可以,不过宿醉後的恢复相对而言也比较缓慢。
  陶如旧抬起手搭到额上,摸见了一片冰凉的汗珠。随著意识的恢复,他感觉浑身上下都出了不少汗。长裤潮湿地贴在腿上,而上半身……
  他伸手去确认,自己的上半身果然不著寸缕。再转头,身边另一半床上赫然躺著个同样赤裸了上半身的男人。
  金褐色的头发,优美如男模一般的身材,虽然男人是背对著自己,但陶如旧依然能够十分确定,那是凌厉。
  可是凌厉又怎麽会在这张床上?
  昨天後来发生了什麽事?陶如旧抓乱了头发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啤酒泼到了自己和凌厉的身上,然後自己就醉了。
  看起来凌厉是与自己同睡了一夜,这倒没有什麽大不了,反正都是男人,不过堂堂凌总没有嫌弃这个陋室,并且与自己讨厌的人同床共眠,却不得不让人惊讶。
  小心地坐起身,陶如旧习惯性地从枕头下面摸出眼镜戴上,突然联想起来一个问题。
  凌厉不至於在睡觉时还带著墨镜吧?那麽没带墨镜的凌厉,又究竟是什麽样子的呢?
  好奇心驱使他慢慢俯身过去,双手支著身子架在凌厉身上低头去看。
  凌厉似乎还在熟睡。
  那是一张与身材相称,非常英俊的脸。五官深邃而立体,剑眉下双眼紧阖,笔直的鼻梁及刚性的唇线勾勒出男人特有的性感。陶如旧屏息凝视,甚至产生了隐约的自卑──这才是受女孩子欢迎的男人吧。

  说起来惭愧,曾几何时青年也希望拥有这样的魅力。然而不幸的是,邻家小弟的外表却永远只能被人摸脸摸头发,甚至於强行穿上女装,在社团招新的时候充当所谓的“看板女郎”。

  依旧保持著俯身的姿势,陶如旧轻声叹一口气,并不知道那薄薄的湿热气息落到了凌厉光裸的胸膛上,打搅了男人的睡眠。
  同样感觉出清晨所不应该具有的热度,凌厉下意识地伸手要挥开那讨厌的热源。可是右手尚未抬起就撞到了什麽东西,接著胸口突然撞击的重量让他猛地睁开双眼。
  他看见了什麽?陶如旧光著上半身,压在自己胸口上。
  “干什麽!”
  他皱著眉,眯起眼睛问。
  “……这是……本来是……”
  青年窘迫到极点,皮肤在白中透出隐约的红,漂亮的凤眼不敢直视被自己压住的男人,尴尬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僵硬,甚至忘记了从凌厉身上挪开。反倒是凌厉一把推开了陶如旧,翻身将枕边的墨镜戴上。

  然而尽管只对视了不到十秒锺,陶如旧却还是看清楚了凌厉的眸子,不是亚洲人普遍的黑褐,而是海洋般的蓝,冰冷的蓝。


  “大清早的就发春?我的陶大记者。”
  戴上墨镜之後便好整以暇地靠在床上,凌厉冷笑著寻问被差点被自己推到床下的青年。
  “不过我是男人也没有关系麽?”
  “谁、谁发春!”
  陶如旧心虚地小声辩解了一句,起身捡起昨夜被随便丢弃在地上的衣服。谁知刚提起一只袖子,两三枚塑料钮扣就掉到了地上。再去看前襟,本来缝著钮扣的地方,有好几处都被扯出了窟窿。

  “……你帮我‘脱’的?”
  对他的衬衫都含有仇恨的人,恐怕只可能是凌厉。
  “是啊,不过不是故意的。这件衣服很旧了,一扯就破。”
  凌厉同样下到床边捡起自己的衣服,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
  “说起来我的衣服也脏了,你给我拿一件。”
  陶如旧好像听见了天方夜谭一样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我就带了这麽几件衣服,坏了一件再给你一件,你叫我穿什麽?”
  凌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过了烟瘾之後跳下床。没等陶如旧反应过来,他就擅自打开了博古架下面的抽屉。
  “啧啧,你怎麽这麽穷?”
  抽屉里的情况正如陶如旧所言。除去青年自己需要替换的一件,也就只剩下另一件洗得发灰的黑色T恤。如果说这是一个大学生的抽屉倒还好,但对於一个以与人社交为职业的记者来说,就显得寒酸了。

  “做记者不是有很多灰色收入麽?对自己也要这麽小气吗?”
  “我是漏财手,拿不到你说的‘灰色收入’。”
  陶如旧两三步抢到凌厉面前挡住了抽屉,没好气地回答。
  “而且,有灰色收入的人还会赖在这里,光用说的来请求得到一个采访的机会麽?”
  “那你以为他们是如何获得采访机会的?贿赂我?用我最不需要的钱 ,还是…身体?”
  凌厉靠在墙上嘲笑著陶如旧的幼稚。
  “无论如何,昨天那杯酒是你泼到我身上的,衬衫一千两百元,给钱还是给替换的衣物,你自己选择。”
  陶如旧咬牙切齿地回答:
  “你这是敲诈。”
  “我要是你可不这麽认为。” 看著青年的背影,凌厉突然心情大好。“你也可以不理会我,不过後果就连我自己都还没想好,要试试看麽?”
  陶如旧沈默了一会儿,最後还是取出略大一些的那件扔了过去。然後抓起自己要替换的衣服与洗漱用具,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屋子里只留下凌厉一个人得意地笑。
  等到青年洗漱完毕,走回到天井里的时候,凌厉已经不见了踪影。立刻醒悟到男人根本可以穿著原先的衣物回到别墅去更换,陶如旧很快明白过来,凌厉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在寻他的开心。

  那又有什麽办法呢,谁叫对方是这座海岭城的主人,年轻有为的社会菁英。而自己则是有求於人的小记者,小心翼翼地经营著过大的梦想。命运之神究竟垂青於哪方,好像已经是一目了然。

  後花园里小李练完了声,笑眯眯地来拉陶如旧去吃早饭。青年於是很快地将刚才发生的破事抛到了脑後。在院子里晾好了衣服,陶如旧便与其他人前前後後地往後门走。
  半路上经过花园的时候,他发现鞋带散了,於是低下头去系,正好遇上大阿福从外头溜回来。陶如旧抬头正对上了那只大号的猫脑袋,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就在原地愣了愣。结果还是大阿福抖了抖胡须,主动绕开。

  而与此同时,陶如旧似乎是看见了猫嘴张阖,冷冷地冒出了一句人话。
  “愚不可及。”
  还是一句成语。
  
  那之後的一整天,陶如旧一直被宿醉的头晕与头痛双重折磨著。花开关心地送来了止疼药,陶如旧是吃了午饭之後吞下药片的,他原本只打算小睡片刻,却没料到再睁开眼睛,屋外已经晚霞漫天。

  吃了小李带回来的晚餐,精神也觉得好了不少,陶如旧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聚餐时的录音素材还没有整理,正要打开电脑,房门突然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今天早上刚见过面的社会箐英,穿著与身材和身份不相符合的灰黑色老旧T恤,站在门口。
  “不记得了麽?说好今天轮到我们去瓜地的。还磨蹭什麽?”
  陶如旧下意识地觉得,要倒大霉。
  虽然心中十万个不愿意,却又找不出适合的理由 更何况自己本来就被安排在这轮的最後一个,若是再要找借口推迟,实在说不过去。这样想著,陶如旧也就只有硬著头皮上路。

  只是从凌厉那墨镜下面冷冷的笑容看来,这趟行程绝对将会挑战到胆量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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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9-020章

  离开烟雨江南之後走了大约一刻锺,二人便来到了幽冥地宫的门口。
  这时候是晚上六点五十分,天色已经有些发暗。远处最後的一抹火烧云像滩血,逐渐渗入大地的尽头。
  凌厉与陶如旧一前一後地走著,手里各自拿了电筒。经过门房的时候陶如旧支支吾吾地唱出了从小李那边学来的暗语,严重的跑调引来了凌厉的一阵嗤笑。
  过了门房,再朝前走了几步,二人便看见了影壁後头的叉路口。陶如旧自然是要向左走下去地宫,但是凌厉却停下了脚步,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臂。
  “怎麽样,有胆子就跟我走另一边。”
  “那边是远路,会让吕师傅他们久等,我不去。”
  陶如旧想甩开凌厉的手,却被对方硬生生地拽著朝右边的小路走去。
  “地面上也是有捷径的,只不过他们不知道。”
  凌厉指著地面上不远处的一小片树林说,
  “过了尸魂镇,我们就在怨鬼路第一个路口右转,走一段草地就能绕过转生街和九棺林,直接到丧魂坡。菜地就在丧魂坡西边。”
  虽然他说得详细,但是陶如旧明白这其中一定有诈,於是依旧坚持著要走地宫。凌厉见状也没有再多费口舌,由著陶如旧甩开了他的手,朝右边的地宫走去。
  青年率先来到了地宫的入口处,却就此止步不前。借著手电的微光,陶如旧看见原本洞开的朱漆宫门今天居然紧闭著,上面还加了一挂大锁。
  “是我让人把门锁上的,虽然不怕失窃,但是万一有人在夜晚误入,出了闪失就很麻烦。”
  凌厉靠在他得意的骷髅墙上这样解释。陶如旧这才明白凌厉已经精心设计好了一切,今晚自己恐怕真的躲不过去,心中只恨昨夜的残酒已醒,不然借了酒劲一口气闯过去倒也干脆了。

  他叹了口气,一语不发地转身。
  “你要去哪里?”
  凌厉依旧冷笑著跟在後头。
  “去被你吓个够!”
  陶如旧没好气的回答。
  “你不就是想看我出丑的样子麽?不走右边那条岂不是让您失望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回了岔路口,陶如旧正要大踏步朝右侧的树林前进,却又被凌厉一把拽住,拉到了身後。
  “不认识路的走後面。别把我也带迷路了。”
  “不就是一条路麽?有什麽迷路不迷路的!”
  陶如旧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来到海岭城之後,他还没有这麽大声地喊过什麽。
  凌厉拿著手电,将陶如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著笑出声来。
  “别鬼吼鬼叫地替自己壮胆了,你的腿在打哆嗦呢,小鬼。”
  
  尸魂镇是地上景区中的第一站,就在叉路口那片树林的後面。似乎是要证明“不跟著走就会迷路”这句话的正确性,凌厉走的并不是游客用的石头小路。不过这的确是一条捷径,在翻过一座小坡之後,下风口便出现了一片十来间瓦房。

  这就是尸魂镇了。
  陶如旧往坡下看,那十来间瓦房呈东西走向,包围著一条约三米宽的夯土小路。路左右两头围了一人来高的竹篱,头尾各有一个了望竹楼──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古装小镇。
  因为瓜地在小镇的另一头,二人必须横穿过这整个尸魂镇。在竹篱的入口处的乱草堆里,斜斜地插了一条木牌。凌厉没有去理会,而陶如旧则好奇地扫了一眼。
  被暗褐色液体浸泡腐朽的木牌上写著两排警告。
  “行尸出没,走避。”
  即便知道这只是一个噱头,但在看见木牌的同时,陶如旧依然感觉背後有阵凉气绕著小腿攀到了背上。
  两束手电黄白色的光晕照亮了面前大约一米见方的圆形区域。两边低矮的黑色木板房门户紧闭,没有灯火,更没有任何生息,似乎与其他园区的仿古建筑并没有什麽不同。
  然而真正走近的时候,陶如旧才发现,那些门板木墙上满布著一条条深深的抓痕,混杂著一片片酱红的血迹破烂不堪。有的地方的墙板甚至被拦腰折断,露出黑黔黔的内室。
  陶如旧看不清楚室内的陈设,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息扑面而来,让他联想到僵尸腐烂的口。
  “凌……”
  并不是真的有事要问,陶如旧单纯觉得四周过分的安静,想要制造些声响。替自己壮胆。不过话还没有出口,嘴就被凌厉突然捂住。
  “不想被吓的话就不要大声说话。”
  男人说话的气息轻轻撩动著陶如旧的鬓发。
  “老实告诉你,我今天也特意让他们不要关电闸,而这镇里的一部分机关是声控。就像这样……”
  他拽著陶如旧走到路边的一口井旁。
  那是一座怪异的老井,上面搭了间类似凉亭的建筑,亭顶很高,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
  凌厉轻声对陶如旧吩咐,
  “朝亭子顶拍手看看。”
  陶如旧摇头。
  “要拍你自己拍。”
  “胆小鬼。”凌厉嘲笑,“你看著。”
  说完,他便在亭子里用力地拍了三下。
  啪!啪!啪!
 清脆的掌音在一片死寂之中显得异常诡异而且响亮。陶如旧就站在凌厉的身边,警惕地盯著头顶上那一片黑暗。
  在短短几秒锺的时间里,青年的脑海中闪过数种鬼怪的模样:青面獠牙、面如金纸、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然而直到他将最後一种想象驱出了脑袋,都没有看见亭子顶上有什麽东西垂挂下来。

  “你让我看什麽?”
  心中一阵怀疑,甚至以为是机械出了故障。陶如旧继而想到凌厉这下也算是出丑了,甚至很有些高兴地想要转身去嘲弄一番。可是没有料到凌厉的动作比他更快,突然之间伸手捉住了他的後颈,将他摁倒在了井沿上。

  猝不及防之下被偷袭得手,陶如旧竟产生了凌厉正因为“恼羞成怒”而要“杀人灭口”的假象。他被迫俯趴在井圈上,而脸就冲著黑洞洞的井口,一股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这个……”
  凌厉在他身後恶作剧地笑。
  陶如旧这才明白机关根本就是在井里,之所以会有个亭子盖在井上,就是为了将声音聚拢而催动井中的声控开关。凌厉刚才说机关在上面,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後趁机将自己摁倒在井口上。

  陶如旧咬牙切齿地挣扎著,想要甩掉凌厉的桎梏,反而被对方欺上来压到身下,将自己的双手反剪到了身後。
  “哈,你不也知道我是要吓你的麽?那就乖乖地等著惊喜,记住不要眨眼睛。”
  紧压著他的男人以恶劣的口气这样说。
  其实在这种漆黑的夜里,将头探向深井的陶如旧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什麽东西,不过纯粹的黑暗却更能激发人类潜在的想象,幻化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
  青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既然是凌厉强行将自己压在井沿上,那麽过一会儿多半会有机关从井中升上来。然而既然是摆明了的捉弄,总比毫无预警的惊吓要安全很多,其恐怖的程度也毕竟有限。

  这样想著,青年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暗下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凌厉再看笑话。
  於是他干脆放弃了挣扎,感觉著凌厉这个活人贴在自己背後的热度。过了几秒锺,陶如旧听见了深井中隐约传来机关轻微的“哢塔”声,一股细细的凉风随之扑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青年只能感觉出有东西从井的极深处一点点升了上来,那机械的“哢塔”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几乎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奇怪感觉:夜深人静的时候感觉被人凝视。那种视线有时出现在身後,有时则好像紧贴在你的脸颊左右。然而每当你转身去查看,却总是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陶如旧现在有很现实的感觉。
  只不过,现在凝视著他的物体,是绝对现实的存在,仅仅隐没在了他正前方极近极近的黑暗之中。
  过了一会儿,机械的声音停住了。
  在一片死寂之中,有规律的“哢塔”声消失。陶如旧屏住呼吸,等待著下机关下一步的动作。然而他所能感觉到的,仅仅是另一种声音,从井下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是流水声。

第021-022章

 陶如旧思索了一会儿,尸魂镇的地下应该是地宫,一片旱地怎麽可能会有水声。他继而猜测这可能是与机关同步的音效。然而又一转念,如果说机关是声控的,那麽音效岂不会起到干扰的作用?

  这声音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并不了解声控原理,仅仅只凭著粗浅的印象胡乱揣测,结果自然是越想越恐怖,而那流水的声音在思索间逐渐响亮了起来。刚才那股扑面的凉风一直没有停息,但是陶如旧能感觉出机关已经在离自己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井中此刻没有移动的物体,又为什麽会有风扑面而来?

  青年心中的不安蠢蠢欲动。
  “凌厉……”
  他小声地说,
  “你要我看的我都看到了,你快放开我罢!”
  话音未落,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极细、柔软的触感贴上了自己的面颊。
  像是蛛网的丝状物体,却没有蛛网的粘滞,反而韧性光滑,甚至能在脸上勒出浅浅的印痕。当时陶如旧尚未阖上双唇,那丝状的物体甚至如有生命一般要往他的嘴里钻去。而被这种不明物体拂过的皮肤,则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陶如旧感觉“它”是从贴著自己的右脸颊出现,横著拂过自己的脸颊与颈项,然後消失在左边的井壁上。这几乎已经是狭小井口的直径。也就是说,这片怪异的丝状物体,根本就是从井壁中出现,又凭空消失在了井壁之中。

  现实中的物体怎可能如此。
  震惊只持续了一秒锺,陶如旧突然明白那绝对不是什麽机关,他开始挣扎著要避开,然而压在他身上的凌厉却以为青年只是在害怕,反而压得更紧。
  “放开我放开我,快松手啊!”
  将凌厉的告诫完全忘记,陶如旧挣扎著将头扬起了一点,大声喊叫,他脱出了被剪住的右手,想要撑在井沿上抵抗;然而黑暗中他没有摸到井沿,反而抓住了井沿边上一团凌乱的丝状物。

  与刚才拂过的同样的细长丝线,却更多更杂,蓬乱地丛生、纠结依附在弧状硬壳上。
  硬壳的另一个侧面,是较为柔软而光滑的皮革。
  是一颗人头,一颗长发人头。
  陶如旧触电般抽回手,但那长发留在手心的感觉却没有能够立刻消失。那颗人头就嵌在距离他的脸不到二十厘米的井沿壁上,可是黑暗中他什麽都看不见。青年只能感觉到那颗人头嘴里吐出一股股凉风喷在他的脸上,而那长而蓬乱的头发,又从左边一点点蜿蜒过来,如同无数触手,慢慢将陶如旧的头整个儿缠住。

  紧接著毫无预兆地,另一样比发丝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贴了过来。
  是脸,松弛的皮肉,冰冷而略带一些粘液,突然撞到了陶如旧的右脸上,然後缓缓碾压,将腐烂的皮与肉挤成恶臭的浆液,粘著到青年的面颊上。
  这时候陶如旧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唯一自由的右手向後,捉住了凌厉的衣领。
  
  凌厉将陶如旧摁在井沿上,本来是打算让他看看井里的水鬼河童。那是一只十分丑陋的青蛙状怪物机关,老实说应该是丑怪多余恐怖。凌厉之所以选择它,仅仅是因为所有的游览项目都是在白天开放,恐怖的气氛只能在屋内渲染,这口与下面地宫连同的深井是外景中唯一的机关。

  在正常情况下,当机关被声响催动之後,河童会朝井口一点点爬上来,然後井底与河怪口中的幽绿光芒会打开。光是形容起来就是一个无聊的节目。
  然而出乎凌厉的预料,机关的确是爬上来了,然而效果灯却迟迟没有打开。他正想著有点古怪,就感觉到身下的青年剧烈颤抖了一阵,突然没有了声响。
  “陶如旧,陶如旧,你怎麽了?陶如旧?”
  疑心不妙,凌厉立刻松开双手将青年从井边拽到一边的柱子上。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去照陶如旧的脸,正对上了青年惊恐无助的双眼。
  黑暗中,陶如旧始终没有看到贴近自己的那张脸,他紧闭了自己的眼睛,直到凌厉将他扳起来拖到柱子边上。
  上一秒锺还无比真实的触感,却在光明袭来的瞬间消散於黑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陶如旧四肢都绵软无力,甚至要依靠到凌厉身上才能勉强站立。
  “你怎麽了?”
  看著青年惨白的脸色,凌厉开始自省是否做得过火,然而反复斟酌了几遍,又都不认为真的有那麽过分。
  “你也太不禁吓了吧。”
  他抱怨著,同时扶著陶如旧再走几步,坐到夯土路另一边的石凳子上。
  陶如旧始终沈默著,伸手反反复复地摸著自己的左脸。
  那上面自然是什麽都没有。

 两人在街上坐了大约五分锺,凌厉看了看手表,已近八点。
  “再不去瓜地,戏班子就要来寻人了。”
  他抱怨,然後低头去问陶如旧:
  “可以上路了麽?”
  青年没有回答。
  “或者你先回去?”
  陶如旧还是没有回应,凌厉很快就不耐烦起来。
  “那你跟我过来。”
  他不由分说地拽著青年朝鬼镇尽头的一间小屋走去,然後取出事前拿来、有备无患的钥匙牌,挨个试著开了门。
  从外面看起来与鬼屋毫无二致的小屋,实际上是尸魂镇管理员的休息室。
  开了门,凌厉伸手去摸索墙上的开关,可是“卡塔”的机械声之後,却不见灯光亮起。
  “见鬼”
  男人咒骂了一声,现在他知道背景灯为什麽没亮了,电力似乎在机关被催动之後不久就被切断了。
  “算了。”
  一手扶著陶如旧,另一手拿著手电,凌厉将青年甩到面前的一张靠椅上。同时不忘四下里查看一番。
  这是一间二十平米大小的屋子,门边摆著几张桌椅,右边靠墙放著饮水机,冰箱与微波炉等物品,看来白天当值的管理员就是在这里解决午餐的。
  陶如旧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离开旱井後他就没说过话,凌厉也没有工夫与心思去问他究竟看到了什麽。只是在离开前吩咐说:
  “坐在这里等我回来,如果胆子大的也可以自己走回去。”
  他把一只手电打开了塞进陶如旧的怀里。
  “不过我猜你一定不敢。”
  陶如旧呆呆地握住手电,即便是这样明显的挑衅,也已经激不起他的精神与斗志。他的确被那颗头颅吓到,那种逼真的触感让他坚信不是幻觉。
  是鬼魂,他遇到了鬼魂。
  撞鬼之後应该怎麽办?
  陶如旧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坐在室内。凌厉已经离开,陪伴自己的只有手电的凄凉的黄光。屋子外面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好像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慢慢回忆著凌厉刚才和他说过的话,陶如旧摇晃著站起身,这才发觉右脚腕疼痛不已,想是被崴到了。他慢慢走到临街的窗户面前,经过方才的一番慌乱,眼镜上蒙了些尘土,这让他不得不贴近了窗格,向外窥视。

  旱井静静地立在远处亭子的阴暗中,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侏儒或一动不动的孩童。在井沿的左边,他隐约看见了一团暗灰色的物体。
  还会是那颗长发的头颅麽?
  心中虽然害怕,但是好奇心也同样地生长著,陶如旧摒住呼吸,将脸紧贴在细密的窗格上向外望。
  他突然望见了一双鬼眼。
  幽绿的,就在窗格子外面,与他的眼睛不足五厘米。
  鬼眼在朝著屋子里看。
  惊吓中陶如旧拼命捂住了嘴,倒退几步跌倒在地。手电同时跌落,发出一声闷响。而凌厉临走时只是轻轻带住的大门,就在这声闷响之後,被无声地推开了。
  陶如旧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他现在坐在尸魂镇管理员的休息室里,休息室的门正在无声地缓缓地开启。陶如旧躲在黑暗中,紧张地望向门後一人来高的地方,他知道在门後面的那个高度上,就是一双鬼魂的眼睛。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门只是被打开了很小的一个角度,甚至不足以让幼儿通过。而隔著窗格狠狠瞪视著自己的鬼眼,却几乎是紧贴著地面钻进到了屋里。
  陶如旧虽然躲在黑暗中,但这对於鬼眼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无声地朝著青年躲藏的方向走来,中途被跌落在地上的手电照到,显出了“原形”。
  竟然是大阿福。
  白猫神气地竖著尾巴站在陶如旧面前,圆睁的金色眼瞳中甚至带有些鄙视的意味。然而看到他,陶如旧却如释重负,甚至欢喜起来,进而忘记了这只猫不让人碰触的脾气,跪爬了过去要将大阿福抱进怀里。

  说也奇怪,今天晚上的大阿福出奇地乖顺,自动跳进了陶如旧的怀里。猫咪较高的体温让陶如旧略微定了定神,可就在他准备捡起手电的同时,从另一侧的窗户外面,又传来了低低的呻吟声。



第023-024章

  陶如旧怀抱著大阿福躲在小屋南边角落的黑暗里。
  低低的呻吟,在南窗外大约十米的地方回荡。声音很薄,有时更像是简单的喘息,绵长诡异,还带著让人心颤的鼻音。
  四下里很静,喘息便显得特别清晰,偶尔还交杂了指甲搔刮树干的轻响,以及一些更轻微的、古怪的水渍声。
  但是那声音始终没有靠近小屋
  虽然距离南窗仅两步之遥,但陶如旧还是没有勇气再去张望。南窗外就是来时穿越的树林,里面修了几座乱坟,最近的一座似乎就在这间小屋的左右。
  月色稀薄的晚上,是谁在一片荒坟丛生的树林里呻吟,又是怎样的一双利爪,在树身上刨削。
  陶如旧突然想起了第一次下地宫的那个夜晚。
  小李曾经说过,地宫外面的骷髅墙里有从附近挖来的无主尸骨,那麽刚才看见的长发头颅以及此刻林中呻吟的鬼魂,都有可能是曾埋在这片土地中的幽魂。
  或许他们的灵魂一直因为阴宅被掠夺而怨恨著。
  越想越害怕,青年甚至开始期盼凌厉的归来。
  蜷缩在角落中,他掏出手机想要将状况告诉男人,然而颤抖著编完信息之後他才发现,这间屋子里,没有信号。
  陶如旧再一次捂住嘴,“凌厉,凌厉,快回来”。他唯有在心中呼唤著。
  或许是因为陶如旧惊慌之下用力过度,大阿福不堪忍受地挣脱了青年的怀抱,轻轻跃上了窗台。猫眼在黑暗中化作两枚幽绿,直直瞪著远处的树林。
  陶如旧一阵战栗,慌忙爬过去将白猫抱下。余光扫过窗外的树林,却被所见到的景象惊呆。
  那个只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的白色背影,此刻无比真实地立在离他不足十米的树林中。宽阔的背影微微向倾斜,将陶如旧所熟悉的另一个身影压在一株老树上。
  “花开!”
  青年拼命将惊讶的喊声锁在喉间。
  天空中半月穿云而出,照亮了黑黔黔的树林。那被白影压住的少年,上衣缠绕在手臂上,下身则是完全赤裸,与白影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姿势纠缠。
  饶是毫无经验可言的陶如旧,也能明白自己撞见了一场野地里的交媾。
  花开细瘦的双手紧紧攀附在树身上,挺著腰张开光洁的双腿。仰起的脸上交杂著痛楚与快感。
  而那白色身影虽然身著样式古怪的长袍,但是陶如旧还是能看出他正以某种隐晦的形式,在花开大敞的双腿间进出。适才听见的奇怪呻吟,正是从少年的喉间溢出。
  竟是同性相交时痛楚与愉悦的低吟。
  少年并不是被强迫,相反,陶如旧看见他慢慢转身,而领会到少年的意图,白影亦将脸微微侧过来一些,要与少年激吻。
  陶如旧於是看见了白影的侧面,那梦境中带著半截银色面具的脸。
  他看见花开与他接吻。
  不,花开并没有吻到那白色的人影,少年的唇只是轻轻碰到了白银面具下的脸,然後就好像触到了虚幻的影像,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陶如旧这才反应过来,白影原本就不是人。是鬼,是那个出现在地宫地下第三层里的鬼魂。
  这一人一鬼之间的交媾,激情的动作与喘息,一切得一切只是逼真的表演。是夜地里旖旎香豔的一场戏。
  最初的震惊与羞怯立刻转变成难以名状的恐惧。因为这场戏的观众,只有陶如旧一人。
  而就在这时,被陶如旧抓回怀里的大阿福,突然低低地嘶吼一声,那是陶如旧头一回听见这只白猫的叫喊,凄凉而阴冷,好像婴儿的啼哭
  青年立刻离开窗棂蹲下身,就势躲到进小屋另一边的角落。那里有用大块白布蒙起来的、类似书架的物体,垂下来的布角恰好能将陶如旧盖住。
  林子里的声响在听见猫叫之後立刻停止,换之而来的是一串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鬼魂是不可能留下足音的,此刻朝这边走来的只可能是花开。
  想起了花开平日的温和可爱,陶如旧开始犹豫要不要与他照面。或许少年只是被鬼魂附身,刚才大阿福的叫声已经将鬼魂赶走。那麽突然清醒过来的花开,反而需要自己的照顾。

  於是他壮著胆子从白布里钻出来,再度攀上窗台,小心地向外看。
  花开就站在窗外不足五米的地方。
  少年还是浑身赤裸,光洁的皮肤在半月的残照下如同绸缎。他毫无羞涩地站在树林边缘直直地望著前方,全然不见白日的腼腆与羞涩。
  真正让陶如旧惊恐的却是,少年脸上那凭空多出来的白银面具。
  不能被他发现!
  这是陶如旧的第一个反应。一点点小心地离开窗棂,青年小心地想要退回躲藏的地方,耳边却传来一阵金属物体滚动的轻响。
  转头,他看见大阿福拨弄著跌落在地上的手电,讽刺地照出一块圆亮刺眼的光斑。
  躲藏了也没有用,只要看见这件屋子的灯光,花开自然就会过来。
  青年颤抖著伸手想要将手电关上。然而迟了,屋外的脚步声已经慢慢向著小屋走来。
  陶如旧不得不立刻躲藏到白布後面。
  白布遮住了青年的大半个身子,但依旧在与窗棂的交界处留下了五厘米左右的缝隙,陶如旧的左眼就从这个缝隙中向外窥视。
  浑身赤裸、只带著银质面具的秦华开,在窗棂外停下了脚步。
  银色的月光,投射在花开身上,好像海中带鱼的薄薄鳞片。深蓝色的夜幕又在这层银鳞外包裹上了冰冷的外壳,将人类的体温与呼吸彻底隐去。
  陶如旧捂住口鼻,因为少年距离自己实在太近,他害怕自己的呼吸牵动罩在身上的白布,甚至害怕心脏狂烈跳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被“它”察觉。
  然而少年只是安静地站在窗前一动不动。银色面具或许遮住了他的表情,又或许,此刻的秦华开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那是一张堪称艺术品的银质面具,正面被精心打造成弯嘴猛禽的模样,侧面各铸了九枚扇形牌布的翎羽。每一枚羽翼尖端都嵌了一枚宝石,此刻在月下发出幽蓝的光芒。
  面具的双目处留空,露出佩戴者的眼睛。此时此刻,陶如旧就透过那一双目孔,看见了秦华开的双目。
  这是一个非常诡异的状态:不同於普通人仅转动眼珠就能看到面前左右、相当范围内的物体;而此刻的花开,却必须转动上半身,才能看见左右两边的事物。
  那模样僵硬而生疏,似乎并不习惯於操控这具躯体。
  秦华开看见了屋子里的那枚手电。
  陶如旧躲在白布後面,他看见花开凝视著手电足足有一分锺之久。想来已经觉察出这间屋子里有人类存在。然而他还是没有移动,陶如旧正疑惑著下一步他想会干什麽,脸颊边忽然蹿来一股凉意。

  冷不防地,少年将自己的手指一节一节地、从窗格里探了进来。
  白色蠕动如同虫体的手指,无声地穿过窗格,陶如旧几乎以为花开的整只手都会塞进那细小的窗格里面。
  不过在感觉出指根抵住了窗格之後,哑巴少年竟然低低的“哦”了一声,随即停下动作。
  透过白布的缝隙,陶如旧看著少年平伸双臂,将十指插进了窗棂,左手小指撩开了白布,轻轻在青年的鼻尖擦过。
  与深井之中同样冰凉阴森的感觉,立刻从脸上扩散到了周身。
  陶如旧不敢动,也动弹不得,他摒住呼吸不让热气扑上那根苍白的小指。
  少年似乎是在思考下一步该怎麽办。
  过了一会儿,左手微微颤动,他的四指蜷起,只剩食指微微侧过一个角度,然後直直地伸出──竟然隔空指向了陶如旧的左眼。
  陶如旧知道自己在发抖,甚至连带著盖在身上的白布都明显颤动起来。他猜想著窗外的秦华开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而出乎他的意料,除了伸出手来,少年没有任何动作。
   事实上,那根手指并不是指向陶如旧的。
  青年很快感觉到背後有东西在动,是他靠著的那个高高的物体。
  被白布罩住了看不出全貌,此刻却在花开的无声一指下蠢动起来。陶如旧耳边传来布料摩挲与硬物碰撞的声响,他这才醒悟到白布後面并不仅仅是书架那麽简单。
  陶如旧靠在墙根上,一面紧紧拽住身上的白布,另一面拼命想要抵住背後蠢动的物体,避免自己的暴露。
  但是那高大物体的动作逐渐从颤动转变成了弹跳,并且跳突得越来越强烈,白布最终从顶上被掀开,幸好陶如旧及时拽了一片遮到自己身上。白布下面青年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跳到屋中央,而他则趁机向空出来的角落深处窝去。

  从窗格外面看来,此刻的他只是一团白布,最多是盖到了地上的一堆杂物而已。
  屋外吹了一阵风,月光又明亮了些。那个从陶如旧背後一点点挪出来的东西显出了朦胧的面目。
  是一具僵尸。
  正确地说,是一具被损毁了、准备回收修理的僵尸机关。穿著老旧的华丽朝服,配带著木制朝珠。下垂的双手在夜晚只能大约看出个轮廓,留著十枚长而卷曲、尖利的指甲。再往上看,僵尸的头部同样隐没在黑暗中,只是空气中淡淡的树脂气息让人不难猜想出极度仿真的腐烂面容。

  秦华开站在窗外,静静地看著僵尸跳著来到他面前。
  没有,也不可能会产生语言的交流,少年只是用他惨白的十指在空中慢慢划了一个圆。
  僵尸开始在小屋四处跳动,不时用他尖利的指爪翻找,显然是要找出隐藏在暗处的人类。陶如旧不知道被它发现了会有什麽下场。只是看见不远处地面上不停落飘落的纸张,俱是被尖爪扯成的碎片。

  僵尸似乎只是凭著双手去触摸,所有的一切都要仔细地摸过,甚至剖开仔细研究一番,才会放手去检查下一样物品。
  陶如旧不敢想象自己被摸到的时候,会有怎麽样的感觉。然而,白布缝隙的眼睛,却已经看见了僵尸的那双厚底官靴跳到自己的面前。
  “喀、踏、喀!”
  他听见那一双利爪在空气中抖动,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似乎包含了鬼魅的兴奋、期待,以及将一切都撕成碎片的欲望。
  青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在这样一个状态下,依旧选择躲藏是不是明智,又或许他应该突然跳起来夺路而逃。
  逃出这间屋子,逃到屋外那颗长发的头颅的地盘中去。
  可是过了好久,他所害怕的事并没有发生。
  陶如旧怀著疑惑,微微睁开眼睛。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诡异残缺的脸,青绿色腐败的皮肤被从鼻梁中部撕裂开,露出内里白生生的头骨,眼眶的地方托出三条暗红色、血管一般的电线,连接著两枚脱出眼眶、悬挂在了半空中的眼球。

  这或许就是它选择触摸而不是观察的原因。
  僵尸额头以上大约四分之三的地方被劈开,头盖骨不知去了哪里,稀疏零落的黑色假发中央,无数红色黄色白色的电线纠结成团,脱在脑壳外,在幽暗的光线中,恰似大脑与脑汁,凄惨地暴露在陶如旧面前。
第025-026章

僵尸机关,本就是用来放在尸魂镇的屋里惊吓游客,所以在腰部设计了关节以利于调整姿势。然而面前的这具僵尸,却因为机件耗损而被放在休息室等待维修,日子一久周身零件都有了些锈蚀。

陶如旧裹着白布蹲在地上,显得比这屋子里其他的东西都要低矮。僵尸不得不弯下身来才能触到,阴暗的小屋里顿时响起了诡异的“咔嚓”声。
等到咔嚓声稍息,陶如旧感觉到蒙在头顶上的薄布被轻轻挑动,随之俯落的怪脸也逐渐凑了过来,在白布上轻轻碾动着。
那模样,竟好像是在嗅闻着布上生人的气息。
分明是一具树脂与机械构成的机关,却做出了活物才能有的动作。这让陶如旧不得不联想,此刻行动的躯壳中,隐藏着一个被银面具所控制的鬼魂。
虽然没有吸气的声响,但那僵尸似乎真的嗅到了活人的气味,它一点点弯下身,眼看就要将那白骨森森的鼻梁贴到陶如旧的额上。
青年紧贴着墙壁强迫自己停止颤抖,闭上眼不去看那伸过来的尖爪,脑中却还是闪过一些鲜血淋漓的混乱片段,那种即将凌迟的感觉让胃部阵阵作呕。
终于有了尖利的硬物划过面颊的感觉。
这时候再想要逃已经迟了,僵尸觉察出了指尖人类的温度,同时感觉到陶如旧的气息。它黑洞洞的嘴上下张合着,露出红漆的口腔,像是在笑,但从嘴角跑出来的不是笑声,而是在他体内安家的蟑螂与天龙。。

窗外的银面具发现了陶如旧的所在,终于不再静静地立在窗前。他转身,沿着屋檐向左走,很快就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但这脚步声却是在绕着屋子行走,看来他也要进到这间屋子里。
十秒钟后,小屋的门被再一次推开,一股阴冷的寒风从门角涌入。而与此同时,在被僵尸挡住的黑暗中,突然炸响了一声凄厉的猫叫。
陶如旧感觉到脸上尖锐的触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面前的一声闷响。他睁开眼睛,只看见白光一闪。是大阿福龇牙咧嘴地守在门前,弓起腰背,做着恐吓的姿势。
小屋的门半开着,在门外的把手上,有一只细瘦银色的手迅速滑落,隐没在门后面的黑暗中。
这时候远处传来了凌厉急促的脚步声。

因为陶如旧的缺席,凌厉不得不一个人捧着三个西瓜,然而此刻他的心情却尚算不错。相对于商场中沉浮的阴险心计,他更喜欢每年夏天的这段时间,能够随意地敞着领口,流着汗去享受海风的吹拂。

凌厉的母亲醉心于园艺,所以他也对世外的田园生活颇为熟悉。现在的度假,与其说是放松,更不如说是对于旧日时光的一种怀念。
再坚硬的人内心也总会有一块柔软的角落,这也就是为什么凌厉毅然决定从凌伯金手中接过几近荒芜的影视城。
与利润没有多大的关联。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些不能言明的其他考虑,除了凌厉本人之外几乎再无人知晓。
男人怀抱着西瓜,慢慢走到了尸魂镇口,这时候大阿福那声凄厉的吼叫划破了夜空。凌厉悚了悚急忙赶了过去。
推开小屋,首先看见满地的凌乱。桌翻椅覆,满地都是碎纸与散落的文件,电筒在地上亮着,然而守在一旁的却不是陶如旧。
“走开。”
凌厉一脚赶开地上的大阿福,在他看来,这屋子里的一片狼藉都是这只夜猫子捣的鬼。
“陶如旧!陶如旧……”
屋子并不大,却因为杂乱而让人眼花。凌厉放下西瓜,四下里寻找着青年的踪影。最后在南窗角落里发现了裹着白布、已然失神的陶如旧。凌厉心中诧异着,迈步走过去,才注意到青年面前斜斜倒着一个人形的黑影。

看见人影,凌厉心中顿时紧张起来,正准备去拿手电,头上日光灯起辉器却“突突”地跳了两下,灯管一下子亮了起来。
电力恢复,整座尸魂镇顿时充满了轻微的电流声,以及机关复位的“咔踏”声。
适应了骤然明亮的环境之后,凌厉眯着眼睛再去看那横躺着的黑影,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
“这是……嗬!是谁把僵尸搬到这里来的。”
与成人等身高大的机关,里面满布电线与金属支架元件,其重量决不亚于真人。平日都需要两个员工合力抬动,决不可能因为一只猫儿的捣乱而横陈地上。更何况适才离开之前,他也亲自检查过并没有异常状况。

凌厉皱了眉,制止自己去想造成眼下状况的另一种可能。
“陶如旧,这是怎么回事?”
他俯下身揭去盖着青年的白布。触手之处布料微潮,想来是出了不少冷汗。是什么让陶如旧惊吓到如此地步,凌厉想不清楚,而此刻的陶如旧,也再没有勇气去回想以及复述。
“能起来说话么?”
四周杂乱,凌厉示意陶如旧起身先离开尸魂镇。青年按照着他的吩咐贴着墙站立起来,可因为长时间的高度紧张,肌肉竟然绵软无力,还没有跨过那具僵尸,整个人就又像散架一般瘫软着,向前倾倒。所幸凌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入怀中。

“凌…厉……凌厉…凌厉…”
感觉出了属于人类的体温,沉默许久的陶如旧第一次开口,声音轻微而嘶哑。他反反复复,只是叫着男人的名字。双手转而紧紧地捉住对方的衣袖,不敢放开。
青年突然的举动让凌厉意外。但他更惊讶于自己并不排斥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
恰恰相反,面对曾经与自己不合的陶如旧的突然亲近,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好像打赢了一场拉锯战,或者,收到了一份满意的礼物。
然而此时此刻,陶如旧已经将头沉在凌厉的肩头,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陶如旧躺在翠莺阁的卧室里。灯亮着,小李趴在床边上。桌上搁着几块西瓜。
凌厉不愧是凌厉,不仅能将人带回来,就连西瓜都没有落下。
陶如旧起身,靠在墙上。头顶的灯照得眼花,他抬手遮住额头,轻轻喘息。
听见了床上的动静,小李立刻抬起头来。
“陶陶你醒了啊,怎么回事,吓死人了。”
陶如旧摇了摇头,混乱在脑海中的记忆逐渐沉淀,想起了自己失去知觉前的点点滴滴,寒意再度爬上了他的脊梁。
“我…不想,我不想再想起来。”
他诚实地说,小李也体谅地点头。
“你流了很多汗,吃点西瓜吧,我帮你去打盆水来。”
说着他拿着脸盆出了门。陶如旧有些神经质地看了看手机,十点三十七分——尚不算太迟。
松了口气,陶如旧准备放下手机去拿桌上的西瓜,而就在这时候,手机屏幕上的信号条却突然消失了。
大阿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雪白的皮毛上带着凌厉留下的半个脚印。
陶如旧想起方才正是它在尸魂镇救了自己。心中并没有太过紧张,然而转念又想到失去信号的原因,还是有一点发毛。
大阿福挤进门来,跑到床前蹲下。
“呃……”
陶如旧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或许向大阿福道谢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谢……”
然而另外一个“谢”字尚未出口,大阿福竟然不耐烦地挥了挥爪子,张开小嘴,字正腔圆地吐出一句文言:
“汝不必客气。”
陶如旧愣在了原地。
不必客气,还是“汝”……
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在做梦,陶如旧不喜欢那种凭着痛觉来区分梦境与现实的方法,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准备掐一下自己的胳膊。
大阿福蹲在地上,把青年的所有动作收入眼中,然后动了动胡子。露出嘲笑一般的表情。
“汝并非做梦,吾名叫蕲鳞魄,乃是附身于白猫身上的地仙。”
没有等待陶如旧的反应,白猫直接从地上跳到了他身边,两只前爪搭上青年的肩膀,印上两朵灰蒙蒙的小梅花。
“闲言少叙,待会小李回来汝要支开,想要安然度过今夜,就按照吾的话去做。”
说话间,小李就哼着歌来到了屋外,大阿福懒懒地瞥了陶如旧一眼,等待着他的决定。
小李端着脸盆走进来,看见了猫在床上,惊讶地笑了笑。
“你居然让这只小畜牲上床啊,天知道它在野地里是不是钻过野坟堆,老鼠窝。我们一般连摸都不会去摸它的。”
说着,冲着白猫吐了吐舌头,脸上的那两条疤痕还没有消退。
听了小李的话,陶如旧寒了寒,倒是大阿福一声不吭地跳下了床,转身又用眼神去催促青年。
陶如旧觉得自己必须按照它的吩咐去做。
“小李……我这边感觉好多了,谢谢你,去休息吧。”
“你不害怕?”小李狐疑地问,“你被凌总扛回来的时候我都以为你被吓死了。”
陶如旧苦笑了一下。
“现在好了……”
听到他这么说,小李自然也就不坚持。搅了一把毛巾递过去之后便离开了屋子,等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大阿福抖抖胡须再次跳上床来。
“汝不必害怕,吾非是尸魂镇上那些杂鬼,先前已经提过,吾姓蕲,名麟魄。乃是监守于这座城内的地仙。其他的你暂时还不必知道,只需要老实按照我所说的话做便可以。”
陶如旧愣愣的听着大阿福、不,从此应该改称为蕲麟魄的话。虽然今夜的这番险境,让他彻底相信了鬼魂的存在,但是却仍然不能立刻颠覆二十多年来的建立起的世界观。
有鬼有仙,上面或许还有东王公与西王母。青年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古代,又或许是走进了神话传说中更贴切一些。
“呃……上仙…在…上……”
他突然犹豫起自己究竟应该如何与蕲麟魄交谈,文言文实在不是他的强项。不过蕲猫仙并没有发觉他的为难,自顾自地吩咐道:
“首先,报上汝的生辰八字。”
陶如旧怔了怔,接着说出一串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干支来。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奶奶也对这个津津乐道,一直到陶如旧长到十五岁住入寄宿高中,才把脖子上那个写有生辰八字的小锦囊摘下,单独带着一片绿玉八卦。
这边蕲猫仙听了八字,若有所思,过了会儿才继续问道:
“那汝以前可曾有见过鬼魂精怪?”
“太早的就记不住了。”陶如旧如实回答,“但是能够记得住的就没有。”
“汝身上应该有驱魔辟邪的物件罢?取出来予吾一观。”
青年犹豫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蘄猫仙指的是什么,连忙将脖子上的八卦亮了出来。大白猫只看了一眼,就已经十分了然。
“这块玉最近有没有被别人碰到过?开过光的东西,被别人碰了就没用了,一般都应该拿个锦囊收藏起来。你三月廿三出生,八字又极阴,以前就是凭着这块八卦护身。”
陶如旧这才恍然大悟,再回想关于这块八卦的事,突然脸红了起来。
肯定是昨天早上不小心贴到凌厉身上造成的。
  “难道说我本来就看得见那些鬼魂,只是有这块玉护身,所以……暂时看不见而已?”
  陶如旧红著脸说出心中的疑惑,
  “现在八卦已经没用了,那就算我离开了海岭城,还是看得见别的地方的鬼魂?”
  蕲猫仙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只要再佩带上法力相当的物品,就能恢复到看不见的状态。”
  “那玉是在杭州葛岭求来的,难道说我要立刻出发赶去那里?”
  陶如旧明白这种事不能讨价还价,然而似乎因为有了蕲猫仙的帮助,对於海岭城中那些鬼怪的恐惧又逐渐小了下去。而蕲猫仙的话也证实了事情还有其他解决的途径。
  “今夜吾会待在汝的身边,明日一早吾会将玉拿出处理,日落前交还,能保汝一个月时间的周全。”
  这样说著,猫仙又交代了一些琐碎的注意事项,一刻锺之後便不再与陶如旧说话,反而自顾自地爬到枕头上,前爪拉直了伸个懒腰,接著团成了一团。
  蕲猫仙的话让陶如旧定了定神。如果它说的是真话,那麽自己至少还能在海岭城平安度过二十多天。虽然比开始的计划少了几乎一半,但紧凑一点还是能够完成任务。
  院子里其他几间屋子里的灯光在十一点左右纷纷熄灭,然而陶如旧却迟迟不敢关灯。他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偶尔想要和蕲猫仙说点什麽,但是大白猫一直把头埋在尾巴里不来搭理。青年就这样一个人呆呆地靠著,直到凌晨两点方才朦胧地睡了过去。
  他还是做梦了。
  那虽然不是一个噩梦,但依旧诡异得让陶如旧脊背发凉。梦里还是尸魂镇外的那片小树林,依旧是月色暗淡的夜晚。唯一不同的是,在林间纠缠呻吟的人,竟然变成了凌厉与他自己。
  梦里的凌厉如同那天早上一样赤裸,他们交叠在黑暗的树林中,彼此亲吻、爱抚,就像一对情人。
  第二天早上,陶如旧红著脸醒来,蕲猫仙早就已经离开,再低头看脖子上的玉佩也已经只剩下了一截断绳。青年祈祷著猫仙真能够帮到自己,屋外吊嗓子的声音此起彼落之下,虽然睡意依旧,他也只好起身洗漱。
  这天早上,戏班子的人见了他都会关心一番,不过也都有意不去打听昨天晚上的经过,想来小李已经打过招呼。对於他的体贴,陶如旧很是感激。
  只是花开并不在早饭的行列之中,想来是彻夜未归。大家似乎对此也已经是习以为常。
  众人用完早饭之後再回到翠莺阁,八点都还没有到。竟然已经有人坐在了院子里。
  这个人就是凌厉。
  “陶如旧,今天感觉怎麽样?”
  男人依旧是那幅要笑不笑的模样。
  “昨天我差点以为你被吓死了。”
  这分明是一句取笑,陶如旧却无心反驳。
  “我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不过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麽?”凌厉显然不想就此放过,他逼问,
  “告诉我昨天你究竟看到了什麽罢,作为我辛苦把你拖回来的代价。”
  陶如旧顿了顿,随即想起了蕲猫仙让他守口如瓶的嘱咐。
  “应该是宿醉未醒,再上有点著凉产生了幻觉。昨天晚上睡了一觉,酒彻底醒了就没事了。凌总的人情我会找别机会来报答。”
  “哦。酒醒了就好。”
  嘴上虽然这样说,男人顿了顿,突然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晚上会做春梦。”
  无缘无故戳中心思,陶如旧大吃了一惊,脸“刷”得涨红,同时又讶异对方为何突然这样说。不过凌厉所指的“春梦”显然和陶如旧的梦境没有任何关系。
  “昨晚你昏迷的时候,有段时间一直念著花开,花开的,那声音真是肉麻得可以了。”
  男人的语气颇为不悦。
  “你究竟看见了什麽,需要你如此急切地叫著花开的名字?”
  被迫回忆起昨夜的经历,青年的脸又变成苍白。他吱吱唔唔地想要回答,过了一会儿突然抱住了脑袋,整个人蜷著蹲了下来。
  “怎麽了?不是说酒醒了麽?”
  男人立刻站起来走到他身旁。
  “不知道……”陶如旧的声音变得非常虚弱,“昨天晚上的事,只要一想起来,脑袋就疼。”
  “那就算了。”
  看见陶如旧的痛苦,凌厉突然变得温柔。
  “不要让我觉得又在欺负你。”
  他扶陶如旧坐下。
  “说起来,我也不应该带你走地上那条路。这样吧,在你离开海岭城之前,我会找时间让你专访。或者你有其他的想法,我也尽量满足。”
  陶如旧意外那一场惊吓竟然能为自己创造出如此的机会。这时候前来观光的人逐渐多了,凌厉也起身离开。
  看著男人远去的背影,青年收起伪装出来的痛苦。他不是有心让别人担忧,而是面对著凌厉,他愈来愈感到无心做对。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有哪个精力,与一个几乎天天都会见面的人针锋相对,无休止地对峙下去呢?
  其实,在凌厉的心中也有同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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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华开直到午时才出现在众人面前,陶如旧心中虽然还是有些後怕,但因为之前蕲猫仙保证过白天的花开绝对正常,他便也只有大著胆子与之接近。事实证明花开依旧是从前那个腼腆而温和的少年,惟有陶如旧几次留心,在他敞开的领口中看见了几朵暗红色的斑痕。
  昨天的事,并不是幻觉。
  这天晚上吃了晚饭,蕲猫仙果然如约带著八卦回来,外面还用黄色布袋套住。
  “这不是景区的道观里卖的旅游纪念品麽?”陶如旧指著袋子问。
  “然也,不过道观其实在建造影城之前便已存在,只不过在原有基础上翻修而已。”蕲猫仙将东西丢给青年,“吾已经将一部分灵力贯入,汝不要再拿给别人去碰。”
  陶如旧点头谢了,将黄布袋依旧挂回到脖子上。“这样就好了麽?”他还想再问些什麽,可是蕲猫仙却再没有理他。事实上,自从他戴回护身符之後,蕲猫仙就又变回了一只普通的大白猫。而恐怖的状况也再没有在陶如旧的周围出现过。
  四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在陶如旧差不多将撞鬼的事忘记干净前,又一桩稀奇紧张的事发生了。
  是台风。
  夕尧地处南部沿海,本来就是台风频繁的地区。今年已经算是迟到了一些,命名为敖广的强台风在南太平洋上生成,据称极有可能会在未来的一周之内在F省登陆。防台抗台工作虽然是由孙振道总负责,但既然凌厉也在海岭,那麽不把他也牵扯进去显然也说不过去。
  
  “凌总在这里还有一个绰号。”小李偷偷地对陶如旧咬耳朵,“就是龙王。因为每年夏天他来度假的时候,台风也会跟著来,今年已经算是迟的了。”
  面对这台风的警报,凌厉依旧是一派悠闲,显然是已经积累了不少的经验。
  气象中心预报说台风可能在明日午夜前登陆,虽然距离夕尧还有一段路程,但海岭城依旧需要做好防范。今天一大早,员工们就开始加固行道树木与房屋。
  树木架起支撑、瓦片屋顶都加铺了特制的纤维覆盖物,在古战场区有一面是人工海滩,上面几间长屋更是直接用木板将门窗钉死。大风来临前的海洋一片平静,而海岭城的员工们也如这平静的海面一样,依旧有条不紊地运作著。
  t翠浓楼今日也比以往更繁忙一些,台风推来不少雨云,低低地压在天上,不少本地游客趁著凉爽到城里旅游,所以戏班子的演出并没有因为台风将至而停顿。後院子里乒乒乓乓地加固,前院照旧咿咿呀呀地开唱。人手不够就连陶如旧也拿著工具上了屋顶。但是所谓的“心到手艺不到”,没过多久又被“请”回了地面上。
  t而凌厉不知什麽时候从後门头走了进来,嘴角依旧擒著一抹不知深意的笑。
  “有没有兴趣晚上和我一起去巡城,今天和明天。这应该是不错的素材吧?”
  那天撞鬼之後,凌厉几乎每天都会到翠莺阁来坐上一会儿,其间,他与陶如旧的关系也逐渐地发生了变化,至少男人现在提出这样的邀请,不会再被陶如旧视为是单纯的挑衅。
  “你晚上要巡城?”陶如旧显然是有兴趣的,“主要巡视些什麽?”
  凌厉回答:“其实也只是台风季节专门的形式。主要的工作只是查看夜晚是否有闲杂人员在外停留,或者有没有什麽特殊的状况。真正的台风登陆时他们是绝对不会放我出来的。”
  “听你这麽说,或许我应该去看看。”陶如旧点头。
  “不过你真的可以在晚上出来麽?”说到那天夜里的事件,除了些许的疑惑,凌厉心中更多的还是对於陶如旧的不理解,“该不会又要我把你送回去吧?”
  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黄色锦囊,青年笑著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两人约好了在烟雨江南的正门见面。吃了晚饭,陶如旧一个朝那边踱去,天边依旧有漂亮的夕阳,风不大。
  凌厉竟然自己开了一辆观光车过来,陶如旧愣了愣,不过想到既然能开汽车,这普通的电瓶车男人自然也是不在话下,只是他的身份,亲自开起观光车来,实在有一种别样的古怪。
  陶如旧这样想著,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将笑意写在了脸上。
  “笑够了没有,够了就上车。小心我开到地宫里去。”
  凌厉催促。
  晚上的巡视,的确如凌厉原先所言的那样,只是例行公事的查看而已,真正负责安全工作的是轮流职守在海岭城中的保全人员。他们四人一组开著旅游车,经过海岭城景区的每一个重要地点,并且在那里的记录仪上刷入到达的时间等数据。
  “他们上半夜下半夜分为两班,等到上半夜的休息之後,你可以去采访他们一下,我保证我们知道的鬼故事比戏班子更多。”凌厉这样说。
  “可我不是要编写鬼故事大全。”陶如旧抢白了他一句。
  夜晚的海岭城是安静的,特别是在台风将要到来之前。远处的大海尽头,隐隐透出些微的蓝光。凌厉说那就是台风的影子。
  .他们驾著旅游车,无声地穿行在海岭城黑色的景区。在昏黄的车灯下,白日里熟悉的景物此刻都化作了或浓或淡的剪影,陶如旧坐在凌厉身边的位置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著话,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幽冥地宫区的门口。
  幽冥区设了大门,旅游车不能开进去。凌厉只是将车绕著宫墙开,波浪形的瓦墙顶端偶尔会出现一些树木以及建筑的屋顶,陶如旧甚至还听见了小李与郑大哥说话的声音。
  “现在还敢再进入地宫麽?”凌厉将车子停在千佛区门口的空地上,点燃一支烟。四周围依旧是一片黑暗,陶如旧只能看见一点金红色的火星,并且嗅到烟草的气息,混合著男人惯用的淡淡香水气息。




  “说实话,我不敢了。”陶如旧诚实地摇头,“但不是说不能进去。只是脑子里已经有了不好回忆,除非必要,否则不会主动接近。”
  听著他的话,凌厉干脆放松地将双脚搁到了方向盘上。
  “我能明白那种感觉。”他说,“有时候看著家里那些姓凌的老头,也是够无奈的。”
  顿了顿,他又补上了一句:“我这话可是把你当朋友才说的。”
  陶如旧正奇怪凌厉居然对他说这种话,听见了後面的声明,反而放心起来,笑著点头。“知道,就你这麽一句话,主编也不会让我发表的。”
  说著,他便主动将话题带开。又说了一会儿,凌厉提出要开车,可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树丛里突然“簌簌”地抖动了起来,接著竟然转出来两个人影。
  陶如旧未曾准备,惊讶地张大了嘴,倒是凌厉一派了然的朝前面喝了句。
  “今天还出来,你是想要给人参观麽?快走吧,今天明天晚上人会很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两团黑影原来是想要立刻避开的,可没想到听见了凌厉的声音,其中一个较高大的反而停下了脚步,嘿嘿笑了声,那声音竟然是戏班子里面的王白虎。
  “还好不是保全科的那批生面孔,我说凌总就放过我这次吧,正是因为这台风天凉快了,我们才到这里来……”
  话说到一半,王白虎身边较矮的那个影子突然狠狠掐了他一把,不让他再呼说下去。陶如旧怔了一会儿,脸刷地红了起来。这才明白过来是王白虎拉著他村里面的女朋友在草丛里面做那种事情。
  黑暗中凌厉没有看见陶如旧的尴尬,王白虎的脾气,以前的几个夏天他就已经有所了解。此人是戏班子头号花花公子,每年夏天都要换一个女友。尤其喜好带著女孩儿到野地里乱来。就为了这件事,班主吕师傅不止一次动了肝火,甚至威胁说再乱来,就带到保全部去示众,然而毕竟是像孩子那样疼爱的,每次事发,也总之是雷声大雨点小,倒是弄得大家都知道了王白虎的顽劣。
  “快走吧,少叫吕师傅再为你操心!”凌厉掐灭了烟,同时将车向另一边的道上转去。王白虎听了嘿嘿一笑,领著姑娘沿著另一条路走了。
  陶如旧真有点哭笑不得。
  车子在一个个景区之间游荡,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推向了十二点。凌厉说过要让陶如旧见见那些保安的,於是就将车子开到了控室外面。
  保全科里灯火通明,交班的工作正在进行。陶如旧抓紧时间访问了几位保安。等到差不多十二点五十几的时候,人便又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下半夜打算怎样?继续走形式?”凌厉问陶如旧。
  陶如旧想了想,回答:“明天台风来了或许会更加忙碌,我想还是回去睡觉罢。”
  凌厉点了点头,突然又转念一想,说道:“不如你今天晚上就和我回别墅吧,也省得我来回在这景区里穿梭,翠莺阁和别墅是在两个方向。”
  陶如旧原本并不想要跟他回去,但被他这麽一说也就不好再添麻烦。两人上了车,向著千佛一面的侧门而去。到了侧门口,凌厉停了车,拿钥匙开了侧门,眼前是一直沈到崖下的石台阶。两人一前一後地走下去,竟然别有一片开阔的平台,立著一幢排屋,再下面的地方依旧有凿出来的台阶,一直一直通到海里。
  凌厉示意陶如旧随他进屋,打开灯照出极富现代设计气息的室内装修,轻松的乳白与米黄搭配,以及墙上神秘的非洲面具,反倒好像是艺术家的住处。
  “客房在楼上,我带你上楼看看。”
  凌厉领著陶如旧上了楼,因为没开灯的缘故,楼上是一片漆黑。凌厉拿著手机当作照明,却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这楼上比较奇怪,手机没有信号,要打电话床头就有,不过这麽晚了,你或许也不需要。”
  冷不妨听见这句话,陶如旧背後立刻冒起来一股冷气。
  “那……楼下有没有客房啊?”他尝试著问,“我好像不太习惯……”
  “你连客房都没看到,就说不习惯?”凌厉皱了皱眉,“该不会是想要住主卧吧?”
  说者无心,听著有意,陶如旧整张脸又一次“轰”地烧了起来。原因无它,自从那天晚上做了匪夷所思的春梦之後,大凡有些暧昧的话题就会让他面红耳赤。
  “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辩解,“我只是不习惯住没有信号的屋子,是因为……”
  “这也算是理由?”听到这句话,凌厉反而笑了起来,“你又不是手机,还怕没有信号?”
  说著他随手打开了走廊边的灯。与楼下同样柔和的灯光与装饰,的确没有任何称得上恐怖或者奇特的地方。凌厉再抓著他的手走进客房,开了灯问他:
  “你真的要住楼下的主卧?”
  陶如旧被他逼问得无可奈何,人又的确困了,於是只好点头哀叹,住了下来。



虽然是客卧,但五脏俱全。客卫里更是依照星级宾馆的配置,准备好了一切用具。陶如旧模模糊糊地羡慕着有钱人根本不用自己打理家务,一边脱掉衣物准备洗澡。
时间是凌晨一点左右,传说中阴气大盛的时辰,陶如旧虽然有护身符在身,心里却还是有些发怵,于是就一直开着洗手间的门。淋浴房中的水已经氲出了热气,他将护身符的袋子小心解下,然后站进了喷淋里。热水浴的确有驱除疲劳的功效,陶如旧很有些忘乎所以地淋着,心中的紧张与恐惧似乎也暂时烟消云散。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他拧上龙头走出淋浴房。浴袍在外间的贮物柜里,陶如旧用毛巾擦了头发,抬手便要去取浴袍。
然而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却在明晃晃的把手上看见了一个影子。
一个扭曲了的银色面具,就在他背后。
青年大叫一声抽回手来。

凌厉刚洗完澡,突然听见楼上的这声惨叫,完全忘记自己也只围着一条浴巾,立刻冲上楼去。陶如旧没有锁门,凌厉就这么一路长驱直入,看见了几乎是贴在墙壁上,全身光裸的陶如旧。
“怎么了?”凌厉问道,在他看来,客卫中并没有任何异常,反而是陶如旧现在的模样诡异至极。
青年浑身上下只有脖子上缠着块毛巾。微微侧着的身子光裸着显得格外纤瘦,显然是不常经受日光洗礼的,陶如旧的皮肤呈现出略微不正常的苍白,更是细腻得不见毛孔。沐浴完毕后尤有一层薄薄的水珠挂在身上,在日光灯下现出白玉一般的错觉。
那是一具美丽的身体。
陶如旧不意凌厉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以全裸的姿态站在墙边,他指着置物箱的把手,只是重复着说着一个词。
“银面具,银面具!”
直到现在,他还能看见那个扭曲了的面具出现在把手的反光里。静静地凝视自己。
“面具?银色的面具?”凌厉回过神来,重复着他的话,“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
陶如旧将那个把手指给凌厉看。
“这是反光。”男人说,“从这个角度看,真实的物体应该是在卧室里,你开着门哪。”
说着,他走回卧室,从一个钉在墙上的透明书架上取下一本杂志。
“是这个么?”
陶如旧探出头来看了看,那封面上的确是有一件银色的物体,不过并不是面具,而是一尊银质的雕像。就是那银色面具正面的装饰物。
“海鹰,被海边的渔民信仰为大海的守护者,以其为原形的图腾经常出现在古文化的器物上。”凌厉解释道,同时反问,“你居然害怕这个?”
陶如旧已经镇定了许多,突然意识到凌厉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充满玩味,这才惊觉了自己一丝不挂的窘态,慌忙打开柜子将浴衣穿上,依旧裸露在外的脸与手脚则泛出了醉酒似的酡红。
“我……其实……是对鸟毛有些过敏,所以见到鸟类是习惯性的害怕……”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却被凌厉一语揭穿。
“撒谎吧?你刚才明明说的是‘银面具’,仅仅是害怕鸟类,那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陶如旧无言以为,只能支支吾吾拼命再去想解释。然而凌厉却似乎有了睡意,并不在乎他的回答。
“算了。”他挥了挥手说道,“看你是真的害怕,那就下楼来吧。否则今晚上我也别想睡觉了。”
说完他便转身先下了楼。陶如旧从卫生间走出来,看着那本杂志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回卫生间取出护身符贴身挂好,关了灯逃也似的跑下楼去。
凌厉是一楼最隐秘的房间。深埋在走廊的尽头,陶如旧找过去的时候房门开着,从里面透出柔和的昏黄光晕。
陶如旧敲了门,走进去看见凌厉正在从柜子里取东西,看见青年进来却反而停下了动作。男人的身上依旧只围着那条浴巾,现出经过锻炼的优雅身材。陶如旧呆呆地望着凌厉的背影,突然想起来那天醉酒之后看到男人的眼睛是深蓝色的。
刚才冲到客房来的凌厉也没有戴墨镜,只是陶如旧根本没有留意他的眼睛是否是蓝色,而现在卧室的灯光又是昏暗,一切的色彩都罩上了或深或浅的土黄。
“还愣着干什么,再不睡就该起床了。左边归你。”凌厉回头扫了他一眼,分配道。
这虽然不是第一次与凌厉同床而眠,陶如旧却还是觉得别扭。他合着睡衣爬上床,僵硬地在指定位置躺好。但却早已经折腾得没有了睡意。
凌厉关上橱门回过头来,看见陶如旧紧张的样子,嘲笑道:“这里不是殡仪馆,还有,那浴衣已经潮了,你不能把它穿上我的床。脱掉。”
  “可是我没有替换的衣物。”陶如旧努力辩解,但这里毕竟是凌厉的别墅,他也明白不能太过忤逆主人的意愿,於是折衷道:“或者你能借我一件睡衣麽?”
  “睡衣?”凌厉重复著这个词,一边大大方方地走到自己那半边躺下来,“我一个住,怎麽会需要那种东西。”
  陶如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不是每一个单独住的人都习惯裸睡的,这恐怕只是凌厉的个人嗜好而已。
  陶如旧本来无权干预他人的隐私,然而此刻,凌厉的裸睡却无疑使得这个诡异的夜晚更加暧昧。他看著男人躺在距离自己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随时提心吊胆,不知道凌厉会不会突然将那最後一层浴巾也给扯下来。
  按道理说,同性之间拥有相同的构造,就算是相互看几眼也没有什麽问题。然而陶如旧从三岁起便没有再出入过集体澡堂,就算是大学也有独立的盥洗室。不论是同性还是异性,对於青年来说都是陌生的。
  更不用说自从那天夜里做了惊天动地的春梦之後,陶如旧看著凌厉的眼神中,便逐渐逐渐罩上了一层淡淡的,不为双方所知的桃红色。
  “没有睡衣,那给我一条床单总可以吧?”青年决定退一步要求,因为床上只有一条凉被,他可没有任何自信,在睡著的时候依旧与凌厉保持著二十厘米的距离。
  尤其是胸口挂著的护身符,绝对不能再让男人碰倒了。
  “你确定要床单?”凌厉皱了皱眉头,看得出来是在忍住笑意,“如果你需要,倒是可以给你。”
  说著他起身,从厨柜里取出床单扔到陶如旧身边。青年迅速展开床单将整个人如同蚕蛹般裹了起来,翻身朝床外侧躺著,道了声“晚安”,伸手关掉了自己这边的壁灯。
  “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好像什麽?”黑暗中,凌厉低沈的声音从他背後传来,“好像……是刚办完事的女人……”
  陶如旧听见这话浑身一震,脑海里随即跳出了身裹床单,酥胸微露的妖豔女郎,顿时只想找个地缝跳进去。身後面凌厉为了自己的这个发现闷笑不已,却没有料到陶如旧更加紧了紧身上的床单,向外一滚,干脆躺到了地板上。无论凌厉再说什麽,都没有出声回应过。
  陶如旧便这样在地板上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嗓子有点痛,想来是地板太凉有些感冒。他摇晃著坐起身来,周围静得可怕,床上也没有凌厉的影子。
  屋子外面有轻微的雨声。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於是就看见了原处沈沈压下来的天空。变成靛蓝色的大海,海面上只有莲灰色厚厚的云和细密的雨丝。
  陶如旧将床单叠好放到一边,他推开卧室的门向外走。别墅里四处没有动静,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青年上楼将昨天脱下的衣裤穿上。
  凌厉已经离开,陶如旧看见他留在餐桌上的纸条,同时看见的还有一顿正式得有些诡异的中式早饭──青年本应该被凌厉额外的关怀所感动,但那饭菜的模样实在让他说不出半个感激的字来。
  大鱼大肉,凌厉将饭菜摆成祭祖的模样,甚至将筷子好像高香那样插在饭的上面。餐厅里没有开灯,阴暗的日光中,这诡异的景象让陶如旧提不起半点食欲。
  屋子外面在下雨,来时没有打伞的陶如旧决定打电话向凌厉借伞。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雨伞啊,备用的我放在厨房里了,具体位置好像是……。”电话那端的凌厉正在回想,忽然有人找他说话,“你先等等……”
  於是陶如旧依旧拿著电话,按照凌厉所说的朝厨房走去。视线可及的地方并没有雨伞的存在,这几乎是一间从没有使用过的厨房,除了角落的冰箱微波炉,甚至连最基本的炉灶都没有。想来也对,以凌厉这种身份的人,又怎麽会有时间学会烹饪的技巧呢?
  就在这时,陶如旧猛地觉察出了蹊跷。
  既然这屋子里根本没有炉灶,那麽餐桌上的那些贡品似的中餐,又是从何而来。
  唯一的解释是,那不是凌厉准备的。
  原本放松的心情一下子又紧绷起来,陶如旧呆立在厨房里,手机里的凌厉还在应付著其他事情。青年慢慢转身,要想离开这座别墅,就必须穿过身後的餐厅,走到玄关。
  这时候,手机里传来了短消息的提示音。
  “至少手机还是有信号的……”陶如旧缓了缓神,这样安慰自己。他将电话线路暂时切断,去看短信的内容。
  “帮我开门。”
  他悚然转身,抬头看见玄关的尽头,磨砂玻璃的大门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叫他开门。
  “它”不是凌厉,男人此刻正在海岭城中央控室。而且作为主人的凌厉,自己就有别墅的钥匙。
  这个人没有钥匙,却想要进来。而且还有陶如旧的手机号,或者说,是能够以某种形式与陶如旧取得联系。
  青年强迫自己冷静,毕竟护身符还挂在脖子上,昨天晚上他也绝对没有与凌厉有过接触。
  他低头去看发来短信的号码。
  是秦华开。





  陶如旧命令自己冷静。
  花开是哑巴,若门外的人真是他,也就只能通过短信息的形式来与屋内的陶如旧取得联系。
  但如果说屋外的人是正常状态下的花开,那麽餐桌上的那份祭品一般的饭菜,又是谁准备的。
  陶如旧慢慢转身。
  周围非常安静,别墅没有後门,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只能通过餐厅,从玄关的正门走出去。而门外,黑影在等著他。
  他再一次要求自己镇定。
  与其站著被想象与恐惧包围,还不如走到玄关里,至少先确认门口站的人是不是花开。
  於是陶如旧悄悄地迈开脚步,他硬著头皮朝餐桌走去,摆著祭品的餐桌,此刻看起来更像是灵堂中的香案。
  再次走到祭品面前的时候,青年突然有了一个联想:
  如果刚才自己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下,吃掉了这份祭奠死人的饭菜,那结果将会是怎样。死去?或者成为被鬼魂操纵的活尸?
  他刚开始设想,胃里就不可遏止地涌起一股酸意。
  就在这个时候,他紧紧握住的手机又开始鸣叫起来。
  清脆的和弦音乐撕开了寂静的空间,而与此同时,门口一直沈默的黑影也立刻觉察出了陶如旧的存在,用力地敲起了门来。
  “咚!咚! 咚!”
  空洞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陶如旧反射性地箭步冲出餐厅,躲藏在楼梯下的空间里。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原来是凌厉。
  “喂,放雨伞的地方我想起来了,就在……”电话那头的男人依旧是毫不知情的一派轻松,但是陶如旧粗重的喘息声却引起了他的注意,“怎麽了,你听起来好像在发哮喘。”
  陶如旧紧紧攥著手机,不知道应该从何处说起,半天後,他才略微平复了喘息,喃喃道:
  “桌上……桌上的祭品……”
  他原本以为会听见凌厉同样疑惑不解的声音,却完全没有料到男人反而吃吃地闷笑起来。
  “不会吧?真的把你吓到了?”
  “你是你做的?”陶如旧骤然提高了声调。“那饭菜是你摆著的?”
  “那些也是海岭城里面的道具!”凌厉在电话那端笑著解释,“上次有个道士说要我在别墅里摆著饭菜贡著祖先,海岭影视城才能够复兴起来。我嫌麻烦就牵了几个蜡质的过来。你可以再过去看看,是不是都是假的。”
  陶如旧听了半信半疑,他回到餐厅,开了灯靠近那些饭菜,伸手触摸才发现竟然都是泡沫与蜡质的仿真品。
  “那些都是电视剧道具师的杰作,他们可都是靠以假乱真混饭吃的,连你这种近视眼都欺骗不了,你叫他们怎麽混?”
  凌厉显然已经觉得捉弄陶如旧是一件充满了乐趣的事,不过在恶作剧之後,他还是没有忘记要安抚一下。
  “对了,说起来花开也应该快要到你那里了吧?我说你睡死了没起床,他就要拿早饭给你吃
  ……”
  陶如旧正听到这句话,手机里又出现了短消息的提示音,他立刻切线查看,还是花开发来的。
  “门外雨下大了,陶陶快开门吧。”
  陶如旧这才慌忙不迭地跑到玄关口开了门,迎接他的,是虽然有打伞,却依旧被淋湿了半边的秦华开,和他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眸。
  
  今年的一号台风,昨天晚上已经於另一个省份的沿海地区登陆。根据气象台公布的消息,台风对於夕尧的影响很小,虽然雨会一直下到明天早上,但并不会造成自然灾害。得知了这个情况的海岭城工作人员都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陶如旧离开别墅之後就再没有去找凌厉,一半是记恨他使用蜡质的祭品吓人,另一半则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在地板上,而产生了一些头晕感冒的症状。
  大雨果然持续了一个上午,戏班子里的人也因此有了额外的假期,大家闲来无事就凑在戏台子周围的走廊里聊天。
  王白虎是在上午四点左右回来的,自然少不了被吕师傅一通数落。但是他在听到“今天晚上台风不来”的消息之後,却又两眼冒光不知道在打什麽鬼主意。根据小李後来偷偷摸摸的“告密”,陶如旧才知道,原来王白虎最喜欢找这种风雨天带女孩子出去趁机吃豆腐。
  王白虎生得高大俊朗,弹唱调情的功夫又都会那麽一点儿,海岭村里的女孩,甚至是海岭影视城的女工作人员,著了他道儿的绝对不是一个两个而已。
  同样也是因为下雨的原因,大阿福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大白天懒洋洋地挤在人堆里睡觉。吕师傅嫌地上凉,将它抱到自己膝盖上趴著。那大白猫也没有挣扎。陶如旧看在眼里,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几天之前那个神气十足、替自己“指点江山”的蕲猫仙。
  闲来无事的翠莺阁,时间便流逝得相当迅速,才吃过午饭天就黑沈下来。
  六点多锺,凌厉又开著游览车过来了。
  因为体谅下雨的不便,男人特意送来几只西瓜交给吕师傅,然而此行的最主要目的还是要带陶如旧去巡夜。理由其实已经不再重要,只是单纯的享受与青年相处时的感觉。有些龃龉与别扭,但毫无疑问也是放松与愉悦的。
  而陶如旧同时也为自己没有拒绝凌厉的邀请而感到惊讶。理论上,这种单方面被戏弄或者恐吓的相处不该具有任何吸引力,但事实上,只要一看见凌厉那张带著墨镜,似笑非笑的脸,青年的心中就会产生出一种毫无道理的安全感。
  当然,被凌厉戏弄的时候除外。



   一号台风的影响虽然不大,但是控室依旧决定借这个机会进行海岭城今年第一次防台演习。这是城里每年夏天的传统,夕尧市每年都要评比防台抗台先进单位,所提供的奖金再加上集团内部的奖励,算起来也颇为丰厚。
  “就算你没有机会看到真的台风来袭,看看演习也还是很有收获的。”
  凌厉这样对陶如旧说,两人虽然坐在游览车里,却也都加穿了透明雨衣。雨虽不大,但被海风斜斜地吹拂过来,依旧让人潮湿得难受。陶如旧坐在副驾驶座上,遥望著远处巡夜人手电的黄光。
  “其实这种防台的演习也有讲究有章法,很像是古代的排兵布阵。我知道有个好地方能看到全景。”凌厉突然这样建议,“在那里可以看清演习时各个部门巡查的步骤,而不只是一个局部。”
  他所指的“好地方”是千佛景区的一尊大佛,完全模仿著乐山佛像缩小建造,即便如此也已经是海岭城内最高的走入式建筑。
  大佛体内是一间佛教文化展览馆,门外左右两边各有一部升降机以及螺旋向上的楼梯。正常开放时,游客上下塔的活动都是由升降机来进行的。
  “这次真的没有电,我们只有爬楼梯了。”凌厉显然对运动很感兴趣,看得出来他是把爬楼梯看作健身的一部分;相反陶如旧却兴趣缺缺,甚至有些负气地说道:
  “真正喜爱体力劳动的永远是你们这种不需要依靠体力维生的人,象我们这种整天东奔西走街串巷的小记者,能躺著就绝对不会站著。”
  “有力气说这种绕口令,还不如快点走。”凌厉转身一把拉住他的手,硬拽著将他推到楼梯上。
  “看,我说得没错吧?”
  数分锺之後的佛髻高处,凌厉指著海岭城的全景这样问道。
  因为防台演习的缘故,海岭城里重要的设施与员工工作地都亮著灯,路上也有保全队的车灯以及应急灯的光芒。所有的一切编织出一张灯光的地图,在朦胧细雨中,这张地图便染上了几分朦胧的写意,让陶如旧在被海岭城员工的敬业所感动的同时,也有了对於美的感叹。
  然而早已经习惯这种场面的凌厉却显然有著另一种无厘头的解释。
  “好像烽火戏诸侯。”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陶如旧自然是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想明白凌厉是把那些灯光比作群集而来的诸侯,而自己与他则成为了周幽王与祸国殃民的褒姒的时候,陶如旧实在有一种冲动,想要将凌厉直接从窗户里推下去。
  他认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後还是将注意力转向一边,不远处的幽冥地宫区几乎还是没有什麽灯光。
  看来即便是演习的夜晚,对於鬼怪的恐惧还是存在。
  就在他出神凝望的时候,凌厉站到一旁接了个电话。陶如旧并不知道电话的内容,却能够看见凌厉的脸色一点点阴沈下来。
  过了一会,男人收线,转过头来对陶如旧说:“王白虎可能出事了。”
  
  电话是戏班主吕师傅打来的,他说自己原本处罚王白虎禁足一天,但是刚才去给他送西瓜的时候却发现屋子里又没了人影儿,於是猜测他会不会又出去鬼混。现在整个戏班子的人都在外头瞒著保全科寻找──戏班子与保全科的关系一向不好,如果王白虎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保全科的人捉住,就算是凌厉也再没有道理将他留在海岭城里。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吕师傅因为上了年纪而在翠莺阁留守,正巧接到了保全科刚刚打过来的电话,询问王白虎是不是在翠莺阁,说是刚才在地宫门口看见一男一女,其中那个男人有点像王白虎的模样。这件事吕师傅好不容易想了个办法搪塞过去,可现在其他人都出去寻找,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正巧在地宫的附近。
  “说什麽在门口看见王白虎,那小子明明是保全科的人逼进去的……”电话里的吕师傅虽然抱怨王白虎的惹事生非,言语中却还是流露出对於後生的爱护与心痛。“可不能出什麽事啊……”
  “我正在千佛区,开车到地宫门口只要几分锺,现在我就过去找。”
  这是凌厉的回答。
  
  “你若是害怕,可以先回翠莺阁。这不是嘲笑你,游览车你开走。”收起手机,凌厉这样对陶如旧说。
  然而陶如旧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
  “与戏班子相处了快一个月的时间,出这种事怎麽可以袖手旁观?我确实被尸魂镇的东西吓到过,但那并不代表我是一个懦夫。”
  青年的语气坚决,听到这个回答的凌厉略微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拍了拍陶如旧的肩膀,点头肯定地说:“你不是懦夫,只是被吓到的时候就会变得有点棘手。”
  “那就麻烦凌总不要再作吓唬人的无聊事。”
  陶如旧丝毫不爽地反唇相讥。




  游览车很快就在幽冥地宫区的门口停下,两人穿上雨披,拿著备用的手电,越过检票口向里走。在三岔口选择地上或者地下,凌厉略微思索後说道:
  “地上的建筑大多上了锁,下雨天他们不可能长时间在室外停留,我们下地宫去找。”
  因为地势较底的缘故,地宫门口特意修造了四道一米宽的排水沟渠,此刻不停吞噬著从高处冲刷下来的雨水。两边地面上的阔叶植物因为雨水的重量而被低低地压向道路中央。
  在手电的黄光之中,镶嵌在土壤里的骷髅像是在流著眼泪,被雨浸泡的土壤因为重力发生著细小的位移,慢慢改变著骨骼的姿态。
  地宫的大门依旧敞开著。
  凌厉与陶如旧在进入正门之後便都缄默起来。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思索著一个同样的问题。
  地宫是被设计成迷宫的大型建筑,其中机关暗道迂回曲折,可供人躲藏的地方不计其数。想要在这里找到王白虎和他的女朋友,决不是什麽容易的事。
  然而或许正是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天上那讨厌的雨水却在这个时候反过来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你看。”凌厉将手电缓缓指向前面。
  在手电的光芒能够照到的地方,地宫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有一滩水渍发出淡淡的光芒。那是王白虎雨伞上淌落的雨水,一边还有两行尚未干透的脚印,一直伸向地宫不可知的黑暗中。
  陶如旧与凌厉对视一眼,便跟著地上的脚印在一层行走。从水渍的潮湿程度上判断,凌厉觉得王白虎二人应该只比他们早到了十到十五分锺。
  一路上有很多次,水渍都滴到鬼怪的蜡像後面,王白虎显然是有意要吓唬同行的女孩,寻找吃豆腐的机会。
  终於,在刀山火海的群像的旁边,伞尖上沥下雨水汇成了个巴掌大小的水斑,看来是终於得逞,有了好一番温存。
  “这个人渣。”凌厉四下里寻找著水渍接下来的去向,终於忍不住愤愤然爆了一句粗口,“他难道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他!”
  “等找到他们再吼也不迟。”陶如旧同样寻找著水渍,直到目前为止,他似乎要比凌厉更冷静一些。“水渍往这里走了。”
  两人就这样停停走走,一直穿过大半个地宫的一层。直到两人立定在通向二层的窄长小门前,陶如旧才恍然大悟,王白虎其实就是在沿著去到菜园子的路线行走。
  地宫的路线错综复杂,戏班子的人虽然经常出入,但也仅仅是对於常走的那几条路比较熟悉。王白虎的胆子或许也是有限,所以他选择走老路──这样一来,倒是给搜寻工作减轻了负担。
  陶如旧立刻将这个猜测告诉了凌厉,男人略一思考也认为颇有些道理,两人便进入到小门里的红棺材中,下了二层。
  果然,在千手回廊的起点处,凌厉看见了一把被丢弃在地上的直伞。
  在随著二人的呼吸而晃动的手电光圈中,这把伞静静地躺在陶如旧脚前的空地上。雨水在周围流血似的汇出一片湿痕。凌厉照见墙边服务台的抽屉已经被打开,王白虎显然是取了两把电子火炬继续向前走。而考虑到雨伞碍事而将它丢在了这里,等待回程时再带走。
  “我猜他们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陶如旧轻声对凌厉说道。“跑几步就能够赶上。”
  但是男人却不同意他的假设。
  “你听听周围的声音。”他说。
  虽然不明白凌厉的用意,陶如旧还是静下心来听了一阵子。
  周围很静,因为是地下二层的缘故,所以就连雨声也被隔绝在外。
  “我什麽都没有听见。”陶如旧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就对了。”凌厉面色沈重地将手电往回廊尽头照去。可见之处只有墙上一双双青绿色的仿真手臂,在半空中悬挂著。
  “没有声音,没有说话,同样也没有王白虎他们的脚步声。”
  凌厉的这句话好像一把刀子,揭露出了平静表面下的危机。
  一对仅仅只比他们早到了十到十五分锺的男女,边走边调笑,甚至在半路上停下来温存了一番。按照道理说应该早就已经被凌厉与陶如旧追上。
  然而事实却是:不消说王白虎的人影,周围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的确太安静了。”陶如旧压低声音问凌厉:“你认为会出现什麽情况?”
  “我不知道。”男人如实回答,“这也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看来他们两人或许真的有麻烦了。而我们……”
  说到这里,凌厉顿了顿,突然伸出手握住了陶如旧的手。这不是一般的握手,而是强制地将自己的五指扣紧了陶如旧的五指,结成锁一般的牢固。陶如旧有些惊讶地缩了缩手,但在感觉出对方掌心的温度之後,反而迷恋上了这种稳定的感觉,不再逃避。
  黑暗中,凌厉的声音轻轻在他的耳边响起: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明处,现在关掉手电比较安全。”



  陶如旧明白凌厉的想法,关掉手电摸黑前进听起来有些恐怖,事实上却是更加安全的选择。
  於是二人都关掉了手电,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立刻如潮水般聚拢过来,陶如旧感觉自己就好像第一次下水游泳的孩子,被海水的冰凉与苦涩弄得惊慌失措。
  冰冷的黑暗中,只有与凌厉交握的手心里还是温暖的,
  凌厉觉察出了陶如旧的惊怖,摸索著将另一只手也搭上了陶如旧的肩膀。
  他低声对他说:“你说过不会拖後腿,也说过不会做懦夫,是吗?”
  陶如旧在黑暗中点头。
  “点头不够,现在就证明给我看……”
  说著,凌厉突然抬手触碰到了陶如旧的面颊,接著俯身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竟然狠狠地咬了一口陶如旧的耳廓。
  耳廓上传来的湿热与刺痛让陶如旧的心狂跳起来,并不是怕痛,而是这过於亲密的行为好像一枚巨石,在青年的心中砸出来万丈狂澜。
  所幸现在四周漆黑一团,凌厉看不见他脸上的通红。陶如旧无力地侧依在墙上,半天後才恨恨地低吼了一声;“你有病啊!咬人好玩吗!”
  黑暗中凌厉笑了笑,回答道:“咬你一口。把我的勇敢施舍一点给你啊。”
  
  两个人在千手回廊的起点处调整了一会心态,尤其是陶如旧,一再暗示自己不能再被吓倒。过了一两分锺的样子,凌厉带头,他们便又开始摸索著向前走去,
  没有照明的地宫,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形。只是几处天顶上开著通向一层的天窗,隐约筛进来淡淡的蓝光。两个人的行走几乎都是手脚并用的过程,尽管千手回廊的墙壁上都是肉感冰冷的仿真手臂,但被它们打到,总要比仅凭著双脚,东磕西撞要强上许多。
  “关掉手电我们几乎什麽也看不见,那又怎麽找得到王白虎他们呢?说不定从他们身边绕过去都不知道啊!”陶如旧一面走著,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你不用担心。”凌厉回答,“你抬头看看上面。”
  陶如旧依言向上看,迷宫的墙壁原来都仅有两米左右的高度,头顶上的天花板彼此相连,形成一个平面。在漆黑的水泥与管道之间是隐约可见的灰白色垂幔。
  头顶上没有任何异状,然而将目光移向较远的地方,青年却发现那边的天花板上倒映著淡淡的绿光。
  “是电子火把!”
  陶如旧失声喊道,却被凌厉一把捂住了嘴巴,在他身边轻喝道:“你看看那绿光,有没有移动?”
  陶如旧再往远处看,那团绿光是在距离他们大约二十米处的地方。乍看上去仿佛是静止的,然而屏息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其实是有两束电子火把的绿色光芒,慢慢地分开,其中一束静止在原地,而另一束则朝著南边移动著。
  “那移动的火把,好像越来越暗了。”观察了一会之後,陶如旧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如果是王白虎拿著那火把,他又为什麽要将女友一个人留下。而他,又要去到什麽地方?
  “那个方向是龙鳞血池。”凌厉非常肯定地说。
  陶如旧虽然并没有走完这地宫的第二层,但仔细阅读过控室提供的资料。龙鳞血池是一间独立封闭的狭长密室。密室中央凌空仅一米宽的独木桥。桥下面放著一米深度的水,并且通过灯光以及其他道具的效果模拟成血红色深潭的模样。潭水中埋伏有机关,根据独木桥上暗布的传感器启动吓人。而龙鳞之说,则是因为密室左右的高墙上各盘有三条巨大无比、相貌狰狞的巨龙。开放游览的时候,巨龙所攀附的夹墙会朝中央夹逼,巨龙张牙舞爪,催动血池涨落,池中机关联动。配上音效,更有一番逼人尖叫的恐怖。
  而对於陶如旧与凌厉来说,最重要的是,龙鳞血池是一条死路。
  王白虎或者是他的女友,为什麽要朝这条死路上走?
  陶如旧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仅仅是思考著这其中的可能性就已经毛骨悚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死寂的空气中,突然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曾经教他心神不宁的声音。
  水声。
  就是他第一次进入地宫时听见的水声,只是更响,更急。就好像那水流已经淌到了自己脚边。
  “凌厉,听见没有……”他握著男人的手变得冰凉,同时感觉到对方的掌心也沁出了薄汗。
  “水声。”凌厉肯定了陶如旧所听见的声音。“也许是下雨的原因,让地下河的水满了上来。”然而过了一会他又有些奇怪地说道,“那条河距离二层还有些距离的,下个一两天的雨绝对不会让它涨到第二层上来。”
  “别说了,越说越奇怪。”陶如旧握了握凌厉的手,阻止他继续思考,“无论如何,先去看那个一直没动的人吧。”
  凌厉点了点头,两人朝著绿光走去。或许是因为都有了不好的预感,脚步不约而同地急促起来。然而在距离他们头顶不远的地方,那团移动的绿光还是一点点地被龙鳞血池高耸的墙壁吞噬了。


  越是靠近千手回廊的尽头,绿色的光芒就越明显。看来那柄电子火把正是放在了二层中心的十字路口上。只要揭开走廊转角处的最後一层白色布帘就能够看见。
  “你怕不怕?”
  陶如旧立在左边,在凌厉要揭布帘的那一瞬间握住了他的手问道:
  “如果王白虎真的出了事,你打算怎麽办?”
  凌厉回答:“至少等看到状况再决定对策,不要自己吓自己。”
  说著他掀开了布帘。
  那绿光果然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两米的空地上亮著。绿色的光、绿色的墙、绿色的路标,以及天顶上隔著毛玻璃向上窥探的青绿色鬼怪。
  可是却没有人。
  凌厉与陶如旧掀开帘布走到十字路口的平台上。那柄电子火炬被人遗弃在路标的下面。同样被丢在地上的,还有一条半短的裙子,以及一条被扯得变了形的女式内裤。
  立刻明白这些衣服意味著什麽,陶如旧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王白虎这个人渣。别人替他提心吊胆,他竟然在这里乱搞!”凌厉忍不住再次低声骂了一句,但随即又意识到了这其中有些古怪。
  “那个女人的衣服还在这里,现在难道是光著身子到处走?”
  就在他提出疑问的同时,将目光转到了别处的陶如旧,发现了另一桩诡异的事物。
  “凌厉,你看地上……”他指著绿光不远处的地面低声喊道。
  凌厉顺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在黑色水泥池面上隐约有一条泛著绿光的细线。他定了定神,不顾陶如旧的劝阻走进了细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条细细的水痕。
  “是从冥婚区渗过来。”凌厉沿著水痕看向不远处的黑暗。
  地宫二层的地势是中间高,四下低。这条从冥婚区蜿蜒过来的水流,绝没有违反重力向高处流淌的道理。对於它的出现,不论是凌厉或者是陶如旧都觉得费解。
  “而且不止那里有水痕……”陶如旧这时候已经跟著凌厉走到了十字路的中心位置。换了个角度观察四周的他,竟然发现还有好几股不易觉察的水流,从血池方向的走廊里延伸了出来。
  “不仅是这样。”凌厉站起身来,再次握住陶如旧的手。“你看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说著他便指向千手走廊白布帘子的下方。
  曾几何时,两人站立过的地方,已经被同样的水流无声无息地淹没。
  不知道是不是陶如旧的错觉,他突然觉得气温骤然下降了不少,甚至有阴风吹拂在脸上。平心而论。他的确感觉害怕,因为面前水泥地上这些泛著绿光的不明水流,好像触角一般蔓延,一点点圈走干燥的地面,割裂出一个个诡异莫名的图形。
  “你要小心那水……”他握紧了凌厉的手,这样告诫道,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要这麽说。王白虎与他的女朋友的失踪却一定与这水流有关系,陶如旧甚至能够想象出那时候的场景。
  王白虎与他的女朋友脱了衣服在地上纠缠,任谁都没有注意到逐渐清晰起来的流水声。还有那几道极细极细的流水,在他们身边慢慢汇拢过来,慢慢接近。
  接下来发生了什麽?
  陶如旧还来不及做出进一步的联想,脚下第三层的流水声突然“轰”地哀叫一声响亮起来。他与凌厉都被吓了一跳,再去细听,里面甚至夹带著浪花打到岩壁上碎裂的声响。
  而就在这一片嘈杂的水声里面,有一种金属的断裂声显得格外清晰。
  “不好!”凌厉喊了一声,突然甩开陶如旧的手独自朝著龙鳞血池的方向跑去。陶如旧反应过来也想要跟过去,却被凌厉转身喝住。
  “待在原地,避开那些水流!有可能的话找到那个女人!”
  说完这句话他便消失在了通向龙鳞血池的那条幽深走廊之中。
  
  血池的尽头的确没有路。但是确有一扇门,一扇同样通向地宫第三层,被铁链封死了的铜门。
  凌厉知道,刚才混杂在一片湍急水流声中的那声金属闷响,就是那扇铜门上的铁锁断裂的声音。
  龙鳞血池区的内部被嘈杂的水流声填满。
  凌厉觉得有细微的水雾扑面而来。与他想象中的一团漆黑不同,血池的尽头正是另外一柄电子火把发出的绿光。
  那绿光就出现在男人面前差不多一人高的地方,可是凌厉却看不清那拿著火把的人究竟是谁。只是隐约可见一个白色的轮廓,随著绿光慢慢移动。
  男人定了定神,借著这微弱的光芒朝前走。独木桥左右均有护栏,是以尚不至於失去平衡掉进血池。两边高耸的墙体上六条巨大狰狞的龙沐浴在惨绿之中,距离陶如旧最近的地方,脊背上的鬃毛几乎就从他的头顶上擦过。
  水流的确是从铜门那边渗出来的,一路蜿蜒进入血池,带动整池血水翻腾撞击。凌厉觉得脚下的独木桥也摇晃起来,他有些晕眩地低头,下意识扶助左边的护栏。触手之处也都是一片冰冷潮湿。
  那惨绿的光芒,一点点朝铜门深处飘去了。
  这时候再也顾不上其他,凌厉放声朝著铜门里大叫:“王白虎!王白虎你给我回来!”
  可是回答他的,却只有水声。

TOP

 凌厉的声音从龙鳞血池的深处传入陶如旧的耳朵里,激起一阵阵寒意。
  王白虎果然没有这麽容易能找得到。不过凌厉的声音传来,至少也证明了他暂时没有遇到什麽危险,想起他临行前对自己的吩咐,陶如旧决定先去找到王白虎的女朋友,至於她是否穿了衣服这个尴尬的问题,就暂时忽略了吧。
  他沿著那条从冥婚大厅蜿蜒过来的水流,一点点摸索著朝那边走。没有了凌厉掌心的温度,他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自己心脏的狂跳。
  “我有护身符,我有护身符……”他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一点点地走出了通向冥婚大堂的长廊。那也是一条被白布幔子重重遮住的走道,掀开最後一道白帘,冲眼应该就是新郎官的蜡像。
  这条走廊虽然长,但是迂回曲折,实际上并没有离开十字路口多少距离。青绿色的灯光虽然稀薄,却依旧可以照出事物模糊的轮廓。陶如旧就在这朦胧里掀开了白帘,一抬眼竟然正对上了一个不停左右摇晃的黑色人影。
  这黑影就在距离陶如旧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极不自然地向前倾倒,同时还大幅度地朝左右晃动著身躯。
  陶如旧朝後退了一大步,将自己藏进走廊间的暗格子里,他捂住自己的嘴静静站了一会儿,发觉帘後的黑影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於是便逐渐开始回忆起刚才的一些细节。
  首先自己带上了护身符,据蕲猫仙所说就不应该再看见鬼魂。其次,刚才撞见黑影的时候,陶如旧嗅见了一股强烈的蜡油味。
  那是一具蜡像。他这样对自己说。再想起同在龙鳞血池涉险的凌厉,陶如旧知道自己不能後退。
  从暗格里走出来,他再次揭开那道白帘。
  黑影依旧立在那里,只不过不再晃动。陶如旧伸手触摸,果然似乎是蜡质的冰冷。应该是冥婚堂里原先垂挂在梁上的那具尸体新娘,绳子松了一截,一直拖到地上,又被绳子拖著以脖子为圆心,不停地左右晃动,直到完全静止下来。
  陶如旧这样在心中解释了一番,努力不去思考那好端端在梁上吊著的女尸为什麽会突然跑到地面前,只是硬著头皮推开蜡像,低著头朝冥婚堂後面的通道走去。
  摆满了灵位的狭窄走道两端竖著十厘米高的门槛,里面已经积满了河水,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塘。陶如旧虽然告诫过凌厉不能接近这些来路不明的水流,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必须亲自穿过这片水域,去寻找王白虎女朋友的下落。
  青年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於是作了一个深呼吸,向前迈进大步,冰冷的地下河水立刻如蟒蛇缠住了他的脚踝。电子火把的绿光已经完全消失在灵位走廊外。陶如旧此刻孤身一人站立在狭窄的水道里,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堆成山的灵位与香炉。
  他摸索著走完了整条灵位走廊,迈出门槛的时候才感觉到浑身竟然都已经湿透。不仅是冷汗,更多的却是冰冷的河水。
  那些刺骨的水流竟然攀爬上了四周的墙体,再从上面如落雨一般掉下来。
  黑暗中陶如旧听见自己的牙齿和骨骼因为紧张而发出的战栗。他知道如果继续被想象中的恐怖所困扰,自己迟早会精神失常。
  他决定打开手电。
  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陶如旧发现自己出了游览区,站在了通向地下三层的那条通道前面。
  那扇紧锁著的铜门,就在他右手边不到一米的地方。门下面,地宫三层的地下河水正汩汩而出。
  陶如旧拿著手电四下察看,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再看通向西瓜地的那条上倾的通道,没有水迹的地方也没有脚印。
  难道王白虎的女朋友并没有走这条路?或者说,她的确是来到这里,又以某一种方式突然消失。
  想到这里,陶如旧又走回到那扇铜门面前。
  门的确锁著,手电光芒可及的地方,那块水泥的影壁竟然已经有一半高度被浸没在水中。再里面的情形陶如旧看不清楚,只是感觉有一股略带霉味的生水气息,夹杂著寒气扑面而来。
  “有……有人麽……”
  更像是要为自己壮胆,他朝著铜门里轻轻问了一声。
  回答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流水,以及隐约的回声。
  “没人……”
  青年自言自语,王白虎的女友看来不在附近,那麽现在他就应该返回十字路口的平台,或者进入龙鳞血池,去察看凌厉的情况。
  这样想著,陶如旧打算转身返回,而就在这个时候,脑後却冷不防刮来一阵阴风。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陶如旧就被从後方扑来的一件巨大而僵硬的事物撞到了铜门上。
  空气中顿时传来了一阵稀薄的蜡油味。陶如旧立刻意识到压在自己身後的东西,正是冥婚堂里的蜡像女尸。
  女尸撞倒他之後却没有立刻做出後续的举动,反而静静立在青年身後的水帘中,看他慢慢从铜门上滑下,痛苦地蜷著身子跌倒在地上的水潭里。
  陶如旧感觉到冰冷刺骨的河水突然从脚下涌到面前,打湿了他的头发与四肢,那柔软的触觉如同蚰蜒的触手,甚至想要钻进他的七窍中。青年挣扎著站起来,可还没有立稳就又被那具女尸狠狠地撞到了铜门上。
  在青年身体的强烈撞击下,铜门一次次发出悲鸣。陶如旧突然明白过来,女尸是想要将他摔进地宫第三层的地下河流中。
  铜门上的铁锁已经生锈,上次察看的时候就已经有些破损,恐怕再承受不了多少次的撞击。陶如旧神志虽然已经有些迷离,心里却还是明白,他必须在铜门被撞开之前脱身,否则就会被那条河水吞噬,永远溶化在这海岭城的地下。
  生死一线,孤身一人。现在的他唯有自救。
  女尸依旧无声无息地站在陶如旧身後,具体的位置却并不能确定。青年只有靠在铜门上慢慢滑下,同时仔细听辨著一片流水声中的异响。
  他等待著女尸再次朝自己扑来。
  女尸踩踏水花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转眼来到了陶如旧身後不足一米的地方。青年屏住呼吸收摄心神,就在女尸的身体再次狠狠撞上他的脊背之前,抢先一步弓腰转身,反手抓住了女尸的双腿狠狠向前一摔。
  那女尸的重量著实在陶如旧的意料之外,但是这赌上了性命的一摔,还是反将女尸狠狠地甩到了铜门上。只听见“卡塔”一声脆响,破旧的铜门与铁锁便再负荷不住这些重量,生生敞开了黑色的大口。
  蜡质女尸与陶如旧擦肩而过,青年在无意之间看见了它的脸。
  这哪里是什麽蜡质女尸,分明是裹著女尸衣服的王白虎!

  王白虎比陶如旧高了将近一个头,自然也有著让陶如旧难以负荷的体重。男人原来的衣服不知道被丢在了何处,只贴肉紧紧裹著那女尸身上的大红喜服。那女尸本来就塑得瘦小,如此王白虎身上的白肉就一块块从衣缝里绽露出来。陶如旧与他只打了个照面,却已经看清楚王白虎面色发青,双眼翻白,哪里还有活人的模样。
  那道铜门已经被撞破,下面就是陡峭的石坡。於是王白虎连人带门一同滚跌了下去,正砸坏了那块被水淹了一半的影壁。一连串的碎裂与撞击声就这样在黑暗中蔓延,最後化为水流的巨大喷涌,从没了铜门保护的缺口处爆发出来。
  陶如旧本就是半蹲在缺口处,看见洪水扑来的时候已经无处可退。他只有慌忙向边上躲避。
  那冰冷的地下河水就从缺口喷涌出来,在他脸颊边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形成数十条水龙。二层的走道顿时被白色的水雾所填充。陶如旧眼前一片模糊,就连呼吸都感觉困难起来。
  他双手抱膝,拼命蜷缩到墙根边,直到感觉水雾消退了一点,方才摸索著想要捡起掉落在缺口前面的手电筒,而出乎意料,砸掉了一半脑袋的王白虎却突然又出缺口里探出大半个身子,伸出缺了小麽指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次的力道强大无比,陶如旧好像被深海中的旋涡吸住了动弹不得。青年终於惊慌失措的叫喊起来,但是刚一张嘴就有河水猛灌进来让他无法呼吸。他使劲全力扒住墙壁不让王白虎将自己拖进第三层的水域,然而窒息缺氧的状况却让他的体力飞快流逝。
  陶如旧的极限已经近在眼前,最後二十秒,若这段时间里再没有转机,他便必死无疑。
  十九秒。十八秒……十秒……七秒。
  在他为自己的生命倒数的第五秒,一道白光穿过水幕跃到了他的面前。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凄厉的猫叫。
  蕲猫仙赶到了。
  
  龙鳞血池之中,凌厉已经快要追上那举著火把的白影。然而无论他如何出言劝阻,走在前面的人始终不曾回应。
  眼见那火把径直朝掉了锁的铜门而去,凌厉情急中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心想无论如何先把人带到安全地带。然而手心里传来的却不是男人肌肉的质感,反而是冰冷而细腻,分明是女子的手臂。
  是王白虎的女朋友。
  凌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而被他伸手捉住的女子也已经觉察到了他的存在。突然转身反手,将金属的电子火把狠狠地劈向凌厉。凌厉猝不及防,只听一声闷响,火把重重地砸到他的额角上,绿色玻璃灯罩碎了一地,面颊上立刻有不同於雨水的温热液体流淌了下来。
  明白自己受了伤,凌厉心中却始终只有一个想法:王白虎或者是王白虎的女朋友,无论是哪一个,都绝对不能打开那扇铜门,不能进入到地宫的第三层。
  於是他愈发用力地握住女子的手臂,拖住她向回走。只要离开地宫,离开翻腾流淌的地下河道,也就远离了危险。
  王白虎的女友毕竟是女子。就算是中了邪,气力也终归有限。凌厉横下心来,转眼已经将她拉回了四五米。只是女子虽然被拖了回来,身子却始终朝著铜门口的方向倾斜,身上的的雾水也始终没有散开。那样子,竟然好像是被白森森的水雾捆住了往铜门里面送。
  就这样,女子在雾水与凌厉双方面的拉扯下发出了极痛苦的呻吟,被凌厉扯住的手臂也出现了剧烈的痉挛。随著与铜门的距离一点点拉开,呻吟与痉挛的程度也在加剧。
  凌厉虽然打定主意绝不放手,但却总有一种错觉:即便将这个女人救出地宫,她也不再是一个健全的人了。
  “呜…………嗄!!!!!!!!”
  剧痛到了极点,女子突然狂叫一声,将残破的电子火把猛地掷向铜门。黑暗中铜门发出了沈重的甕动声,竟然被敲开了一个极小的角度。而一股冰寒刺骨的寒气,就从这细小的缝隙中滑了出来。
  再没有外力推动,但是那扇铜门却慢慢地越开越大。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里面探出来将门打开。凌厉同时听见了地下深处流水汹涌汇集的声音。
  与陶如旧方才遇见的情况一样,在铜门彻底打开的那一刻,地下河水如狂龙喷溅而出。
  视线立刻被水雾模糊,脚下的独木桥也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凌厉已经抓不住王白虎的女朋友,那个女人却反而在水幕中灵活起来。
  在周围一片失控乱动的鬼怪机关间,女人黑色水藻般的头发竟然在瞬间暴长起来,一半游到铜门面前牢牢攀附住,而另一半则在凌厉身边游动,伺机缠上男人的颈项。
  情势急转直下,凌厉却依旧努力保持冷静,他单手拽著女人的头发,另一手去摸索口袋中的瑞士军刀。不过就在凌厉亲手解决掉眼前的危机之前,一阵平地而起的狂风突然出现,替他扫除了异状。
  那几乎是一道刀风,不仅不可能出现在地宫二层的封闭空间里,就算是地表上也绝对是百年难见。
  风声掩盖了原先充斥在耳边的水流声,弥漫整座龙鳞血池的水汽被狂风拦腰所截,封锁在独木桥的尽头。女人的长发也被刀风削落,在半空中化成飞灰。凌厉抹掉脸上的水痕与血迹,张开眼睛正看见王白虎的女朋友瘫软在面前。
  有什麽东西正在帮助,保护他。
  那刀刃般锋利的狂风吹拂在他脸上,却没有半点疼痛的感觉。反而带著些温暖与安慰的力量。周围狂乱的一切就在这神奇的风中回复了原状。河水退了回去,而铜门也悄无声息地自动合上。
  “凌厉!”
  龙鳞血池的入口处传来了一声急切的呼唤。
  男人回头,看见同样混身湿透的陶如旧不顾一切地奔了过来,将他紧紧抱住。




  虽然已经料到凌厉这边的情况并不会比自己更乐观.但陶如旧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凌厉一身狼狈,额头上撕开一道两厘米左右的口子,血沿著面颊流下,在衣襟上染出一大片殷红,就在刚才拥抱的时候,甚至还有一部分沾到了陶如旧的身上,似乎也将男人正承受的疼痛传递了过来。
  “我没事。”凌厉喘了口气,反手抱住陶如旧,过了好一阵子才放开,再脱下衬衫替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盖上,一边转头问道:
  “找到王白虎没有?”
  听到这个名字,陶如旧脑海中再度映出那血肉模糊的半个脑袋,他立刻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凌厉……”他低声说,“王白虎掉进地宫的第三层去了,他的头在岩石上得只剩半个,一定……一定没救了。”
  凌厉心中已经是有了些准备的,但还是沈默了半天,然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次揽过陶如旧的肩膀,将上半身依靠在青年身上,难得疲惫地说道:
  “这是他自作孽,回去不要告诉吕师傅,他受不了。”
  陶如旧应了一声,低头正看见凌厉额上的那道血口子,心中莫名地一紧。正想要用手去碰触,血池外面就传来了小李与郑青龙他们的声音。
  
  地宫里发生的这件事被列为园区的机密。王白虎的女友在送到医院之後不久便醒来,却始终是神志不清,恐怕是留下了终生的残疾。王白虎则彻底地消失在了地宫深处。所幸他孤家寡人,尚不用思考如何安抚他的家人,以及立刻给他们一个交 。
  考虑到影响问题,凌厉并没有去医院,而是让医生到他的别墅来处理了伤口。而後由於失血带来的困乏让他不得不暂时留在床上恢复。
  惊魂未定的陶如旧一直留在别墅里,另外秦华开也自愿留下来照顾凌厉,只是少年和别人一样为了王白虎的事情奔波了一夜,看到他一边倒水一边哈欠连天的模样,陶如旧也有些於心不忍,反而忘记了自己也正需要充分的休眠。
  将少年支到了客房去补眠,陶如旧端著食堂特供的海鲜鱼片粥走到主卧,看见凌厉半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眼睛。身上竟然穿著件蓝格子睡衣。觉察到陶如旧的脚步声,男人睁开眼睛笑了笑,说好香的粥。
  “你不是说没有睡衣的麽?现在穿的是什麽?”
  陶如旧没好气地坐在床边上,将粥碗放在床头柜上。然而对方却半是虚弱半是恶劣的表示自己没有进食的气力,青年心中虽然怨毒,但也不得不一勺勺吹凉了送到凌厉嘴边。
  “我只有这一件睡衣,昨天要是给你穿了我光著,或者我穿了你光著都不公平,所以我才说没有的。”
  凌厉满意地咽下第一口粥,如此荒唐地解释道,顿了顿又问:“花开呢?”
  “我看他累了,让他去休息。”陶如旧又喂了几口粥,随口说道:“你怎麽就这麽紧张花开?”
  凌厉听了这句话,只是低笑了两声,并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反倒是陶如旧不满意地抱怨道:“有话不说,真不够朋友。”
  “朋友?”凌厉好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什麽时候变成我朋友的?”
  完全没有预料到凌厉会说出这样冷淡的话,陶如旧顿时觉得像是受到了侮辱,他辩解阿道:“我只是以为,经过地宫的事情之後,你至少不应该再把我当作一个和园区处於对立面的记者。”
  陶如旧的气愤与窘迫被凌厉看在了眼底,却只是让他更气定神闲,甚至恶劣的笑了起来。“可是你的眼睛却告诉我,你想做我的朋友是别有图谋。”
  “是的!”陶如旧忍无可忍地放下粥碗,愤怒道:“我想要做你的朋友,就是想从你嘴里套出海岭城的秘密,挖你的隐私等到报纸上赚钱,像你种人,只知道利用与被利用,根本不配有朋友!”天知道自己刚才在地宫里是多麽的担心他,看到他额上的伤口时还难过了一阵子,可是凌厉却始终只当他是一个凑热闹抢新闻的记者!
  这一切让陶如旧自觉付出的真心受到了践踏、窒息一般的心疼。
  他想要走,立刻离开别墅。可是还没有转身,右手却被凌厉突然拉住了。
  “不要做朋友,那麽想不想尝试一下另一种关系……”
  男人的声音,低沈中带一丝沙哑。竟然是从未听到过的性感与慵懒。陶如旧无缘无故地感觉到一阵口干舌燥,被凌厉握住的那只手也开始灼热起来。
  “什麽……关系?”
  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缠著绷带的凌厉将陶如旧拉回到了自己身边,伸出另一只手来按住他的後脑勺。 两人对视著,脸与脸之间仅剩下几厘米的距离。然後凌厉似乎只是轻轻地朝前迎了一迎,就吻上了陶如旧的嘴唇。
  陶如旧脑中顺时变成了一片焦灼,男人的嘴唇带著灼热的温度贴上来,在瞬间将他的神志点燃。
  温柔的吻,又带著一点点掠夺的蛮横,开始只是唇与唇的贴紧与厮磨。在觉察到对方没有反抗之後便放肆地深入起来,伸出舌尖撬开不知所措的齿列,迷恋地吮吸,然後凌厉腾出手来捏住陶如旧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挑逗起他的软舌,与之纠缠。
  受了惊吓的陶如旧,完全不知道如何阻止凌厉的掠夺,随著这热烈一吻的深入,窒息的感觉逐渐加重,在意识的混乱里他觉得自己被人抛进了幽蓝的大海中,而身边惟一能够攀附的东西便是凌厉。他们互相纠缠又彼此攀附,仿佛共同在海上沈浮。
  这是一种难以呼吸却又十分舒服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他的身体已经先於意识作出了反应,而等到凌厉终於结束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恢复了神志的陶如旧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裸著上身躺在了凌厉的身下。
  “要继续麽?”昏黄的灯光照著男人同样赤裸的上身,优雅得让陶如旧面红耳赤。



  他极不自然地将头别过去,尽量不被灯光以及气氛诱惑。然而凌厉却执意不愿意放过他,未待回复,便已经欺身压迫上来。一举一动若非经验丰富,便是蓄谋已久。然而这个时候的陶如旧已经无暇细想。或许此时此刻,真正能够由他决定的,只是让凌厉的那只禄山之爪首先降落到身上的哪一个部位。
  一想到这里,陶如旧就感得头晕目眩。而就在这一片头晕目眩之中,他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叫著他的名字。
  “陶如旧!”
  青年浑身一个激灵,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仅仅过了一会儿,这叫著他名字的声音便再度出现,而且越来越清晰,就好像是有人正一遍呼唤著他的名字,一边走了过来。
  因为凌厉的挑逗而混沌的神志一点点回复清醒,陶如旧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沁出了一身薄汗。
  终於,卧室未上锁的门被推开了,出乎意料之外,那个喊著他名字推门进来的是一只猫。
  “嗨,谁让你进来的。”
  觉察到陶如旧的心不在焉,凌厉也顺著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竟然发现那只号称夜滚坟堆而面不改色的大白猫跑进了自己的卧室,正皱了眉头要下床来驱赶,却被陶如旧抢先一步走了过去。
  “我……我来把猫拿到外面去,你休息……休息吧。”
  青年充满穿好了上衣,红著一张脸逃也似的离开卧室。只留下凌厉一人靠在床上,低低地笑了声,随手抽来一只烟,点燃。
  陶如旧与蕲猫仙出了卧室,一直走到最远的玄关里才停下了脚步。大白猫轻轻跃上了鞋架,抬著头就开始数落起青年来。
  “你要命不要命了?和你说过地宫危险,没事不要去招惹,你还偏选了涨水的时候去,送死不是?”
  陶如旧听了蕲猫仙的话,却总是觉得有点古怪,半天才反应过来。
  “蕲猫仙,你……怎麽又说回白话了?”
  他分明记得大白猫之前一次分明满口“汝”“吾”,一派古人的样子。
  “吾想怎麽说就怎麽说,汝有意见麽?”
  大白猫没好气地蹬了他一眼。
  “和戏班子滚了这麽多年,该怎麽说话我还不明白?第一次见面自然要作些架势,但是长久和你那麽说,我怕你这榆木脑子听不懂我说的话!这不是?才几天就出这种乱子!”
  这时候陶如旧才恍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恐怖经历。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个护身符,说道:
  “我又能够听见你说话了,就证明这护身符没用了麽?”
  蕲猫仙点头道:“那是当然,虽然外面套了个袋子,但是昨天晚上鬼水直接渗入,这下子连补救都不可能了。”
  陶如旧有点慌了,弯下身来凑近了蕲猫仙,问道:“昨天晚上地宫里的妖怪怎麽这麽厉害……难道就是那天我在尸魂镇上遇见的那个鬼,这样一来,花开……”
  蕲猫仙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
  “地宫里的作祟的鬼魂与花开身边的那个不同。地宫里的是几年前死於施工事故的那三个工人的怨魂,长久徘徊在地宫三层的水道里,杀气与怨怼无法得到舒张,反而从铜门外吸取了地宫游客们种种惊悚负面的情绪,久而久之竟然变成了厉鬼,一直等待著冲破铁门的这天,找来附身的身体上来大开杀戒。”
  陶如旧大骇,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被拖进水里成为替身,不由得浑身冰凉。
  一边上蕲猫仙还在说:“我刚才又去了地宫外面转过了,整个地宫区都被封闭。第三层的铜门坏了暂时无法修补,而那三道怨灵也恐怕已经在城内某个阴气较重的地方躲藏了起来。虽然这三个厉鬼迟早会被收俯,但海岭城大,找出它们就需要一段时间。更难保证这期间城里人的周全,不如就让这城里人的暂时搬出去过一段日子。也好让我和不破没有这麽大的负担。”
  “不破?”陶如旧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谁是不破?”
  “东篱不破。”蕲猫仙回答,“就是经常缠在花开身边的那个鬼魂。也是花开七世之前的恋人。我和他的关系算不上多铁,别的事情你要知道,就问它自己好了。”
  “要我问它?”陶如旧骇极反笑,“那个东篱……不破,在尸魂镇的时候是想把我杀掉的啊!”
  “那不过是他以为你在一边偷窥,想要对花开不利。”蕲猫仙不紧不慢地回答,“他对花开是无比的宝贝。你只要对花开好,他就不会把你怎麽样。”
  陶如旧点了点头,又听见蕲猫仙吩咐:“要凌厉立刻把人全都迁出去并不是简单的事,也需要合理的解释与封住众人口舌的由头。然而七天之内必须成功。至少夜间不应该再留人在城里。明白麽?”
  说服凌厉,用什麽样的理由?陶如旧心里虽然有些没底,却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儿戏。於是点头答应。蕲猫仙也替他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建议他与东篱不破作些沟通,说是东篱不破或许有办法让凌厉及时作出决定。
  “只是东篱不破提出的某一些条件,你要是不愿意答应就不要勉强,不然後回也来不及。”
  蕲猫仙将这些事交待完便离开了别墅,临行前交待晚上会拿一些符咒到翠莺阁。陶如旧呆呆地在玄关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凉了,才站起身来摇晃著往卧室走去。
  陶如旧呆呆地朝卧室的方向走,一直过了客厅绕道走廊里面,接著却听见卧室那边传来了凌厉低低的说话声。
  带著些好奇走过去,陶如旧从虚掩的门缝望进去。花开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从楼上下来了,趴在凌厉的床边用手语和凌厉交流。看得出来,少年正因为王白虎的死亡伤心不已,凌厉便在一边安慰,不时轻轻地拍著花开的肩膀,一派温柔与耐心。
  陶如旧静静地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任何理由再回到卧室里。屋外台风过去之後万里无云,他默默转身,将衣襟上所有的扣子整齐扣好,离开长廊,推门而出。
  台风过後的海岭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然而因为昨天晚上地宫里发生的事,孙振道依旧决定闭园一天。回到了翠莺阁,陶如旧看见戏班子的人大多闲散地坐在天井里。看见陶如旧回来,也只是微微地点头打了招呼,而眼中都是对於王白虎的意外所不能言明的悲伤。
  “陶陶阿,你回来了!”唯一不知情的吕师傅面色焦灼地走了过来,“听说王白虎那小子被树砸断了腿,现在情况怎麽样啊?有没有危险?”
  陶如旧略一犹豫,立刻明白这是大家所撒的善意的谎言。心里面虽然也很难过,但也还是微笑著安慰老人道:“王白虎他命大,打了石膏在市医院躺著呢,他说闯了这祸没脸见您老人家,拜托您可千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他呢。”
  吕师傅听了这话,终於又放了点心,骂道:“这小兔崽子,还要我去看他?当然是要他好了以後到祖师爷面前去赔罪!”
  大家看吕师傅这下似乎是完全相信了,於是又趁热打铁地输了些软话。终於把老爷子给哄安心了。陶如旧回到自己屋里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做一个简单的纪录,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刚想要去吃饭,就接到了阿青叔的慰问电话。
  阿青叔在做公务员之前做过医生,所以尤其关心侄儿的身体状况。这次打电话,无非是嘱咐台风过後不宜多吃海鲜,恐怕传染疾病。陶如旧有一半没一半地听了,脑子里突然蹦出来凌厉那一双蓝色的眼睛,於是随口问道:“阿青叔,你可知道中国人和哪一国人混血,眼睛会变成蓝色?”
  “蓝色?”电话那头阿青叔皱了皱眉,“理论上是不会有那种情况出现的。深色眼珠和浅色眼珠的人生的孩子一定是深色眼珠。那是因为深色是显性基因……”
  陶如旧离开上生物课的年纪很久了,对显性与隐性也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记忆。他听阿青叔说了这些,最终也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凌厉的蓝眼睛,并不是混血遗传而得来的。
  “阿青叔,那究竟在什麽样的情况下,会有蓝色眼睛的人?”
  “有病的情况下。”阿青叔的回答吓了陶如旧一跳,“不过市面上不是也有那种带色的一隐形眼镜呢?带上去就变颜色了。”
  凌厉的眼睛,并不是戴了隐形眼镜的缘故。若是刻意戴上去的蓝色,又怎麽会再去用墨镜时时刻刻的遮挡?
  那麽唯一的解释就是…病。
  “阿青叔”陶如旧问道,“那是什麽病?”
  电话那头阿青叔停下来想了一段时间,显然是在回想。他离开医学书的时间其实比陶如旧离开生物课的时间还要长一些,过了会儿,才有慢慢开口说道:“你看过白猫没有?有一种蓝眼睛的白猫,天生的聋子。而人类里也有类似的病症,瓦登伯格氏症候群,具体的你可以自己到网上看看。”正说著,又有人在电话那头叫著阿青的名字,这通关怀的电话也就匆匆结束了。
  陶如旧关掉手机,满脑子都是他所听见的难以置信的消息。凌厉的蓝色眼睛真的是疾病的象征麽?然而男人平时的表现,无论怎麽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甚至在有些状况的处理上更有超越一般人的果断手腕……陶如旧心中越想越乱,干脆打开电脑插了无线网卡,上网查起了相关的资料。
  瓦登伯格氏症候群,是一种以蓝色眼睛为第一特征的综合性疾病。其中包括了种种可怕的症状,却都几乎与凌厉无关。陶如旧一页一页地打开了看了,越看越觉得心惊胆战。到後来并没有得出什麽结论,反而沁出了一身薄汗来。
  他叹了口气仰天躺下,背後触到冰凉席面的同时又突然记起了早上在别墅里的那个吻,温柔的、甜蜜的、戏谑的,难以说明的感觉汇成一片乱麻。他命令自己不去思考,最好是立刻忘记掉,然而天却不遂人愿,那个强行索吻的男人竟然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推门走了进来。


  “你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凌厉头上缠著白布,脸色却还不错。他大咧咧地走进来坐到床边,倒是陶如旧极不自然地坐起身,却正好被凌厉逼得贴到了墙根上。
  “是因为早上的事麽?”男人问,“如果你不喜欢,说出来我也不会强迫你。”
  “不是的。”
  陶如旧脱口而出,他原本只是想说自己并没有因为那一吻而讨厌凌厉,却被凌厉理解成默认了这种关系。男人反而将他从後面搂进了怀中,陶如旧立刻慌乱起来要甩开,可是弄出了声响又害怕被人发现。
  ──毕竟这里是翠莺阁,外面就是天井,而不是凌厉的私家别墅。束手无策之际,青年的心中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温暖,烘得全身暖洋洋。他正恍惚地去思索这种感觉的来源,却记起了蕲猫仙嘱咐过他的那句话。
  “地宫的这件事,你打算怎麽办?”他连忙问凌厉,“你应该明白昨天晚上你我撞到的东西不是白天该有的。”
  “这件事的确比较奇怪,我相信你心里知道的一定比我还多。”凌厉这样回答,同时放开了陶如旧,只搭著他的肩膀同样靠到了墙上,“第三层发生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陶如旧点头,“知道一些。也听说了三层发生的事故。应该就是那三个出了事的死人要想要从水里爬出来。”
  凌厉点了点头,“想也只可能是它们三人。事情是出在我父亲手里,我也看过档案,他们的亲属的抚恤金早已经发放,身後事已也已经办得妥当,甚至还请了道士来超度过,就是不知为何阴魂不散。”
  陶如旧在心里埋怨了一声“知道有鬼还开放幽冥地宫,果然只有奸商才干得出这种事来。”但是表面上却还是按照了蕲猫仙所吩咐的对凌厉说:“铜门破坏,这三名厉鬼应该已经躲进了海岭城的某一个角落。夜晚便会出来行动。为了防止园区里的人再受到伤害,是不是应该将他们暂时撤出去比较安全?”
  “要全员撤出并不是一件难事,”陶如旧说,“但是这牵扯到的动作不仅仅是‘迁出’这麽简单。其实这海岭城里还有凌氏其他成员的眼线。当年我大伯将海岭城还给我的时候,家族里还有很多人也想要得到这里的土地,挪作他用。若我有一步差池,保不准会被他们捉住把柄。”
  陶如旧似懂非懂地听著,只知道要把人全部迁出也有一定的困难。他又听凌厉说道:“当初在建造这整座幽冥地宫的时候,也考虑到风水的问题,已经在幽冥区的护墙里嵌了金刚网,所以就算是厉鬼脱逃,也离不开幽冥地宫的范围。这事我再考虑一下……我也会保证不让城里的人受到伤害。孙振道已经派人去找从前那几个封闭了地宫三层的道士。相信很快事情就能解决。”
  “道士几天能到这里?”陶如旧问。
  凌厉回答:“四天之内。”
  陶如旧心想,这与蕲猫仙的七日之限并不抵触,也就不再去争辩。这时候屋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陶如旧下了一跳连忙甩掉凌厉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而敲门的人也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门来。
  是秦华开。
  “花开,你为什麽不多睡一会儿?”
  刚才在别墅发现陶如旧不告而别,凌厉便再无睡意。倒是趴在床边与他说话的花开,过了一会儿又被睡魔压低了脑袋。於是凌厉干脆安静地等他睡著了,再将他抱到床上舒服躺著,而自己则悄悄出了门,往翠莺阁而来。
  陶如旧见到花开,刚想要打招呼。就被凌厉抢先了一步。看著刚才还亲热地揽著自己的肩膀的男人,居然就在一瞬间转向了别人。虽然是自己主动甩掉他的手,但陶如旧的心中始终还是有点异样别扭的感觉。
  (我想和陶陶说话……)花开用手语队凌厉说。同时向陶如旧点头示意,青年很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求凌厉暂时回避。
  凌厉显然对於两人之间的对谈感到好奇,却被陶如旧异常严肃地请了出去。花开坐在他床边上,拿了纸笔便在上面写道:“听猫仙说,你要见不破。”
  陶如旧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差点还忘记了这件事。说实话他并不想见东篱不破,因为那天晚上在尸魂镇的遭遇,让他实在无法对那个鬼魂产生任何好感。不过花开显然不这麽认为,对於花开与东篱不破的见面,他甚至是有著一丝期待的。
  (今天晚上我来带你去见他,就这麽说定了。)
  陶如旧看著少年在经历了昨夜的事件後,第一次恢复的笑容,实在舍不得去破坏它。
  这天傍晚,蕲猫仙果然拿了一叠符纸回来,让陶如旧将它们贴在翠莺阁里里外外进出口的隐蔽之处。这样就能阻止怨气进入。陶如旧也将东篱不破夜晚约见他的事说给蕲猫仙听了,白猫点点头,只是重申了不可轻易答应与他做交易的嘱咐。青年也将凌厉关於撤人的回复告诉给了蕲猫仙。关於他所说的,蕲猫仙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
  “那地宫外面的确有金刚网,但估计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不是也看到东篱不破也能够自由出入幽冥地宫麽?虽然他并不是一般的鬼魂,或许这件事你也应该亲口问一问他比较妥当。”
  说话间,花开就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我们要去哪里?”
  没有纸笔,陶如旧便通过手机的短信屏幕来与花开进行沟通。花开在手机上只简单地打了三个字:“跟我来。”
  他们在黄昏时分从後门离开了翠莺阁。照著烟雨江南西边一大片野地走去。那里是专门为了模仿野趣而留下的荒地,生长著一人来高的野花与杂草,也滋生了无数的蚊虫,平日里不会有人愿意接近。然而此刻,花开正领著他向草丛深处走,而且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冷僻。
  “花开,一定要到这种地方来麽?”
  陶如旧显然是有些害怕了。他甚至有点怀疑眼前的这个少年究竟是不是平时所见的那个秦华开。好在少年及时回头露出微笑,同时示意就快要到了。
  果然,又走了不到十米,秦华开边停下了脚步,陶如旧跟上去,发现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小块洼地,远处反而是一个为微隆起的小土坡,当中央古怪地挖了两个连在一起的深洞。陶如旧呆立了一会儿,这才醒悟过来,原来那竟然是一眼双穴,棺材拿出以後只留下两个空洞,好像骷髅上黑洞洞的鼻窦。应该是建造时候移出了棺材,却不知怎的留下了双穴。
  虽然依旧相信花开并不会对自己怎麽样,但是看见这麽不吉利的场景,陶如旧还是忍不足後退了几步。正好撞到身後一株小树上。
  与此同时,逐渐暗下来的树林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日落时分阳气尚未散尽,我只能在这阴气较重的低洼地带出现。若是连这些东西都害怕,又如何面对我……这个鬼魂呢?”
  不用抬头,陶如旧也知道这该是东篱不破的声音,如果除掉那异於常人的缥缈与阴森,声音甚至能够说是好听的。然而陶如旧似乎还是没有准备好抬起头,去面对鬼魂那张很可能会挑战胆量极限的脸庞。
  两人一鬼就这样在荒地上沈默了一段时间,还是花开又走到了陶如旧的身边,拉拉他的手臂,似乎在安慰他不需要害怕。而东篱不破带著讽刺的声音,也逐渐让他想到了另一个非常喜欢嘲笑他的人。
  “怎麽?我记得昨天在地宫的时候你们的表现还蛮勇敢的,现在怎麽反而没有了胆子?难道非得要吓你一跳才能满足,这样我倒是不介意……”
  话未说完,陶如旧感觉到花开动手朝著鬼魂的方向做了个动作,东篱不破立刻换了一种口气与少年说话,语调中满是温柔与宠溺。陶如旧虽然并不习惯从鬼魂的口中听见这些,却也的确因此而减轻了不少害怕的感觉。
  就在鬼魂与花开对付的时候,陶如旧悄悄抬起头来向那边看去,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恐怖或者害怕。
  东篱不破果然就是那个银面具,穿著古朴长袍,留长黑发的高大男人。说也奇怪,上一次在凌厉的别墅里看得他几乎魂飞魄散的银色面具,此刻看起来也不是那麽恐怖,甚至於的确能够看出一些原始的审美意趣来。
  陶如旧缓了缓神,大著胆子开口说道:“您……好,我就是陶如旧。很冒昧打扰到您,事情是这样的……”
  这已经是他做记者的经验里,所使用的最为客气的开场白。然而听到在场另两位的耳朵里,却还是天大的可笑。
  “闲话少说,要我帮忙的事便直说,说了再谈条件,谈得拢就做,谈不拢便没有下次。”
  陶如旧在心里暗暗惊讶,他本以为鬼魂总是那种阴暗哀怨的性格,却不是道其实也如人类般有各种脾气,则为东篱不破看来倒是爽利。这样想著,胆子就更加大了许多,直起脊梁来说道:“蕲猫仙只是叫我来找你,说你一定有办法说服凌厉将人撤出海岭城,同时也希望你能够帮助他除掉那三个凶灵。可是……”
  他略微顿了顿,惹来东篱不破不耐烦地催促,“可是什麽?”
  “可是从头到尾我都只是按照蕲猫仙的吩咐去做,并不知道为什麽要来找你,甚至连你究竟是谁,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都完全的不知道。”
  东篱不破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低头去问秦华开:“小乖,你没有和他说我的事情麽?”
  被肉麻地称为“小乖”的花开很习惯地摇头。东篱不破皱了皱眉头,随即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道:“我和这个人解释一下,今天晚上就不再来找你了。你一定要带好我给你的护身符,先回到戏班子去。乖。”
  陶如旧站在不远处,看到东篱不破的那个吻,其实只是徒具形式地印在秦华开的额头上,两种不通性质的身体,始终是不能够真切的接触──就好像是上次在尸魂镇外树林里的那场激情,只是单方面满足花开感官的一个仪式。
  听到了东篱不破的吩咐,花开自然乖乖地离开草丛往回走,。其後东篱不破一直闭著眼睛,实际上是在用冥思跟随著少年,一直确认他平安无事地回到了翠莺阁,方才回过神来,为陶如旧解释道:
  “我本是古夕尧城大将之子,同时也是座下先行,我父子率军抗击海寇,战功彪炳,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在战中身亡,死後被乡里作为护城之神下葬於这座海岬。并且戴上了留住魂魄的银色面具。海鹰是出海人的保护神,同时也是我们家族的家神。花开是我七世前的恋人,因我阵亡而投海自尽,後几世一直投生於夕尧城附近,为的就是冥冥之中与我重聚。然而知道这一世,他才来到这早已经成为海岛的海岭城,而且我们也终於再度重逢。”
  陶如旧虽然仔细地听著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却还是觉得像是什麽戏文。心中隐约有一丝感动,却又觉得距离自己那麽遥远,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消化了半天,他才又接下去问道:“你是古 阵亡的将领,被以守护者的身份埋在这海岭城中,花开是你的……爱侣,但这些究竟与凌厉有什麽关系?”
  东篱不破淡淡地回答:“我父亲膝下四子,除了我早亡之外,另外三位兄弟都替东篱家开枝散叶。而凌厉他便是……”
  “是你家兄弟的後人……”陶如旧这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害怕,插嘴道,“可是凌厉是姓凌,而非东篱,难道是旁系改了姓氏……”
  “不要妄作揣测!”东篱不悦地打断他,“你不知道凌厉还有个娘亲麽?”
  陶如旧不好意思地赶紧改口:“对了,你也可以是他娘家人……”
  “我是你娘家人……”东篱不破咬牙切齿道。陶如旧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整张脸都羞愧成了红色,急忙将话题扯开去。
  “原来是这样,那麽凌厉在别墅里面供奉著的祖先,应该就是你了吧?”
  东篱不破点头,“不过我可没有那个本事保他六畜兴旺五谷丰登,顶多护他在海岭城里的周全。虽然人们以我为守护者,然而生人尚不能自保,反寄空望於死者,岂不是活得太轻松了?”
  陶如旧尴尬地陪著干笑了两声,说道:“那麽地宫里保护凌厉的那股强风就是你化来的吧。可是既然你有这样的能力,为什麽不干脆直接除掉那三个鬼魂。也省得现在的麻烦。”
  东篱不破白了他一眼,说道:“我一不是拘魂的无常、二不是捉鬼的锺馗。况且鬼魂之间相杀也讲理由与规矩,你要我出力,我还没那个兴致。”
  陶如旧这才想起来蕲猫仙曾经说过东篱不破是要讲条件的,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究竟如何,你才会有这个兴致呢?”
  “我说的条件,你愿意和我交易麽?”东篱不破银色面具下的嘴唇弯了弯,露出恶魔一样的微笑。
  “那还请你先说一下吧……”陶如旧突然觉得无力,自觉好像完全被东篱不破主导著谈话的方向,“说出来我才好决定要不要答应啊。”
  “我要用你的身体,一个晚上。”东篱不破爽快地回答。

  “要……要我的身体干什麽?”陶如旧显然意外於垂丝君的要求,连忙问道。
  东篱不破依旧一派从容地回答:“不用来杀人放火,好好的借了,好好的还给你。不留疤痕,也不会痛。你怕什麽?”
  陶如旧听得愈加奇怪了,“可是你总不会只是想要借我的身体走走路,看看日出吧?”
  东篱不破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我想要和花开过一个晚上。”
  陶如旧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东篱不破的真正意思,脸一下子吓得刷白,比见了鬼还要严重。
  “你要……要用我的身体来和花开做……做那种事……”他的声音在颤抖。
  “有什麽可害怕的?难道你以为我和花开在一起,会是在下面的那个?”东篱不破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尽管这件事在陶如旧听来是那麽的荒唐,但却是能够同时满足东篱不破与花开的唯一方法。
  “我只把你的灵魂暂时封闭起来,只要我不让你看不让你听,你就不会有任何感觉。也可以给你第二个选择,就是把你的魂魄暂时取出。等天亮了再换回来,你说要哪一种?”
  陶如旧只听得那第二种是要把自己的魂魄赶出体外,万一阵风把魂魄吹到那三个厉鬼跟前,那岂不是凶多吉少?这可万万使不得,於是连忙回答说:“第二种千万不行!”
  谁知道东篱不破阴阴地笑了一声,说道:“那就第一种,说定了?”
  陶如旧这才知道著了他的道儿,咬牙切齿地控诉道:“你……这麽重要的事,你总得让我先考虑考虑!”
  东篱不破嗤了一声:“这有什麽好考虑的,你不会有任何影响,甚至连花开看到的也不会是你的模样──我会施幻术让他看到我的脸。”说完,鬼魂沈默了片刻,“我想要碰一碰他的脸,这是几百年来唯一的心愿。”
  陶如旧听见这句话,同样陷入了沈默。他承认自己开始同情这一对奇特的情侣,但是这并不 表他同意将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成为他们一夜沟通的桥梁。
  “你给我两天的时间考虑一下可以麽?”青年犹豫著这样回答,“我现在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你。”
  东篱不破回答:“只要那三厉鬼愿意等,我也没有意见。”
  陶如旧想起了蕲猫仙说过的金刚网的事,便立刻询问了东篱不破,鬼魂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你可知道那三个亡魂,超度之後为何不去投胎?因为海岭城过去的海岬正是抗击海寇的战场。战死之人虽然轮回转生,但戾气怨气难平,就转移到了心存不满的三个亡魂身上。那个金刚网是确有其物,对於怨气也确实有一定的滞留作用,之所以对我无效,是因为我有银器护身,怨气不侵。但就算是有怨气,但是依托在流水等实体之中,从墙下面慢慢渗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事不宜迟,无论怎麽说,也是应该及早动作才好。
  陶如旧听了他的话,心里面的不安更加严重了几分,偏偏东篱不破还想要吓唬他一下,突然靠拢过来,说是要他带他去见识一下那三个厉鬼的利害。说著陶如旧便感到有一股力量将他托起,随即感觉有一层看不见的障蔽保护在他的四周,东篱不破则消失了踪影,只留下冷冰冰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边。
  “我带你去幽冥地宫,看看那里面正在干什麽。”
  陶如旧一听说要带他去地宫,吓得魂都快掉了。他不停拒绝,然而东篱不破却还是蛮横地将他托在半空中,就著夜色的掩护,飞速向著幽冥地宫的方向而去。
  已经被封闭了的地宫,难得关著大门。宫墙上临时加设的大功率照明灯彻夜亮著。陶如旧从半空中俯瞰著大地,小树林与尸魂镇,一座座孤坟都静静地沐浴在一片白紫色的灯光中,反而更显得诡异。
  “你知道那三个厉鬼在哪里麽?”东篱不破的声音响起,“他们已经不满足那狭小的地下宫殿了,你看……”
  陶如旧低头往下看,脚下正是地宫那条略微下陷的通道。此刻水泥的地面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取而 之的是一条河流。
  倒著流向高处的地下河流。
  “跟著这条河,我们就可以知道那三个厉鬼在什麽地方──当然,还很可能会有那个王白虎的尸体。”
  陶如旧在半空中使不上劲,只能由著东篱不破将他带来带去。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鬼魂应该不会将他抛给那三个厉鬼,最多受点惊吓,眼睛闭闭就过去了。
  可是想得容易,真正要去实践,却又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沿著地下水流涌出的那一路上,陶如旧看见水里飘浮许多从地宫中被冲出来的东西,各种各样的杂物,大片大片的白色碎布,蜡像的断肢与头颅,水草一般的假发在水流缓慢的地方沈下去绕作一团。东篱不破将陶如旧稍稍放下去一点儿,他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气息,混合了霉味蜡油味,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这些还算好的呢。”东篱不破说,“夏天里尸体腐败的味道你是没有闻到过……不过也快了。”
  听到这话的陶如旧浑身一震,不自觉地注意起周围的动静。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远离了地宫入口与尸魂镇,来到了转生街附近。那是模仿著八十年 的居民聚集地而建造的狭小街道。两边是五层楼高的破旧楼房,一层被改造成同样破旧的店面。虽然仅是在白日里供游人进入参观的景点,却被刻意布置成生活气息浓郁的场面。街边摆放的脚盆与蜡质蔬菜,板凳与拖鞋。甚至是晾晒在户外的衣物。然而若是仔细靠近观察,就会发现,所有这一切物品上面都喷著一层薄薄的血迹,好像刚刚发生过一餐惨案。
  “二十五年前,这是一片拥挤却和谐的社区,居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彼此认识,互相友好。然而和平却被某一户人家刑满释放的儿子所打破。………………身为地痞的那个男人无恶不作,闹得这条小街再也不平静,终於有一天,邻里们团结起来,将那地痞杀而分尸。又为防止警察寻尸而将尸体肢解为小块分别带回家隐藏。谁知就在死头七的还魂夜晚,整条小街上的居民统统死於非命……”
  这是印刷在小街入口处木牌上的解说性文字,虽然也是杜撰,却依旧能够让人激起一身寒颤。东篱不破将陶如旧放到其中一幢楼的屋顶上,脚下的街道尽头,那条诡异的地下河正慢慢地流淌过来。
  “嘘,不要出声。好好看著。”东篱不破命令他趴下。
  地下河古怪的气息很快就蔓延了的过来,陶如旧看见它在街道上蔓延,所淹没的地方立刻变成腐败般的黑酱色。杂草枯萎,就连偶尔穿过的老鼠都在瞬间腐烂,成了一摊蜡状的流质。
  “那是他在吸收环境中的戾气和游客恐惧的心理。”东篱不破解释,“这里是他的乐园。你还打算把它留在这里多久?”
  陶如旧捂住了口鼻一个劲地摇头,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他的右手在地上支撑著想要站起身来,却摸到了一颗圆滚滚,类似於乒乓球的物体。拿到眼前一看,竟然是颗眼球。
“最难找到的眼珠都被你找到了,真是难得。”东篱不破在一边冷笑。转生街有一项群众参与的活动,就是在这条鬼街上寻找到剧情中蜡质的尸块。陶如旧手里的眼珠子,显然就是尸块中最不容易被找到的一部分。
  然而青年却在听见这个解释之前,早就呜咽一声,将那枚眼珠丢到了楼下。紧接著,楼下街道上的水流声突然消失了。
  四周围安静得令人心虚。陶如旧刚想将头探出去张望一下动静,却被东篱不破猛地捉了起来带向半空中。
  “你找死啊!”
  下一个瞬间,一个巨浪突然从楼下狂扑上来,击打在陶如旧原先趴过的地方。只听得“轰”地一声闷响,水泥楼顶居然被打出了个一米见方的凹痕。
  陶如旧被东篱不破架在半空,浑身冰凉一直到了心底。如果自己没有及时避开,此刻恐怕已经成为了那凹陷之中的一滩肉泥。
  “快走……我要回去……”他看著脚下依旧在四处流淌、寻找目标的水流,颤抖著对东篱不破要求。然而鬼魂却执意要他定下神来,看最後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
  “看见没有?就在那最强面的河水里!”
  陶如旧硬著头皮循著东篱不破的指点向河流的最前面看去,那矛状的前端正经过街灯照射的区域。於是陶如旧看见了一具没有头颅与上身的青绿色下肢,缠著地宫的白布碎片,在河水的不断推动下向前漂著。
  “那就是王白虎尸体的一部分。”东篱不破说道,“那三个厉鬼瓜分了他的身体,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支水流,显然只由一个厉鬼操纵。如何?有趣麽?”
  陶如旧根本没有回答的能力,除了悲伤与恐惧之外,他所能够做的只有卡住喉咙,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经过了这最後一番折腾,东篱不破总算同意放过陶如旧。他将青年带出了幽冥地宫,放在烟雨江南区的入口处便兀自离开。只留下话说,後天午夜再来找他。
  脚一沾地陶如旧便开始咳嗽与呕吐,似乎要把刚才吸入的那股霉变腐败的气味统统从身体里驱逐。他无力地蹲在路边的下水道口,整个人几乎弓成一团。等到恶心的感觉稍稍缓解,他起身摇晃著向前走了几步,再抬头的时候忽然感觉有温热的水沿著面颊流下,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泪眼涔涔。
  无力而无能的感觉,就好像一直彷徨在巨大漆黑的鬼屋里,永远都只有被恐吓,与折磨的份;陶如旧越来越确信,那天晚上他在冥婚堂门口撞见的并不是新娘蜡像,而是正被鬼水缠住了的王白虎。但是自己却只是被恐惧所蒙蔽,就这样让他成为了厉鬼的替身。
  是他害死了王白虎,害他落入了地宫第三层的茫茫鬼水之中。而今後,又会有多少人会被那鬼水所吞没,成为海岭城的牺牲者?他不知道。
  天色已经一片漆黑。陶如旧这才想起来出来时没有与吕师傅交待,於是咬著牙加紧步伐要赶回翠莺阁。这时候肩膀上却被重重地拍打了一下。
  “这麽晚了,你想死啊!”
  黄昏的时候,凌厉照例去了翠莺阁,却没有看见陶如旧的人影。心中虽然有些奇怪,也还耐著性子等到天黑,直到众人都有些焦急起来,这才第一个黑著脸冲出来找人。
  “还是你说要我撤出城里的人呢!怎麽,自己就可以在晚上乱逛了?难道还要吕师傅他们再找你一次?”
  凌厉的声音有些嘶哑,陶如旧只是由他骂著,丝毫没有辩解与还击的意思,然而他越是沈默,凌厉就越是激动,他不能原谅青年在这种敏感时刻不辞而别,尤其是想到昨夜在地宫经理的惊魂一幕,更是让男人恨得牙痒痒,只盼望找到陶如旧,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然而找到陶如旧之後,凌厉的心情,却又不仅仅是想要将他痛揍一顿那麽简单了。
  青年沈默的样子让他觉得有一丝隐约的心痛,可一想到刚才的焦急与不安,心里就会有另一个声音叫嚣著要给他惩罚。
  於是凌厉便怀著痛惜的心情将青年狠狠地叫住,其间亦不乏质问时的推搡。陶如旧静静地任由他责骂,只到站不住了,再摇晃著昏倒在路边的草坪上。直到凌厉意识到陶如旧的反常,赶上去将他扶起来,触摸到了面颊,才发觉青年竟然在发烧。
  
  “昨夜淋了水,没有及时换衣服,有点感冒发烧也算是应该的。”清醒过来的陶如旧,发现躺在别墅二楼的客房里,“谢谢你帮我换了衣服。”他低头看著换上的浴衣,身上也没有摔倒时的潮湿与不适,明白凌厉应该替自己作了简单的清洗。於是微红著脸道谢。
  “不用谢我。”凌厉将药片放在他手心里,“我也不该推你,你又不是城里的员工,要去哪里,什麽时候去都是你的自由。”
  听得出来男人显然还有一丝不悦,陶如旧皱了皱眉,自己被东篱不破带到幽冥地宫的事就算是说了,男人恐怕也不会相信,於是干脆保持沈默。
  凌厉原本以为他总会给自己一个交待,却没料到青年竟然连他也不给个交待。赌气起来,也沈默著下楼倒了杯水,没好气地塞到陶如旧手上。
  “喝水,吃药!”
  陶如旧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接那个杯子,却并不是捉著杯壁,而是轻轻地按在了凌厉的手上。
  “凌厉,对不起……”说话的时候,陶如旧依旧微微低著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我不应该让你担心。”
  这句话并不响亮,却有一股温柔的力量。凌厉便在这股温柔之中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来来看青年吞下了药片,然後轻轻抚住了他的脸颊。
  第二次亲吻并不存在谁主动的问题,似乎只是顺理成章的融合,由清浅到浓重,逐渐蔓延到全身的炽烈。陶如旧额头依旧灼热著,他慢慢仰天倒下,让凌厉高大的身体压在他的身上。



 浴衣的带子本就有点松了,此刻在二人辗转的动作之中更向两边敞开。陶如旧仰起头喘息著。连带著光裸的上身亦微微抬起,自然地从白色的浴衣滑出。凌厉略一俯身便接触到了那幼滑的象牙色肌肤,他的双手流连抚摸著,所过之处立刻激起一阵红晕。
  发烧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朦胧中陶如旧再不能忍受身上拿怪异的灼热感。他伸手抓住了凌厉的手,原本想要将它们从自己身上移开,却没料到男人竟反手握住他纤细的手腕,按压向头顶。然後不知从什麽地方找来一条领带,松松地将它们捆在了一处。
  “我可以保证,你会觉得很舒服……”
  男人将陶如旧的双手捆好,便也脱下了自己的上衣。他再度俯下身,这时候陶如旧感觉到与自己同样炽热的身躯紧贴上来。敏感的肌肤立刻起了无数的寒栗,身体里好像有低压电流贯穿而过,带著一点点恐惧的酥麻。
  “呃……”
  他无意识地开口声音,然而凌厉的下一个动作却将这呻吟转变成了低叫。
  男人低头,抚摸著青年光滑平坦的胸膛,然後突然低头,含住了其中一枚尚未完全苏醒的粉红轻轻挤压。
  陶如旧触电似地弹了弹,不安地扭动了起来,却没有料到这个动作更加刺激了他的感觉。凌厉并没有因为他的挣扎而放弃,反而用牙齿轻轻咬住了陶如旧的乳首,舌尖在乳晕上舔舐,时轻时重的摩擦完全唤醒了青年的敏感。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体,喉间发出无助而诱人的声音。
  “怎麽样?我说的没错吧?”
  凌厉停了口,满意地抬头去看青年迷蒙的神情,“你的身体还不太敏感,……那麽以後就由我来负责教导你吧,你以前有和别人做过麽?”
  他坏心地询问著,同时伸手在青年身上摩挲著,逐渐往下,手指轻轻按压著细小的肚脐,然後继续慢慢游走下去。
  “啊……什麽,没有,我没有……”
  燥痒不适的感觉逐渐变化成为异样的情动,陶如旧微微摇晃著脑袋。他尚没有任何关於这方面的体验。刚开始时对於凌厉的爱抚几乎毫无反应。然而随著时间的流逝与气氛的炽烈,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被一点点唤醒。男人每个大胆的举动反而成为了一次次严重的刺激。半是羞怯半是沈醉,不知所措之间,他只能依照凌厉的吩咐,放松全身去期待著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男人的手很快就将浴衣的系带完全除去。如白色花瓣散落的浴衣之间是青年完全光裸的身躯。混合著象牙白羽淡淡的粉红,在昏暗的灯光下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凌厉贪婪凝视著,这让陶如旧不好意思地扭著身体曲起腿来,想尽可能地避开他灼热的视线。
  “挡什麽?刚才我帮你洗澡的时候早就看够了。”男人低声笑著,伸手环到他的腰上。“看,你这里也有反应了。”
  同为男子,陶如旧自然明白凌厉指的是什麽地方。心里更是乱成一团。
  “什麽都不要想,我帮你解决。”
  说话间,男人火热的手已经离开了青年的上半身,拢住了那呈现半苏醒状态的器官。轻轻摆弄。真切地感觉到那柔软的小东西逐渐在自己手上挣扎著涨大,一点点跳突起来。甚至流出了透明的“眼泪”。
  陶如旧愈发迷乱地呻吟,听在凌厉的耳中变成了诱人的邀请。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自觉忍耐力也有限,男人於是便轻轻地抱住陶如旧的腰,将他转过身去趴在床上,右手慢慢沿著尾椎骨滑入青年的臀缝。然而手指只是找到了菊穴的位置,轻轻地在上面按了一下。他就突然听见身底下的青年闷哼一声,喘息声清减了下去。凌厉心中一紧,赶忙将他翻过身来查看,原来是终於忍不住攀到了极点,然後脱力地昏迷了过去。
  “没用的家夥……”凌厉看著依旧满脸通红的青年,苦笑了一声。“算了,等你好点再继续吧,现在算是欠我的……”
  说著他俯身碰了碰陶如旧殷红微张的嘴唇,又轻轻替他解开束缚的领带。撤掉身下的浴衣,简单帮他擦拭掉激情的浊痕,最後拉上被子关掉灯。自己则躲进了边上的浴室里,去解决当务之急。
  拜凌厉以及这一晚上的裸露之赐,陶如旧第二天早上烧得更重了些,安静的别墅里只听见他低低的咳嗽声。好在凌厉叫了城里保健室医生检视之後日认定并无大碍。吃了几次退烧药之後,终於在傍晚时分将热度压了下去。
  “我这是做了什麽孽啊?”凌厉老慵懒地靠在陶如旧床边抱怨道,“怎麽就捡了你这麽个没用的东西?”
  陶如旧知道这一整天都是凌厉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从来不服侍别人的人有些抱怨也在情理之中,於是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并没有去反驳。
  倒是凌厉挑衅不成,反而讪讪地靠了过来,要与陶如旧抢同一个靠枕。青年依旧有些头晕,於是干脆将靠枕主动让给了男人,自己却被凌厉一把揽了过来,靠在他的胸口。
  轻轻心跳的声音,印证著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心动。或许是从两人共抢那一只翡翠汤包的时候?陶如旧隐约记得那时候他们是相看两厌的吧。
  “凌厉……”他突然轻声说道,“问你一个问题。”
  “什麽?”
  “如果一个你很喜欢的人暂时离开,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要你等他回来,你会等多久?”
  “怪问题。”凌厉皱眉,“什麽叫喜欢的人?爱人还是亲人?”
  “……都可以吧。”
  “那就等两年吧。”凌厉恶作剧般地低声回答,“我可是很抢手的,也没有多少时间来做怨妇。如果是你,我说不定等都不会等。”
  陶如旧虽然知道他是说笑,心中却还是紧了一紧,默默地在心中说道:你只等两年,而有人等了七世。

第二天陶如旧依旧留在别墅里。这就像一个独立的空间,将海岭城里发生的事完全隔绝起来。凌厉上午按照惯例去了控室,留下陶如旧一人闲得发慌,所幸男人临走前替他开了电脑,说是允许他上网解闷儿。
  陶如旧开了浏览器,一时也想不到要往哪里去,只是粗略浏览了一下最近的新闻。突然想起了东篱不破曾经和他说过的事情,一时心起,便在百度里输入了几个关键词。
  结果不仅确有其事,陶如旧甚至还查到了不少传说演绎的版本,大多是结合了海边的传说与历史事实的杜撰。看来东篱家族即便是在数百年之後依旧十分受人欢迎。
  他漫不经心地点开了一篇似乎比较写实的,扫了两眼。忽然在左侧的导航条中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标题。
  “银发麟瞳──东篱传说中的‘神子’”
  点击了一下,书签自动跳转到了那部分的正文。陶如旧皱起眉头,那原来是某位民俗学者的考据论文。看起来是对於东篱家族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神子”现象进行的分析。
  “这些所谓的‘神子’们,每个人都穿著雪白的长袍,与他们纯白的长发与毫无色素的肤色容为一体。 他们异於常人的海蓝色眼眸就像是东篱人世 守护的海疆那样湛蓝。这些人是那样与众不同,甚至就算是站在黑夜中也会发出白色光芒。於是人们开始猜测他们是海神派来拯救海民的神祈,而每个一段时间就会有‘神子’诞生的东篱家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海民们心中绝对的领袖。”
  陶如旧暗暗吃惊,其实他也曾经在夕尧的其他地方见过海神庙,里面除了供奉传统的海神潮神之外,也有一些浑身雪白的塑像。只不过青年一直以为那只是些尚未完成的毛坯,完全想不到他们竟然是凌厉的祖辈。
  他轻点滑鼠,继续看下去。
  “别人都认为‘神子’是上天降落的神,然而只有那些被当作神祈的人自己才知道,如果能有选择的余地,他们绝对不会愿意生成这般模样──伴随著银发麟瞳而来的,是先天的聋哑,严重者甚至带有其他身体残缺,颜面畸形……”
  陶如旧心里咯!一下。
  这并不是神话传说,而是一种家族性遗传疾病。症状是白化聋哑,就好像蓝眼白猫那样。陶如旧进一步想到,凌厉的那双蓝色眼睛,正是局部遗传到了那恐怖的“神子”特征。
  他看著屏幕出神,丝毫没有察觉出别墅大门已被打开,书房里走进了另一个人。凌厉拿著饭盒推门进来,正看见电脑屏幕上32号粗体的隶书标题“解读东篱神子传说”。
  “你什麽时候也对这些感兴趣了?”他淡淡地说著,走过去将饭盒放在写字台上。
  陶如旧猛地抬头,手上同时想要将网页关掉,然而男人却摇了摇头,说道:“你竟然能够查到这一步,真的是很不容易。”
  说著,他主动将浅褐色的墨镜摘下,露出那双蓝得摄人心魄的眼睛。
  “凌厉……”虽然早已经确认了这个事实,但这却是陶如旧头一次正视这双蓝眸。在自然光线中摘掉了墨镜的男人多了温柔与儒雅。让青年移不开眼睛。
  “如你所见,这就是家族遗传,我母亲就是他们说的这个……”他伸出手在屏幕上指了指“神子”这个词语,“我很幸运,只遗传到了蓝色的眼睛。但为避免闲言碎语,还是戴上了墨镜。”
  “凌厉……”陶如旧急忙说,“我并不是有心想要追根究底,只是一时好奇。”
  他不想被男人认为是在挖掘隐私,急切地辩解著,“你的眼睛是什麽颜色的,对我来说……”
  凌厉点了点头,却没有听他辩解下去。
  “这件事我不希望让别人知道。因为我很爱我的母亲──她被人当作祥瑞的摆设一样嫁到凌家,却痛苦地过了一生。上一个将她的事捅出去的记者,坟上已经长草了。”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陶如旧有点生气男人故意的曲解,也因为他拿出别的记者的下场来威胁自己。“你难道连我都不愿意相信麽…”
  凌厉怔了一怔,接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他低头将陶如旧抱进怀里,“只是这事对我来说开不起半点玩笑。希望你明白。”
  陶如旧被他抱著,却只感到一股寒意。再也说不出什麽话来与他纠缠。只是感觉到凌厉的下巴轻轻触著自己的头顶,然後慢慢顺著面颊下来,贴到自己的锁骨上,接著,左边耳垂便被男人轻轻含在口中吮吸。逐渐变得敏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要发生反应,这时候凌厉却松了口,低声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我姓东篱的事?我记得我母亲那边,三 以前就改姓冬了。”
  陶如旧犹豫了一下,也不知应该怎麽回答才是确切,只能隐隐约约地回答道:“……是你供著的那个祖先告诉我的,…他………”
  青年还没有说完,凌厉便将他松开,只说了一句:“不要以为出了地宫的事,满世界就都是鬼怪,你可以对我说所隐瞒,但我只希望你不要在这一点上背叛我……如果你认为那是背叛的话。”
  说完,他将带来的饭盒移到青年面前,为他打开。然後坐到边上的沙发里抽了支烟,做完这一切又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别墅。
  吃完这顿艰难的午饭,陶如旧关掉电脑,只看著窗外的晴天发呆。忽然想起已经有几天没回翠莺阁了。


  这几日出了状况,戏班子的节目一直没有恢复。班里几个知道点内情,胆子又不大的人干脆找借口休了大假。如是一来,凌厉也顺水推舟让戏班子暂停一段时间。吕师傅倒是担心起来,以为戏班子这就办到了尽头,陶如旧好生安抚了他一阵子,又和小李他们一起捏造了王白虎的近况,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阵,天色也已经向晚。
  戏班子里剩下的几个人一起去食堂吃饭。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这几天食堂的夥食还算不错,然而看著空荡荡的大厅,陶如旧心中却只有无力以及不可名状的害怕。
  人,还会继续少下去麽?
  吃饭的时候,花开坐到他的身边,递过来一张字条。
  “那天的事,考虑好了麽?”
  陶如旧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晚上东篱不破就要来问他的答案。
  同意,还是不同意?说实话,到现在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陶如旧转头去看花开,少年秀气的脸庞上晕出薄薄的一层羞红,是在为即将发生的状况而害羞。毕竟如果东篱不破的愿望得以实现,在现实中与花开发生关系的,是他陶如旧的肉体。
  “你……不介意麽?”陶如旧忍不住低声询问道。
  花开怔了一怔,慢慢把头垂了下去,轻轻地点了点,随即在手机上输入道:
  (我们彼此等待了七世,这一辈子好不容易重逢,只求能够再一次感觉到彼此。如果失去了这次机会,下一次不知道还会再等几百年,或许……就根本不会再有机会。)
  “可是你……不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麽?”陶如旧继续问道,他的脸也有些发红。“我……我觉得你感觉得到他的爱抚。”
  听到这句话,花开的脸几乎就要沈到桌子下面去了。他示意要换个地方说这个话题。陶如旧便匆匆吃完了饭,两人依旧朝上次说话的那片草丛方向走去。
  一路上,花开将自己心里的话写成短消息发到陶如旧的手机上。
  (我的确能感觉到他,但那只是它通过能力制造出来的幻觉。而他,自始至终都感觉不到我的身体)
  “是这样……”花开的话印证了陶如旧先前的猜测。可他还是对东篱不破的做法有些不适应。“可那毕竟是我的身体……”
  (陶陶,东篱大哥真的只是借用一下你的身体感觉我的存在,我们什麽都不作。我保证!)花开几乎是在哀求,(你能想象一下,那种喜欢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他的感觉麽?你的体质特殊,是这麽说年来东篱大哥遇到的第一个能通灵的人,如果你也不帮我们,那我……我……)
  打到这里,少年已经泪流满面。陶如旧心中一酸,未加思索便上去将他搂进怀里,就在这时候,脑後面一阵发凉,紧接著是剧痛,就好像有人拿著一把楔子,劈开了他的头颅。
  
  从控室回到别墅,凌厉临时打算带陶如旧开车到市里去吃晚饭。青年发烧的时候一直依靠稀粥度日,也应该补充点营养。这样打算著,凌厉不由嘲笑自己竟然好像婆妈的保姆。今天中午发生的事虽然让他不悦,但男人也在心中安慰自己,至少应该相信陶如旧一次。
  出乎他的意料,陶如旧并不在别墅中。
  凌厉皱了皱眉,随即猜想青年应该是回了翠莺阁,於是试著拨打他的手机,然而无论尝试多少次,得到的答复始终是“用户不在服务区”。再看看时间已近六点,天色又快要暗下来。
  “又跑去添麻烦了麽?”凌厉几乎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抓起钥匙再次推门而出。
  
  陶如旧明白自己是被东篱不破暗算了。花开应该是早就与那个鬼魂约定好的,由少年将他骗到翠莺阁後面的草丛,然後让东篱不破强行进入他的身体。虽然陶如旧不是自愿接受他的灵魂,但这对於青年的身体与心志并没有多大的损伤。
  只是会觉得撕裂一般的头疼。
  陶如旧觉得整个人忽然缩成了一团,而身体却并没有相应的动作。现在的状况有点像是在梦里,或者说他现在所能够控制的仅仅是自己的灵魂,身体则被另一个强大的魂魄主宰著。陶如旧知道那就是东篱不破。
  看起来今天晚上自己是一定要将身体交待出去的,青年苦笑,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虽然是被迫的选择,但总比举棋不定要来得安心许多。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睡上一觉,明天就当什麽也发生过。
  然而他还是很快感觉到了意外。
  因为他并没有像东篱不破所说的那样失去意识。恰恰相反,少年与鬼魂之间正在进行的情事,一点一滴毫无保留地尽数收入了陶如旧的眼中。
  东篱不破用他的嘴唇亲吻著花开,用他的手爱抚著少年青涩的身体,他听见少年粗重的喘息声,感觉到他灼热的肌肤。花开的身体在自己的双手中逐渐打开,显露出青涩的私密。陶如旧强忍著心中的异样不适想要闭上眼睛,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听见自己的口中不停倾诉著对於花开的爱慕之情,慢慢演化成为情欲萌动的喘息,然後……东篱不破竟然伏下身来,用他的嘴衔住了少年的青涩,深情地吮吸著。
  像前天夜里发生的情况一样,陶如旧并不在翠莺阁。听别人说青年吃了饭後便与花开一同离开,凌厉略微定了定神,再给花开发短信,却也迟迟得不到回复。这时候天色已经变成了藏青,双倍的担心压在心头,让他立刻奔出门去寻找起来。
  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他很快就循著异常的喘息声,寻找到了正在草丛中抵死缠绵的两个人。
  “你们……你们在干什麽!”
  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男人由惊讶变成愤怒,大踏步地奔了过去。
陶如旧感觉到了东篱不破的悲伤。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随即涌来数不清的陌生的记忆。
  是东篱不破的记忆。
  古 的大海,木质战船。穿著铠甲的东篱家族,以及一片素白的“神子”。被海神的光环所笼罩的家族中的每个人,都丧失了享受普通生活的权利。更不用说禁忌的断袖之欢,更是惊世骇俗与大逆不道的。
  陶如旧立在海边,看著远处的岩石边一对缠绵的同性爱侣。是过去时间中的花开与东篱,两道身影在如血的残阳中交叠。然而幸福并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他们被发现,被东篱家族秘密审判。花开被囚禁,而东篱不破则被以花开的安危作为要挟,再上战场,从此一去不归。
  花开被从囚笼中释放出来的第一眼,便见到了满街的素白。
  於是他投了海。
  记忆的潮水退了下去,取而 之的是一种延续了七世,失去与得不到的哀恸。
  陶如旧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眼是凌厉愤怒的脸。
  他发觉自己正紧紧拥著花开,而花开已经昏迷在了自己怀里,这是情侣间的拥抱。更不用说此刻他们衣衫不整,浑身都是暧昧不清的痕迹。
  而这个时候,东篱不破已经悄然退出了陶如旧的躯壳,静静立在他身後,悲伤地望著他怀里的少年。
  再也碰不到,再也碰不到了。
  
  陶如旧仰起头,看见凌厉怒气冲冲地来到他的面前。他想开口解释些什麽,然而话未出口,男人就粗暴地动起手来。
  “这是怎麽回事!”
  凌厉拽住花开的胳膊,用力将他从陶如旧怀中拉了过来。方才东篱不破与他激情缠绵,虽然极力克制了欲望,却还是弄伤了少年,细长的血线沿著花开光裸的大腿蜿蜒而下。看在凌厉的眼中,便成为了陶如旧施暴的罪证。
  “你对他作了什麽!”他突然卡住了陶如旧的喉咙,将他推抵到身後的大树上。“你居然对花开……”
  陶如旧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不明白,为什麽凌厉会把这件事看成是他单方面的强迫,自己在他眼中竟然是个诱奸少年的罪犯麽?
  “不是我……”认定是凌厉误会了自己,陶如旧尝试著澄清,“是……”
  “你的意思难道是花开勾引你的?”凌厉怒极反笑,“我认识他这麽多年了,还不知道他有这个倾向。更何况他还未成年,你是想要坐牢了吧!”
  “不!”陶如旧慌乱起来,“……不是这样的,花开。你说句话,你和他……解释阿……”他伸出手,拼命想要拉住花开,然而自始至终,少年始终处於逃避般的沈睡,是东篱不破不忍心,让他清醒著面对这种窘境。
  “解释什麽?你这还需要解释麽!”凌厉怒吼了声,突然一脚踢向陶如旧的下身。那里,由东篱不破激起的欲望一直未能得到平息。
  已经十分敏感的地带,突然遭到这毫不留情的一脚,陶如旧只感觉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他哀叫一声弓起身子。
  “你也知道痛!”凌厉站在一边竟没有半点愧疚,“那你感觉得到花开的痛麽?你感觉得到……”
  他突然不再开口,而是扯下青年半褪的衬衫,抓起他的双手紧紧捆在树身上。
  “你就在黑暗中反省吧!”他阴沈地说完。回头想要将花开带回翠莺阁,少年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了些意识,甚至在凌厉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男人自以为他是遭到打击神志失常,反而约束了他的手脚低声安慰了几句,将他打横抱起来向灯火通明的地方走去。
  “花开……”黑暗中只剩下陶如旧几乎绝望的低泣,“你和他解释啊……”
  没有人回应他的哀求。
  青年半跪在阴森的草丛里,所有人都已经离他远去。只有方才被鬼混驱散的蚊虫如潮水一般聚拢过来,在青年半裸的身上拼命地噬咬。他低泣著动了动身体,方才东篱不破与花开的激情消耗了大量的体力,晚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可这并不是最糟糕的状况。
  天逐渐开始落起了毛毛细雨。
  凌厉去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他应该是正在想办法为花开处理身上的伤口。陶如旧抱著最後一丝希望,幻想著少年能清醒过来,向凌厉说明一切。然而他却不知道,花开回到翠莺阁之後就又开始昏睡,他本就是孱弱的孩子,而东篱不破更不希望他清醒地面对凌厉的质问。然而这一点私心却导致了另一个人的不幸。
  陶如旧在细雨中被绑在树上,整整一个小时。
  等到凌厉再度想起他来的时候,青年已经半躺在泥泞之中,只剩下被衬衫缚住的双手惨白地举著,手腕上满是挣扎留下的瘀痕。
  他一言不发地解开他的束缚,将他拖到车上。
  
  陶如旧觉得自己正淋在一场倾盆大雨里。雨点用力地扎在他身上,一点点换回神志。
  自己还在那片草丛里麽?他慢慢睁开眼睛。
  不,他发觉自己躺在凌厉别墅的淋浴房里。头上的花洒喷出暴雨一般的水流,冰冷的。
  他抬头,凌厉靠在外间的洗手台上,抽著烟。
  “我……”他摇晃着身子想要站起身来,很快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那些沾满了泥浆的破烂衣物,早已经在进屋的时候被凌厉扔在了门外。
  “清醒了,应该给我一个交 了吧?”
  隔着水幕,陶如旧看不清楚凌厉的表情,只听见他冰冷的声音,混合在水声从传递过来。
  “交 ……什么?”
  青年支撑着墙壁站起身来,关掉花洒。四周突然一片死寂。他喃喃地重复着男人的话,“打都打了,我还要解释什么?还有必要跟你解释么?”
  “你以为这样就算了?”凌厉突然掐灭了烟头,“你还没有为你这几天的举动付出 价。”
  “我做了什么?”陶如旧慢慢推开淋浴房的门走出来,“……这几天不都是你主动对我……”
  他抬起头望着凌厉,淋在雨中的这段时间已经浇灭他心中的一心希望。他明白,除非东篱不破站出来说明一切,否则一切都将这样误会下去。但是现在对他来说,这解释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曾经将他温柔地搂在怀里的人,甚至不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就片面定下罪状。或许今天中午的那件事已经让凌厉不再信任自己。他们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没有经营几天。一切仅仅是那夜在地宫里彼此安慰所产生的错觉。不是爱情,他们之间甚至连友谊都不曾存在过。而现在更是只有憎恨。
  就算是东篱不破出现解释一切,有些东西也已经难以挽回。
  “我主动对你?……”凌厉看着陶如旧步履艰难地走过来,狠狠地重复着他的话,“我吻你的时候,你拒绝了么?昨天,要不是可怜你在发烧,早就上了你!是你也想要我……还是说,对于所有人,你都是来者不拒?”
  陶如旧浑身一震,停下脚步靠在墙边喘气。凌厉看见有水汽凝结在他的眼中,然而青年却只是低头干笑了一声。
  “是……”他笑得很难看,“我早就喜欢花开了,我本来就要动手的,谁知道你横出来多事……我……我就……”
  “你!”凌厉突然站直了身子,一把抓住陶如旧的胳膊,将他拖了出来摔在床上。
  “什么叫横出来!”他叫喊道,“这么说我倒是你们的第三者吗!”
  陶如旧仰躺在床上,男人的咆哮似乎没有半点进入他的意识里。凌厉愤怒地想要唤回他的注意,却没料到指尖刚接触到对方的身体,青年便开始激烈的反抗起来。
  床上一片混乱,两条人影很快交织成一团。看不清楚是谁打了谁,谁又踢中了谁的腹部。甚至连互相谩骂的声音都省略了,陶如旧只记得那草丛中惊恐的一个小时,而凌厉,只在乎他所见的那场缠绵。鏖战的结果自然是体力不支的陶如旧处于劣势,凌厉很快就将他压到了身下,制住了他依旧不甘心,乱动的手脚。
  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卧室里只有二人沉重的喘息声。陶如旧面色通红,眸中依旧含着迟迟不肯落下的水汽。凌厉在这片水汽之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他怔了一怔,突然伏下身狠狠地咬住了陶如旧的嘴唇。
  新一轮的挣扎很快沦陷在一片绝望的情欲之中。
  床头的台灯在激烈的抗拒中被扫到了地下,一片昏暗中陶如旧拼命挣扎着,然而凌厉火热的唇齿依旧如雨点一般落到他身上,每一寸肌肤都被噬咬着,烧得滚烫。几乎要被浑身的疼痛与酥麻淹没,陶如旧扬起头喘息,他能够感觉到凌厉也除去了衣物,与他同样滚烫的身躯再一次挤压过来,强迫他分开双腿。
  陶如旧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惊惶失措地颤抖着,想尽办法蜷起身子。然而男人却丝毫无视他的意愿,蛮横地塞了一个枕头在他的腰间,猛地将青年的双腿狠狠拉开,立刻换来一声痛呼。
  “叫什么!”男人喘着气狠狠地说,“好玩的在后面!”
  陶如旧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愈发害怕地支起上半身,胡乱摸索着床上的东西朝凌厉扔去。然而枕头与薄被毕竟没有什么伤害力,反而惹得凌厉暴怒起来,扇了陶如旧一个耳光,又将他的双手紧紧地绑在了床上。
  “你对花开做的事,你自己不想体验一下么……”
  说着,他突然狠狠地捏住了青年的欲望。
  “呃……啊……”陶如旧痛呼出声,然而本能却依旧在这激痛之中抬起头来。感觉到了青年的反应之后,凌厉却停止了对他的刺激。
  “现在……”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换你来为我服务……”
  再没来得及抗拒,凌厉就骑上了陶如旧的胸口,扼住青年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来。下一个瞬间,炽热的愤张便冲进了陶如旧的口中。青年死命挣扎起来,却被凌厉紧紧掐住喉咙,威胁道:“你敢咬,我就杀了你!”
  男人的肿大深深地插入他的喉间,引起一阵本能的干呕。所谓的“做爱”,在这天夜里根本不具有任何的愉悦。最终进入的时候,青年无声地痛哭起来。身后被硬生生撕裂的感觉让他难以忍受,温热的液体沿着腿流淌了下来,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是自己太过天真与好心的 价。
  当凌厉终于在他体内释放出滚烫的热液的同时,青年也失去了抵抗的力量,昏厥过去。凌厉对他的侮辱好像一枚烙铁,在他心上烫出永难消弥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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