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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解语

放了学,解语如常步行返家。
    约十五分钟的路程总有男生在身后跟着。
    其实他们这样做也犯了险着,一向校方报告,起码记一个小过,身上穿着校服,一
看便知道哪家学校。
    解语去年已经打过一次小报告,故此今年他们已经不敢那么近跟。
    解语视而不见。
    邻校虽是本市有名男子中学,奈何学生学识出来,样貌却普通,一个个瘦瘦小小,
戴深近视眼镜,脸上且长疱疱,可是十分喜欢到马路这一边来等女生放学。
    解语一直向前走。
    “你姐姐是电影明星花不语吗,可否给我一张签名照片?”
    解语猛地站住,转过头去,发觉那男生只得十二三岁大,刚升中学声音才转,像只
小公鸡。
    她既好气又好笑:“放了学还不回家去,那么浪费时间,可见不是好学生。”
    男孩被她训斥,涨红脸,讪讪地不知所措。
    解语他:“走走走。”
    男孩子转身就跑。
    解语松口气。
    到了家,按铃,外婆来替她开门。
    她们一家三口住在幢旧式公寓大厦里,露台本来可以看得到海景,可是近十年八载,
新房子如屏风似在前面盖起来,一座高似蛇座,终于只有在睡房才可看到一线蔚蓝色海
水。
    外婆天天嘀咕,可是又没有能力迁居,老房子屋全部付清,地方宽敞,住得舒服,
还是姐姐最红的时候买下,也是她名下唯一值钱的资产。
    外婆看到解语,立刻说:“去看看你姐姐。”
    解语见外婆脸色凝重,立刻问:“什么事?”
    “姐姐在卧室。”
    解语推开睡房门,只见窗帘拉得紧密,光线幽暗。
    “姐,你怎么了?”
    不语躺在床上,呻吟一声。
    解语十分担心,轻轻拉开窗帘,看到床上姐姐的脸,好似头顶上被泼上衣桶冷水,
浑身汗毛竖起。
    她扑在姐姐身上,“报警,立刻报警!”
    只是不语双目青肿瘀黑,嘴唇像猪般耸起,最恐怖的是眼角唇角均在滴血水。
    解语吓得惨叫:“谁,谁下的毒手,把你打成这个模样?”
    她急得团团转,接着哭出声来。
    “吁,吁。”
    不语伸出手来乱摇,叫她镇静。
    外婆这时也进来了,看见如此情形,既好气又好笑,“这不是叫人打的。”
    解语听了这话,抹干眼泪,“是车祸意外?”
    外婆没好气:“不是,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解语满心疑惑,“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语含混不清地答:“我去整形了。”
    解语霍一声站起来:“你什么?”
    外婆摇头叹气。
    解语声音尖刻起来,“你还需整形?你是世人公认得美人,再贪得无厌,当心毁了
容。”
    外婆冷笑,“解语说得好。”
    解语这才轻轻问:“你做哪里?”
    “眼睛鼻子统统有份。”
    解语低头观察,“双眼那么美,还修什么?”
    不语叹口气,“双眼皮不深了,修一修有精神点,不然化妆小姐老问:花小姐昨天
没睡好?”
    “这一阵子不是流行单眼皮吗?”
    “二十一岁看上去蛮骄俏,一到三十岁,单眼皮不知多阴险。”
    解语被姐姐引得哧一声笑出来。
    “一星期后退了青消了肿我就焕然一新了。”
    解语看一看姐姐,“此刻像七窍流血。”
    “喂!”,不语大叫抗议。
    外婆嘟囔:“刚才回来,真被她吓死了。”
    这时,解语忽然小小声问:“有无隆胸?”
    不语道声呸:“我还需要隆胸?”
    那天,解语在日记上这样写:姐姐居然还嫌自己不够漂亮,女性对外形完美之不惜
余力,不可思议。
    书桌上放着不语的近照,堪称花容月貌:大眼睛,高鼻梁,小肿嘴。皮肤白晳,故
从来不晒太阳,身段之好,亦数一数二。
    就是因为长得太好,被宠坏了,不肯下苦功学习演技,老是做花瓶角,瞟梅一过,
戏份接着下降。
    外婆解语均由她养活。
    不语一直希望妹妹好好读书,但解语并非高才生,除英文外,其他科目一律平平,
她不肯下苦功背功课,觉得没意思。
    “有几个同学读得背脊佝偻,千度近视,为什么呢,社会知名人士从来不是这些人,
及格也算了。”
    她各自己设下标准。
    因父母已经不在,故此无人勉强她去考第一,这常常被解语认为是不幸中的唯一之
侥幸。
    父母在一次汽车失事中身亡,那一年,解语才十七个月大,毫无记忆,一片空白。
    由外婆把她们姐妹俩带大。
    姐姐是电影明星。
    当然比她漂亮得多。
    剩余物资一大堆,还不停给她买新货,物质方面,姐姐从来不亏待妹妹。
    傍晚,她精神略好,出来找妹妹。
    “解语,解语”解语连忙说:“你给我好好回房躺着,别四处走动吓人。”
    “我闷”“给你开个记者会可好?叫人人来拍照访问。”
    “喂。”
    “去休息嘛。”
    “老方回来,你可别同他说。”
    解语嗤一声笑,“我不相信他会看不出来。”
    “唉,那是另外衣件事,可是你我不说个明白,他始终只是疑惑。”
    解语凝视姐姐,“好,我不说。”
    真天真,五官都动过刀,说不定前后判若二人,还想有所隐瞒。
    不语忽然说:“老方这次外出,足足超过一个月。”
    “移民报到买房子制家具安排孩子上学,的需要时间。”
    “什么孩子,都进大学了,比你还大。”
    “这倒是真的,听他说要婚,也已经有十年八载。”
    不语不恼反笑:“他这个婚大概是不会的了。”
    “你还那么想结婚吗?”
    “同他?干吗还要结婚,在他身上,有什么是我还没有得到的呢,不扔掉他已经仁
尽义至。”
    不语有时也会大言不惭,这样很好,大家精神都振作一些。
    “来来来,陪我玩兽棋。”
    解语摊开棋谱。
    不语轻轻说:“方玉堂不是坏人。”
    解语给姐姐接上去:“不过,也不是好人。”
    “这话也对,好人怎会三妻四妾。”
    解语皱上眉头,“别说的那么难听,你只不过是他的女朋友。”
    不语转动着脘上值不菲的镶钻金表,“是,男朋友。”
    都会中每名女人背后都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不然,也太没有办法了。
    “这些年来,我也不是没人追的呢。”
    “简直门槛都踏穿了在这里。”
    不语疑,“有那么多吗?”
    “好景不长。”
    “不,现在的男人比较理智了,可是据市场调查所得,花不语仍是一般男士心目中
梦中情人。”
    不语看着妹妹,“奇怪,你的一张嘴为何那么会说话?都不似我们家的遗传。”
    “你的象统统叫我的老鼠吃掉,你已经无棋。”
    “我输了?”
    “还有下一呢。”
    “解语,你替我打个电话给老方。”
    “这不大好吧,我们从来不主动找他。”
    真的,解语心绪一向最清。
    即使来往已经超过十年,可是女男之间,最讲究这种矜持。
    不语拿起一双棋子,沉吟半晌,踌躇不已。
    “待你脸上的淤肿褪后再说吧,现在把他叫回来也无用。”
    “可是总得有点表示,叫他晓得,是希望他回来的。”
    解语不出声。
    难度那样高,煞费心思,可见不语吃这口饭不易。
    不语说:“他从来没有开过那么久。”
    “那么,让我来问他一声好。”
    “说什么呢?”
    “你那边天气好吗,还适应时差否,新居是否理想——”
    不语冷笑着接上去:“——-夫妻可恩爱呢,孩子一定听话吧,算了,这种事我不
会做。”
    “那么,随他去好了。”
    “真的,反正是一块鸡肋。”
    不语丢下棋子,回房去休息。
    解语收拾好棋谱,看外婆炖燕窝给姐姐进补。
    解语同外婆说:“这玩意儿其实并不比一只鸡蛋更营养。”
    “不会吧,都说至滋阴补颜。”
    “依外婆这么说,富贵人家的妇女统统长生不老了。”
    “倒是经老些。”
    “都是因为不用为生活操心。”
    外婆侧头想了想,“这倒是真的。”接着欷歔起来,“这么些年来,也真难为不
语。”
    解语别转了头。
    “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们还薄有节蓄,以后生活不成问题,总能供你大学毕业,再
加一份嫁妆送你到夫家。”
    “我并不迫切的想升学,我觉得在学堂里学来的东西统统无用。”
    “这话好象偏激了点。”
    解语不出声,去寝食看姐姐,见她睡着了,回到卧室,看看时间,欲拨电话到温哥
华找方玉堂。
    方氏待她不薄,到底是如花似玉的小姨子,见了她总是笑容满面。
    她称他为方先生,自六七岁时就见他在家里出入,那时不语才十多岁,同她现在差
不多年纪。
    比打电话给自己男朋友还要难。
    可是食君之碌,忠君之事,这个君是她姐姐,她不得不出点力。
    电话接通,有刹那静默,她几乎想放下听筒逃走。
    一把男人声音来应电话,“喂,喂,”说的仍是中文。
    “方先生?”解语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期的愉快姣俏。
    方玉堂讶了,“是解语?”
    他居然立刻认得她声音。
    这添增了解语的信心。
    “大家都惦记着你。”
    方玉堂笑,“下月初我也该回来了。”
    “一切顺利吗?”
    “托赖,孩子们已进入大学。”
    解语听见那边有女声问:“是谁呀?”
    方玉堂杨声,“一个朋友。”
    解语说。“有空给我们电话。”
    方玉堂却道:“这边真是另外一个世界,山明水秀,风和日丽,我一向在都会居住,
从来未试过大自然如此接近,真觉心旷神怡。”
    “好,多谢你的问候,”解语隐隐觉得不安。
    他没有提到不语。
    虽然身边有人,但那也难不倒他,他可以问:姐姐好吗,或是说,稍后我立即打来,
解语纳罕。
    是这样的吧:喜欢的时候,一天十通电话,上下午亲身上门来,当中还叫人送花送
果,把人哄的团团转。
    可是一旦冷下来,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掉,若还不识相,知难而退,则把电话接到
秘书处,说在开会,永不覆电。
    听得多了,也见的多了。
    解语拾起床头一本日本翻译漫画看了起来。
    不到数页又放下手。
    太没心肝了,姐姐可能遇到事业危机,靠她生活的妹妹还津津有味看漫画,成何体
统。
    可是她帮不了她。
    解语忽然觉得烦躁,她对外婆说:“我替姐姐去买点心。”
    “快吃饭了,你又走到哪里去。”
    解语已经出门。
    凉风一吹,心头略为清爽,解语一直步行到山脚小面包店,她买了新鲜车轮面包。
然后安布当车散步回家。
    一进门,见外婆笑容满面。
    而姐姐也已醒来,还在哼歌。
    外婆轻轻说:“方先生有电话来。”
    解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问燕窝吃完了没有,明日命活计送来。”
    解语不动声色,嗯地一声。
    “同我解释,孩子的事,他总放不下。”
    解语颌首。
    外婆感叹:“谁也没叫他丢下孩子不理,骨肉怎么舍得,你说是不是。”
    她们一家三个女人,竟为一个那样平庸的小生意人一通电话而雀跃。
    真不知士谁欠了谁。
    说穿了也无甚稀奇,她们的生活靠他,自然得仰他鼻息,不外是老板伙计的关系。
    解语走到露台,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深深太息一声。往下看,山脚华灯初上,家
灯火。
    到底搬上来了。
    解语记得小时候住在极之窘逼的旧房子里。总面积还不如现在一间卧室大。
    无浴缸,无热水。
    电梯里永远有一股霉烂臊臭之味,出来是一条走廊,两边都是人家,十多户,气息
相闻,门口还供着香烛。
    是方玉堂帮她们搬该处的。
    解语记得比她大十多岁月的不语紧紧搂着方氏又笑,雀跃不已。
    然后,又再搬到目前这个住所。
    方氏再建议住好一点的时候,外婆说:“不如另买一幢公寓收租。”
    已经够好了。
    知足常乐。
    不语在镜前凝视面孔。
    解语挪揄:“别吓破魔镜。”
    不语笑盈盈地转过头来,“你这丫头最调皮。”
    解语说:“姐,不如介绍我入行。”
    不语忽然变色,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你想想我有什么好做,或是,所有的女孩子有什么好做。”
    “无论做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做,均不准重倒覆辙,一个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
足够。”
    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十分凄厉。
    解语连忙禁声。
    不语取过一本娱乐周刊,打开,指着里边的彩页说:“你来看看,一版之中,起码
十多二十个女子挺胸凸肚,丑态毕露,善待估,你还不知警惕?”
    解语一看,不语手指的照片,恰恰是她自己。
    可是她不敢出声。
    “你给我好好读书。”
    解语无奈。
    不语补上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解语笑了。
    不语叹口气。
    解语细细看她的脸,“听说唯一比整形手术更精密的只有脑科手术,可是,真的不
留疤痕?”
    “保证光滑。”
    解语咋咋称奇。
    “相信我,演艺圈里没有几张原装脸。”
    解语微笑。
    “全早已撕破了脸,不得不重做一副。”
    解语惋惜地说:“听说,导演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幽默感太丰富。”
    “胡说,我在工作人员面前一向少说话多做事。”
    解语不出声。
    “还有,我在老方跟前亦从不发表意见。”
    只除出表示戒指上宝石不够大之类。
    虽然是自由社会,出来找生活也宜自我约束。
    禁忌甚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当事人心中有数。
    不语忽然低头,“而且我懂得什么,有何可说。”
    解语把手放在姐姐肩膀上,有时,她比她还小。
    不语摸一摸脸颊,“我不过是一个靠面孔吃饭的人。”
    记者打电话要求采访,解语只是说姐姐外出旅行。
    “去何处。”
    “巴黎观光。”
    “住什么酒店,我们可发电到该处她谈几句。”
    今日的记者已不同昔日,旧时无论哪个明星说声到外国读书,记者立刻肃然起敬,
有闻必录,今日才没有那样容易应付。
    “住在朋友家,不想做采访,回来一定找你们,请多多包含。”
    记者起了疑心,“你的声音同她好像。”
    “我是她小妹。”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不重要。”
    “好,花小妹,令姐回来,请同我们联络。”
    “一定,一定。”
    “你很会应对。”
    “谢谢谢谢。”
    外婆见解语如此辛苦,不禁笑道:“记者似天皇老子。”
    解语说:“说不定这上下就在门口等。”
    不语微笑,“还轮不到我,我还不至于那样红。”
    “第一批倒下来,就轮到你上阵了。”
    不语淡淡答,“我已退到第三第四线了。”
    也不能说是不愿在银幕上表演赤裸胴体的缘故,不过,如果胆子作风,不拘小节一
点,到底又还好些。
    可是不语十分拘谨,时时被讥为思想残旧。
    是方玉堂不允许吗,他从来没有那样表示,是不语自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她曾经这样说:“那好比饮止渴,脱完之后,黔驴技穷,往后难道还剥皮不成,不
可。”
    现在,是二三线女演员,总比脱衣的二三线女演员高尚些。卖艺到底不同卖身。
    解语蹲在姐姐面前,“那是你不同她们争。”
    不语呼出一口气,“解语,不如我们也移民,我找门小生意做,你读书。”
    “那多闷。”
    “你不赞成?”
    “趁这两年,多赚点。”
    “你把我当摇钱树!”
    “我爱煞者称:试想想,摇钱树,摇啊摇,铜钱叮当掉下来,明天,树上又结满了
钱,大可再摇,太可爱了。”
    不语不去理她,自顾自回房去休息。
    过了数日,不语脸上淤痕渐渐退去。
    她还是她,只不过轮廓深了一点,一照脸,有陌生感,好似认错人似,不过一笑,
亲切感有恢复了。
    真奇妙,接缝处一丝疤痕也无,该名医生真是大国手。
    “好不好看?”
    “同天生丽质一般无。”
    解语自觉有义务说好话给姐姐听。
    “年青光得多,看现在我俩多象。”
    姐妹俩站在镜子之前。
    “姐姐漂亮得多了。”
    “是。”她解嘲,“终有一日,美得自己都不认得。”
    “为何情绪低落?”
    “因为无事发生,闷死人。”
    “咦,没有新闻才是好新闻。”
    就在这个时候,有导演找不语。
    她在电话里密密斟酌起来,神色渐渐兴奋,解语知道有好消息。生活队她们姐妹来
说,从来不是一条直路,她们不可能一眼看到地平线。
    这一通电话讲了个多小时。
    到最后十分钟,只听得不语一直说:“是,是。”可见融洽到什么地步。
    解语十分安乐。
    第二天就有制片捧着合同上来签署。
    不语再也不提移民同做小生意之事。
    小生意,什么生意?开礼品店抑或时装店,卖鞋还是卖唱片?
    解语深深叹口气。
    要不退休,要不坚持下去,从一而终。
    放学,家中习然芜一人,电话铃声响个不已。
    “不语?”
    “不,方先生,是我,”“声音真像。”
    “都那么说。”解语赔笑,“你在何处?”
    “我回来了,打了一整下午电话。”
    “对不起,外婆在教会,姐姐出外开会。”
    “有新工作吗?”
    “到台湾拍电视剧。”
    “她不坚拒降级拍电视吗?”
    “这次不同,由大导演主持。”
    “嗯,可见是多么不景气。”
    “方先生,有急事否,我替你打手提电话。”
    “电话没有开启。”
    “啊。”
    “解语,你出来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你。”
    解语抬起头,有什么不对了。
    她连忙换上便服,跑到楼下去等。
    不消一会儿,方玉堂的车子驶至。
    他并不是上了年纪的猥琐生意人。
    方玉堂才四十多岁,头发浓密,并无秃脱现象,身段也维持得十分健康,外型不语
堪称匹配,所以二人在一起那么长一段时间。
    解语寒暄:“制衣生意好吗?”
    “托赖,还不错,做了三代了。”
    他岳父真是他父亲当年的伙伴。
    方玉堂忽然叹口气。
    解语笑问:“什么事?”内心忐忑。
    他说;“你一向准时,不像不语,一直叫我等。”
    解语笑:“那是因为你不是我的男朋友。”
    方玉堂看了她一眼,车子驶至山顶。
    方玉堂说:“解语,这次我到温哥华,原来打算一安顿好家人即返来照顾生意。”
    解语收敛了笑容。
    “一到彼邦,觉得国泰民安,生活丰裕,予我舒畅感觉,非言语可以形容。”
    解语心想,那你受温阜表面迷惑了,世上安有如此乐土,人家国债累累,国家濒临
分裂,治安亦大不如前,而且,种族歧视也开始涌现。
    但是她一言不发。
    “我忽然觉得在商场上拼搏毫无意义。”
    解语看着他。
    他说下去:“我想起了陶渊明的诗:‘误坠尘网里,一去三十年。’”
    “这不是在说我吗?”
    解语暗暗好笑,创业之际,他们统统自比李世民,做得累了,想退下来,又觉得像
陶渊民,风光都叫他们占尽了。
    “解语,我想提早退休。”
    “那,你要同不语商量,看她肯不肯陪你。”
    方玉堂欲语还休。
    他将车子停在一处,解语抬起头,才发觉自山顶看下,是整个海湾。
    因在南区,没有大厦群,只得三三两两矮房子,风景像五十年代摆在游客区卖的油
画。
    可是解语无心情欣赏。
    方玉堂终于说:“我想移民去彼邦,我妻儿终老。”
    什么?
    他加一句:“我想不语分手。”
    解语怔住。
    “我愿意赔偿她。”
    解语张大嘴作不得声。
    呵,遭到解雇了,老板愿意付出遣散费。
    这还是个好老板,照顾到伙计营生。
    有些无良资方索性一走了之,人影全无,可怜的劳方告进官里去,已是百年身。
    解语发愣半晌。
    忽然之间,她落下泪来。
    少女婴儿的眼泪都感人,方玉堂说:“你放心,解语,令姐比你想象中坚强。”
    解语无法镇静,手蔌蔌地抖。
    “那你得亲自向不语她交代。”
    “这,解语,你可否替我说一说。”
    “不,”解语坚持,“十年关系,你欠她一个解释,见最后一次,交代清楚。”
    “我怕见她。”
    “怕也得见。”
    方玉堂不受威胁,他笑笑,“我有张支票在娄律师处,不语知道地址,我今晚将飞
往温哥华。”
    解语悲愤莫名。
    她把手握得紧紧,不想老方看见它们在冒冷汗。
    只听得老方说下去,“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十年晃眼过去,原来,我子女均已长
大成人,随时可论婚嫁。”
    解语推开车门,下车。
    方玉堂诧地问:“你往何处?”
    解语站在公路上,真的,往何处,一直走回家去?那要走多久,可是三个小时以上
的路程,体力吃得消吗,吃这苦又是为何来?“快上车,我还有话同你说。”
    解语立刻上车,坐好,系上安全带。
    方玉堂看着她,“我们一向是朋友,你不该生我气。”
    “你遗弃姐姐!”
    方玉堂忽然忍不住:“你一直叫不语姐姐,实际上,年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解语不明他说什么,张大眼睛。
    方玉堂细细观察解语双目,他后悔的叹口气:“天,没想到你是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什么?”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方玉堂的脸上蒙罩阴影。
    他问非所答:“这年代,说不上遗弃,我不过与不语终止关系。”
    “方先生,别游花园,请把话说清楚。”
    “你那么聪明伶俐的人,这些年来,真相信不语是你的姐姐?”解语如头顶被人淋
一盆冰水。
    方玉堂叹口气,“我有义务告诉你,她是你的生母。”
    解语整个人凝结。
    方玉堂说:“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真不晓得怎么会在这繁嚣无情肮脏的都会里
生活了三十多年,且如鱼得水,为蝇头小利争个不已,哎,今日看来,酒色财气,真不
知所谓。”
    他把车子驶下山去。
    要到这个时候,解语才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六个字那么简单。”
    “谁告诉你的?”
    “她本人。”
    解语不信,“她为什么对你说出秘密?”
    “因为,”方玉堂叹声气,“当时,我们是相爱的。”
    “她编一个故事来博取你同情。”
    “解语,外婆是你的外婆,不过是她的母亲。”
    “不,我俩是姐妹。”
    “你们相差十八岁。”
    “有些同胞差二十五岁。”
    “我不你争辩,你们已不是我的责任。”
    方玉堂再也不说话。
    他把车疾驶。
    到了门口,他替解语打开车门。
    “解语,我一直喜欢你,你明敏过人,温婉可爱,我会想念你。”已到家门口,解
语头也不回上楼去。
    电梯往上升,解语心情空洞彷徨,而电梯驶得特别慢,每站停,层层有人进出。
    好似永远到不了家似。
    终于到了,出电梯,发觉走错一层,只得往下走。
    一级级楼梯下去,每况愈下。
    她掏出钥匙开门,外婆已经回来。
    诧的说:“你看上去精疲力尽,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疲惫地说:“外婆,我们生活可会出问题?”
    “你放心,没问题,省吃省用,应当足够。”
    解语呼出一口气。
    “你为何如此问?”
    “方玉堂叫我转告姐姐,他要妻儿团圆,要开本阜,不再回来。”
    外婆怔住。
    解语说:“我累极了。”
    她扑倒床上。
    就那样睡着了。
    半夜醒来,十分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熟睡,可见事不关己,到底已不劳心。
    见不语房有灯光,她推开房门。
    看到不语在她心爱的那面水晶镜前卸妆。
    这是不语多年来好习惯,每日,无论多晚,多累,她必彻底卸妆。她在镜内看解语。
    “老方向你摊牌?”
    解语点点头坐下来。
    “说以后都不来了?”
    “是。”
    笑盈盈,继续抹去残妆,露出茭白脸容。
    打个哈欠,啪一声关了床头灯。
    解语吃了一,在黑暗里问:“就这样?”
    听见不语已经躺在床上,她像是经过郑重考虑,过片刻才说:“不然怎样办?”
    抱住他膝头哭吗,这不过是一项职业,一项营生。
    是,不语是要必她想象中坚强。
    “他还说什么?”
    “什么是非成败转成空,几度夕阳红之类。”
    不语哼一声。
    过一会儿又说:“娄律师打过电话来,把支票上数目告诉我。”“还可以吗?”
    “颇为慷慨。”
    “有金钱上补偿已经算不幸中大幸。”
    “真是,总不能要了老板的金又要老板的心。”
    不语又问:“他还说过什么?”
    解语答:“再没有什么了。”提也不提身世秘密。
    “去睡吧,今天大家都累得慌。”
    就那样接受了事实,没有过激反应,也没有多大失望,像是一件衣服洗褪色,拦在
一边算数,反正消费得起,又何必拿到店里去争论。
    解语见不语不出声,便转头回房。
    那样平静,不知是否早有心理准备。
    悲欢合,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如何处理失意事,只忍耐。
    隔了两日,不语北上拍外景,家里静下来。
    偶尔有一两个记者拨电话上来,均由解语应付了过去。
    上次不语往穷乡僻壤拍戏,方玉堂乘飞机转包车再步行大半个小时到了该处,献上
玫瑰钻石项链。
    都是这样子啦,解语嘴角含笑,追求时千方百计,到头来弃若.。
    不过,总算风光过啦,被宠爱过,总比从未被宠爱过强。
    即使在最好的时候,不语仍留有余地,每过一年,都感慨而愉快地说:“没想到可
以捱至今日。”
    对她来说,一家三口才是至亲,致死不。
    可是她容忍得那么好,欲叫解语担心。
    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完全一样,只是涵养功夫有别,十分危险。半个月后不语回来,
没有胖也没有瘦,但比较沉默。
    傍晚,喜开一罐啤酒喝。
    她笑对解语说,“蔡大制片说的,三罐啤酒下肚,看出来世界美好得多,老母猪都
会变美人儿。”
    酒精令人精神松弛,注意力没那么集中,时间容易过。
    看得出她是痛苦的。
    外婆问:“有无找方某出来谈过?”
    不语讶地问:“谈什么?”
    “或许……”
    “没有或许,我并不怪他,这些年来,他为我做的一切,已经够多够好,我余生都
感激他,要怪,怪自己一条辛苦命,投胎到小康之家,已可庸碌舒服地过一辈子,何用
卖艺为生。”
    外婆禁声。
    “我对事业也毫无怨言,众人都知道我身边有个节蓄,踩我,也不会令我为难,无
谓浪费精力,故都去挤逼那些尚未站稳之人,比较过瘾嘛。”
    这样愿意息事人,麻烦始终还是找上门来。
    一日,解语自学校回来,走到门口,忽然有一辆名贵房车拦腰截住,车门打开,两
名妇人跳下车来。
    走到解语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两巴掌,打得解语金星乱冒。她本能的挡着脸,眼
睁睁,欲不知如何反抗。
    煞那间只觉得脸上热刺刺地痛,一名女子扭着她手臂还想再赏她几下耳光。
    幸亏这个时候,有两名巡路经过的警察来,隔开她们。
    解语仍然没有反应,她根本部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一神气活现的中年妇女指着她喝道:“花不语,岂能容许你这种女人目无王法
横行至今!”
    警察拉长了脸,“太太,法制社会,殴打他人,可告你入罪。”那女子并不心怯,
“呵,勾引他人丈夫无罪,我打两巴掌有罪?”解语才发现她们当街攘,已引起途人围
观,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警察说:“一众到警局去录口供。”
    那两位女士沉默了,尤其是那个陪客。
    正在此际,镁光灯闪了起来。
    糟,记者,世上没有更坏的事了。
    这些记者早就守候在侧,一见这种精彩突发事件,当然飞身扑上。只听得一个女人
向另外一个女人抱怨,“你看,事情搞大了,忍了十年,为什么到今日才发作?”
    “我不忿我们整家移了民,她还不放过我们。”
    到了派出所,看过各人身份证,警察说:“方太太,你袭击的对象,根本不是花不
语,她是一名学生,只得十七岁,试问如何勾引你丈夫。”
    那帮手欲自齿缝中摒出一句:“她们是一家人。”
    警察没好气,“太太,这样说来,街上所有女子都有机会挨打啊。”解语不出声。
    “小姐,你可以提出控诉。”
    她清晰地答:“我决定控告。”
    这时,娄律师满头大汗赶来。
    方太太显然也认得律师,大怒道:“娄思敏,你到底帮谁?”好一个娄律师,不慌
不忙道:“坐下,我帮理,不帮人。”警察摇头,不耐烦理会这等闹剧。
    一小时后,娄律师陪伴解语步出警察局,门外已结集若干娱乐版记者,看清楚对象,
“咦,根本不是花不语。”
    匆匆拍几张照片,回去交差。
    解语心境自始至终非常平静。
    娄律师遇替她不值,“怎么会点错相,你还穿着校服。”“打电话来是明智之举,”
“谢谢你来,娄律师。”
    “应该的。”
    “姐姐早已方玉堂断绝来往。”
    娄律师不出声。
    解语也是聪明人,她猜出其中诀窍,叹口气:“可是方某人寂寞难挨,又回来寻
芳?”
    娄思敏答:“是,方太太欲误会是花不语不肯放过他,故忍无可忍,前来挑衅。”
    “那老方真会作弄人。”
    娄思敏忽然凝视解语:“你竟然不生气。”
    “我吃姐姐的饭,替姐姐挡煞,也是很应该的。”
    “姐姐呢?”
    “开工。”
    “大批记者想必已涌去采访。”
    “别担心,”解语反而安慰律师,“她懂得应付。”
    搂思敏即时用手提电话不语联络,把事件始末知会她,并且嘱咐她小心应对。
    半晌,娄思敏把电话给解语,“她要向你说几句。”
    解语只听得不语说:“真为难你了——”电话电芯用尽,传出沙沙声。
    解语只得把电话交返律师。
    “这事别告诉外婆。”
    “自然。”
    解语忽然问:“方玉堂现在的爱人是谁?”
    “锺美好。”
    “没听说过。”
    “是一名落选香江小姐,拍过广告。”
    “多大年纪。”
    “二十一岁。”
    “也由你照顾吗?”
    娄思敏有点尴尬,“是。”
    解语十分幽默,“你户头越来越多了。”
    娄思敏也不禁菀儿,“解语,你真不似个十七岁的孩子。”
    “我们这种破碎家庭出身的人,从来就不是孩子。”
    “到家了。”
    “娄律师,告诉我一件事。”
    “请说。”
    “不语可是我生母?”
    娄思敏一愣,“你说什么?”
    “你没听说过此事?”
    娄思敏刚毅的五官忽然软化,轻轻说:“是谁有何关系,你爱她,她爱你,那还不
足够?”
    “可是——”
    “不要可是,无谓追究,我相信你的智慧足以处理这种谣传。”“可是我的生父—
—”
    “如果他已放弃你,则他根本不算你生父。”
    “娄律师,你完全正。”
    “回家去,趁明日早报未出,好好睡一觉。”
    啊对,还有明日的娱乐版。
    这两日既无死人楼塌大新闻,想必会集中火力渲染这宗风化案。
    “你仍然坚持控告方太太殴打?”“坚持至方玉堂出面调解。”
    “好!”
    “不可以乱打人啊,我也是有血有肉之躯,我也有弱小心灵。”“我会叫他赔偿。”
    “看,天大乱子,地大银子。”
    解语深深叹息,返回家去。
    外婆一见她便急说:“什么事什么事,记者把电话打烂了在这里,不语无恙吧。”
    解语把外婆搂在中,“没有事,她有新闻值,所以记者才似花蝴蝶似围她团团转。”
    外婆想了一想,“真是,没有记者采访,那还得了。”
    “是啊,少了他们,那多冷落。”
    一阵风似把外婆哄到房间看电视。
    冷静下来,解语到浴室掬一把冷水敷面,发觉脸上清晰有一只五指印。
    那一巴掌像是用尽了女人全力,她以为她是花不语,在家不知练了多久,咬紧牙关,
扑上去狂打,由此可知,她是多么憎恨花不语。那是夺夫之恨。
    解语记得不语时常道。“大家出来找生活耳,一无夺夫之恨,二无杀父之仇,何必
生气。”
    这个叫方太太,衣着华丽,修饰得十分整齐,育有一子一女,狠花不语破坏了她的
幸福家庭。
    稍后,不语的电话来了。
    “今晚我不回来了,你外婆早点休息,明早,可以不看报纸就不看报纸,无论谁拍
门都不要开。”
    “是”午夜忽然觉得燥热,原来多盖了一层被子,掀开坐起,心头郁闷,烦得似想
呕吐。
    原来,白天,她不知道多委屈,午夜梦回,才敢露出真情。不语吃这口江湖饭,她
跟不语为生,也粘上恩怨,有什么好说,她遭遇到的屈辱,相信不到不语身受的千分之
一。
    她又起来洗一把脸。
    走到窗前,坐下来。
    这才一并将身世取出思量,如果外婆是她的外婆,那么不语应该是外婆的女儿。
    或者,这个故事,象一切故事一样,只是一个谣传。
    清醒过来,又不觉得那么难过,由此可知,她的意志力把情绪控制得多好。
    不敢怒,也不敢言。
    清晨,她去上课。
    第一节还未结束,已有校工传她去校长室。
    她深觉讶。
    这里、关系、她学业什么事。
    校长请她坐,给她看当日头条。
    小报彩色大页,拍下昨日她受掌刮情形,醒目似是而非,极具才情的标者,“花解
语?花不语!”
    图片中她身穿校服徽章看得一清二楚。
    校长声线温婉,姿势幽雅地说:“花同学,我们得请你退学。”解语长嘴,想有所
解释,想求情,可是她思想太成熟了,她知道这里已无她容身之处,她只轻轻的颔首。
    “你明白?”
    “我明白,我已被逐出校门。”
    “校方有校誉需要维护。”
    “是。”
    “你去收拾书本文具回家吧,稍后有记者会来采访。”
    解语站起来。
    “你没有话要说?”像是问死囚有无最后愿望。
    解语忽然笑了,“不,我无话要说。”
    已经读到最后一年,真是可惜。
    “校方可以代表你报名联考,你愿意吗?”
    解语答:“愿意。”
    “那好,花同学,以后我们书信来往。”
    解语静静去。
    她没有回课堂收拾书本外套,那些杂物,稍后由校工送返她家。到了街上,解语把
所有日报买下来翻阅。
    真是精彩,记者在一夜之间采访了十多个人,包括方玉堂,方太太,方氏现役爱人
锺美好,花不语,以及所有人等。
    可是他们全体否认绯闻有关,方太太更好笑,她对记者说:“我是为钱债纠纷一时
气愤动手,不幸认错人,实在抱歉,愿作赔偿。”花不语更大方辟谣:“方氏只是场面
上朋友,嘴近几个月根本没有见过面,我一直在静县拍外景,大把人证,方氏亲密女友
另有其人。”
    锺美好花容失色,“我方某只见过一次,在场还有其他香江小姐及保姆等人,该日
我们前去领奖,只逗留了十分钟。”
    只要花不语洗脱所有关系就好。
    解语没有把报纸拎回家,全丢在街角垃圾筒里。
    回到家,外婆把她紧紧拥在中。
    也都知道了,也不笨,否则,怎么生得出那么精乖伶俐的女儿。外婆不过五十出头,
许多这种岁数的事业女性还在办公室运筹帷幄,控制全场呢,在家也不见得是个老糊涂,
只不过,一些事,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也只得装无知,免得七嘴八舌,更添烦恼。
    能够有这样的智慧已经很好。
    解语安慰外婆:“不怕不怕,学校多的是,别担心我,幸亏是我,若是姐姐,以后
她还怎么出去走。”
    外婆忽然簌簌落下泪来。
    “茶杯里风波,明日又有别的头条,别的彩照,谁还会记得。”外婆并无怨言,只
是流泪。
    解语一直维持者微笑。
    门铃响了。
    外婆吓得跳起来。
    解语说:“新闻已经过气,不会是记者,我去看看是谁。”门外是娄律师。
    她说:“电话打不进来,怎么一回事?”
    “录音带没处理。”
    娄思敏坐下来。
    “方玉堂愿意亲自道歉。”
    “不,谢谢,我们不想见他。”
    娄律师点头,自公事包取出一张银行支票,“给你交学费。”解语见支票抬头写她
的姓名,知道是她赚得的第一笔钱。
    一看数目,整整一百。
    她把支票收好,真没想第一桶金如此赚回来。
    “你可答应撤销控诉?”
    解语点点头。
    “他很歉意。”
    解语不出声。
    “整件事里,唯一受害人的好象是你。”
    “也只得我一人得到赔偿。”
    “你可要我替你到国外找学校?”
    “我不想开姐姐。”
    “那我帮你找家庭教师,以便应付联考。”
    解语不出声。
    “不必心灰,大家都知道你清白无辜。”
    “不要紧,我不介意。”
    “解语,我很感动,天下少有这样好妹妹。”
    终不能叫姐姐有福挪出共享,有祸她独自担当。
    “这样相爱就很好。”
    解语忽出一口气。
    “还有什么问题吗?”
    解语抬起头,“我还以为,学校会作育英才,有教无类。”娄律师哧一声笑出来。
    解语也笑,“算了,有期望,就活该失望。”
    “那你也不必对全世界失望,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解语无言。
    “方氏夫妇明日一起回温哥华。”
    解语讶,“仍是夫妇吗?”
    “至死不逾。”连娄律师都揶揄一对。
    这到好,这已经是一种至大的惩罚,两个不相爱的人早晚对着,各鬼胎,互扬臭史。
    解语的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讽刺。
    这件新闻,像所有的新闻一样,渐渐淡出。

呵呵,这些事情都在社会随时上演,可能没有如此集中和深刻,看到了,听到了,经历了,微笑了,结束了,生活还是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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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满真实的啊,虽然这些事情我们不可能经历,但是里面的关于人性的东西很真实啊,还有很多无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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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是共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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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写得很真实阿,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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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说我不喜欢,不过贴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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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呢
转战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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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杏宅的司机开着车来寻。
    看到解语,轻轻停下,“杏小姐,风大。”
    解语挂住杏子斡,她也正准备回家。
    老金在大门口等她,看到她松口气,前来开车门。
    老金擅用怀柔政策。
    “医生说杏先生今日情绪不稳,帮他注射,已经睡了。”
    解语轻轻说:“我看过一项报告,过量吸食古柯硷会昏迷的原因是毒品使人体误会
已吸收足够氧气,故暂停呼吸,因而引起脑部缺氧死亡。”
    “杏小姐好学。”
    解语吐出一口气。
    “杏小姐请早点休息。”
    杏宅地段大,连邻居的鸡犬声也听不见。
    深夜,解语走到书房找书看,推开门,开亮灯,她呆住了,整一千平方尺大的空间
简直像小型图书馆,四面墙壁全是一格格书。
    解语被这阵仗吓坏了,连忙熄灯退出。
    她回房去看电视。
    终于在曙光中睡着。
    接着一段日子,杏子斡天天往医院开会。
    解语自然日日随同。
    天气渐渐转凉,解语加一件乳白色毛衣及深蓝大衣。
    杏子斡说:“你需要新衣的话——”
    “你觉得我需要新衣?”
    “不。”
    “那我就不需要新衣。”
    “陪我到公园去晒太阳。”
    “好。”
    出门时,看到玄关的茶几上放着一大篮白花。
    杏子斡呀异,“这是谁送来的?我们家一向不用剪花。”
    老金说:“大约送错了。”
    “卡片上可有写名字?”
    “说送给香小姐。”
    “这里何来香小姐?”
    解语已经知道是谁,可是不出声。
    到了公园,她把他推到海边一个小沙滩,桃树荫下——坐好。
    不远处刚好有座儿童游乐场,成群三五七岁的孩子在嬉戏玩耍。
    杏子斡说:“有这无忧无虑的二十年打底,到底好些,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也可以
挺过去。”
    解语失笑,她连这十年也没有。
    孩子们欢乐地呵呵呵边追逐边清脆爽朗的笑。
    杏子斡说:“我怀疑这是上帝惟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解语坐草地,眼睛看向远处。
    杏子斡何等机灵,他立刻察觉了,沉声问:“那边是谁?”
    解语答:“公园是个公众地方。”
    “是她吗?”
    解语叹息,“我眼力不是那么好。”
    “是你叫她来?”
    “我不会做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么,是她一直跟踪我。”
    远处一个穿黑衣的妇女渐渐走近。
    杏子斡盯着她。
    她站定了。
    解语试探地问:“可要我请她过来?”
    杏子斡肯定地说:“我们立刻走。”
    解语即时推走轮椅。
    解语把轮椅推往海堤。
    她吸进一口海风,“清静了。”
    他又踌躇。
    “要不要回去?”
    “不,我只想晒晒太阳。”
    老金匆匆寻来。
    杏子斡厉声道:“一日到夜如影附形,这里不需要你,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
    老金立刻唯唯诺诺退下。
    解语看着他,“伙计是来干活的,伙计不是来挨骂的。”
    他十分赌气,“你也可以走。”
    “我不是工人,我活该挨骂。”
    杏子斡不再言语。
    “像你这样办大事的人,也有使意气的时候,可见人总是人。”
    他们回到原地,那黑衣妇人已经不在。
    也许,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公园里其中一名游客,是解语多心,而杏子斡跟着多疑。
    太阳晒到头顶,老金再一次过来。
    杏子斡上了车,解语说:“大手术在即,他心情紧张。”
    老金笑,“杏小姐放心,吉人天相。”
    解语也笑。
    手术前一夜,解语很平和地与杏子斡闲话。
    “你到过的几间屋子,喜欢哪一幢?”
    “都太大了。”
    杏子斡说:“你一向不贪心。”
    “地皮面积宽敞是十分舒适的一件事,屋子最好维持在两千余平方尺左右已经足
够。”
    杏子斡沉吟,“对,屋后盖个大点的员工宿舍。”
    解语取笑说:“对,宿舍比主屋还大。”
    她轻轻退出。
    “你去何处?”
    “我去睡房呀。”
    “解语,你今夜可否在这里打个地铺睡。”
    解语一怔,立刻回答:“当然。”
    “我唤人来准备。”
    “不用,我自己做。”
    解语取出睡袋,放在他床侧。
    她熄掉灯。
    “你可怕黑?”
    “从来不怕。”
    他沉默了。
    正当解语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说:“解语,请握住我的手。”
    无论他有感觉与否,解语都乐意满足他,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杏子斡睡着了。
    解语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
    她耳畔全是仪器轻轻的呓语,像催眠一样,解语渐渐入梦。
    朦胧中夜更护理人员推门进来,那人看见解语,立刻把脚步放得更轻。
    熟睡中的她容颜犹如一个十一二岁小孩般,像有人叹了一口气,也许是那名看护,
或许只是机器发出的声响。
    天亮了。
    由杏子斡叫醒她:“解语,解语。”
    解语老大不愿意睁开双眼。
    “解语,又是新的一天,该起来了。”
    解语这才想起,她在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日子,还有,今天需做些什么。
    哎呀一声,一骨碌起来,看到杏子斡已坐在轮椅上,看护正在替他刮胡髭。
    “睡过头了。”
    杏子斡笑,“刚刚好。”
    “我去更衣。”
    “不用赶。”
    解语看着窗外,看到一线金光自云中透出。
    她匆匆沐浴更衣,换上一套最舒服的衣裤。
    女佣轻轻同她说:“祝幸运。”
    解语微笑,“谢谢你。”
    老金在门外等。
    她有点无奈,“就是今天了?”
    “可不是。”
    “一切会顺利的。”
    “我也这么想。”
    出门之际,解语一眼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个黑衣人。
    她一愣,是母亲来看孩子吗?
    那人向她招手,解语才看清楚原来是陶元平。
    杏子斡已经上了车,解语向芳邻点头,“早。”
    他笑笑说:“我牵狗出来散步。”
    解语已没有时间,上车去,老金关好门。
    一列车子向前驶去。
    那年轻的邻居诧异,每次出门,那障残者都似带着一队兵似。
    在车中,杏子斡闭目养神。
    连老金在内,大家都显得十分冷静。
    解语问:“手术需时多久?”
    “约十二小时。”
    “手术医生所需要的,原来是一双强壮的腿。”
    “是,不能坐下,必需一直站着。”
    解语笑了。
    杏子斡忽然说:“解语,这次出来,我们要即刻结婚。”
    “当然。”
    他似乎安心了。
    老金这时插嘴,“可要请客?”
    “不必,”杏子斡说,“我一向不喜这一套,这种脾气遗传自家父,至于母亲,她
爱热闹,所以他们二人有极大冲突矛盾。”
    这是解语第一次听他说到家人。
    老金笑:“未知花小姐看法如何?”
    解语连忙答:“我无所谓。”
    杏子斡温和地说:“解语是我所认识最随遇而安的人。”
    解语笑:“把我说得搓圆按扁一点性格也无,不,我也很有取舍,姐姐说我外圆内
方,其实十分倔强。”
    杏子斡颔首,“是,这我也知道。”
    解语轻声说:“细节有什么好计较,只要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房子大小,婚礼是否
铺张……又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沉默了。
    过一刻老金说:“我足足要到四十岁才明白这个道理。”
    解语说:“所以,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老金马上说:“花小姐真谦虚。”
    杏子斡说:“还叫花小姐?”
    老金十分恭敬,“是,太太。”
    这个管家算是没话说。
    他抬起头来,“到了。”
    医生与看护笑着迎出来,若无其事,杏子斡也冷静平和,与他们说笑。
    解语的胃液已开始搅动,但是她也很沉着。
    手术前杏子斡签了文件。
    解语俯首亲吻他。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子斡。”
    大家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黑衣妇人。
    老金连忙用一半身躯挡住杏子斡。
    解语即时反应,她走到她身边,“香女士,你怎么来了。”
    香女士并无紧逼,只是看着儿子,“子斡,你好。”
    不料杏子斡也十分平静,“母亲,你好。”
    香女士得到鼓励,很是高兴,“手术后可望何种进展?”
    “只希望两条手臂可恢复活动。”
    “一定可以。”
    “多谢祝福。”
    解语连忙说:“我陪你出去喝咖啡。”
    香女士十分识趣,“不,你陪着子斡。”她转身离去。
    大家松一口气。
    解语轻轻说:“看,不是太难。”
    “是你叫她来?”
    解语辩曰:“没有这种事,别什么都赖我。”
    杏子斡笑。
    一直到麻醉剂生效,他都带着笑容。
    会客室内,老金斟出饮料。
    解语挥挥手,“食不下咽。”
    老金说:“太太,需要什么,我替你去办。”
    解语低头不语。
    研究所长看到她,“杏夫人,你在这里。”
    解语连忙回应。
    “你可在荧幕上看到手术实况。”
    解语很礼貌地回答:“我在这里等就很好。”
    所长也很客气,“当然。”
    他走开了。
    老金说:“太太其实可回家去。”
    说得也是。
    “近一点,也许他可以感觉到我们的能量。”
    身后有一个人说:“所以多一人好过一人。”
    解语惊喜,“娄律师。”
    可不就是娄思敏。
    “你怎么有空?”
    娄思敏回答:“你讲对了,是杏先生叫我来陪你,来往头等飞机,按时付酬,住宿
大酒店。”
    解语怔住。
    “你看他多体贴,什么都想到了。”
    解语感慨地笑。
    从来没有人对她那么好,也许,也从来没有人为女伴设想得如此周到。
    可是,此刻,她只希望他可以有知觉地离开手术室。
    娄思敏说:“对你来说,这十多小时一定难堪。”
    解语指着墙上,“你可看见那只大钟?那支分针动也不动,真是可怕,时间大神往
往趁火打劫,摆弄我们。”
    娄思敏笑,“少发牢骚,我陪你到园子走走。”
    “他们可能叫我。”
    “我有手提电话。”
    医院的纪念花园叫杏园。
    一听就知道由杏子斡捐出。
    “将来,”娄思敏笑说,“就名符其实叫杏花园。”
    “告诉我,你可知道,受伤之前,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娄思敏回忆,“在社交圈子里也相常有名,活泼,不羁,异性朋友非常之多。”
    解语微笑,“这么说来,他曾经有过好时光。”
    娄思敏温和地说:“解语,即使是今日,他生活质素也不如你想象中差,他有事业、
财富、有朋友,还有你这样爱他。”
    解语怔怔地,“你认为我爱他?”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他知道吗?”
    “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乘一百也还不及他一半聪敏,你说呢?”
    解语又微笑。
    “我去看过不语。”
    “情况如何?”
    “腹部隆然。”
    “是男婴?”
    “被你猜到了,她得知消息后大哭一场,伤心到极点,她想要一个女孩。”
    解语笑,“到六七岁已可陪她逛时装店,也难怪,我从来不是那样的女儿。”
    “所以下意识她希望得到补偿。”
    “男孩子也有好处,将来可以帮女长辈担担抬抬。”
    “解语,你可喜欢孩子?”
    解语答:“谁不喜欢,那种极小的,裹在毛巾被里的,以及比较大,鬼灵精般能说
会道的,不过我也喜欢女孩子。”
    娄思敏忽然说:“假使你要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解语笑,“我也不至于天真到不知道世上有试管婴儿这件事。”
    “将来,你可以考虑。”
    “我情愿单纯地守着子斡。”
    娄思敏却一径说:“假使你有孩子的话,花不语就晋升为外婆了。”
    解语知道娄律师扯得那么远是为着帮她打发时间。
    她笑,“不语是外婆?她还需学习做母亲呢。”
    “别吓坏她。”
    两个人大笑。
    半晌解语问:“男方对她好吗?”
    “见她如此阵仗,哪里敢动弹,自然心满意足。”
    解语颔首,“是,穷家女落了单,男方势必为所欲为。”
    娄思敏说:“还有男家的诸般牛鬼蛇神,伺机蠢蠢欲动,娘家有力,恩威并施,才
镇压得住。”
    所以,花不语此刻之处境可叫人放心。
    娄思敏替解语整理一下翻领,“你仍穿着我第一次见你的衣裳。”
    “那前后不过是一年多光景。”
    “像是有十年八载了,又有时,十多年前的事,却似前两天才发生。”
    解语莞尔,这是中年人常有的感慨。
    到了老年,更要口口声声说人生如梦。
    “解语,我真佩服你可以如此镇定。”
    “你没看见我一直在擦鼻尖上的汗?”
    娄思敏问:“有什么打算?”
    “他出院后我会去看外婆。”
    “她生活得很清静舒适。”
    解语问:“老年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娄思敏答:“再过几年,我当现身说法。”
    她们回到会客室。
    娄思敏第一次失职了,刚乘完长途飞机的她有点累,不禁打起瞌睡来。
    老金取来一方小小毯子,由解语替她盖好。
    老金笑道:“难敌睡魔纠缠!”
    他张罗三文治给解语,“这是羊肉火腿,这是青瓜。”
    解语各咬了一口,面包上呈一个半月形。
    “太太,不如你也休息一会儿,旅行车就停在楼下,车上有卧铺。”
    解语摇摇头,“我不累。”
    “那么,我陪太太下棋。”
    “我只会兽棋。”
    老金说:“哎呀呀,我偏没带那个来。”
    解语问:“还有什么娱乐?”
    “这本小说相当精彩。”
    她答:“我不大看英文小说。”
    因为焦虑,忽然变得极难侍候。
    解语闭目养神。
    从来没有这样难过的十多小时。
    终于,娄思敏睡醒了,一看天色已近黄昏,不禁自己掌嘴,“扣薪水,罚钱!”
    解语笑出来。
    这时,有医生出来,“杏夫人。”
    解语立刻站起来。
    “手术过程比预期顺利——”
    解语全神贯注聆听。
    “但是,情况却有点复杂,有一项程序未能完成,惟恐他体力不支,故只得放弃。”
    “慢着,”解语问,“你意思是什么?”
    “可能毫无进展。”
    解语却松一口气。
    “医生正在缝合。”
    解语无言。
    医生温言安慰:“夫人可是有点失望?”
    解语答:“不,能维持旧状就已经很好。”
    “我们已经尽力。”
    “我明白。”
    解语若无其事地坐下来。
    娄思敏只觉恻然。
    老金俯首不语。
    解语说:“老金,给我们做两杯热可可来。”
    娄思敏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语低声说:“人就是这样苍老的。”
    杏子斡苏醒长久都没有叫解语进去见面。
    解语一直在外边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来说:“太太,请你回去休息。”
    解语阵地一声,站起来,自顾自穿上消毒袍,戴上口罩,一手推开病房门,大步踏
进去。
    也难怪杏子斡不想见她。
    他全身搭着管子,面孔像蜡一般,毫无生气,看见解语,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之声。
    解语责问:“叫我回去?我面子搁何处,以后怎么对伙计说话?”
    正努力演出,忽然之间失去意志力,坐倒在地,伏在杏子斡身上饮泣。
    只听得他轻轻说:“神经线已全部萎缩,根本不能接驳,只得勉强整理缝合……”
    他也流下泪来。
    “解语,我想你回去。”
    “我一早再来。”
    “不,你回家去。”
    “家,什么家,我没有家,我的家是杏宅。”
    “听着,我不想害你——”
    “我一早就知道这种废话免不了,你本以为手术后三天就可以鲜灵活跳打马球去,
结果不行,就说丧气话来践踏我,可是这样?”
    杏子斡不语。
    “我明朝再来。”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双腿累极放软,又一交坐倒,是太累太紧张太失望了。
    杏子斡倒是急起来,“解语,你无碍?”
    解语吸口气,一骨碌爬起来。
    她答:“我没事。”
    “出院后我想回乔治岛去。”
    解语温柔地答:“一切听你的。”
    医生进来,轻轻吩咐几句,解语知道是离去的时候了。
    她与娄思敏话别,与老金回家去。
    途中一句话也无,开门进屋,立刻回房洗脸,热毛巾敷在面孔上不愿除下,仿佛蒸
气可以帮助抚平伤痕,然后,她倒在床上睡熟。
    解语不是一个做梦的人,白天与夜晚,她都实实在在地做人。
    第二天清早,她亲自出门取报纸。
    看到邻居牵着狗走过。
    “你好。”
    陶君亦说:“杏小姐,你好。”
    解语温和地说:“我想更正一点。”
    “是什么?”
    “我不是杏小姐,我是杏太太。”
    那年轻人愣住了。
    渐渐,脸上泛起一种惨痛的表情,呵,他的爱情好比水仙花,尚未开花,已经凋谢。
    早上看见她,午间再来探访,却已经听到这个惊人消息。
    他嗫嚅说:“可是,你不像。”
    解语轻轻说:“我们家流行早婚。”
    陶元平十分有礼,他退后一步,他那两只西班牙大马上围上来。
    可是他没有立刻离去,他站在对面马路,一动不动。
    解语取了报纸回屋,还听见犬吠。
    之后,再回头,他已经不在了。
    相信,以后,他牵狗散步,会走另外一条路。
    园丁正埋头种花。
    “是什么花?”
    “太太,是水仙。”
    “那不好,太不耐久了,有无经开一点的花?”园艺工人搔着头一直笑。
    解语这才醒悟,世上并无经开耐久的花卉,她失笑。
    “水仙吧,水仙就很好。”
    老金出来,“太太,杏先生叫我们去医院。”
    “呵,他醒了,我们立刻出发。”
    他的心情比昨天好得多。
    病房中有一戴猴子面具的小女孩读新闻给他听。
    解语关怀地问:“你有什么不妥?”
    看护回答说:“她随家人到郊野公园露营,被一只熊咬脱五官,医生正尽力抢救修
补。”
    解语惊骇,“可觉得痛?”
    女孩答:“那时不痛,现在痛得哭。”
    解语无奈。
    女孩放下报纸,“我下午再来。”
    看护说:“杏氏研究所人工养殖皮肤一流,多间医院都来借用,放心,她的脸没问
题。”
    “为何戴着面具?”
    “啊今日是万圣节。”
    看护走出去之后,杏子斡轻轻说:“对不起催你来。”
    “我正准备到你处。”
    杏子斡说:“我怕你真的回了家。”
    “我像是那赶得走的人?”
    “我不知道。”
    “再试一下。”
    “不敢,怕你把握这次机会,一去不回头。”
    解语握住他的手,“我会咬住你不放。”
    她张口便咬。
    杏子斡说:“哟,痛。”
    两个人都怔住了。
    隔了很久,解语才转过头去,轻轻问:“你说什么?”
    杏子斡的声音更低,“我说痛。”
    “你不是开玩笑?”
    “不,我真觉痛。”
    解语泪盈于睫,立刻接铃唤看护。
    看护匆匆进来,“什么事?”
    解语对她说:“病人说觉得痛。”
    看护张大了嘴,喜不自禁,“我马上去叫医生。”
    这一段时间内,解语一直没有放开病人的手。
    老金接着进来,兴奋地问:“可是有知觉了?”声音沙哑。
    解语把手交给老金,一个人走到走廊,蹲下,眼泪汩汩流下。
    刚才那猴子脸走过来,“你为什么哭?”
    解语擦干眼泪,“我欢喜过度。”
    小女孩不明白,“高兴也哭吗?”
    “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听你们说,成人世界好似相当可怕。”
    医生急急跑进病房去,没看见蹲在一角的解语。
    解语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金刚。”
    “你真名字。”
    “金刚,我今年九岁。”
    “好,金刚,来,用你双臂围住我。”
    “你看上去很需要有人拥抱你。”
    “说得再真确没有,金刚。”
    她俩紧紧拥抱。
    然后,解语听得有人问:“杏夫人在什么地方?”
    解语举起一只手。
    他们看见了。
    老金说:“太太,请你进来听好消息。”
    解语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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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家具店十万元礼券。”
    “那多实际。”
    “是,十分慷慨。”
    “你没有给他帖子?”
    “对不起,我已不想做戏。”
    “我替你筹备这婚礼好不好?”
    “你?”
    “是,现在我比较有能力。”
    “解语,这——”
    “你放心,保证恰如其分,不会夸张,不会难堪。”
    不语泪盈于睫。
    解语也有点硬咽。
    “解语,我有话跟你说。”
    解语全神贯注,以为不语会在这一刻说出真相。
    她踌躇良久,解语越来越紧张。
    终于不语说:“解语,你愈发漂亮了。”
    解语当然失望。
    可是转头一想,也好,凡是当事人否认的,统统是谣言,她不承认,也就不是事实。
    已经过了十八年,大可继续再过十八年。
    解语微笑,“一切有专人负责。”
    话刚出口,玫丽已带着人上来。
    礼服公司揽来一袭奶油色婚服,不语一看就被吸引,轻轻走过去,伸手去抚摸料子。
    解语知道她做对了。
    不语一改挑剔常态,什么都说好好好,赞不绝口。
    高志尚亦欣然接受新主意。
    “这回子几个同事与朋友可大饱口福。”
    请客菜单上有小龙虾及香摈。
    不语终于问:“他会来吗?”
    解语笑,“他已经在这里了,不然,我怎么差得动那许多人。”
    这是真的。
    解语打开送来的首饰,“姐姐,这一款式你看看。”
    是浑圆的淡金色珍珠项链耳环指环手镯一套。
    不语感动地戴上。
    在场诸人均赞叹不已。
    金珠含蓄晶莹的光华映到不语脸上,她面孔重新有了光彩。
    他们自冰箱取出玉簪花球给不语看。
    不语落下泪来。
    解语递手帕给她,一边咕哝:“天花板掉下灰尘蒙了眼。”
    那是一个美丽的婚礼。
    正规地在教堂中举行,亲友出乎意料之外的多,大部分是高家那边的人,同事占多
数。
    打扮过的花不语仍比常女漂亮十倍,所有在场的孩子们都乐意与她合照留念。
    解语十分高兴。
    然后,杏子斡到了。
    老金推着他的轮椅进来。
    北美洲的设施先进,大部分公众场所都有轮椅通道,他与解语坐在前排。
    解语一直握着他的手。
    他轻轻同解语说:“从这里看去,不语同你真相像。”
    解语笑,“她比较鲜活。”
    “我却喜欢你端庄。”
    解语感慨,“我希望不语以后毋需流泪。”
    杏子斡纳罕,“可是,女子与眼泪永远有无可分割的关系。”
    “胡说。”
    杏子斡微笑。
    接着,解语轻轻叹口气。
    礼成后,不语过来与杏子斡握手。
    杏子斡向高志尚自我介绍,并命老金送上贺礼。
    解语在一角冷眼旁观,方玉堂说得对,做他朋友或生意上伙伴,真不觉得他是个残
疾人。
    高志尚立刻与他投机地谈起来。
    不语轻轻说:“倒不是风凉语!杏子斡真叫人钦佩敬爱。”
    解语微笑,“他也有软弱的时候。”
    “晚上请客你会来吧?”
    “当然,是我点的菜呢,可惜外婆不愿来。”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并不以我们为荣。”
    解语微笑,“你太多心了。”
    “嫁高君比嫁方氏好吧?”
    “那当然,如果不是越嫁越好,嫁来做甚。”
    不语问:“杏子斡送的是什么?”
    “一张车行礼券,送你两部车,一部两座位,一部家庭车,在娘家开了一辈子德国
车,没理由现在用日本货。”
    不语低头。
    “来,带我去看你那海景房子。”
    “叫你见笑了。”
    语气前所未有地客气。
    即使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也非常现实。
    解语问杏子斡,“晚上你可方便出来?”
    “我可以到十分钟。”
    已经很好。
    解语与他共进退。
    他说:“你大可留到完场。”
    “没有必要。”
    不语追出来,把首饰盒子还给解语。
    “这是送给你的。”
    “啊,谢谢,谢谢。”
    她拥抱不语。
    不语说:“我已怀孕。”
    解语惊喜。
    “预产期在明年夏季。”
    “太好了,恭喜恭喜。”
    老金轻轻走近,那即是催她。
    上了车,解语感慨地说:“难怪外婆不肯来,女儿结婚,女儿的女儿筹备婚礼,女
儿同她女儿说,她又怀孕,这是我妹妹还是弟弟,抑或,是外甥?”
    杏子斡笑答:“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温馨的婚礼。”
    解语听了又高兴起来,“你说得对。”
    山上的大宅静得有回音,半夜起来,耳朵嗡嗡作响,解语发觉有灯光,轻轻走近书
房。
    她听见他们主仆在谈话。
    杏子斡说:“叫人照顾高志尚的生意。”
    老金答:“是。”
    解语好生感激。
    “史丹幅医学院怎么说?”
    “约百分五机会。”
    杏子斡叹口气,“太玄了,我只知道,百分之五十机会都靠不住,不信你放两双袜
子在抽屉里摸摸看,保证要黑的会拿到白的,或是刚相反。”
    解语站在黑暗里一声不响。
    “杏先生请早点休息。”
    老金推他的轮椅出来。
    客厅宽且深,他们没看见解语。
    解语斟了水,一直坐到天亮。
    天刚亮,她轻轻走到杏子斡的房门前,旋动门钮,门并没有上锁。
    她静悄悄推开了门。
    杏子斡躺在床上。
    那并不是一张普通的床,床的四周围放着仪器、管子、线路,他这一部分时间得倚
赖维生机器。
    坐着的护理人员一见解语立刻轻轻站起来。
    解语示意他不要出声。
    解语走近床边。
    杏子斡沉睡的脸如蜡像一样。
    一只手臂搁在床边,解语轻轻把它送回去。
    皮肤的触觉虽然存在,可是讯息不能通往脑部,神经因而中断,也就没有感觉。
    解语看着他良久。
    她与这个人已有感情,内心为他的命运炙痛。
    她站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男看护把手放在身后,一声不响。
    她朝他点点头。
    她离开房间。
    希腊神话中窦姬夜探丘比德寝室,烛光下发现他是一个美男子,满心欢喜,可是烛
蜡滴在情人脸上,他惊醒,恨窦姬没有遵守诺言,一怒而去,永不见面。
    被杏子斡知道她见过熟睡中的他,后果又会如何呢?
    早班佣人已在准备早餐。
    解语一进厨房,即有人前来招呼,笑问:“花小姐起得好早,可要在饭厅进食?”
    “不用,我在这里吃。”
    新鲜出炉的牛角面包、现磨的咖啡,解语大吃起来。
    美味的食物可化解心中怨忿,吃饱饱,情绪好转,就是食疗。
    许多失恋的人先是瘦,后来胖至不可收拾,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稍后,老金出来,找到解语。
    他有点焦虑,“花小姐你适才去看过杏先生?”
    解语微微笑,“花小姐是杏先生的未婚妻。”
    “是,花小姐。”
    解语说:“我想,反正已经在北美洲,也许应该到医学院去听听最新报告。”
    老金答:“是。”语气听得出十分欢喜。
    “一会,我会同他说。”
    “说什么?”
    一转头,看到杏子斡坐在轮椅上。
    “老金,你鬼鬼祟祟缠住花小姐说些什么?”
    解语微笑,“我一吃半打牛角面包他怕厨房不能应付。”
    “不会是说这些吧?”
    “我想跟你到史丹福医学院去探消息。”
    杏子斡沉默一会儿,然后说:“老金,你恁地多事!”
    老金额角冒汗。
    “是我逼着他说出因由。”
    杏子斡想了一会儿,“我世上只有你们一亲一友,明日出发到加州去吧。”
    那天下午,杏子斡关在书房中,解语推门进去,发觉他在看电视录映带,那是他从
前一套生活纪录片,年轻的他正在草地上踢球。
    解语温和地说:“过去的事不必留恋。”
    他不出声。
    荧幕上的他赢了球,几个美丽的金发女郎一拥而上,亲吻他。
    解语笑说:“不怕我妒忌?”啪一声关掉录映机。
    杏子斡十分讶异,这个女孩子真的做起主人来,她为所欲为,随意闯入他的活动范
围,骚扰他的生活程序,恣意发表意见……
    可是,他却没有生气。
    “过来。”
    解语笑笑,“说请。”
    “请过来。”
    解语缓缓走近。
    “你会妒忌吗?”
    “其实不。”
    “因为无所谓?”
    “不,因我天性大方可爱。”
    杏子斡还是笑了,只有她使他暂时忘记痛苦。
    除此之外,只有工作。
    “我给你看一件最新添置的工具。”
    “在什么地方?”
    “在桌子上,请替我戴在头顶。”
    解语找到一具头箍,它一侧有小型单筒望远镜。
    她替他戴上。
    他转过轮椅来,看牢电脑荧幕,荧幕忽然活动起来,记录像书本似一页一页翻过。
    解语童心大发,“你用眼睛控制电脑?”
    “是,”杏子斡答,“这副红外线机器原本是美国国防部的武器装置:直升机师双
手驾驶飞机,于是只用眼睛瞄准目标,目光落在何处,炮弹便朝何处射出,不必动手。”
    解语说:“哗,为眼睛放飞箭下了新定义。”
    杏子斡一怔,笑得差点没落下泪来。
    解语看着他。
    “唉,解语,你真可爱。”
    “是,因为我幼稚浅薄,说话奇趣,像大人听了幼儿言语,你啧啧称奇。”
    “你又多心了。”
    “两个那样多心的人居然相处得这样好,真正难得。”
    “因为你心思缜密之故。”
    “你听过瞎子与跛子的故事吗?”
    “给些提示。”
    “一个瞎子与一个跛子逃难,一个看不见,一个走不动,大祸临头,终于被他们想
到一个办法。”
    “呵是,由瞎子背着跛子走,他做他的脚,他做他的眼,结果逃出生天。”
    “是,我同你,也如此。”
    “胡说,你并无残废。”
    “那是因为你救了我,否则,我不知道沦落何处。”
    “同我一起生活,也不容易。”
    “我还有一个故事。”
    “我喜欢听你说故事。”
    “大发明家爱迪生少年时耳朵就聋掉了。”
    “嗯。”
    “他向爱人求婚,轻轻在她手腕上打出摩斯电报密码。”
    “呵,我不知道这件事。”
    “对方也用摩斯密码回复。”
    杏子斡不语。
    “生活,从来不容易。”
    杏子斡微笑,“确是一个励志故事。”
    解语过去握住他的手。
    “假使我决定再做手术,也不过想握住你的手。”
    “我的手并非你想象中那样柔软美好。”
    “这好比同小孩说巧克力无益处会坏牙一样。”
    解语不再辩驳。
    第二天大早,她去探访不语,不语与高志尚正预备出发渡蜜月。
    不语说:“时常来看我们。”
    “一知胎儿性别立刻通知我。”
    “是。”
    “一有孩子名字也立刻通知我。”
    “知道了。”
    解语感慨,“希望是男丁,做男人总比做女人容易。”
    “你真的那样想?”
    “争实胜于雄辩。”
    “可是,女子总有翻身机会,世上男丐比女丐多。”
    解语嗤一声笑起来。
    “如果真觉痛苦,请即刻离开他。”
    解语摇摇头,“我很爱这个人。”
    “真的?”对不语来说,这是不可能之事。
    “是,他的魅力丝毫不损,他的人格完整无缺,而且,他对我好,他尊我为女人。”
    不语不出声,半晌,她黯然说:“也许,这是你的命运。”
    “姐妹俩都找到归宿,为何还愁眉百结?”
    “为什么大家都有种慷慨就义的感觉?”
    解语笑出来,“你有吗,看不出来。”
    他们飞往美属处女岛去了。
    杏子斡问解语,“她还快乐吗?”
    解语点点头,“她立定心思开开心心做人,没有办不到之理。”
    天堂地狱,不过一念之差。
    健康没问题,三餐一宿又有着落,为什么要不开心。
    他们起程去加州看医生。
    杏子斡笑道:“我事先要警告你,你将要看到的录映带、照片,或实况,可能使你
绝对不安,你得有所取舍。”
    解语答:“我不怕血。”
    “有些情况很可怕恶心。”
    “我可以接受。”
    “你胆子那么大,真无恐惧?”
    当然有。
    怕病,怕老,怕吃苦,怕社会上的蟑螂老鼠,怕人生的无常,怕动荡的社会。
    她深深叹口气。
    谁会怕一点点血。
    杏子斡是杏氏实验室的成立人,该处经费本来由他一人负责,因为研究成绩超卓,
现在开销由大学与他一人一半。
    几位博士早接到通知,很愉快地迎出来招待他们,并且报告最新情况。
    医生口中一切病情只是科学例子,无论多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都是一项事实,人体切
开,皮肤之内就是这些器官。
    他们谈笑风生,讲解治疗过程,把医治脊椎说得似修理一具电话似。
    “就像折断电线杆,只需把杆子扶起,拉好电线,接驳到总部,此刻,我们已找到
理想杆部材料。”
    解语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请来参观。”
    他们均换上白袍戴上帽子手套口罩。
    实验室内空气有点冷冽。
    解语看到奇景。
    一向冷静的她不禁后退一步。
    一位教授非常高兴地说:“我们已成功地培殖了软骨组织。”
    解语睁大双眼,她看到玻璃箱成群老鼠,老鼠已相当大只,可是如幼鼠般无毛,粉
红色,非常难看。
    这还不止,在老鼠背部,长着一大团一大团不属于老鼠肢体的附件,看仔细了,发
觉是人类的耳朵及鼻子。
    只听得推轮椅的老金噫地一声。
    “软骨组织由老鼠负责供给营养,直至成熟,可割下移殖到人体上。”
    解语吞下一口涎沫。
    杏子斡笑道:“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解语如释重负,她轻轻在杏子斡耳边说,“我知道跟着你会增长见闻,可是这种知
识实在太过惊人。”
    医生们听见,都笑出来。
    “至于神经线的移殖——”
    杏子斡连忙说:“给我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整个会议居然轻松起来。
    “最困难的,当然还是接驳问题。”
    一只背上长着人类耳朵的老鼠走到玻璃前,用绿油油、鬼火般的眼睛看着解语。
    解语浑身爬起鸡皮疙瘩。
    老金重重喘息一声。
    杏子斡转头说:“我与这班科学怪人在此多逗留一会儿,解语,你与老金出外喝咖
啡。”
    他真体贴。
    二人退出。
    解语说:“我太窝囊了。”
    “谁会怪你。”
    “科学实验真正恐怖。”
    “可是那些获得新耳朵新鼻子的病人会感恩不尽。”
    “医生回家都吃得下饭吗?”
    “我想没问题。”
    解语吁出长长一口气,“子斡的手术,部分零件也就是靠这些老鼠提供了?”
    老金抹一抹额角上的汗,“是,是。”
    解语好奇地问:“他们在何处培养神经线?”
    老金守口如瓶。
    解语嗫嚅问:“猴子?”
    老金递上一叠医学杂志,“花小姐,我去看看司机准备好没有。”
    解语不再发表意见。
    杏子斡要过大半个小时才出来。
    解语刚读完一篇关于隆胸整形手术的详尽报告。
    看杏子斡的眼神,知道他心情还算不错。
    可是他对解语说:“人类的医学何其落后。”
    解语给他接上去:“可是所拥有的核武器足以把地球毁灭十次。”
    “而且还要继续试验。”
    他们二人相视而笑。
    “老金呢?”
    “他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真难为他了,每次来,他都吃苦。”
    老金进来了,把轮椅推出去。
    专用车子伸出升降斜坡,轮椅推上车厢。
    杏子斡忽然问:“解语,如果决定做手术的话,你会在我身边?”
    “自然。”解语不假思索。
    “遗嘱我早已准备妥当。”
    解语十分泰然,“是。”
    “我体内可用之器官,将捐赠有需要之人。”
    解语亦答,“是。”
    杏子斡微笑,“解语,你可知道我今年几岁?”
    解语清晰回答:“三十二。”
    杏子斡颔首,“你很关心我。”
    解语微笑,当然要熟读剧本,否则如何演好一个角色。
    “手术将在下个月进行。”
    老金听了,虽不出声,浑身一震。
    “一般人会以为我应无所恋,大可孤注一掷,可是,我对生命仍然热忱,单是每日
世界政局变化,生意上落,已令我兴奋好奇。”
    解语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何况,现在我又刚订了婚。”
    解语不出声。
    “你猜,奇迹会否出现?”
    解语轻轻答:“一班科学家研究了这么久,大约不会叫你失望。”
    他叹息一声,“你有什么话,趁这段日子好对我说了。”
    解语想一想,“假使手术后你的情况有所改变,你愿意见一见母亲吗?”
    杏子斡一愣,一时像是不明白解语指的是什么人。
    解语恳切地看着他。
    他终于听懂了,冷冷说:“我并无母亲。”
    解语知道一时急不来,不再游说。
    过片刻,杏子斡问:“你见过她?”
    轮到解语为难他:“谁?”
    “她。”
    “谁是她?”
    “我母亲。”
    “我以为你没有母亲。”
    杏子斡啼笑皆非。
    世上只有花解语一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日常接触的人太过同情他,都不想伤害他,
或是有求于他,不欲得罪他。
    他自觉幸运,至少解语是他的朋友,勇于抢白他,他没看错人,若果他要的是婢妾,
不必等到今日。
    他不发一言,心里却是感动的。
    他不出声,解语也不回答。
    车子到达住宅门口。
    杏子斡又问:“你见过她?”
    “是。”
    “你怎么找得到她?”
    “是她找到我。”
    “她说什么?”
    “大部分时间流泪。”
    杏子斡不出声,过一会他问:“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知道我脾气。”
    “我憎恨她。”
    “是,我们总得把过错推在某一个人身上。”
    杏子斡说:“我知道开枪的人不是她。”
    “是她,是她,一切因她而起,后来你父亲又郁郁而终,一个家就这样解散。”
    杏子斡沉默长久。
    他问:“这是激将法?”
    “不,我只是讲出事实。”
    杏子斡苦笑,“现在你也是这个受诅咒的家的一分子了。”
    解语不再说话。
    杏子斡却道:“做一个健康的普通人最快乐:开车、打球、游泳、与女伴跳舞、拥
吻,抱起自己的孩子,让他骑在肩膀上……”声音渐渐低下去。
    护理人员过来礼貌地与解语打招呼。
    由他们接管杏子斡的时间又到了。
    解语出门去,原本只想晒晒太阳,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转过头,看见华厦藏在树荫中,只看到一角棕红色的瓦顶。
    要是她愿意,她可以一直走到飞机场去,永不回头。
    最难的是这一点,她是自由的。
    一切靠自律,不像小学生,交不出功课得站在课室中央,用羞耻来激发他的责任感。
    解语缓缓开步。
    一辆红色开篷跑车自她身边擦过,又缓缓倒车,停在她身边。
    车里是一个华青年轻人,“小姐,去哪里?”长得面貌端正,又笑容亲切。
    解语想答:去凯利曼渣罗山。
    “你是生面人,新搬来?”
    他是一个健康的普通人,可以与女伴跳舞、拥吻,要是喜欢,亦可结婚、生子。
    世上最幸福的便是这种人。
    解语凝视他。
    “我载你一程可好?”他误会了那专注的目光。
    解语摇摇头。
    “你住哪间屋子?”解语朝大厦看一看。
    “呵,那大屋长年没有人,你随家人来度假?”
    解语颔首。
    “你姓杏?”
    解语点点头。
    “我叫陶元平,是你们邻居,住三三八。”
    他姓桃,解语微笑,华人的姓氏意境佳妙!杏、桃、花、香。
    “来,上车来。”
    解语摇头。
    “对,太危险了,”陶元平说,“我们改天见。”
    他依依不舍开走车子。
    解语一个人站在山坳。

TOP

第二天,解语穿着白衬衫蓝布裤乘飞机到新加坡。
    这次老金亲自来接她。
    “杏先生好吗?”
    “一早就催我们做这个做那个,知道你要来,紧张得不得了。”
    解语笑,“好像不怕我来了不走。”
    老金伸长了脖子,“你肯吗,花小姐,你肯吗?”
    解语说:“我就是要与他商量这件事。”
    老金一愣,满面笑容,忽然之间,笑容未逝,流下泪来。
    解语颔首挪揄,“居然那么大一个人,听见我可能不走,就吓得哭了。”
    老金啼笑皆非,咧开了嘴,合不拢。
    两人上了车,往市中心驶去。
    杏宅在一间大厦顶楼。
    私人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杏子斡坐在轮椅上等。
    解语立刻笑着迎上去。
    杏子斡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一刻才说:“解语你穿白衬衫蓝裤子最好看。”
    解语笑着同老金说:“这是否暗示我节省服装费?”
    老金笑得用手帕拭眼角,“花小姐谈笑风生。”
    自有佣人斟上香茗。
    每一所杏宅都自建筑文摘中示范单位。
    杏子斡告诉她:“刚与罗斯齐男爵开完会。”
    解语笑:“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你不用跟我说。”
    “我想在你面前建立声威。”
    “唬人。”
    杏子斡笑了。
    解语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他整条手臂没有生命力气,沉重、呆木,似一块橡胶,可是,隔一会儿,她发觉手
臂是温暖的,那肌肤里照样流着血液,那只是一条沉睡的手臂。
    将来引擎有机会重新开动,手臂会自由活动。
    可是目前还不能够了!
    解语不想杏子斡知道她想得那么多,把轮椅推到客厅去。
    她站在长窗前看风景。
    “你每个住宅都占尽优势,景色如画。”
    “我所能用的,也只有眼睛罢了。”他感喟。
    解语的秀色可餐。
    “巴黎的寓所更美?”
    “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出发。”
    “那太累了。”
    “大家都怕我辛苦。”
    “你别多心,我老听姐姐说,二十五岁后至怕搭长途飞机,巴不得四肢可以折叠起
来。”
    这个时候忽然有秘书前来与杏子斡轻轻说了几句话。
    他抬起头来,“解语请饶恕我,我得去听一个电话。”
    他进书房去了。
    解语看着他背影。
    幸亏那么忙,否则早上不知起来干什么。
    老金在她身后问:“花小姐,你会留下来吗?”
    解语微笑。
    老金即时道歉,“我太急进了。”
    解语进房去梳洗。
    那是特地为少女设计的寝室,所有装修,用一种浅得粗心人以为是白色的淡紫。
    茶几上放着一盘贝壳,门外汉都看得出是十分完整及名贵的品种,一只黄金宝贝足
有手掌大小,另一只玫瑰骨螺一条刺也不少。
    解语和衣躺在床上。
    她已经没有家了。
    她能把杏宅当她的家吗?
    此刻她不过是一个客人,一点保障也无。
    所以非结婚不可,万一不能够,身边至少要有点私蓄。
    一个管理科大学毕业生此刻年薪不过二十余万,天天穿妥西装打好领带朝九晚六那
样勤奋上班,除却车钱饭钱所余无几还得考虑组织家庭。
    那些人在今日来说无论如何不是她的对象。
    有人敲房门。
    “进来。”
    “轮椅太大,进不来。”
    解语连忙去开门。
    杏子斡说:“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
    老金却如影附形那样跟来,“医生找你呢。”
    杏子斡颓然,“讨厌。”
    像幼儿被强迫午睡那样。
    解语呵呵大笑起来。
    傍晚,她换上一件色样简单的礼服。
    老金看到她赞美说:“花小姐人如其名。”
    “老金我怀疑你是文人出身。”
    老金笑了。
    杏子斡愣说:“解语只需略事妆扮。”
    她坐下来喝一口香摈,“你必须明白有姿色三五七载之后必定逊色。”
    杏子斡一怔。
    “而世上没有什么堪称永远。”
    解语声音里有着十分早熟的沧桑凄惶。
    “所以,如果这段关系只属短暂,请告诉我。”
    杏子斡愣住,英明聪慧的他突然领悟到花解语要求的是若干保障。
    他凝视解语。
    解语毫无惧意,与他深湛的目光接触。
    他终于开口:“解语,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结婚,你可分享我的财产。”
    解语微笑,“那太过慷慨了。”
    “我会做出适当安排,令你高枕无忧。”
    解语轻声说:“我抱歉我不得不做出若干要求,我是一个孤儿,在世上一无所有。”
    “我明白。”
    “谢谢你。”
    “请在我外套左边口袋里取出一只小盒子。”
    解语轻轻走过去,轻轻探手人袋,取出盒子。
    一看就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一枚指环。
    打开一看,果然是只蓝宝石订婚指环,镶工精致,那宝石颜色如海水一般清晰明艳。
    “请接受我求婚。”
    解语低声说:“我恐怕我缺乏热情。”
    杏子斡忽然笑了,“即使有,我亦无福消受。”
    解语忍不住笑,然后,她悄悄落下泪来。
    “你只要如今日般陪伴我就很好。”
    解语颔首。
    “明日我会在全球英语报章上发布简单的订婚启事。”
    解语说:“我无异见。”
    杏子斡叹一口气,“日后,你若觉得不满,可自由离去。”
    “我明白。”
    “律师明朝会拿若干文件给你签署。”
    解语喝尽了手中香槟。
    她一直纳罕他们与她们之间是怎么谈的条件,现在她知道了,同洽商所有生意一样,
冷静诚恳地,摊开来讲。
    解语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老金推门进来替他们斟酒。
    “恭喜你花小姐,恭喜你,杏先生。”
    他满面笑容,他可不理花解语是真情抑或假意,这个忠仆只是高兴主人终于觅得他
的红颜知己。
    解语站在露台上深呼吸一下。
    夜间清凉,天气并不如想象中燠热。
    天空忽然电光霍霍,接着呼啦啦一个雷下来,解语吓一跳退后,她转过头去,发觉
杏子斡的轮椅已经不在。
    她追出去,看到轮椅在走廊中。
    “子斡。”她叫住他。
    他闻声停住。
    她走过去,“这是你第一次生我的气。”
    他却否认,“我才没有。”
    “你为何不声不响地走开?”
    他微笑辩曰:“轮椅控制器出了毛病。”
    解语温和地说:“原来如此。”
    她把住轮椅扶手,不让他走。
    “我有点累。”
    解语问:“是因为我的缘故?”
    “永不。”
    “这个答案使我安心。”
    “晚安。”
    “明天见。”
    最难一关已经过去,就像成千上万的求职人士,第一件事是讲妥酬劳。
    然后,才诚心诚意为老板服务。
    解语睡着了。
    她记得姐姐也睡得着。
    有时,脱下来的白色晚礼服腰位上有明显的手指印,解语真不明白那些人的手为何
那样脏。
    第二天,女仆前来唤醒她:“花小姐,律师已经在会客室等候。”
    “我马上来。”
    十五分钟后她在会客室见到娄思敏。
    这对解语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娄思敏笑说:“我特来代表你。”
    杏子斡进来了,解语立刻过去握住他的手。
    双方律师谈论细节,解决疑点,很快得到共识。
    然后轮到杏子斡与花解语签署。
    这时,娄思敏忽然说:“我想与我当事人说几句话。”
    “请便。”
    娄律师与解语被请到会客室。
    她先抬起头打量墙壁,“有无监视系统?”
    解语不禁笑出来,“他不是那样的人。”
    娄思敏点头,“听见你这样说真是高兴。”
    “你要同我说什么?”
    “合约上全是财产过户事宜,并无条款提及何时结婚,你有自由及自主。”
    解语又笑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娄思敏说:“解语,你很勇敢。”
    “谢谢你。”
    “你准备接受他的馈赠?”
    “我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你可能有更好的机会。”
    解语微笑,“可能有,可能不,我性格比较稳扎稳打。”
    “那么,出来签名吧。”
    杏子斡耐心地等候。
    先待解语签了,他才盖上指模。
    娄思敏这时才笑着说:“解语,你姐姐下个月结婚,希望你去观礼。”
    解语张大嘴,十分错愕。
    人生如戏。
    花不语贯彻始终。
    然后,解语脸上泛起一丝会心微笑。
    只听得杏子斡笑问:“有元请我?”
    “有,帖子在这里。”
    “我愿意观礼。”
    解语笑道:“我得过去帮她办嫁妆。”
    娄思敏也笑,“你不问她嫁的是谁?”
    那不过是一个归宿,谁不一样,“对,谁?”
    “你姐夫叫高志尚。”
    “嗳,好名字。”
    “他是一名殷实建筑商人,人品不错,经济情况也过得去。”
    解语有点激动,不语要结婚了。
    曾经有段日子,大约是二十四至二十七岁左右,她最渴望有个归宿,一天到晚沮丧
地抱怨青春将逝,一点保障也无,老是希望方玉堂有所表示。
    无奈方玉堂这人有点贱格,不去体贴女友心事,她越是想,他越是拖延冷淡,不让
她得偿所愿,仿佛藉之要挟。
    再过几年,不语忽然丢下此事,不再理会。
    没想到今日水到渠成。
    解语忽然问:“还打算生孩子吗?”
    “看样子会的,不然何用注册结婚。”
    “外婆怎么说?”
    “非常高兴,说是一生中最好的消息。”解语也觉得喜气洋洋。
    花不语立定心思要做一个家庭主妇,她一定会落力演出,这种角色不难做,她会称
职。
    律师们告辞。
    解语笑道:“巴不得立刻飞到姐姐身边。”
    杏子斡却轻轻说:“别去太久。”
    解语温柔地答:“讲讲而已,她哪里需要我,我还去剥花生?帖子都叫娄律师交给
我。”
    杏子斡放下心来。
    现在,侍候他才是她的主要任务。
    杏子斡问:“不语最希望得什么礼物?”
    “她同我说,少年时想拥有一双溜冰鞋。”
    “呵,之后呢?”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
    杏子斡笑,“还有呢?”
    “名成利就,扬眉吐气。”
    “她都一一做到了。”
    解语感慨,“由此可知,一个人所可以靠的,不外是他的双手。”
    杏子斡说:“你真是她一条手臂。”
    解语一怔,“不不。”她摇着手,“我自顾不暇……”
    是不语养活她。
    半夜三更拖着疲倦身躯自片场回来,坐在化妆镜前卸妆,那残妆抹来抹去犹自留着
颜色的渣滓,解语如果未睡,一定帮姐姐按摩肩膀。
    那其实并不是她的姐姐。
    解语吁出一口气。
    “那我们该送什么礼?”
    “她随时可以用得着的东西。”
    “那送现金。”
    “好像不够尊重。”
    杏子斡笑了,到底还是年轻,世上还有什么比现金更尊贵的物件。
    “那么,由你定夺吧。”
    杏子斡因为解语的缘故,得以闲话家常,这是一种罕有的额外享受。
    第二天,解语在理发店,听到身后有两位女士在交谈。
    “你看,这花不语要结婚了。”
    解语一怔,不语显然已对记者宣布此事。
    “还嫁得出去,真是稀奇,已是四十年旧烂货一件。”
    “对方当是宝贝。”
    “你看,多有办法。”
    “女人是要有点名气是不是。”
    “著名烂货一件……男人至吃这一套。”
    “新的时候哪里轮得到这种小生意人。”
    常人对名人从无好评。
    常人自践踏名人的名声中得到至大快感,是故常人非常愿意捧一些人成为名人,而
名人主要用途便是被常人泄忿。
    解语听了这等评语并不觉得十分难过,自由世界,言论自由,做名人总得付出代价,
这种歪论理它多余。
    她可以请专人到家中理发,可是,那样做会完完全全同世界脱节,没有必要做如此
牺牲。
    解语离开理发店,看到杏府车子正朝她驶来。
    她刚想迎上去,身边有人叫她:“花小姐。”
    解语抬起头。
    这时她仍然穿着白衬衫蓝布裤,清纯一如昔日,而杏子斡亦从未要求她做出任何改
变。
    对方是一位打扮人时的中年妇女,戴着一顶有面纱的帽子,一时看不清楚容貌。
    “哪一位?”
    “我姓朱。”
    解语一向喜欢这个姓字,朱是红色,红是全体颜色中最美的一种。
    “朱女士,有什么事?”
    “我想与花小姐说几句话。”
    这时,杏宅的司机已经警惕地下车来。
    解语因说:“我有事赶着回去。”不想与陌生人多说。
    可是那位女士轻轻拉住解语的袖子,“我是子斡的母亲。”
    解语一听此话,愣住了,她立刻同司机说:“我碰到老朋友,去喝杯茶,二十分钟
后你仍在此处等我。”
    司机只得退下。
    解语对朱女士说:“我们去附近坐下。”
    坐定了,解语才看清楚她的脸容。
    解语迅速做出以下结论:这位朱女士,年轻之际绝对比今日的花解语漂亮,而花解
语在老了之后,却绝对没有今日的朱女士好看。
    解语不由得问:“这些年来,你在何处?”
    朱女士苦涩地答:“我被逐出杏家,永远不能进门。”
    “为什么?”解语震惊。
    朱女士低下头。
    “对不起,我冒昧了。”
    她勇敢地抬起头来,微笑,“你就是我媳妇?”
    解语但笑不语。
    “太好了,我真为子斡高兴。”
    “我有许多缺点。”
    朱女士握着她的手,“子斡有你做伴,当不愁寂寞。”
    “这些年来,子斡一定想念你。”
    朱女士又低下头。
    隔一会说:“我在报上读到你们订婚消息,故前来相认,没把你吓一跳吧?”
    “我胆子极大。”
    朱女士笑了。
    她俩沉默了一会儿,解语一直陪着笑,心中有许多疑团,可是朱女士不说,她也不
会问。
    “别告诉子斡,我俩见过面。”
    “为什么?”
    “他痛恨我。”
    “没有这样的事,必定是误会,他不恨任何人。”
    朱女士抬起头来,牵一牵嘴角,像是笑,可是更像在饮泣,她说:“他受伤乃因
我。”
    解语张大了嘴。
    她的震惊非笔墨所能形容。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解语不置信地,用极低的声音问。
    “他从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变得面目全非,是因为你的原故?”
    朱女士点点头。
    解语忿慨莫名,“那天,开枪的人,是你?”
    朱女士面色苍白,抬起头来,“不,”她像是一早决定,要把这件事说出来,释放
她自己,“开枪的不是我,可是吃子弹的人却本应是我,子斡飞身扑上,替我挡了这一
枪。”
    解语浑身僵硬,四肢未能动弹。
    她觉得有点晕眩,而且,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深深吸一口气。
    朱女士开始饮泣,她背个罪恶包袱已有多年,她的痛苦好比一个汪洋,永远澎湃起
伏,她的伤疤,永远不会愈合。
    她一阖上眼,便会看到今日的杏子斡,他的伤势,由她一手造成。
    解语茫然,“为什么,你们是他的父母,为什么?”
    朱女士吐出一口气,“我不贞,他要射杀我。”
    解语听了此言,更觉凄惶悲凉,“可是,那是你俩之间之事,何故祸延子斡?”
    朱女士不能回答。
    这时,杏府的司机轻轻走近,看到解语,放下心来,又悄悄退出。
    大错已经铸成,无人可以回头。
    “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我?”
    “你将成为杏家媳妇,我想你应该知道。”
    解语叹口气,“是,你说得对。”
    她语气渐渐平静,“你放心,你以后都不会再见到我。”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没有希祈任何人的原谅。”
    她站起来。
    解语伸手去扶她。
    “我由衷祝你们幸福。”
    解语不知如何回答。
    朱女士伸出手,爱惜地摸了摸解语的鬓脚,“再见。”
    她转身离去。
    解语要过一会儿才想起付帐。
    司机见她出来,连忙把车子驶近。
    迟些,他向老金报告:“不知那位太太是谁,花小姐显然不认识她,可是谈了半小
时之后,花小姐憔悴失色,像是受到惊吓,并且脸上有泪痕。”
    解语到了家,才发觉膝头有点软,关节不听话。
    这个时候才知道,刚才那个消息,对她来说,是何等震撼。
    一进门便发现客厅一片凌乱,家具翻倒在地,摆设一塌糊涂,像是有一匹马闯进屋
内,破坏了布置。
    解语惊上加惊。
    她问女仆:“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金垂头丧气在她身后出现。
    “怎么会这样子?”
    老金的嘴巴张开又合拢。
    “有事不准瞒我!”
    “是,花小姐。”
    “说呀?”
    “杏先生发脾气,开足轮椅马力,横冲直撞,他,唉。”
    解语听了,反而放下心来。
    她声音放轻,“他在哪里?”
    “在书房里。”
    解语朝书房门走去,敲两下。
    对方像是不相信有人会那样大胆来骚扰他。
    他的声音是不置信的咆吼:“谁?”
    解语推门进去。
    书房比客厅更乱,一整个书架子半斜倾跌在书桌上。
    电脑线路被扯出,零件散布地上。
    解语只装作看不见,走近他,仔细端详他的脸,“真没想到有人那么坏脾气。”
    不知怎地,他看到解语,气已经消了一半。
    解语坐下来,轻轻说:“有什么事不顺心,尽管说出来,何必吓唬老金。”
    杏子斡不语。
    “告诉我,是什么事,看我懂不懂。”
    杏子斡仍然不出声,但面色渐渐平和。
    “告诉我。”
    “你看他们同我穿的这双袜子。”
    解语一看,只见是双深蓝袜子,没什么不妥。
    果然,他沮丧低下头,“我真希望可以自己穿袜子。”原来如此。
    解语为之恻然,蹲下来,把他双臂轻轻扶好。
    “从今天起,我帮你挑袜子,别叫那些粗心大意的人让你不高兴。”
    “解语,”他忽然饮泣,“我是一个废人。”
    解语搂住他,把脸靠在他胸口,温柔地说:“是吗,你真那么想?那么,你打算如
何照顾我?”
    杏子斡不知怎样回答。
    “订婚启事刊在全球英文报章上,通世界亲友都已看到,贺卡贺礼接着涌至,后悔
已经太迟。”
    “你后悔吗?”
    解语笑吟吟,“当然不,否则,发脾气的人会是我。”
    “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那是老金,我只是你的未婚妻。”
    “你真滑稽,解语。”
    “你看这年头,老实话竟变得可笑。”
    杏子斡笑。
    解语把轮椅推出书房,门口有护理人员在等。
    老金一见东家,顿时松下一口气,感激地看着解语。
    杏子斡一出去,解语已经累得倒在沙发上,疲态毕露。
    “花小姐,我给你准备咖啡。”
    “用牛奶冲,一大杯。”
    佣人纷纷出来收拾。
    “幸亏有你,花小姐。”
    解语攒着眉尖,“老金,刚才,我见到了从前的杏太太。”
    老金睁大了双眼,即时明白这年轻女子何以忽然憔怀,他苦笑起来。
    “这是何等样的悲剧。”
    老金不能置评。
    “你说,这家人是否受过诅咒?”
    老金忽然大胆地说:“花小姐,也许,你便是那个解咒的人。”
    “除非他会好起来,你说,这有可能吗?”
    老金忽然鼓起勇气说:“有一丝生机。”
    “你说什么?”
    “有一项医学上实验,可予脊椎严重受创病人一线生机。”
    解语霍一声转过头来,“可望恢复到什么地步?”
    “腰部以上或许可做有限度运动。”
    “啊”“可是两名愿做实验病人均未能离开手术室。”
    原来如此。
    “以后别提此事。”
    “今日,医生报告,他双腿肌肉有坏死现象,需加紧治疗。”
    解语低头,她早知与袜子无关。
    “因此心情大坏,我便想,如果能够劝服他再做手术,也许亦是好事。”
    “我不会左右他的想法。”
    老金无奈。
    “不过,有机会可以与那组医生谈谈。”
    花不语结婚了。
    解语早到一日,意外地发觉不语胖了一点,心情开朗,并且,不打算铺张。
    解语不动声色。
    她住在杏子斡山上的房子里,一名叫玫丽的秘书立刻来向她报到。
    她这样说:“我想给姐姐一个意外惊喜。”
    “花小姐,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连今日下午,还有三十六小时。”
    那年轻女子笑笑,“没问题。”
    “你知道该做什么?”
    玫丽笑,“我没有结过婚,不过,此地有婚礼专家。”
    “好极了。”
    解语问姐姐:“为何这样低调朴素?”
    “高志尚不过是一个小小生意人,我的私蓄所余无几,想留以后过日子。”
    “方玉堂知道你结婚吗?”
    “他看到报纸,送了礼来。”
    “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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