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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话围炉知炭暖

  “……有火光,是神社——太好了!”
  突然传来的欢呼和着马蹄踏雪的声音打断两人的笑声。快捷无伦地按住风司冥的左肩,青梵轻轻笑道,“是有意发出的信号,并无恶意的意思。”随手在火堆里加进两根劈柴,一边伸手捞起挂在神龛的大氅围住少年——正好挡住殿门打开那一瞬扑袭而来的寒气。青梵眉眼不抬,只是淡淡笑道,“麻烦兄台随手关门。”
  “叨扰了!”和刺骨冷风一齐侵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严寒天气的青年男子的声音,但脚步声却是两个人的。随着“嘎吱”一声殿门重新将风雪阻隔在外。“远远看到火光就知道这边有人,这样的风雪夜晚可以碰到人真是太好了。苏,我跟你说过山林附近一定有神社你还不信,这次可是你输了吧?”
  “急着关门做什么!你冻不得那马便冻得?”也许是因为风雪的关系,沙哑的语声削解了问题的尖锐。被称为“苏”的青年男子显是因为同伴方才最后一句的问题十分不甘,开口便转移了话题。
  “那……若两位不介意的话,在下去牵坐骑进来。”
  听到这一句青梵终于抬起头,一双带着两分客套笑意的眼睛静静打量着这位文笔山庄的大少爷,“文公子请便就是。”
  文若暄微微一怔,看向他的眼顿时射出锐利的光芒,却在看到风司冥映在火光下的面容之时呆了一呆,“原来是两位。”
  青梵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水安渡’见到文公子和这位苏公子的辩论,真是十分精彩。”
  跟在文若暄身后一身长大披风直拖到地的正是那日指责文若暄挑衅行为的青年文士苏逸。听到青梵的话微微一呆,随即抬手作揖,“苏逸不才,又做不量力之举,让人见笑了。”
  忽略推开了殿门出去前文若暄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气,青梵只是淡淡一笑,随手一指,“后殿有稻草,右手角落有柴草清水。”
  见苏逸闻言微愣之后举步向后殿去,风司冥凑近青梵小声道,“太……兄长,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还在这般天气夜里赶路?难道……”
  “不是。”青梵嘴角微扬,伸手抚一抚他的头发,“我也不知道。不过士子结伴游学本来就是美谈,如果是实力相当能够彼此切磋争鸣的人,对大比尤其是策论一块更是有益无害。”
  文若暄正牵了马进来,听到青梵所说顿时笑着接话道,“公子说的是,游学之风古来而有,若暄虽然不才,也想附庸风雅。”
  “文公子自是附庸风雅,可惜苏逸却只能说是借光幸甚——毕竟像我现在这个身份处境,游学幌子打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听到话音,青梵和风司冥都是一呆,回头见苏逸抱着稻草从后殿走过来。将稻草往地上一扔,随意拂一拂身上沾染到的草叶,“请坐吧,文公子——苏逸还要去拿草喂马。”
  文若暄脸色顿时一沉,看着他转向后殿,却一言不发坐到那堆稻草上。
  意识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风司冥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梵。青梵脸上淡淡笑着,随手拎起尚未吃完的兔子,用匕首割下一块兔腿,削去外皮的部分后递给风司冥,“再吃一点,冥儿。”
  微微一怔,风司冥随即笑着接过,一边道,“哥哥也吃。”
  青梵和风司冥说过两句便安静吃东西不再说话,文若暄和苏逸也是各自烤火取暖。一时殿内只有火堆劈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还有偶尔一两声马嘶和马蹄踏动地面的声音。殿外夹着雪的风打在窗棂窗纸上发出细沙一样簌簌的轻轻碰撞声,并不严密合紧的门缝里透过的丝丝寒气惹得火堆火焰时不时窜起,逗得殿内光影摇摇。
  “呃,上次在水安渡,两位很早就离开大堂,没有来得及和两位公子结识。”文若暄终于打破殿中渐渐显出压抑的寂静。“在下文若暄。”
  感到身边风司冥微不可查的凑近自己的小动作,青梵抬起头向对面青年微微一笑,“君姓,名无痕。这是家弟。”
  “君……真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呢。”
  文若暄话音未落,隔了火堆和他相对而坐的苏逸已然开口,“有何少见?绍南君氏、河西君氏、柏色君家村,都是君姓大族,甚至整个村庄都是君姓同门。文公子久住西南,却是少见多怪了。”
  “若暄确是久住西南,所以才更要借此机会游历以增长见识,免得到国都人才聚集之地出乖丢丑,贻笑大方。”
  听到两人言辞之中一如当时客栈中的针锋相对,风司冥忍不住好笑,只得将脸埋向青梵怀里。青梵伸手将他搂近自己,嘴角却是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两位能够结伴游学,倒真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
  苏逸讽刺似的一笑,“结伴……苏逸哪里有那个身边能和文大公子结伴?苏逸一介寒儒,贫困如洗,不过是为人仆役罢了。”
  见文若暄脸色顿转阴沉,青梵心下了然,只是轻轻抚弄风司冥柔软的额发。“出门在外,原是互帮互助。何况大比不问门第出身,一朝得中便是位列人臣伴游天子——苏逸公子多心了。”
  苏逸脸色微缓,不自觉地将身子向青梵挪了一挪,口中语气却没有丝毫缓和,“苏逸虽然愚笨,也是自幼读书。平日仗着胸中略有点墨,自以为行走在外亦无他求;有时所见不平,便自插手多言,相争落败之后却又是心怀不甘。就算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偏偏天生一副固执脾气,便明知旁人的好意也不愿受人恩惠。那日客栈之中公子先行离开,想是以君公子心怀,实在看不上苏逸这等天性刻薄争强的酸儒之流吧。”
  感到怀中风司冥闻言身子轻震,青梵手下微微用力,脸上却是舒眉浅笑,“哪里。前日苏文两位的争论十分有趣,君某本不该早早离去。奈何这几日来幼弟身上一直不舒爽,也是怕耽误了他休息,没有其他的意思。”
  “记得那日我和苏逸辩论说到本朝柳太傅时,君公子对我的话似乎十分专注,可是有异议么?”文若暄身子略略凑向火堆,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
  “怎么可能没有异议!你所妄谈的儒法之论暂且不提,单是你那句‘弟子不必不如师’便足够你受的!”青梵尚未来得及答话,一边苏逸已经抢过话头,“居然自以为比青衣太傅更高明,文若暄,你可知道我北洛改革尽是他的规划安排?作为文笔山庄的大公子,你是半个江湖中人,怎么看待儒法之说原是你的自由。但胤轩十年改革以来,我朝便始终强调着国法至尊,国人当严守律令不得违抗,才有眼下这昌隆国运平和盛世——以法治世,农商并重,强兵富国,柳太傅的提案人所皆知。你胡乱议论他人我可以不管,但你说到柳太傅的不敬,只怕你这一路走不到京城便被士子们打回蓉城!”
  “苏逸,我是在问君公子!”
  和被揽在臂腕中的风司冥对望一眼,青梵顿时微微一笑,随即抬头看向凝视火堆神情肃然的文若暄。“对于文公子的说法,我确是有异议。”
  “请君公子赐教。”
  “当日,公子指责柳青梵浅薄,不知士子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当熟知武功,对于大陆上江湖游侠之风不问根由一味以排斥。君某所异议的地方,便是这里。”随手向火堆里加进两根硬柴,看着骤然炽烈窜起的火苗,青梵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当时公子说得很清楚,列国分立,彼此抗争相持,因此有武人行走江湖,此为游侠存在的根本,轻易之间不能消除。因此胤轩帝推行新法新政之时,对因武犯禁之人宽容相待。君某想问文公子,以太傅权位之尊,帝君亲近之利,柳青梵可曾对胤轩帝如此判决有任何异议?朝堂之上、政务之中,柳青梵可曾刻意对武人区别排斥?”
  “但文章词句中,对于武者的排斥态度一望可知。从胤轩九年大比之后开始流通全国的《通考策》中策论,凡是议论到律法之弊,地方政务处理的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对武人游侠大加鞭挞。而朝野上下文士对于武者的态度越来越不屑,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京城等地文士聚集,立坛开场,谈论国事气派逍遥,直将江湖人视为‘取人薪酬做犬马事’者。若暄不得不承认,柳太傅确实精明无比,不过几篇短短文章便握住天下士子心意,所谓的倾向原是在这里体现——君公子以为如何呢?”
  “听言观行,应该是《通考策•处人事篇》开篇第一要义吧?所谓听其言,对于文士便是立身的文章。但是,通考策里真正源自柳青梵的文字,只有前面冠以儒法道墨四方纵论的四篇。其他的文章都是历届参考的试子根据当年考题,针对时政施政所发的议论。何况通考策并非柳青梵所定,而是由太学、礼部、学政司全体官员和上下朝廷宰辅共同议定篇目,又怎么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倾向?至于柳青梵本人行事,文公子不会忘记了,柳青梵的父亲柳衍正是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掌教吧?”
  见文若暄顿时哑然,青梵不由淡淡一笑。“其实,文公子对柳青梵诸多不满和指责,应该不是针对最近两年朝廷命官蓄养门客、文士夸谈之风盛行而来的吧?新政效果渐彰,文官地位提升,虽然将士战事之功不可没,但是朝廷中武人出身的官吏无论是数量还是力量都较胤轩初年下降许多,新到任的地方官吏对有着江湖背景的地方势力态度也越来越强硬。身为文笔山庄的少主,文公子当然感受得到此中变化,偏又知道关节利害不能多言。可惜苏公子处境相异,无法体会文公子心意,因此才有水安渡一番辩论吧?”
  听到这一句,文若暄顿时凌然而起,一双锐利的眼紧紧盯住青梵。“君公子言语从容,对柳太傅称名不拘;随身佩剑,虽然气度自显,却不脱潇洒……方才是若暄失礼了。”
  顺着他的目光,将之前留给风司冥防身的佩剑收起,青梵玩味似的笑一笑,“文公子过奖了。不过出门在外,防身壮胆罢了。所谓‘书生何不配吴钩’,当此列国分立之时局,君某虽然不济,但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是一点不少。”
  “君公子果然才学高妙,见识深远——君公子也是往承安参与今秋的大比吗?”
  微笑颔首,随即转头看向怀中少年,青梵脸上渐渐流露出温柔笑意,“啊……冥儿累了么?”
  “你们兄弟真是亲厚。”
  看着青梵将身上大氅仔细地给熟睡的少年盖好,文若暄忍不住开口说道。
  瞥一眼裹着文若暄棉皮披风睡在风司冥近侧的苏逸,青梵嘴角扯起一个弧度,“文公子和苏公子虽然表现得势同水火,其实也是十分的同伴情谊。”
  文若暄苦笑一下,“只怕人家根本不稀罕这点所谓的情谊吧?他根本没将我视为同伴呢。”
  “我以为方才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天生的固执脾气,即使知道对方是好心也不愿意接收。”拿起一条长枝硬柴搂火,青梵语声平和地说道,“他一介寒儒,纵有地方官学发给上京的路费,一路的吃用还是大费心思的。水安渡里之所以出头,读书人一时意气之外,只怕也是因为那客栈是他暂时的衣食之源的缘故吧。”
  文若暄顿时轻轻笑起来,“君公子当真仔细。”
  “不是仔细,而是我兄弟二人很早就在那里。虽然订下房间,但是长日无聊,与其窝在客房里默默相对还不如在大堂里看看同住的客人听听人家的说话。虽只是匆匆两眼,但看到他代人书信,加上衣着行止,自然很容易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就着火堆轻轻搓手,青梵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读书人本来就最是傲气,你以辩论输赢的约定拘束住他逼得他随你同行,这原是省去他为一路花费担忧烦恼的一番好意,但之前客栈辩论之时显出的盛气凌人居高临下,到底是折辱了他,才弄得现在这般态度僵硬。”
  “唉……但若不以输赢约定加以约束,只怕他言辞不和便直接拂袖而去,让大比少了一个可以一较高下的对手就大大的可惜了。”自胤轩九年大比后,北洛文士论战之风大盛,士子之间就一事一题在公众场合议论驳辩,胜者可以向败者提出任意一个要求。只要不辱及尊严斯文,败者必当应允达成。文若暄言论之意苏逸无法彻底辩驳,只能应允他一同游学上京的要求。只是苏逸生性固执,自居童仆,偏又处处以言辞刺激,让文若暄大为头痛。“败者为胜者仆,本是武人比斗胜负的惯例,因为我江湖人的身份便故意以此相称,但言语态度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难道苏公子语气态度也皆如童仆,文公子便高兴了吗?”
  “自然不是!”文若暄脱口而出,随即看到了青梵嘴角边悠然自得的笑容,不由面皮微微扯动,“此次上京原是游学的打算,故此才提前了这许多。本以为路上有人相伴比一人独行有趣得多,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一贯的江湖子弟作风让习惯了文词章句的文士如此反感而无法彼此谅解。”青梵笑吟吟地看他一眼,“既然是心怀歉意,不如索性坦诚相告。”
  “只是,来路上也曾有意修好,但……”
  “虽然是见解向左态度不同,却都是针对着一人一事而发的个人认知和感受;纵然争议如柳青梵的策论文章,也不过是将要参加大比的士子各持一端各抒己见,论说有据便是道理所在。说到底,不过是个人见解不同,本来便不能强求。苏逸性情单纯,与人为难其实也是与他自己为难;言语神情虽带讥讽,但到底不是什么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又何必让同行的两人尴尬至此呢?”
  文若暄顿时微笑拱手,“多谢公子指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君兄教训,若暄一定牢记心怀。”顿了一顿,脸上笑容加深,“看君公子一派世家子弟气度,想不到看人虑事竟是这般老道。”
  青梵微微一笑,“不过是在外行走了几年,实在不敢当文公子夸奖。”
  “本次大比,有君公子这样的对手,是若暄之幸。”文若暄也是微笑,一边将身上衣服裹紧,“不知道公子眼下行程安排如何?”
  “怕要让文公子失望了,我兄弟二人要先往昊阳山一行。”
  淡淡看一眼熟睡的俊美少年,文若暄道,“小公子看来身体虚弱气血亏损,难道竟是不足之症么?”
  青梵眉头微皱,但旋即放开,“文公子果然好眼力。”
  “昊阳山‘濯垢’、‘涤尘’两处泉水,温养体气条理血脉极是有效。”看青梵脸色并无不愉之色,文若暄继续道,“只是隆冬之际原是温泉效果最佳之时,昊阳山为天下武人之所望,山中泉水虽然有道门弟子看管,但还是不能尽管武人争夺。此时只有公子和小公子一同前往,怕是会有不便。”
  “虽然不善武斗,但果然有人生事,君无痕也自当护得他周全。”
  听他语声坚定,转向少年之时脸上神情极是温柔,文若暄不由轻叹一声,“同是为人兄长,若暄真是不胜惭愧。”
  目光从风司冥身上收回,青梵微微笑道,“文公子这样说实在是让我羞愧无比。无痕只有这一个弟弟,自幼带在身边,同食同寝,比起其他兄弟自然亲爱许多。后来遵照父命外出行走数年不见,而甫一回还便见他染疴难愈,心里愧疚实是难当。曾听人说昊阳山温泉功效,这才带了他出来。今天风雪又错过宿头,只能委屈他在这神社过夜,说到为人兄长,我才是十分的惭愧。”
  文若暄笑一笑没有答话。看着眼前这对兄弟爱护亲密,脑中思绪瞬间飞到文笔山庄家中三个弟妹身上。他是正出的嫡子,继母对他也是极好,但面对弟妹总是有些隔膜尴尬。虽然血脉至亲,却常常要借故山庄事务避开平日相处,在外也是每常任性妄为,以安定继母弟妹之心。眼前兄弟形容差异显非一母同胞,却是相处自然爱护备至,文若暄一时感慨,不由又是一声轻叹。
  青梵只是静静坐着,唯一的动作便是往火堆里加些劈柴;偶然抬起的眼中目光里光彩锐利,却是一闪即逝。
  冬夜漫漫,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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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来凭窗看雪霁

  风司冥醒来的时候,一夜的落雪已经停了。
  “太……哥哥,你没睡么?”感觉到为自己拦住窗口光线的身影,少年用沉睡初醒微显沙哑的声音轻轻问道。
  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屋外雪景的人回眸,微笑,“睡醒了就起身吧。天气寒冷,莫再着了凉。”
  这时殿门被推开,文若暄抱了一堆树枝枯杆进来,见他醒了微微一笑算是招呼,一边抖了抖脚上的雪粉一边说道,“雪把林间的路全掩住了,君公子你真不打算换条路线么?”
  “不用。”不去理会文若暄脸上表情,青梵只是径自走到风司冥身边替他扎紧领口袖口,随后散开少年一觉之后略显松散的头发,打散、理顺、绾髻,手指上下飞扬,一如多年前两人在秋肃殿时每日晨起。
  等他将发髻用玉簪固定好,风司冥也是习惯性地回头向他一笑,“好了。”
  看到少年熟悉的笑颜,青梵心头顿时一暖,脸上也露出温柔的笑容来。“冥儿,你先去喂马,再过来梳洗。”
  殿中火堆尚未熄灭,看一看文若暄拿进来的树枝,青梵摇了摇头,“原来文公子也是少有在外过夜经历的,这些树枝沾了雪水全是湿气,燃不着还会弄得一屋子烟……你还是叫苏公子起来比较好。”拿佩剑拨动未烧尽的柴棒将之聚拢到一起,一边用目光搜索着殿中其他可以生火的燃料,却听文若暄“啊”的一声满是诧异。青梵顿住动作,随后慢慢举起手中未开刃的佩剑,微笑道,“所以我才说这只是壮胆用的。”
  文若暄笑着摇一下头,也不接话,走到苏逸身边将他摇醒。等风司冥给两匹马抱了足够的稻草回到殿中,青梵已经将神龛上祭祀用的小铜鼎洗干净,捧了雪融化烧开。见鼎腹冒起串串气泡,青梵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随身用的银制提耳扁方杯,舀了满满一杯水,伸手试了试温度,这才对风司冥道,“可以了……小心烫。”
  看着两人配合娴熟的动作,文若暄只是微笑,但等风司冥洗好了脸抬起头来,他却是瞬间呆住,手脚动弹不得。半晌,才缓缓地转过头,见一旁苏逸也是目光凝滞,嘴巴微张,黑瘦的脸上竟然升起一片淡淡的红。
  昨夜风疾雪紧,二人又急于寻找过夜的对方,到神社之时天色早是漆黑;殿中火光虽旺,但光影摇动实在看不清风司冥面孔细节,因此两人虽觉少年容貌秀美,却也并无其他惊讶之处。此刻雪霁天晴,早晨天光虽不算特别明朗,开了殿门的神社正殿映着殿外雪地反射的光线却也是十分明亮,但,两人只觉便是这遍地的晶莹白雪也不及眼前少年容色耀眼的万分之一。
  ——洁若冰雪,皎胜冰雪。
  青梵一声轻咳打破殿中不自然的平静,文若暄和苏逸顿时回过神来,一时皆是尴尬无比,竟一齐向后殿跑去。等两人回来,风司冥已经披上那件青色大氅,坐到火堆边就着烧开的雪水吃干粮点心,而青梵则是拿了点心倚在门边,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里笑意盈然。
  见两人殊无恼意,文若暄和苏逸都是大大地松一口气。文若暄也解开包袱拿了干粮,分给坐在火堆边的苏逸一点,自己却远远地坐到神龛近处。
  “稻草无须补充,那些树枝枯柴便请都堆放到殿角。铜鼎也请放回原位。离开的时候用雪熄了火堆便可以。”见风司冥开始收拾包袱,青梵便去牵了马过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文若暄一眼,青梵慢慢地说道。
  “这个自然。君公子急着赶路么?”
  伸手拉住风司冥,青梵颔首微笑,“文公子,苏公子,君某就此告别——后会有期了。”
  说着翻身上来,握住风司冥左手微微使劲,让他稳稳坐在自己身前,缰绳一提,玉花骢已然如箭离弦一般踏雪飞驰而去。
  “司冥,刚才……不生气吧?”
  “他们没有恶意。”
  “我让残影假扮你和轩辕一路回京,但不要求容貌十分的相像。这样的话想必轩辕的麻烦操心事情也会少一点吧。”
  “我想是的,太傅。”
  “过了这片树林便是昊阳山。山上有天然的硫磺矿脉,气候景色都与山下不同,你会喜欢的。”
  风司冥微微一笑,适逢坐下玉花骢为闪避树梢脚步移动,少年的身子顿时撞进青梵怀里。青梵伸手环住他腰身,右手一提缰绳,“司冥,坐稳了!”说着双腿在马腹一夹,玉花骢速度陡然加快,竟是在树林里飞奔起来。
  冬日树林,虽然因为树杈阻拦的缘故,地上积雪不似别处深厚,“树根绊马脚,树梢打马眼”却总是树林给策马疾驰造成的天然困难。但青梵座下的这匹玉花骢却实在是难得的好马,虽然载着两个人,身躯步法仍是极其轻盈灵活,在疏疏密密的林间奔跑速度不慢反快。只是奔跑转折之间的颠簸却是无可避免地增加了,风司冥下意识地握紧了鞍前方的铜环把手。感觉到他的动作,青梵收紧了环住身前少年的手,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还记得你八岁那年骑马么?我记得那次之后整整两年你骑马的时候从来不敢松开扶手。”
  风司冥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耳根,白玉一般的面孔顿时红得彻底:胤轩九年大比结识了来自草原的大汉多马,被他言语刺激自己下定决心苦练骑射,每日藏书殿授课完毕之后便缠着青梵挽弓射箭,或是到马场练习骑术。当时年纪幼小身量所限,只能驾驶未成年的小马;看着多马每日在马场策马奔驰,心中羡慕无比,终于一天趁青梵不注意偷偷牵了一匹高大煽马出来骑了。先是在场中小跑,然后速度便越来越快;那马虽是训练有素,但奈何自己人小力弱,越到后来越是无法驾驭……最后马匹发狂一般冲刺之际自己再握不住缰绳,本是认命着便要跌得重伤难治,却跌进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事后青梵并未多言,倒是多马将自己狠狠训骂一顿,然后每次见自己骑马不握缰绳而是紧握马鞍把手便一个劲取笑。这是孩童时代自己最大一件丢脸丑事,原本以为年纪渐长可以渐渐忘却,此刻突然被青梵提起,羞涩之心顿起,握着马鞍把手的手却是慢慢地松开。
  “是这样,放轻松……司冥和我在一起还会担心么?”
  “不,不会。”
  “那么就安心地坐在马上,不要紧张害怕,太傅可不会让你就这么被甩出去。”
  青梵口中轻声说着,足尖精巧地点刺着马腹,驾驭着坐下良驹轻巧灵活无比地在树林的间隙里快速穿越而过。曾经,与父亲十分亲厚的伯父是马术爱好者,他六十整寿时君无痕亲自挑选了骏马和一应挽具鞍鞯以及骑装马靴作为生辰贺礼送上。此刻脚上虽未配有马刺,但是这些坐骑都是影阁按照他所交代的方法精心训练,点、踢、夹、刺,任何动作下去反应都极其灵活精确,配合着一身高明武功,纵然是在不便策马奔跑的树林之间奔驰速度也没有丝毫的减缓降低。青梵素来十分享受速度带给人的那种兴奋和快感,但如此这般的疾行却还是这一路以来的第一次。
  风司冥则是尽力放松了自己靠在青梵身前。身子被他环住,不需要花力气便可以平稳地坐在马上,放松的身体可以更好地感受到马匹奔驰之时规律的起伏波动。此刻没有雪笠面纱,他却顾不上去看周围银装素裹的烂漫雪景,一双夜一般幽深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玉花骢脖颈上飘洒纤长的青色鬃毛在空中飞扬起伏。靠着青梵胸膛,耳边传来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少年心中只觉一片平安喜乐。而之前下意识握紧马鞍把手的双手也已然放开,十指交叉静静放在身前。
  眼前渐渐开阔,树林稀疏处道路隐约,而马匹毫不犹豫踏上的,正是通往昊阳山前山的大道。
  风司冥不自觉地抬头,却见青梵也正低头向自己微笑,心中暖意流动,口中却只是轻轻喊一声,“太傅。”
  “是的,我们就要到了,冥儿。”

  且纵马,看水复山重

  断云十八岭,昊阳第一山。
  西云大陆中央的断云雪山,放射状延伸出的主要支脉一十八条。十八条山脉大小有别,景色风物各擅其场,但昊阳山却是大陆公认的第一名山,甚至连西蒙伊斯大神殿所在的摩阳山排名也在其下。其中原因虽然众说不定,但昊阳山风景绝佳,峰奇林秀水温泉暖,容天地四时气象于一山一体,确实美不胜收恍若仙境,当得起“天下第一名山”的称号。
  然而,真正让昊阳山区别于断云雪山的其他支脉,成为人所共知的“第一山”的,却是山中终年涌动、四季长春的温泉,以及建立在昊阳山主峰之上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总坛“紫虚宫”。
  昊阳山中水温泉暖,即是泉上大雪飘飞也是雾霭盈盈,热气腾散从不结冰。其中名为“濯垢”、“涤尘”的两眼泉水,更是水质洁净清澈澄明,人皆传说以此温泉水洗漱沐浴可以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引得人们好奇无比。而以包容广大闻名武林江湖的道门,自第十三代掌教无虚子在昊阳山建立总坛,百年来基业拓展繁荣兴旺,门下弟子人才辈出,则是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七个字刻印人心。因此,每年往昊阳山的人络绎不绝,而“天下第一山”的声名也是远远地传了出去。
  踏上上山的大道,正是辰时方过,天色清明的时候,看着宽阔山道上赶集一般热闹的进山景象,风司冥不由有些微微的发呆:看到路上行色匆忙的武人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但人群之中扶老携幼、满面风尘却同样满是期待的百姓占了大半,却让他一时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天是二月十六,道门的规矩,每月的这一天是门下学医会武的弟子免费替人看病的日子。”青梵在他身后微笑着解释道,“道门武艺之外正传弟子多学医术,倒也出了不少有名的大夫。穷人家求诊不易,所以这一天无论总坛分坛大门都是敞开着的。”
  记起当年柳衍在承安之时也是顶了御医的虚名拿了宫中药物免费替人看病治病,风司冥嘴角微扬,“掌教和太傅的医术,都是非常高明呢。”
  青梵微微一笑,双腿轻夹马腹,手上微微使力控制了胯下玉花骢的速度,“你见我医过几个人了便说我医术高明?你柳掌教太师父仁心仁术自是不假,我所知的却不过是一些草药矿物,哪里就称得上医术了?”
  风司冥低头笑一笑,没有说话。当年他在清心苑就常见青梵和柳衍两人就某种病症的施治用药争论不休,平日撞见青梵翻看药典医书也常在旁边听他给自己讲解各种药材特性,更听柳衍说过青梵未满十岁便时常一人进山采药补贴生活的事情。此刻听他话语之中的否认,风司冥也不多做争论:那日自己从绝龙谷回来之时,一身的伤与痛尽是他一人治疗处理,到此时不过半月时间便恢复至此,青梵医术如何早是亲身确认,又何必多言。
  昊阳山景前山秀美后山雄奇,此处正是前山大道。这一条上山大路被道门弟子整修得甚是开阔,行人虽多,但要纵马疾驰也不十分困难。青梵却只按住了马沿路缓缓而行,任由身前少年左顾右盼。
  因为地下矿脉热源,山中树木都已经显出茸茸绿意,寒意不显的风中捎来一声声春鸟啼鸣,只有林地间的点点白雪提醒着人们此时乃是大雪初过的早春时节。看着眼前越往山中高处便越发错乱了季节的景致,风司冥瞪大了眼睛,一手竟是不自觉地扶上雪笠。
  “冥儿,雪笠还是等等再脱。”青梵低低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声,足尖在马腹轻轻一点,玉花骢一个优雅的斜迈步,正好让开身前突然停步的担柴老者;随即缰绳一提,玉花骢脚步一起,顿时超过数名佩剑而行的男子。
  山路顺着山势微微一转。
  见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气势恢弘的三层高楼,风司冥心中一震,顿时“啊”地一声轻轻叫了出来。
  浮云轩。
  和西陵醉梦阁、北洛六合居、东炎邀月楼合称“西云四大名楼”的浮云轩!
  “以武会友,兵解冤仇”,道门虽然极少参与江湖之事,却始终秉持着武林公心。因此浮云轩是武林会盟的所在,也是诸多江湖恩怨纷扰终结的地方——江湖本是江湖的规矩,武人自有武人的准则,而浮云轩就是江湖规矩、武林准则的代名词!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浮云轩大名之所以如雷贯耳,却是因为浮云轩中的宣武台。只有在宣武台公开对战,实力才会最快被人们所了解和接受;约定了的高手之间的切磋比斗,也总是在宣武台浮云轩主人的见证下进行。所以,任何初出江湖想要了解自身实力的青年,离开师门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必定是昊阳山浮云轩。
  “这……就是浮云轩啊!”
  沉稳坚实的建筑,恢弘大度的气势,没有任何的浮华与雕琢,只有檐角飞翘处悬挂下来的对串铁风铃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潇洒无忌。楼前四位身着道门正传弟子袍服的青年从容有序地接待着来到此处的武人,而楼右侧辟出的空地上数条两两交手的身影激战正酣。
  “不够资格进轩中宣武台的,在楼边演武场对打也是可以的……当初师祖一句戏言,让经理浮云轩的麻烦多了足足三倍。”青梵嘴角噙笑,目光跟着风司冥看向那个飞身下场分开一对斗得兴起收不住手的剑客的道门弟子,“那是李力,路云路师弟的再传弟子,辈分上是你师侄。”
  “师……侄?”
  “先入门者为大,路云带艺投在我莫崖子师伯门下的时候,我已经跟了师父三年有余。李力是他徒儿李伯宪的儿子,当然要喊你做师叔。”青梵微微笑着拍一拍身体有些僵硬的风司冥,“所以那时客栈里我才和你说,一会儿到了紫虚宫里千万不要喊太师父,叫掌教就好。”
  风司冥刚要应答,却见楼前一人突然飞快地向这边奔来,顿时收住了口。不过眨眼工夫那人便到了两人马前,风司冥回转过头,只见青梵看着对方笑得一脸无奈。“那个,郝师侄,上次的信上,我好像忘记写明什么时候回山了……”
  一本正经地在马前引路,郝哙努力抑制住心中波澜起伏。
  身为道门第三代首席大弟子,郝哙无疑是江湖武林人人称道的青年侠客——武功高强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为人圆润处事灵活,既要使门中子弟信服,更得江湖上众人嘉许。道门弟子遍及诸国,单是昊阳山总坛紫虚宫中正传弟子便逾三千,整个道门人数更是十万有余;而每一代的首席,都是在门下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上的武斗优胜者。试炼大会只论辈分,不分性别不论年龄不问师承,只有武功最强者才能担当其一代弟子之首;而首席大弟子的职责除了指点同辈和教导下代,还要负责众多门下事务。郝哙在第三代弟子首席的位置上坐了已经整整九个年头,无论是武技内功还是处事能力都是门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养气功夫自然练得极好。但此刻,他却是一路稳步前进连头也不敢稍回,只怕一个大气,身后玉花骢背上的人物便会像梦醒一般突然消失。
  掌教唯一的亲传弟子,十六岁便击败了号称不世出武学天才的二代弟子首席钟卿,并和仅略输于掌教的莫崖子斗得难分伯仲,从此稳居二代弟子之首,再无人敢置疑其武功实力……这个在紫虚宫的时间极少,却赢得总坛上下所有人真心臣服的道门少主,在漫游了两年之后,终于回来了。
  而且,他还带着他的徒儿——建立下无数战功,赫赫威名的冥王。
  天命者、冥王,明知道同出一门,大部分道门弟子虽是与有荣焉,但从来都无法想象这两人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情景。若非认出了掌教不容许错认的坐骑爱马玉花骢,郝哙绝对不会如此迅速地不再怀疑自己的眼睛。
  但是,自五天前接到掌教和师伯师叔的密令他便每日守在浮云轩门口。浮云轩是进山必经之路,只要守在这里便不会错过,但是直到认出他的前一刻,郝哙心里还是存留着十分怀疑:新年已过,花朝未至,非年非节不早不晚,又刚刚传来蝴蝶谷会战大胜的消息,柳青梵在这个时候上山拜见掌教,会是为了哪般?
  毕竟,他每次出现在昊阳山上,道门总是会有一番巨大变动:八年前第一次正式出现在道门正传弟子面前,就是试炼大会成为最年轻的首席;五年前带着重伤的掌教回山后总理门中事务,将门下所有产业调整重修,把这些产业的江湖气息大大降低;两年前他自分坛开始,将主持各种事务的集权分散下拨,并将有关江湖武林的产业全部分离,门中正传弟子除非才、德、技、能四者兼备不得插手包括酒楼、医馆、镖局在内的任何产业。郝哙不会看不出,柳青梵的一切动作,都是在将原本就始终保持着武林超然地位的道门与武林一点点彻底分离;但是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猜透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师叔真正的用意。
  柳青梵,从来就是一个看不透的谜:行事潇洒随心,但细细想来似乎任何细微的行动都蕴涵深意;手段冷漠无情,但真正接近却总让人感觉温暖关怀。对于门中弟子,他从不吝啬笑容,也从不缺乏耐心,那种态度真诚的爱护和期望让凡是和他接触过的弟子无不期盼能够得他一言片语的指导。就连自己,一手落霜剑也是在他看似无心的点拨下突破瓶颈的。
  只是,他在昊阳山上的时间真的太少:少得让门中弟子几乎无法记住他的真容,少得让众人爱戴敬若神明的掌教日日悬心,时时记挂。当然,道门掌教柳衍,那个澄静如神子,清和温雅却威严自成的男子对于唯一爱子的感情,只有在很少几人的面前会流露出来。而负责着紫虚宫大半常务的他,便是其中一个。
  长长吸一口气,郝哙抬起头。
  紫虚宫,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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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山中四时风景异

  “一夜东风来,千树万头,玉梨花开。”
  望着眼前香雪如海,青梵不由轻声吟道。
  紫虚宫后的梅林雪海,原是昊阳山胜景之首。山中地气温暖,此刻正当花期,空气中香气弥散,放眼尽是烂漫一片;一阵风过,落英缤纷如雪落,缓步林中便如踏在遍地琼瑶碎玉之上,让人凡尘尽忘,只觉身在仙境。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是否,都只为眼前那一人存在?
  心中轻叹,风司冥微微低下头,却听身前脚步突然停住。觉察到林间风声气息突显异常,猛然抬头,却见一只硕大的白虎从林中窜出,“噢唔”一声直扑青梵。
  “御风!”青梵满是欢喜的声音顿时止住了他的动作,一双黑亮的眼睛愣愣地瞪着眼前早已滚成一团的一人一虎。透露出无比兴奋的虎啸震动着山林,身边梅花在卷带起的风中纷纷而落,不过片刻,风司冥肩头已经落了一层玉雪般的莹白花瓣。
  静立半晌,风司冥这才伸手拂去肩头落花,却在抬眼的那一瞬停住了。
  漫天香雪飞舞中,一道水蓝色身影悠然而立,含笑的眉梢眼角透露出十分喜悦,清雅出尘的面容因为表情的舒展显得益发柔和温文——
  “不肖徒青梵拜见掌教,师父万安。”
  他嘴角扬起的一刻,风司冥只觉满山香雪都为之失色。蓝色袍袖拂动,柳衍已然拉起青梵,“虽然晚了一个月又十五天,但……终究是回来了。”
  “孩儿不孝,任凭父亲大人责罚。”口中说着,青梵已再次跪下,行的却是子女叩拜父母的大礼。风司冥顿时心头一震,“太傅是因为司冥的缘故才耽搁了归期,请掌教明察,不要怪罪太傅。”
  看着也跪在一边的少年,柳衍轻轻叹一口气,“殿下身上有伤,请起来说话。”顿一顿,目光转向青梵的时候已是十分柔和,“梵儿也起来。”
  见青梵闻言起身,风司冥这才跟着站起。
  “殿下大战过后便一路远来,必是十分辛苦劳累。郝哙,你先带殿下到房中休息。”柳衍微微一笑,“从今日起你暂放下一切事务,照顾殿下起居。”
  “是,掌教。”远远立在林边的郝哙听到柳衍呼唤,几个纵身起落便到三人身边。向柳衍行过礼后便转向风司冥,“殿下请随弟子来。”
  一眼瞥见风司冥脸上表情,青梵微笑道,“既然是在山上就用门派称呼,师兄弟相称便是。”
  “是,师叔。”郝哙会意,“风师兄请跟我来。”
  两人同是含笑目送风司冥随郝哙离开。那只巨大的白虎在青梵腿上身上挨挨蹭蹭,兴奋中显得亲热无比。青梵随手拍拍那硕大的虎头,“肉球,安静点!”
  听到这个久违了的称呼,柳衍不禁莞尔,而看到白虎乖顺无比地停下不断磨蹭着的动作,更是顿时失笑,“到底是听你的话,从小带大的人果然不同……”说到这里却顿住了口,然后一声轻轻叹息。
  他言语未尽之意,青梵如何听不出来?走到柳衍身边将头靠在他肩上,“师父……父亲,梵儿回来了。”
  柳衍伸手将他肩搂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随即松开手,转身当先而行,“跟我来吧。”
  青梵应了一声,“浮光掠影”身法展开,眨眼间已赶上柳衍,在他身后半步紧紧跟随。两人轻功均是绝佳,不过片刻出了梅林,随后缘山间石径一路向上。而两人身后三丈处,巨大的白虎不曾稍离。
  “清华池是山中唯一一眼冷泉,九殿下的身体……暂时还经受不住。”
  古藤缠绕的八角亭中,一蓝一青两道身影静静站立,下方一潭水色幽碧,清澈见底。与山中其他山泉形成的水潭不同,此处泉水不但没有散发腾腾热气,反是流露出森森凉意——这就是昊阳山中唯一的冷泉,清华池。而这座凌波亭原是这块翘出山体的巨石上凸起的一块,不知为何当中空出一个巨大的孔洞,前代掌教便让门中擅长石匠手艺的弟子依着原本的形状将这块凸起凿刻成一座八角石亭;远远看去,石亭正好立在山泉形成的深水清潭之上,因此得了“凌波亭”这个名字。
  青梵微微眯起眼,感受面上带着泉水凉意的山风,“是我太过急躁了。”
  “不过,殿下虽然外伤沉重,经你这些天照顾已好了大半;若想用这冷泉调养身体提升功力,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柳衍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一切表情,“影阁那边已经传来消息——是他逼你逼得太紧。不过我却还是感谢他,若非如此,只怕你归期还遥遥未知。”
  “师父……”
  “让九殿下先在‘濯垢’三天,然后再决定是否用这里。”柳衍轻轻叹一口气,举步走出凌波亭。“郝哙直接带你们过来梅林,还没见过几位师伯师叔吧?”
  青梵急忙跟上,“师父,我——”
  柳衍回眸微微一笑,“我知道,梵儿。跟我来吧。”
  紫虚宫的正殿,除了每年一次新年祭典会外,只有历代掌教的接任仪式才会开启。
  因此,当看到柳衍毫不犹豫地穿过重重殿宇直向紫虚宫中心方向而去,青梵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道门掌教的接任不同于其他武林门派,虽然正式的接任大典都是在上代掌门人离去之后举行,但道门掌教的接任仪式最重要的部分却并非江湖人所共见的大典,而是掌教信物的交付和传承。只有拥有掌教信物才算真正拥有了掌教的权力,才可能指挥武林第一大派——道门的一切力量。在新掌教接任大典上,新任掌教主持祭告祝天的仪式并出示掌教信物,其实只是对门下最普通弟子以及武林其他门派的告知。而掌教信物的交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掌教接任仪式。
  但道门掌教信物——“承影令”,却并非单纯的上辈指定便可以获得:只有得到道门影阁的承认,才有继承道门的资格;要想成为道门掌教至尊,首先便要得到道门影阁的臣服。而影阁的存在,却是身为道门掌教最大的秘密。
  正殿便在眼前,青梵终于忍耐不住,“师父……”
  “怎么?”
  “我已有承影令了。”青梵非常清楚,那一方小小的金牌,不仅仅是唯一可以号令影阁的信物,更是道门掌教至尊权力的象征。
  “是的,梵儿。但你在紫虚宫的时间实在太少,而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和你细说过。”柳衍语声温文平和,脚下步子却没有半点减缓。“道门掌教的信物,不仅仅只有承影令一件。”
  跟着他快速步入正殿,看到殿中正装肃然,显是早已准备完全的两排道门弟子,青梵顿时眉头微皱,轻声却是十分坚定地喊道,“师父!”
  柳衍回头淡淡看他一眼,却没有答话。袍袖一拂,只是径自走到西斯大神神像前,焚香、叩拜,随后起身,拉开大神像左右两侧重章叠影的淡黄帷幔,露出后面一尊尊一尺余高、全做道门掌教正装的塑像来。
  重新站到大神像前,柳衍再一次跪下叩拜,然后站起,转身,目光在殿中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圈,最后停在面前青梵身上。
  “柳青梵,你跪下吧。”
  静静凝视着柳衍平静无波的双眼,青梵一双幽深如夜的黑眸里闪过震惊和了然。沉默半晌,深深吸一口气,青梵在柳衍身前跪下,然后抬起头。
  柳衍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托胸前,一字一顿道,“道门掌教信物,承影、青冥缺一不可。承影主事、青冥主名——柳青梵,你已取得承影令,掌号令门下、主持诸事之正权。现在,我便在西蒙伊斯神像和历代掌教灵位之前,当着我一代、二代二十七位列席的正传弟子,将此青冥宝剑传你,正汝令行禁止之掌教主事之名。”
  “柳青梵……谨遵掌教所命。”
  接过青冥剑,青梵稳稳站起,转身。殿中弟子早已伏跪在地,齐声道,“弟子参见掌教!”
  感到身后柳衍目光,沉默片刻,才语声平稳地吐出两个字,“免礼。”
  “为什么,师父。”凌波亭上,沉默良久,青梵轻声道。
  注意到他语气并非疑问,柳衍微微一笑,随即叹一口气,“你知道的,梵儿——柳青梵,需要力量。”
  “我并没有决定。”
  “你已经决定了。”
  “我没有。”
  “如果没有,你不会反驳。”淡淡地笑着,柳衍将目光从他脸上转开,“青梵,你是我的徒弟。如果你真的还没有决定,你不会带着九殿下来这里,正殿之中也不会接下青冥剑。”
  “我是师父的弟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青梵不会做任何让父亲难堪的事情——那样的场合,我不可能拒绝。”
  “真的么?”悠然吐出一句,柳衍轻笑着将双手负到身后,“君雾臣的血脉,会任凭他人左右心意?”
  青梵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震,“师父待青梵恩重如山。”
  柳衍微微一哂,随即摇头轻叹一声,“青梵,你我之间,何必隔阂如此?”
  沉默良久,青梵才缓缓开口,“师父,对青梵来说,天命不过是一种可能。并非是我选择了谁,而是时机、局势选择了谁。被选择的那一个,也必须具有把握时机、抓住机会的能力和手段,以及与理想和野心相符合的品性与才华。教养皇子,立法革新,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之后的一切事情不再是我的责任,更不会因为我的意志就轻易改变方向。”
  “梵儿,很多次,很多时候,我都在后悔,用那样的方法手段将你从擎云宫带离。”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早已脱却了少年模样,一身磊落青衣,表情沉静而淡漠的青年。“我真的做错了。”
  低垂下眉眼,手指慢慢抚上腰间青冥剑剑鞘上青铜丝镶嵌编结的精细花纹。“那是最好的选择……那没有错。”
  “但那一切留给你的伤痕,却是一辈子也无法消除——经历过那样的事情,那样的血色,无论是你还是我,对擎云宫的恐惧,都已经根深蒂固。”
  握着青冥剑的手慢慢收紧,“不,不会。”
  轻轻摇一摇头,柳衍收回落在他右手上的目光,在石桌边石凳上坐下。顿了一顿,才慢慢开口道,“他是一个很好、很称职的皇帝。北洛风氏至今九代帝王,他的文治武功已经远远超过其父其祖,无论是治国用人,还是对战用兵,放眼整个西云大陆都是难得的贤明君主。而一个好皇帝的首要条件,就是帝王无情,忍人所不能忍,以天下为我用。”
  “这些……我都知道。”苦笑着摇摇头,感觉腿上有白虎毛茸茸的大头磨蹭,青梵伸手挠一挠御风的耳朵,抬起头看向柳衍的目光已是平和沉静。“逐鹿问鼎,力强者得。没有那个手段能力,就算一时登上皇位也不能守得持久;而有心机有实力的,旁人设下再多陷阱麻烦也不能阻挡其脚步。我命由我不由天,自己的命运前途,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我决定——师父,青梵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柳衍怔了怔,正在斟茶的手微微一震,“他的强制,便让你这般讨厌么?”
  “或许。”
  “那……九殿下,皇家子弟多出色,但如他这般却是少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这些年你待他如何朝堂上下也是人人看在眼里。若是此时袖手作壁上观,司冥殿下在承安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
  嘴角挤出一个极尽讽刺的笑容,“哪里是我要袖手旁观,正是胤轩帝陛下逼着要我置身事外呢!三司收归一体,督点职权只在朝堂一人,看似宠命优渥,却是拿我做靶,职权尽在我一人,荣辱也尽在我一人,将来要赏罚诛留也只不过我一人。他知我性情,不会甘心做人手中棋子,有力量更有胆量打翻整个棋盘,却还是这般逼我,师父,你说他倒是什么意思?”
  “梵儿……”猛然惊醒,柳衍瞪住青梵,一时再不能言语。青梵性情潇洒,风行云动无拘无束,但根底之中却是沉厚深远重义尽责,一旦责任在肩绝不会轻易放弃。若非如此,这五年来也不会奔波远走来去匆匆。接到承安消息自己便担忧十分,唯恐一个不慎便有闪失。青梵身边虽有影阁随侍,但不接青冥剑便并非掌教正名,调动门人弟子仍是不便。道门作为第一大门派,门人遍及大陆诸国,一门之主的掌教势力更是为各国君主所重,身份尊贵,便是一国之主的风胥然也难以撼动。虽然掌教之位责任重大,当此列国纷乱之际立身处事更是艰难,但思前想后,自己还是决定将青冥剑交付。却没有料想到,风胥然正是要青梵接下重任,以道门十数万门人弟子性命、掌教职责为牵制,令他自动自觉为帝业一统用心尽力。
  青梵微微苦笑,“即便不如此,我也会有一番决定……为我竟费他如此多心思,动这般多手脚,真难为他了。”
  柳衍颓然以手支额,“是我的错。”
  “师父何错之有。是青梵自找了这一切。”取过石桌上茶壶斟了一杯递给柳衍,青梵淡淡笑一笑,“这个身体、这身血肉,便是想避身世外也是不能,师父为保我性命已做了太多,也抛弃太多,青梵如何不体会师父心意?此去承安,青梵自当处处小心,不负师父期望。”
  伸手轻轻落在青梵肩头,柳衍嘴角渐渐流露出一丝温柔笑容。“梵儿、梵儿……这十年,难为了你。”
  听他语气温柔,一如当年迷雾森林山谷两人同住那些岁月里的温言亲和,眉眼之中更是满满的慈爱和不忍,青梵再也忍耐不住,猛然起身,襟袍一掀已是跪倒在地。“师父,我……是我没有好好孝顺你,这些年抛了你一个人在这昊阳山上,过年也不回转,份内的门中事务也没有尽心处理,逼着你去做那些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
  伸手将他托起,柳衍轻轻摇头,凝视着他幽深黑亮的眼,终于长长叹一口气,“梵儿,你的性子……真是大大变了。告诉我,为什么。”看着那张戴惯了的成熟沉稳面具上出现的裂痕,柳衍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因为……九殿下?”
  “大郑宫里,生死沉浮尽在掌中任凭玩弄,没有丝毫犹豫怀疑。可是绝龙谷一役,我真的害怕了。五年前承安天牢之外,那种万事不在掌握、随时可能失去无可替代的重要之人……我曾经发誓绝不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恐惧,可是我没有做到。因为我的失误,让司冥陷入危险——他才满十六岁,这一次是和塔尔擦肩而过,下一次是不是还会这么幸运?师父,我输不起。”
  伸手安慰似的抚一抚他绾得紧紧的发,“梵儿,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说过,宁愿你像真正的孩子那样将自己的脾气全部发泄出来——压抑得太久,心藏得太深,其实伤人也伤己。”看他脸上微微变动的表情,柳衍自嘲似的微微一笑,“不,这句话同是难为了你……擎云宫、道门,无论哪里都容不得那样的浅显单纯。”
  “所以我只是不甘,气恼,不想轻易如了他的意。承安,当然要回去,但怎么回去,何时回去,回去后究竟如何处置三司,都只是我一人之事情。”
  心头突地一紧,柳衍猛然抓住青梵的手,“梵儿你……”不是,不是这样,事情绝不会这般简单:天性难移,纵是有承安天牢之前鉴,绝龙谷救援之惊险,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不会轻易改变了自己的计算和脚步。见青梵眉眼低垂不与自己相对,柳衍知他此刻心意并非自己可以探知改变,心下微叹,抓住他的手慢慢放开,缓缓说道,“梵儿,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
  青梵一震,顿时抬头。
  “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嘴角慢慢上扬,扯起一道优雅从容的弧度,黑亮幽深的眼眸静静看着眼前衬着山水益发显得清雅出尘的身影。“师父曾经问过青梵,如果最重要的人会给自己带来灾难,我会怎么办;我说,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一言之诺,重于泰山;言犹在耳,青梵岂能相背?纵是要自入瓠中,此刻也顾不得了。”
  凝视着眼前笑容中陡然显出傲气的温雅青年,柳衍轻轻一叹,“道门交到你手里,我……再无担心。”
  “林木挺秀,岩壑幽深,山溪清泠,真不愧天下第一名山!”
  “这‘林泉胜景’,在山中溪泉汇聚之处,此刻日光照耀水雾氤氲,又是春日时节重林翠染,正是一年之中最好时景。昨日这溪上琼花翠盖一齐荣发,更是胜景之最,风师兄可是来得巧了。”郝哙笑容满面,一路当先引导,“风师兄,请这边走。”
  风司冥面含微笑,跟着郝哙沿山道石阶漫步而行,随心赏看昊阳山景。
  花田闻香、清溪戏鱼、竹林观碧、松海听涛、岩崖望险……放眼遥目,只见千山抱翠,绿意溶溶展现勃勃生机,与山下风雪恍若隔世;远望主峰绵延直上,峰顶白雪皑皑映着碧蓝天色,更显沉静庄严。脚下一溜石阶顺山势曲折蜿蜒,石条中央落脚处光滑平整,两端却是苍苔俨然,显然时日悠久而人迹往来频繁。两人并肩齐步,沿阶而上,一路上不时遇到身背药筐、手提鱼篓的山民向两人招呼,更有许多挑柴荷担的道门弟子停步行礼。
  此刻风司冥早已除去了棉袍大氅,换了一身与山中天气相符的道门正传弟子的服色。所谓正传弟子,是指同时研习道门武艺医术,记入门派宗谱,并被允许进入紫虚宫内宫学武论道的弟子。道门门人众多,但惟有正传弟子才有凭借门派名号参与江湖武林事务的权力;其他门人虽也修习道门武艺,却不入江湖,不问武林,生活行止也不见武人气息,和寻常百姓无异。昊阳山为道门总坛,门人弟子聚集,众人皆以服色区别各人身份辈分。风司冥身份特殊,但他既是少掌教柳青梵之徒,郝哙还是取了三代正传弟子的淡黄色外袍给他。因此路上同门虽然不认得他面孔,却各自以礼相称,丝毫不乱。
  “两位师兄有礼。”抱着满怀山花药草的少女向两人盈盈行礼,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却是盯在风司冥脸上。“好面生啊,是苗师伯座下的师兄吗?还是我该叫你师弟?”
  郝哙微微一笑,“是风师兄,小师妹不要无礼。”一边向风司冥道,“金铃师妹是金无焕金师伯的女儿,平时随意惯了,师兄不要介意。”
  “什么不要介意!”风司冥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已经瞪大了眼睛嚷了起来,“平日你们都说我不能以入门先后称呼,结果无论谁见了我都是小师妹小师妹地乱喊。看他年纪比我还小上几分,我偏要问一个清楚!喂,我正月初三生日,今年满的十六,你呢?”
  郝哙无奈地苦笑一声,“小师妹你……”却见身边风司冥向金铃欠身行礼,“原来是师姐。”
  没想到眼前这眉目如画的少年竟真的给自己行礼,金铃顿时一呆,又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脸上不觉飞红,“啊……那个……”
  真不愧是天家血脉、皇子的气度礼节,只是对从小就娇纵随性惯了的女孩子而言,这样的温文优雅实在有些浪费。郝哙心中暗暗叹气,扬声道,“好了小师妹,别发傻了。手上那些都是金师伯急着要的吧?赶快送回去是正经。”
  被郝哙一言提醒,金铃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更红,咬了咬嘴唇,跺跺脚一个扭身便跑了开去。淡黄色衫子擦着风司冥而过,风里随即扬起一阵淡淡馨香。
  见风司冥嘴角微扬,眼睛里尽是有趣的笑意,郝哙更是苦笑,“让师兄见笑了,但愿她不会在掌教和少掌教面前贸贸然胡乱称呼。”
  “没有关系。是活泼的女孩子,这样很好。”抬手一指前方,“我们继续走吧。”
  “是。”郝哙应了一声,随即迈步前行;口中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是大大的惊讶。当年柳衍不过三十便接任掌教,年轻而当大位,为树立威信收服众人,道门门规戒律修订得十分严格,在长幼辈分、尊卑上下这一块更是要求严守礼仪。柳青梵虽然年纪更轻,武艺、能力、手段都令众人十分信服,又是盛名远播的青衣太傅,门中弟子见了他也总是自然而然地敬畏。但与风司冥半日相处下来,衣食穿用言谈行止,都丝毫不觉战场上“冥王”的威严冷冽,也没有皇子王孙富贵傲人之气;笑容随和,温雅有礼,虽不同于掌教柳衍的超凡出尘,却是另一种脱俗气度。
  注意到郝哙表情,风司冥微微一笑,“方才似乎听金师姐提到‘苗师伯’?”
  “是苗怀安苗师伯。钟卿钟师叔、苗怀安苗师伯、金无焕金师伯、还有郝哙的师父路云,是二代弟子中最强的四位。但是钟师叔、金师伯和师父平时多在山上,只有苗师伯喜欢在外行走。所以宫内弟子中不认识苗师伯门下的师兄师弟也是最正常不过。今年正是门下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定在三月三日春花朝节举行,最近两天山上来了许多门人弟子,所以小师妹才会弄错了。”郝哙微笑道,“青梵师伯平时不在山上,在门人面前显露身手也只是八年前的试炼大会上。小师妹年纪小,想是记不得了。”
  记起胤轩十年春天,青梵和宗熙奉旨出巡督办河工的三个月,风司冥顿时了然地点头。“师父的武功当世一流。”
  “岂止是一流,说是武功卓绝当世难寻敌手也没什么不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会是钟师叔继续首席的位置,没想到不过百招就被师伯击败。莫崖子师叔祖不服,一场激斗下来却是旗鼓相当。直到最后青梵师伯施出道门绝学‘万岳朝宗’和掌教对战,大家才知道他的修为究竟高出了我们多少。可惜那次试炼大会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师伯使出全力。”郝哙顿了一顿,微笑着看向他,“但是以师兄不败冥王之声威,想来定是尽得柳师伯真传。”
  风司冥闻言顿时呆了一呆。他自幼跟随青梵读书,但于武技一道学得很少。青梵一身高超武功,教自己武学用力发招之理,具体传授的却只有一套太极剑、一套太极拳,并以此由外而内自然修炼内功。而自己在战场上纵横往来所仰仗的武技骑射,却是他带着自己和多马、韩临渊等人一同练习打下的基础。记得那时青梵常常告诫,武功只为强身健体,骑射军争才是男儿本色;道门武学渊深,便是专心向武之人毕生也未必窥得奥秘,更何况自己在擎云宫内旁骛无数——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为青梵教导自己的一片用心深深感叹。
  他心里思虑,脸上表情却是半点不动。郝哙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含笑不答只当作是谦虚,只管继续说道,“师兄盛名卓著,郝哙佩服非常。本想下山从伍,也建立一番功业;只是门中规矩森严,郝哙资质愚笨,至今不得掌教首肯。”言语之中,懊丧之意自然流露。
  风司冥微微一笑,“你是三代弟子首席,如何会资质愚顿?”
  “师兄过誉了。郝哙首席之位,原是侥幸而来,只当作激励每日勤勉练功,唯恐名不副实坏了道门声名。”郝哙笑着说道,“其实也知道战场之上万马军中与江湖厮杀不同,但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本是男儿志气。习武之人更是希望武以致用建立功业,才不负了生平志向。”
  停下脚步立在山道石阶之上,风司冥静静地看着身前一脸肃然的青年。见他眉宇之间尽是坚毅诚恳,沉默半晌才开口,“你想随我下山?”
  “自绝龙谷消息传来,郝哙时时思量,便是此事。”
  眉头微蹙又旋即放开,风司冥的语声平稳深沉,“无论何人,入冥王军者皆须从最低兵士而起,凭战功逐步升迁。军中号令森严,生活训练之艰苦都远胜常人想象。你是三代弟子首席,经管门中许多事务,在江湖之上也是声名良好前途无忧。一旦入到军中,这些便要全部放弃,一切从头开始——你,想好了吗?”
  郝哙双膝一屈,已然跪倒在他面前,“请殿下成全。”
  “我从不成全什么人。”轩眉一扬,周身威严气势瞬间散出。郝哙身子一震,顿时深深低下头。“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我自然承认你是冥王军中一员。”
  “你来了,司冥。”
  见风司冥和郝哙到来,凌波亭中相对品茶的两人一齐放下茶杯,青梵更是抢先开口招呼。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微笑,“是,太傅。”然后向柳衍行礼,“掌教。”
  柳衍颔首微笑,“坐下吧,司冥殿下。”顺手斟一杯茶递给他。“山中无甚贵重之物,四时的花果却是不缺。这软藤丝花瓣泡的茶水温和养气,几日后你要在这清华池里沐浴浸泡,喝这个很有好处。”
  心念一转风司冥已然明白他言中之意,双手接过茶杯,“是,司冥明白。”
  看一眼垂手站在亭外的郝哙,再看风司冥足尖青苔痕迹,青梵微微一笑,“是从前山上绕过来的?”
  “是。久闻天下第一山大名,司冥一时忍耐不住,便让郝师兄带着一路游赏。”脸上露出微微的赧颜,风司冥垂下眼睛避开青梵视线。“贪看山景,这才来得晚了,请太傅原谅……”
  青梵顿时轻笑出声,“这是人之常情,哪里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若我是你,只怕此刻还在山中流连,不知身在何处呢!带你来此本来就是为疗养休息。山色怡人,陶养身心最好不过。你掌握分寸,不要累到自己就好。”看一眼柳衍,青梵微笑道,“你刚刚走动一番,倒省去了活络血脉的工夫。”
  风司冥会意,随即绾起袖子将手伸到柳衍面前。
  三根手指轻轻搭上风司冥脉搏,柳衍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司冥殿下,你重伤之后未能好好休息调养,虽有青梵内力和灵药辅佐,但身体虚亏却是一时难以补全,于今后不利。从明日起,你每天到山腰濯垢泉浸泡三个时辰,浸泡五天;五天后到涤尘泉,每天浸泡两个时辰,也是五天;之后再到这亭下清华池,每天浸泡两个时辰,浸泡七天。清华池是山中唯一的冰泉,所以前面十天你要好好练功养气,我和青梵也会以内力助你运行气脉。”收回手,柳衍淡淡微笑,“好在殿下年纪尚轻,气血旺健,又当此生长之节,只要调养得当,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多谢柳御医……多谢掌教。”不自觉带出从前清心苑里的称呼,风司冥身子微僵,却见柳衍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郝哙。”
  “是,掌教。”
  “这几日你且放下手中一切事务,便跟在少掌教和殿下身边吧。”柳衍眉目舒展,嘴角边一抹清浅笑意,“司冥殿下,你是初次上山,方才虽然沿山看景,但想来也是十分匆忙。梵儿,你虽不是第一次上山,也在山中住过一段时日,但也没有好好看过这昊阳山景。我不能时时陪在你们身边,有什么需要便向郝哙开口。三代弟子中他稳重能干,让他照顾你们这一段生活起居,为师比较放心。”
  “郝哙多谢掌教信任。”
  见风司冥眼中光芒闪烁,青梵心中微微一动,转头向柳衍笑道,“师父,寻奇探险是徒儿兴致所在,若有人一路引导,却是十分无趣了。”
  想起从前二人共居山谷的那些岁月,柳衍脸上顿时露出十分温柔的笑容,“梵儿说的是。年轻人天性好奇,是为师思虑不周了。既然如此,也罢,郝哙,你只听少掌教与殿下吩咐就是。”
  见郝哙依言称是,青梵嘴角扬起一道优雅的弧度。回眸瞥见风司冥端起茶杯送往口中,伸手将茶杯夺下,握在掌中直接用内力催热,这才放到他面前,“趁热喝,才得效果。”
  默默看着眼前风司冥一口一口慢慢喝下,柳衍这才轻笑道,“好了,茶喝完了,看这天色也当回去了。一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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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心朗月为鉴

  月明如昼,清阶如洗。
  春日的夜晚风轻林静,无萤飞虫鸣,也没有人声杂响;跨院中清辉遍地,青玉般的方砖上投下树影稀疏,只有树梢叶芽微不可查的轻颤,更显山中静谧幽寂。风司冥披散了头发坐在屋前,身上只随意罩了一件长衫;手边托盘上一只酒壶一只酒杯,举杯邀月自饮自斟,一身月华清辉加上幽寂山林古朴殿宇,直如神仙画卷。
  青梵端着药进入风司冥所居客房“清平居”跨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眉头微皱但随即放开,停下脚步,嗅一嗅空中气味,青梵忍不住露出微笑。“这种天气,还是喝山泉水酿的野山莓酒比较好。”
  风司冥懒懒转过微醺的目光,随意举一举杯,“只有一个杯子,太傅不介意的话也来一杯吧。”
  走到他身旁,青梵随手放下托着药碗的木盘,看一看风司冥手边杯盘,却是但笑不语。看着青梵,风司冥轻叹一声,随即丢开酒杯,拿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拎起酒壶直接向嘴里倒去。
  青梵笑一笑,双手轻拍,“写影。”
  “请主上吩咐。”庭院中突然出现一道修长身影,向青梵躬身行礼。
  “取些野山莓清酒来,顺便配些蜜饯果品。”
  “是。”
  在他身边坐下,侧头看到风司冥惊讶的眼神,青梵淡淡笑道,“回到承安,可不会允许你在酒壶里装茶。”
  脸上微微一红,“太傅知道?”
  “你素性稳重自持,到昊阳山更是生平首次,人、地皆不熟悉,何况你在军中四年酒量早练得极佳,如何便会饮酒至醉?”拎了酒壶在手轻轻摇晃,青梵笑容更深,“一点酒味也无,纵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总得有酒才说得通啊。”
  “回到承安后,只怕一场又一场酒是半点也推脱不得了。那些宴席会饮,不能真醉,也不能不醉,以前总以年龄幼小推脱逃酒,此次,此次……”随手抓一把长长黑发,风司冥笑容里竟是许多无奈。“十四绾礼、十六簪礼、十八冠礼,绾发戴簪,便是知人识礼,可担当人事处理家务,准备十八加冠成人之礼。北洛皇子,十四岁便要正式参与政务,列朝论政。这两年战事紧急我久在边关,算是特例。此番战事停息,若无意外,三五年内西陵、东炎不会妄起刀兵……却是要在承安久住了。”
  听到“绾礼”两字,青梵已是微怔。目光移动,身旁少年眉目低垂,被散发半遮的面孔衬着月光仿佛皓玉生晕,只是神情之中一股淡淡忧郁,与韶华正茂的年纪殊为不符。绾礼、簪礼、冠礼,是西云大陆男子成年的三重大礼:十四岁前为天真孩童未知世事,有违犯礼仪法度的言行,也只由尊长亲师管教约束;年满十四则改变童子发式,留发绾髻,入学读书,要开始承担身为男子的责任。十六岁的簪礼,“簪”特指玉簪,玉质贵重,戴簪意味着男子要洁身持重、温润言行,为十八岁标志着正式成年的冠礼、担当成人职责做完全的准备。绾礼、簪礼、冠礼是男子一生之中最重大的关节事件,三大礼都必须由父亲、或是身份地位极为高贵尊崇之人主持行礼。绾礼、簪礼的执礼人必须对行礼人在达到正式成年的这段时间担负起教诲、引导、保护等职责,所以绝不可有半点轻忽。北洛兴武重文,朝堂世家对礼教都极其注重,皇族天家更是如此。风司冥身为皇子,血脉高贵身份尊崇之极,三礼之中的绾礼、簪礼却都因为边境战事错过。虽然风胥然为他补过绾礼,但簪礼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下于十八成年的冠礼,错过簪礼无疑是极大的失礼。
  轻叹一声,青梵微微抬头。
  白色身影闪动,月写影端着食盘走进来。“主上。”青梵挥一挥手,青年将食盘放下,随即身形晃动瞬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拎起酒壶满满斟了两杯,递一杯给风司冥,青梵也端起一杯凑到嘴边。
  看了看他沉静无波的眼,少年随手接过凑到眼前的杯子一饮而尽,静静看着夜空。
  夜良风轻,月上一抹微云虚掩,东南方紫白帝星边两颗原本若隐若现的星子突然光芒大盛,随即一道白光直扑帝星,然后,满天星辉,流光如雨——
  怔怔望着这天气奇景,两人一时无语。
  “很多年前……我曾独自一人夜半登上极高的山顶,只是为了看一眼流星雨。我……素来顾念身份自重言行,凡事不能任性,纵是天性喜欢探险猎奇,也只能强自忍耐。唯有那一次……”淡淡看身边少年一眼,青梵随手将酒杯斟满,一饮而尽。“也是春天的夜晚、也是这样亮的月光,只是不像昊阳山这么温暖,那山上风很大很冷。那座山我上去过很多次,但夜里登上却还是头一回,平时并不觉得山路难走,可那天晚上才知道夜路艰难。等我登上山顶,流星雨已是错过。”
  风司冥静静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但是,当看到东方红日就在眼前升起,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那……太傅会为我行冠礼吗?”
  “冠礼由父亲主持这是常礼,而皇子的冠礼由皇帝亲自完成,更表示了皇子在朝廷中将要承担的身份地位。”转过目光,见少年瞬间恢复了肃然表情、一双眸子幽深沉静,青梵淡淡笑起来,“司冥,你过来跪下。”
  喜悦的光芒在少年夜一般的眼眸中闪过,风司冥快速站起身,在青梵面前跪下。
  半跪起身,伸手将少年长及腰间的头发拢起,一缕缕理顺、收紧、束起、绾髻;发现少年始终努力仰头凝视自己,青梵轻叹一声,随即嘴角微扬,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枚发簪,“头低下一些,我……给你加簪。”
  低垂下眉眼,少年的嘴角却是无法抑制地上扬。
  “坚韧无摧,石之玉润;
  剔透无染,水之精华。
  至坚宜柔,至清宜涵;
  拳拳我愿,玉精为簪:
  温雅宛转,君子如玉;
  智慧信达,上善若水。”
  “三礼”仪式中最重要的,就是加礼时的祝辞,绾礼加发带、簪礼加发簪、冠礼加头冠时都要由执礼人念颂祝辞,表示对行礼人的期望和祝福。三礼的祝辞,都是主持仪式的执礼人在西蒙伊斯神像前用专门的帛符沾了自己的血书写,在西斯大神面前供奉并助祷七天到十四天,然后在仪式上由加礼后的行礼人将帛符焚化,整个加礼仪式才算正式完成。青梵临时为自己行礼当然不会准备帛符,但这一番祝辞情致恳切意味深长,却是让风司冥无法不动容。
  “太傅……”
  亮得如同白昼的月光下,一身青衣的青年静静站在庭院,乌黑顺直的头发静静披散下来,遮住半边温雅带笑的面孔,微微扬起的嘴角,波澜不动的深眸,衬着身后尚未圆满的明月,感觉……异常的遥远。
  青梵扯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心中仿佛一块久悬的巨石陡然落下,风司冥顿时大大吐出一口气,脸上浮起带着笑的微红。
  忍不住更加加深脸上笑容,青梵随即拍了拍手。片刻后,月写影轻轻跃入庭中,走到青梵面前双手奉上。见月写影手中三枚玉簪,风司冥不禁深深惊讶影卫的动作迅速,一边伸手抚上绾好的发髻,手指一点点感受着玉精簪头无比细腻精巧的花纹。
  玉精是石中珍宝,原石生长在山溪激流处,玉精是石心凝结的一块,晶莹润泽至坚至韧,极难打造琢磨。但此刻指腹抚过处只觉纹饰繁复,虽然不知雕饰的具体花样,却也可以知道定是无数心血凝结。
  “是龙。”
  “什么……”一句话未完,风司冥已然知道青梵是在解释玉精发簪的纹饰造型。随意取过月写影手中一枚发簪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束起,青梵淡淡笑着,“马面、虾目、鹿角、蛇身、鹰爪、遍体鱼鳞,是龙之外形;乘云、弄风、化雨,水火雷电肆意游戏,天地之间任其往来,变幻无方,鬼神莫测,是龙之精神。”
  见少年凝视着自己的眼分毫不动,青梵心头顿时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这是一个人所不知的古老民族的图腾,就像北洛尊崇着斯托瓦姆为始祖一样,那个民族的子民崇拜着这种称为‘龙’的神物,将自己称为‘龙的子孙’。龙有通天彻地之能,俯察宇宙之妙,所以,‘龙’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圣灵,龙的形象是皇族专有的图腾,而统御万民的帝王也被称为‘真龙天子’。”
  风司冥垂在身边的手渐渐握紧:从来不曾听说的民族,从来不曾知晓的传说,就像擎云宫秋肃殿里任何一个宁静的夜晚,青梵的故事从来都只是为传达内心的智慧和意志——
  “但‘龙’之为物,却有更深刻的含义:这个民族原非天然一统的单一神祗子孙,当最强大的部落吞并其他的时候,胜利者将被征服者的图腾加到了自己部落图腾上面,使两个部落的人们真正合成一个。集合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的图腾,也集合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的人们,当龙的形象最终确定,所有的人也集合成同一个民族,这个民族,便是龙之华夏。”
  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仰头望月,青梵负着手在庭中一步一步踏出八方之形。“龙,拥有着所有人类所不能掌控的天地之力,风、雨、雷、电、水、火、云、雾;龙,可以达到所有人类所不能达到的地方,高山、深海、地下、天外;龙,至刚至猛,威严不可侵犯;龙,至情至性,护佑一切生灵——以龙为宇宙洪荒之正神,以龙为开天辟地之始祖,以龙为威仪堂皇之君王……司冥,你可明白?”
  既然你已选定未来的道路,既然你已明了面对的命运,既然你的思考已经到达千里之外的皇都承安,既然你的计算已经到达坎坷艰难的数年之后……那么,我也会做出我的决定和选择。
  司冥,这一次我不会离开,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淡淡笑着,一点点地、缓慢而坚定地掰开风司冥握紧的手指,“记住,运转天下的手,是张开的。”

  始知激澜无痕

  “主上。”
  “写影……这个时候来,是为那枚簪子么?”
  懒懒翻翻身,便如在任何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一般,完全不在乎此刻自己身在紫虚宫最高正殿的殿顶之上。月写影也是单腿屈膝,跪在光滑如油的琉璃瓦上如同平地。
  “乾龙簪是柳衍柳掌教所赠,主上亲手琢磨成形,佩戴七年不曾离身,此次为九皇子殿下加簪……请恕写影放肆,窃以为九皇子虽灵巧聪慧,心计思虑也不失周到,但精明历练仍然不够,尚不能佩戴此簪。”
  七年前,接到玉精的少年欢喜无限,亲手制图雕成乾龙簪。形体奇异却高贵非常的生物,蜿蜒盘旋在拇指大小簪头上的修长身体玲珑精巧却蓄势待发,龙首盼顾之间神态俨然帝王坐拥天下。执着簪子的少年笑容温雅,“请许我自行簪礼”,淡淡一句使擎云宫上下震惊;也正是在那个夜晚,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清浅笑容下另一种表情——对着传谟阁深深下拜的……君无痕。
  总以为,与那淡定的、温雅的、潇洒从容一代风流的宰相首辅,云一般男子如出一辙的表情和眼神,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起任何的波澜。
  却在那一刻,惊见那双幽深如海的黑眸中,滔天的巨浪。
  如同着了魔一般,从影卫应处的位置上走出,走到早已认定为主的少年身边跪下,献上比忠诚、比生命更珍贵的完全情感和记忆——让自己的心成为他所有秘密的容器,让自己成为分担他一切理想和情感的半身。
  影卫,只为主人而存在。
  深深埋下头去,“主上,以写影所见,乾龙簪不可轻与。”
  “写影,很多事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它们对于我的意义,比如‘龙’,比如‘华夏’,比如那些人所不知的遥远。因为你是我的影卫,贴身影卫。虽然第一年你为收服影阁一直待在山上,但之后到现在的七年多时间,你几乎一直都跟在我的身边。相比起来,同是贴身影卫的残影却总是被派出去做这样那样的时候,跟着我的时间反而要少了许多。”青梵淡淡笑着,示意月色袍服的清俊青年起身坐到自己身边。“你是一个好的影卫。”
  月写影微微低下头:“请主上原谅写影的自作主张。”
  “没什么,你监视清平居原是身为影卫份内之事——承影令给你,就是允诺你职责之内一切自由。”微笑一下,青梵也坐起身子,“守着影卫的规矩,尽着影卫的职责,写影,你的为人行事是我一直都很喜欢的,胜过你所知道的所有的人。”
  心中大震,月写影忍不住声音微微颤抖,“多谢主上。”
  青梵笑一笑,伸手虚抓,瓦棱间一只精致酒壶顿时飞出落到掌中,“写影,陪我喝酒。”说着凑近壶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月色袍服的青年。
  接住宽肚细颈长嘴的酒壶,月写影随手提起,一仰头,酒水成一线倒入口中。青梵顿时呵呵轻笑,“架势不错,就是喝得太少,再来!”
  月写影微微苦笑,“纵是写影不好饮酒,主上也不必以此惩罚吧?”
  “惩罚?也许是吧。”青梵淡淡瞥他一眼,目光中透露出微微自嘲,“是我心里不痛快……你说司冥殿下的话,让我不痛快。”伸手抓过月写影手上酒壶大大灌了一口,沉默半晌青梵才缓缓开口道,“我心里清楚,是我不该要求太多。十六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心机计算已经是十分出色。”
  “郝哙是三代弟子首席,人品学识、武功见识都是武林同辈之中的佼佼者。殿下希望通过他结交江湖武人,这个选择其实没有错;但……选错了时机。”
  青梵轻叹一声,“三年大比在即,动则生乱。”
  “殿下……应该已经听到了收掌三司的事情,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做出如此决定的。自胤轩九年大比之后,胤轩帝改革推行新政,北洛境内江湖势力渐为官家分解蚕食,部分武人已经有所不安;虽然并未有真正骚动,也未有武林世家有所反应,但是……”
  “但是文若暄显然已经看到了一些因由,你想说的是这个?”
  “是。司冥殿下为文若暄言语提醒,想来很快便会看破盘中暗谜。以殿下的性情为人,对于武林中人定会大加笼络收买。”月写影面色平和,语气声调丝毫不变,“殿下风华卓绝,又慧眼善识,在军中能以实力得全军上下拥戴爱敬,这份雍容高贵中的亲和气质和磊落风度确是常人难及,若入到江湖之上,当有泰半所谓豪侠英杰轻易折服,而年轻人尤以为甚。”
  “问题是,北洛风氏王族历史之上,没有哪个皇子可以不建立自己的江湖势力便轻易保住自己。无论是不是能够坐上崇安殿上的那个位置,想要活下来没有一点背景依靠是根本不可能的。司冥久在军中,此次还朝自然要多做些准备。”青梵微微笑着,神情之间显出完全不符话语内容的轻松。顿一顿,脸上笑容渐渐变得柔和,“能够想到这些,能够布置到这些,能够在短短两三个时辰便从决意到行动……孩子总是会变成大人,匆忙急躁思虑不周全的阶段,也总是要经历的。加簪加冠,祝辞原本就是期望和祝愿,只要他努力做到了,便配得上乾龙簪。”
  月写影微微低下头,“多谢主上开解——是写影拘泥了。”
  “写影,你身为影阁阁主,道门暗中的支撑,掌握大陆江湖武林势力平衡。如此顾虑原是自然之理。只是,当年我让‘承影七色’跟在他左右时时看顾,你便已知我心意。只要不伤及北洛社会安定的根基,他想要怎么做便由他去做吧。而且,”拎着酒壶,青梵轻轻笑道,“你也想看一看他一个人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不是吗?”
  月写影顿时怔住,随即便是急忙的分辨,“主上,写影只是……”
  “你只是将‘影卫’这个词阐释到了完美,写影。”淡淡笑着,转过头,目光投向无尽的深邃夜空,“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一个真正的帝王,究竟应该达到怎样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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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到水穷难穷技

  “濯垢消愁,涤尘忘忧”。
  这是人们形容昊阳山最富盛名的两眼温泉的话。
  但,对于武林中人来说,濯垢消愁,其实应该是濯垢消“仇”。
  昊阳山上,不得动武,这是江湖之上人所共知的规矩,除非是在山脚的浮云轩;踏入浮云轩高楼之后昊阳山山门牌坊还擅自动武,便意味着与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作对,将遭到道门全体弟子的敌视和“惩罚”。
  很霸道,但是,第一大派道门的实力决定了它有这样的权力和能力,用这样的方式维护总坛所在地昊阳山紫虚宫的清静和平。每年被温泉神奇功效吸引来的人数逾万,其中武人倒占了大半,若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怕不出三天昊阳山便是林木血染。
  除了不得动武的禁条,进入泉区要遵守的规矩还有许多。浮云轩是通往泉区的必经之路,但凡是要上山用温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必须在浮云轩中、道门名下最大的药店金石堂领取号牌,凭号牌进入泉区。守在泉区入口的道门弟子会仔细核对,这才一个一个地放入——露天温泉形成一个个天然的池塘,各个池塘的水温水情不同,号牌上注明了各人允许进入的泉区池塘,便是为了尽可能不因为水情与体质相冲而发生危险;同时也可以将用温泉强身提高修为的武人和为求治病养身而上山的普通百姓分隔开来。但也有许多武人和平常百姓一样,先在金石堂看脉问诊,然后才安心上山泡浴。
  既称为泉区,自然是因为此处泉眼众多且十分集中。其实昊阳山中泉水丰富,前山后山大大小小,常年不断的泉眼便有上千,但前山半腰以下这一处尤其集中,其中又以濯垢、涤尘两眼水量最大、水质最好、温度也最为适宜。而濯垢泉更是水量丰富常年恒温,泉眼往下一路形成大大小小八十多个温泉池塘,便如天然的浴盆一般,是人们公认的泉水舒适效果特佳,无论对武人还是普通百姓都极有好处。道门弟子给山中每个对外开放的池塘都编了号码,濯垢泉便占了其中一半。
  温泉都是活水,昊阳山前山两条山溪都是温泉水汇成,此处算是发源之地,也就没有了上下游之分。各人只在号牌指定的池塘浸泡洗浴,彼此相安不生事端。池塘旁边搭建了简易的木屋小舍,供人小憩和存放衣物;若是泡得时间长久身体困乏腹内饥渴,也可以到泉区内的水风别院里休息用饭——浸泡温泉道门不收取任何钱财,但水风别院的菜肴精致果酒淳美,却是凭此招揽了回头客无数。
  郝哙仔细地和风司冥讲解着道门对濯垢泉的利用经营,说到水风别院的时候也忍不住嘴角上扬面露笑意。江湖人钱财来得容易,性情又多潇洒豪爽,何况温泉养身健体,酒菜取材山野果蔬也有开胃利食的功效,因此水分别院的收益竟是相当可观。道门门下诸多产业盈利无数,但到了昊阳山上倒是它获利最多,支撑了紫虚宫里大半开销。
  风司冥一路静静听着,嘴角含笑,心底却对那总是青衣飘洒的男子钦服到了极处。
  “师兄,是这里。”郝哙在临近泉眼处长两丈有余、不规则的椭圆形池塘边停下。风司冥身份特殊,青梵和柳衍自然不会让他和普通武人百姓混到一起。这个池塘距离泉眼最近,虽然最深处只有三尺,但水温却是濯垢泉一脉泉水中最高的;地势高于泉水生成的其他池塘,周围又有林木山石阻隔视线,不容易被旁人打扰,正好静心用功。
  风司冥对这个山岩巨石上的天然水洼也是十分满意,试了试温度便脱了外衫下水。郝哙将干燥衣物压在他手边一块青石下面,行了礼安静退去,只留他一人静静浸泡与思考。
  感觉到空气流转稍变,刚要起身应敌,目光已然抓住一抹耀眼的白,风司冥顿时松了口气。体长接近两丈的巨大白虎轻巧无比地从泉眼上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跳下,绕着水池转了一圈,突然伸起前爪猛然往水面一拍——
  知道白虎通灵绝不会伤害自己,却完全没有料到它会来这么一手,被淋得满头满脸的风司冥一时有些呆滞。白虎嗓子眼里一声轻吼,巨大肉爪左一下右一下拍着水面,就连粗长的虎尾也来回甩动水花,直往风司冥脸上身上泼去。
  看来今日是用不成功了——发觉白虎玩兴正浓,风司冥只能苦笑一下,跳起身将池边已经半湿的衣服挪到高处岩石之上,然后跳回水中,双手掬起温水就往白虎身上回击。
  像是见对方开始认真,白虎也来了劲头,巨大的身躯闪转腾挪迅捷如电,避过风司冥泼来之水还能用四爪激水反击。少年骄傲心起,手上暗运内劲,将白虎激到身前的水花化作无数水箭,四面八方一起反射回去。见无论向何方闪避都躲避不开,白虎一声轻吼,四爪往地下一摁,巨大的身子凌空拔起,在空中一个扭转,竟是直接向风司冥扑去。风司冥连忙跳起,只听哗啦一声巨大水响,自己已经被从头到脚淋个透湿,而落在温泉水池中的白虎则是歪头看着自己,碧蓝的两眼清澈透亮,透露出的神情竟是十分欢喜有趣。一人一虎对视半晌,风司冥终于忍耐不住,也不管是否会引来他人,一手抱腹,一手指着白虎哈哈大笑起来。
  喉头逸出一声轻呜,白虎从水中缓缓走出,在被水流冲刷得干净平滑的岩石上站稳,像是故意瞥了眼一边忙不迭闪开的少年,这才不慌不忙抖落浑身水滴。见它如此,重新回到水里的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闷笑。
  半晌,风司冥才止住笑声,静静凝视眼前巨大而美丽的生物。白虎像是知他心意,也不再玩水,在池边悠然躺倒,只有一条长尾来回甩动扬起点点水花,在阳光下划出无比耀眼的一道道亮线。
  见它神态悠闲自若,风司冥又是轻笑,转眼目光落到一边搁置衣物的岩石,再想到自己此刻情态,少年不由心中好笑。感觉头上发髻略松,连忙伸手去扶。手指触碰到髻上玉簪一瞬,少年动作顿时一顿,嘴角微微扬起,但随即敛起笑容,目光在身前白虎上停了良久,终于吐出一声轻轻叹息。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临,浴火而来,乘白虎,引玄鹰,挟青阳之光,劈开笼罩大陆之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却从不在自己面前说破的预言。
  一个关于柳青梵的预言。
  来自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两百年来第一道声音。恰是在,自己三岁的生日那天。
  必须承认,预言发出之后自己的生活,天翻地覆。
  曾经对那个给了自己最多最真切温暖的人说,我会听从你的心意,做一个你要的最好的君王。虽然那个时候,自己还未满八岁,甚至连“君王”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都没有完全弄清。
  艰难苦困,玉汝于成——这是秋肃殿归鸿阁他书斋里的字幅,八个字,点钩撇捺剑走龙飞,笔力沉厚气势雄浑,那从来都高高在上的君王在字幅前驻足良久才说,司冥,你也要练到这样的字。当时的自己却不知道,所谓的艰难苦困,是用血和生命作为代价。
  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威名赫赫的冥王不会畏惧鲜血,但自己,绝不愿惨淡一生。
  不仅仅因为他的希望。
  获得了的,就决然不愿轻易失去;拥有了的,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而需要自己保护的人,太多太多。
  但最先必须保全的,却是自己。
  所以才在第一时间接受郝哙的效忠。
  承安,藏龙卧虎,暗潮涌动处自己绝不能没有一支可供自由调动充分掌握的力量。冥王军虽然号令严格忠心无二,但京城之中任何的军事实权都只在皇帝一人手中,容不得旁人半点分享。自己常年不在国都,朝中众臣除宰相林间非外几乎并无往来,就算蓝子枚、宗熙都是交情深厚,但严格说来都只能算是故友旧识,与其他皇子的“势力”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胤轩帝皇子九人,除了第八子风司退因为当年惊心动魄的“玉螭宫之变”而被永生圈禁剥夺一切权力外,自己之上的七位皇子在朝中都各有势力,而自己除了青梵朝中竟是无一可依靠之人。此次得胜还师,冥王声名更盛,胤轩帝大加封赏也是必然,定会招来无数“关切照顾”;若不能早做准备,不仅仅是辜负青梵一片心血,便是自己的性命也将有悬丝之虞。
  但是,京中各派势力盘根错节,虽然胤轩十年以来改制革新,玉螭宫之变后前朝留下的元老旧臣势力也被完全破除,但几年来以各部衙司为特点的新的势力已经填补了之前一时的空白。加上除自己以外的皇子全部成年,承安京中此刻朝中暗流汹涌只怕更胜于前。只是以前胤轩帝行事为朝中势力掣肘,此刻却是任何一派势力都必须向胤轩帝祈求青睐眷顾。而他冷眼静观,协调平稳,不置可否不显偏重的态度,显然是皇子朝臣都不敢轻动的根本。
  是一路拼抢着、挣扎着走上帝位的人,就绝不会轻易将这个位置交给只想坐享其成的碌碌庸才。擎云宫朝上堂下激烈的暗夺,因为他的默许而愈演愈烈。
  而自己,是从一开始就被所有人盯住,必然要参与到这一切中的人。
  朝堂、擎云宫,不会比绝龙谷的战场更安全。
  所以需要更多的、只属于自己的力量。
  感觉到脸上茸茸的触感,风司冥深吸一口气放松了身体,这才睁开眼睛。却见白虎水蓝色的大眼凝视着自己,硕大的虎爪拎起缓缓向自己脸颊靠近。沾着温水的皮毛在脸上一沾而走,白虎喉咙里“呜呜”有声,风司冥一呆,只觉眼前光影一闪,那道熟悉无比的青色身影已然立在自己面前。
  “你忘了午饭。”随手拍拍在自己身上挨挨蹭蹭的白虎的大头,见它随即转到风司冥身边磨蹭,再看一眼被放到高处溅湿了水的衣物,青梵的表情带上些许无奈,“看来它找到你很久了。”
  风司冥微微一笑,顺手取过外衫披在身上。“是我叫郝哙到日落再来喊我的。”
  “用温泉养气练功和平日不一样,所谓的过犹不及绝不是一句空话。”
  虽然语气并不温和,但青梵的表情却没有显出太大的不快。风司冥顿时露出笑容,“是司冥无知了。”
  “既然知道无知还说得如此大方自在,你啊……”青梵笑着摇一摇头,转身在前引路,“今天是头一天,一个上午也足够了。下午有二代、三代弟子为试炼大会做准备用的小试炼会,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喜,“真的?”
  青梵叹气,语声却透露出隐隐的笑意,“是啊,三代的正传弟子都要出场,热闹着呢。”
  听到他刻意加重的“正传弟子”四个字,风司冥顿时怔住,“太傅,难道我……”
  “是随意挑选对手挑战。”青梵不再忍住笑容,十分轻快地说道,“如果你运气足够好,小试炼会结束也不会被点到。但是如果运气不好……按照道门规矩,小试炼会是不允许拒绝旁人挑战的。”
  两人一虎三转两转,已经到了上山的正道边。拍了拍白虎额头示意它自行由山路返回紫虚宫后梅林,青梵这才转过身对兀自苦思如果被人挑战当如何对策的风司冥笑道,“不必烦恼,如果真的有人挑战,我替你接下便是。”
  知道青梵有意戏弄,风司冥懊恼似的低下头,“司冥……司冥不济,让太傅为难了。”
  青梵微微一笑,手放在他肩头,“用太极剑吧——以你现在的实力,不求胜,就不会败。”
  猛然抬起头,风司冥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他,“不求胜,便不会败么?”
  微笑凝视了他片刻,却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收回手径自往通向紫虚宫的大路上走去。直到峰回路转出挑出一抹紫虚宫檐角,青梵才淡淡道,“至少,这是眼下最好的藏拙之法,不是吗?”
  被“藏拙”两字骤然惊醒了的少年猛地停下脚步,无法掩饰心中惊讶的目光牢牢钉在那张平和笑脸上,却只看见那抹悠然自若的笑容一点点漾开,直到余波完全消失在那一片擎云宫中熟悉到了极点的沉静从容之中。
  道门的试炼大会历来是在紫虚宫正殿前的演武广场上举行,小试炼会除了不排出名次和挑战自由之外,其他和试炼大会也没什么差异。
  身为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在江湖武林中走动的人数不少,但是正传弟子却是不多。这是因为道门虽然门禁宽松广收门徒,但要成为正传弟子极其艰难。只有品性、资质、根基都属上乘者,才会被收为正传弟子记入门派宗谱;而凡是正传弟子都须在昊阳山总坛紫虚宫专心修行,只有通过紫虚宫十方阵考验或是在试炼大会上得到一代二代全部弟子肯定才能获许下山。
  因此,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对于道门弟子,重要自然非比寻常:普通的门人希望通过试炼大会引起注意、成为正传弟子,正传弟子希望通过试炼大会得到自由进入宫内藏经阁和下山行走的资格,每代弟子的首席希望证明自己的武功根基和处事能力一样令人信服……选拔道门优秀人才,促进门徒相互交流,激励弟子潜心用功,是试炼大会的本来目的。
  只是道门弟子既多,一代、二代正传弟子又多有亲传的门徒,虽然武功源自一脉,但各人体悟不同,门中派系由此自然生成。试炼大会上彼此切磋,往往体现为门下武功派系之间的比斗较量。此时门中身份最高功力也最为深厚的一代弟子莫崖子、云期子、沙迹子、季淳子,连上青阳子的掌教柳衍一共五人,都已不再收徒传艺,而是让亲授的二代正传弟子代传武艺。二代正传弟子也只不过二十余人,钟卿、苗怀安、金无焕、路云是其中为首的四大弟子,各人代其师收授门徒,便是一些年纪较轻的二代弟子也都是他们教导指点的。四人武艺各有侧重,行事风格差异也大,试炼大会上四人所教的弟子武艺特征明显表现突出。因此此刻大演武场上,自然呈现出四个路数流派的分峙。
  青梵带着风司冥等人走进演武广场的时候,正是小试炼第一次高潮。场中央两名三代弟子斗得正激,剑影刀光耀得人眼花缭乱,场边众人皆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师兄当心了!”其中一人一声断喝,声音未落身子陡然拔起,衣袖展动处激射出白光一片。
  另一人早是应声后仰,手中长剑抡成光盾,将数十支袖箭尽数挡下;足下用力,身子如箭般向后射出,一边倒退一边挥去直扑面来的暗器,迅捷竟与对方前进速度一般无二。
  两人一退一追,瞬间绕着场子转了一个大圈。见二人将到面前,青梵微微一笑,脚下轻轻用力,四枚石子激飞而出,分取两人后脑、前胸要穴。
  这两人武功见识都是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见暗器袭到竟都是不救自己,反抢先将袭向对方的暗器击落。啪啪啪啪四声拍下石子,两人同时稳稳落地,相视一笑,然后才一起转向暗器袭来的方向。但这一看之下,却是呆在原地,一时不能作声。
  道门弟子,除一代不限服装之外,各代门徒无论男女是否正传都有专门的服色:二代弟子着白衣,三代淡黄,四代浅蓝,其后墨绿。昊阳山上,试炼会间,服色更是不可有任何错误混乱。但此刻广场边站着的三人,虽然袍服都是正传弟子的式样,但颜色却是与众人全然不同。
  月写影的白衣泛着淡淡银蓝光辉的月色,风司冥的淡黄袍服颜色则比旁人深了三分,而站在最前的青梵一身淡淡青衫,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看着两人。
  “青梵,你且过来。”演武场另一端柳衍早已看到三人,见场中一时人人皆摆出下意识的应敌之态,心里暗暗好笑,随即站起身来向他三人喊道。
  不去理会场内场外顿时集中投射来的惊愕目光和耳边响起的一片私语,青梵微微一笑,向愣在场中的两人左首使剑的弟子朱正迈上一步,“出剑。”
  朱正原是三代弟子中好手,虽然不及首席的郝哙,但武功根基极是扎实,为人头脑也算灵便。青梵一声“出剑”惊回他神思,当下长剑一提便向青梵当胸刺去。这一招开门见山毫无花巧,在对师长的比斗中用作开场原是十分合适。他方才接挡暗器,剑招极是迅速,不料青梵身形晃动,他长剑方起青色身影已然逼到他面前,长剑完全落在外围分毫不能使力。朱正大惊之下急忙后退,青梵却如影随形飘然跟上,足尖更是不时挑起石子打在他后退落脚之处。朱正左闪右避连退十丈,突然一个猛力后跃,青梵微微一笑,收住脚步不再追赶。却见朱正落地后立即撇开长剑,在他面前跪倒,朗声说道,“朱正多谢师叔教导。”
  青梵微笑颔首,一边转头看向之前和朱正对打的年轻弟子。见他目光转来,那少年也丢开了手上弯刀跪下,“吕宁谢师叔指点。”
  点一点头,青梵挥手示意两人起身,随即径直向柳衍等一代弟子所在一排主座走去。走到近前,对主座上另外四人欠身行礼,“诸位师伯,青梵打扰了比武,请恕罪。”
  柳衍虽是道门掌教,在同辈弟子中年纪却是最轻,因此座上四位一代弟子都是青梵师伯。见他如此说,年纪最大的莫崖子顿时呵呵而笑,“只要青梵每次都如此点拨,门中弟子无一人不想比武被你打断。”
  青梵微微一笑,向站在场边主持比武会场的钟卿点头示礼——朱正和吕宁都是他教授的弟子、莫崖子再传的徒孙,见他颔首回礼,然后向场中弟子号令继续开始下面的比武,青梵这才走到柳衍身边坐下,风司冥和月写影依着服色立在他身后。
  虽然不是正式的试炼大会,但门人弟子们却是十分用心。看着场中比斗,青梵不时开口点出比武双方优势不足,说到兴起时还和月写影小试两招。风司冥知道他是在指点自己武功,当下凝神静观。而柳衍静默不语危坐正位,但瞥到一边两名三代弟子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却是不自觉地露出淡淡微笑。
  小试炼会和试炼大会不同,除了掌教一辈的座位固定的之外,其他弟子只散在场边随意观看,只是三代弟子多不太敢靠近柳衍等人,此处虽然视野良好,却是空空荡荡只有两人站立。
  周宇和白竟都是苗怀安的得意弟子,苗怀安为人宽和不拘礼法,门人当中他二人最是胆大无忌;又是初次上昊阳山,处处新鲜好奇,即使师祖在侧也毫无胆怯收敛。柳青梵大名道门弟子无人不知,但真正见过这位青衣太傅的却着实不多,此次试炼大会周宇白竟原本也没指望能见到他一面。此刻见他带了两人现身,注意力自然完全转到他的身上;加上青梵虽然声音不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说话,习武之人站在左近听得清清楚楚。听他讲解词句浅显,道理却十分明白,两人初时只觉奇异,但越到后来越觉字字深刻。等看到青梵和月写影比划招数,两人更是惊愕难当,一招一式来往应对看似匪夷所思,却无不精妙非常。
  “用力不用强,这里用‘推窗望月’,不如‘分花拂柳’。”
  “或者用‘轻罗小扇’的前半式也可以。”看一眼月写影,青梵微微笑道,“或者索性不去化解对方来式,直接同一招‘截云式’也可以。”
  同式相对是道门武功少数的大忌,青梵此言一出白竟和周宇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却听月写影应道,“速度要求太高,只怕他还做不到。两剑相交,力量不足是要吃亏的。”
  青梵呵呵轻笑,“不错。”
  月写影继续道,“但截云式的话,左手可以顺势去弹对方兵器,只要看准了用力,这场比试就算结束。”
  青梵微笑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云期子已然开口,“青梵,你身边这一位师侄是——”
  “月写影,我代师父收的师弟。”
  云期子闻言一怔,随即呵呵而笑,手抚长髯,“那,月贤侄是否愿意同老夫过过手?”
  写影一呆,转向青梵的目光里满是惊愕和疑问。青梵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既然是师伯有意,写影,你便好好比试一场。”
  向青梵微微一躬,也不看云期子,月写影径自轻轻跃入演武场中央。场中原来的两名弟子早已停止了比斗,所有人目光一致看向这身着着二代正传弟子袍服,眉目清俊的陌生青年。云期子地位尊崇武功深厚,招式以变幻莫测为长,年纪虽大,却是最好与人比武过招。见月写影面对他的主动邀战依然神情淡定,众人心下都是抑制不住的惊叹。
  “好好比试一场”,青梵的意思是尽可以发挥全力——道门影阁强者为尊,月写影十六岁被选为影卫,武艺资质自然极其出色;而跟随青梵八年武功更是精进,虽然功力精纯还略逊于青梵,但招式的应变机敏甚至还在他之上。此刻青梵一语解除禁制,自然全力进取,招招快式式狠,和云期子斗得旗鼓相当。
  不过片刻,武功见识较高的弟子已然看出门道:这些都是方才两场比试中拆解不到位或处理不得当的招数应对。两人斗得虽急虽狠,一章一节却是干净分明,不交一语,却是配合默契地指点众人武功。但见到月写影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武功竟已有如此造诣,不仅是场边的二代三代弟子,便是莫崖子等人也惊讶非常,目光不时由场中向柳青梵转去。
  青梵却是眉眼低垂,仿佛眼前全无这场激斗。
  瞥一眼凝神观战的风司冥,再望一眼站在路云身后双拳紧握的郝哙,柳衍心中轻叹一声,随即站起。“好了,师兄、写影,可以了。”
  话音未落,月写影长剑已在云期子剑上一击,身体借力后跃,顿时滑出十数丈到青梵身前站定。收剑向云期子躬身一礼,随即站到青梵身后。
  “真不愧是柳青梵的师弟!”云期子大笑道,“这四年来,属这场打得最是过瘾!”
  青梵微微一笑。对这位性情单纯的师伯他原是十分的好感,月写影行事处处以影卫职责为先,但若追究起道门弟子的身份,方才的做法却有些失礼,不过,“师伯若是还有余力,青梵愿意试试您的新招。”
  云期子顿时大喜,“你看出来了?”
  颔首微笑,“师伯可愿传授青梵?”一边说一边接过写影递上来的佩剑,青梵径自走到场中,身子一躬,“请师伯赐教。”借着这一躬之势,整个人已疾速向前探出,长剑直指云期子咽喉。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大胆!”见青梵将自己所创招数随意发挥,云期子一边笑,一边挥格青梵剑招,手下不停,口上也是不停,“这招平起快落最好……我慢收紧放,你紧收慢放也可……这里虚实随心,意属圆转……”
  听他一路大呼小叫,便是再迟钝之人也都知道云期子是在向场中所有弟子传授自己新创的剑法。风司冥惊讶地看着这位白发飘飘的矍铄老者满场乱走,剑上妙招迭出,心中越来越是惊叹,手上也不断比划着两人招数。突然肩上一沉,却是柳衍按住自己肩膀,“青梵应该教过你,招死人活,所以看剑不看招,学招不学剑。严守根基,随机应变,才是这一路剑法的精义,也是青梵要亲身下场展现给你的道理——记住了。”
  风司冥心头一凛,脸上顿时火烫。“是,司冥知错了。”
  “既然知错,晚上到清华池担十八担水。”不去理会听到“司冥”二字的莫崖子、周宇、白竟等人脸上骤变的神色,凝视着场中的柳衍表情丝毫不动,“现在,继续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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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天心易见明

  “挑完了?”
  风司冥刚将最后一桶水倒入巨大的水缸,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泠的声音。急忙转身,却见柳衍随手抄起一把清水,然后让水沿着双手缓缓流下。“烧水。”
  “啊”了一声,风司冥猛然回过神,急忙拎了水桶走到内间,掀开灶上大釜的包铁木盖倒满清水。俯身见灶堂里尚有未烬的木炭,随手在旁边柴堆边掠了两把引火的稻草点燃了丢进去;随后转身到外间抱了劈柴,一根根架空了塞进灶堂里生起火来,转眼瞥见灶台上一把蒲扇,顺手拿起来一下一下往灶堂扇着。
  虽然是皇子之尊,这些事情风司冥做来却极是熟练,柳衍也不说话,只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有风助火力,水开得极快,不多时釜中已是沸水翻腾。
  柳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布囊,解开囊口细绳,随手将囊中粉末抖入大釜中;顿了一顿,又取出两只瓷瓶,分别倒了几点在水里。见沸腾的水面一下子变得平静无比,随即慢慢结起一层薄薄冰雾,风司冥不由一呆,目光转处却见柳衍凝视釜中神情肃穆。等回过头,釜中冰雾已然散去,显得清澄无比,此时恰有一道月光透过窗格斜照过来,风司冥只觉水色似有微微变化,心中疑惑,“掌教,这水……”
  “这水,是给青梵用的。”柳衍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袖中又是一只瓷瓶取出,在水上轻轻点了三点,水面顿时恢复了初时的沸腾。
  风司冥呆了一呆,他素知柳衍医术超群用药如神,但此刻却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掌教!”
  “这两月来他心事交悴劳神劳力,一直未得休息,身体早已熬到极点。偏他不管不顾一味强撑,又数次强用内力。”淡淡瞥了少年一眼,柳衍随即收回目光,凝视着沸腾的热水,“强弩之末不穿鲁缟,演武场上故作轻松,只好瞒别人,哪里瞒得了我?”
  “太傅他……”紧抓着柳衍衣袖的手慢慢放开,风司冥怔怔看着沸腾的水面,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逸出微不可闻的一声,“我以为,我的身体……是因为有诸多良药所以才好得如此迅速。”
  柳衍轻“嗯”一声,看向风司冥的目光渐转柔和,“你不习医术药理,不知道……也没有什么错。他素性不愿向人示弱,当此时刻更不会授人把柄,所以,”顿了一顿,凝视着风司冥的眼睛光华流转,沉默半晌才叹息似的说道,“所以这几天你要尽量用功,每天晚上得了空便到梅林,我会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还有一些拳脚暗器功夫。你身份特殊,身边不可以有影卫相随,学些自保应变的武功,想来无论是青梵还是他都不会反对也不能反对。”
  听出那个“他”字上微微的停顿,风司冥手心里顿时渗出薄薄一层冷汗,随即深深伏下身去,“司冥谢过柳掌教。”
  柳衍笑一笑,随后摇一摇头。“殿下不用多礼。现在的柳衍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不得不多做考量。至于道门前路如何,相信殿下自有判断,多行无益,也用不着柳衍费心。对于殿下,我只有一个要求。”
  “请柳掌教说明。”
  看着稳稳站在自己面前,目光炯炯的少年,柳衍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渐渐浮出一抹清浅的笑容。“凡人皆有私心,概莫能外。事若无碍大局,殿下……且请宽恕则个。”
  看着两个小童过来将满满一桶药水抬走,风司冥这才从灶间暗处慢慢走出。
  是柳衍的安排,所以不言不问,只是到了规定的时间都到规定的地点将烧好的水送到吩咐送去的地方——柳衍治下的道门规矩森严,虽然只是一两处细节也可以看出其中心机。想到自己也算与他相处多年,竟是第一次触及这个看起来总是脱俗出尘的男子温和淡雅外貌下真正的心情,心,就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紧缩。
  举手、抬足、扬眉、垂目,每一声、每一句,都是将别人轻易地握在手里,导向他所希望的方向。看似冷目遥看俯察百态,空有感慨而不动半点心潮,一双手却尽握着天下棋盘翻云覆雨的玄机,在人所不知处,引导着一切掌控着一切。旁敲侧击的提醒,漫不经心的点破,轻易间,便是洞察一切。
  他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心怀胸襟才有最后一句要求。“得饶人处且饶人”,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万事把握分寸,能用人心之弊,也能容人心之弊——身为大陆第一大门派的掌教至尊,柳衍的眼界见识、心胸气度,又岂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这才是柳衍,这才是道门掌教的柳衍,这才是西云大陆武林第一人的柳衍!轻轻松松,一句“自有判断”就将整个道门命运交付到别人手里,挥一挥衣袖不染片尘的柳衍!
  擎云宫崇安殿上永远庄严威仪的君主,可知如此的柳衍?
  轻叹一声,缓缓步出灶间。
  月华清辉一泻如洗,整个紫虚宫皆如披了一层银纱,夜风轻和,显出一片安详静谧。
  没有目的地的漫游,双脚,却是不自觉地迈向那个人在紫虚宫的居所。
  梵音堂。
  月白色的人影悄无声息落在身前,定睛细看,却不是他身边见惯了的影卫月写影。
  “天色已晚,殿下请回。”听声音是和青梵差不多大的男子,看面貌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圆融融一团和气的面孔,像是天生便带着笑靥,冲淡了语气之中的清冷无礼。风司冥微微皱眉,“我有事与太傅相商。”
  “主上已沐浴更衣,若非十万火急,请勿打扰主上休息。”
  休息……“他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想起柳衍说过的话陡然一悚,风司冥顿时后退一步。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眼前男子,沉默片刻,才慢慢转了目光,看向兀自亮着一点灯火的卧房。
  “照影,你在这里守着。”又一道月色身影翩然落下,月写影对云照影静静吩咐一句,随后转向一脸沉静表情的风司冥。“殿下请跟我来。”
  又向那点灯光投去深深一眼,风司冥这才跟上月写影脚步。行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在一处浓密的修竹处站定,面前是一条贯通紫虚宫前后的山泉,清凌凌的水面映着月色,静得更胜明镜。沉默片刻,月写影随手摘下一片竹叶夹在指间,凑近唇边轻轻吹出三声,然后指上劲气一吐,竹叶顿时化为尘灰随风而散。见屋宇檐角几道人影快速闪过,月写影这才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凝视身前少年。“殿下可知写影身份?”
  虽然诧异他提出的这个问题,风司冥还是点一点头。
  “殿下可知主上身份?”
  夜一般幽黑深沉的眼眸紧紧盯住月白色长袍的俊秀青年,半晌,才慢慢点一下头。
  “那殿下可知……殿下身份?”
  心下一惊,风司冥迅速抬头凝视对方眼睛。月写影没有说话,只是从扎紧的箭袖夹缝里挑出一幅薄薄绢帛,两指轻轻拈住,递到风司冥面前。不用他再多言,风司冥已然知道那是何物,伸手接过放在怀里,一双眼睛盯住那张清冷淡漠的面孔,像是要从上面生生看出花纹来一般。
  “昊阳山道门总坛不比其他所在,寻常鸟雀根本飞不到紫虚宫上方。便是偶然有两只突破宫禁,也会被羽之部专门训练的鸟儿啄下来。”月写影的声音非常平静,“身在事外则当传讯知音保持联络,原是自然之理。但联络之时察看周围情形,确保机要之密,也是必须遵循守则的第一要务。殿下身份特殊,又当此非常之际,虽有必为之事,也务请三思而后行,以免给主上也给殿下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风司冥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才低声道,“那……若定要向山下传讯,当如何?”
  “此殿下私事,请自行思考寻找良方。”
  知道他再不会多言,风司冥无奈地扬一扬嘴角,随即收敛笑容正色道,“太傅身体如何?”
  月写影凝视他片刻,“无碍。”
  “真的……无碍么?”
  “主上素来爱惜自己身体,又通医术药理,殿下不必太过担忧。”月写影微微一笑,“夜已深沉,殿下明日还要继续到濯垢泉浸泡沐浴,请早些回清平居安心休息,莫要增加主上烦心。”
  风司冥点一下头,转身沿小径向自己的居所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步回头,“月写影。”
  “殿下还有何事?”
  “谢谢。”
  两个字语声虽轻,听在月写影耳里却是清清楚楚一丝不差。微微一怔,看着少年离去背影的双眸渐渐浮起由衷的淡淡笑意,随即循来路缓步向梵音堂走回去。一边走,一边将随手摘来的竹叶凑到嘴边,短促急切的三声后,几道黑影迅速由紫虚宫东南西北四角窜过来;随即双手轻拍两下,黑影顿时低伏殿宇宫墙花木之间,快得似乎他们的出现全是错觉。
  唇边逸出一丝满意微笑,月写影猛然窜起,身形展动仿佛一只大鸟,几个纵落便到梵音堂前。
  刚刚落定站稳,便听里面传来一个平和沉静的声音,“写影,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翻掌风云聚

  金石堂。
  浮云轩后,水风院前,三间竹木的宽敞大厅,便是整个西云大陆人所皆知的最著名的医馆,金石堂。
  金石堂原本不叫做金石堂,最初它只是道门弟子养病疗伤之用。紫虚宫在昊阳山半腰之上,虽然山中矿脉使得气候温暖,但空气之中的潮湿水汽却也是蒸腾不散,对病人的身体恢复不是十分有利,金石堂在泉区下方,正好供人修养。后来浮云轩擂台比武较量的江湖人受了伤也常被带进金石堂救治,加上道门正传弟子习武之外皆要学医,久而久之“金石堂”三个字便成了江湖之中无人不知的金子招牌。道门又将分布在大陆各地的名下所有医馆都统一改了“金石堂”的名字,医治对象也不再局限于江湖武人,每月十六更有免费的义诊,在道门弟子共同努力下,几年时间便成为西云大陆第一的医馆,而与金石堂相匹配的药行千金堂也渐渐成为行内举足轻重的药材大户。
  “……但凡武林中人,少有不招惹是非的,受伤、中毒原是家常便饭。只是普通的医馆药行多怕惹上麻烦,对江湖武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金石堂便钻了这么个空子,借着道门的名头势力只管救治伤者,谁也不能多说什么。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也都知道金石堂的规矩,踏入了金石堂的大门便不许再生争端,至于伤好了出了门如何报复寻仇那就不是区区医者所能管的事情。”郝哙一边说着,一边为风司冥掀起金石堂后堂的门帘。
  风司冥按着柳衍的吩咐,每天晨起便到温泉沐浴浸泡,中午就在水风别院用饭。青梵说过温泉养气疗伤需得限制时间不能太久,他每天在水中修炼也控制好了分寸绝不贪多。这几日青梵忙于处理门中事务,只有晚上和柳衍一起用饭时才能匆匆见到一面,而晚上又要跟柳衍在梅林学习内功暗器,七天下来两人相处时间加在一起总共不超过一个时辰。因此听到郝哙过来说柳师伯要他午饭后到浮云轩金石堂去,风司冥竟是一反平时惜食重礼的用餐习惯,风卷残云的速度让跟在他身边几日的郝哙都咋舌不已。
  金石堂三间大屋,一间用于看诊,最大的一间作为病房,最靠后的一间则是制药的药房。风司冥和郝哙进入时看到的便是选材、捣药、研磨、熬煮、滤汁一片繁忙的景象。
  “郝师兄怎么到这里来了?”相对的门门帘掀起处,走进来一个同样一身三代正传弟子服色的矮胖男子,乐呵呵的一张脸上露出些微的惊讶。
  “德宽的意思是,我不能到这里来喽?”郝哙玩笑似的答道,一边抱起肘来。
  那矮胖青年笑脸微微一僵,但随即舒展了眉眼,“我只觉得以郝师兄的身手不至于跑到小弟这里来。”一边上下打量着,“噫……看不出外伤的样子,难道是受了谁的掌风内劲伤不在外么?”
  郝哙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就是一掌劈过去,“陶德宽,你少和我玩这套!”
  “啊啊啊啊,三代首席、正传弟子中的第一高手,我可不敢和你挑战——要打也到外面去,闹翻了这里柳师叔非劈了我不可!”一边鬼叫鬼嚷,陶德宽身法却是极快,左闪右躲,在药炉药价之间晃来溜去轻松自若毫不费力。郝哙也不含糊,拍向他的双掌力道越来越大,带起的劲风清晰可闻。
  看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逃,所经之处药房中弟子无不各施身法轻功避闪开去,丝丝入扣直如是商量妥当的表演,风司冥不由“噗哧”一声笑出来。
  像是第一次发现还有生人在场,陶德宽略一分神,后领已然被郝哙拎在手里。“总算抓住了——逃得这么滑溜,也不怕风师兄笑话!”
  陶德宽却是毫不在意似的嘻嘻一笑,“我本来就叫做‘逃得快’,父母给的名字当然要对得起老人家的用心。”
  听他这么一说,风司冥更是忍不住好笑。陶德宽也是咧嘴微笑,轻轻拍掉郝哙抓在他肩头的手,一边整整衣服向风司冥行礼。“陶德宽见过风师兄。”
  演武场上小试炼会每天都在进行,风司冥虽只第一天随青梵一起去看过,但那日无论青梵还是月写影表现都太引人注意,门人弟子大都记得青梵身边这个身着三代正传弟子袍服的少年。又有人传说他便是蝴蝶谷大破西陵大军的“冥王”九殿下风司冥,虽然众人都觉他容色过于清眷秀美,但神情举止间自然的一股高贵骄傲却是让人不由低头,因此紫虚宫中无论他走到哪里周围都是关注的目光,若非众人碍于柳青梵少掌教和冥王的特殊身份关系,只怕便要扑上来看个清楚问个明白。此时见陶德宽言笑自若,举止之中一副落落大方,风司冥对他顿时添了三分好感,拱一拱手,“师弟。”
  冲风司冥笑一笑,陶德宽随即向身边一名正在碾药的弟子道,“上午送过来的那些竹芥子磨好没有?”
  “回师兄的话,早弄好了,都在那边架子上搁着。”
  话音未落,陶德宽已经伸手在回话人脑袋上打了一下,“既然好了怎么不送过来?就忙到腾不出这点工夫——外头可都等着这个用呢!”说着走过去取下架子上一个半尺高的瓮罐,揭开了盖子嗅一嗅,“是了。”将罐子抱在怀里,向风司冥和郝哙两人一努嘴,“柳师叔就在外面,一起过去?”
  三人一跨入金石堂正厅,便看见青梵坐在一名老者身边搭脉,一个学徒打扮的少年抱了药箱立在他身后,骨碌碌一双大眼紧紧盯着他脸上表情。
  “脉诊得不错。”顿一顿,瞥了身边欣喜若狂的少年一眼,青梵淡淡接着说道,“方子下狠了。去重新拟一个来。”
  见少年顿时如霜打了般的颓然表情,风司冥不由微微一笑。陶德宽忙向他道,“莫要笑!在这金石堂里谁都知道柳师叔是最严厉的,稍有点轻忽都会被骂——”
  话没说完,青梵冷电一般的目光已然扫过来,陶德宽一个寒战,连忙跑过去将瓮罐呈上,“师叔。”
  嗅一嗅罐中竹芥子和松油的味道,青梵点点头,“好了,去吧。”随后站起身来,“司冥,过来。”
  “是,师傅。”低低应一声,风司冥跟着他走到用屋子角落屏风之后。在仅有的一张竹榻上坐下,少年随即伸出手腕。青梵微微一笑,两指搭上脉搏,半晌后放开,脸上已是淡淡喜容。“濯垢、涤尘泉水的效果已经出来,看来可以提前两天,明天就去那清华冷泉了。”
  风司冥“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一声,“啊,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想去看浮云轩的擂台,让郝哙或是其他正传弟子带着去便是。这几日前山后山的景致想来你也看得差不多了,浮云轩里宣武擂台多有高手,对战不乏精彩。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和门中弟子交手,只是要小心些,点到为止即可。”
  “师傅……”
  “我两年不在山上,积下一堆事情。难得来一趟,却不能陪你到处赏玩山景……呃,再等三两天,试炼大会准备工作理顺了我便同你到山顶雪峰去探那些冰岩石洞,如何?”
  凝视着他温和含笑的面孔,半晌,风司冥才摇一摇头,“师傅,司冥不想打扰你的事情安排。”
  沉默片刻,青梵轻轻吐一口气,微微笑道,“那……你就跟着掌教好好用功,调养身体,等三月三日试炼大会一过我们就下山回京。”见风司冥点一点头,青梵微微一笑,突然直直望进少年夜一般的黑眸,“司冥!”
  发觉那眼神里的探究玩味,风司冥顿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身子向后靠一靠,“呃,什么事?”
  像是觉得少年的反应十分有趣,青梵抿嘴微笑,“没什么,只是,昨天金玲、萧蝶儿还有刘海虹几个都跑过来旁敲侧击地问,你参不参加试炼大会,我没回答……司冥,你要不要参加?”
  呆了一呆,风司冥随即低垂了眉眼,“司冥不知道。”
  “那样啊……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偶然任着性子玩玩也没什么不好。”青梵微微笑着,随即站起身向屏风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都是年轻人,趁着相聚彼此结识结识,以后也有个你往我来,别弄得遇到生人就不知所措才好。”
  风司冥顿时会意,“司冥知道了。”
  “我这里病人不少,你身体不算全好,还是早早回到宫里。顺便和掌教说一声,我今天晚些回去,晚饭你们就不用等我了。”口中说着,青梵已经坐到另一个满面病容的妇人身边,替过那名脸露难色的道门弟子继续把脉。
  静静看着那神色沉静的青色身影,半晌,风司冥才轻轻一躬,随后迈步向门外走去。
  所以,他没有看到那双沉静眼眸凝视着他背影时候流露出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风师弟!”
  被突如其来的一声顿住了脚步,转身之间,风司冥已然记起这个活泼声音的主人。微微一躬,“金师姐。”
  呆了一呆,金玲随即咯咯娇笑,一边向身边两个清秀少女道,“说了你们还不信,看看,到底是有人叫我师姐呢!”
  风司冥微微一笑,向那两个同样是三代弟子服色的少女拱一拱手,“有礼了。”
  两个少女都是同样的淡黄色衫子,只是腰间束带一个浅绿一个桃红。浅绿腰带的少女年纪略长,神色之间也更为端庄稳重,随着一声“风师兄”行的竟是一个极完美的躬身礼。而那桃红色腰带的少女和金玲都是十六七岁模样,笑容也是一般的天真活泼,跟着那浅绿腰带的少女行礼到一半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那个,刚刚你真的叫玲玲‘师姐’?”
  风司冥顿时微笑,“是。”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叫她,如果可以的话也叫我师姐好不好……”一语未毕,头上已经被金玲和那绿腰带的少女一边敲了一下。那浅绿腰带的少女微微欠身,“闵珞顽皮,请风师兄不要怪罪。”
  “宛蓉师姐——”束着桃红腰带的闵珞委屈地瞪向赵宛蓉,“明明你也很好奇的……”
  微笑一下,看一眼金玲,风司冥静静说道,“因为金师姐是金师伯的千金,而按照年纪排行,司冥比师姐小了一个月。”
  闵珞顿时撅起嘴巴,“原来你真的比我小!唉,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师傅的女儿!这样我也有人叫师姐了!”
  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赵宛蓉已然开口解释,“苗师伯座下弟子,闵珞是年纪最小的。”
  风司冥点头笑一笑,“嗯”了一声。闵珞见他表情,顿时嚷了起来,“怎么,你年纪比我还小,这副表情是看不起我吗?”
  “如果是这样,就演武场上见高下!让你小看我们女孩子!”闵珞话音未落,金玲已经高声喊道,只是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实在不符合说话的内容。
  “风师兄……”
  看一眼赵宛蓉表情,风司冥暗暗叹一口气,知道离开浮云轩金石堂后便让郝哙自行其便、没有让他一路跟着绝对是最大的失策。“那么,就一起去演武场吧。”
  话才出口闵珞和金玲顿时欢呼起来,金玲更是抓住他右手,“快啊,快点!”一边说一边就向演武场跑去。几次没有甩脱,风司冥索性运起才学不久的轻功,脚下使力,片刻竟是反带着金玲一路疾行,让跟在他们身后的赵宛蓉不由心中暗暗赞叹。
  小试炼会原本没有其他特别的规定,试炼大会之前每一天下午都是道门弟子门徒会聚大演武场切磋技艺的时间,柳衍等门中尊长也多会在旁观看点拨。此刻演武场上白竟和朱正恰好斗完一场,莫崖子和沙迹子分别指点了两句后两人刚要再行比过,忽见风司冥和金玲以轻功携手而来,众人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
  “师祖,我要和风师弟比一场,您给我做评判!”冲着沙迹子喊了一句,金玲已然落到演武场中央,手上一柄佩剑明亮如雪。风司冥向场边柳衍一辈师祖行了礼,然后稳稳站到场中央金玲的对面。“请师姐赐教。”
  沙迹子微微一怔,目光在风司冥身上一顿随即转向柳衍,见他轻轻颔首,这才轻吐一口气。“好,你们便比一场。”
  原本热闹的演武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场中少年身上。风司冥一身三代正传弟子的服色,又是柳青梵唯一的弟子,更是赫赫威名的“冥王”、身份高贵之极的九皇子殿下,若说众人不好奇他的武功实力那实在是说谎。只是这些天他都和三代弟子的首席郝哙形影不离,又不到演武场试炼会上,普通弟子随随便便哪里就能上前邀他动手比武过招?此刻见金玲拉了他下场,又听那个娇纵活泼的小师妹被叫做“师姐”,众人又是好笑又是期待,紧张激动的心情竟远胜自己亲自下场。
  金玲年纪虽小,却是自幼习武。她在昊阳山上长大,除了得父亲金无焕亲传武艺,更有一众师叔师伯甚至师祖时时点拨。就算众人看她一个小小女孩手下无不留了余地,但日日处于武功好手之间,她一身道门正宗武功到底学得扎实,比起普通门人弟子来丝毫不堕“正传弟子”的名头。前几日小试炼会上她也和数名三代弟子交了手,武技实力如何场上众人都是知道的。见她出手便是一套“流光剑法”,剑式轻灵矫夭,进退迅捷如电,都是暗暗点头。
  但看向风司冥之时,众人心中却只有“震惊”二字:正传弟子大都见柳青梵使过这套剑法,二代弟子更是向他学过。只是“进退随心,圆转如意”八个字却从没有体会得如此深刻。虽然招招后发,却式式先制,挡住金玲剑招,却不急于顺势抢攻而是回剑严守门户;剑式绵绵密密流转不尽,从容挥洒间更显得气定神闲。
  其实,道门武功素来提倡弟子自悟新道自创新招,太极剑和门中的柔云绵剑意蕴相通,众人只当他自柔云绵剑中领悟得出,因此少有人能跳开绵剑樊篱领会太极精义。而风司冥数年只练这一套剑法,之前又得青梵吩咐不争胜抢攻,纵是激斗之中也保持着沉稳自敛,偶然一个借劲推招就显出巨大威力。
  站在柳衍身边的云期子抚着长髥面带微笑,“好剑法,真是好剑法!这样下去小小玲儿根本不是对手——掌教师弟,让他们就此停下如何?”
  柳衍微微一笑,“这个不急。”
  云期子一怔,却见场中两人双剑相交,“当”地一声,金玲手中长剑已然脱手,连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站定身子。风司冥身形展动,接住被击飞的长剑轻轻落到金玲面前,双手奉上,同时身子微躬,“谢师姐指点。”
  金玲一张俏脸顿时胀得通红,黑色大眼却是闪闪发光,接了剑一声不响,直接钻到父亲金无焕身后。金无焕身边他的大弟子陈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便拔身跃入场中,长剑一提摆出一个标准的起手式,“风师兄,请!”
  柳青梵十三为太傅,陈敏拜在金无焕门下成为正传弟子却只有九年,算来入门还在风司冥之后,所以反要叫他“师兄”。虽然不知道他名字身份,但看他之前注目金玲,此刻见他对着自己的目光眼神,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只得抱剑还礼,“请多指教。”
  陈敏既是金无焕第一个正传弟子,武功资质自然都是极好的。何况他成为正传弟子之前已在门中习武六年,单是功力一项也比就算身体完全恢复的风司冥深厚数年。同样的流光剑法在他使出来竟是招招迅捷狠辣,比金玲的轻盈灵动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知道不能力敌,风司冥只能展开轻功一路周旋,一柄长剑严守门户,舞得滴水不漏。他十二岁便进入军营,真正的久经战场出生入死,临敌经验却是远比少在江湖走动的陈敏丰富,此刻只一味的坚守自保,在他自然绰绰有余。时间一久,军旅生涯磨练出来的坚韧毅力更是显现无遗,陈敏虽然功力深厚,但风司冥同样丝毫不显气力不济之象,斗得正是旗鼓相当。场边自莫崖子以下,二代弟子的钟卿、苗怀安、路云、金无焕都纷纷向身边弟子解说两人武功高下应对得失,一时竟是热闹十分。
  陈敏久战不下,心中渐渐浮躁,耳中更听指点议论中多是自己之失,手上剑招顿显繁乱之相。风司冥战场上素来身先士卒,交战之时最善感知和发觉对手破绽,才觉陈敏心绪动摇,长剑已然点向他右腋下身体要害。
  感觉剑上阻力,风司冥顿时惊醒,急忙撤剑,但微侧的剑尖已经划开衣衫刺入皮肉。见陈敏腋下鲜血渗出,风司冥心下大骇,抢上前去查看。场边监督的沙迹子还有金无焕等也都忙忙过来查看,见陈敏只是最轻的皮肉伤,众人顿时心中一安。回头看向众人围上时便退开的风司冥,却见他脸色煞白,无力垂在身侧的双手拳头握得紧紧,被细密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的嘴唇竟流出血来。
  见众人目光,风司冥默立片刻,突然猛地转身向来到身边的柳衍重重跪下。“司冥学艺不精,伤害同门,请掌教惩罚!”
  轻叹一声,伸手将少年扶起,又抚一抚他的头,见他抬眼看向自己,柳衍这才温和地微微一笑,但随即敛起笑容转向四周围拢过来的门人弟子,落到陈敏身上的目光已是严厉非常。“陈敏,你知错吗?”
  简单包扎了伤口的陈敏顿时跪下。“请掌教惩罚。”
  “同门切磋,何致苦苦相逼?点到为止,你却是全力相搏。那一剑若非你心存伤人之意,如何会露出如此破绽?伤是你自找,武德一道更是有亏。从今日起到静室思过三个月,若能悔悟则好,若不能,我道门少一位正传弟子也罢。”
  取消正传弟子的资格——这可以说是道门中最重的惩罚,虽然留了余地,但对入门近十年的大弟子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惩罚。众人看向陈敏的目光怜悯顿生,却无人敢开口求情。接到沙迹子躲躲闪闪的求恳目光,柳衍只是轻“哼”一声,携着风司冥的手回到自己座位,随即向沙迹子说道,“继续比试。”
  经过方才一场,之后下场的吕宁和赵宛蓉都是十二万分的谨慎小心。斗得虽然激烈,但都是招式上的较量,比的是见识、应对、机变,倒也十分精彩。风司冥偷偷看一眼柳衍,却见他神情平和,一双深眸沉静无波,惊恐繁乱的心头竟也随之渐渐安宁。等到郝哙和李力下场过招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一贯镇定,平静地看起场中两人的武艺招式来。
  柳衍淡淡瞥他一眼,这才微微垂下眼帘:分寸的把握,武道权谋都是一理;少年自幼身当重任,看似老成自信,其实内心多有不安。面对陈敏紧逼的怯意让他无法如前控制好剑上力度,随后的恐惧和自责也都是对自己原本实力的极度怀疑。少年早已习惯处处以青梵为模范,却从未见过青梵的恐惧和不安,如此心理原是再正常不过。自己方才严惩陈敏,一来是他确实犯到门规禁忌,二来也是为少年树立信心,只要行事正确便当正大无惧坚持而为。擎云宫不比军旅边城,在紫虚宫他能学到的越多,回京受益自然也越深厚——这样,也算自己为唯一的爱子多少做了些事情。
  抬起眼来,见身边少年临风而立英姿勃发,柳衍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淡淡微笑:天命者的选择,终归不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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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

  “风师弟,风师弟!”
  听到金玲急急的喊声,风司冥微微苦笑,停步、转身,脸上已是温文平和的笑容。“师姐,什么事?”
  “听说柳师叔到静室去了,是真的吗?”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道门中人素来和睦,但若说全无矛盾却是绝无可能。何况门中各有系派,试炼大会期间借着机会下些绊子使些暗手给些苦头原是正常之极,只要不做得太过出格,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惩罚;但一旦犯忌,则绝无宽待。此次柳衍严惩陈敏,只怕是在众人面前立威、强调试炼大会比武规矩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前日演武场上发怒将陈敏罚去静室思过使得整个道门上下惊惶,这两日门中弟子比武演练无不小心谨慎严守分寸,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对于陈敏的处罚确是严重,但一代、二代弟子大都知道柳衍用心,又顾忌自己身份,因此无人敢向柳衍求情。而放眼整个道门上下,唯一可以替他说话的人,这三天来却是全无动静。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微微苦笑。这件事情闹得道门上下不安,青梵不可能不知,但三天来只字不提,分明就是要把人情让给自己。武林中人就算再不拘小节,对自己的皇子身份终是忌惮三分,若要相交极是困难。道门到底一脉同宗,比起其他武林门派容易亲近,在山上十天住下来,二代、三代中年纪较轻性情较爽直的弟子结识了许多,如郝哙这般谋图前程大志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取去了面具的自己完全不同于军中“冥王”的冷峻,至少对于大凡同辈的三代弟子“风司冥”和人所熟知的冥王九殿下完全是两个印象,而“风司冥”是可以接近可以平等相处的。青梵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带上昊阳山,除了用温泉为自己疗伤,更是要自己趁着道门试炼大会弟子聚集这个时机,以昊阳山为起点,真正地踏入这个所谓的“武林”——更通过道门弟子之口,将人们心中自己单纯的“冥王”印象彻底地协调和丰满。
  青梵,是在等着自己迈出这一步。
  柳衍也在等。
  但金玲、赵宛蓉、白竟、吕宁这些同辈弟子,已经等不及了——毕竟,比起“风司冥”来,陈敏是他们熟知的人,是他们的同门大师兄,是他们的好朋友好兄长。
  “这个,司冥不是很清楚。但去静室的话,师傅应该会告知司冥。”温雅地行礼答话,风司冥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刻意做作。“就我所知,师傅近日事务繁忙,一直都在九章厅和四象舍。”
  “哦……”金玲脸上满是失望,身后周宇轻拍她肩,这才抬起头看向身前少年,“师弟……”
  “我正要去掌教的澹宁居。”一语既出,见面前数人脸上皆是又惊又喜,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轻咳一声,“众位一起去吗?”
  “当然当然!我们本来也是约了要一起去替陈师兄求情的!”金玲欢喜地跳过来,一把抓住风司冥手臂,“你也去的话就太好了!郝师兄你也帮我们向掌教说说吧!”
  跟在风司冥身后的郝哙苦笑一下,“风师兄,掌教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言出令行,求情不易啊。”
  “真是婆婆妈妈的首席!陈师兄好歹和你一同入的师门哪!”金玲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一边转头向风司冥笑道,“算了,咱们不理他。反正,有风师弟在就一定可以的!”
  见风司冥向自己微微点头,郝哙顿时会意,随即大声说道,“是小师妹你自己说的,到时候碰了钉子回来可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一边转向金玲身后的一群,“掌教对陈敏的处置是正确的,你们这么一大群人拉着风师兄过去像什么话?赶快各回各位加紧练习,准备下午的小试炼会才是正事。还是,信不过他,想跟过去添麻烦吗?”
  到底是三代首席弟子,被他一语提醒众人顿时恍然,一齐向风司冥行了礼便自散去。只有金玲拉着风司冥,定要和他一起去柳衍的澹宁居。风司冥见她坚决,笑笑便允了。
  看到风司冥临去时满意的一瞥,郝哙心中一喜,但随即敛起笑容。望着紫虚宫西面翘角风楼,他知道,这一趟九章厅是非走不可了。
  柳青梵,一定也在等着这个消息吧……
  依旧是那片梅林,香雪如海。
  但步行其间的心情,与十日前初上山时,却是大大不同。
  “道门下的产业,除医馆、药行外,还有客栈、神社、茶楼、饭铺,以及田庄果园,每年收益千万,只有这样才支撑得起偌大一个门派。”青梵拈着一枝花苞满满的梅花,脸上清浅笑容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得,“不走镖、不护道,本本分分经营,老老实实生计,武功不为外人所用——道门在这上头的严格规矩,在整个大陆武林,都是独一无二。”
  风司冥自开始用温泉疗养,就极少和青梵相处。每天都是上午在温泉浸泡,下午练习剑法或同众人在演武场比试,要到这梅林寻柳衍学习武功暗器,细数下来一天不过是晚餐桌边匆匆一面而已。而每次问他所在,都是“在金石堂施诊”、“在九章厅查账”、“在四象舍议事”这样的答案。青梵曾允诺陪他赏玩山景,今日是他在清华池冷泉的最后一天,青梵上午处理完九章厅的事务便过来同他一起用了午饭,两人也不往山顶雪峰这些险处探奇,只是在梅林信步而游。时而交谈两句,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放眼尽是香雪流舞,身边白虎亦步亦趋,望着身前一袭青衫飘洒,风司冥心中已是十分满足,此刻突然听青梵主动提起道门事务,心下顿时大大惊讶。
  “太傅这些天,都在处理……打理道门的产业?”
  青梵微微一笑,“司冥,你可知道,大凡武人独行于江湖,都可用‘落魄’二字形容其境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者多傲气,不肯为他人奴仆;又恃强,刀剑快意,招惹无穷麻烦而不自知。等发觉囊中羞涩,处身艰难,不得已谋求生计之时,则极易为此所困,往往不拘善恶不问奸邪,被人利用而使武功武德尽堕下流。”
  “是。”
  “所以道门才定下规矩,凡允许行走江湖的正传弟子皆须学医,纵武功不济,也能凭医术养活自己。我又将道门武、商分开,武不同他人交恶,商不与武道相干,习武强身,经商养室——”说到这里回眸一笑,“这便是我曾经告诉你的,企业的集团化多元化经营。”
  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隐约记得青梵确实讲过经商之道,但都是在和林间非讨论如何制定律法兴盛商业。自己当时年纪尚幼,在旁听了只言片语自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至于这其中与江湖武林的关系如何,自己更是全然不知了。此刻被他提点,心中隐隐一动,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却也说不出来,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太傅的意思是,道门能在武林中保有超然地位,除了武学深渊行事端正众人信服外,最根本是门下产业兴隆,自给自足财力雄厚之故?”
  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所谓急公好义、慷慨潇洒,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持,谁能真正挥手千金?道门虽大,常在江湖行走的弟子却不很多,近年更是约束严格极少参与武林之事。保持声名不堕,在我看来倒有一半是因为这个。”顿了一顿,凝视少年的眸子光华隐隐,“商业与武道不同:凡经商者,必与百姓交、与官府交,开市纳税,出入记名,便是村头小贩,看似不问朝堂无关时局,其实千丝万绪都在一体;可以引导、可以掌控,只要政策妥当,便可为国家生利,使百姓得惠。而国家朝廷,也不会轻易动摇了百姓生机。”
  听到最后一句,风司冥陡然一凛,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司冥明白。”
  “不,你没有明白。”青梵微微笑着,一边缓缓摇头。拈着梅花花瓣在指尖轻轻揉搓,“很多事情,是唯有经历了才有体会。道理上的‘明白’,不过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而已,至于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完全是另外一桩事情。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风司冥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却被青梵截住,“司冥,重农兴商,是我北洛国策,你可知道为何农在商前?农商为本,为何不说商农为本?”
  “商,需有物而行而兴;农,产百谷、生百物。无农而商,是无源之水。太傅,当年你讲《韩非子》说耕战之法……”
  “不错,但不完全。”青梵微微一笑,顿一顿道,“司冥,回到承安之后,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藏书殿里历代历国的地理志全局通看。《博览》的农事篇,也要细细看过,我要考的。”
  “是,司冥记住了。”
  “现在来讲讲你今天上午的行动。”随手将指尖的花瓣小球弹开,青梵转向少年微微笑道,“时间、地点,还有见证人,选得很好。”
  风司冥顿时低下头,“太傅,我,我只是不想他因为我而毁掉全部的前途……”
  “没有别人能毁掉一个人的前途,能毁掉前途的只有那个人自己。”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扶上少年肩头,“我以为,经过这件事,你起码会更自信一点。”
  风司冥猛然抬起头。
  “虽然我从来都不想教导你这些,但是,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像人希望的那样简单。暴力不会成为真理,但司冥,力量往往是唯一的说服理由。面对无法避免的对战和挑衅,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急境况,除了击溃来犯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军队、战场,在进入这个特殊环境的时候就决定了你要面对的敌人,战场上个人的行为都只是为了整体的胜利,保家卫国,仁者大义,你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和犹豫。但是,回到承安,回到擎云宫,就不是这样了。”微笑着拂去落在他头上肩上的花瓣,青梵的声音却仿佛从极其遥远处传来。“对必须要击溃的对手,也许会同情、也许会怜悯、也许会惋惜,但决定就是决定,决定了就不能后悔,更不可以有半点的怀疑和动摇。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最好地保全自己、壮大自己,最终达成目的,哪怕这个过程……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上位者,或者说想要成为真正上位者的人,要有这个觉悟。”
  心中突突地跳着,风司冥不自觉地抓住了青梵拂过肩头的右手,“太傅,我……”
  “理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但是感情往往会怀疑理智的决定、背叛她的选择。必须有最坚定的心志才能让我们继续心中正确的道路。”淡淡笑着,青梵左手轻轻握上被少年抓住的手,“理智,或者说头脑,司冥,你永远比你想象的更聪明。但是光有头脑是不够的,一点也不够;如果心志无法与头脑协调配合,越聪明也就越危险,而对于生在天家的皇子,则将是一场彻底的灾难。”
  “我……没有错。”沉默片刻,猛然抬起头凝视着青梵的眼睛,“是的,太傅,我没有错!陈敏的挑衅我必须反击,我没有违反点到为止的规则,我没有使用卑劣或是半点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取得胜利;他的受伤、受罚都是自讨的,为他的行动应该付出的代价,这些,我都没有任何一点错误!”咬一咬嘴唇,“我唯一的错误,是不应该为可怜他的受罚而产生后悔,产生动摇。”
  青梵微微笑了一笑,“人的生命过于脆弱,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夺走了我们最重要的根本。一个人为了保存性命而做出的努力是正确的、天性注定的,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而求生自保意识,与是不是身在战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掌教才没有同意你的请求,因为任凭你姑息和放纵他人错误,违逆内心正确判断的行为,会给你以后的生活带来无法估量的危险。”双手翻动,青梵轻轻抓住风司冥的双手,“司冥,战场没有让你冷酷无心,我很高兴,只有对生命敬畏的人才可能真正地赢得生命之于他的尊重。司冥,你的手将会掌握许多人的生死,你的选择将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如果你不能坚定地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遵循内心的正确而踟躇茫然……会流很多的血,而且,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
  “太傅,我知错了,真的!”
  “我没有说你是假的啊……”温和地笑起来,笑容顿时冲淡了脸上的严肃深沉,“司冥,独立自主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难,不在自主分析情况,自主判断选择,自主承担后果;难,是难在自信,思考时的自信,决断时的自信,还有面对任何可能意外情况,无论结果和影响如何都绝不动摇和后悔的自信。不可能完全没有怀疑没有担心,但是一旦事情开始,过程中无论面对什么,都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掌握情势主动。如果其中有疏漏,就要立即设法弥补;哪怕一开始是错,也想尽办法扭转方向。因为时光不能倒流,世事无法重来,而现在正在发生进行着的事情,却可以因为我们的心愿而改变。”
  “太傅,太傅是说,你不怪我利用陈敏的事情收服人心,还有利用郝哙和浮云轩的权利联络江湖消息……”
  “嘘——”青梵微笑着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这种事情不需要大声说出来,我的司冥殿下。你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不是不利于我的,我不会有任何反对。”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不利于太傅的!”
  看着少年赌咒发誓的坚决,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拍他的肩膀,“认定了正确的事情,就尽量去做吧。在山上还有两天的时间,要抓紧了。”
  “掌教,这是去年千金堂及六十九间分堂全部药材收益的细目,请查点。”
  “这是金石堂及五十五分堂诊金的帐目。”
  “这是浮云轩和水风别院收支的细目。”
  “这是紫虚宫一年各种收支用度的记录。”
  “这是道门名下一百零三家客栈、神社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七十九间茶楼、食铺、饭庄去年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二十一处田庄的收支帐目。”
  “这是各分堂呈上来的年度收支报告。”
  “这是去年一年合并产业以及新增产业的名单,相应的人员调配名单也附在后面。”
  “这一份,是所有产业主要负责人的姓名和去年一年中每月薪水的记录。”
  “这些,我都和相应的主管讨论审核过,其中有几处发现不对发还,现在也都重新报了实帐上来。现在这里的,应该就是道门去年全部的经济用度。”
  恭恭敬敬将整理审核好的帐册在柳衍面前一本本铺开,青梵说完后随即垂手退开。
  “承影令、青冥剑都在你手里,你已经是道门名正言顺的掌教,这些事情,以后不需要再向我回报。”
  “在掌教接任大典之前,道门的掌教都只是师父您。青梵可以代行教中一切职权,但,请师父依然保留掌教名号,直到不得不传给青梵的那一天。”恭敬地欠身,幽深精亮的眸子里是满满的坚定。
  柳衍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展开眉眼,随手指着桌上一叠帐目,“这些你收去吧,你知道,我素来不擅长这个,看与不看都是一样。”顿了一顿,“青梵,在我记忆里我教过你不少东西,但唯独没有经营商务一项。”
  “记得在山谷中,每次为买取米盐布匹出谷之前,师父都要清点草药皮毛一算再算,这便是教了。”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不能为经济,就是想隐世独居维持基本生计也自不得,小到一个人一个家,大到一个门派一个国家都是如此。师父言传身教潜移默化,青梵自然要时时用心刻刻学习。”
  明知道他是故意转移话题,柳衍却是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时光,嘴角微扬逸出一丝温柔笑意,“你是在指责师父当年处处苛待?”
  “青梵不敢。”
  “是‘不敢’,而非是‘不是’啊……青梵,细细想来,你六岁起便夺了我持家养家的权利,胆子当真不小。”虽然语气近乎严厉,但眉眼间的轻松笑意却是毫不掩饰,目光越过握着茶杯的手投到一身青衣的青年身上,满是温柔。
  青梵也忍不住轻笑起来,随手在身边椅上一拂后坐下,“师父素来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所以道门才有今日产业兴隆的景象啊。”
  柳衍斜睨他一眼,“那些还不多是你的主意?千金堂做大也不过是五年来的事情,各分堂商、武分开也是你一力主张,就连这昊阳山上温泉浴场和水风别院也都是你一手设计——青梵,虽说家国一理,但真正既能经国又治家的人,少而又少。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哪一样都不容易;而让两者结合,能做到的至今我也不知未闻。”
  “君非凡以家为本、以商为业,积累钱财、买马招兵,助武德帝成功登基;而后主持国政,发展生产顾励商贸,使北洛昌盛繁荣,成就武德帝一世帝业——家国一理而经营得当的人,至少我北洛便有此楷模。”
  柳衍顿时哂然,半晌才淡淡一笑道,“青梵,从同居山谷起我便时常感觉,你根本不是一个孩子。你太聪明,太早慧,看人见事也太冷静犀利,哪怕是最细末微小之处也能发现于己有用的不同来。但每次我都会告诉自己,你是那一脉的后代,你身上流着那一脉的血液,你当然不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君非凡、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无论哪一个,都是才华风采倾绝天下!经营北洛一百六十余年、辅佐风氏王族九代帝王,在君家人面前说家国一体一理,倒是我的不是了。”柳衍向前倾一倾身子,“但,青梵,你要明白,你和他们再像——你和君雾臣再像,你也不是他,你也不会成为他。”
  “我不是他,也从来不想成为他。”青色身影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低低回了一句,眼中突然掩去所有思绪波澜。半晌,又重复一遍,“我从来不想做君雾臣。”
  身前青年只是静静坐着,但片刻之间整个房间都像骤然缩小了一般异常压抑。柳衍将茶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顿一顿,将杯中茶水泼到地上,重新续了一杯,这才稳稳端起。“青梵。”
  “弟子在,师父。”
  “我曾经……算过自己的命数。”
  青梵猛然抬起眼睛。
  “命中当遇三人,三人决定一生命运: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乐极而苦,苦方知乐;遇第二人,乐极忘苦,苦则难当;遇第三人,纵苦亦乐,苦乐随心。遇第一人,改我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我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我全部心情。”柳衍语声平静,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极是平和,“没有人知道,我并非到了承安,才第一次见到他。”
  默默为他杯中续满茶水,青梵轻叹一声,避开他过分锐利的目光。
  “我七岁起在这昊阳山上学医习武,十四岁时自以为学艺已成,拜别师父下山历练。一年之中,江湖上未遇敌手。却在子初江头,看到一个人。寻常文士打扮,全无半点武功,便这么立在船头,刀光剑影之中,冷眼看桅杆帆索间性命相搏。胜负分明,胜者拜服在他脚下,他一个点头便让那人欣喜若狂似乎此生无憾。我看得出,胜的那人武功绝不弱于我,目光行动之中更是骄傲无尘,但在那人面前,却不过一介谦卑童仆。少年气盛,又凡事好奇,于是贸然上前探问。不料他身子一转,目光相对之时,我便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当时我以为,只有坐拥天下的帝王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淡淡呡一口茶水,柳衍缓缓继续说道,“直到他的坐船在江天相接处完全消失,我都无法移动双脚。他那一眼,便让我之前所有骄傲、豪气和自负全部化为泡影灰烬;那一眼让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会让你一望便谦卑得只想跪在他面前;那一眼让我明白,一年的游历仍然不过是井底之蛙的浅陋;那一眼让我决定,找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重新开始最基本的修炼。”
  “师父口中的那人,是君雾臣。”
  “是,是他。让我于狂妄无知的顶峰上猝然摔下,让我收敛了全部骄傲自负的人,是他,也只有他,君雾臣。”
  半晌,青梵才微微一笑打破室中异常的沉默,“所以师父才让影阁收集了君家众多资料,而不是为了‘他’。”
  凝视着那双幽深黑亮的眼,柳衍轻轻一笑,“青梵,你确实是他的儿子,你和他……有同样的眼神。但是你年轻,你的凌厉太过形于外在,你有和他一样的风流才华,却没有和他一样的势力依靠——对这样的你,擎云宫太危险。从前你还可以借着年纪幼小置身幕后,现在却要面对所有必须面对之人。就像你当初教导九皇子殿下所说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于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的一种眼神。”
  “我以为……我有所收敛。”
  柳衍轻笑着摇头,“太过自信的苦果,青梵,你并不是第一次品尝。风胥然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和君雾臣斗了整整二十年,分辨君雾臣最微小的一切,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看着柳衍脸上苦笑,青梵不由深吸一口气,“师父,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九殿下身体已恢复十之八九,以后只饮食注意、不要过度劳累就不会有任何损碍。你不愿待到后天试炼大会,我也不强留你。青冥剑既然在你手,道门门下弟子皆尽由你调遣,无论是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伸手抚上青梵额发,脸上笑容显得异常温柔而坚定,“青梵,记着,这个名字是我为你取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你的父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站起身,在柳衍面前跪下,“青梵知道,柳青梵的父亲,只是柳衍、只有柳衍。”
  微微一笑,柳衍将他轻轻拉起,“好了,去准备吧,明天好早起赶路。”
  青梵点头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刚要抬脚却猛然转回身子,目光直直撞见柳衍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中顿时一痛,双膝一屈,“父亲,孩儿去了……请保重。”
  挥一挥手,看那青色背影消失在门前,柳衍笑着掩住自己的双眼:逃不脱的,终归逃不脱;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那个孩子,从来都是属于宫廷、属于朝堂、属于那纷繁复杂的尘世激流的;他不是被卷入漩涡,他是重新走回既定的轨道……那是他选定的道路,从他转身的那一刻起,他将开始只属于他的道路,飞翔于只属于他的天地。
  君雾臣,作为他生身父亲的你,见到此刻的情景,会和我是同样的心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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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乾龙吟(四方篇下)by柳折眉

【内容简介】

这是帝师第三卷的下卷,讲述柳青梵和风司冥回到北洛国都承安京后发生的故事。真正踏入朝堂的青梵将如何处理倍受关注的三司一统的种种事务,西陵北洛两国的和谈、联姻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还有从未放弃过自身权力与职责的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将如何处理战败之后两国的关系,请待我一一道来。
※※※※※

清江洗尽风尘,看城郭晚日何处寂。
阁上归鸿今在,新燕蹁跹新厅堂。
朝自由他舞风景,归随我去看晚晴。
争知暖照斜阳里,风柳乱琴心。

大潮无音,地动神摇方为信;
大宴有仪,天宜人和总关情。
婵娟不解共明意,修竹当晓风露余,
主雅客来勤。
且把金樽玉馔,珥弓雕鞍绣锦。
升平好景何恃,沉吟,
小院深巷,子衿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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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五章 江清洗尽风尘



  
  平原邑。

  子初江边的小县,距离北洛国都承安不过一百一十六里之遥,虽是弹丸小地,却是承安都西北最重要的交通枢纽。除了子初江的水路之外,东西南北星芒般放射出去的十一条官道在此交会,因此一个小小平原邑,驿馆客舍占到了县中房舍的一半还多。大军回师必经之路上的平原邑,县丞罗家成自然早早接到通报,率领了衙役舍人清扫了驿舍,安顿了大军在县城外驻扎过夜,轩辕皓一众高级将领则在驿馆歇下。而全军上下身份最为尊贵的九皇子殿下、“冥王”风司冥,自然是被安排在全平原邑最好的官家驿馆,最好的房间。

  驿馆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桌椅案床朴素干净,屋中纹饰毫无花哨,对于习惯了一身征尘的将领而言却是十分的亲切。轩辕皓丢开手中的笔,从堆满文书的案前直起身来伸一伸腰,环顾室内,脸上露出满意而放松的笑容。

  按着眼下大军行进的速度,三天之后便可到达承安。当然,二十万大军的绝大部分是到承安城外奚山校场,集结点卯,发饷论功,然后各归各队返回原籍。而大战中建立功绩需要呈报天子奖赏的将士则会重新编队,跟随自己进入京城,当着百姓和群臣之面大加封赏,这样才能体现胤轩帝恩德深广。看着面前核准审批下来的立功将士名单的密旨,轩辕皓不由轻轻微笑,但随即敛起笑容深深叹一口气。

  战事结束后的封赏,本来就是最能体现君主之于臣子恩德深意的。蝴蝶谷一战众人用心合力,击溃西陵二十五万大军,夺取五座城池要塞,可谓战果赫赫,而战场上立功人数之众也是数年来所罕见。胤轩帝对呈报上去的名单并未做太大的反对或是调整,但在各人的奖赏上却是偏重明显:财帛金银上按功论赏一视同仁并无特异,但凡是实职实权重要关节处,提拔的皆是冥王军中将领。蝴蝶谷战场代替风司冥出任先锋的皇甫雷岸,更是由偏将一跃成为上将军。北洛建军以来,中阶将领为军队主要统领指挥力量——战时出谋划策,战场统帅厮杀,属于决策中枢,但军衔上却只到中阶将领而已;拥有上将军衔,就意味着拥有独立的统兵作战权力,可以以元帅的身份对战他国。这样的高阶将领一朝一时通常不超过五人,而此时北洛军中的上将军,除了护国大将军孟安、宁国公世子郗锋、轩辕皓本人,就只有以皇子身份投身军队,建立无数奇功的“冥王”风司冥。皇甫雷岸职衔不过偏将,却是冥王军中地位非常的高阶将领,胤轩帝将这样一位年轻将官提到如此重要的上将军衔上,其用意影响之深只怕会引起滔天巨浪。

  轩辕皓叹一口气,将密旨凑到烛火上烧得干净,随后负着手在屋中慢慢地踱步。

  和只负责治理军队和战场征伐的孟安、郗锋不一样,从胤轩十三年前任护国大将军孟铭天自请去职,他肩上承担的就不仅仅是北洛的军事大权。轩辕皓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胤轩帝特意选择的,考察和决定皇位继承人选的重要参与人。

  不知军者、不治军者不能理国,而军队的支持,对于皇位继承来说太过重要。战事既休,返回京都,自己势必要面对承安京的各方势力,这一番周旋,不会比战场上更省心力。

  何况,胤轩帝还在这片暗流汹涌的海域,不断地投下一块又一块惊天巨石。

  轩辕皓忍不住苦笑。

  当时年纪太小,所以看不清那一场争斗的惊心动魄;不料二十年一个轮转,胤轩帝依然不甘寂寞。

  不能责怪谁或谁的不是,因为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惊叹,难得世上竟会有一个……那么像他的人。自己所见过、所结交、所从学之人不能算少,或许道门掌教的柳衍确实称得上惊才绝艳,但真正能够让人从心底臣服的,至今也唯有那一人而已……赫赫君家,若他仍在,只怕此刻威严卓著的胤轩帝也不过一任闲王吧?

  用力拍击自己双颊,轩辕皓为自己心中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顿时苦笑连连。而恰在此刻,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扣门。“大帅。”

  轩辕皓一惊,随即凝神静气,沉声道,“何事?”

  “大帅,冥王请大帅过去,说是边境有紧急军报来。”

  轩辕皓眉头微微一皱:西陵在大军启程三日之前便已全数退去,安塔密斯等五城军政要务也都交由高泰生统管,料得诸事无碍。若此刻有军报,定是东南边境为东炎急攻,因见西陵战败大军回师,想是东炎国主御华焰催逼极紧。那边负责统帅抵挡的是飞羽将军慕容子归,也是北洛有名的青年将军,但若是对上号称“东炎军神”的考斯岱尔,只怕还是十分为难。一边想着,脚下顿时加急,转过两道回廊到达特意为冥王安排的房间门口。恰见皇甫雷岸从房中退出,轩辕皓微微一怔,却听屋内一个清冷声音道,“是轩辕大帅么?请进来。”

  进屋,反手掩住门,轩辕皓目光直接向书案看去。

  “不是东炎。”

  轩辕皓猛然抬起头,却见屋中一身玄衣的少年垂手静立。“北方沿海,冰川封冻比往年时间长了半月,至今未见解冻,造成许多船只积滞港口不得通行。渤海郡守上表请旨,使库存炸药炸开冰凌疏浚通航——这是刚到的公文。”

  北洛顾励商贸,聚集了大陆众多新奇事物,当然也集合了许多民间的秘方特制。这炸药原是烟火游戏之用,当年柳青梵见新年宫中燃放爆竹种类甚多,烟火却只有红蓝绿几种颜色,当下集合了一群匠人花一月工夫配制出许多色彩纷呈绚烂无比的烟花,初次燃放让整个承安为之惊叹。而自己却在那个烟花璀璨的夜晚被胤轩帝召到密殿,交付了数种火药调配和炮弹制作的秘方,安排了军中专门司掌火器的煌部连夜开工赶制。强大威力的炸药,配方和制作都属于军方的最高机密,地方官员只有郡守以上才有权利使用,但也必须先上表军部和丞相处,经传谟阁发旨核允才能调配使用。北方海运关系到国中五分之一的商货运输,渤海郡守上奏朝廷启用炸药,从北方一路急赶过来的传讯官将公文直接交到风司冥手里再正常不过。若是风司冥本人在此,以他权限,便是直接批了文回去也不妨。只是……

  “大帅,与我到这平原邑县城中一游。”

  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到轩辕皓眼神中的愕然,柳残影静静说道。“有诗说‘纤纤弄残影,子初江头月’。到平原邑,错过了这诗中美景,十分可惜。”

  轩辕皓呆了一呆,随即微笑道,“说的也是……这诗句倒是极合了当下时景。”

  “换了衣服,我们便走吧。”

  ※

  平原邑是小县,却是一个十分热闹十分繁华的小县。此刻已是戌时过半,夜色深沉,街道两旁店铺兀自灯火明亮,门前各种小食货摊摆得满满,吵嚷热闹丝毫不下白日。从驿馆出来正是县中大道,柳残影和轩辕皓两人都换了布衫布履,只作常人打扮,悠悠然一路闲看过去。

  看着身前一身青色长衫的背影,轩辕皓忍不住暗暗感叹。

  大军回师一路同行三十一天,柳残影竟是将风司冥扮演得分毫不差。无论是容貌声音、形容体态、言行气度,还是沿途六郡十一州官员迎送的举止应对,都做得浑然天成无懈可击。自己若非早知他是柳残影而非风司冥,定也丝毫不会怀疑这个威严沉稳的少年便是自己相处日久的“冥王”九皇子殿下。

  有这样的影卫,柳青梵真不愧是柳青梵。

  见他一路曲折弯转,从辉煌大道穿到幽暗小巷,却是始终向着子初江码头的方向,轩辕皓微微笑道,“你真是去看月?”

  “不是。”

  “那就是连日辛苦,残影也要稍事放松?”

  “主上到平原邑便在今明两日。”

  一板一眼平稳无波的回答令轩辕皓有些微微的气恼,“刚才还能吟两句诗句,现在便这般严肃?哪有游人如你这般的?”

  “驿馆之中,恐隔墙有耳。九皇子殿下虽是清冷淡漠,到底少年情怀,吟诗慕景乃是人之常情。既然出了馆舍,残影自无需拘束。而且,”柳残影脚下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向轩辕皓,“主上素以箫声传讯,馆舍之中听得不甚分明,请大帅一同出来只是为了确证一二,并非为了游玩。”

  轩辕皓顿时哭笑不得,“柳残影,我可不是你!柳青梵那些手段我完全不知,如何确证?”

  柳残影微微一笑,突然侧耳,“嗯,应该是了!”话音未落左手已然扣住轩辕皓手腕,身形一起顿时带着他向前滑出。知道影卫武功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挣脱,轩辕皓只能苦笑,放松了精神任由他带着自己向码头方向急掠而去。

  平原邑是子初江上最大的码头之一,码头上两家酒楼灯火明亮彻夜不息,而浅滩处紧排着的客船船头高高挑起的灯笼,更照得码头明亮如昼。码头石阶靠着两三条小船,四五个艄公脚夫打扮的汉子聚在一处喝酒掷骰子游戏,酒楼前招客的小厮懒懒地靠着门楼石鼓打盹。想是这时早过了入港的高峰,日间繁忙的码头才显现出如此一派安闲景象。

  轩辕皓将码头景致细细看过一遍,随后将目光投向倒映着星空钩月的粼粼水光。“果然好风景啊。”

  “听。”

  轩辕皓扯扯嘴角,凝神倾听。果然水波拍击声中隐隐似有乐声传来,由远及近,清幽宛转,悠远中却有一种缠绵繁丽,吞吐舒放如水波江潮连绵不绝。轩辕皓虽是武将,但出身书香世家雅善音律,那箫声越来越清晰明朗,他心中越是赞美惊叹。抬头循着箫声望去,果然见江上飘来一只客船,船尾艄公把舵,船头立着一人正持箫吹奏,映着天边斜月江上清波,直如画中情景。

  深深吸一口气,轩辕皓微笑了。

  顺水顺风,小船很快靠岸。轩辕皓将手伸给从踏板上跳过来的少年,眼睛却看向之后从容步上岸的一身青衫的青年。“好曲,好箫。”

  柳青梵笑得异常从容,“《春江花月夜》,应景罢了。轩辕善弹筝,等一会儿录了谱子给你,奏出来才是真正动人。”

  摇一摇头,轩辕皓转向面含微笑的少年,“九公子身子可大好了?”

  风司冥颔首微笑,“多谢挂心,已经无碍了——都是师父的功劳。”顿了一顿,“听说渤海郡守递了紧急公文要发允火令?”

  轩辕皓顿时微微一怔,眼角余光瞥见柳残影却见他神情丝毫不动,心里不由轻叹一声,随即向风司冥道,“是,半个时辰前才到的驿馆。”

  “那样的话,”风司冥略一沉吟随即转向青梵,“我们直接回驿馆。”

  青梵微微一笑,“你便先回去罢。我还要走一走。”抬头看一眼柳残影,再看一眼正将竹箱扣上驿马马背的月写影,再转向柳残影又是微微一笑,“残影,这些天辛劳你了。你先送公子和轩辕回驿馆,我还要走一走。”

  最后一句明显是说给风司冥和轩辕皓听的,两人虽然呆了一呆,却都没有说话。柳残影向他躬一躬身,从月写影手中接过缰绳,“主上赶路辛劳,也请早些回转。”

  青梵微微惊诧地挑一挑眉,随即明了地看了轩辕皓一眼,却是不禁呵呵笑起来。“虽然想来他也不会不知道……轩辕,密信上就跟他说我即日到京。林间非那里我已经送过消息,入城和封赏的一应司礼,很快明文就会送过来。”

  轩辕皓顿时也笑起来,“有上头的人在真是好,我的苦命总算是到头了。”

  青梵微微一笑,在目光灼灼凝视着自己的风司冥肩头轻轻拍一下,“好了,去吧。”

  见三人一马消失在视线里,青梵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子初江开阔的水面。“写影。”

  “主上。”

  “陪我走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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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上)



  旌旗蔽日连天宇,龙马欢腾干云霄。
  鲜花着锦繁华无伦的承安京,从一个月前蝴蝶谷大胜消息传来便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及等大军还朝,到京之日天子亲引百官出城一十六里迎接三军将士,并同此次西征主帅轩辕皓同车入城还宫。大军一入承安城,京城百姓夹道相拥欢呼震天,满天遍地的花絮彩线,以及结着各种福袋的明媚锦缎,衬得一众将士益发雄壮英武。而最后进入京城的冥王军,则更是将欢庆胜利的热潮推向了最高峰。

  “北洛万岁!胜利万岁!”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冥王殿下千岁!”

  “胜利万岁!”

  “愿斯托瓦姆大神永佑我国土!”

  “愿我北洛万代平安,盛隆无疆!!”

  一身玄色战袍战甲,风司冥稳稳握住手中缰绳策马紧跟在御辇旁边。第一次在京城百姓面前显露真容的少年皇子显示着胜利者的雍容气度,盼顾之间高贵尊荣自然流露。明媚的阳光映照在他头顶金冠玉簪之上,折射出一团朦胧的光晕将他身子整个笼罩住,远远观去直如神子,更衬得英姿挺拔容光焕发,让所见之人无不由衷拜倒。

  黑袍、黑甲,可以吸纳一切的黑,主掌寂灭的色彩,却也是比一切都更为稳固执着的深沉;不容怀疑的纯粹,不容改变的坚定,那是天底下最尊贵威严的色彩!

  黑色,因为这样的主人而显现出无比明亮无比耀目的光彩!

  是这样一位英勇无畏的皇子,率领着战无不胜的铁骑,为北洛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是这样一位高贵仁慈的皇子,体恤着每一位参战士兵,为北洛争取回无数条普通性命!

  是这样一位奇迹般的皇子,以天家的尊贵、少年的身躯,为北洛的百姓带来安宁太平!

  从敬畏到崇拜,从欢呼到热泪,从感动羞惭到骄傲无比,从激动振奋到誓愿追随……人们衷心地叩拜着,祈愿着,为自己的皇子献上真诚的感激和祝福。

  御辇上风胥然淡淡地笑着:这场大胜重创西陵元气,五年内绝无再次进犯可能;立下如此功劳,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将士还朝,实在可谓当之无愧。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更是应有之义;而给予最年幼却立功最伟的皇子能够给予的最高奖励,则是自己身为“父亲”的权利。

  “……皇九子风司冥,自任军职以来夙夜勤勉,保家卫国,屡建奇功,英勇冠绝三军而仁名播于走卒……此祖宗社稷大幸,百姓生民大幸!朕心甚慰之。特嘉皇九子风司冥一等信勇公之爵,晋靖宁亲王位,食亲王俸禄,采邑三百……”

  城外旨意一下,不意外众朝臣惊愕骇然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盼顾私语,那个孩子却很沉着地上前、拜谢、答礼,一举一动尽是天家风范,让自己忍不住满意微笑,更追加了随侍御驾跨官巡游的恩旨——本来身在军籍的皇子必须按照大军回师进京的次序,率领本部人马按序入城,但有此特旨,承安百姓便可在第一时间得见“冥王”真容。

  承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庆的节日了。

  嘴角微扬,吩咐身边和苏向各部传下旨意:开市十日,免收捐税;放灯举火,百姓同乐。

  虽然花朝节已过,但是放河灯、扎花楼、开夜市的活动从来不受节令约束;而十日内京中东南西北四大集市免去一切赋税,众人的欢喜拥护定然不在大军得胜之下吧?国家有幸,当与百姓共之,贤明君主更应该把握这一点,不是吗?

  微微抬起眼,风胥然并不意外接到六合居二楼上一道似笑非笑的清冷目光。

  所有将官各自修整,三日后同朝廷百官一齐参加一月一次的大朝。这不用上朝的三日,你定会好好利用吧,青梵?

  而且朕很想知道,三天,你究竟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朕的面前;而你出现的时候,又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身份——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

  你可知道,擎云宫,等你很久了呢……

  ※

  澹宁宫。

  胤轩帝最喜爱的一处宫殿,也是唯一一座在擎云宫后宫之外的皇帝寝宫。澹宁宫同御书房、议事殿、将人所相连,很多时候皇帝会将每日的小朝会挪移到这里举行,大部分的奏折政事也都是在这里披阅处理。遇到必须六部协理的政务,直接穿过一道回廊便是议事殿;内宫必须经过皇帝决定的事情,则由负责内务的将人所直接呈报过来。而澹宁居所有发放下来的奏折批示,经过两重小殿便可到达传谟阁,由丞相林间非具体负责一一处理。所以,澹宁居,可谓整个擎云宫戒备警卫最森严、最核心的所在。

  但,对柳青梵,又有哪里的守卫能称得上紧密无隙?

  “你总算肯回来了,梵儿。”看着眼前青衫玉立的青年,换了皇帝便服的风胥然微微笑着,挥手示意和苏将骇了一大跳的两个小太监带出殿去,然后才稳稳地坐回雕花宝榻。

  一向沉静的青年露出微微的苦笑,“陛下叫我青梵便可。”

  风胥然笑一下,见和苏掩了殿门端了茶水进来,脸上表情更是温和。随手端起一盏,抬头看向青梵的目光突然显出两分常人绝难觉察但青梵一望便知的微微惊讶,“梵儿不过来用些茶水么?朕记得,你是最喜欢这云烟雾露的。”

  嘴角带着苦笑,青梵微微躬身接过和苏递来的茶盏,两口快速喝完,随即将茶盏还给和苏。“谢陛下赐茶。”

  风胥然顿时挑起眉,但眼中盎然的趣意却是无法逃过青梵眼睛,“梵儿,你与朕之间,几时如此拘礼?”

  “陛下神武英明,青梵是为陛下威仪所撼,不敢不以礼而行。”

  “梵儿这话……是在怨朕吗?”

  “青梵不敢。陛下这般急迫催促青梵回朝面圣,可是有用青梵之处?”

  “朕果然表现得太过急迫了……毕竟是五年时间过去,朕竟然忘了,梵儿原本就是最知朕心意之人啊。”

  “青梵愚顿,不敢妄自揣测陛下心意。”

  “如果是别人,说到‘不敢妄测天心’这样的话的时候,应该要跪地磕头以表心意才是。”手指屈起在堆了一小叠奏折的案上轻轻敲着,风胥然歪着头,眼睛微微眯起,“梵儿,朕其实并不希望看到你行礼如仪的样子。或者应该说,朕也从没有真正看到你对朕像别人对待一个国君皇帝那样又敬又畏。不是你的宫廷礼仪有什么疏漏不周,只是眼睛里的神采总是让朕这个一国之君感觉不到帝王理应拥有的无上威严。而每次当你毕恭毕敬向朕说着些什么的时候,那样的你又总是让朕无法不将你和那个人联系到一起。青梵,你也知道,很多事情……都是因为这样那样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微小到可以忽略的细节而发生的。”

  “所以,陛下才并不希望看到青梵忽略。”

  “所以才说你确实像你的父亲……骨子里的相似,血缘的联系是无法斩断的,这是朕招你回京的原因。”

  “青梵的父亲……皇帝陛下为什么不直呼他的姓名?”

  “学生是不能直呼老师姓名的,他在最后一刻承认了我——或者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是承认我的。是啊,你的父亲……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一个将江山社稷真正完全地纳入胸怀的人,一个确实地主掌了王朝命运并规定了她的走向的人。青梵,我真的不希望你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面对君家家主,风氏的帝王似乎从来就没有占到上风过。”

  注意到风胥然改变的自称,青梵不由心中一惊。但听到最后一句,青梵深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跪下,“青梵只想说,这一次,陛下多虑了。”

  “不,没有多虑,从来没有。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认出朕的影卫?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记得他的相貌身形?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拖延了整整一个月才回京?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向朕如此举动行礼?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抢先说破自己的身世?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又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晓,历代风氏君主的影卫都是君家家主亲手挑选和训练?”

  张了张口,一时却没有说话:轩辕皓与胤轩帝的联系无论何时都未曾间断,但有苍羽所在的天空如何容得任何一只鸟儿逃脱?那个时候便知道大军之中有胤轩帝影卫藏身。只是战事紧急,他才让写影约束了影阁行动不去探察分明。前线战场自己时刻控制言行,只在冥王军帐和轩辕的中军大帐走动,这都是守卫森严寻常兵士无法靠近之所,往来人物既少,记认起来也比较清楚。但自己与那经常跟在轩辕皓身边随侍从未交过一言片语,他的身形背影却让自己熟悉莫名而又模糊非常。几日思考,恍然顿悟,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凉。当望着蝴蝶谷战场一片红莲血海,自己的眼睛,竟也被那不断跳跃着的、耀目的红所充盈。

  十八年,十八年前京郊君氏山庄雪夜里那惨烈无比的红;十八年,十八年来以为自己早已淡忘的红……

  慢慢抬起头,凝视着风胥然的眼睛已是一片沉静幽冷的黑。“因为,青梵知道,以陛下的天纵雄才,根本不会忽略青梵的存在。”

  剪草本须除根,何况安佩儿是自己跑回山庄?风胥然精心挑选委以如此重任的手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那个哑巴的五公子纵然被君雾臣冷落在别苑的最深处,与他周旋激斗的风胥然也不会因此便遗忘这样一个生命的存在。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幸免于难,是真的、单纯的“幸运”:那样的距离,纵有熊熊烈火木石爆裂屋宇倒塌之声,习武之人也不可能忽略一个没有丝毫武功内力的小小孩子。

  为什么——清楚地确定这不是风胥然本意的时候,这成为自己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而柳衍和影阁对君雾臣以及赫赫君家相关一切的收集探查,恰让自己得知一个惊天的秘密:自风氏立国始,历代帝王的影卫,皆由君氏家主训练养成!

  这,便有了唯一的解释。身为影卫的任务首领在对一朝首辅的恩德感念和对主上命令绝对服从的准则之间,找到了一个小得几乎无法辨别的交点:被君氏主母赶走的那对母子已与君家无关。只是安佩儿莽撞现身,当着他人无法饶过。而始终隐忍不发的自己,则在他有意的放纵之下,保全了一条性命。

  而那个将女子尸身丢回火海,随后纵马率领着一干黑衣手下决然离去的背影,也早已深刻在自己的记忆。

  抬头,见风胥然紧握着腰间蓝玉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青梵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

  将只属于帝王的影卫给予命运注定的皇子,本来就是君氏帝师的职责,他不过将时间稍稍提前;当发现最信任的手下与君氏关联时,风胥然已经无法寻找其他人将之取代——他是用这样的方法给予君王最后的挫败和教训:算无遗策,原就是君雾臣一贯的准则。

  或许,当他以整个君家为献祭的时候,并没有算到自己的脱离,没有算到安佩儿和自己母子恰在那时被赶出山庄。但影卫的安排,本身就是预先埋伏下的一着可能的棋子;种因得果,所以才有了自己八年的安然成长。

  而风胥然得知一切亦是必然,否则他便不是君雾臣都会承认并欣赏的皇子和君主;君氏一族对于风氏的帝王原本就太过特殊,何况君雾臣之于北洛的影响无处不在?接手他所给予的影卫的风胥然,从来就不会轻易放下自己的信任。

  所以,被柳衍带入山谷是自己最大的幸运,因为,真正地为自己争取了时间:风胥然心情渐渐平复的时间,最大限度增加自己生存筹码的时间——擎云宫,不接受任何弱者。

  而强者,便是如风胥然手握倾国势力,也无法轻易夺取其生存的权利。

  这一场争斗,生者、死者、父子、师徒,一步步走来……太苦。但自己却不能不感谢,那个终究留下了一线生机的生身之人。

  思及至此,青梵不自觉低垂了眼,却不知风胥然……也在仔细看着眼前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下跪的青年。

  无痕,君无痕。

  不是柳青梵。

  柳青梵,纵是入朝为官身当太傅,也绝不会向人屈一屈膝盖。擎云宫中青衫磊落的少年,六合居上高谈阔论的名士,鸿图殿里一夜之间名传天下的青衣风流,正是为那一份帝君之前依然挥洒的从容。

  ——柳青梵,骄傲得不屑于向任何人下跪,无论那是否生杀予夺的君王。

  而君无痕,却会在任何应当屈膝的时候屈膝。君无痕不会放弃任何生存的机会,不会辜负任何先人的心意,被他抢先点破这一层,自己手上遗留的筹码,只剩下唯一的一个。

  头脑中思绪电转,风胥然脸上却是不动半点声色。“青梵。”

  “陛下。”

  “你为司冥行了簪礼。”

  “是。”

  “朕要你再行一次。”

  青梵猛然抬起了头,“陛下不是在说笑?”

  “当着朝臣百官,当着西陵和东炎的使臣,再为司冥行一次簪礼——以天命者的身份。”

  笑一笑,再笑一笑,青梵缓缓站起身来,“胤轩帝陛下,生日宴会可以补过,生辰礼物可以补送,但簪礼不能再行。如果陛下感觉可惜,那冠礼由青梵来执礼也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生辰宴会,不错,朕已经吩咐宫中内礼司去准备了,但朝廷尚礼司尚无主管,只怕到时林间非一人会十分忙碌……”

  嘴角扯出微微的冷笑:尚礼司,虽然当中有一个“礼”字,但和六部中主管礼仪学术的礼部或是内廷中负责各种礼仪规范的内礼司都毫无关系。由御史台转化过来的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负责的是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督点监察工作。胤轩帝连续多道诏书要自己接管三司,此刻也是必须表明态度的时间了。“朝廷五品以上正职,需得大朝群议通过。陛下有心垂爱,青梵愧领,但朝廷制度礼法不可偏废有违,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风胥然顿时微笑,“青梵是朕的爱卿,又是朝中偶像,自然一议便过。”顿一顿,“青梵,这些年你一直在外为朕考察他国情势,十分辛苦。今日天色已晚,便在宫中暂留一夜。秋肃殿那边已经打扫清静,你与九皇儿多日不见,应有许多话说。但凡吃用需要,尽管吩咐便是;有什么不足之处,只管向朕提出来——我们君臣二人,只如从前相处,如何?”

  “陛下厚爱,青梵拜谢。”微微躬一躬身子,青梵转身便向殿外走去,却听胤轩帝笑着道,“和苏,你跟着到秋肃殿去,看有什么需要的,回来报我。”

  “是,皇上。”和苏小心地退出殿来,掩上门,这才向等在一边的青梵躬身行礼,“太傅大人,请随奴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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