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805
- 帖子
- 3165
- 精华
- 5
- 积分
- 12106
- 阅读权限
- 100
- 性别
- 女
- 在线时间
- 499 小时
- 注册时间
- 2005-3-28
- 最后登录
- 2015-9-8
|
6楼
发表于 2008-4-16 19:09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午饭过后,薛葵在药理所等卓开的车。
这是最后的狂欢,搬到新所,又将投入日复一日的乏味工作当中。怎样都是消磨生命,不如从事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
所以大家搬了凳子围着纸箱打升级。牌是搬家时搜出来的,少了一张也玩得津津有味。薛葵牌技超烂,只有观战的份。从凌晨开始下的雨一直不停,她穿了双网面球鞋,从宿舍一路走过来,十只脚趾冻得发抖。
“小薛,你很冷么?”
薛葵笑笑。
“还好,就是穿错了鞋。”
“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
有人接了一句。
“魏主任还说搬了新所涨工资呢——补交通费。”
“反正宿舍就在新华街,你要不要回去换一换?”
薛葵心想,三点差一刻了,万一赶不及——卓正扬最恨人迟到。
“我早就发誓永远不再相信气象台,可还总被它骗。真是奇怪,每次看新闻必定要看完天气预报才安心。”
“嗬,现在还有女孩子看新闻。”
“我喜欢罗京好多年。哪怕他发线渐高。”
众人嘻嘻哈哈地笑,刘建军手里一副好牌,得意道:“我要打得你们落花流水!”
“哪儿那么多废话,放马过来!”
又打了一会儿,雨声渐渐小了,一个叫盘雪的女工程师皱皱眉:“我听见外面好像有警车的声音。不止一辆。”
“哪有。”
“是救护车吧?”
“活这么大岁数了,警车救护车的声音分不清楚么?一个是乌拉乌拉,一个是拉乌拉乌。”
“那有什么区别?!”
话虽这么说,一群人都涌到靠街的窗口去看热闹。
“真是警车。”
“嘿,往我们这儿开呢。”
“别不是来逮魏主任的吧?”
“这消息没收对呀,魏主任今儿没来。”
“跑路了。”
“别瞎说。”
“哎呀,那后面的带蓬大卡是卓开的车。”
“是吗?”
薛葵拿起桌上的外套,笑道:“我下去看看——可别把路给堵死了,小巷子里不好掉头。”
卡车一拐进来,后面跟着的两辆警车也露了面,俨然一副保驾护航,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张鲲生的车打头阵,正正停在药理所的大门口。他正要关警笛,展开连忙阻止:“哎哎哎,开着。”
接着一猫腰就下了车,冲楼上窗户里露出的数个脑袋大力挥手,笑得颠倒众生。
“薛老师,下来吧,我到啦。”
他一脸诚挚,心里得意翻了——薛葵啊薛葵,我可是给足你面子,警车开道,闲人回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招惹卓正扬。
数张变作惨绿的脸同时转向左下方,展开顺着目光提示,看见一个穿棕色中长外套的女孩子站在数米开外,手插在口袋里,看来是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张鲲生看得真切,这薛葵面无表情突转作笑意盎然,快步迎上来:“展部长!”
两人仿佛在井冈山上胜利会师,尽管警笛大作,半点尴尬也无。革命同志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倍感亲切。
做过特种兵的张鲲生不由赞叹——这临变之镇定,反应之敏捷——展开一定小瞧了她。
薛葵方才面无表情是在看车牌——嘿,蓝底白字,格O开头,末了还有一个警,公安系统。挡风玻璃下的市政厅通行证是黄色,最高级别。
药理所一个清水衙门,竟有这么大的能耐,要展开动用警司的座驾来示威?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不如先摆低姿态。
警笛未关,渐渐地吸引了路人驻足围观,要看看药理所到底犯了啥事。本来就是商业区,人是越挤越多,甚至有人对着从警车上跳下来的便衣指指点点,猜测那腰间鼓鼓囊囊是不是别了枪。药理所众人吓得不敢下楼,躲在窗户后面看薛葵如何斡旋。
她主动同展开握手,只盈盈一握,就抽了回去,仍旧插在口袋里,似乎有些不胜寒,顺滑无比的短发下,一对剪水秋瞳流转顾盼,又对展开甜甜一笑,温顺乖巧,只等他开口。
展开突然有点理解何以卓正扬会喜欢这个女人。他同她见了两次,只觉得她的短发丑到极点,凡是个人,剪了这种头都不该出门有损市容;但偏偏她又笑得十分忘忧,仿佛身处一马平川,处处花开的盛世,平安幸福。
真是无法不动人心魄。一个女人,可以丑到极致又美到极致,不简单。
相处久了,只怕欲罢不能。
“薛老师我没迟到吧?”
“展部长您这是逗我玩儿呢?”薛葵看一眼仍然警笛大作的警车。她倒是能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傻样,照单全收,叫展开的处心积虑成了一场空;但其他同事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是叫她薛葵及整个药理所明白骨头轻重,敢叫卓开派车。
“哪里哪里,”展开一脸真诚热情,若被人识破此乃伪装简直就是看不起他浸淫商海这么多年的磨炼,“嘿嘿,薛老师,这马三立的相声我也爱,逗你玩!”
呵,原是冲她而来。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商界精英展开在薛葵眼里顿时化作穿开档做鬼脸搞破坏的小屁孩。
但她不是三岁小姑娘,梳羊角吃手指跳皮筋,哪能真的揍他一顿,然后反客为主,大哭大闹——我何时抢了你的洋娃娃?
真是无头公案。
张鲲生心想,下车吧,倘若是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展开交待的任务倒是有趣得紧。
“薛老师,您好。我叫张鲲生。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薛葵便也笑吟吟地同他握手,张鲲生觉得那小手冰凉且滑,不由莞尔——原来这小女子也处于备战状态,紧张得很。
“张警司,哪里初次见面。我常看警讯。”
“哦?可有裨益?”
“一直跃跃欲试想反诈欺,怎奈天下太平,好失望。”
“哈哈哈哈哈!”
甫一交手,便知对方深浅,一败涂地的展开还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
张鲲生不怒自威的模样,令无数罪犯闻风丧胆,竟然吓不倒这个弱女子——她居然还能令张鲲生开怀大笑?
薛葵简直想指着展开的鼻尖大笑——这招式花哨是花哨,哪有实质杀伤力。你卓正扬若是不愿意帮忙,大可直说,难道我薛葵还会软磨硬泡,撒娇发嗲?
开警车来抄家又如何,想叫我难堪害怕?
哼,能管你要车,就不准备要面子。只要能达到搬家的目的,你开洒水车来也无任欢迎。
她完全没发现,明明挑衅的是展开,自己却迁怒于卓正扬。
“好了,你们等一会儿,我上去搬东西。”
张鲲生心想,展开已经败下阵来,不做足戏码怎么行。
“女孩子不必担担抬抬。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薛老师,你不必动手,我带了人来。”
薛葵没这习惯。学生物的女生都没这习惯。江东方还没跟着她的时候,六升的液氮罐她一个人搬来搬去,练就一身铜皮铁骨。
她上楼的时候,还不忘转过头来对展开嫣然一笑。
“对了展部长,楼梯口的两箱试管是易碎品,您搬的时候可千万小心,别伤了手。”
什么?他展开几时说过要帮忙?
张鲲生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展开,你这件阿曼尼可不便宜。要不然我帮你脱。”
展开气得发抖,他九代单传,娇生惯养好多年,现在做苦力?
张鲲生带的人和他一起当过兵,身手极其矫健,一个个拎着纸箱就敢从二楼往下跳,其他大件扛在肩上就跟玩似的,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比。有人大声叫好,还鼓掌。展开一脸郁闷,气喘吁吁地搬着纸箱自楼梯上下。
真是丢脸。
“展部长,要不歇歇?”
就连比他矮一个半头的薛葵也仿佛参孙一般,丢下这么一句就提着两把凳子跳开——展开挫败无比,只想撞墙。
“啊,那墙脏得很。展部长,您头上落灰啦。”
不到半小时,全部家当顺顺利利搬上卡车。一干同事自然要随车前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薛葵听见有人大声议论药理所怎么回事,家当都被清了?
“瞧瞧,瞧瞧,还有警示带围着,肯定是全部运回去协助调查。”
“刑事案件?杀人啦?”
“怎会,没看见张鲲生警司吗?专管民事案件,肯定是贪污腐败欺诈之类……”
薛葵心想,幸好魏主任在科技园那边接应,否则非得被这抄家的阵势给活活气死,不,气死之前还要先炒了她。真是好险好险。
第二回合,峰回路转,展开完胜,那叫一个得意地笑,得意地笑,笑得薛葵极不受用。
展开虽然累,但是暗爽,见薛葵东张西望,好似有点不知所措,就吆喝了一句。
“薛老师怎么了?上不去?没关系,我拉你一把——”
薛葵大声回答,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
“不是,我看展部长带没带封条。拿两根啪啪往门上一贴,多威风。这搬家就算圆满了。”
张鲲生忍住了,但他的部下没忍住,噗哧噗哧都笑了;展开僵在原地,无声呐喊——你先不仁我才不义,这怎么倒过来成我欺负你?
薛葵暗叹,久未和许达交手,毒舌功力似乎不如当年。不过她一心一意只怨恨和她通电话的卓正扬,偏执地觉得今天的事情都是卓正扬一手策划,挤兑展开实属不对。于是默默跳上车去,此时雨突然又下了起来,一行人挤在大卡上,前有警车开道,后有警车压阵,那叫一个愁云惨雾,阴雨连连,警笛乌拉乌拉了一路,所有人都默默无语,高级知识分子最爱胡思乱想,一车的硕士以上文凭拥有者,只觉终点乃是刑场,十分憋屈,这一憋屈,就瞪着薛葵——毕竟这事儿她经手。
薛葵低下头去,心想,这事儿大大地不妙哇,不止兵临城下,还腹背受敌。不过越到绝境,她越有韧劲,抬脸冲大家一笑。
“大家生我的气么?应该的。这事儿我没办好。我不找借口。”
都自我批评了,谁还能责备她?众人转念一想,这事儿本来就是魏主任做的不地道,怎能叫一个技术员出面去借车,卓开是什么地位?庙小菩萨大,不能怪薛葵。
“那展部长是不是故意的?”
“不管有意没意,以后千万不能和他们打交道。”
“人家就是不想和你沾上边儿才大锣大鼓地闹这么一番呢。”
“唉,这下子连那些赶猪过海的技术员都不如了。”
“好了好了,打起精神来,想想待会见到魏主任该怎么说。”
“说什么说,都是他的错。”
薛葵没参与讨论,她在想,展开这只老狐狸的招数,只怕还没全部使出来。
展开同卓主任不同,不能用同样招式化解——对付这种小屁孩,就要每一招都击中要害再替他抹眼泪。
好,她要大开杀戒了。
卓正扬连喷嚏都没打一个,哪里知道展开恶作剧。他在办公室里听见外面警笛长鸣,觉得很吵想关窗户,就看见四辆警车护送卓开的大卡呼啸而过,十分招摇。
他立刻打给展开。
“你搞什么鬼。”
展开嘴硬。
“你可知过海隧道这个时间多堵?我这是服务周到。顺便替卓开打广告。”
“警笛关掉!”
卓正扬挂了电话。
展开心想,卓开之神发怒了,后果很严重啊。转头骂张鲲生。后者已经十分顺从地关了警笛。
“你没事吧?从这条路上走!”
“这是必经之路,展部长。”
“你不会绕个圈子?从,从……”
“从哪里都走不过去好不好?汽车工业园和生物科技园在一条主干道上。其他小路我的车能过,大卡能吗?”
展开气呼呼地不说话。张鲲生只好劝他——有人要抢走死党,展开当然很无措,他完全理解。
“哪一天你恋爱了,卓正扬可不会做这种无谓的事情。但是你今天这样做,卓正扬将来可能打击报复。”
展开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何止不对,简直就是胡闹。但不能半途而废。
“我要为卓开洒尽青春和热血。我要为祖国重卡事业的腾飞贡献所有的力量。我绝不恋爱。恋爱让人变傻变蠢还变老。我不能变老。我是卓开之花。”
难道你现在就不蠢不傻?快三十岁的男人了,再怎么唇红齿白,面如皎月,也别指望青春永驻。
“……容我吐一下。”
“总之,你一定得按计划进行。”
张鲲生心想,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
“海葵这种生物你可知道?昆士兰的东海岸有种巨型海葵,阳光明媚的时候,映得海葵艳丽无比,她永远懒洋洋地随波逐流,自得其乐,绝不主动攻击人类。但你若有意冒犯,一定被蛰得生不如死。”
这叫什么来着?哦,先撩者贱。
展开想了想。
“……海葵不是植物吗?”
张鲲生的手微微发抖。
“展开,我说过很多次,你要多看书。”
“嘁!”
不鸣警笛的警车,威慑力顿减。魏主任看见卓开如此赏脸,还警车开道,笑得合不拢嘴,得意之极,立刻发出邀请。
“展部长,您帮了这么大的忙,请一定赏脸吃顿便饭。”
展开心里笑得死去活来——就怕你不请,请就吃死你。
“这可真是盛情难却。我知道有一家馆子不错,不如大家一起上车,同去同去。”
“那当然那当然。卓总若能大驾光临就更好啦。”
展开脸色微变——你想看我和卓正扬翻脸?恶毒啊恶毒。订在大富贵,就是为了阻止卓正扬前去。
“行行行,我打给他。但他不一定来。他不爱应酬。”
薛葵和一干同事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为即将到来的美味大餐而欢呼雀跃,薛葵暗呼不妙啊不妙。什么叫客随主便?展开现在反客为主,大有深意。
“薛老师,请上车。”
张鲲生开车门做个请的手势,薛葵刚上车,想招呼其他同事来坐,张鲲生已经迅速回到驾驶座上,关车门,呼啸而去。
他单刀直入。
“薛老师,展开叫我追你。而且务必得手,然后飞掉。”
薛葵这一惊非同小可,条件反射地朝旁边一缩,紧紧靠住车窗。
表情已变得厌恶至极。
呵,原来她也会惊慌失措。
“不必害怕。我能说出来,就是因为觉得困难重重,倒不如弃暗投明。”他冲薛葵咧嘴一笑,“你不是想反诈欺么?我愿协助。”
薛葵立刻冷静下来。张鲲生是公众的正面形象,能对她怎样。
“张警司,我到底哪里得罪卓正扬?就是因为要了两部大卡?”
“你怎么会认为是得罪了他?”张鲲生啼笑皆非,“哦,今天这事儿,完全是展开的恶作剧。”
“那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展开?”
“哈,这个不该我来说。你自己观察吧。展开只是闹情绪,并非真心要你难堪。”
观察?她怎么观察。
一个电话打到薛葵手机上。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哪位?……啊。……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跟着去?展开花钱的手段可是一等一地高明——卓正扬只是想想,并没有说出来。
亏她灵气逼人,不知这叫引君入瓮么?
张鲲生专心开车,又听见她嗯了一声,手机仍通着,扭头来问他。
“卓总问在哪里吃饭。”
张鲲生明白了。这展开,压根儿没准备叫上卓正扬。卓正扬怎么可能去大富贵吃饭。
他要在大富贵对这帮书呆子下毒手了。
“大富贵。”
“大富贵?!”大富贵就是展开口中的“不错馆子”?
张鲲生听出她的怒火在唰唰上涨,呵,果然是海葵女子,要反击了。
“展开早已订了位。薛老师何不静下心来享受美食——若卓正扬肯来,定然无事。”
第七章
当车子停在大富贵门口,服务生来开车门时,魏主任怔住了——他只是想在小馆子吃一顿而已。专吃海鲜的大富贵?如何报销!
展开订了二楼的珊瑚厅,酒红色布局,当中一棵两尺来高的珊瑚富贵逼人,薛葵很自然地坐下,张鲲生奉旨沟女,自然坐在薛葵旁边,魏主任嗅到危险气息,不敢坐。
展开过来搀扶。
“魏主任怎么了?晕车?服务员,把灯光调暗一点,太刺眼。”
薛葵心想,你就是把灯关了,大家也知道这是个销金窟。
魏主任一脸苦相,又不敢说实话,就开个玩笑缓解气氛。
“我在想刚才经过虎鲨厅——不会真有只虎鲨在里面吧。”
“那里有一副虎鲨骨架吊顶。”薛葵看着菜单,顺口答道。展开一扬眉。
“薛老师来过?看不出来。”
薛葵心想,你看不出来的事儿多了。
“来过几次而已。”
经理认得展开,亲自来下单。大富贵的菜单上仅有图片,标时价二字,一堆人你推我让,哪敢下手,魏主任哆嗦着说展部长见多识广,来点来点,展开就不客气了。
“现在螃蟹很好,一人一客白烩皇帝蟹如何?配花雕。对,就是我放在这儿的那一坛。”
经理忙不迭点头:“展部长正是有眼光,我们的皇帝蟹今早刚刚从阿拉斯加空运过来,诸位一定要尝尝。”
薛葵最不爱听这种场面话。
“是啊是啊,你们家螃蟹总是刚刚运来的。飞机停你家楼顶上呢?时差都不倒。”
经理这才惊觉薛葵也是个熟面孔,一时又想不起。
“这位小姐真是会讲笑话。”
“承让。”
展开实在好奇。
“薛老师,您这是和谁生气呢?”
“展部长,我哪有生气。我只不过遇人说鬼话,遇鬼说人话。”
简直是自取其辱。展开悻悻然。若他知道卓正扬正飞车赶来,只怕要晕倒。
“薛小姐可有钟意的菜式?”
薛葵笑吟吟接过菜单。
“我哪里会点菜……在座的女士有多少?一,二,三,四,五,六,嗯,六盅冰糖官燕炖乳鸽,红枣换成雪梨。你们看行不行?”
她不是不知道吃。沈玉龙发家后喜欢带着她到处去吃,高中辍学的他能让身为大学生的外甥女惊诧莫名,觉得很惬意。他的儿子早已送往澳洲留学,他自认当薛葵是女儿般疼爱,予取予求。但薛葵木心木面,吃到什么都波澜不惊——那时候姬水二汽正为破产焦头烂额,薛海光作为留守人员,一个月仅有一千多的工资,偏偏沈玉龙一顿饭吃掉父亲三年的薪水只是小意思——落差太大,她反而麻木。
挥霍如斯,哪里开心的起来。官燕,她想着就难受——但今天太郁闷,癫狂一下又如何。
所有女孩子开始拼命回忆刚才看到的菜单,但只能记起养颜滋肤,美容圣品,润肺补气,秋季大补十六个字——那还管价钱干嘛。反正轮不到她们付账。
薛葵趁热打铁。
“男士一人一盅冬虫夏草炖团鱼怎样?不要拿冬虫草唬我,我会掀桌子。”
啊,沈玉龙的外甥女。怎么脱胎换骨,如此动人。
经理头一次见人拎着现钞来吃双色黄唇肚,就是沈玉龙。白色唐装,外套格纹西服。沈玉龙的老婆冯慧珍,穿得如同孔雀开屏。这小姑娘最朴素,穿运动服,背双肩包,一副大学生模样。
那餐饭后来没吃完。因为沈夫人把桌子掀了。他听当时在旁边服务的人说,事先并无半点预兆,沈玉龙只是在吹嘘自己如何聪明,如何把握时机,陪远星的机要秘书去泰国旅游一番,签回来一单大合同——薛葵立刻连人带椅子朝后闪——沈夫人一声怒吼,掀了饭桌。滚烫的汤水四处飞溅,所有人都不能幸免,只有她没事。
那一次沈玉龙要多没面子就多没面子。而沈夫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大学生好像知道自己舅妈要发病似的。”
薛葵当然知道。泰国色情业发达,谁知道沈玉龙有没有去鬼混。冯慧珍是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发病。掀桌子她遇到过不下数次,练出来了。
“展部长的桂圆多放一些,越多越好。”她指指展开。
展开不知道吃多了桂圆会流鼻血:“咦,我不爱吃桂圆,我爱吃龙眼。”
你就丢人吧。那有什么区别?
“啊,那就放龙眼好了。多放一点。”
服务员进来服务,卓正扬挟着一阵寒气,站在门口。他穿一件休闲夹克,里面是黑色套头毛衣,衬得人愈发英挺。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一双军用长靴蹬得地面咚咚作响,经理赶快亲自加座位。
“卓总,稀客稀客。”
“坐这里就很好。”卓正扬手一指,在薛葵和张鲲生中间。张鲲生洞若明烛,立刻让开。
他已经坐在她身边了。一股莫名的压力让薛葵有乌云盖顶的感觉。
“卓总。”
“叫我卓正扬就可以。”
薛葵心想,你我何时到了可以直呼对方名字的地步,于是把菜单递到他面前。
卓正扬凝视着她的面孔,微微一笑。
“你们点。我无所谓。”
不点拉倒。
遂下放菜单,叫其他人点。谁还敢点?这只怕就去了大几千。魏主任随便点了几样时蔬。然后张鲲生又点了几样平价海鲜,卓正扬接过菜单,直接递给一直站在他身侧的经理。
经理在他耳边低声道:“给您单独蒸条小苏眉?”
“多谢。”
薛葵听见了,微微地皱下眉头。
眉开眼笑,大富贵的名菜。苏眉是越小越好吃,连牙齿都是蓝色,仿佛吸足大海精华。
唉,果然空有一副好皮囊。一大桌子人吃饭,就给你一个人蒸苏眉,好意思么。
魏主任心想这不想办法不行,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给刘建军,两人出去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哭丧着脸,又发短信到薛葵手机上,薛葵一看,这样。
“小薛,此地可否记账?我同小刘现金不够。”
薛葵算是知道为何魏国栋这么多年都只是个副主任,根本原因哪是卓红莉。
记账,记谁的帐?竟如附骨之蛆。她是沈玉龙的外甥女,所有人都在指指点点,沈玉龙的外甥女。哈,当然有钱。
突然觉得很厌倦。真要在魏国栋这种人手下打一辈子的工?太无趣。
她迅速回了两个字:放心。
她敲敲面前的酒杯。
“诸位,安静一下。我有件事要说在前头。我同展部长吃过饭,展部长这人很有意思,吃一半就溜去买单。今天可千万不能,大家把展部长盯紧,决不能让他离开半步。”
魏主任收到短信,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早知道这薛葵有背景,怎会不出手。
“展部长,你今天就别想站起来。”刘建军坐在展开旁边,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微微使力。
张鲲生心想,这读书人横起来那是毫无章法,十个展开也不是对手。充满怜悯地看着展开。
“起来就罚三杯。”
卓正扬想的又不同——这活脱脱一个小薛海光煽动众人对展开穷追猛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语带机锋,又比薛海光多一分温柔刀的本事。
等苏眉端上来,就放在卓正扬面前,谁敢和他抢,他只吃苏眉同时蔬,大家都在说话,讨论菜式,张鲲生见多识广,每一样海鲜都能讲的头头是道。
卓正扬一声不吭,置身事外。
薛葵心想,只要有卓正扬这部强力冷气,如何不冷场。尚好,此桌上还有几架暖风机,你要格格不入,谁理你。
卓正扬这边爱意渐升,她却开始冷却。于细微处见真著——我相亲至今挂念的那人,原来不是你。
展开重整旗鼓,开始出击。
“薛老师。”
“展部长真客气,叫我小薛或者薛葵就行。”
展开坏坏一笑。
“薛葵,刚才鲲生说你是海葵。你能不能从生物学的角度讲讲这海葵有什么特色?”
薛葵心想,嘿,这种比喻是头一次听说。这种问题是第一次听见。
其他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都是学生物的,这些基本常识还是知道。
“海葵?六放珊瑚亚纲……”
“……热带海区……”
薛葵隔着卓正扬冲张鲲生笑:“难道您想看我打筋斗走路?”
(作者按:海葵的行动方式有一种是触足翻滚,俗称打筋斗。)
展开这个文盲哪里知道,就听见一桌子人嘻嘻哈哈地笑,张鲲生也笑。
“展开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薛老师如同海葵一般明媚,亏得又叫这个名字。”
“薛老师真是风趣。”
张鲲生对薛葵调情,卓正扬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他鲜少见女孩子放低身段自开玩笑,都形象至上——呵,她一直都很放得开。
“哪里哪里。”若不是你太闷,何必我在这里耍猴戏?
展开决定回去查查海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顿饭,吃得跌宕起伏。众人拼命敬酒给展开,展开吃到一半,内急,起身,话还未出口,就被挡了回来。
“展部长,您这可就不对了。”
“罚罚罚,罚三杯。”
“好好好,我喝。但我真是要去方便……”
“您就坐下吧,这一招可不管用啦。”薛葵一只手搭上展开的胳膊,硬把他拉回座位。展开彷徨不知所措,四处张望求援,张鲲生和卓正扬都不预备帮忙,他只得乖乖坐下。
忍。
卓正扬笑着摇头——呵,展开这次是遇到鬼灵精。薛葵可不是遇到难事只会背地哭泣的小女子。
张鲲生便同薛葵一直说话,以安慰展开。
“薛老师,我有句冒昧的话要问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卓正扬觉得胸闷,拿出香烟,十分绅士地垂询薛葵。
“你是否介意我抽支烟。”
薛葵只摇摇头,仿佛这不是什么重要问题,她对张鲲生的问题“更感兴趣”。
“没有。”
“呵,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男朋友。是否眼光太高?薛老师喜欢那种类型?公安系统内好男儿大把。”
“是么?那先海选。到了决赛我们再谈。”
笑声差点掀顶,展开开心得忘记想撒尿这事儿了。
“鲲生,你应当可以免于pk,直接晋级。”
薛葵心想,小屁孩,就你爱捣乱。俗话说女性的心理年龄领先男性十年,在展开的身上果然得到印证——微微一笑,也不搭话。
盘雪工程师面相凶恶,给人感觉十分拘谨,见气氛貌似融洽,意面拌带子烩鱼翅上来时,便讲起自己惟一一次同男朋友吃饭的伤心往事。
事先节食三周,勒上淑女套装,作温柔状;男方也是平头整脸,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逗美人开心,笑话确实讲得好,小姑娘高兴过了头,一根意面从鼻孔喷出来。那小子嘴角抽搐两下,从此避而不见。
也是在金碧辉。可见金碧辉的海鲜焗芝士意面全城有名。
她这话说出来,自然是全场大笑;笑过了,有个平静声音响起。
“这是你的福气。那人不懂得你只会越来越好。只怕他将来娶了老婆,蜜月期时,吃意面从鼻子喷出来。那还怎么后悔。”
大家想想也是。不过这话说在此时太严肃。
“薛老师果然见地独特。”
薛葵还有一半没有说完。那是今晚才悟到。
若那男子第一印象太好,将来只会越来越失望。现成样板放这里——他的问题不是沉闷,而是自我。
卓正扬大悟。怪不得那次相亲,她穿得虽然正式,却怪模怪样。原来是想叫他知道,只会越来越好。
“薛老师如果和人相亲,会不会梳公主头穿雪纺配大胸花,带着手提,一副随时要走的模样?”
薛葵心想,你在这堵我呢?
“您猜对了。我穿雪纺非常难看。”
一群人哈哈笑,不知怎么的就扯到相亲这一社会风气,在座都是快三十的单身汉,多多少少都有相亲的经历,十分羡慕卓正扬和展开这样的佼佼者,不用相亲,自有美女投怀送抱。
薛葵心想,若是同卓正扬相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同人相亲,只有一次。也在金碧辉。”卓正扬难得在众人面前发表意见,全体噤声,听他讲下去,岂料就这一句,没下文。
接着薛葵手中汤匙不小心滑落,燕窝汤溅在衣服上,连声道歉,服务员赶紧上前收拾。
盘雪对卓正扬的相亲对象十分羡慕。
“能和卓总相亲的女孩子,自然秀外慧中,百里挑一。”
“不错。”
“那后来呢?”
“当时远星发布大力神系列车型,我没吃完就离开。若再坐足十分钟,只怕她要走霉运。”
展开喝高了兴奋,举起手来。
“我可以作证。那天是我打电话。啊哟正扬,你若说你在相亲,我死也不扰你。”
服务员递上湿毛巾让薛葵擦拭衣服上的污渍。盘雪极为好奇卓正扬的叙述方式。
“为什么倒霉?”
“不是说看不上才有福气么。”
薛葵霍然站起。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落荒而逃。展开内急如焚,瞅准空子想跟着去,刘建军格守职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展部长,你我同岁,喝一杯。”
“同岁也要喝一杯?”
“你我都属虎,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于是又嘻嘻哈哈起来。
薛葵在洗手间里决定了两件事情。
第一,她得结帐。沈玉龙很爱给她钱,名目众多,花样翻新,她做家教,他也给她一笔置装费,实在却之不恭。这些钱她都存在一张卡上,几年下来,是笔不小数目。手机电脑丢掉的那一次,她没想到要用,但今天是形势逼人,以后有了钱,再填上去。
第二,她要辞职。再怎么随波逐流,也不能留在发臭的海域。辞职之后何去何从,她尚未想好,但她四肢健全,饿不死。
在镜子前面,她看看自己的模样,并无不妥,应当见得人。
她同自己说——抖擞十二分精神,将这场秀做完,便大功告成,可以谢幕回家。死也不要安可。
今日吃饭的这些人,应当敬而远之,尤其卓正扬。
有高挑女子进来,浑身酒气,对住镜子整理头发。
她惊人美丽,足有一百七十公分,穿鹅黄色针织小衫,纤秾合度。头发浓密蓬松,眼神不可一世。
呵,她薛葵何时才能变成这种任性妄为的女子?
辛媛见一个发型极糟的小姑娘对她笑了一笑,并不理睬。小姑娘也不尴尬,施施然出去。
这顿饭吃得她有些腻,偏偏沈玉龙就爱大富贵。现在哪还有人吃鱼翅捞饭,辛媛深嫌他老派兼恶俗。
但他能力确实强,从投机分子到企业家,转换极快,并无不适。
她电话响了。是何祺华。
“在哪里?路上可顺利?”
“正同沈玉龙吃饭。”
“的确。他应当为你接风洗尘。”
辛媛微微一笑。她来格陵,带一张千辆重卡生产合同,沈玉龙怎敢不小心翼翼,尽心伺候。
“他说卓开转型,专做重卡,正同外资洽谈。”
国内重卡的年产量才一万辆,仅占需求量的百分之四。这万辆重卡中远星占百分之八十五,四分之一又交给姬水玉龙来做,养活百名员工不成问题。
这年头,做重卡就是暴利,就是机遇。卓开咸鱼翻身,在何祺华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
“你若同卓正扬旧情复炽,我祝福你。”
他是否暗示什么?
“讨厌。”
辛媛挂上电话,继续补妆。
另一边的珊瑚厅,卓正扬对张鲲生道。
“你吃饱了。”
“我最爱的鲶鱼还没上。”
“不,你吃饱了。”
威胁意味太浓厚,张鲲生可不希望卓正扬和展开一起变成小孩子疯闹,兜口兜面一拳打过来。
张鲲生立刻起身,拿外套。
“诸位,不好意思,我局里还有一点事情,必须先走,诸位慢用,这顿算我的。再见。”
他对卓正扬附耳。
“我现在就出去找薛葵。我带她去兜风。”
卓正扬心想张鲲生还是没变化,欠揍。便跟着他出门口,张鲲生穿上外套,回头一看,了然于胸,喔了一声。
“果然。展开是为这个找薛葵的麻烦。他今日起要同人分享挚友,你多体谅。”
“你少来搅局。”
呵,还是小时候的卓正扬,简单直接,目的明确。若惹怒了他,杀无赦。
“薛葵虽好,但不值得我为她死。哦,别忘了告诉展开,虽然今天任务失败,我依然爱他。希望他别生气。”
“请两位尽快结婚。”
张鲲生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不一会儿,薛葵自洗手间出来,看见有人在昏暗的走廊上抽烟,竟是卓正扬,侧影忽明忽暗。
她顿时面红耳赤。
再怎么无欲则刚,首次遇到这种事情,还是会变成软脚虾。
若在平时她一定能注意到所有的服务员都无影无踪,这种场面,十分危险。
“薛葵。”
她不想回应,这人令她又羞又愤;但卓正扬不需要她说话,他只是看了一眼她的球鞋——她必定很冷。
“你穿多少码的靴子。”
“我不穿靴子。”
卓正扬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黑卡。
“待会用它付账。”
“我可以入姬水玉龙的帐。”
卓正扬轻笑,觉得十分滑稽。
“那你为什么借卓开的车。”
薛葵转身就走;卓正扬几步追上,捉住她的手腕,薛葵一反手就劈面打了过来,又快又狠。
卓正扬按住她的腰,直接抵在墙上——呵,居然练过功夫。她还有多少面是他不知道的?
薛葵使劲挣扎,花雕后劲十足,卓正扬正好借酒行凶,两人贴得太近,一动便碰到尴尬部位,薛葵遂不敢乱动。
她眼中有不屑及厌恶,毫不避讳,恶狠狠地盯着他。
“卓总,你若要让我难堪,有很多方法。”
这下子,她离他更遥远。
“我承认我用错了方法。可要让你听我说话,就只能这样。薛葵,我要追你。”
辛媛从洗手间出来就看见卓正扬将一个女人压在墙上,暧昧之极。
她梦游般走近几步。
卓正扬正俯下脸去要吻薛葵,后者听见高跟鞋的声音,挣扎着跑了,途中还差点摔倒。卓正扬有些懊悔,直起身来,望着薛葵跑掉的背影,慢慢地,又靠回墙上,点燃了一支烟。
呵,这不是卓正扬。卓正扬不会意乱情迷。
辛媛如同五雷轰顶,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卓正扬这才发现突然闯出来的女人是辛媛。
“辛工。好久不见。”
这语气十分平和,但辛媛没意识到。
她的所有怨恨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瞬间土崩瓦解。
“你……怎么会来。你对海鲜过敏。”
“这里苏眉很好。”
他是北方人,一吃生猛海鲜就呼吸困难。奇的是,只有苏眉不会让他过敏。他母亲带他来吃过几次,难得那经理还记得。
珊瑚厅里冲出来一个人,是展开,脸上挂着两条鼻血,仰着面横冲直撞,差点带倒辛媛。
他直奔洗手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卓正扬再不理辛媛,他靠着墙,在一盏贝壳灯下抽着烟。
他想他若是现在回去席间,只怕薛葵要跳窗逃跑。
他知道自己太霸道。小时候母亲带他在河边散步,草丛里一只只的蜻蜓升降来去,十分可爱,母亲不许他去捉,他却毛手毛脚地扑过去,一气捏死好几只。
他还觉得奇怪呢,只是轻轻捉住它,怎么就死了?
“唉,你的霸道毁掉了这些小生命。你这一点就是随你爸,不知道从别人的角度考虑。”
长这么大,他依然学不会。或者从未有机会学习如何循序渐进地获得一个女孩子的芳心。
“正扬。”
辛媛近似哀求地喊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卓正扬当她阿猫阿狗,张三李四;展开则压根没有认出她。还要怎样的羞辱才能明白她对这两个人乃至卓开,已经毫无影响力?
她挺直腰杆,从卓正扬身边走过去。沈玉龙在虎鲨厅内,见辛媛现身,连忙站起来。
“辛工,正好正好,你最爱的溏心鲍配白粥,还有两碟小菜,内子亲自炮制,十分可口。”
她重回繁华,十分安心。
“大家一起吃,一起吃。”
另一边,展开从洗手间出来,一脸水淋淋,气急败坏。
“卓正扬,别说我不提醒你!珍爱生命,远离薛葵!不,是海葵……不!是薛葵!”
第八章
作者有话要说:卓正扬写给薛葵的那张纸条排版有问题
我在word上面不是这样排的薛葵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头一次不想起床,不想上班,就想躺着,直到地老天荒。
这人一旦有了辞职的念头,便会全身心完全放松下来,真是罪过,罪过。
她呆望着搭拉下来的枕巾,经过了一夜的辗转反侧,脑子里居然还都是卓正扬的那句话。
薛葵。我要追你。
他为什么要这样?
自然不是因为喜欢她。
那他又会怎样做?
仿佛小时候捉迷藏,小朋友手拉手围成一圈,她被蒙住双眼困在中央,什么也看不见,伸着手保持平衡,四面八方都是吃吃吃的笑声,又有细碎的脚步声,偷偷跑过来拍她的背,一下,两下。
踉踉跄跄地转身,什么也抓不到。气愤地扯下蒙眼布,她们又大笑着四散开。
她不喜欢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她喜欢跳房子,一层层升上去,一个人玩也可以很开心。
卓正扬的霸道,会破坏她世界里的平衡。她不能再想了,要想点别的才行。
她同药理所的合同还有八个月才到期。这个时候辞职,势必要想一个很好的理由,才不能影响接下来的求职——
呵,她何时找过工作?这份工作也是孟教授体恤她匆匆毕业时的茫然无措,她收下,因为最省力气。
每个月扣除三险一金,将近两千。无房无车,但能填饱肚子,节省一点,甚至可以在回家时给老爸老妈买一些礼物。
这样他们就会很高兴。父母对子女的要求从来都很低。
他们老早就说,一直都说,葵葵,只要你够用。只要你高兴。我们有手有脚,有工作有退休金,并不需要你养。当然如果你能出国最好,我们一直都希望你出去,出去看看……
她闭上了眼睛。她只想一辈子留在格陵。留在最靠近姬水的城市。
她一直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会做下去。做到四十多岁身体微微发福,说不定还会有更年期症状,抱着双臂,翘着二郎腿,大声呵斥二十来岁花枝招展的女学生。下班去买减价菜蔬,杀回家给老公孩子做饭,老公是有谢顶迹象的公务员,腆着啤酒肚看报纸;孩子顽劣,有进入青春叛逆期征兆,整日网游;饭桌上一家人叽叽喳喳,西里呼噜地吃着滚烫的饭菜,谈房屋贷款,谈孩子升学,谈周末回姬水看爸妈……
想到这里,她捧着脸颊微微地笑了。
“薛葵,你还睡哪?”室友打她被子,“再不起来,要错过班车了!”
赖到最后,还是得去。老娘常说,做人要有始有终。她翻身坐起,开始往身上一件件地套衣服。
“唉,魏主任怎么只补交通费,还应该给我们补青春损失费!平白无故人生要在车上度过两个小时!你说气不气人?薛葵,咱们今天开始九点半睡觉,你说行不行?反正我们两都没男朋友,早点睡也没关系。”
“行。”
“唉,我说昨天那三个男的,张警司,展部长和卓总,还真是优质,就是俗称的钻石王老五嘛!随便套牢一个,我还工作个鬼,给他做饭洗衣生孩子就挺好。我看盘雪一直对卓总暗送秋波呢,王芳都有男朋友了,还不是一直找展部长说话?可惜呀,越是条件好的男人越是花心,危险。你别不相信,据说这男人的野心会同时映射在爱情和事业上……”
室友满嘴牙膏沫子,薛葵微笑着听她唠叨。
“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
“真的真的,”室友来了劲儿,“你也学过动物行为学呀,一夫一妻那是多罕见的现象?所以我一直特别看得开。我这么宽容的大奶,埋没在药理所,天理不容!”
薛葵心想,八成没睡足,郁闷着呢,但真是妙语连珠,醍醐灌顶——卓正扬不过当我是莺莺燕燕,追逐有趣,应该不是当真。
心中大石放下,她便开起玩笑来。
“你是硕士研究生,可以更有追求一点。”
“读书为了赚钱,嫁人为了花钱,哪样更轻松?我为啥读生物,就因为某人说了一句‘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唉!到底原话是谁说的?!真是不负责任。”
“给你重新选择,你读什么?”
“家政专业!我只恨格陵大学没有这门课,所有女生都应该旁听四年,学分计入总成绩,相亲嫁人,作为指标。”
“……我建议你读个博士学位。知道我为什么念生物吗?”
“为什么?”
“因为google的两位创始人和百度的李彦宏都娶了生物女博士做老婆——二十一世纪,真的是生物的世纪啊。”
一个多小时的班车坐得她昏昏欲睡。到了药理所,整个人还未能清醒,怀里被塞进一个包裹。
若是清醒到能看见寄件人地址,她肯定直接推掉。所以说公车上的售票员,常常会叫醒打盹的乘客让座,睡眼惺忪,稀里糊涂,自然乖乖认命——此招成功率百分之百。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拆,赫然见到她久违的手提及电话,外加一双女式军用迷彩长靴。
与卓正扬昨日穿的乃同一款,真是触目惊心。
靴面上放一张卡片,灰色暗纹,极工整的蓝黑钢笔字。
“薛葵:
手提及电话,我已致电张鲲生表示感谢。
不许再节食。
卓正扬”
财物失而复得,使她对卓正扬充满感激;但是下面那句话,使她立刻由感激变成嫌恶。
这是什么嚣张态度!她的生活方式岂容他来置喙!
她将卡片一撕两半,再撕四半,扔进废纸篓——啊,保洁员会看到,还是拿回去偷偷烧掉比较安全。
“薛老师,谁给你寄的包裹?哇,这靴子真漂亮。”
她恨不得把面前的东西全部吞下去,慌不择言。
“同学,同学。”
恶向胆边生,她决定让卓正扬吃点苦头。
最好能从此交恶,永不来往。
GE有意同卓开合作开拓亚洲市场,以技术入股,卓开提供场地资金。
远星也是这种合资方式,所以卓正扬知道这样会大大削弱中方的自主开发能力,不能只图短期暴利而贸然签约。他接受史密斯先生的邀请,决定带几名核心技术人员前往底特律谈判,展开英语未过四级,被卓正扬勒令从头开始恶补,留守卓开。
这是早就订好的行程。他一向工作至上,但现在竟然有些不想去。
现在美国东部行冬令时,他落后十三个钟头,更难追上她。
“有翻译,为什么不让我去!”
展开在一旁愤愤然。昨天饭局他最狼狈,喝汤喝到鼻血横流,在洗手间处理完毕,本想找薛葵晦气,却发现她已经趁混乱溜走;最后又得知一个噩耗——竟是张鲲生埋单。
“你闯祸,我收拾,这很正常。何必欺负一年薪水不足以付账的小姑娘?”
搞了半天,竟然耍的是一套七伤拳。郁积于胸,他看谁都想吵架。
“你说桂圆同龙眼有何区别?不就一个干一个鲜么?她那表情仿佛我是文盲!”
一群人拿着护照机票想笑又不敢笑,谁曾见过风流倜傥神清气闲的展部长如此小鸡肚肠耿耿於怀?
“你们先去边检。”
卓正扬揽着展开的肩膀走到一边。
“辛媛回来了。”
“什么?”
“辛媛回来了。”
展开一下怔住。继而冷笑。他和卓正扬不同,他不能原谅辛媛对卓开的伤害。
“她记性没长,胆子倒变大了,哼哼。”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看住卓开。”
他丝毫没想过也可叫展开看牢薛葵,别叫其他男子近水楼台。
追求薛葵和创立卓开不同,不须展开帮手。
“放心。”
自机场回到公司,展开就看见问询台的数名接线员笑得花枝乱颤,明明已是上班时间,显然心不在此。
他走过去,因为辛媛的事情还有些余怒,说话便尖酸起来。
“在卓开工作竟然如此开心?我想应该延长工作时间,给你们预留一个钟头开怀大笑。”
小姑娘吓得噤声,指指桌上鞋盒。
“展部长,是那个……”
展开莫名其妙地拿起鞋盒,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查无此脚!
他打开来,是一双女式军用迷彩长靴,外加四片碎纸,拼凑起来一看——顿时把辛媛丢到九霄云外,仿佛发现敌情般亢奋而又警惕地四下张望。
“这谁送来的?指名谁接收?”
“全城快递。说放在前台就可以了。”接线员怯生生道,“展部长,我们见没有包装,就打开来看了看……我们绝对不会说出去!绝对不会!”
展开气得一跳三尺高——他是觉得卓正扬不应该喜欢薛葵,但是现在既然喜欢上了,那薛葵就应该感激涕零,叩谢祖上积德!卓正扬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家世背景有家世背景,哪里配不上她一个小小的生物技术员?
她不收卓正扬的礼物就算了,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写上“查无此脚”四个大字放在问询处任人观瞻,真是可恶之极。
“你们现在爱怎么八卦都可以,尽量八到没意思为止。但卓正扬回国后还有流言蜚语,就全给我下车间扫铁屑去。”
拎着鞋盒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开始盘算怎么对付薛葵这个嚣张的女人。
灵光一闪,拿出卓正扬登机前存放在他这里的手机给薛葵发短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葵葵:
你为什么不收人家的礼物~人家好伤心!你这般头发只有两寸,年薪不足三万的灰姑娘,叫人家去哪里再找嘛~不要和人家玩欲擒故纵嘛~
算啦,我不强求。天下美女何其多,总有人配得上这双水晶鞋。
他忍着吐把短信发出去,自觉十分高明,得意地在办公室里蹦达了一阵,紧接着开始工作,同几家客户联系电话回访,又去车间转了一圈,约了几个外资委的干部吃饭,总算闲下来休息一会儿,才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薛葵,怎么也该有点反应吧?
他预着是要来一场硬仗,同薛葵唇枪舌剑一番,结果她居然装聋作哑?真是失望。他甚至跑下楼去用公用电话打给薛葵,那边喂了一声之后,他立刻挂掉。
没关机呀。
失魂落魄地回到办公室,问询处的小姐见他十分伤感的模样,欲言又止:“展部长!我……我有件事情向您汇报……虽然……虽然薛小姐说不必惊动您了……”
展开立刻扑向问询处,硬生生把桌子撞歪了。
“哪个薛小姐?”
“就是退还鞋子的薛葵小姐嘛。刚才您不是下车间么,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薛小姐打来的,她问‘卓总在不在?’我想,如果是一般人我就官方回答啦,但是这个薛小姐很明显是认识卓总的嘛,告诉她详细点也没关系,所以我就回答‘卓总今天上午九点的航班飞往底特律了,您有重要的事情吗?我可以在卓总抵达后帮您联系他。’薛小姐听了之后没说话,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特别温柔地问了一句‘那展开小朋友在不在?’我觉得好奇怪,为什么展部长成了展开小朋友?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在,刚下车间去了。’然后她就笑着说‘我明白了。哦,不必告诉展部长我打过电话。谢谢,再见。’展部长这个薛小姐好有礼貌又好奇怪哦……展部长?展部长?展部长你怎么了?快来人啊!展部长昏过去了!”
魏主任慢悠悠晃进膜片钳室,只觉得今天的薛葵成熟稳重,落落大方,枯燥无味的白大褂也显得格外端庄。
“小薛。”
“魏主任早。”
“哈哈,早,早。昨天你和张警司怎么一起先走了呢?哈哈,这钱到底谁付的呀?”
“张警司。他和展部长是好朋友。我们沾光。”
“哎哟,看不出他还满豪爽。”
薛葵嗯嗯了两声,还有学生在做实验,她无暇分神。
“你记一下这个数值。0.923pA。”
“哎呀!我终于做出来了!”
“当然。这次不挠墙了吧?”
“薛老师,您性格真好,不像以前管膜片钳的老师,脾气凶不说,技术也差的要命,哼,幸好出国了,叫外国人郁闷去吧!您要是在药理所一直做下去,说不定以后能当主任呢。我看魏主任对您挺器重。”
薛葵笑一笑,学生的想法总是十分天真。她做学生的时候,也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时候总是踌躇满志,觉得整个天下都要向自己低头。
最终还是大彻大悟,学会以妥协的姿态不妥协,否则如何生存。
“别说啦,把下一板细胞递给我吧。”
那天晚上十点多,她接到卓正扬的电话。
早上就说好了,提前到九点半睡觉。头一次早睡,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听见电话铃声,意识里不想接,又条件反射般地接了。
“薛葵。”
“嗯……”他听得电话那头的女子呢喃如梦,“哪位?”
“卓正扬。”
“嗯?哪位?”
“卓正扬。我……”
“你可知现在几点?”她拔高声音,毫不留情挂掉。
他赌气般不屈不饶接着打。他一抵达底特律,就迫不及待地用机场电话打给她。他不是没算时差,但天底下哪有年轻人十点就睡觉?
底特律是早上九点多,他醒着,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她怎么可以睡。
她直接关机。他又打到她的前手机上。她没想这么远,每天晚上都会乖乖地给一切电器充电。
响了很久,终于接了,但是没人说话,一阵抵触的呼吸声。
呼吸里还带着一股寒流,空旷而又深远。
卓正扬突然一阵心慌,知道自己又做了蠢事。
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要这样笨拙,要将薛葵越推越远。
“……你在哪里?背景声音很怪。”
“阳台。”
她不想吵醒室友。抓起手机就往阳台跑,她倒要听听看,卓正扬不远万里地打电话到底有何急事。
这次轮到卓正扬沉默。直到接机的史密斯先生拍他肩膀。
“卓,行李到了。你在和谁通话?到了酒店再联系吧。”
“我女朋友。”他拿低话筒,看见一行人拖着行李,专等他一个了,“再等一下……”
“谁是你的女朋友?卓正扬,你不要乱说话!”又是拇指姑娘般的细小和慌乱从话筒那边传过来。
他突然悟到,原来可以这样逗她,令她手足无措。
“年轻人果然浓情蜜意,刚下飞机就打给女朋友。”西方人总是不避讳这样的热情似火,史密斯先生爽朗地笑着,“为何不带她一起来,我们可以安排带spa的双人套房,三百六十度全海景,送上香槟同玫瑰,绝对浪漫。”
“她怕羞。”卓正扬耸耸肩,“下次吧。”
薛葵气得脸上一阵发烧。平日里的牙尖嘴利全忘光了,偏偏卓正扬的声音又极温柔地传过来。
“我明晚六点再打给你。去睡吧,晚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