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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云乱

  上方雅臣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径直飞到仙树村。
  他不能慌,不能乱了分寸,他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更镇定冷静,因为,他分明地体会到,这一次,是西陵上方王族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危机。
  一个半月前太子巡查南方防务归途遇袭,此刻音讯全无生死未知;半个月前出席皇家冬令祭的朝廷老臣接连病倒,连代替皇帝主持冬令祭的安王爷都因病重无法主持国事朝议;然后是四皇子、六王爷、九王爷先后遭遇暗杀,大郑宫里也是夜夜惊魂;惊恐忧思骤然成疾的皇帝暂停了朝政,将所有的朝务推给了左右丞相……但最让上方雅臣惊惧的是,连一向远离朝堂纷争、被称为“富贵闲人”、自己唯一崇敬的五皇子上方无忌都被人下了毒……
  王族和朝中重臣倒下了大半,大量的政务被搁置,被暂代监国一职的大皇子上方日宣从军中急急招回的上方雅臣敏锐地意识到淇陟大郑宫上方的风云变幻。但他只是一个贵人所生无权无势的庶出皇子,对这些权力纷争向来是能避则避,唯一交好的五皇子也是清绝无争独善世外的人物,只觉我自无心俗世,竟是从没有认真想过沾染了天家血脉便再不得清静的道理。然而看着上方无忌在自己面前倒下,一向飞扬潇洒的骠骑将军顿时心中大乱,这才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开的了。
  当年是温厚纯善的五皇兄为自己撑起了大郑宫一片无雨的天空,现在,是该用自己的双手保护最重要之人的时候了。
  但——
  合府的医师无奈地摇头,表示从未见过此等毒药;而自己带回的军医慕天则冷静异常地说道,千蛛丝和嫠蛇胆混合,无药可解。
  “雅臣,去临瞿以南百里圣湖,找一个叫仙树村的小村子……”拼命维持着神志的上方无忌气息微弱却异常坚定地对一脸焦急的自己说,“去找无痕,拿这个给他……说无忌有事相求……”
  那是一枚围棋棋子,温柔如玉触手生温的黑耀石,用一股素色的丝线穿过中心。无忌说,那是一个信物,一个知己至交的承诺——现在,它就这样安静而平稳地躺在自己怀里。
  能够让平和澹然的无忌信任,甚至性命相托的人,上方雅臣知道,自己可以完全地信任他。
  路上绝非一帆风顺。
  一拨又一拨的阻截,却不是真正的一流好手,心中的焦急越发深刻:这些人只是在拖延时刻,也许,此刻的仙树村已经是一片废墟……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虽然仙树村其名不彰,但进入临瞿地界之后,却是妇孺老少皆知的著名村子。
  “又是找无痕公子医病的么?”指路的老头笑得开怀,“放心罢,只要无痕公子答应出手,什么奇奇怪怪的病都包管治好……”
  或许,真的有……回春妙手。
  希望……自己能够赶得及。
  殷颉。
  西陵国中,四大江湖门派之一的苍燕门的第一高手。七年前他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雪山派“拂云手”陶叔望约战,却在战胜之后不知所踪。战败的雪山派自然元气大伤,但折损头号大将的苍燕门也失去了吞并其他江湖势力的能力,却维持了江湖表面的数年平静。
  殷颉的成名绝技乃是“铁燕剑掌”,是一套将剑法化入的掌法,也是苍燕门武技的不传之密。苍燕门门主曾剑雄两年前洗手收山后,少主曾继菻功力尚弱,无法领会此套剑掌精义,江湖中人多感叹铁燕剑掌雄风不再。上方雅臣自幼随太子上方未神习武,十四岁出宫后便在江湖军旅历练多年,对这些武林掌故的知晓却是远较其他皇室王子为多了。虽然未曾见过铁燕剑掌真正施展,但此刻看到竹屋之前空地上激斗的两人身形,稍稍凝神,便认出那高大的黑衣男子的身份。
  但真正令上方雅臣惊心的,不是销声匿迹多年的殷颉的突然现身,而是殷颉黑衣袍角上一枚小小的枫叶标记。
  七叶一枝,暗红的枫叶,三皇子凛磻的徽号标记。
  那枫叶极其纤小,颜色又作暗红,夜色之中本来也不易发现,但和殷颉交手的白衣人长剑剑尖疾颤幻出一片耀眼光芒,殷颉一个闪避不及,已经刺破他袍角,剑光之下暗红色枫叶顿时清晰可见。
  见袍角被划破,殷颉陡然一声长啸,右手长剑一抛,竟是空身欺上。
  上方雅臣久历江湖,自视武功高强远胜寻常武人,此刻见眼前激斗,却不禁产生望洋兴叹之感。
  殷颉多年未曾现身,铁燕剑掌化掌为剑,融掌之沉厚剑之轻灵为一体,兼其内力深厚,掌风剑气卷起竹叶团团。白衣人用的,却是西云大陆最常见的、习武之人入门必修的道门“平阳剑法”。只见他身形飘洒蹁跹若蝶,一柄长剑银光闪闪,形成似疏实密的一道剑网,竟是一点一点将殷颉包笼到剑光之中。
  虽然一路上心如火燎,但面对眼前的激斗,上方雅臣却渐渐冷静下来。
  眼前的局势是相当清楚的……有人很清楚无痕公子的医术,并抢先自己一步意图阻止。竹屋周围横七竖八倒了许多与一路而来阻碍自己之人作同样装扮的黑衣人,大约都是为此。而殷颉突然现身,衣饰上又有三皇子凛磻的徽号标记,显然与淇陟的大变脱不开关系。只是不知这白衣人是什么身份来历,但也只可能有两种身份:要么是和自己一样需要找无痕公子解毒救命,要么原本便是无痕公子相识之人。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友非敌,何况眼下情势自己武艺低微,除了耐心旁观再无更好选择。
  缠斗片刻,殷颉气息渐粗,发掌渐重,而那白衣人却是灵动如初好整以暇,双方高下已是十分明显。然而,正当白衣人一剑斜行径取殷颉腋下要害之际,竹屋之门却是突然打开。白衣人微微一怔,一瞬之间,殷颉已然突破剑光笼罩,双掌直袭开门出屋之人。
  一切便如电光火石,上方雅臣未及惊呼,两柄长剑已然从屋门两旁探出,白衣人也是疾转长剑指向殷颉背心。不想殷颉竟舍却自身不顾,大敞周身要害,似乎立意拼死也要将出屋之人毙于掌下。
  只听一声轻“咦”,火光下月色长袍的青年身子微侧,已带着身边另一个青袍纱帽的男子向旁滑出两步。
  只这么一缓,三柄长剑已将殷颉钉在地上。那凌厉的掌风,只刮落那顶纱帽。
  那步法……难道是武林中早已失传的“幻影迷踪步”!上方雅臣吃惊地看向那个男子,却在目光对上另一双紫色眼眸时如遭雷击。
  “太子殿下——”
  碎语:
  什么?!没看到熟人?
  上方雅臣不是么?
  《帝师·相见欢》北洛篇最后那场大比有他好大的戏分呢!!!!不记得的请回去重温!!
  而且前面也交待了上方雅臣一点身份上的特殊之处,以及他在西陵王族中的地位和兄弟关系情感问题(怎么说着感觉怪怪的?),眉毛不打算在这里重复了。
  上方雅臣,西陵篇引路人的身份,当然,淇陟大郑宫里也会有他的精彩演出。
  另外,从现在开始故事要向情境-结果-解密的方向进行,所以文章内容有看不懂搞不清的地方是正常的——眉毛为这个名为大郑宫的舞台上发生的故事绞尽脑汁中,不要催文,保证一周八千字的更新。(本周已经更新了一万字,超额完成任务,呵呵……)
  至于人物,会有相当多的新面孔登场。西陵的六位王子将一个一个地登场,还有我家无痕宝宝(汗……)过去的爱情故事(瀑汗……)的对手戏女角也将出场亮相。
  努力写努力写,眉毛已经开始惦记我家冥宝宝了……(不过冥冥的出场还在遥遥无期中,相对无言,泪千行。 冥冥:你就不能让我提起出场?! 眉毛:不干!我还清醒,不想伤筋动骨地修改整体框架!)
  ps今天老公说要浪漫一下,一起出去看电影(拿到电影票一看:《哈利·波特与火焰杯》,眉毛大呆中……)

  行路难

  竹屋之中,三人各踞一椅,相顾默然。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上方雅臣心潮起伏,难以平复。
  失踪一月有余生死不知的太子上方未神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武功尽失身中剧毒,为了解毒不但熬得发白如雪,连眸色都因奇异的毒素变成罪恶的紫色无法复原。西陵皇家守教虔诚,笃信神明,最重血统之纯正;身在高位二十年的太子是西陵臣民百姓心目的完美神衹,突然变成了最不可容忍的恶魔的银色头发紫色眼眸,对骄傲的他来说一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吧。
  遇袭、死战、重伤、获救,在上方未神的口中是如此这般轻描淡写。但上方雅臣知道,这位大劫余生的西陵太子将多少事故隐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冷静地询问淇陟现状,自己失踪后一众朝臣的反应,迅速地总结出眼前的局势——纵然武功容貌不在,他依旧是西陵的皇太子,依旧是那个令自己愿意追随的西陵未来的主人。
  而救起了上方未神的,正是五皇子上方无忌口中的至交,仙树村的无痕公子。
  有高明精湛的医术,更有着自己未曾想到的武功卓绝的家人侍从。从怀中掏出无忌交给的那枚棋子的时刻,自己清楚地看到,白衣人和那两个黑色长袍的少年十分明显地收敛了敌意和戒备之气。
  这一次,西蒙伊斯神是眷顾着西陵的。
  上方未神的眼睛,却是一直停留在无痕身上。
  听到雅臣那声“太子殿下”的时候,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空了;不敢去看无痕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没有复明。然而,那双握着自己的手却没有丝毫的震动或颤抖,只是微微紧了一紧,随即便听他语声平稳地吩咐三人收拾干净屋子和周围的竹林树丛。然后,进屋、奉茶、待客,西陵的六皇子坐在他对面,却似乎只是在招呼一个普通的到访求医的客人。
  平静的表情只在看到那枚素色丝线悬吊的棋子时有了微微的震动。
  而后便是神态沉静地听雅臣讲述自己失踪以来淇陟发生的大小事件,沉如夜色的幽黑眸子里不起半点波澜。
  沉寂、沉寂。
  雅臣在等待他的回答,自己在等待他的回答。
  “天亮,一起去淇陟。”良久,他轻轻地、却是异常肯定地说道。
  上方雅臣顿时喜色流露。
  自己心中久久悬吊着的一块大石也顿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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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皇兄。”
  猛然回头,见上方雅臣面色凝重向自己走来,上方未神不由心中一凛。“怎么?”
  “无痕公子……”目光瞥向正将衣物药品搬上马车的无痕,上方雅臣却没有说下去。
  没有料想到会遇到失踪的上方未神,为了赶时间上方雅臣只骑了一匹马匆匆而来。上方未神剧毒初解,又是功力尽失,身子经不得纵马疾驰,上方雅臣只能往最近的小镇上雇了一辆大车来。此刻见无痕正吩咐月写影柳残影事情,便往上方未神这边过来——自昨日重见,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说话。
  虽然完整的话上方雅臣未曾吐出,上方未神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现在,只能依靠他。”
  “五哥的朋友,我自然相信。”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略略焦急的申辩意味,上方雅臣微微侧过了脸。“他的侍从……很强。”
  向无痕三人看了一眼,上方未神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他们愈强,前路就愈安全。”
  “不,不是说这个。二皇兄知道么……昨天那个被称为纯叔的男子的武功打法,是有意逼迫殷颉将保留的实力全部施展开来的那种。而且他们三人手上用的是武林中最基本的‘平阳剑法’,但脚下却是早已失传‘幻影迷踪步’。”上方雅臣轻声说道,“就算是医术高明的医师,怎么会有武功这样高强的家人和侍从?”
  “与其费时间去想这个,还不如仔细想想殷颉的来历。那枚枫叶……的确不是假的。”
  “三皇兄他……”发现无痕已经转身向自己招手,上方雅臣顿时住了口。“皇兄,上车吧。”
  上方未神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身月白长袍的身影上。
  换了一身袍服,仍是月白的底色,角落上缀了两朵小小的白色梨花,不仔细看完全分不出来。无痕说过那是花弄影的杰作,“红丫头最喜欢在衣服上绣同色的花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温和的微笑——那样的温柔宠溺,与自己失明时听他笑骂村中孩子的语气一无二致。
  雅臣想问,无痕公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温和、稳重、沉静,却也有着生为人的强烈的情感;温柔、宽容、平和,对病人关怀入微的细致与体贴;敏捷、渊博、睿智,丝毫不输于自己的才智见地——这些都是印象中清晰却无法触及的虚影。
  面对欺到面前的掌风退避从容,毫不迟疑地命令纯叔将满地被点倒的袭击者解决干净,吩咐写影残影冲洗干净染上血污的屋子才重新待客——这些都是目光所及却恍若梦境的事实。
  看不见的时候,拼命地猜想无痕公子的形象全无结果;而当他真正站在眼前时,他的存在便似说明了一切。
  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环境,教养出无痕公子这样的人?
  却不是现在需要知道的一切。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应该说,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无痕,不会伤害自己。
  何况,他是上方无忌的朋友。
  上方无忌,西陵王族的异数。
  母亲明妃安氏是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又有掌握刑部的母舅当朝坐镇,上方无忌算得上太子之外最接近至尊大位的皇子,偏偏对权位毫不关心,对朝廷的事务能避则避,总是一副疏懒无争的出尘姿态。不善政务的上方无忌在文学才艺上有极高造诣,每日耽于诗书琴曲,更嗜好纹秤之道,常常整日整日沉浸在黑白天地不愿稍离。
  对于那些从来便生长在大郑宫的人来说,上方无忌只是在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他放弃身为一个皇子获得最高权位的权力。虽然对于他汲汲钻营的母舅安广廉,他的放弃不啻于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然而西陵皇帝上方朔离却似乎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个总是表现得无欲无求的皇子,即使明知他不谐政务还是一次次地委以重任,并派给具有相当实力的官员协同处理——这样的纵容和信任都是其他皇子难以想象的。皇帝甚至因为他的要求,将六皇子上方雅臣的生母秀尚宫封为贵人,真正承认了她后宫妃子而非侍从女官的身份。
  朝野内外都很清楚,上方无忌是大郑宫里地位最为特殊的皇子:纵然自己放弃帝位,皇帝也未曾放弃,明贵妃圣眷隆厚,母家势力又相当深远,而掌握着十万军权的六皇子更是对他死心塌地。在暗潮波动的嫡位之争里,朝中众臣无不努力与五皇子交好,那些不愿依附任何一方势力的臣子,更是十分谨慎而热切地与上方无忌保持良好的关系。而在朝堂之外,五皇子上方无忌更是西陵国中出名的潇洒风流的公子,文人雅士乐于结交的对象。
  淇陟的逍遥公子,登高而诗临渊则赋,闻琴知意立笔成文,嗜茶如命爱棋成痴……任旁人说笑叹惋,他只自行其是,远避大郑宫的十丈软红。
  但上方未神却清楚地知道,这个行事随性潇洒无拘,可与任何人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的五皇弟,并不是人们可以轻易接近的。
  棋如人生,旁观者的上方无忌,素来清醒而犀利。不争,是天生性格如此,更是他承认自己实力的结果——若自己行事有所差池,要取而代之在他也绝非难事。
  君子可寄百里之命,托六尺之孤。
  得上方无忌性命相托的,世上能有几人?
  只是,连上方无忌都被牵扯进来,甚至不得不向人求援,淇陟的局势,真的危险了啊……
  目光转过,落在身前月色长袍的背影之上,上方未神轻轻叹一口气。自了解眼下局势起,心中便是千头万绪纷至沓来,皇帝的病势、众朝臣的告假、宗族皇亲遭遇的刺杀毒害……还有,自己回朝后必须面对的情势:笃信爱提丝神的西陵王族如何接受银发紫眸的自己,自己如何掌握眼下一团乱麻的局势,追查暗杀和毒害众人的幕后凶手,以及,狙击谋害并侮辱自己的主使之人。身为西陵太子,早是经历了无数艰难,但眼下这样危机困难重重的局势他却是第一次遇到,而心中的恐惧惊惶也是从未有过的深刻。
  但,看着那沉静的月色身影,心头的不安就莫名地减少了许多。
  西蒙伊斯神……终究是眷顾着自己的。
  昨天晋江不知怎么死活上不来,正好,算这个星期的份额!

  心安须是暂时事

  西陵中都•淇陟 五皇子府
  “千蛛丝和嫠蛇胆,不是无药可解,只是解药难得而已。”
  相比于花弄影和云照影他们带回上方未神时他的糟糕境遇,上方无忌所中的毒要好解得多了。略诊脉象,无痕屏退左右,单独在上方无忌房里进行了半个时辰的驱毒后,上方无忌已然恢复了清醒。
  只披着一件外袍的上方无忌倚着绣枕,向坐在床头的无痕低声说笑。剧毒初解的他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一双青蓝色的眸子却是光华闪亮,眉梢眼角都是满满的欢喜。见到最敬爱的五皇兄这样容光焕发的神情,跟着上方未神踏进屋来的上方雅臣也是异常的喜悦。
  “太子殿下,恕无忌不能起身行礼。”上方无忌恭敬地向上方未神说道。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上方未神微微颔首,一边看了无痕一眼,随即在屋中一张绣椅上坐下。上方雅臣却是没有坐下,垂手立在一边,一双眼睛盯着上方无忌,但眼中的目光热切却像是便要扑过去一般。
  上方无忌不由向他微笑颔首,“雅臣,辛苦了。”
  “不辛苦……是无痕公子的医术好……”
  天真的弟弟啊……上方无忌忍不住低头微笑一下,抬起头来,目光已是一片清明。“太子,皇上龙体抱恙,朝中又众多朝臣告假,政务多有混乱。兼近日北洛战事日渐吃紧,大皇兄代为监国,已颇有左支右绌之势。”
  抬头看一眼那个笑容温文的月白长袍的青年,上方未神随即转开目光。“我已命人疾诏金裟殿溪酃,再有半个时辰便到。”
  西陵大郑宫金裟殿、东炎绯焰宫晟星殿、北洛擎云宫祈年殿,都是皇家供奉西蒙伊斯大神的神宫圣殿。但西陵的金裟殿祭司向来由出身宗室,地位高贵的神官担任,传承着与国名同音的祭司溪酃之名。所有的皇子都是溪酃名义上的学生,每年要在金裟殿修行七天。而对于上方未神来说,祭司溪酃有着更加重大的意义,尤其是在此刻。
  “太子不必担心,溪酃大人必有安排对策。”上方无忌语声沉稳,但握住被角的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相比于东炎和北洛的豪迈不羁,西陵王族对西蒙伊斯大神和爱提丝女神的信奉和崇拜是三大国中最深厚的。神衹一般完美的太子突然变成被诅咒的恶魔的形象,即使事前无痕已经告知了自己其中原因,一时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转向坐在身边的无痕,“无痕,真的没有办法了?”
  “恢复先前的金色?这个样子不是很好么?”无痕凝视着上方未神幽光流动的紫色眼眸,意味深长地微笑了,“我是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以前的样子,但,眼下这个样子却是我所知道的真实的西陵太子。”
  “无痕公子,你不是西陵人……”自然不知道这个外貌对尤其是皇子的我们有多么重要。话音消失在上方无忌警告的目光下,上方雅臣微微有些委屈地皱起了眉。
  “太子。”见上方未神难得的神游表情,上方无忌不由开口唤道。
  被他一语惊回心神,上方未神扯出一个笑容:“无痕公子已经尽力,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再不会多求什么了。”定了定神,“对本宫还朝之事是否暂行保密,五皇弟、六皇弟以为如何?”
  上方无忌沉吟片刻,“若如往日,殿下此刻还朝实是西陵之幸,但……臣弟以为,眼下局势动荡不明,人心混乱,皇上又抱恙休朝,贸然现身只怕于殿下不利。”
  “五皇弟这样说,看来大皇兄目前还支撑得住。”上方未神微笑了一下,但随后低下了头,“朝中虽然混乱,宗室受到接连的伤害,尤其是皇上的皇子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幸免。但这些对朝政的整体大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所有的布政施道还在稳定的进行之中。最大的麻烦,应该是来自于北方的战场上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无痕突然站了起来,“无忌,我累了。”
  被突然打断,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但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意。上方无忌微笑起来:“确是我疏忽了。”说着高声向屋外喊自己府中总管,“丛融,云石轩收拾好了吗?”
  应声而入的丛融向众人行过礼,这才对上方无忌躬身道,“按殿下以前的吩咐,无痕公子一到就将云石轩收拾起来;现在已经安排好,可以请公子洗漱安歇了。”
  “那么我先休息去了。无忌你体内毒性才解,须得好生调养,太过劳累对康复没有任何好处。”说着又转向上方未神,“太子殿下,您的眼睛刚刚复明,最近两天切忌用眼过度。”步出屋门,突然回头向微微一笑,“淇陟冬季历来多雨少风,而近日多风,两位殿下身子不适,这两天……还是少出门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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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石轩。
  “无痕,又在看医书了吗?”
  “是,六皇子。”放下手中的书卷,无痕微笑着迎向上方雅臣。“外面这么大的雨,六皇子此刻前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叫我雅臣。”大剌剌地在正中雕花椅上坐下,上方雅臣接过无痕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太子刚刚来了,五哥正在书房和他讨论,就把我给轰出来了。听五哥说无痕你下得一手好棋,这不,正好来找你下两盘呢。”
  无痕淡淡一笑,“我只和无忌手谈过两局。”伸手取过棋盘棋子,“殿下棋力如何?让殿下三子可以么?”
  上方雅臣顿时瞪大了眼,一只手指颤抖着点向无痕的鼻子,“你、你、你……你知不知道,就是五哥也不敢给我让子!”
  “那么,来者为客,殿下先行吧。”将黑子推到上方雅臣面前,无痕嘴角边露出淡淡的微笑。
  “叫我雅臣!”上方雅臣气鼓鼓地拍下第一粒棋子,“看我杀得你片甲不留!”
  这样嚣张的气势,这样骄傲的宣告,配合上这样天真的语气神态……真的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在胤轩九年获得北洛大比武试第一的西陵皇子呢。相比于那时的上方雅臣,他的棋力却是大进,此刻见他斜睨着自己的挑衅眼神,无痕不由嘴角微扬,随即在棋盘右上角落下一子。
  上方雅臣不同于西陵王族的黑色眸子顿时微微眯了起来。
  是个机会!
  拈着黑子的手便要落下,猛地抬眼,正对上一双温和含笑的眸子,上方雅臣不由陡然一凛。
  那个时候……
  青色长袍的少年,闪烁着异常凌厉光芒的幽深眼眸突然隐去一切慑人的锐利,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似轻描淡写的落子,内中却暗藏玄机,当自己察觉到少年的真实意图,棋盘上已经是风云变幻,大势尽落他人掌握。
  那一局,真正让自己了解了什么叫做神乎其技。
  而眼前这个总是笑容温和的无痕公子,一贯温润沉静的眸子此刻竟是深不见底,在纠结缠斗的棋盘上使出那样的一招——不十分的强硬,也不是很糟糕的应手,对于局势的控制相对于之前的步步进逼总显得略略弱势了一些,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是他的棋力只到这里?还是有什么深远的伏笔?
  但,感觉,棋盘上的感觉是一样的。
  忍不住抬头凝视无痕微微含笑的面庞,却惊讶地发现那沉静的眉眼间竟有一种隐隐的熟悉。
  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心头陡然一震,手中棋子竟不知落到何处是好。
  “殿下?”
  强自定一定心神,上方雅臣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无痕身上。
  抬头看了上方雅臣一眼,无痕嘴角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眉眼微垂,随即在棋盘黑子集中之处打入一粒白子。
  “啊——”
  上方雅臣忍不住惊叫起来,额头上顿时冷汗涔涔。
  看似孤军深入,却因为自己对之前一手的应对牵制住了所有可能的变化;占据了绝佳的位置,深入敌阵的那枚白子无法提掉,而自己的大龙……已经完全被白子扼住了咽喉。
  “我认输了……”
  将棋子一枚枚收起,见上方雅臣还是一脸饱受打击的模样,无痕不由微微一笑。“有的时候,并不是每一步棋都有特别的用意的。虽然不应该这么说,其实我本来的用意就是混淆视线乱中取利,因为始终胶着的局势,似乎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够打开了。”
  上方雅臣陡然站起,冲出了屋子。
  看着他的背影,提起精致的瓷壶倒了一杯,“残影,西陵的六皇子……一点都没变呢。”
  突然现身的玄衣青年微笑着为他将茶杯斟满,一边恭恭敬敬地递到无痕手里,“少主不也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在酒壶里装竹青茶么?”
  碎语:
  似乎有很大的硬伤,是吗?本来不想多说,但现在看来还是需要解释的。
  为什么上方雅臣认不出眼前的无痕便是当年的青梵?
  原因其实很简单:
  (一)时间已经过去整整八年,青梵从十五岁的少年长成二十三岁的青年。人的生长发育过程自然带来容貌、音色上的改变。
  (二)一个人的气质气度,与其生长生活环境密切相关。离开了北洛宫廷的青梵,此刻扮演的不再是当年的太子太傅而是一位行走天下的医者——身份的差异决定了气质的不同,青梵不可能愚蠢到忽视这一点。
  (三)上方雅臣面临的局势,以及他对于兄长病痛原因和朝中处境的认识,还有敌友从来未定的太子上方未神的外形变化可能带来的身份问题……种种因素交织,而身处如此复杂情势的皇子最先考虑的是何人可以带来最大、最直接、最安全的利益——即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择其重的原则。事从紧处,是唯一的要求,在心系上方无忌安危的时刻上方雅臣的目的非常明确。
  (四)到底有谁说过上方雅臣真的没有认出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
  从现在开始的每一章,差不多都是专写给一个人,这一章的下半部送给司徒雅臣,眉毛喜欢的小孩。

  漫漫夜长(上)

  西陵淇陟 五皇子府
  四十个时辰,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四十个时辰,可以处理很多事情。
  四十个时辰,足以让自己将淇陟渐渐脱轨的局势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中。
  听着上方无忌平静无波的声音向自己报告连日调查的结果,上方未神绝色的面孔终于流露出三天以来第一抹喜色。
  和事前料想的完全一样,朝中几员对自己始终忠心耿耿的文官老臣看到自己的第一反应都是大呼“妖孽”,但在得知自己这两个月的遭遇后无不痛哭流涕大喊“为殿下效忠万死不辞”。而掌握着京畿防务重任的上将军司徒雷却只是淡淡地用一句“下官只是一切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来回应自己的试探。
  仅此一句,上方未神便已然明白他的立场。
  西陵上方王族是否继续承认自己的太子地位,是一切的关键。
  毕竟在那个位置上稳坐二十年,没有一点心机手段是绝对做不到的。皇子当然不可以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但学会掌握和善加运用对于朝政绝大部分实际事务的主事权,对于国储而言也是必要的修炼。身为未来的西陵国君,支持上方未神的朝臣和民众本来就占了朝野最大的比重;即使因为中毒而变成了恶魔的外貌,那些实际利益的牵绊也会让人仔细考虑自己的去留。掌握着两万禁军的司徒雷非常清楚大郑宫风云变幻的飘摇不定,选择最安全的效忠对象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虽然对他的旁观态度感到些许的失望,但至少这表明在自己正式回到朝堂之前不需要防备来自于皇城禁军和驻扎在淇陟西北栖沙校场军队的危险。同时他的态度也说明禁军尚未被幕后策乱之人所游说收买。而三日来传回的邸报,也都明确地反应了这一点。
  这令上方未神大大地舒一口气:只要禁军不动,淇陟的局面再混乱也可以重新控制。
  但真正令上方未神担忧的,却是皇帝上方朔离的病情。
  惊恐忧思,致使龙体违和;而淇陟天气变幻无常,也使得龙体久病不愈。这是太医院给出的答复,但宫内传出的上方朔离的症状,却让上方未神大为疑惑。微热,气虚多汗,常神思不属;心悸,时有晕眩发生;食水厚味,乐舞重色;频繁临幸宫妃——半年来上方朔离作为国君的偏嗜益发严重,便是在此刻的养病中间也每隔三五日便到后宫走动,而为了迎合国君的后宫妃嫔自然笙歌相迎,竟是全然不顾静心调养的医嘱。
  那个英明矍铄的西陵君主,临到老来竟会真的作出这般傻事么?上方雅臣不敢说出的疑问,上方未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纵然有着染病作为借口,但就这样放任国都的混乱,实在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君王的作风。太子失踪却依然照常举行冬令祭,安王和一众老臣的染病告假便顺势停朝,命令皇长子监国却不令其他皇子辅政,除了京师禁军还在无形之间加强了对皇城禁宫的控制戒备……难道,他竟是故意造成这样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海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却又符合了上方朔离一贯的行事。
  虽说太子乃一国之根本,但在眼下的西云大陆却没有这样的道理。强者为尊,能够在风雨中存活下来的才是西陵承认的主人。这样的一个环境天地,身处其间的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命令上方无忌暗中放出太子回京的消息,目的是打乱幕后人的阵脚;最重要的是敌暗我明,在一团乱麻的局势里率先发动掌握主导权,是和上方无忌、大祭司溪酃彻夜讨论确定下来的结论。
  仔细思考推敲了九王爷、四皇子、六王爷先后遇刺中毒的情况,在联想起自己绝对不愿回首的经历,推断得到的结果却让自己心惊。
  如果真如此,那么……上方凛磻,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雨停了。”
  白色长衫的男子温柔地笑着,上方未神清晰地看到,明亮的月光下,那修长的手指上竟停着一只玉色的大蝴蝶。
  凝视蝴蝶彩翼的眼神,月光流水一样的温柔。
  “雨停了,风却还在响。”手指上蝴蝶彩翼微微震动着,无痕的嘴角边是一抹清淡浅泊的笑,“辽阔大洋上滔天的风暴,山谷密林里一只蝴蝶拍动翅膀——我听说过这样的因果关系。我们把它叫做……‘蝴蝶效应’。”
  手指轻轻一弹,蝴蝶顿时蹁跹而去。
  望着那双沉静的眼眸,上方未神突然有一种低下头的冲动。但随即克制住了自己,迎上了无痕平静的目光。
  “无忌说,你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我的身份。”
  长长的袖低垂着,双手妥帖地敛在身边,此刻的无痕看起来和任何时候一样温和,但上方未神却能够感觉到周围陡然变化的空气。缓缓地,幽黑的眸子里露出淡淡的笑,“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彼此之间的联系,我都可以证明。”
  “溪酃大祭司传来的消息,因为有意将我中毒之事透露出去,朝中已经有人说我是传说中的‘恶魔之子’,是注定将西陵引向亡国之人。而那些坚信着上方未神的虔诚的信徒,则以为这只是一个恶魔的诅咒。金裟殿众位祭司在请求西蒙伊斯神的判决之后,认为必须经过确认王族血脉的仪式才能够定下结论——如果我血管里流动的依然是爱提丝女神的血脉,那么,金裟殿将重新赋予我神的信任和恩宠。”
  无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毒药没有被诅咒的话,失去的发色会很快回来。这是祭司们的想法,也是王族和朝臣的心理。”上方未神目光灼灼,“我希望无痕能够帮我——两个月的时间,足以处理好一切。”
  无痕微微笑了。“我没有见过金发蓝眸的殿下,我只见过银发紫眸的重华。”
  听到“重华”这个名字,上方未神顿时呼吸一窒。凝视着无痕夜一般的沉静黑眸,他终于低下了头。“仙树村里的恩情无法报答……甚至连此刻最后的自保,都必须在恢复‘殿下’这个名位的前提下。”
  “我似乎早就说过,我所见到的殿下,是最真实的殿下。”
  长发猛然一甩,上方未神震惊地瞪视着他。
  “请保持殿下在无痕眼中的真实吧……否则,将是您无法负担得起的代价。”
  压迫力。
  雷礼斯非常清楚地感受到眼前无言对立的两个人产生的巨大的压迫力。
  是那种无需语言,只要站在那里就自然形成的天地;平静无波的眼眸,沉静稳实的身形,纵然不出一语,单是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就足以凝窘一切空气,让所有的人忍不住惊悚臣服。
  上方未神毕竟是西陵的太子啊!银发紫眸,锦衣宽袍,虽然是被称为“恶魔之子”的诅咒,绝代的风华仍然动摇世人。而比金发蓝眸的柔美更多了一分清冷的他,在重重危机前散发出来的王者的气势,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忽略的。但那位从来都是笑得清浅温文的无痕公子竟也发出与之不相上下的气魄,实在是令雷礼斯深深惊愕。
  五皇子喜爱结交江湖朋友,身为他侍卫队长的自己本来就是因为见多识广而被他留在身边的。纵然身手还达不到绝顶高手的境界,但普通人却是绝对不会在自己眼里。无痕公子虽然步履轻盈行动沉稳,看不出身怀武功的样子;但身边的两个少年却是武艺高强,便是自己也无完全把握取胜。当时只以为是大家公子的排场气势,或者是为了避免“怀璧其罪”的诸多麻烦,却没想到这位看似温文和煦的年轻公子竟会拥有这样深厚的气魄。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
  第一次,对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眼力产生怀疑。
  五皇子性命相托,百里疾驰只为回报一个承诺;回春妙手,解开连医术精妙的慕天都无法化解的剧毒,笑容浅淡从容之间好像一切只如反掌;功成之际悄然退开,平静地在云石轩里读书抚琴,仿佛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都与之无关的超凡出尘……
  本以为无痕公子当真跳出红尘之外,却陡然发觉那双幽黑眼眸中闪亮的火焰。
  不能不开口打断他们了。躬身道,“太子殿下、无痕公子,五殿下请两位过去欣竹轩。”
  率先敛回目光,无痕向他微微颔首。“那么麻烦侍卫长领路了。”
  踏着小径上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多日阴雨使得空气中含有厚重的水份。只是在林间穿行了一小段路,三人的肩头衣服已经有些微微的湿意。
  欣竹轩,是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除了云石轩外最爱的休憩之所。
  看到屋前庭园里排开的一溜各色的望月兰,还有满桌的精致酒菜,再看看满脸期待表情的上方雅臣,上方未神不由微微苦笑。
  花朝节,年有四,春梨雪,夏绯樱,秋金萼,冬素兰……今天是冬花朝吧?西云大陆人都说花朝节对月祈愿,其誓必应。难得一片混乱中上方无忌竟还记得这样的节日。只是,花朝节的祈愿,真的能应验么?
  四人在桌边坐下,亲自将四人的酒杯斟满,上方无忌微笑道:“无痕你说殿下和我忌烈酒,我备下的都是极淡的花酿清酒——今日花朝,我们也当放松一下不是么?”
  小巧的荷叶杯里盛着芬芳馥郁的酒,端起酒杯的无痕只是凝神看着眼前的杯子,却不喝。
  “怎么了,痕……”
  话音未落,长剑凌冽的寒气已经逼到上方无忌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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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漫夜长(下)

  变生肘腋。
  上方雅臣反应奇速,一只酒杯将剑尖套了个正准。酒杯被剑气击碎的瞬间他已拉上方无忌退后三尺有余,一柄青锋剑随手抖开,径取对方门面要害。
  雷礼斯则挺剑架开另一柄指向上方未神的大刀。
  一派和乐融融的欣竹轩,霎那间刀光剑影。
  上方无忌命人精心收集来的异种望月兰枝折花落,精雅的冰玉盆被往来呼啸的剑气刀风劈得粉碎,惊惶失措的丫鬟小奴抱着头蜷缩在墙脚,强咬着牙关却是不敢有半点声音。
  黑色夜行衣的刺客,黑布蒙住的脸只能看到精光闪亮的冰冷眼睛。几声呼啸之后,上方无忌府中的侍卫顿时被突然出现的大群黑衣人压制得全无闲暇旁骛——纯粹直接的杀人手段让五皇子府内鲜少实战经验的侍卫彻底懂得了什么叫“杀手”,什么叫“见血封喉”。
  混乱的欣竹轩,却有一个人沉静如常。
  修长的手指拈着精巧的荷叶杯,白衣的青年用情人一般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它,杯中浅浅的清酒竟是不起半点波澜。
  高大的黑衣人首领眼里顿时射出冷谲的光。
  轻拢满捻抹复挑,青年一只修长白皙的左手仿佛鼓瑟抚琴,全然的漫不经心之间,手指所指之处或是同伴要害,或是同伴前后侧应进攻方向。握住酒杯的手沉稳如岳,却是最好的抛掷暗器的手势——无论什么人要偷袭他身后的上方无忌,都会将根本没有防护的身子主动放到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长剑轻震,竟是一阵龙吟。
  兀自和王府侍卫颤抖的黑衣人差不多同时身子一震,顿时急急向来时的那堵粉墙倒退。而那高大的黑衣人则是揉身而上,眨眼便欺到无痕身前。
  一声淡淡的叹息。
  无痕站起身子,夜一般的眸子沉静地看着被月写影柳残影合力制住的黑衣人。
  “都已经闻出迷迭香了,为什么还要上来送死?”
  冷谲的眼睛透露出一丝狂狷的笑意,“蚩云崖没有不战而退的手下!只是想不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请得动‘奈何天’做保镖!”
  无痕微微笑了一笑:“有托国之富,有倾城之容,有泼天之势——‘奈何天’从不做亏本生意。”顿了一顿,嘴角保持着最为优雅的弧度从容说道,“我喜欢讲意气有担当的人,既然今天挑衅我的只有你,你的那些同伴就不必留下来了。吩咐他们回去吧……‘奈何天’会给每个人留足半刻钟时间的。”
  黑衣人身子微微颤抖,嘴唇不住地哆嗦,狠狠咬了咬牙,“蚩之令,退!”
  黑衣刺客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消失了。
  无痕微微颔首:“想来你的主顾也做得小心谨慎不叫人见面,问你也是白费我工夫。不如这样,告诉我他们的价钱,也许我会考虑换个合伙人也说不定?”
  “你放过我?”
  见到如此惊愕的表情,无痕顿时大笑起来,“天哪!当然放过你……不放过你,谁为我传话呢?”笑声一收,眉眼间已满是冰冷寒冽的杀气,“告诉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们,最近淇陟的天气糟糕,躲在家里避雨驱寒最好——若真有哪个不小心被雷劈了风撕了的,可不要怪我没事先提醒……”
  奈何天。
  上方未神深深地吸一口气。
  自古到今,只要有政权,就必然有一处和朝堂庙堂相对的地方,它被人们称为——“江湖”。
  江湖,通常与武林联系紧密。武者尚勇,和西云大陆尚武的风气相应而生,在这个列国割据的时代,拥有独立财力的武人和门派统领着自成体系的江湖,从来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虽然武人大多只能通过军队缓步上升,看似对国家朝政的影响并不明显,但对治理着一方百姓的君主而言,地方上不时出现一些桀骜不驯的势力集团,绝对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只是西云大陆自有主君建国以来,就从未曾有过一国朝廷将江湖抓在手中的先例。不过,巨大的江湖势力对于朝廷有利有弊,问题在于君主如何运用和掌控。乱世之中,各国君主同样需要这样的势力存在:平衡着下层百姓心态,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通过挑起武人之间的争斗找到彼此间用兵的理由。
  西云大陆最大的江湖势力,也是大陆的第一大门派,是道门。道门弟子数量远逾十数万,在各国都广有门徒,其势力触角可以说已经延伸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本观座落在大陆中央断云雪山的分支山脉昊阳山中的道门,一向奉行着和它的地理位置一样的对大陆列国纷争不予干涉的原则。即使是北洛胤轩帝风胥然至交的现任掌教柳衍,当年对风胥然的夺位之举也只是以个人身份涉及其中,完全恪守了道门的规矩。道门讲求悟道知事,天理之道和武技之道的和谐,昊阳观的武艺更是天下闻名。作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对整个江湖武林的约束力量不可小视。但也正因为其不涉入列国内政的原则,对于倚靠着列国势力的门派武人无从禁忌,一直是作为武林公义的裁断者的超然身份而存在于江湖之中的。
  道门之下,有雪山剑、铁雁刀、鹤行拳等众多武林门派,有蝴蝶帮、苍燕门、水阁洞天这样的江湖帮派,也有像北洛墨云堡、东炎赤翎宫这样其实已经属于割据一方的“土皇帝”的武人势力。
  西陵、东炎、北洛三国朝廷势力强大,对江湖或者还有很强的制约能力,但对于良、雍、绥这样本身便十分弱小的国家,无法控制的江湖势力掌握着实质上的命脉也是上方未神所清楚知悉的事实。
  而在大陆活跃着的江湖和武林之中,总是有这样一类人的存在。
  刺客,或者应该说是杀手。
  列国分踞,游侠纵横的时代,朝堂宫廷之间的倾轧争斗自不待细说,而纷纷扰扰的江湖,又何尝有过一日真正的安宁?于是给了赏金杀手一个最好的生存空间。
  没有黑白两道的分界,杀手只是赏金杀人而已。
  西云大陆上,江湖中无人不知“蚩云崖”和“奈何天”的名号。
  蚩云崖是历时百年的江湖杀手组织,其历史不比大陆任何一个所谓的名门大派短暂几分。“绝心岭上蚩云崖,神仙到此亦无家”,提及蚩云崖,江湖武林中人或是噤若寒蝉闭口不言,或是高声讨伐亟欲除之而后快——少有的手段狠辣办事绝决,加上流传各地明码标价的杀手榜,更令人对这一组织深为敬畏。
  相对于蚩云崖的大张旗鼓,悄无声息的奈何天却是在短短五年内名动江湖。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也没有人见过它的首领,人们只知道相对于蚩云崖可能存在的任务失败,奈何天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尤其奈何天的行事和承诺都非常的奇异:一旦接下任务,会提前三天通知行动的对象,并在通知的时间准时击杀——“塔尔神的使者”,在江湖人口中,奈何天的通知函便是死神的请柬。因为通知函上会明确地写明任务动用的杀手,江湖才知奈何天有四天七部,皆为世所罕见的绝顶高手。“四天”分别为花、云、柳、月;“七部”则取自霓裳七彩,为赤锦、橙衣、黄绮、绿罗、蓝衫、靛绣、紫魅。这些身手绝佳的杀手刺客同时归于奈何天下,又屡屡抢夺蚩云崖的“生意”,自然让两家成为实质上的对手。
  身为一国皇子,更是太子之尊,上方未神一直以为江湖之于庙堂,纵不能为朝廷所掌控,也必须被朝堂所排除。若任凭武林势力渗透到朝政各处,对国主的统治显然非常不利;而对于各国常见的倚仗江湖势力夺取权位后的掣肘现象,更是异常惊醒和警惕。此时大郑宫内外局势晦暗不明,江湖武林势力正被大肆引入朝堂,本就令他十分惊心;但此刻平心考量,却已生出另一番心情。
  奈何天,天之昊昊,之子于归,其当奈何。
  云石轩外,银发在月华照耀下发出朦胧的光晕,将纤细修长的身影缓缓笼罩。
  短短尺许距离,却似鸿沟万丈。
  知道只要这一步跨出,将再不能回头。
  “若是无痕公子愿意出手就好了。”明明地试探上方无忌,却得到一个对方无奈的笑容。“非是无忌不肯稍尽心力,只是无痕不主动插手的话,就是西蒙伊斯大神也说不动他。”
  上方未神绝美的面孔露出深深的苦笑。
  他何尝不了解无忌的心思?虽然明知道是自欺之举,但维持着这样一个笑容款款相对无拘,可为知交可为益友的距离,对于自幼身处大郑宫的他和自己,实在是太过重要、太过难得。一旦平衡被打破,纵能一时获利,失去的,却可能是一生之中唯一一个可以站在平等高度相知相处的人。
  无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其中的关键。身为奈何天主人的他,怎么可能放下自己的身份?远远地旁观,以朋友身份从旁指点,在危急之时少少地施以援手,却严守着那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如果不是蚩云崖的高手枚森直接向他出手挑衅,他一定不会主动涉身到淇陟的一片混乱中来吧。
  欣竹轩的花朝夜宴被突如其来的刺客破坏殆尽,但最重要的,却是打破了数日来那种流动在无痕周身的朦胧暧昧的气氛。轩眉一扬,完全的清冷气息散发出来,便是统御着江湖最神秘杀手组织奈何天的主人。
  他说,“请殿下保持在无痕眼中的真实吧,否则是难以想象的代价”。
  是严正的警告。
  上方无忌与他煮酒而论天下,抚琴而交心声,得他引以为友而相赠信物——他们是彼此欣赏彼此了解的人,保持着毫无利益往来的纯净无争的情谊。得他相救的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接近过他的心。纵然如此,心中,也从来没有放弃。
  但此刻,却让自己如何选择?
  一阵风过,才知道这个冬季,如此的寒冷。
  “无痕公子。”
  凝视着茶杯的目光终于抬起,夜一般的幽深黑眸静静地看着眼前绝美的男子。无痕缓缓叹一口气,右手微微一扬,侍立他身后的月写影和柳残影顿时退出屋外。
  “请用茶吧,太子殿下。”沉静的面庞上浮起温文的笑容,但笑意却未达到眼底。
  上方未神心中一紧,微微扯动嘴角。“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只手翻覆,已是风云换

  西陵二都,东都临瞿,中都淇陟。
  国家的中心,帝王居所的大郑宫座落在淇陟北部地势高拔之处,背靠铭山,四道金水河重重围绕,显示出至高王权的威严气魄。
  白玉阶、琉璃瓦,朱墙金殿,漫长的御道两侧是佩刀肃立的宫卫,除了快速行进在御道上的三人被风声淹没的脚步,整个大郑宫几乎处处沉寂无声。
  沉寂,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玉涵殿里,所有的眼睛都凝视着这大郑宫中最高权力所在的位置。高高的御座上,微显出病色的西陵君主目光沉沉,没有表情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心思。
  京都混乱人心不定的时刻,太子的回归本当是最好的稳定时世的机会。但谁也没有想到一向被国人视为神子的太子上方未神竟变成了被诅咒的银发紫眸。上方未神没有回宫内的太子殿,而是在五皇子上方无忌府中养病的举动更是引来朝臣的一片错愕与惊惶。五天来西陵的朝臣几乎无人得以安枕,但等到病了月余的成治帝发出朝会的命令,一时的安心之后却又是更大的紧张无措。
  银发紫眸,妖魔的形容,却比之前不可触及的清灵纯净显得更为高贵凛然——纵然是“被诅咒的王子”,众人还是被这绝代的形貌镇住了。
  但,沉静自持的神情,有条不紊的答话,以及目光中不时闪出的威严,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依然是那个完美的西陵太子。
  上方朔离目光深沉,却没有在上方未神身上做任何停留。“无忌,听说你府上两次遭遇刺客,之前还中了剧毒,现在可好?”
  “是,父王。”
  “那剧毒太医无人能解?”
  “是,父王。”
  “雅臣请到你的好友为你解毒?”
  “是。”上方无忌沉声答道,“正是无痕公子解去儿臣所中剧毒,也是无痕公子救回重伤又中毒的太子。”
  “无痕……那位有‘回春手’称号的无痕公子么?朕倒是一直很想见他呢。”见殿中众人纷纷露出的惊讶的表情,上方朔离嘴角向上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宣无痕公子上殿。”
  宣诏传出,殿门口却是全无动静,朝臣渐渐有些不安似的骚动。
  今天的朝会无痕应该早在正殿门外等候的,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向来沉静如上方无忌和上方未神,都不禁有些心慌。当那白色的身影步入玉涵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无痕参见西陵皇帝陛下。”
  没有更多的礼数,无痕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便立直了身子,一向温和含笑的眸子径直对上了上方朔离青蓝色的眼眸。
  “你救了朕的无忌皇儿——可想要什么赏赐?”
  “五皇子殿下是无痕的好友,救助好友乃是无痕分内之事。”
  这样骄傲到几乎无礼的语气姿态——上方无忌微愕地瞪视无痕,却见他笑容依然地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君主。
  上方朔离只是微微一笑,“整个太医院都无人能解的剧毒能够人到病除,如此手段果然不愧‘回春手’的美名!”
  “陛下谬奖了。”
  “无痕公子似乎对朕有所不满?”上方朔离微笑着,笑容中透露出巨大的压力,朝臣们不由呼吸为之一窒。
  无痕却似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嘴角微扯,“太子殿下为一国储君,西陵根本之延续,多日来陛下不闻不问也便罢了。当此朝堂之上,众臣皆在的场景,只问五皇子殿下之事——陛下的偏心,似乎也太明显了吧?”
  一句话,石破天惊。
  “溪酃,当此情景,身为大祭司的你应该把全部的事情说出来了。”
  成治帝终于打破玉涵殿里诡异的宁静。
  殿堂正中,溪酃神情肃然而恭敬。“昆司埃特灵魂复活,再次诱惑美丽而强大的女神。纯净力量孕育出的花朵最先枯萎,从新叶到根系缠绕着喷射毒液的毒蛇。直到青鸟降临的那一刻,太阳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无边的夜吞噬留下的一切。”顿了一顿,“昨天,祁阳山大神殿的使者带来西蒙伊斯的神谕,向爱提丝的后裔发出警告。”
  这哪里是神谕?简直是亡国的预言啊!众臣相顾失色。
  上方未神身子微晃,但随即又站得稳稳。
  成治帝表情半点不动。
  “阿克森提纳。”
  上朝廷首辅,西陵的宰相乔伊•阿克森提纳稳稳踏上一步。
  “启禀陛下,神谕说得非常清楚。昆司埃特对王族发出的诅咒将最先反应在王族最高贵的继承者上。太子殿下遭受到这样的苦难,是我王的不幸,是殿下的不幸,更是西陵百姓的不幸。”忠诚的老臣顽强地迎上成治帝凌厉的目光,“请陛下亲自为太子殿下祈祷,祈求太子殿下所遭的可怕诅咒得到尽快的解除。”
  没有回答老臣的话,上方朔离反而将目光转向白衣的青年。“现在,你想说什么?”
  “陛下应该知道,巫、医相忌,无痕乃是医者,天命、诅咒之类全然不信!”
  “大胆——”成治帝尚未说话,一侧的三皇子上方凛磻已经忍不住开口厉声呵斥。
  瞥了他一眼,白衣青年只是继续冷冷地笑道,“无痕在西陵行医六年,所见百姓多为小疾小病所困,不思医药反而求神问巫延误时日,使小病拖成重症药石妄治的比比皆是。西陵重视神道本无他碍,但如此任性妄为排斥他用,难怪连大神也要发出警告呢。”目光一凝,直直逼视着坐在最高处的上方朔离,“太子殿下只是中了剧毒又被人废了武功,为了保住殿下性命不得已而用猛药,这才使得殿下发质眸色都有所改变,加上之前延误了医治的最佳时日方才无法恢复旧观——这与诅咒何干?若非殿下被废去武功经脉大损,又何至于如此形容?陛下不信,尽可以让人尝试!”
  “好个医者不信天命!”上方朔离霍然站起,“既有如此自信,无痕,朕便命你在这朝堂上证明太子形容之变化无关诅咒!”
  “皇上——”
  “陛下——”
  “父王——”
  在一片慌乱中,无痕只微微冷笑,随即抬高了声音,“当日救起太子,殿下所中毒药为千蛛丝、嫠蛇胆、悲酥秋风三种,而悲酥秋风里更被掺入少量的月见草粉末——只要陛下允许无痕在某位同样眸色发色的王族身上演示,立即便可以向陛下证明太子殿下的清白。”
  此句一出,玉涵殿顿时一片死寂——无痕报出的三种都是众皆知名的剧毒之药,一种便可以轻易要人性命,何况是三种同时使用?更不用说他还提到了上方王族的禁药月见草。上方朔离目光灼灼,似乎要在那一条白色身影上烧出一个窟窿来一般。“月见草乃是我西陵明令的禁药,你竟从何处获得?”
  “药草无辜,只要能够救急活命的都将被无痕所用。”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无痕嘴角流露出淡淡的讥讽,“月见草的粉末是无痕从太子殿下身上引导出的毒血提炼而得,虽然只有一点,但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了。现在且请陛下指定人选,无痕好向陛下证明所谓诅咒之类纯属无稽之谈。”
  上方朔离阴沉的目光在众人头顶扫过。
  “陛下请当心,试药之人必须为王族血统方可。”
  无痕淡淡地送过一句,顿时安抚了殿中大半人的心思。见到这点,上方朔离的目光益发阴谲。沉默片刻,“无痕。”
  “是的,陛下。”
  “你心中早已定下试药之人,可是?”
  无痕露出进入这玉涵殿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微微一躬。“陛下英明。”
  “说出来罢。”
  幽深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无痕微微笑了起来。
  “溪酃大祭司。”
  “不可以。”
  这一次提出反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上方未神。
  无痕微笑地转向上方未神,却见他跪倒在成治帝面前。“皇上,不可以。金裟殿是我国同西蒙伊斯神、爱提丝女神联系的纽带,形同西陵国体,不可有半丝轻慢。金裟殿大祭司身为神与我西陵王族与臣民的联系者和传达人,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无痕公子如此提议,是对我西陵国本不尊,对我风俗不敬。请陛下千万三思,不可妄下决断。”
  “若大祭司果然有大神庇佑,又何惧我这小小药毒?”无痕淡淡一笑,“殿下多虑了。”
  “此非是多虑,而是——”
  上方朔离咳嗽一声,顿时打断两人对话。“溪酃,你意下如何?”
  “陛下——”
  溪酃向上方朔离微微一躬身,随即转向无痕,“请公子即刻用药罢。”
  无痕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又一次被人打断。
  是一位衣着华丽的皇子。“父王,所谓试药,一人不足以见其效,必得多方同因同果方见其用。溪酃大祭司一人试验,儿臣以为尚有所不妥。儿臣自请也成为无痕公子试药的对象,请父王允许。”
  “漠歌,你是皇子。”上方朔离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排行第四的儿子一向精明乃至油滑,此刻的诚心正气的表情实在很不寻常。
  “这正是儿臣自请的原因。儿臣只希望为父王分忧,为太子解愁。只是儿臣素来不才,此次国家危难,儿臣也想略尽一份心意而已。”上方漠歌的表情异常诚挚,目光一转,见上方未神似要说话,“太子殿下请勿担忧。无痕公子既有‘回春手’的称号,自然就有‘回春手’的手段。”
  上方未神微微皱眉,没有接话,只将目光凝在无痕身上。
  四皇子上方漠歌神情安宁,仿佛自己方才提出的真的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小小请求。
  负责监国的大皇子上方日宣神态紧张,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几次握紧又松开。
  五皇子上方无忌面容沉静,目光在成治帝、无痕、上方漠歌身上缓缓来回。
  六皇子上方雅臣眉头紧锁,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朝会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况。
  而三皇子上方凛磻则是目光深沉,冰蓝色的眸子里仿佛凝结着淇陟全部的寒冷。
  成治帝在沉默。此刻这位叱诧风云三十余年的西陵国主目光之中的沉重一望便知,接触到这样目光的朝臣几乎无一能够承受。上方朔离轻轻叹一口气,终于将目光停在了玉涵殿中唯一一位素袍王服的男子身上。
  素袍王服,是西陵王族特殊的服色。王族尚白与红二色,王族的服色都是白底绣上红色的各种花纹。皇袍用正红;封号安王,身为族长之尊的二王爷上方蕖枫用深梅红纹。平王五王爷上方茆葛和淳王九王爷上方萏芒都是偏橙色的云霞纹。只有封号丞王的六王爷上方莜棠,素色的袍服上从来没有任何红色的花纹,也是西陵朝堂最为特殊的人物之一。
  “丞王?”
  上方莜棠优雅地躬身行礼,“令溪酃大祭司试验剧毒,确是不妥。但当此情景,臣以为却是最好的办法。我西陵王族乃爱提丝子孙,历来得诸神庇佑,大祭司更是皇室血脉无比尊贵——无痕公子提议虽然放肆大胆,但殿上众人大祭司确是最好的人选。四皇子殿下主动提出和大祭司一起成为试验对象,也是出于对我主陛下和国家社稷的一片诚心。无痕公子一代神医盛名远扬,若非绝对把握,定不会在我主陛下面前口出狂言。请陛下允许试验的进行。便在此玉涵殿,便当此满殿朝臣,证实太子殿下的血统身份和无痕公子的国手声名。”
  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的上方朔离目光凛凛,“无痕,朕便给你六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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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关依稀故人来

  五皇子府 云石轩
  “公子。”
  淡淡瞥了身后素衣长裙的少女一眼,无痕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四殿下是怎么说的?”
  “殿下说从今天起公子便是奴婢的主子。”少女一张圆圆面孔干净清秀,眼睛不大却颇有几分神采,在夜晚看来竟是十分的闪亮。“殿下说公子是西陵王族的恩人,更是殿下的恩人,能够被送来伺候公子,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无痕微微一笑抬步进屋,一边轻轻挥手示意写影残影留在屋外。方在屋内坐定,少女已经手脚灵快地剪了烛花剔亮灯心,随即斟了热茶递过来,“公子请用。”
  将茶杯接在手里,无痕只是含笑看着少女。那少女虽是活泼爽朗之人,在四皇子府伺候时见惯达官贵人也做惯了下人之事,但几时被人这般专注地凝视过?不消半刻工夫已是红晕上脸,本来不十分出色的面容竟显出一丝淡淡的妩媚来。
  “果然还是小女孩儿呢,凝。”
  听无痕不带笑意的淡淡语气,少女猛然抬起了头。“公子说什么,葛姬没听明白。”
  “葛姬啊……居然连姓氏都知道了,还真是不能小看了那些人呢。”无痕慢慢地将目光转到手中的茶杯上。“葛姬,葛姬……一般的容貌一般的身形,一般激烈火热不顾一切的性情,到底是昔日的旧友,还是今朝的新朋?”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声音却是如雷霆惊心。
  少女突然笑了起来,脸上的惊惶迷惑竟是瞬间一扫而光。大大方方在客座坐下,顺手斟了一杯茶呡了一口,“果然还是瞒不过无痕公子的眼睛呢……真不愧为运转天下的青衣太傅。”
  无痕本是低垂了眉眼,闻言轩眉微扬,语声却是一贯的沉静平淡。“这种时候你不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呆着,跑到这风口浪尖上来做什么?”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我才不能在西斯大神殿呆着啊。”脸蛋圆圆的少女吟吟笑道,“不是公子您自己说要一个预言的么?”
  “那也不当由你来——祈年殿的徐祭司、凝雪小姐。”
  “那谁又该来呢?”徐凝雪微微一笑,原本平凡的面孔上顿时发出异常耀眼的光芒,“除了我,谁来保证公子的计划万无一失呢?大神殿里具有传谕祭司身份的,除了我还有谁是公子可以完全信任的呢?虽然制造一个传谕祭司对公子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公子一向倾向于最低风险的选择不是么?同时拥有祭司的袍服和神杖,还有无法伪造的朱雀印记,金裟殿早已证明了我的身份,对于公子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少女一连串的反问令他微微叹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按上太阳穴:这样足够聪明而知人心意的女孩子从来都是自己的克星,尤其眼前这个更是如此。“真不明白当年为什么我会答应把你送到大神殿……”
  “当然是因为凝雪和公子一样都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道理啊。”徐凝雪显得十分快乐,但随即收敛起笑容。“公子,让大神殿传出西陵王族遭受诅咒的神谕的举动,凝雪已经为公子做到。经过昨日公子的一番演示,朝廷重臣大多勉强接受了太子上方未神中毒失去原本发色眸色的事实,但金裟殿的禳福仪式依然进行表明来自朝廷和宗室双方的置疑并未消除,不过对于上方未神来说目前的情况已经比两天前那种‘妾身未明’的状况好了许多。”
  “这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你做得很好。”
  听他温和微笑徐凝雪不由扬起嘴角,随即轻轻咬了咬下唇,“不过,凝雪本来以为公子是要消弱西陵王族势力……”
  无痕微笑颔首,“所以一不留神把西斯大神的神谕泄露给了一些原本没有资格知道这么多的人知道?难怪昨天朝会上感觉有些人的惊讶恐惧真挚得让人胃疼呢。”
  徐凝雪呆了一呆,“公子的意思是——”
  “所谓人言可畏,不是说民众舆论的力量有多么强大,而是原本的真实在传达过程中扭曲变形的程度可以达到何种惊人的地步。曾经用‘传令兵’这个游戏来教导我风氏的两位王子,当时凝雪也在场不是吗?”微微笑着,黑色的眸子仿佛最幽深的古潭,“感受到凝结在淇陟上空的风暴的气息,真希望这样一阵冷风能够带来难得的雨水。”
  少女低头沉默片刻,再次抬起眼睛里已满是坚定的神采,“凝雪明白了!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尽快赶回大神殿,不要在淇陟多做停留。”
  “但是关于这个叫葛姬的女子——”
  “我自有安排。”
  徐凝雪张了张口,接收到无痕沉静黑眸里透露出来的浅浅寒意,已经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凝雪明白。”
  “凝雪,要记住,你,从来没有制造过任何违背西斯大神旨意的语言,更不用说谎言和欺骗。”无痕静静地凝视着她,“身为侍奉大神的女祭司的你所传达的神谕,正是西陵王族目前最真实的写照。”
  少女一怔,随即沉声答道,“是!”
  “作为大神殿的祭司,凝雪应该知道什么是祭司的职责吧?”凝视着少女流露出沉稳坚毅的表情,无痕微笑了。“祭司的职责,是守护国家和她的子民,而不是对一个王族一个姓氏的效忠,这是西陵的金裟殿长期以来忽视的地方。已经无法从飘渺无据的西蒙伊斯大神那里得到庇护,就要想着保证民众对国家和王朝的信仰和感激;因此上位者需要做的,就是守护将权力交给他的子民、保卫他们生活的平静和满足。祭司是被人们崇拜和敬畏着的、联系凡人和神明、传达大神旨意的人,因此就更需要拥有理解神权之于王权的守卫和监督职责,绝对不能沦为某个王族宣告其权力神授的私人工具。凝雪,为了获得与男子一样参政议事权力,怀着这样的心情而走入神殿的你,要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这个道理——今日西陵金裟殿的景象,我希望你能够记在心里。”
  “我会做到的,公子!”
  “去吧……我倦了。”
  少女低下头行礼,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耀眼的神采已经全然不见。“公子,葛姬告退。”
  一直低垂着眉眼的无痕静静地坐着,良久,才抬起眼看向少女离去的门口。
  “葛……姬……”
  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一身白衣的温文青年突然畏冷似的打了个寒战,注视门口的幽黑眸子渐渐放出凛凛寒意。
  “写影,你进来。”
  碎语:所谓“传令兵”游戏,就是前几年非常流行的“COPY不走样”,无论传的是话语还是动作,最后的效果总是让人爆笑。传令兵必须保持所传达命令的绝对明白正确,但对于流言而言正确性是首先被排除的对象。但流言必然有其流传的事实基础,找出基础是辨别流言者的职责,而制造流言者要做的则是对真实的模糊。

  飞盏话瑶台

  西陵中都淇陟最著名的扶风楼最大最豪华的雅间,平素极少对外使用,此刻却是被人连雅间带外阁一起被包了下来。
  扶风楼里的店伴活计都只将菜肴酒水送到外阁的配送小间,然后由包下雅间的客人自己带来的侍从仆役送进雅间。而看到一向少在人前露面的扶风楼二掌柜都端立在雅间外伺候着,更让几个新来的小活计顿时好奇雅间里究竟是何方神圣来。
  “人都道‘杨柳舞低千帆月,一曲红绡魅倾天’,但见了眠月姑娘今天这一身的素净,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粉黛无颜花亦愧,此生难向月下眠’。”
  揽过一舞方罢红绡倩影的女子,一身锦袍华服的男子笑容中透出两分隐隐的魅惑,一双冰蓝色的眸子闪烁出挑衅似的笑意,含糊而锐利的目光牢牢地凝结在桌子一边素衣女子倚着的笑容温文的青年身上。
  无痕只是微微一笑:“难得两句歪诗,却是劳动四少大驾记在心上了。”
  “‘等闲无知风月,只把群芳看遍;风流事、少年愁、名利休,不如归去,好道携得歌满袖’——醉梦阁魁首自赎其身,发誓此生远离烟花之地;眠月姑娘清白守节,只为酬谢公子赠名之义。早先听得痕公子的名声,便倾慕着公子的才子风流,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哪里想到当年一曲清歌赢得醉梦阁魁首青睐的痕公子,便是‘小医圣’、‘回春手’,不事权贵不屈名利的无痕公子?”上方漠歌笑容浅浅,却是凑近身来,“却意外能够见着眠月姑娘,真是托了无痕的福气呢。”
  接过身边美丽女子斟满的酒杯缓缓饮尽,无痕一直温和含笑的眉眼益发地舒展开来。“‘漠漠罗衫冷,忍见旧时月’,四少却也算是知风识月之人呢。”
  上方漠歌顿时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笑了!”放下杯子,冰蓝色的眸子光华闪亮,“只是无论如何都羡慕着公子——‘何处春藏,小楼深巷’,昨日云石轩外无意窥见那朵夜游的牡丹,踌躇再三,漠歌终是自叹福薄了。”
  手中酒杯没有半点震动,无痕只淡淡挑了挑眉,“‘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我倒向来以为素净繁盛才是覃之为贵。”
  上方漠歌微微一笑,向依在身边的红绡道,“听听、听听,这才是痕公子的真心呢。”
  红装俏丽的女子掩唇轻笑:“任谁都知道世间无人留得住痕公子,爷倒好,只管拿我们取笑,全不顾眠月姐姐面子。”
  “红丫头莫要攀我,两天不见便被宠得无法无天,此刻有四少纵你,回去看打!”
  两个同样美丽的少女莺啼燕婉笑语嫣然,一时席上一派旖旎。
  上方漠歌大笑,一双冰蓝色眸子却是一刻不离凝视着无痕;却见他眉眼含笑神情自若,幽黑的眼眸里全然不见任何波澜,不由眉头微微一紧,随手放下了杯子。
  “眠月,”突然开口,无痕脸上仍是淡淡笑着,“听说你前日得了一坛雪梨花酒,可能取些来么?”
  “痕都开口了,眠月哪里会藏私?只是这里离千帆坊颇有些路程,不知四少可等得?”
  垂下眉眼,无痕一个沉静温文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浅浅笑意,“四少自然等得。”
  “果然不愧是奈何天的手下,到哪里都是这般出色呢。”
  看着一红一白二女离去的背影,上方漠歌呵呵笑道,但语声里却殊无笑意;锦袍华服的身子虽然仍是极尽舒适地倚靠在紫檀木雕花椅上,但冰蓝色的眸子里却是将方才的风流懒散尽数敛起。
  无痕微微一笑,挑了一只荷花冻叶杯慢慢斟满。“果然不愧是暗流的四殿下,到哪里都首先注意夜游的牡丹。”
  “葛覃维佳,公子对小王的礼物可满意?”
  “殿下厚意无痕自知,只是奈何天自有奈何天的规矩,亲口允了人的事情如何推脱得了?”
  “原是天外飞仙潇洒自然,繁华阅尽风过无痕,公子何苦沾染着红尘俗世?”
  “心清静,何处不是净土?情烦乱,哪里无有红尘?何况奈何天本是立于红尘中,借着这俗世求一份生机,殿下的看重无痕十分感谢,只是殿下真以为无痕可能免俗么?”浅浅咂着杯中清酒,幽深的黑眸透露出一丝笑意,“殿下高才,难道不知‘我本离尘去,哪知月宫寒;红尘空泛泛,清影自怜怜’?”
  “月宫虽寒,自有其清静雅致之趣。”冰蓝色的眸子逼视着一身水色长袍的青年,却露出一个十分温文的笑脸。“不过红尘孤峰的寂寞无奈,纵然公子心如明镜,但旁人却总是不知内中深浅。”
  “果然有不知深浅之人,作不知深浅之事,再考量此中深浅却也并不算迟啊。”
  微微眯起了眼,无痕笑得云淡风轻,看在上方漠歌眼里却是异常的阴冷。“公子如此一说,倒叫漠歌惭愧了。只不知云石主人听得公子此言却又当如何?”
  “所谓知交一场,不过是此生、此时、此地、此景的交融成趣,一旦时过境迁则情致尽失意趣殊异。便如这天下一绝的雪梨花酿,因是当此似寒非寒之日,盛此似浅非浅之杯,对此似友非友之人,方显出其所谓绝品的难得——佳酿红颜,皆不过时光一点上的小小刻影,奈何天、天奈何,是以无痕向来只求留守得住此刻而已。”无痕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拈着小荷叶杯,眉眼之间尽是浅浅的笑意,“四少可曾听得无痕《问月歌》?指月问青天,飞镜几时现?天水自清浅,河汉殊能辨?蟾宫望谁归?桂殿为谁建?怯怯常顾影,世事何缺圆?”
  上方漠歌不由蹙眉:“如此,公子只手搅动天下局势,竟是出于无聊?”
  无痕顿时哈哈大笑,“知我者四殿下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顺手丢开,“当浮一大白。”
  说罢,起身一躬,竟是大步而去。
  “痕公子不愧是痕公子。”
  扶风楼的雅阁正间,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一手按住额头,嘴角边浮起一丝微微的苦笑。
  上方未神……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一个怎样的麻烦!
  “魁首。”
  一条深蓝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男子面前。
  “这次见识到了吧,暗?”上方漠歌嘴角微扬,“风流潇洒的痕公子和温厚沉静的回春手,真难得他扮一个是一个呢。天晓得他究竟还有多少身份——这么多年来本座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呢。”
  “奈何天的主事本自不凡。”
  上方漠歌微微颔首,手指屈起在上好的檀木几上轻轻扣着,“便是点破徐凝雪的身份都不露半点动摇,言语之间滴水不漏,逮到机会就狠狠刺回来。这哪里是一个简简单单杀手的本事,倒像是和本座平起平坐对抗了多年呢。”
  被称为“暗”的男子如大理石一般的脸上显出一丝隐隐的犹豫,“魁首,徐凝雪身份一事……”
  “傻瓜,那本来就不算是什么筹码!”上方漠歌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暗心中顿时一紧,“便是闹穿了又如何?她是货真价实的大神殿祭司,而进入大神殿的第一条准则就是抛弃国家分别。不要告诉我你不清楚大神殿祭司有多大的权力,只要用巫、医之争的名头,无论他们商讨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旁人都不能置疑,更别说是插手了!”
  “可是她是易容成葛姬的模样……”
  “这就更好解释了:侍奉西蒙伊斯大神的女祭司,怎么可以在男人面前轻易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孔?”上方漠歌轻轻摇了摇头,“他本来便是算准我抓不到任何把柄才这般大方承认的。”
  沉默片刻,上方漠歌抬起头,“你又在想什么?一脸紧张的表情。”
  “暗只是在思考,无痕公子已经知道魁首身份这件事,对之后的行事是否会有影响。”
  上方漠歌微笑一下:“暗你还没有明白吗?点破我的身份,只是警告我不要随意拦了他的路而已。我想,只怕远在那日朝堂上血脉验证之前,他便已经发现这一局其中奥妙,一直静观其变而已。否则,任他是回春妙手也好,奈何天主事也罢,怎么可能在一国朝堂之上那般放肆恣意,甚至胆敢以溪酃大祭司为试验?暗流的身份行事不容外人发现,他点了出来,也不过是对我们的一点回礼罢了——毕竟是我们先踩了人家的地盘。”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微微带着挫败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是,似乎到底还是他棋高一着呢……”
  “魁首……”
  “暗流倾力调查,也不过查到五年前奈何天突然崛起于江湖的几桩生意而已。‘塔尔的使者’,四殿七色的身份竟无不成谜。若非那日无意将痕公子的行踪合上,只怕直到今日我们也料不到这么一个文采风流的富贵公子竟是奈何天的主事!”上方漠歌神色肃然,“‘歌尽繁华风月事,诗成罗绮丽人家’的痕公子,偏偏是真正的风流雅士,凭着文采踏遍两都青楼翠苑,歌儿舞伎往来无拘,却是持身端严从未曾听说过半点污糟苟且之事,也不曾见什么专宠深爱之人之举。暗流心机费尽,才得着这么一点因缘线索……却不知道这着险棋究竟有用也无呢。”
  “成治三十三年九月初九,痕公子于临瞿憩芳阁买下侍茶小婢小含,改其姓为葛,名含烟,携游于东都一月有余。后二年,收葛含烟为义妹,嫁与隈圻玉氏长子玉汝成为正妻,陪嫁极丰,世人为之感叹。”暗的声音不带任何波澜,“葛含烟容貌仅中上之资,独得痕公子垂爱。而尽查青楼中与痕公子亲厚之人,形容举止皆必有与葛含烟相似之处。另,葛姓为痕公子所重,亦是馆阁中人所皆知之事;有舞女自改其名而荐枕席者,痕公子虽怒,亦怜其痴心,只责令改还原姓。”
  “谁让你念这个了?”
  “魁首问葛姬是否可能牵动无痕公子,暗只是就事回报而已。”
  上方漠歌笑得有些僵硬:“暗流收集情报的能力果然非同一般,但怎么偏偏是你这么个木头坐到了首座?既然有这般好耳目,他的身世来历……”
  “属下一定尽力探察!”
  笑容陡然一敛,冰蓝色的眸子顿时射出凌厉的光芒,“愚蠢!”见他惶恐地跪下,上方漠歌定了定神,这才慢慢说道,“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了——他在命令我们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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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上看得花无限

  出得扶风楼,屏退了月写影的跟随,无痕缓步走在淇陟最热闹繁华的四平街上——独自一人逛街,一向是他最喜欢的消遣,在那二十四年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兴趣和爱好。
  同是王都,淇陟和承安,感觉却非常的不同。北洛原本风气开放,在自己和林间非几年刻意的引导下,农商并重已经成为国策。一国首都的承安作为最重要的商业中心更是商贾云集,来自八方的行走商贩形成了承安市易包容广大而不失精明的气度,朝廷对于各国商者平等宽容的政策更促成了商业往来的繁荣,呈现出城市商业一面的勃勃生机。尽管如此,相对于西陵王都的繁华富丽,承安却还是显得稍稍逊色。不是说两者财富上的差异,而是作为都城不过一百余年的承安,不可能拥有淇陟那种千年古都文化积淀的雍容深厚的气度。因为上方王族笃信神道,王都之内放眼望去神殿式的建筑比比皆是,富丽繁饰的风格配合着西陵皇家独有的轻薄飘洒的气息,展露出一种极尽繁丽却无冗絮之感的优美。中心街道两旁的建筑也都承继了这种风格,艳丽而不失雅致,端方而不失轻盈,恰恰符合了西陵重文尚采的温雅民风。
  一国之首、王权所在的城市的风貌的截然不同,反应的其实是两个国家的差异,只是——无痕忍不住暗暗叹气,那深宫之中、权力顶点处的惊风密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听到特殊的车马脖铃声响,轻缓从容的脚步微顿,转身之际顺势将方才买来的绣线荷包丢给街上玩耍的小童,那声“上车”的轻喝尚未飘散,月色长袍的身影已然在宽敞的马车内稳稳落座,习惯性似的微微皱了皱眉,“好招摇的马车。”语声之中却没有什么确实的不悦。
  “半朝銮驾,便是如此。”上方未神幽然的声音传来,清清冷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痕微笑了一下,将身子在软座上靠得更加舒适一些。
  “这,还要多谢公子为上方未神正名呢。”
  没有答话,微微低头,只是不想让眼中的笑意落进马车中另一人的眼睛。
  果然——
  “无痕公子好文采好医术,却更难得是好大的福分呢!”平静稳定的声音,掩不住极力克制的痕迹,“才华眼界无双、心高气傲的眠月姑娘,旁人千金难见其面难闻其声,竟为公子步出千帆坊——不过半日,淇陟城中怕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羡了。”
  听他平静中满是挖苦的语气,无痕不由轻笑出声,“无痕不知殿下对眠月亦是倾慕至此,真是罪过呢……”
  上方未神微皱眉头,绝美的脸上再不掩饰,“我以为,协约达成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是在合作。”
  “我们确实在合作,殿下。”唇边一抹浅浅笑意,一边伸手将车窗内层的厚实毡帘放下,四角塞紧,“殿下何以怀疑?”
  清秀的眉头皱起,“四皇子……”
  “合作,并不意味着彼此行动计划的完全袒露,如果殿下想说的是这个的话。”收敛起脸上随意的神情,唇边却仍然带着笑意,“既然都知道没有无利益的合作,就不要管各人的心思,最终目的一致,那就行了。”
  “互不了解,没有彼此的配合——这样也可以么?”
  “是奈何天来配合着殿下,所以,请殿下放心。”无痕淡淡答道,“何况,若真的不了解,殿下如何会同我合作?”
  上方未神那双绚丽的紫色眸子凝视他片刻,突然转了开去,“今天朝会,议的是北方战场的事情。”
  无痕“唔”了一声,等他继续下去。
  “茵莎将军轩辕皓在蝴蝶谷口布兵,闾川、缌城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又有冥王的流动骑兵时时出击骚扰我军,我西陵大军进退不得,目前处境十分尴尬。大将军柯岷连续三日八百里加急,显然也无甚良方,很是为难。”
  无痕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上方未神似乎也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只是径自说道,“四年前北洛变乱,西陵东炎两国合兵进取,虽然一时夺城获地,但之后却并无多少实利,而边关自此再无宁日。偏偏此次出征,情况和已往完全不同:虽仍有东炎配合,但军事上却是第一次作为主力,纵然出动了二十万军队,其实并不占上风。何况轩辕皓一代名将,冥王又是威名显赫,从一开始就不是有利的情势对比。但是朝堂内部主张出兵的仍然占了多数。”顿了一顿,收敛起过于明显的不悦,上方未神的语气平静了两分继续说道,“东炎的扩张、北洛的改革,都已经明显地威胁到西陵作为大陆第一大国的地位。百年前大陆大战之后,西陵一直都是平和安定的雍容上国,内政外交都处于有史以来最好的状态,可是这种优势在近十年来已经消弭殆尽——胤轩帝登基以来的种种改革带给北洛的变化,东炎吞并附属小国的快速扩张,都意味着大陆平衡的即将打破,而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相比起来,北洛建国日短,军事上虽有奇才良将,到底不如东炎兵力强盛民风彪悍,不如使两国相争彼此消耗,四年前协同出兵的意图便在于此。”
  “殿下的考虑极是。”见他在这里停住看着自己,无痕微微一笑,“按北洛历,胤轩十三年的玉螭宫之变,确实是借此削弱北洛实力的最佳时机;两国的合力出兵,也确实给北洛造成变小的打击。而作为军事主力的东炎正面受到北洛的全力还击,损失也不算小。从结果来看,西陵在亚德蓝草原会战和野狼谷之役后确实是最大的赢家。”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先不提哪一方为主力的事情,单看目前西陵国内的局势,出兵就显得有些勉强——西陵已经连续两年因为水旱不调而减产欠收了!南巡时候亲自到乡村农家才知道平民生活的艰难,住在都城的官员是无法明白米面价格的涨落的!”上方未神的语声突然尖锐起来,“因为多年积攒的关系淇陟临瞿这样的大城感受不到物价的变动,但是在南部的相当多的城镇已经显出紧张——如果再有一年天灾的话,地区性的恐慌也不是什么特别遥远的事情了。”
  无痕低垂着的眉眼突然抬起,“殿下思虑并担心着的事情,今天之后,想来成治帝陛下和朝中众位大人也都有所触动了吧。”
  “但两军已然交锋,此刻便是想撤军都无法做到。”
  “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做呢?”嘴角上带出一抹冷淡的笑,幽黑的眸子里流转着清冷的光芒。“纵然意识到此战的种种不利和危机,但出于个人利益的心思,朝中那些主战派应该不会让殿下轻易达成心愿吧?”
  “是啊,赢了自然是他们的胜利,如果输了,我这‘大郑宫的妖孽’的罪名只怕就落实了吧?”上方未神冷冷地一笑,“不过,想要惩处我,前提是首先要稳得住局势,然后才是斗得倒我。”
  无痕轻轻笑了,“稳住局势,殿下见识果然极妙。但殿下可知道,此刻正有人在搅乱这一池好不容易才略略放清的池水?”
  “什么?”
  “听说殿下平日少与兄弟亲近,冷淡到不近人情,却总是一国储君应有的威严风范。”微笑的黑色眸子闪出别样的光彩,“四殿下曾经议论说到月宫冷淡清静却别有雅致,无痕深以为是;那般皎洁柔和原是其他所不能比拟的风姿,清宁温婉的气质更能得世人仰视,这才不愧是天空之主呢。”
  话头急转,上方未神不由皱起了眉头,凝视着无痕的紫色眸子透露出询问之意,却见他面上一派温和自然的笑容。呆了半晌,上方未神身子猛然一跳,向车外高声喊道,“昌宁,立即掉头,往大皇子府!”
  马车中无痕微微垂下了眼,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这个西陵太子,确实值得合作啊!

  却道茫茫如烟

  “京师禁卫防护图,除了皇上之外,十五天以来都有谁看过?”
  踏入上方日宣皇子府大门的第一时间,还未在他兼用来处理政事的书房里的雕花长榻上坐稳,上方未神便抛出了自己的来意。
  京师禁卫防护,是比单纯的内城禁卫统领和京城禁军提督肩负的责任更高一级的皇都守卫任务。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时掌控和直接调动王都淇陟皇城守军和大郑宫内廷禁卫军的职务,在特殊时刻可以自行更换和任命禁卫统领和禁军提督,是握有京畿地区最高军事实权的人,因此西陵的历代帝王都会任命最亲近信任的王族成员担任这个至关重要的职位。每一任禁卫防护长官在接受这个任命的时候便自动放弃了王室的一切特权包括王位的继承权,相应的,他们将获得帝王绝对的信任——在西蒙伊斯大神和爱提丝女神的神像前发下绝不抛弃和叛离的誓言,是西陵国主给予他们的承诺。
  这一任的禁卫防护长官,正是成治帝上方朔离的皇长子,上方日宣殿下。
  上方日宣,是上方朔离的长子,成治帝登基前就已经学习协助他处理政事。母亲成妃靳氏,四皇子上方漠歌和他一母同胞,但这一对年纪相差足足十六岁的兄弟相互之间却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情谊。成妃的出身不算高贵,身后也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支持者,是以上方日宣虽然身为长子且功勋卓越却一直不被视为具有王位继承可能的皇子;而三十三岁时被成治帝任命为京师禁卫防护长官,在获得众人无限钦羡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与帝位从此永远无缘。作为朝中唯一一位握有军事上确实的独立权力的皇子,再加上年长资深娴熟朝务,其位高权重不言自明。纵然是前皇后所出、得到所有人承认的皇位继承人的太子上方未神,面对他的时候也不能有分毫失礼。
  皇子掌管的政务都是独立的,只向成治帝汇报,对成治帝负责;如果没有特殊理由,即使是拥有监国理事权力的太子也不能轻易地擅自过问。何况上方日宣所负责的这一块关系到京都淇陟的军权,他又是从政资深且握有实权的年长皇子,却是第一次被上方未神用这样的态度语气质问。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即沉声应道,“十五天中,除父王和九王叔以外,并无他人见过。”
  “京城禁军里,近日似乎时常有不十分安稳的情况发生。”上方未神语气森然,“略加追查,竟然是没有经过枢密内阁首肯的防卫调动,仅凭禁城内务司的调令就擅自变换外城的防务安排,难道是我离开的这些天内务司有了什么新的特殊权限不成?”
  上方未神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怒气让上方日宣不禁一窒,“回禀太子殿下,不是禁城内务司的权限变化。近日调动禁军进入京城相应地改变一直以来的外城防务布置,因为是直接使用禁卫防护长官权力的关系,即使是以内务司发出的调令也具有同样的军队调动能力。但没有事先知会殿下,确实是上方日宣的疏忽,请太子恕罪。”
  不料听了解释的上方未神脸色反而更是阴沉,“司徒雷掌管的两万禁军非非常时刻绝不能动,身为禁卫防护长官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要求才对!”
  “启禀殿下,外城防务布置的调令是在殿下回朝前一天的夜里发出,在储君失踪、王族宗室遭受未知攻击的危机的情况下,上方日宣认为这已经符合了非常时刻的定义。”
  “但是最后一次调令的发出是在两天前,你又作何解释?”
  上方日宣明显地身子一震,一双满是不敢置信的湛蓝眼睛对上上方未神透露出幽暗阴沉心绪的紫眸,“这绝对不可能!”
  从扎紧的箭袖袖口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上方未神小心地将它在上方日宣面前展开,“从接替禁城南军第一巡检大队队长马特的费殷思手里拿来的调令,上面内务司的印鉴是真的——已经确认过了。”
  “大殿下一定非常震惊吧。”等候在马车里的无痕微笑着伸手过去,好让上方未神握住保持身体平衡。
  “那是当然的……门禁森严的大皇子府居然出了内鬼,便是我这外人都无法不心寒胆战,他就更不用说了。”上方未神完全没有一丝疑虑得到解释的喜悦,而是满面的忧烦之色。“调动不可轻动的皇城禁军,虽然到目前为止所有的防务布置都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意图的安排,但有人能够轻易改变京城布防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让人担心害怕的了。”
  无痕微微一笑,“确实如此。”
  上方未神蹙眉,“而且,正是因为没有产生什么确实的危害威胁,才让人忽视了这种连续的不正常的调动。但,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必须立即阻止这种调动才行。如果造成军队的混乱,那么淇陟就是毫无守卫力量的空城了。”
  “或者他希望的……并非真实的混乱呢。”
  上方未神顿时投去凌厉的一眼,“什么意思?”
  微笑,挑眉, “殿下难道不明白,像淇陟这样固若金汤的城市防卫,在防卫任务完全确定的情况下是无懈可击的?” 漫不经心似的拂了拂月色长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这种防卫体系唯一的破绽,能够击破它的唯一的机会——”
  “换、防!”上方未神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这样的话,四皇子、六王爷还有九王爷的先后遇刺遭袭,也就可以说得通了。”无痕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究竟什么样的危机才可能让调兵换防顺理成章呢?一个麻烦自然是不足够的,必须形成一种王城危机的局势——这样专门针对宗室中人的行动,造成的精神冲击如果还不足以启动禁卫防护的特殊权限,那就只能说明西陵王族的最后行动能力都已经完全丧失了。”
  “但是做下如此多铺垫准备只为达成京师换防这一个目的,似乎也太过费力了。”
  无痕却只微笑一下,并不答话。
  上方未神猛然一凛,紫眸透露出略略明了的惊恐,“难道……是针对整个王室,不,是针对——父王?!”
  轻轻一笑,无痕挥了挥手,“不,无痕并不这么以为。”平和的声音顿时稳定了上方未神的情绪,他微笑着继续道,“殿下应该已经发现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非常特别、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什么?”
  “殿下不觉得,如果只是为了达到京师换防一个目的的话,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太过完美么?”
  “太过完美……”
  “是啊,太子失踪、皇帝抱恙、上方族长安王的染病、朝中一干元老重臣的告假、针对宗室成员的投毒和刺杀,还有……北方战场两难的局势,从事件和时间的高度集中角度上来说,制定下如此周密计划的人,真是太厉害了。”微微低垂下眉眼掩去可能的心绪,沉稳的话语中带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轻松的笑意,“设迷容易解迷难,设迷人只要专注于一点,而解迷人却得从成千上万点里挑出他扔下的那粒种子。但那千万点的本身,却未必尽是设迷人的手段,或者应该说,绝无可能尽是设迷人所为。”
  “你的意思是,在这一团乱麻的局势中,企图浑水摸鱼者不在少数?”定下心神,上方未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思考,“无论是事先的连通还是事发的巧合,至少有两方的势力参与了淇陟的大变?”
  无痕眼中闪出淡淡的笑意。
  “是啊,想通了这一点,今天晚上我们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话音未落,马车已经到了五皇子府门前。
  碎语:眉毛说过西陵上方王族一人一个特写,所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绝对没空枪!!!

  花为谁人开谢

  正文之前,请众位先看这边========》》》
  因为习惯,所以暂时不打算从云石轩里搬出去。
  对于这个明知不是理由的理由,上方未神和上方无忌都采取了接受的态度——只是一方无奈一方欣喜,其中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的。
  才踏入云石轩,就已经有仆从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简单地梳洗过后换上宽松的袍服,无痕非常愉快地看到花厅里放置好的点心茶水,以及垂手侍立在桌边的青衣婢女。
  “一起用吧。”随意地在桌边一张凳子上坐下,无痕十分自然地说道。
  “婢子不敢……”
  淡淡一笑,一向温文的面容益发柔和,“我说过在我面前不要以奴婢自称。虽然在几位皇子殿下面前不可失了礼数,但既然四殿下让你跟着我,就按照我的习惯来。”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无痕脸上突然露出带着惊讶的满意神情,“清甜和软,滑嫩细腻,是葛姬自己做的云罗饼吗?”
  葛姬顿时露出微微激动的表情,“公子喜欢吗?”
  “是非常的喜欢呢。”微笑着拿起第二块,温和的黑眸凝视着眼前的青衣少女,“葛姬在四殿下那里是专门负责这个的么?四殿下真是好口福呢。”
  “不,不是的,公子。葛姬是照管府上衣物布料,查看针头线脑的丫头,平日倒很少在殿下面前伺候。”葛姬手脚伶俐地给无痕续上茶水,一边从容答话,“这道云罗饼是听这边云石轩门下伺候的小玉说公子爱吃的,擅自做了出来,只望公子不怪葛姬才好。”
  无痕顿时微笑起来,“这么好吃的东西赞赏都来不及,怎么会责怪呢?只是葛姬过来也两天了,丛融竟没有给你安排事情么?”
  “丛总管说葛姬是四殿下送给公子的丫头,不是这府上的下人,只听公子一人使唤。今天不知公子和两位侍从大哥一早出去,没有伺候,请公子责罚。”说着竟是当即跪在无痕面前。
  “没有事先吩咐一声是我的疏忽,不干你的事。起来罢。”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只是这个事情的问题,却有些头痛呢。”凝视着一脸专注神情的少女,无痕的声音像是有些叹息,“能够掌管四殿下合府上下的衣物,葛姬应该是非常能干的大丫头吧?如果不是要了你过来,只怕再两年也是仆妇总管、像丛融一样的身份地位,比做一个浪人公子的婢女不知贵重了多少。虽然说在外面行走的人看起来自由,但单论家什生计的话无论如何都是在皇子府的好;但被派出来的丫头下人回去做事的却是从来没有,纵是在这边伺候的再好也没有用——这么想的话是很正常的心思,葛姬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少女圆圆的脸上顿时露出惊惶的表情,“葛姬不敢!”
  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没有什么敢不敢错不错的道理。不喜欢还要勉强的事情,不是我的习惯。本来就是四殿下一个人做主、不得不接受的好意,如果葛姬更愿意回去的话,我自然会代你说明——不要担心会有责怪,人不是可以随意转送的死物,分离家人朋友是违反西斯大神道义的事情,无论是我还是殿下都不会做的。”
  “不,公子。”葛姬退后一步跪下,“婢子是从小被买进四皇子府的丫头,除了卖我的哥哥嫂子家里再没别人。从小待在府里学规矩做事伺候主子,一直都是婢子的本分。公子对殿下、对西陵都有大恩,能够代殿下回报公子,哪怕是一点半点都是婢子的荣幸!婢子只想伺候好公子,绝对没有其他的想法——如果公子不相信奴婢,只求公子赏赐一个恩典,才不违背了对西斯大神的诺言。”
  听她竟发下求死的誓言来表明心意,无痕忍不住按住额角,“好啦,好啦,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啊……”顿了一顿,“既是自愿跟我,那我就没什么不欢喜的道理。现在先委屈葛姬随意做些婢女的事情,等新年回去见过了家里便将名下的成衣铺子交你打理——起来罢,女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跪着,不是四皇子府里。”
  温和宽厚的言语引发出少女抑制不住的泪水,用力磕一个头,葛姬这才站起。
  见她眼角兀自带着泪痕,无痕轻轻笑了,“好了,不是有意要弄哭你的——今天便这样罢,晚饭等我传再送进来,去吧。”
  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柳青梵这样的男子,这是月写影埋在内心最深处的疑问。
  温和的眼波,清浅的笑容,执着娇嫩花枝的白衣青年流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飘逸气质,夕阳金色余晖拂照下,仿佛披着太阳羽翼误入凡尘的神子。
  明明不是什么风华绝代的容貌,在美丽成为普通的宫廷甚至只能称得上清楚干净,尤其他的身边总是充满着各种类型的美貌男女,但就是这个外貌平凡的沉静男子,无论身在何处都是最吸引人们目光的那个人。
  宽和大度优雅从容,文思敏捷才华横溢,他可以令最骄傲的花魁收起一切肆意张狂,可以让最孤僻的学者放下一切刁钻为难,可以使最自负的武人跪倒在他脚下甘心为之驱策——但他并不真的是一道来自神之天堂的光。
  温和阳光的笑容,却可以瞬间凝结在清冷无情的目光里;随和宽容的性情,却不妨碍宦海商场的权谋计算斗角勾心;一个浅浅淡淡的眼神,便能够轻易地擒获人心颠倒众生——
  一世一代惟此一人的卓绝。
  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认主的规则非常简单,只要能够发现影阁的存在并在心理上获得影阁派出的三位测试者的臣服,便拥有了这天下江湖武林无于争锋的利器。九年前,没有人想得到那个笑容温文的青衣少年会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影阁主人,而更没有人想得到自己会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影阁阁主——初见时将无法想象的重担和不可估量的信任一起交付,便决定了这一生再无动摇的忠诚与追随;为了这个人,自己愿意付出一切。
  身为影卫,意味着对主人的彻底忠诚和无条件的守卫。了解主人心中所思所想的一切,完成主人心中的一切愿望,是比单纯的达成主人指令重要百倍的东西。
  但,没有人能够真正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心思,唯一能做到,只是尽力地接近而已。
  而从来都是最温和体贴的主人的柳青梵,却是世界上最无法接近的人。
  他是道门掌教至尊柳衍的儿子柳青梵,他也是北洛前朝首辅君雾臣的儿子君无痕。
  历代帝师的血统,教导着君王天下之道,居于朝廷庙堂权力的至高之处必须随时保持无懈可击的言行进退和不容侵犯的自尊自持;维系扑朔迷离纷繁杂乱的朝局中势力的平衡,更重要的是在履行朝臣义务的同时保有完整的自身。而身为柳青梵的他则必须承担起守护道门的职责,在影阁基础上建立起神秘的奈何天达到对江湖力量的实质掌控;为了阻断任何可能的麻烦,巧妙地将影阁中人从奈何天中分离,整整五年全以一个人的心力调和驾驭着各有心机的属下。六年帝师的宫廷生活让原本擅长权谋的他手段益发纯熟圆润,而体内北洛君家的血脉更使得那种天生上位者的冷漠疏离发挥到极致……
  无关亲近和信任,只是对任何试图接近者的防备成为身体的本能。
  保持你在我眼中的真实,这是对身边所有人的告诫和警示。
  他眼中的真实,这样要求的其实并不算高,何况他从来都会给予同样的真实。但对于永远只能在低处仰望着他的人而言,真实的柳青梵、真实的君无痕,这已经是一个太过奢侈的渴求。
  他的真实,只能一点点地拼凑;他的世界,只能一点点地融入。
  就像这样,远远凝视思索中的他的身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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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为何事圆缺

  “来了很久了,写影。”
  淡淡的语气,不是责怪,也不是疑问,沉静的语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的平稳。
  “少主。”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这是侍从的习惯,却是影卫最不应当处于的位置。但是在这里,一切都只能从权。
  “大郑宫的情形怎样?”
  “外表看起来相当平静。上方朔离服用了少主开出的龙胆益肝汤,体虚气弱的症状得到很好的缓解,虽然在太医的建议下将每天廷报奏议的时间控制在半个时辰以内,但显然已经是开始恢复对朝政的处理了。今天上午在小吉庆殿召集上方未神、上方日宣、上方凛磻以及上下朝廷首脑共同举行关于北方战事的问题,在对皇子和朝臣的话语中似乎有停战退兵的意向。”
  月写影在这里停住,无痕微微垂下眼眸,“总算知道要停战了么……接着说。”
  “金裟殿仍然在进行禳福仪式,但这一次溪酃大祭司没有作为主持。”
  “那是自然,溪酃显然是最清楚上方未神秘密的人之一,他不会蠢到在这种无用功的事情上花大气力。”淡淡含笑,修长的手指执着花枝凑近鼻尖,“问题在于,这件事情究竟有多少人确实地知道内中实情——黄绮的回复是什么?”
  “没有人,这是黄绮的结论,她认为甚至连上方朔离也并不知道其中真相。”
  无痕不由微微一怔,“她是这么确定的么?”
  “是的。”
  可以理解他对于黄绮这个信息的惊讶,即使是习惯了权谋计算的自己也对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抱有着巨大的怀疑。上方未神银发紫眸的外貌与中毒受伤全然无关,是天生而成的绝代姿容——但这样的容貌却是西陵上方王族最大的禁忌。一直依靠月见草维持着表面上金发蓝眸神衹形象的上方未神,如果月见草的流出不是上方朔离有意施于的保护,那么始终站在他身后的守护者的实力……上方未神具有一种天生的完美皇子和君主的天资和气度,上方朔离对他的满意和倚重程度在西陵朝堂早是人所共知。在这样的时代,需要的是最有君主资质的皇子而不是单单具有完美外表的人;一直认为上方朔离是因为他的实际才华而隐瞒了某些隐秘,但是从现在的情势看来,事情的真相显然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圆满。
  如果上方朔离并不知道上方未神真实容貌的秘密,那么这位西陵太子的局势……将极其的危险。
  “看来是被我们自己局限了啊。再聪明睿智的人都难免会犯‘灯下黑’的失误,无论是那位号称一代人王英主的西陵皇帝还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这样的话,对于上方朔离要更留神一些才是。”沉默片刻,无痕轻轻地笑了起来。“之前传回的消息说上方朔离是笃信神道的皇帝,我原还存了三分怀疑。宗教和信仰,其实都不过是人心寻找支柱而产生的一些虚幻的东西,对于帝王而言则应该成为统治人心的最好工具……不过现在我的想法似乎应该有所改变才对。”
  听他慢语轻笑,月写影已经懂得了他的心思。“属下明白。”
  “写影,计划需要作一点小小的调整和修改:从今天开始,让我们的大祭司真正的忙碌起来吧。”
  “是!”月写影躬身答道。
  “然后,让大殿下和四殿下也跟着一起活动活动吧:控制淇陟城防的禁卫防护,和控制京城低下势力的暗流,这是一个非常适合演出的舞台呢。如果有人真那么喜欢浑水摸鱼的话,就索性送给他一份大大的人情好了。”摘下一朵纯白如雪的花朵用两指轻轻搓揉着,无痕一向沉静温和的声调多了两分漫不经心式的随意,“想起来好像还是凝雪那小丫头说的,我最喜欢的行事方式向来都是最省力的那一种。被拖进这团混乱不意味着我也得随声应和起舞,毕竟不插手江湖朝堂事、作壁上观是我道门准则,不是么?”
  道门准则……如果影阁奉行的是置身事外的中立准则,此刻就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处理正事的时候一向是冷静严肃不容半点玩笑,但作出重要决断后习惯性的加上调侃似的话语,却是身为承影令主的他对待影卫的自己与柳残影的特殊方式。“属下明白了。但……”
  “怎么?”
  “对待四皇子上方漠歌的暗流,是不是也要对那个女子……”
  话没有说完就噎在了喉咙,发现无痕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对着自己,月写影不由有些面孔发烧。“你可以直呼她的名字,葛姬。”
  “属下……呃,葛……姬是四皇子送来的人。虽然并不一定是暗流的人,但是绝对不能够就此小看了她。”月写影悄悄咽一口口水,既然已经开了口,说话却是彻底地畅顺起来,“最快地了解并亲手制作少主喜爱的食物,博取园中仆役完全的信任与好感,还有方才与少主应对中表现出来的进退尺度,虽然都是一个被主人转赠的女婢可能有而且应该有的举动,但属下不能不怀疑她的身份。尤其今天她在书房超过正常时间的逗留,以及对少主那些随身用具的仔细研看,都已经超出了应有的分寸。”
  修长的手指继续搓揉着花球,“很好……继续。”
  “听少主以前的话,还有之前很多次的事情,属下实在很想说,这个时候少主是不可以有任何弱点的。虽然少主拥有足够的实力对那些无礼的举动给予回击,就像对待上方漠歌一样,但是在淇陟眼下的局势中少主实在不能有所分心才是。”低垂的眼此刻不愿对上那双总能看透人心的幽黑眼眸,但声音却表达出内心的坚定,“上方漠歌用您治好了上方未神并确证了他身份血统这个牵强的理由将这样一个女子送到少主身边,自然有告知他已了解少主身份兴趣并示警威吓的用意,但属下以为这并不是他唯一的目的——用无法拒绝的方式将葛姬送到这五皇子府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经埋下一颗不安定的种子。”
  无痕轻叹一口气,“写影,有的时候我简直不喜欢你的聪明。”转过身子凝视着眼前堆砌得十分精致的假山池塘,“你说得很对,因为她的容貌、因为她的姓氏,我确实无法拒绝。我知道,收下这样一个女子,对于你和残影都会是极大的负累……可是,写影,这一次我很想任性:她真的,太像了。”
  “少主……”
  “这件事,需要我自己亲手解决:从现在开始,你和残影都不需要对她进行监视了。”
  “可是——”
  “这是我的命令,写影。”本来微带倦意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机械般冰冷的意味,月写影诧异地抬起头,却望进了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幽深黑眸。“我需要你们做一些更重要更迫切的事情。写影,将目光重新回到我们最主要的演员身上来——残影留下消息说今天上方雅臣照着上方无忌的意思去了三皇子府,我很想知道这一局里上方凛磻究竟转的是怎么样的心思。而且——”
  话音未落,月写影只觉眼前一点淡粉红闪过,一只西陵特有的晚上才现身活动的玉色大蝴蝶已然掉落在两人脚边三尺的地方。
  “很出色的引路人,不是吗?”

  曲径难得通幽处

  三皇子府
  殷红如血,七叶一枝——这是西陵三皇子上方凛磻的徽号。
  三皇子府几乎所有的器物上都缀满了这样的标记,似乎是在向所有人昭示着它们的归属——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给自己的所属物加上标记的这种做法,正是高度自我意识的表现。
  袍角上一枚小小的枫叶暗红色光芒流转,无痕身上穿的,正是殷颉的那件黑色夜行衣。
  穿着这样的衣服,只要不过分接近自早晨六皇子拜访后被三皇子严密禁制起来的小书房,在三皇子府里便可以畅通无阻。守卫四方的暗卫见到那枚枫叶标记无不躬身行礼恭敬退下,显然拥有这种服色的人在三皇子府中地位相当的尊崇。
  熟门熟路地绕行到王府后院一处小小的院落,双足轻踮,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悄无声息的窜到院中一棵巨大的血枫上。
  目光落到小屋窗口上栖息着的玉色蝴蝶上,不由淡淡微笑起来。
  “皇伯的意思是,凛磻做得不对?!”
  “当然不对!就算你是真正出于对无忌的关心,暗示雅臣擅自调动城防护卫就是天大的不妥。淇陟仅有的两位可以调动军防的皇子,但你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雅臣和无忌之间的感情——关心则乱,雅臣还可以说是年幼无知,而你做出这样的事情,除了肆意妄为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原本温文平和仿佛清风流水的嗓音,此刻却满是压抑着的惊愕和愤怒。“不要忘了,你是皇子,天家的骨血,上方王族的嫡系!最近宗室的动荡还嫌不够吗?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郑宫,盯着各府各殿的宫人皇子!平白地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简直是愚蠢之极!”
  “但是,父王、安王伯病重,四皇弟、九王叔、五皇弟都遇刺被遭毒,还有皇伯您自己遭到的刺杀——这些都是堪堪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如果不加强京师的守卫力度,凛磻只担心宗室不保!我是没有半点军权的皇子,但我很清楚这样的情况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根本达不到平稳时局的目的。何况,皇伯自己也说关心则乱,如果不让六皇弟采取这样的防卫措施,只怕他会作出更加不可收拾的事情来!”上方凛磻的声音却是极其强硬。
  上方莜棠冷笑一声,“说得真好!借着雅臣碰到无忌的事情就变得冲动的个性,在换防的守卫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势力,只是为了防止所谓的‘不可收拾的局面’发生,真是计虑周全!你以为上方日宣这么多年禁卫防护是做假的?上方未神这么多年太子是放着好看的?一天时间,或者说不过半天时间,所以的城防布置回复如前不说,大皇子府更下来谕令从今而后所有关防布置的调动改换都必须同时通过太子府和大皇子府的双重核准。你那些‘忠实的奴才’,现在只怕都在禁卫军的大校场接受重新的‘训练’呢。”
  “皇伯的话里似乎很高兴看到凛磻栽的这个跟头啊?”上方凛磻的声音顿时多了两分阴戾,“您口中那些‘奴才’,不多是您告诉我的可用之材吗?”
  “他们已经认了你做主子,自然不再是我的奴才。而且,”上方莜棠语声一沉,“不要以为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会偏袒你!虽然都是多铎氏的血脉,但假如你敢做出半点真正伤害西陵国体的事情,我会第一个取你的人头!”
  “皇伯不要激动。伤害西陵国体?凛磻还不至于那么卑鄙!就算皇伯心里认定了是我,损伤自己未来财产的这种事情,我还没那么疯狂——”
  “住口!”只听屋内传来“啪”的一声,随即是上方凛磻的闷哼,显然上方莜棠一怒之下打了他一掌。“你给我记清楚,西陵的太子、国家未来的主人是上方未神!”
  “我、记、得、非、常、清、楚!”一字一顿,上方凛磻的声音里满是怨毒。“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上方未神、上方未神……什么金发蓝眸的神衹,根本就是灭亡西陵的妖魔!打啊,你打啊!”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为什么不落下来?你们都认定了是我,是我下的毒,是我行的刺——是的,就是我!有本事找出证据定我的罪杀我的头啊!”
  “凛磻!”
  “不要叫我!”
  听到这里,无痕摇了摇头,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弹出一粒粉色的“花球”。
  被花球撞上的树枝猛然打在厚密的窗上,虽然只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但屋里屋外的人无不顿时惊觉。一阵烟似的,院中一丛灌木后窜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顿时惊动了皇子府的护卫体系:不远处的院墙上夜间巡视的护卫和潜伏在皇子府四处的暗卫一起向这边奔赶过来。而院中小屋门也被从内踢开,“哐当”一声砸在两边墙上震颤不已。
  从屋里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匆匆赶到的暗卫已经是惊恐不已地跪倒在院中。
  上方凛磻原本英俊的面孔左颊高高肿起,显然方才一掌挨得不轻。府中被人夜闯私探的事实更让他脸色铁青,一双蓝色的眼睛里冒出熊熊怒火。
  “人呢!”
  伏在地上的暗卫长显然对自己的失职惊骇非常,竟是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那还趴在这里做什么——滚!”
  暗卫长慌忙起身,但上方莜棠开口喝住,“追不上就不要强追,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上方凛磻哼了一声,拂袖进屋,竟把门砸得山响。
  上方莜棠清俊的眉头紧蹙着,挥手示意其他护卫和暗卫都退下,这才慢慢转回屋里。
  “这样一闹,那些小老鼠小虫子也都该回哪儿回哪儿去了。”
  是上方凛磻的声音,却带上了一分轻松愉快的味道。
  上方莜棠却仍是语声低郁,“但我打你那一掌,却是真心恨你不知深浅不成大器。”
  “怎么……”
  “上方未神能够在太子的位置上平平安安坐稳这么多年,头脑见识原本都是百年难见的奇才。他既然注意到防务的变动,就不可能不当心淇陟内外的军队。本来希望北方战场的纠缠能够牵引住他的心思,但现在看来,只怕他首先要着手解决的就是太子监国的职权统一,而不是其他政务和军事上的问题。”
  “如果放在以前他要这么做自然没什么阻力,但是现在,”上方凛磻的声音里显出奇怪的得意,“凭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有多少愚蠢的百姓军士会跟着他到处跑?”
  “是上方未神就一定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担心的是你——”
  “凛磻的事,不用皇伯担心!”
  “听我说完!”陡然的怒气随即被严格地压制,“对于上方未神,你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目前朝中混乱人心不定,谁能够抢先稳定下局势掌握住人心谁就能够获得皇帝的欢心。安插人手亲信的多少并不重要,关键的是必须能够通过他们传达出‘你绝对是最好的继承人选择’这个意思。从今天开始军队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趁无忌还在养病、雅臣无暇他顾的时候最打限度地填补上他们留下的空缺——如果能够把无忌身后那一帮文人士子争取过来的话就最好,但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凌厉非常。
  “皇伯曾经说过,想要获得大位的人,必须对军队具有绝对的控制。但为什么现在皇伯要凛磻完全放弃这一块?”
  “因为你的父亲身体还足够支撑相当的时间!军队是乱中取胜的法宝,但如果可以,不流血地继承总是最好的选择,之后既不会因为屠杀异己而蒙上恶名,也不会因为分封有功而掣肘受制;国家不会因此动荡,而别国也不敢借机发起攻击。军队效忠的是西陵的皇帝,所以只要是由皇帝指定的皇子都将获得他们的认可和忠诚——司徒雷的聪明就在于这一点,在皇子中从来都不偏不倚,恰恰是利用了皇帝的权威最大限度的自我保护。”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凛磻你要记住,做大事的人必须学会适时地放手。放手不表示从此对它不闻不问,而是暂时地放下,腾出空间保用足够的力量去应对当前最紧要的事情。一时一刻的放手,最后的目的却还是要将它完完全全抓在手里。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明白这一点,离达成你的目标也就真的不远了。”
  “是,凛磻……明白了。”
  上方莜棠叹一口气,“希望这一次你是真的明白。根据蚩云崖传来的消息,暂时还要放弃一些其他的事情。‘奈何天’行事诡异,一向最是难缠,能够不正面对上那是最好。反正西陵境内的江湖势力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对你来说现在已经很够用了。但以后……”
  “以后要将他们——”上方凛磻停住了口,大约是做了什么动作示意。
  “知道就好。”
  沉默良久。
  “皇伯,今天那头小耗子能够溜到这里,难道……”
  “轻率的怀疑比轻率的相信更可怕,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那——”
  “大概只是一时碰巧吧。”
  “那样最好。可是以后这个院子——”
  “没关系。如果你做得足够好,以后我也不需要到你这里来了。”
  “表舅……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你到底是我们多铎氏的血脉啊……妙音只有你这么个孩子,不要让你母亲失望。”
  皇伯——表舅,似乎忘记了这位素服皇袍的六王爷上方莜棠,正是郁太妃的儿子。郁太妃把自己的亲侄女送进宫,多铎妙音和上方莜棠原是嫡亲的表兄妹。支持自己的侄子和外甥,真正的天经地义呢——想到这里,无痕不由勾起了嘴角。
  轻跃起身,身下的树枝竟似纹丝不动。精致的夜行衣和迅捷无伦的轻功让他的身形顿时融会于淇陟深沉凝重的夜空中。
  难得心情好得想帮人一把,不想那位六王爷竟然就要收手,真是非常的让人不满呢……
  想要上方未神一方完全把握住局面的掌控权,看来还得加一副猛药才行……
  顺便要记得告诉残影,以后三皇子府的秘道可以少监视一条了……

  相逢不识影斜斜

  今天晚上我们都可以睡个好觉了——自己好像是这么对上方未神说的。
  远远看到云石轩自己卧房中桌边坐着的人,无痕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浮起了一贯的沉静而温文的淡淡笑容。
  轻轻从窗口跃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从床头暗柜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抛过去。
  “这是什么?”
  “伤药。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的话,明天早上就看不出痕迹。”
  上方雅臣呆了一呆,却听无痕继续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不是一般的剑伤,而是被剑气波及到的吧?明天有诸皇子参加的朝会,带着伤总是说不过去,白白让旁人担心。”
  “难道你就是……”
  脱下夜行衣丢进暗柜,无痕微笑着转身。“很凑巧地和殿下同路了。不过无痕以为当时殿下的处境太过危险,所以特意出声示警。”
  上方雅臣的面色陡然一沉,但几乎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不悦都沉到了平静的面容下——无痕凝视他的沉静黑眸渐渐多了两分满意的神采,微笑着拿过药瓶代他继续上药的工作。“一位皇子,一位王爷在小书房秘密商量重要的事情,周围满是游走不定的侍卫和守护,其中还有相当多的江湖高手——这样的情况不是很有趣也很吸引人吗?为什么六殿下会跑到偏僻的后院去呢?当然是因为那里别有洞天了。不过殿下真的以为这就是为了保守秘密的全部布局吗?三皇子希望殿下听到的,殿下可是听得非常清楚啊。”
  “你说什么?!”
  手下微微施力,已然将上方雅臣牢牢按住,“殿下少安毋躁,牵动了伤口一个晚上愈合不好可就麻烦了。殿下既知道三皇子身份行事,难道还会不知道六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物?这般的冒失,可不像是殿下做的事情。”
  “六皇伯?不可能!他虽是三皇兄的舅父,但六皇伯从来都是朝中最刚正自持的首领大臣——他教训三皇兄的话明明白白,没有半点不合身份事理还有他性情的地方。”
  “无痕没说六王爷什么不是。六王爷说三皇子糊涂妄为,殿下又何尝不是如此?说起来关心则乱是人之常情常理,但为了五皇子的中毒遇刺,殿下半月以来的所作所为,无痕却也是一一看在眼里。”棉纱薄薄包扎了两圈,随手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唇边浮出一抹浅浅的笑容,“王族之中能够在军队里拥有足够威望、一句话一个眼色就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朝廷之中事务娴熟做事灵细,得百姓喜欢朝臣悦服——做到这个分上,怎么会轻易地越权擅动,在这样的时候败坏自己声名?”
  上方雅臣沉默着。
  二十六岁的年轻皇子,一身暗色居家长袍全无文饰,跳动的烛光下因为受伤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反射出微微的光芒。黑色的眼眸里两点烛火闪动,便好似似上等的黑耀石一般。虽然面容神色带着些烦恼忧郁的黯淡,清俊的眉眼间却还依稀残留着八年前那分少年飞扬的豪爽率性,竟是难掩一身天皇贵胄的天生气度。
  毕竟是出身天家的皇子,纵是习惯了远离宫禁,到底是上方王族的一脉血缘。
  “无痕……可以这么叫你么?”
  “殿下只管随意。”
  “从记事起,我便知道,这一辈子,上方雅臣有五位皇兄,却只有一个哥哥。”抬起的黑眸里已是精光闪烁,“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这个唯一的哥哥,这是从小便立下的心愿,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变过。”
  微微一笑,收拾起桌上的药瓶药粉,无痕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我从来没想过……他是尘世之外的人,他天生就是站在云端上冷眼世界的人。没有人,没有事,可以让他沾惹一丝半点的泥污。”
  无痕抿唇微笑,“即使有,殿下也会尽一切努力阻止,是么?”
  上方雅臣黑色的眸子对上他沉静含笑的眼,“是的,但还不够——我需要你的力量,无痕,请你帮助我。”
  “为什么?为什么殿下有这样的自信无痕会帮助您?”
  “就算仅凭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可以相信你。何况,你已经承诺了太子成为他的助力,就不会让五哥因为一时的糊涂身陷险境。”上方雅臣的声音很平静,一双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眸仿佛秋天明净无风的大湖。“无痕公子,不,痕公子,或者无论是其他的什么称呼,我想得到来自您的帮助,您可以给予我这样的承诺吗?”
  无痕笑了,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笑意洋溢在眉梢嘴角,让那张沉静温文的脸顿时焕发出异常的光彩。
  上方雅臣,西陵的六皇子,果然一点都没有变。
  在你不知道一个怎么说的时候,说真话——这是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但如果希望用最真诚最直接的方式打动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能够在第一时间判断这种方式可以起到作用的对象——判断周围人的心思性情,面对自己时心态的敌友好恶,在最快的时间理清彼此之间的利益关系,这是一种因为不断训练而培养出来的能力。
  但这一点对于上方雅臣来说,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本能。八年前的擎云宫中,把盏欢饮,畅谈达旦,抛却彼此身份的束缚,凭借的正是“不会成为敌人”的这种几乎是毫无道理的信任。
  也是这份信任,让当年无论面对何人都戒心沉重的自己轻易撤下了心防。
  从遥远的记忆中扯回思绪,无痕微笑着。“我答应你,上方雅臣。”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上方雅臣反而显出一丝不敢相信似的惊讶。“啊……”
  “我答应你,六皇子殿下。”
  被着重点出了身份,上方雅臣面容神情顿时一紧。
  六皇子——是的,他是西陵上方王族的六皇子,就决定了他的一生再不可能远离记忆中阴沉森郁的宫廷。在这个地方,无论怀着怎样单纯的渴望,到最后自己的心愿和信仰都只能由自己守护。
  从来都喜欢用仰望的目光凝视着那个人——大郑宫唯一的温暖,独一无二的哥哥,真正的亲人;没有权势名利的侵染,单纯地爱护着自己,教导着自己的兄长。他的文采风流清雅飘逸,挥手一切凡俗的轻松潇洒,都是自己心中最珍贵的宝物。当知道那样超凡脱俗的哥哥最终还是无法脱尽大郑宫的泥污,当知道那样温柔纯善的哥哥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当知道那样清净自持的哥哥最终还是沾染上了自己最不愿见到的血色,那一刻,痛彻心肺。
  皇子,他们是皇子——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天家血脉。但,即便如此,在了解他心意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从此站在他身后,做一个最单纯最天真的弟弟,用自己无知的快乐,引导出他真心的笑容。
  然而,打破他对时局发展的预定,只因为不希望看到大郑宫暗色的织锦染上他的鲜血。
  他从来都不是出尘的人,他从来都没有真的放弃,所有的“不争”,都只是为了最后的“争”而已。
  十三年的苦心经营深远谋划,藉着最出色的诗文歌赋的才华聚集起单纯重义的文士,凭着最真诚的无谓无求的声名笼络住朝野内外的人心,还有对自己最认真周到的教育指导……绝对不是假意的温善亲近,同样无法排除真心的计算利用。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但那个时候能够得他折节下交的,只有名动一时的痕公子。一段繁花簇锦的文采风流,一身妙手着春的绝世医术,若非是这样的人物,又怎能住进他府中最尊贵的居所、从不许人涉足的“云石轩”?
  他一直都是……真正的皇子:雍容、高贵、沉稳、冷静、才华横溢,还有刻印在血脉里的权谋和骄傲。
  只要有心,这个世界上,原没什么事会想不明白。
  “殿下。”
  依旧是沉静的声音,却给人一种关怀的感觉。上方雅臣抬起头凝视着眼前这个总是一身月白长衣的青年男子。“现在,我该怎么做?”
  无痕微微笑了,突然拿起另一只小小木匣里一团纱布似的东西,握住了他的手臂一点一点缠绕上去。
  “可是——”
  听他用传音入密的绝顶内功讲完他的计划,上方雅臣差一点直接跳起身来,却被他一把按住。
  “不要问为什么殿下,照着去做。记住,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幽黑深邃的眸子,闪烁出一片自己从未见过的、最绚烂的光芒。
  ==============
  回顾:
  从无痕见到四皇子漠歌,一直到这里,是一天内发生的故事。
  扶风楼无痕和四皇子上方漠歌的交锋。(时间:中午)
  马车上无痕和太子上方未神关于时局军事的交流。(时间:下午四点左右)
  大皇子府关于京城军务调动异常的分析。(时间:紧接其上)
  五皇子府无痕和月写影的对话。(时间:傍晚)
  三皇子府上方凛磻和上方莜棠的对话。(时间:夜晚十点左右)
  五皇子府无痕和上方雅臣的交谈。(时间:第二天凌晨)

  浮光掠影空一片

  大郑宫,北书房。
  阴谲的目光从阶前伏跪着的素色罪服的上方雅臣身上收回,上方朔离稳步走进北书房。
  “父王,六皇弟虽然有过,办事急躁失却分寸,但也是出于忧烦君父兄长的一片赤忱之心。”紧跟在他身后的上方凛磻在御书案前跪下,“所幸太子殿下英明,大皇兄果断,并未使淇陟安危有所动摇。儿臣不才,只求父王饶恕六皇弟这一次。”
  “日宣,你是禁卫防护,六皇子上方雅臣私调军防,你怎么说?”
  上方日宣低垂了头:“是儿臣失职在先。”
  “无忌呢?”
  “六皇弟虽然胆大妄为,但究其原因实为儿臣之故。儿臣不敢求父王宽容,只望和六弟一同领罪……”中毒后身子一直虚弱的上方无忌被给予君前无须行礼的特权,此刻半坐在绣墩上的他脸色相当苍白,说话的语声也显出十分的倦怠。
  上方朔离微微皱了皱眉,目光在上方漠歌身上顿了一顿却随即掠过,直接盯住了今日进宫朝会一直都没有出过声的上方未神。
  没有闪避,紫色的眸子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主掌一切生死责罚的西陵君主。
  平静、稳定,即使面对最严厉的逼视,那双被妖魔诅咒的眼,也一直都是最平静无波的紫色,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够在里面引起一丝波澜。
  被这样一双眼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上方朔离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
  昆司埃特——传说中最强大的妖魔,让人恐惧的不是他手段的残忍狠辣,也不是他性情的狡诈多变,而是那种天地之间无所禁制无所挂碍、随心所欲全无顾忌的冷漠。没有什么可以搅动他的情感心绪,即使是与西斯大神争锋,对任性到极点的妖魔而言,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
  最强大的妖魔,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就不可能有情;没有请,就没有牵绊,没有弱点。
  而此刻眼前的上方未神,一双紫色的眼眸,沉静无波。
  完全不像是那个孩子——那个即使时刻谨记太子身份、将一国储君的一切职责做到完美,却依然从内心深处渴望着并给予着温柔善意的孩子!
  “太子。”
  “臣在。”
  “传朕旨意,将六皇子上方雅臣——押入水牢。”
  “是。”
  躬身,行礼,后退,转身出殿——所有的一切,无可挑剔。
  凝视着赤衣银发的背影,上方朔离的目光益发阴沉起来。
  “你们……都退下吧。”
  一道温文的嗓音打破北书房的沉寂。
  “皇帝陛下,这个时候,不容许任何的动摇。”
  素袍王服。
  是上方莜棠。
  上方朔离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北书房的——素袍王服代表着大郑宫中仅次于皇帝的权力,何况清明持重的丞王爷本来就是朝臣百姓最为敬重的王族之人,在京都淇陟、在整个西陵甚至比金裟殿大祭司的溪酃更得民心,在大郑宫,自然更是如此。
  “朕……并没有动摇。”
  “但陛下心里已经萌生悔意。”
  “无忌他……毕竟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低低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却逃不过上方莜棠的耳朵。
  “在披香殿里读书的时候,先皇便已经教导过我们:为帝为王者,必先以江山百姓为重。通过权谋手腕赢得事势时局对自己的倾斜,但同时失却了身为王者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品质;虽然为他的才华感到可惜,但是——”
  “不必说了!”上方朔离突然爆发出炽烈的怒火,“即使这样,朕也不想放弃——凛磻没有机会,凛磻绝对不会有机会!”
  上方莜棠的脸色平和依然,“臣从来就不以为三皇子殿下是陛下可能的继位人选。”
  “噫——”
  “因为他根本通不过皇帝陛下的考验。”上方莜棠突然微微一笑。他本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虽然与上方朔离同年,但单看面容外貌上却要比国事忧烦的上方朔离年轻上许多。王族天生的优雅高贵的风采,顿时因为他的笑容显得更加迷人。“不,不该这么说。”轻轻叹一口气,上方莜棠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一个根本不看不出考验的人,哪里还有通过的可能?”
  青蓝色的眸子里精光闪动,脸上却是完全不动声色。“考验?”
  “连续数年农事产量的不足、赋税减少而不断消减的国库、地方吏治败坏引起的民怨、朝廷暗中越发激烈的派系争斗,还有……皇子们的命运……本来许多都是可以再等两年的事情,但没有料到,北方战事的不利,把所有的矛盾都推上表面了。”上方莜棠神情平和,“既然如此,索性便放手将这个局面当作对皇子能力的考察试验,谁能够作出最好的回应谁就将获得最高的权力和荣耀——如果连这样明显的心意都看不出来,那还不如直接宣布放弃。”
  上方朔离已经站起身来,“上方莜棠,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想提醒陛下一件事。”上方莜棠的表情异常平静,“王权、族权与神权三者分立是我上方一族的传统:统御帝国的皇帝、坐镇宗室的族长、主持神殿的祭司,将由上方一脉中最出色的三人承担,共同执掌决定西陵的命运和走向。上方王族的皇子从一降生便决定了一生的命运,这是千百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事实。”
  听他语声端严,上方朔离却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不,不是的——莜棠,朕的六皇兄,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父王,皇祖最年幼、血脉也最卑贱的儿子,是怎样登上那个位置的?”
  “但同样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忘记,为什么先皇从来不着血色以外的皇袍。”
  “你放肆!”上方朔离顿时抬高了嗓门,但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让最优秀也最适合的皇子成为西陵的主人,是身为君王的职责。太子很优秀,非常优秀,但一副妖魔外貌的太子无法获得大神的垂青,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实!而且,正像你方才所说的,对于眼前这个局势拥有事实上的确实权力的他没有采取最快捷狠决的手段,我必须承认,我很失望!”
  “失望?”上方莜棠嘴角挤出一个讽刺似的笑容,“难道一定让‘奈何天’杀了你你才高兴?弑父杀兄这种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果然那么有趣么?”
  “朕似乎没有这么说,六、皇、兄。”
  冷冷笑一声,“皇帝陛下,请容臣再多说一句,上方无忌已经失去了继续这场角逐的资格,请您一定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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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宫阙

  水牢。
  很大,光线也很充足,四面和底部都是光滑平整的青石砖壁,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
  水牢里的水,是连通宫中唯一一眼冰泉的活水。每日两次涨落。水深从只及常人足踝到恰恰地将整个人淹没,时间大约是三个时辰的样子,到达最高线一刻钟后,水位便开始自然回落。
  对于具有相当武功的上方雅臣在水底闭气一刻钟自然不是难事,但冰泉凌冽的寒气却不是那样容易忍受的事情。水牢之所以是大郑宫最令人闻之色变的惩罚,当先一条原因,便是几乎从来没有人那个在那样冰寒的水中耐得过十二个时辰。
  而且,冰泉中生长着一种极其纤小却极其凶残的鱼类,天性对生物的鲜血异常敏感。就算单独一条的攻击性可以忽略,但如果受伤流血而引来一大群的话,被禁锢在水中的肢体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它们一点一点啃得只剩下骨头。
  所以,上方朔离的命令是,如果六皇子能够经受足足一天的惩罚,表示就连大神也有意宽恕他私调军防的罪过。
  当十二个时辰过去,上方无忌冲到水牢前的那一刻,心里,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我没事,哥哥……”
  上方无忌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五殿下,请放开六殿下。臣等还要将殿下带到典狱司去,不能在这里久待。”语声客气却异常强硬的,是负责刑部的劭谌洛凯。洛凯出身于西陵最古老的劭谌家族,历来执掌西陵刑狱重任;二十年的刑部尚书,即使面对成治帝最心爱的皇子,也是一贯的淡漠冷硬。
  给上方无忌一个虚弱却灿烂的笑容,上方雅臣在刑部侍从的搀扶下跟随劭谌洛凯离开。
  相信他不会漏看,自己那个小小的、只有他看得懂的手势。
  你无法用眼睛看到任何真相——你必须用心去观察这个世界。
  似乎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喜欢穿青衫的少年这样对自己说。
  上方雅臣凝视着眼前一身白色长袍的青年,心上突然涌起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那一天,五皇子府云石轩建筑得精巧雅致的小阁楼里,这个总是带着一点习惯性微笑的温文青年,用最平静的神情语气告诉了自己他想到的最好的解决麻烦的方法。
  负荆请罪。
  做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才是真正成熟的男人。分析事情发展的原因,或者说是寻找借口,都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他微笑着,烛光下看不清他眼中的神采,却可以感受到真实的心意——
  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无论有多么坚定的心愿,无论作出这样决定的过程有多少挣扎和无奈,私调军防的滔天大罪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爱护关心兄长的急迫心意众人都可以理解,但是这绝对不是可以就此轻慢国法军纪的理由。
  “如果希望五殿下无恙的话,您最好照着无痕的话去做。”
  即使当时无法完全明了他要求自己这么做的意图,水牢里漫长的一天一夜,也已经足够他理出所有的前因后果。
  责罚,水牢和刑部大狱是对自己擅自调兵的行动必须给予的严厉惩戒,只有这样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暂时平息淇陟的这一场混乱——纵然自己在其中只起到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现在需要的,是给慌乱无措的朝臣一个最合理的交待。
  而更重要的是,大郑宫暗潮汹涌的嫡位之争,会因为自己的被囚而波澜稍定。
  谁都知道上方雅臣是五皇子最心爱的弟弟,也是五皇子最强大的力量。那个总是超然世外仿佛离尘仙人的五皇子,多年来始终得到成治帝无比明显的偏爱还能保全无虞,在西陵军中威望极高并掌握着实权的六皇子其实起到了最大的作用。这一次自己被囚禁,上方无忌便失去了最忠实坚定的支持、一切机会中最重要的基础助力:无兵无权,没有哪个人会愚蠢到在这样的情势下还要争夺那个从来都是建立在鲜血和尸骨上的宝座。身为最出色上位者和权谋家的上方无忌,在这样的时刻自然会作出最好的选择——退出角逐重新作回超然无争的旁观者;唯一的不同,便是这一次他必须有所选择。
  上方凛磻,或上方未神。
  第一次私自调动淇陟军防的确实是因为担心上方无忌再次受到伤害,但,第二次调动,却是因为上方凛磻。一席不长不短的谈话,便可以尽知这位三殿下的心思,或者应该说,其实上方凛磻从未掩饰过自己意图争夺玉涵殿上那个最高位置的心情——他需要的,正是一场混乱。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获得站到众人之前的机会,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取得比所有皇子更骄傲出色的成就,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在君主和朝臣心中建立起一个更高更重要的地位,也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在对手力量最虚弱的时候战胜那个总是完美无缺的上方未神。利用是双向的,上方凛磻利用了自己,但自己也同样利用了上方凛磻;而利益也是双向的,上方凛磻得到了他想要的淇陟混乱,自己也得以惊起上方未神的注意从而打破上方无忌完美的布局。虽然在外人眼里看来自己被囚禁的结果于这两位皇子并无太大关系,但上方凛磻刻意引导自己犯错的事实足够让他在成治帝面前稍事收敛,而绝对不会对事实上退出争夺的上方无忌再多加记恨。
  太子上方未神,却是整件事最大的赢家:及时发现布防不正常的变化并采取最直接的措施予以纠正,但更重要的是在一贯骄傲的上方日宣面前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京师地区唯有的两位可以调动军队的王族成员有一人被囚禁失去一切权力,对于任何手握一定军事实权的人而言都是不小的威慑,朝中必然有所反应。圣怒之下满朝无人敢再行轻举妄动,威胁巨大的竞争对手又是一人退出一人受制,正是重新树立太子威望的最好时机——以上方未神的才华能力,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是绰绰有余。而如果确实是上方未神获得了最终胜利,便意味着自己和上方无忌的安全无虞:他不是上方凛磻,只要有人可以成为封住利刃的刀鞘,就不会轻易将手中利器毁去。而上方无忌的安全,原本便是自己情愿忍受一切艰苦的唯一理由。
  那一天云石轩里,仅仅一霎那间,无痕,便已经想到全部的结果。
  像是拥有西斯大神的神镜,他轻易便窥探到了,上方无忌的、上方凛磻的、上方未神的,还有自己的命运。
  他甚至看到了西陵大郑宫里最严重的惩罚——水牢,所以临走前,他喂自己服下了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突破生理机能极限的药物——“东风一梦”。所以,现在的自己虽然体弱气虚,头脑却可以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明。
  这样的头脑眼识,哪里可能甘愿屈居他人之下?
  像是感受到他心绪的骤然波动一般,幽黑的眸子淡淡转过。
  “我早就说过了。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是合作的全部基础。而且你已经答应了——相信我!”

  蝴蝶不知春去,蹁跹

  五皇子府云石轩
  从进入五皇子府以来,她就从来没有真正睡过一个好觉。
  不,不是这样,应该说,她从来就不知道,踏踏实实安安心心睡一觉,究竟是什么滋味。
  身为下人,最重要的就是随时待命,听候主人的吩咐并做到主人要求的一切。即使是在最宁静的深夜,也必须保持最大的警醒——毕竟很多的事情,都是在深夜发生的。
  而明朗的白天,主子们各有事务外出,府中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反而成为最轻松的时候。
  所以,当听到屋外有人轻扣门扉的声音,葛姬是大大地吓了一跳的。
  “公子——柳侍卫!”
  无痕一脸沉静地将双目紧闭的柳残影抱进屋,一边沉声说道,“葛姬,要借你的地方用一用。”
  “是,公子请吩咐!” 口中应答,手上已经迅速地将绣绷针线之类从床上移开。
  “先到我房里拿书架上绘着八珍的什锦盒子过来,准备热水,有烈酒的话一并带过来,再拿两床新的厚实棉被毛毯——记住,保持安静。”
  说话间无痕已经把柳残影小心地放到了床上。将他随手抛下的外袍撩在屋角的火盆里,只一眼,葛姬已经看到那半解开的衣衫下是模糊的、干结的血痕。心中一凛,连忙跑出门去——却还不忘将窗子房门尽数带起。
  先折到正屋书房拿过盒子,再吩咐专门伺候在云石轩院落外门上的小厮送洗澡水过来——此刻也顾不得冬日频繁的沐浴可能引起府中其他下人的不满,随即匆匆赶回自己的屋子。
  或许是因为关上了门窗的关系,灯光下那一向温文微笑的公子表情严肃得有些阴沉。望一眼他的神色,葛姬只把盒子递给他便退了出去。然后送进去酒和棉被——公子背对着她俯向床前,床帐里似乎吊着特制的灯笼,发出极亮的光芒。床头柜子上什锦盒子打开着,露出里面一整套金针,还有一些小巧却形状奇怪的金银器械。她不敢多看,安安静静地退出房去守在门口。
  远远地见小厮抬了热水送过来,她直起身,轻轻敲了敲门上花格子,“公子,热水准备好了。”
  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突然意识到房间里竟是一如往日的明亮:床帐里的灯熄了,紧闭的窗子此刻也已经打开。无痕的面色带着些微微疲倦的苍白,但唇边却依稀浮着一抹浅淡到极点的笑容。“进来吧,葛姬。”
  热水很快被送进来。
  “葛姬,将他扶过来。”
  见无痕极其熟练地在浴桶里加入各种不知名的药粉,再看一眼床上帐幕下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公子……”
  “没关系,不忌讳的。”无痕看也没看他一眼,“对了,不许尖叫——”
  “啊——”
  上方雅臣。
  葛姬机械地为这位六皇子擦洗着身子,心念电转,思绪却仍是乱成一团。
  一个小小女婢的房间里,现在不但有一位六皇子在浴桶中泡着,屋中桌子边上,还坐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在宫里水牢撑了一天一夜的他不可能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无痕微微笑着,手上不知何时捧住一只茶杯,“太子殿下希望保全的人,无痕自然应该为殿下达成心愿。”
  上方未神却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气:“但,你专擅得也太过头了吧?!”话一出口,随即惊觉到那个正在为上方雅臣洗浴的女婢,目光不自觉地转过一圈后牢牢定在无痕身上,压低了声音道,“这种事情……”
  “葛姬是无痕的人,太子殿下尽管说没有关系……就算现在还不是,也可以很快将‘不是’变成‘是’。”后一句虽然说得很轻,却是丝毫没有不想让人听见的意思。
  果然,听到这一句,屋里四人中有三个同时僵硬了身子。
  看着三人明显流露出惊恐的表情,无痕不由轻笑起来,“不要担心,摄魂之术这类阴损的事情,我还没心思做。”随即笑容一敛正色说道,“水牢在大郑宫之中,一国之君的直接掌控之下,旁人绝无机会做得任何手段,所以可以很放心地让殿下接受皇帝陛下的惩罚。但刑部大狱龙蛇混杂往来无数,纵然能够通过相应官员有所关照,但绝对无法做到滴水不漏的保护。此刻六殿下身份作用过于特殊关键,不能有任何损害,这云石轩五皇子早在府中下过禁令,下人无非常事宜绝不敢轻易打扰,让殿下在无痕这里静养是最好的做法。”
  “但那大狱中……”
  “嘘——”无痕淡淡地瞥了上方雅臣一眼,“太子殿下在景阳门外遇刺,自然震惊朝野。受伤虽不致命,但因为之前受伤中毒身子尚未完全恢复,此次再度受伤自然虚弱无比,再不能处理朝廷政务。原先送往太子府先行处理的廷报全部转送内务司和致密内阁,暂时停用太子印玺;皇上特命回春手无痕公子专门负责太子病体调养,太医院协调治疗不得有误。”
  致密内阁首座弥亚德李恩,三皇子上方凛磻的授业太傅——上方未神握着杯子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语声却是异常的平静。“五皇子上方无忌在金裟殿思过,六皇子上方雅臣被囚大狱,太子遇刺受伤不起——上方凛磻真是天大的好运气啊!”
  “是啊,人来人往的舞台终于只留下他一个人。”上方雅臣微微冷笑着,“总算明白了无痕要冒天大风险把我换出来的原因:有我在大军就绝对不要想走出淇陟半步!”
  无痕淡淡轻笑,低垂下了眉眼看着手中茶杯,“错了,殿下,有您在大军才可能走出淇陟——在这西陵朝堂,除了殿下还有谁可能担当起这镇国将军一职?发兵或收兵,是这两天朝堂争论的焦点。皇帝已经看到了战争的不利,但同样也看清了退兵的艰难:事关皇家的体面,民心的所向,怎么可以一战不胜便轻易收兵?尤其东炎鸿逵帝素来野心勃勃不受约束,正愁没有一个合情合理解除盟约的借口。这样的处境下,殿下的地位、肩上的责任可就非同一般了。”
  “可出兵的话便是许胜不许败的毫无退路,父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才会对你下水牢这样的严惩,希望以此达到拖延时机,使主战派朝臣自动放弃。但我的遇刺,却使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动。本来主战派的声音一直被我压制,现在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将廷报转送到内务司和致密内阁,其实就是在为出兵做军情政务上的准备。”上方未神声音清冽,却似冰水滑过屋中每个人心头。“是战是退,其实他从未下过决定。或者应该说,君王,本来就是根据时局的变动和走势不断修正着他的约定的人。”
  无痕微笑一下,抬起眼凝视着那双幽光闪烁的紫眸,“正如殿下所说,君王的决定是根据时局而变化修正着的,所以才会显得不可捉摸。但只要为人,就必然心有所向意有所执。”
  “无痕的意思是……”
  轻轻颔首微笑,“与其逆水行舟,不如顺水推船。让事实来证明……太子殿下的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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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首几次伤流年

  云石轩,是五皇子府一处独立的院落。
  有精致的楼阁厢房、有素雅的花厅正堂,有秀丽明净的池塘假山,也有生机勃勃的鱼鸟花木。
  傍晚夕阳的余晖中,花丛间一双玉色的大蝴蝶翩然起舞。
  “很漂亮很迷人的生物吧?而且用来传递信息一向都很可靠呢。”
  温雅平和的嗓音惊起花丛间静立的少女,慌忙扭转过来的身子,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惊惶。
  一身月白长衫的无痕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文微笑,幽黑的眼眸里流转着夕阳金红色的光彩,负手长立的挺拔身姿仿佛从神界降临的神子。
  “海昙蝶,西陵涤香谷特有的、只在夜间行动的大蝴蝶,生性喜欢追逐同类。海昙蝶翅上鳞粉和人的鲜血融合后会发出特定幽香,这种香气对于雌蝶是最好的诱饵,而雄蝶又会跟随雌蝶千里追逐——暗流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确定一些特别的人物每日行踪的吧。因为中毒的关系上方未神的血液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但先是失去了他的踪迹,而且再次使用鳞粉海昙蝶还是无法辨认出他的气息,这件事情让上方漠歌头痛了很久不是吗?”
  无痕淡淡笑着伸出手,那双原本在池塘水面上方飞舞的蝴蝶突然调转了方向飞到他伸出的手掌中停住。“海昙蝶翅膀上的花纹很特别,它们会因为沾染到一种叫做霓释草的草汁改变花纹颜色,却又会在一天之内变回原样。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真是既安全又可靠:就算确实是很漂亮的生灵,但谁会总盯着一只蝴蝶的翅膀看看上面有没有画着什么特殊的情报呢?”
  葛姬静静地站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却瞪得越来越大。
  “从住进云石轩的第一天,就发现这里居然种植着很珍稀的霓释草。虽然对于医者而言它们是难得的宝物,可是以园艺家的眼光这实在是一种难看到极点的杂草。然后无巧不巧地,就被这些美丽的夜行者吸引了。蚩云崖前来行刺的消息,上方无忌应该是早就得到了吧?布置好漂亮的花朝节酒宴,顺便布置好奈何天登场的舞台,受惊的太子殿下一定会忘记西陵律法皇子不得结交江湖武林中人的规矩,将奈何天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真是很好的心思。”
  顿了一顿,“然后送给奈何天主事一位聪明伶俐的女婢,这位女婢的外貌脾气都和他的心上人一模一样。上方漠歌是想说,痕公子,你的弱点可是被我们掌握着呢。你是答应上方未神,但只是答应帮他,可没说帮到什么份上不是吗?所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是啊,身在局外没有上方未神那种的先入为主,以痕公子的头脑怎么会看不出上方无忌的心思呢?有文人士子的崇拜,有六皇子在军队的威望,再加上应该只对皇帝效忠的暗流,手中的资本可不是一般二般的雄厚,却绝对不会像三皇子上方凛磻那样咄咄逼人引起上方未神的注意——这简直称得上整盘棋中最妙的地方:一个是西陵皇室低下力量暗流的首领,一个是自动放弃了继承权力的逍遥皇子,两人都是外人眼里早就挥手告别了最高权力宝座的人——四皇子和五皇子,难怪会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呢。啊,对了,今天的消息得赶紧送出去了——我们不能让四殿下等急了不是吗?”
  愉快地结束了演讲,双手一震,两只蝴蝶顿时翩飞而去。
  无痕的笑容依然温和,夕阳的光辉均匀地洒在他的脸上,仿佛擦了一层金粉,陡然令她想起了金裟殿中西蒙伊斯大神像的宝相庄严。身子微震,但随即轻笑起来。“痕公子果然是痕公子。葛姬终于明白魁首这句话的意思了。”凝视着那道被霞光染成金色的身影,“但是葛姬不明白:在最初的那一刻公子眼中确实出现了明显的动摇,但为什么却可以轻松地控制心绪反过来利用葛姬呢?以暗流对公子的了解,相信这五天以来葛姬对于应该扮演的女子并没有什么错误。”
  轻轻笑了一笑:“葛姬啊,到现在你还以为自己的这场戏演得很好吗?”凝视着西天绚烂的晚霞,嘴角边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文笑意,“你无法让我动摇,是因为,她根本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女子啊……”
  “什么……”
  “你把一切都扮演得太过美好:聪明、能干、温柔、体贴,无论对谁都可以绽放出一张讨喜的笑脸。这确实是她的为人处事,但你、上方漠歌、上方无忌从来都不曾从我这里了解到她的内心。她不美却自信非凡,她骨子里是狂风的肆意和烈日的嚣张;她的柔顺是一张温柔的假面,她的骄傲可以把一切男子踩在脚下;她总以为感情可以尝试却不能当真,她喜欢用自己的强势吸引并征服那些被她的光芒耀花了眼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扮演出自己最不屑的娇柔怯弱,但她不知道在最了解她的人看来,眼睛最深处闪烁着心机计算的她有多么直率坦白——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世界上真会有这样的女子?公子不是在虚言?”
  “如果不是看透了她,我也不会就这样爱上她,记住她。她曾经说过,我是最了解她的人:没有人比我知道她的温柔体贴只是一个表相,她的身上从来没有一根真正伏软的骨头!她可以为奴为婢,但她看人的眼睛永远是锐利得像刀像火!”
  看着葛姬不敢相信的目光,无痕微微笑了,但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讽刺。“所以,我从来都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子会不带任何目的地接近他人。所以,与她相处的时候,绝不会因为怀着超出界限的感情就毫无戒备容许自己轻易受到伤害。所以,早已习惯了和她相对时彼此感情的利用与被利用——这是无法改变的记忆。葛姬,你以为把你当作她替身的我,会放弃这样一种……特殊的乐趣?”
  “公子。”
  沉默。
  “公子!”
  还是沉默。
  “公子——”
  “普通的,仅仅称得上清秀的普通外貌;但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女子能够吸引人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表相而已。她是优秀的,非常的出色,无论是在学业还是在与人往来上:一个浑身都发着光的女孩子,这就是她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月写影猛然抓住他的手臂。
  “用尽手段向上爬的不顾一切的勇气,最难得的是决定了的道路就一直走到底的坚定不移——”
  “公子,夜里风凉,请回屋休息吧!”月写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哀求意味。吩咐自己处理好葛姬的事情后无痕就一直站在假山前面,整个人沉寂得仿佛一座雕塑。
  无痕却突然笑了,语声里陡然充满了回忆的温暖甜蜜,“虽然有的时候会表现出非常幼稚的自负和目空一切,但是在那样竞争激烈的环境中学会了让自己最好状态地生活下来的女子,却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或者应该说是最好的一个。她是天生比任何人都更能在第一时间权衡出利益分配的那种人,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根据这一利益权衡作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这样的女子,又拥有了那样一个可以给予全力支持的丈夫,在属于她的政途上一定会走得更稳更远吧?”
  “公子……”
  “她很聪明,很美丽,非常耀眼的才华和个性,还有天生的让人追随的魅力……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她有资本骄傲。从来不看弱者,因为强者永远只承认强者!”
  “是的公子,写影明白……”
  “不,写影,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没有遇到那样的人,你就不可能明白那种感觉。”微微笑着,“她从来都不看我,因为我只是她跟着她的众人里最平凡最普通的一个。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当年那个为了让她把目光转到我身上,甚至愿意展露全部本性的自己……”
  月写影突然安静下来:那双幽黑的眸子已经不再是空洞和混乱,感受到比往日更沉静的目光凝视在自己的身上,他不由微微失神。
  “写影,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她代表了我年轻时代全部的梦想,我以为我看到了那个值得自己不惜付出一切去换取的自由飞扬的灵魂。但,”嘴角轻扬勾起一个温文儒雅的微笑,“我是君无痕。”
  君无痕。
  一阵夜风吹过,正好掩饰了他身子一阵几不可察的颤抖。
  “身为君无痕,从一出生便被要求着学会看透人世间的情感,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血脉流传的家族。于是,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我不求人无所求地爱我,但至少我希望那个让我愿意付出一切的人能够看到真实的我。可惜的是,我输了。”
  “公子!”
  “我输了,虽然难过,但是可以理解。感情,从来无法占有和强求。我渴求的和她希望的,相差了太远太远。她只是不爱我,没有恶意,没有欺骗,真实地告诉我,如果从最初的开始我便是君无痕——但,没有如果。”
  “公子。”突然抓住他的手,“对于写影来说,对于残影来说,对于影阁所有的人来说,公子就是公子。”
  凝视着月写影俊美的脸,笑容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温暖,“残影曾经问我,为什么总带着那只福袋?因为那是一份无关身份的单纯的善意和喜爱。我想我是要自己记住,这个世界上真心待我的人——翠烟、师父,还有……始终都跟在我身边的你们。”
  “写影想求公子一件事。”那些使他痛苦的人,必须给予惩罚;从暂时昏迷的葛姬开始……
  无痕微笑了,“写影,谢谢你。但这一次,是我自己愿意承受这一切:不经历这一次,就无法和早已过去的往昔真正告别。或许,这也算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束吧。只不过……西陵的大郑宫,已经开始让我有些厌烦。”
  真的是……残影曾经说到过的,少主前世的记忆吗?
  或者仅仅是因为,连日来目睹那些所谓真情里充满了的利用与算计,让真正温柔的他伤怀?
  月写影轻叹一口气,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屋子。
  有话要说================》》》

  无语亦似千言

  痕。
  无痕。
  痕公子。
  公子无痕。
  从来就不曾了解过那个人,正如他所说的,“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他或许,真的是最好的合作者。
  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手的身份心情,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合作的真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能力作用,可以看破一切心机算计并从容以对的沉稳镇定,可以独自将所有的事情计虑周到安排妥帖的能力,必要时可以毫不客气地将合作者推上棋盘充分利用的锐利果断,所有的一切都决定了,他,才是引导着棋盘上风云变幻的人。
  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一句话,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并不深知之人的手上,却没有半点疑虑和后悔——这在自己,从来不曾有过。
  他确实帮助了自己。一张不知从何得来的、薄薄的调令点出了京城军防调动的真实情况,一石四鸟同时震慑住所有蠢动的皇弟,更将上方日宣的敬畏和臣服握在了手里。瞬间扭转的局势,让自己可以乐观地以为,只要尽快把使令国事疲惫的北方战事解决,一切的事情便将重新走上正轨。
  但,这只是让自己感谢他出手相助,而非那种愿意交付一切信任和感激。
  我眼中银发紫眸的重华,才是真正的殿下。
  是的,是他让自己第一次以真实的容貌站在所有人面前,是他在笃信神道的西陵君主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出“诅咒天命全是无稽之谈”,是他向所有人宣称,“用你们自己的眼睛,来确认西陵的太子——上方未神”。
  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须坐上玉涵殿那个最高的位置。
  不是为了权势,只是单纯地为了……活着。
  因为,妖魔的、禁忌的容貌。
  母妃用生命向神殿大祭司交换自己存活的机会,嫡亲的姨母用美貌和权势换取巫医手中可以改变外貌的月见草,至亲至爱的亲人为了保全夜纣族人的生命宁愿牺牲自己的全部;而身为皇子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了她们的心愿努力地在大郑宫生存下去,走到大郑宫权力的顶峰——因为,只有将最高权力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夜纣族人、母亲、姨母、帮助他们的巫医和大祭司,才可能获得真正的平安。
  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在笃信着爱提丝的国度,可以再无掩饰地袒露自己的真容。
  “不是那个伪装出来的神衹,而是独一无二的上方未神。”在离开仙树村的那一天晚上,他对恢复了视力的自己说,“不要再掩饰你自己,不是你的过错就绝对无须背负,你可以、你能够、你必须坚定地相信自己,面对一切。”
  无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对于上方未神是怎样的存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看着明镜里银发紫眸的身影,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情。
  回到淇陟,习惯了每天上朝前对着镜子凝视片刻,似乎只有从那里才能获得一些勉强的真实。
  所以,当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
  一个犹豫,耳边传来一声闷响,只觉头嗡的一下,失去意识前,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响起,“认识你自己,果然做得很好呢……”
  鼻中闻着的是甜软、柔腻、靡丽,脂粉的香气。
  身下所触尽是柔软轻滑,应该是最上等的丝绸。
  远远的传来人声,有些嘈杂,却仍然听得出女子轻俏献媚似的娇笑,男子满足自得的轻哼。
  脑中顿时“轰”的一声,明明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最可怕的噩梦。
  推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脑中一片空白,轻盈的脚步一声声仿佛巨石坠落。
  “重华公子若是已经醒了,就请起来更衣罢!”
  轻快灵动的声音,带着一点恶作剧式的笑意,却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眼前景物一点点清晰起来,一身鲜艳红衣的妖娆魅惑,分明倾天阁的头牌舞姬“红绡”,但眼中那种混合了纯真甜蜜的狡黠,竟是村庄小屋的丫头红儿!
  “弄影见过重华公子!”优雅地欠身行礼,抬起头来却是掩不住的轻快笑意,“重华公子被吓了一跳吧?请放心,我这怡红居旁人是进不来的。”
  努力平复着心中滔天波澜,接过她递来的淡紫长袍披在身上。“红儿,是无痕送我到这里的?”
  “是。少爷只叫红儿收拾了怡红居小心伺候,没想到竟是重华公子要来呢。”花弄影甜甜笑着,一边递上一杯温茶,“少爷让红儿转告公子不要着急,在这里安心等他回来。”
  “他拿去了我的衣服?”只留下贴身底衣,显然是把所有的太子朝服都拿走了。眉头微微蹙起,“我以为……”
  “大郑宫可不是什么玩的地方,多少双眼睛看着,露不得半点破绽。”接过话头的是缓步走进屋子的无痕,向花弄影微微颔首,随即坐到桌边,“想来想去还是用原来的衣服最好——不用担心,残影会把它好好的还给殿下的,当然,前提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似乎出意外才不是意外。上方未神看了他一眼,“是柳残影扮的我?”
  “确切地说现在是。”无痕微微笑着,“北书房里的人,是我。”
  “怎么回事?”
  “擅调军防,上方雅臣当着满朝文武御阶前请罪,成治帝陛下下旨囚禁水牢一日以待神意——以殿下的性情必然出口求情,却违背了、或者应该说是浪费了六殿下的心意。”无痕微微笑着,但笑意却完全没有到达眼底。“当此非常之时,不可有任何疏漏。殿下做了二十年的太子,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一步跨下床,上方未神已经稳稳地站在他面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情还没有出,不过——”幽黑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目光转向了窗口。
  一直立在窗边在花弄影突然伸手接住一只褐色猎隼,迅速解下猎隼脚上一条紫色布条。“少爷,太子殿下……景阳门出事了!”
  景阳门,下朝回府的太子上方未神一行遇刺,太子重伤。
  朝野震惊。
  “反应迅速、发令及时,残影做得很好。”听着花弄影的报告,无痕淡淡说道。目光轻转,“殿下,残影会暂时代替你在太子府里养伤,如果再有行刺投毒的话应该可以及时传回消息。”
  上方未神没有说话,低着头凝神思考所得的信息。
  “你早就知道今天有人行刺?”
  “就像知道今天上方雅臣会自请惩罚囚禁水牢一样确切。”
  “熬得过吗?”
  “有‘东风一梦’的效力,身体上没有问题。而且‘东风一梦’里面含的赤狸血有抑制冰泉里银针鱼的效果,只要六皇子不轻举妄动就不会引来攻击。”
  “雅臣自请责罚,是直接消弱上方无忌的势力,但上方凛磻之前和他的会面长谈,却更会受到皇上怀疑。加上他在调防时安插进来的人都被大皇兄尽数拔除,想来对于这样扭转的局势一定相当不满吧?所以干脆除了我,推给蚩云崖或者奈何天这些近日在淇陟活动得过于频繁的江湖人,顺便把平日就时常和花街酒馆来往密切的四皇弟也一同拖下水——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实行的计划吧?”
  无痕微微一笑,“三皇子啊……殿下的想法非常正确。”
  “但,牵扯到上方漠歌却是出乎我的意外。对于朝臣而言他是皇子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可是父王却能够一直容忍他。虽然上方凛磻从来没有不对无威胁之人出手的习惯,可是这次……难道……无痕,告诉我他究竟是怎样的身份?”猛然抓住无痕的手,上方未神急切地道,“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轻轻挣脱上方未神的手,无痕幽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不,殿下,我不能。四殿下的身份,必须由您自己找到,否则他永远不会真正为您所用。”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慢慢地退回座位。沉默片刻,突然道,“无痕,这是你的私心吗?”
  没有回答,一双幽黑的眸子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无忌的事情……我很难过。虽然之前不是没想过,但是事情真的推到自己眼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目光落在桌上斜插着一枝望月兰的精致花瓶上,上方未神慢慢地说道,“除了大皇兄,从我到雅臣年纪相差都不大。生下来就是太子,唯一的皇兄年长了我十五岁……太子和其他皇子接受的教育原本不同,还有那些礼仪规矩的约束,纵然是一父所出,却从来都没有兄弟家人的那种亲近。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无忌和雅臣,一个清逸脱俗,一个率直潇洒,虽然身为皇子却懂得远避朝廷纷争——他们是真正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的兄弟,他们是大郑宫的特例。我是真心喜欢着……这样的两个弟弟。”
  伸手将茶杯斟满,无痕轻叹一口气,随即将茶杯递到他手里。
  上方未神身子微震,随即挺直了身子。“无情最是帝王家,无忌、雅臣……真的不该忘记这一点呢。”追怀式的神采已经完全消退,紫色的眸子流露出沉静从容的光芒。“不过,怡红居虽然是很好的藏身之所,又有消息灵便之利,但毕竟人来人往难免有所不周。无痕可有更好的选择?”
  看到上方雅臣的那一刻,说不愤怒就真的是说谎了。
  明知行刺的计划却并不告知,没有预警地敲昏自己易容入宫,又让影卫乔装了自己——虽然从事情的结果来说确是最好的选择,但对合作者的自己却是一种难以接受的独断。
  但,只是对于自己的话,上方未神认为保持冷静还是容易的事情。
  仅仅是从大郑宫水牢到刑部大狱短短一里有余的距离,一路上都有重兵守卫,押行的更是以严肃刚正的刑部尚书劭谌洛凯,却仍然可以轻轻松松换人——无痕公子的手段,实在已经到达令人寒栗的地步。
  愤怒,是因为他挑战了自己权威的极限。
  “你专擅得过头了!”
  用愤怒掩饰心中的恐惧,却在一瞬间恢复冷静。
  每一着每一步都计划周密,所有的一切都如协约中所说为自己的前进铺平道路。极端的做法却是最大限度地避免使自己受伤,确实地知晓自己的心意并将愿望达成。天牢大狱之中的手段自己不是不了解,但有上方无忌处处关照上方雅臣并不会在身体上受到什么伤害,在这个时候把他带出却是让上方雅臣从此对自己立下了跟随之心——他的要求太过简单,而此刻能够为他做到的却只有自己。
  臣服,君王需要的不尽是无条件的忠诚,更多的时候,是利益一致前提下的对强者的臣服与追随。
  在变乱的时代,唯有真正的强者才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但强者绝不仅仅是心计、手段、为人处事上的卓绝,更需要具备的是,使同样高强甚至更为出色之人为己所用的能力。在西云大陆流传着“得天命者得天下”的预言。但对于上位者而言“天命者”或许过于遥远,只有拥有足以权谋天下的贤者能臣,才是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立足的根本。
  这一局,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自己的胜利,但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无痕公子的胜利。
  他早已说得明白,“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他,仅仅是一个暂时的合作者。
  是的,暂时的、合作者。
  上方雅臣可以轻松地接受他的合作,但自己,却已然不能——如果仅仅是奈何天的主事,如何能够这样轻易地转动西陵时局?
  不去细想不去深思不去追问不去探察——但多年的本能,早已作出了应有的回应。
  作为合作者的无痕公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自己的真实意图过多的掩饰:“完全地确立太子无可动摇的地位,然后,成为西陵的君王”。是啊,自己从来就不曾错认,那双幽黑眼眸里闪烁的光芒。
  大郑宫的嫡位之争,原本就牵扯到朝廷民生军争利益无数。朝臣支持的皇子从来都是各方利益综合后考虑的对象,江湖武人涉足其中自然出于同样的目的。神秘莫测的“奈何天”插手淇陟时局,哪里是一个“蚩云崖”就可以引得动的?利用奈何天的势力将活跃在淇陟的武林中人一点点驱逐,从容周旋于众位皇子之间,指点江山运筹自若——但,就连你自己都未曾注意过,对于北方战场的过分关注吧?
  无痕,你要的,果然是我难以承受的代价!
  “太子殿下。”
  陡然惊醒,急于掩饰自己的心绪,却发现他根本没抬起头来,倒是一边的上方雅臣颇有意味地凝视着自己。
  “太子殿下,三日之内,大郑宫……必有大变。”

  谁能度,重重深殿

  “殿下,北定门已在控制。”
  “东晟门已在控制。”
  “西便门已在控制。”
  “南顺门已在控制。”
  “殿下,皇都九门,除景阳门,均在我手——请殿下进宫吧!”
  看着一脸庄严的心腹老将,上方凛磻心中微微迟虑,脸上却露出淡淡的笑容,“好,那便,进宫吧。”
  十年谋划,一朝发难,为的,不过是今天的胜败。
  上方日宣的景阳门,拿不下来原是正理。何况前日上方未神在景阳门遇刺,负责禁城安危的上方日宣受到了朝中极大的议论,亲自驻守在皇宫禁苑城门之上的他,不会让自己轻易有所机会的。
  放弃一个景阳门,换得的是其他八门极小代价的夺取,这样的事情原本非常有利。
  车驾缓缓驶进广德门——这是大郑宫真正的正门,历代西陵国主惟有国家大事才会开启的禁城第一门,上方凛磻的心陡然跳动了一下。
  自己……终于是走到这里了吗?
  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现在的一切,是真的吗?
  被囚金裟殿的上方无忌、被囚刑部大狱的上方雅臣、受伤修养在太子府的上方未神,最麻烦的对手,已经去掉了两个。四皇子府被心腹牢牢看守着,上方漠歌满不在乎的言行都被一一呈报,毫不担心他会有所动作。而只要自己从那个将被人们称为“先皇”的人那里获得王令,上方日宣自然会低头。
  这是……百年难遇的机会,这是天时。
  西斯大神啊,原来您也是这样垂怜着您卑贱的奴仆。
  低垂下眼,上方凛磻挤出一个充满讽刺的笑容。
  什么大神?!什么垂怜?!什么奴仆?!眼下的一切,都是靠一双手一点点取得:艰辛、忍耐、痛苦、挣扎……神从来没有公平,否则,为什么要赋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妖魔神迹一般的外貌?为什么要让所有人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到一个什么都没有做的皇子脚下?
  左腕上刺着的枫叶,从来没有这样红得刺眼。
  七叶一枝,血色的枫叶,这是西陵三皇子上方凛磻的标记。七岁那一年四个年龄相仿的小皇子被带进金裟殿,“请选择您的徽号——它将决定您的命运”,一身华丽祭服的大祭司溪酃对他们说道。被殿外一株绚烂枫树吸引而将一枚枫叶交到大祭司手里的时候,就决定了他将拥有的血色的前途……
  “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大郑宫?”十一岁的自己揪住母妃的衣襟追问,得到的却是她满面悲伤的泪水。
  “因为你只是皇子,因为你选择了血枫标记,因为你注定了鲜血淋漓的命运……”
  陡然想起往事,“是所有的皇子都必须选择标记,决定自己的道路吗?”
  “傻瓜啊……西陵的太子是大神的宠儿,他以大郑宫、以淇陟、以西陵为标记!”
  仅仅因为……所谓神的外貌!
  仅仅因为……所谓神的标记!
  既然是被神规定的命运,那么,我会按照他的心意让大郑宫开满血色的鲜花!
  玉涵殿。
  “逆子!”
  “父王请暂息雷霆。”冷冷地睨视着那似乎永远高高在上的帝王,心里闪过一阵报复的快意。“禁城已在儿臣掌握,现在一切局势太平。”
  上方朔离强抑怒火,一双灰蓝色的眸子目光凛凛地瞪视着眼前这个已经换上了皇帝常服的儿子,“你,掌握不了日宣。”
  “所以儿臣到这里来,希望父王将可以掌握禁卫防护长官的权力一并交给我。”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虽然人都说天家无情,但凛磻还是十分相信父王一定不希望看到血染金裟殿的场景。”
  握着印信的手陡然一紧,“你把无忌怎么了?!”
  “父王请放心,无忌是儿臣的亲弟弟,儿臣不会拿他怎么样的。”脸上笑得温文,上方凛磻心里却是又一阵刺痛。如果说上方未神是神的儿子,那么上方无忌就完完全全是上方朔离的儿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皇帝对这个排行第五的皇子如此亲厚怜爱,天家绝迹的舐犊之情竟是溢于言表。相比于上方未神肩负着的太子重担,上方无忌才是真正什么都不闻不问万事无为的皇子!自己劳心劳力打理工部,但每一次有所事务都必须以皇兄身份协理五皇弟工作,而最大的功劳总是归结于什么都没有做的上方无忌!但更令人无法忍耐的是,仗着皇帝对儿子的明显偏爱,明妃安氏处处压制着母妃,若非有郁太妃和丞王时时宽慰,只怕生性柔弱的母妃便要支撑不住……
  凝视着那双隐隐燃烧着怒火的湖蓝色眼睛,上方朔离的表情却是渐渐恢复平静。
  “挑动雅臣私调京城军防,借机在日宣手下安插亲信;散布关于神谕的消息,引发京城民心混乱。一边利用无忌身后那群头脑容易发热的年轻人在朝中力主与北洛对战,一边指使户部朗卿克扣延按北方粮草衣物,甚至让江湖人打劫军粮——你的本事,可真不小啊!”
  “任凭神谕在平民百姓中完全失真的流传而不加以理会纠正,任凭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朝臣争论不休而不加影响干涉,任凭非常局势下京城中武林人士走动频繁而不加禁止控制;对与江湖中人往来愈发密切的上方漠歌不闻不问,对于私调城防犯下不赦之罪的上方雅臣只是水牢示警,上方无忌知情不报甚至全无责罚只是让他在金裟殿请罪思过——父王的心思,可也真是古怪啊。”
  上方朔离冷笑一声,“朕的心思,几时轮到你揣摩了?”
  “父王这话相当不公呢。皇帝陛下的心思,凛磻从记事起到现在足足揣摩了三十个年头。”
  “粮草遭劫,冬衣不到,再加上强敌临阵,军队人心混乱,主帅急于求战——只不过为了之后彻底压制现在那帮急急拱立你的主战的文武朝臣,拿我西陵二十万将士的性命做代价,你的手笔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大呢!”
  上方凛磻微微一笑,“到了这个时候父王还何苦说这些废话?与北洛的战事本来就是个只输不赢的局面,上方未神一次次阻拦发兵的时候早就说过这个话。记得当时父王还生了好大的气不是吗?但现在看起来却是他说得完全正确。战事结束,主战派自然灰头土脸,但只要不是上方未神继续主持朝政,主和派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不是吗?所谓帝王心术所在,就是平衡朝臣之间争夺,而将权力集中于上皇——这可正是父王多年来用行动教导我们的为君之道。”
  “我原本还以为,你不会真正了解太子的能力眼识所在。”
  “大神哪!父王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上方凛磻猛然大笑起来,“他是我最大的对手,怎么可能对他的心思行事无知!”
  “所以才挑起他和无忌的争斗而坐守渔翁之利?”
  脸色倏地一沉,“他果然不是什么傻瓜,倒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如此说来,作出一副急切的样子在日宣那里轻举妄动,也是你的计算了。”
  “本来以为他会就此忽视于我而极力对付上方无忌,想不到……”居然处处计算,甚至顺手将上方雅臣也一并拉拢了过去。
  “确实是难以光明正大取胜的对手,是这么想的吗?”上方朔离突然微微一笑,手在皇帝书案上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印信上轻轻抚动,“太子的遇刺,也是你动的手罢!”
  “是!”景阳门的行动虽然比自己的计划在时间上提前了一个时辰,但效果目的却是同样的。
  冷哼一声,上方朔离锐利的目光直直逼视过来,“我是说,太子从南方巡视回来的途中,是你动的手罢!”

  影摇摇瞬息变迁

  一个明亮的灯花闪过。
  风从殿外倒卷进来,整个玉涵殿灯影摇曳变幻不定,透露出森森之气,引得偌大殿堂中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心中也是一阵悚然。
  “是不是我动的手,现在已经没什么要紧了吧?”
  半晌,上方凛磻才缓缓开口打破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上方朔离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当然非常重要。”转过头向皇座屏风后面道,“九皇弟,你出来吧。”
  上方凛磻猛然退后两步。
  九王爷上方萏芒。
  在满朝文武以及宗室王族的记忆里,淳王上方萏芒的印象都是相当浅薄的一个人物。相对于其他几位王爷,上方萏芒年纪极轻,手中从来不曾握有过什么实权。只是因为他和成治帝上方朔离是真正的一母同胞,才在成治帝登基二十年的庆典上受封了王爵。以身体单薄为名,平日一向深居简出,只参加一些大型的朝会和皇室的活动,有时成治帝会在太医院的会诊上本下允许他到东都临瞿修养将息。这样一位几乎被人们忘记的逍遥无争的王爷,却在两个月前府上突遭刺客,加上淇陟的动荡,真正引发了宗室的恐慌。
  上方凛磻清楚地知道,这次行刺,正是自己派去的蚩云崖的杀手。王府侍卫的力保之下,上方萏芒还是遭受重伤,加上身子素来单薄虚弱,两个月来一直卧床不起,就连上方未神回朝引发轩然大波的朝会也全部缺席。直到今天早上,暗卫收到的消息还是九王爷病重卧床,此刻猛然在大郑宫玉涵殿见到步履稳健形容沉静的他,上方凛磻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夜行衣上有三皇子上方凛磻的徽号,因此第一个想到的幕后主使就是三皇子;但如果真是三皇子的人,必然不会轻易露出这样的标记,更不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到处做事,显然是有人意图嫁祸。但聪明的人却会这样做,故意令从人穿上绣有自己徽号的衣服以摆脱嫌疑。何况殷颉武功高强少有敌手,留索的可能极小;即使意外遇到高手,他也早就被人下了无臭无味的‘千日醉’,激斗之时会催发药力,一旦脱力便死于无形。”
  “九皇叔的意思是,凛磻果然是这样一个聪明人?”
  冰冷的语气,不驯的眼神,上方萏芒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皇侄心高气傲,更是真正的聪明人,所以这一次的行动,不是凛磻你的手笔。”
  “难得九皇叔夸奖,可惜,置上方未神于死地,确实是凛磻一直以来的心意。”
  上方萏芒轻轻摇头,“未神这孩子处理朝务虽总是冷漠自持,但待兄弟这一块上却一向是极好的。只要不生害人之心,总是全心全意地周全,哪怕真有了害人之意,也总是尽力相助排遣。生在天家而有这样的皇兄太子,已经是身为皇子最大的幸运了。凛磻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意呢?”
  “皇叔这般说话却是什么意思?”瞥一眼一旁冷眼肃立的上方朔离,口中冷冷地吐出一句。
  “你到底还是在叫我‘皇叔’,和你的父王一样,我不愿见到血染大郑宫的结局。”
  听到身后夹杂着兵刃铠甲撞击声音的脚步,上方凛磻没有回头。
  “臣上方未神,见过皇帝陛下、淳王殿下。”上方未神沉静的声音稳稳传来。
  “臣上方漠歌参见皇上、王爷。”
  目光在身着银丝软甲的上方漠歌身上扫过,然后在完全没有任何受伤迹象的上方未神身上停顿片刻,上方凛磻湖蓝色的眼睛逼视着自九王爷上方萏芒出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的成治帝。
  “西陵王权继承,须同时获得三者承认:在位皇帝授予印信,禁卫防护长官发誓效忠,还有……皇朝‘暗流’的臣服。”上方朔离淡淡说道,“‘暗流’,是最高权力的帝王控制江湖武林的利器。他们负责在各个武林门派江湖帮会中的渗透,搜集和传递帝王所需要的消息,并在恰当的时机将帝王的心意传达给需要的人。每一代‘暗流’魁首都有他所效忠的君主,他们的选择可以直接决定王位的传承。他们可以在上一代君王指定的继承人继位之后向新君效忠,也可以在最先的开始就决定他们侍奉的主人——唯一的条件,是这位皇子能够发现它的存在并获得它的臣服。”
  上方凛磻的身子微微一颤,但苍白的脸上随即浮出了一丝笑容。“原来九皇叔竟是暗流魁首,难怪这么多年都躲在暗处无法见人。”目光落在上方漠歌身上,嘴角轻挑,“四皇弟是下一任的魁首吧?果然是心思敏捷!见上方无忌失势就立刻倒在了太子脚下,这般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的工夫,是在花街歌馆花了大力气练出来的么?”
  听他这般刻薄狠毒的言辞,上方萏芒只淡淡一笑,上方漠歌却已是怒形于色。“上方凛磻你——”
  “我?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说得有错么?”上方凛磻浅浅笑着,湖蓝色的眸子对上上方未神的眼睛,“太子殿下,你果然技高一筹。但是,这一局还没有结束不是吗?”
  上方未神凝视着他。
  “我想,你不会像别人那样,傻到以为我会真的只身一人地前来逼宫吧?”
  赤蛤烟。
  “原来你早就知道……”
  浑身无力瘫倒在地的上方漠歌艰难地说道。
  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痛恨草絮花粉的事情淇陟尽人皆知,偏偏这两日总有些讨厌的虫子往我窗台上撞——如果还不知道,你以为我真是傻子么?”
  血液里混合了海昙蝶鳞粉的人,绝对不能碰到赤蛤烟。赤蛤是海昙蝶的天敌,取赤蛤的蟾酥制成的赤蛤烟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让人筋骨酸软全身无力。平日上方朔离、上方萏芒、上方漠歌都服食一定的赤蛤粉以为锻炼,但这一次上方凛磻使用的赤蛤烟不但无臭无味,效力更是强得惊人。不过片刻工夫,殿中能够站着的只剩下两人,而上方未神也只是苦苦支撑不让自己倒下而已。
  “抱歉了父王,要暂时借你的命用一用。”
  见上方未神终于双膝一软滚到在地,上方凛磻嘴角不由勾起一个安心似的微笑。“溪酃大祭司虽然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但为了让事情更加简单顺畅,还是您亲自去和他说比较保险。”口中说着,脚步移到上方朔离身前,居高临下看着那个总是俯视着世间众人的君王,不由又是一个满意的笑容。“我不想用刀指着您,相信您一定懂得体贴儿子的心意。”
  “上方凛磻——”
  “四皇弟,你果然不及太子殿下多矣!隐忍不发才是成大事者的所为,啧啧,就凭你这样冲动的性格,暗流在你手上也是一定要毁了的了。不如,”湖蓝色眸子一转,“等事情安定下来后我亲手为你废除了这个无聊无用的组织?”
  “你不要太得意……”
  “我为什么不能得意——”
  话音戛然而止。
  一把银光闪烁的锋利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匕首上散发的寒气几乎就要把喉管冻僵。
  眼珠转动,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紫色眼眸,上方凛磻的眼中顿时反射出无法掩饰的惊愕和恐惧。
  “很抱歉你确实不能得意——赤蛤烟对我没有任何效果。”无痕的“黄泉”彻底改造了自己的体质,几乎可以抵挡各种毒素——上方未神语声沉静地说道,“而且废去我的功力不表示我真的就此武功全无,基本的自保技能在我脑子里还是记得相当牢固的。”
  “你……”
  “我希望由三皇弟自己开口喝退今天擅离职守的禁城军士,并传令将放出去的江湖武人全部收回。”
  “上方未神你——”
  “今天玉涵殿里没有其他人,解决家务事不需要外人插手。我不称‘本宫’,也不命令你。只希望你仅存的一点理智良知能够让你免除死罪!”
  “匕首架在脖子上的‘不命令’?上方未神,你真是虚伪到极点!”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上方凛磻冷冷笑道,“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想着眼前那个最高的位置,偏还要摆出一副宽容温敦的兄长嘴脸!告诉我,上方未神,将自己的兄弟一个一个踩在脚下的滋味是不是非常甜美?不过你一定不知道,相比起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甜美胜过你那妖魔的身子——”
  “你住口——”
  上方未神一声暴喝,上方凛磻的脖子上顿时流出一股鲜血。
  “哈哈哈哈,你果然没有忘记!”湖蓝色的眸子透露出几分狂乱,“你一定很怀念吧?临瞿的醉梦阁……”
  只听“哐当”一声,银匕掉落,而上方凛磻的狂笑更是肆无忌惮。
  阴冷昏黯的玉涵殿中,三人身子虚软委顿在地,一个仰天张狂大笑,而最后的一个则是痛苦地蜷起身子,抽搐的面孔失去了往昔的绝代风华……
  “我没有告诉过你,为人做事,不能笑得太早?”
  突然发出的幽冷嗓音,陡然截断了上方凛磻的笑声。
  这一刻,五双眼睛都凝视着,突然悄无声息出现在,早已屏退侍从宫人百步的玉涵殿的人。
  幽暗的灯光下,洁白如雪的素服皇袍发出异常耀眼的光芒。
  “你终于来了,六皇伯。”上方凛磻急着向他走近两步,却被那双眼睛陡然射出的寒光骇得停住了脚步。
  冷冷瞥了他一眼,上方莜棠将目光凝在已经强自坐起了身子的上方朔离身上。
  “禁卫防护长官上方日宣已经控制了整个大郑宫,六皇子上方雅臣也已率部稳定了司徒雷将军栖沙校场的禁军。”突然屈膝单腿跪下,上方莜棠轻声说道,“一切如您所愿,陛下。”
  “很好。”伸手让他搀扶起身,上方朔离灰蓝色的眸子里流动出第一丝笑意,“辛苦皇兄了。”
  上方莜棠表情依然沉静,随手向上方未神弹出一只小瓶,“让他们嗅一下。”
  上方萏芒和上方漠歌也很快地站起来——虽然还显出一丝虚弱,但对他们而言,这样就已经够了。
  上方凛磻大惊失色地瞪视着那个一脸从容沉静的男人,“皇伯,你……母妃……”
  “我说过,如果你做出有伤西陵国体的事情,我会第一个取了你项上人头——我说的话,从来都不只是威胁。”一边将上方萏芒奉上的小瓶放到上方朔离鼻子低下,一边凝视着兀自满面不信的上方凛磻,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没有身为人君的气度,也缺少作为君主的手段。刚才的言辞确实让你一解心头闷气,但是那个时候你最该做的就是趁所有人失去行动能力之机确实地拿到王印,而不是在事情还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就开始享受还不完全属于你的胜利成果。”顺手将瓶子掷出撞上他的穴道,上方莜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现在,凛磻,你的戏已经演完了,休息一下罢。”
  你的戏已经演完了,休息一下罢。
  上方未神心头陡然一凛,足下猛然发力,身子已经晃到殿柱之后——朱漆的柱子上,两排细密的长针闪出惊心动魄的光芒。
  上方莜棠朗声长笑,“果然是大神宠爱的殿下啊——内力全失还能有这般身手!”一手挟起劲力未复的上方朔离,鬼魅一般的身形已经幽然飘出玉涵殿,“想知道一切的,就跟我到金裟殿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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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道计长远

  金裟殿。
  西陵上方王族侍奉西蒙伊斯神的圣殿。
  现在大郑宫中唯一不在上方日宣控制的地方。
  西陵朝堂的柱石、世人钦慕景仰的丞王,向成治帝传递上方凛磻逆谋消息并定下计策令之自暴其行、一举擒获三皇子诸部孽贼的六王爷上方莜棠,却在众人以为功成的一刻胁持了成治帝,更以祭司溪酃和五皇子上方无忌为质,和金裟殿外团团围住的众位皇子和皇城禁军严严相抗。
  所有人都知道,上方王族是爱提丝女神的后裔,他们是世界上最信奉神殿不可玷污的神圣的人;所有人也都知道,素服王袍的丞王殿下比任何宗室之人都更崇敬着西斯大神。没有人会想到,上方莜棠竟会不顾触犯神之震怒,将祭司溪酃和在金裟殿悔过的五皇子上方无忌作为绝对分量的人质加以胁持。
  成治帝上方朔离和五皇子上方无忌皆在其手,而金裟殿大祭司亦是有如西陵国体,尊贵不容任何侵犯——听到上方莜棠传出的太子上方未神独自一人进入金裟殿,以保全殿中三人性命的要求,上方日宣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措:来势凶猛的上方凛磻的谋逆叛乱,脱离了预计的上方雅臣和上方未神的策谋,向来都只属于皇帝一人的王朝“暗流”浮出水面,最后那个最尊贵王族的丞王的变生肘腋……一夜之间的混乱,也许比一生加起来还要多。强自定住心神,目光越过嘴唇抿得紧紧的九王爷上方萏芒和他身后的上方漠歌,直接落到金裟殿外站在所有人之前的那道银发飘飘的身影上。
  从听到上方莜棠的要求到现在不过一柱香时间,感觉却像比人之一生更为漫长。
  “太子殿下,您不可以涉险——”
  “嗯?”
  紫眸冷冷扫去,抓住他衣襟的竟是上方雅臣。
  “无痕说过,有当为之事,有不当为之事;有可为之事,有不可为之事——身为一国储君,您不能一个人进去!”
  上方未神猛然甩脱他的手,“你让我如何选择?!里面有我西陵国主,有祭司溪酃,有皇子无忌——君父兄弟,我怎么可以不去!”
  “但……”
  “上方莜棠没有给我们选择的余地!”
  “可是——”
  “上方雅臣,记住,你是皇子!放手!”
  看着那个银发身影消失在金裟殿内,上方雅臣猛的抱住了自己的头。
  “雅臣……”上方日宣的手扬了几扬,终于落在了他的头上,“我知道无忌在里面你很担心,但……这是救回皇上唯一的希望。”
  上方雅臣全身都在发颤,“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失去哥哥,但西陵不能失去国君——可是难道我就不会担心太子?!难道我会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究竟是谁在身后护着我?!难道因为他是太子他就不是我们的兄弟?!”
  “雅臣你——”
  “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大郑宫中没有一个太监宫人敢对我不敬?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允许我跟随皇兄一同在金裟殿学习修行?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当年我怎么可能有机会去参加北洛大比赢得自己的声望?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我怎么可能掌握足以扭转西陵时局的军事力量?”上方雅臣狠狠地瞪视着跟随上方萏芒也到金裟殿外的上方漠歌,“他为西陵国家百姓做的事情,他为上方王族宗室做的事情,他为我们这些所谓兄弟做的事情——他是我上方雅臣承认的王!再有非议他的流言传出去,我一定让那个人也和我一样彻底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可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都困在这金裟殿外什么都做不了!”
  听他明里暗里讽刺不断,上方漠歌顿时反唇相讥。
  “安静!”
  淳王一声冷冷的呼喝,顿时打断了上方雅臣想要还击的话。
  “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相信太子!”火光下,上方萏芒目光清冷,视线在周围众人身上扫过,“日宣,现在开始你为众人执掌,安排调度由你下令。皇上和太子回来之前,一切异动你可全权处理。”
  “是!”
  ※
  “你把无忌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用了点‘迷梦香’让他好好睡一觉罢了。”
  上方莜棠轻松地将成治帝掼在金裟殿中最大的一棵凤凰木下——这是被奉为爱提丝化身的神树,金裟殿的祭司每日都要在树前祈祷;上方莜棠的做法,让一边同样受制的溪酃大祭司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不要作出这么一副嘴脸,看着恶心。最知道这个大郑宫脏到什么程度、还要每天为这份肮脏祈祷大神青睐的人,你那分人前人后的虚伪面皮最好给我撕下来,上、方、云、诺!”
  耳边同时响起两声惊愕的抽气,上方未神顿时反应了过来:上方云诺,先帝的幺子,抛弃姓名拜入西斯神殿的祭司——他便是金裟殿的溪酃。
  “怎么?快忘记这个名字了吗?想抛弃过去的一切,想一切靠着祈福来赎罪,上方云诺,我可是从来没想到你会真蠢到这个地步!”
  上方未神吃惊地看着一向温雅飘洒的丞王吐露恶言,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血必须用血来还,这是我们受到的同样的教导不是吗?当年金裟殿读书的时候我一直认为你是所有兄弟当中最聪明的,知道你选择了神职还感叹西陵少了一位贤良的臣子!可是,当知道你是为了逃避我、逃避你自己才这么做的时候,我差不多要以为你已经被人把整个灵魂都换过……你逃不了的,上方云诺,就像上方朔离一样逃不了。你很清楚这一点不是吗?从最小的时候开始,凡是我要做的事情,就从来都没有做不到。只是这一次我和凛磻一样没想到,这一天,竟然要等这么久。”转过头来的上方莜棠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看着上方未神眼里却是一阵寒冽。“凛磻是个好孩子,他一直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分事情做得很好。他的头脑很聪明,教导起来也很轻松快乐。看看他做的这么多事情,我实在是为多铎家有这样的孩子而骄傲!只是……他究竟是个孩子,一个扶不起来的孩子。”
  “皇伯,你……为什么要让凛磻这么做?”话在嘴边转了几转,终于吐出这么一句。
  “怎么做?我让他怎么做了?我可没有让他逼宫,也没有让他私调军防;我没有让他行刺兄弟,也没有让他毒害父王;我没有让他煽动民众对你的不满,也没有让他搅动业已动摇的军心;我没有让他重金买下‘蚩云崖’的杀手,也没有让他利用名利财势笼络那帮无知的江湖武人;我没有让他在你南巡之际一路追杀,也没有让他将武功全失的你丢进醉梦阁……”
  上方未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每一句,你说的每一句……都足以让你死上千百上万次!”
  “可是我没有死,你也无法让我就这样死了。”上方莜棠淡淡笑着,“我聪明锐利风华绝代的太子殿下,纵然你此刻恨我入骨,你也不能让我就这样死了,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只有我才可以给你你要的真相,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根本不在乎凛磻,你将他当成随时可以丢掉的棋子!他是你多铎氏的血脉,你怎么可以这样?!”将无法抑制的愤怒和羞辱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上方未神紫色的眸子牢牢盯住他,“纵然你不在乎上方凛磻,你怎么可以背叛你血脉的倚托,肆意玩弄以神之西陵的命运!你怎么可以置数十万将士性命于不顾,怎么可以任无辜百姓遭受田荒之苦毫无所助?你怎么可以背弃你丞王的使命和职责,让整个国家朝廷陷入巨大的灾难!”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楚——
  四年前对北洛的发兵……
  四年前璃河河堤的修筑……
  五年前朝廷官员职位的升调……
  五年前南方十一州长官的任命……
  还有更久远的十五年前,被史官用隐晦曲笔写出的,“塍溪之变”和“蚩云崖”的种种牵连。
  谋划,早已开始。
  早就应该明白,仅靠上方凛磻一个人,怎么做得出这么计虑深远的布局?不是对一人一职的简单调动,不是对一时一地的暂时策划,而是将整个西陵视为棋盘翻云覆雨,是将所有的人推上祭台!
  那双本该象征着上方王族尊贵血脉的蓝色眼睛,此刻燃烧的却是疯狂的毁灭一切的火焰。他不在乎权位和声名,不在乎国家的安危和百姓的生活,不在乎一手培养起来的学生和跟随者,不在乎自己嫡亲的侄儿和外甥,他更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素服王袍是最尊贵的服饰,象征着大郑宫独一无二的地位和尊荣!你怎么可以——”素服王袍,象征着仅次于皇帝的最高权力,是比太子更为尊贵的王族,是拥有最先继承权的西陵国君人选。从来没有给予过的王族的最高礼节,换得的竟是那个人对血缘、对职责、对国家的背弃吗?
  “到了现在你还没有忘记太子的职责吗,上方未神?”过分柔和的声音让他呆了一呆,却听那人语带讽刺地继续,“职责、地位、身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真是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啊,是啊,我忘记了,除了这些你本来就不曾拥有过其他,没有这些你根本找不到自己,你从来就不知道,所谓的天命、所谓的神迹、所谓的职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低下头,不去与他近乎狂乱的目光相接,却突然对上上方朔离的眼睛。心中陡然一震,却听到上方莜棠哈哈大笑。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在朝臣面前你从不叫上方朔离‘父王’,你只叫他‘皇上’、‘陛下’,难道那么细致的你会没有发现我和你同样的习惯?不过,你是出于敬畏和恐惧,而我,是出于无法抑制的憎恨!”

  一点痴心谁怜

  你知道什么是素服王袍吗?
  素白,是罪人的颜色。
  人们都知道,尊贵的上方王族崇尚红色和白色,因为它们象征着生命的蓬勃和灵魂的纯洁。
  但人们不知道,白色是罪,而红色是血。染上了血的罪人,西陵历代上方姓氏的君主,就是用这种方式昭告了他们从出生开始就犯下的罪孽。
  是的,我们,是爱提丝的后裔,但我们,同样也是昆司埃特的传人。
  爱、美、生命的女神,与恨、恶、杀戮的妖魔结合的子民。
  金发蓝眸,是女神给予我们灵魂的保证。
  但是,血统无法保证人的善恶,就像无法保证人的眸色发色一样。
  何况我们血脉里天生就流淌着罪恶。
  ※
  上方莜棠的神色凝重,而望向上方朔离的眼神,利若冰刀。
  “我曾经在这金裟殿的悔心室里,度过了整整十年。
  我要为我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我真心诚意地忏悔,我希望用祈祷为被妖魔引诱玷污的灵魂赎罪。
  是我的罪,四十年前犯下的不可原谅的大罪。不能用酒醉来推脱责任,是我的暴行夺走了一个爱若亲弟的男孩的生命,是我的暴行毁灭了一个最古老尊贵家族的希望,是我的暴行让最心爱最怜惜的人遭受巨大的侮辱和痛苦——我希望用血来偿还所有人的眼泪,可是她拒绝了我的恳求,她要我用活着的生命为死去的灵魂祈福。
  我把自己关在悔心室里,整整十年。
  直到那一天,她站在我的门外,对我说,够了。
  从金裟殿出来的时候,大郑宫,已经不再是我曾经熟悉的大郑宫。
  它,拥有了新的主人。
  而她,也有了新的伴侣。
  她说,一切不能重来,原谅我,也原谅你自己。
  她不知道我只会祝福她:祝福她的丈夫,祝福她的儿子——代替她在西斯大神身边的弟弟承担起守护她所爱之人的职责。
  十年的时间,我早已学会了放弃自我。
  可是,神为什么要打破我的梦想!”
  上方莜棠的表情可怕地扭曲起来。
  “神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阴谋!
  我是那样地爱她,却从来不敢有半点轻妄冒犯。我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向她提亲,做一对逍遥快乐的神仙眷侣。我把她的家人视为自己的家人,我爱她的弟弟胜过爱自己的弟弟——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亲手将一切的美好斩断!
  一场精心安排的花朝宴,一杯事先下了药的酒,让我将爱若亲弟的少年看作她。
  不是酒后乱性,不是意乱情迷,不是妖魔引诱灵魂受污——只是一个为了铲除王位最大竞争对手的阴谋。
  她是最古老最高贵家族的后裔,她的家族代表了所有元老旧臣的声音,赢得她的爱情意味着赢得整个朝廷世家显贵的支持——所以,阻挡了通往王位宝座前进脚步的我,不能留下。
  可是,为什么是她爱着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策划了这一切!
  为什么是我最喜爱的弟弟、最亲密的朋友,策划了这一切!
  为什么是我最信任的人,将我推进了罪恶的深渊!
  为什么,我要为那个真正害死了她心爱弟弟的凶手,背负十年沉重的罪恶!
  为什么,我要为那个造成一切痛苦和不幸的人,守护他用纯洁无辜者鲜血染红的世界!
  为什么,他可以没有罪恶、没有悔愧、没有痛苦、没有知觉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我要报仇。
  为无辜死去的少年,为被迫嫁入后宫的她,为日日夜夜被噩梦和罪恶折磨的自己——报仇。
  大神啊,这是不是就是,你让我知道这一切的目的?”
  上方未神呆呆地看着已是泪流满面的上方莜棠,一时完全无法接受所听到的一切。
  “是的,我最爱的女子,我唯一爱过的女子,正是你的亲生母亲,夜纣宁星!”上方莜棠凝视着他的面容,“你很像她,但更像你的舅舅,所有事情中最无辜的人,夜纣家族最后的继承者,因为受辱而不愿苟活自尽在金裟殿前的——夜纣溪怡!”
  ※
  “夜纣……溪怡?”
  上方未神,字曦颐。
  多年迷局的关键被骤然点破,顿时明白了一切。
  原来,母亲是选择了这样的名字,做一生一世永远的纪念!
  原来,是因为越来越神似逝者的自己,让其实同样记忆深刻的父亲无法面对!
  原来,是这样的纠葛,让自己背负着纠缠不尽的爱、恨与痛苦!
  亲生父亲为了获得权势,用最卑劣的手段谋杀了无辜的少年,拆散了一对爱侣,将最亲近最喜爱自己的皇兄推进了深渊火海。囚禁自己十年祈求宽恕的上方莜棠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便设定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最温和宽容的风度、最成熟圆润的手腕和最真切诚恳的心情获得成治帝的信任、朝臣的推崇和百姓的敬爱,而从来没有人知道,多年来西陵王家最尊贵的素服王袍的丞王,对他所效命的西陵君主竟是怀抱着这样深切的恨意!
  雍容优雅目光温文清澈的丞王……不是他的目光过于澄净,而是从来没有人看得清他眼中真正的光彩。
  但,不仅如此。
  “爱我,是因为我是母亲的儿子;恨我,是因为我是皇帝的骨肉……我是他的太子,他的继承人,所以无法逃脱你的恨意你的报复;我是母亲的儿子,夜纣一族最后的血脉,所以一次又一次你阻止上方凛磻的作为……”
  就算无法真正看出他的言行中到底多少真情,但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直觉:那些秘报说明了太多东西,而所有令自己不解的,都在这一刻得到了令人不愿接受的答案……
  “是的,我要毁去当年他不惜一切得到的东西,我要毁去他费尽心机得来并像守财奴一样保护的无用的东西,我要让他体会到失去一切的痛苦——侮辱他最骄傲满意的继承人,诱惑他最心爱怜惜的小儿子涉足危险,让他眼睁睁看着当年不惜一切抢夺到手的西陵在我亲手教导出来的孩子手里一点点毁灭……”上方莜棠的笑容满是苦涩,“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阻挡我?未神,曦颐,难道你不想为你无辜的舅父报仇?难道你不想为你可怜的母亲报仇?难道你不想为你自己……遭受到如此多年不公正对待,承担着超越年龄能力的朝务、永远得不到亲情和温暖,被剥夺作为一个人的权力而被塑造为无欲无求无心无情的神衹——进行报复?”
  转向一边被点住哑穴的上方朔离,安宁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灰蓝色的眸子里写满了内心情绪的激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上方未神不由踉跄地退后几步。
  身为太子,接受的是君王的教导,太傅、史书上都分明地告诉自己:天家无情。那个高坐在宝座上的人首先是君王,然后才是父亲,所以他透露出的每一点温情都会精心收藏。从小到大,因为懂得自己真实容貌可能带来的巨大灾难从来不敢过分接近他人,但是这个男人的关爱却是自己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得不承认年纪越大他越明显的疏离无情让自己时有伤怀,看到他对无忌的疼爱更是一种极端的羡慕。只是怎么从来都没有想到,三十年的努力,不但不能让他多分给自己一丝的关爱,反而因为外形容貌的相似引起他心底的罪恶,让他甚至连自己最后的依托、王位继承人的权力也有心一并剥夺!
  只有上方无忌才是得他独宠的皇子……那自己和上方凛磻的争夺,究竟又算什么?
  “你还在企望着什么呢?未神,曦颐,你的血液里,有夜纣溪怡的恨和诅咒——你那比紫水晶更晶莹透亮的紫色眼眸,你比任何金属都更耀眼的银色头发,不是妖魔浸染了你的心,而是你本来就是妖魔的后代啊!”毫不在意上方朔离陡然收缩的瞳孔,上方莜棠继续说道,“在这金碧辉煌的大郑宫里,能有什么秘密逃离我的眼睛?你那可怜的母亲用生命向溪酃交换你的性命的时候,我就在一边;你那可怜的姨母用美貌向巫医交换月见草的时候,我就在一边;每一次你因为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而忘记服药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小心地提醒。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我用王族的丑闻威胁最端方严紧的溪酃,我杀了所有可能泄露机密的侍从宫人,我让巫医服下薜僖草一点点陷入疯狂……曦颐,我最爱的孩子,你真的愚蠢地以为,这个大郑宫真正细心周到看顾着你的,是你身边这个永远道貌岸然的大祭司溪酃?”
  再也支撑不住的上方未神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站起来,曦颐!”上方莜棠突然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夜纣一族最后的血脉!你要向那个凶手讨还一族的血债!拿起你的剑!”
  慢慢地站起,修长的手指慢慢搭向腰间的银剑,紫色的眸子里火光闪动,形成异常妖冶的图景。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不稳的手持着银剑,一阵阵不住颤抖的剑尖,已经点在上方朔离咽喉。

  湮灭

  金裟殿生长着爱提丝化身凤凰神木的庭院,在四周烈烈燃烧的火把光耀下,显得异常明亮。
  凤凰木下躺倒的大祭司溪酃和成治帝上方朔离,后者的咽喉,到笔直指着的剑身轻颤的银剑剑尖,不过一寸距离。
  银剑,握在西陵太子,上方未神的手里。
  站在上方未神斜后方向的,是西陵的丞王殿下,上方莜棠。
  四个人,四道呼吸。
  剑尖在颤抖,却也在缓缓地逼近。
  一片沉寂。
  “啪”——
  突然一只火把爆出一个火花,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随即在金裟殿响起,“果然是……好厉害的摄魂术啊!”
  定定的紫眸猛然恢复清明,急急撤回的银剑,却还是在上方朔离身上带出浅浅的一条血丝。
  “谁!”
  上方莜棠双手疾挥,银针顿时织成一片天罗地网。而当银光闪过,上方未神身边,已然站着一个青衣含笑的青年。
  微微一笑,青年袍袖轻展,身旁脚边已是一片银光耀眼。顺势双手合起,身子跟着微微一躬,“‘百年不过一梦,浮世谁知觉时’——丞王爷,在下有礼了。”
  “你——”上方莜棠不自觉地向他迈了两步,但随即一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陡然变色,厉声喝道,“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是希望化解这一场冤孽。当年点破盘中迷局,原指望王爷不再忧烦自责,而不是为了今日的生灵涂炭——化解这场冤孽,才能使王爷不至于梦醒之后,追悔无及!”
  火光中身影飘摇,青袍缓带笑容舒展,温文宽和的面容,幽黑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真诚的怜悯和同情——上方莜棠仿佛又一次看到当年摩阳山西斯神殿外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即使最漫不经心的姿态都散发出自然而然的沉静雍容。
  “君、雾、臣……”
  几乎是轻得听不见的三个字出口,上方莜棠陡然恢复了之前的冷静表情,“原来你的摄魂术也不过如此。”
  无痕微微一笑,“初学乍用,不熟练也是自然。”
  “是你毁了我所有的计划?”
  “王爷很清楚现在的局势。”
  “但我的目的很简单。”突然变动身形,手已经扼在了上方朔离咽喉,“我不在乎玉石俱碎。”
  “无痕也同样不在乎成治帝陛下的性命。”最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让四个人露出意义不同但实质一致的惊讶表情的句子,无痕淡淡地继续道,“上朝廷宰相首辅阿克森提纳大人已经应淳王和大皇子命令入宫,一旦金裟殿有变立刻请出太后懿旨,着太子上方未神立即继承大统,延续西陵上方王族血脉。”
  上方莜棠爆发出一阵大笑:“‘太子上方未神继承大统,延续上方王族血脉’!真是天大的笑话!让妖魔之子继承神之西陵,祈求爱提丝的庇护吗?还是让一个身体早已被玷污、失去了侍奉神灵权力的卑贱肮脏之人登上西陵国君的宝座!”
  感受到身边上方未神无法抑制的颤抖,无痕紧紧握住他的手,“西陵王族的血统不容被玷污,王族的尊严更不容人肆意侮辱!任何有损西陵国体的行为,任何伤动家国百姓的行为,任何以天下万物为粪土的行为,爱提丝神绝不允许!丞王爷乃是系出高贵的宗室贵胄,这基本的律法族规……应该记得很清楚吧?”
  “我、不、在、乎!”
  “这么说王爷就是知道了。王爷已经打定主意,冤孽无法化解……那么,请王爷就此上路吧——愿爱提丝女神宽恕你的灵魂!”说着一手揽住上方未神的腰,竟是要直接从殿宇顶上飞离!
  黑色的长鞭陡然卷上足踝,尚在空中的无痕双臂猛然一振,上方未神的身子已经斜斜地被甩向殿宇瓦面之上。早已守候在彼处的月写影银色长索挥出,恰好卷住他的腰身,两人稳稳落在光滑无比的琉璃瓦殿顶上。
  而金裟殿庭院之中,青色的身影仿佛化作了千条万条,“浮光掠影”的身法第一次全力施展开来,在黑色的鞭影里游走从容。
  大殿顶上的上方未神不由屏住了呼吸:从来没有见过上方莜棠施展武功,想不到他于武学一道竟是精深至斯!精妙的鞭法、灵动的身形、悠长的内力,还有那份纵然身处劣势也自然保持的优雅……上方未神越看越是心惊,猛然意识到自己与他武功家数竟是如出一辙,心头顿时一片混乱五味俱呈。看着院中黑色鞭影中闪动的青衫白袍,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青影突然一顿,随即一声“接着——”,柳残影和云照影已经从两个不同方向分别接住了大祭司溪酃和被藏匿在凤凰神木树冠下的上方无忌。
  “你该死——”
  “蓬”地一声,黑色长鞭卷起漫天银针向青色身影铺天盖地般打去。无痕应变奇快,身上青衫早已撕裂舞作盾牌,随即奋力一抖,竟是将漫天银针尽数返回了上方莜棠自己!
  “啊——”
  “啊——”
  两声惨烈的惊呼,上方莜棠和上方朔离身上承受的,正是粹炼了十倍浓度的薜僖草汁。
  站在殿宇屋顶的无痕,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陷入疯狂幻境的上方莜棠突然失去了进攻的目标,隐约见到一个同样狂躁的身影便猛扑过去;上方朔离身上遭受的银针虽较他少了许多,但面对疯狂的上方莜棠此刻清明的神志完全起不到任何的作用。野兽本能一般的撕咬扭打,完全没有了国君王爷的气质风度——纵是真正的神明跌落尘埃的那一刻也将狼狈不堪,何况,这是两个已经被妖魔占据了心神的……人?
  一只火把因为激烈的撞击掉落,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庭院殿宇阶前装满清油的一丈红被推倒,在院中滚动、燃烧;凤凰神木在火海中展露凌云而去的优雅身姿,而站立在殿宇上被月写影紧紧扣住手腕的上方未神听到了一旁溪酃低沉而清晰的吟唱。
  “昆司埃特灵魂复活,再次诱惑美丽而强大的女神;纯净力量孕育出的花朵最先枯萎,从新叶到根系缠绕着喷射毒液的毒蛇。直到青鸟降临的那一刻,太阳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无边的夜吞噬留下的一切。”
  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
  ※
  懿德殿,西陵国母罗伦太后的居所,是大郑宫中与金裟殿正成对角分布的地方,尽管如此,站在懿德殿外还是能够看见金裟殿冲天的火光。
  “有些事情,是时候说出来了。”头也不回地说话,幽深如夜的眸子凝视着上方未神和上方萏芒身影消失的大殿门口。
  溪酃忍不住摇头苦笑,“公子想要溪酃说些什么?”
  “当年究竟是怎样的情景,还有,上方莜棠对于太子抱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些事情,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不是么?虽然真相总是会让人心痛,我相信溪酃清楚什么是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公子不相信今天自己眼睛看到的真相?”
  “人永远也不能用眼睛看到真相……人用心发现一切。上方莜棠或许是孤注一掷所以想表达自己的真心,可是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的感情蒙蔽了眼睛和心灵。太子听到的确是真相,但,不是全部,也不是事情原本应该的模样。”
  “他已经经受得够多了。”
  “如果溪酃真的这么认为,那么早在看到事情发生苗头的那一刻就应该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扼杀,而不是隐忍如此多年。金裟殿的大祭司……今天如果不是我出手的话,溪酃应该也会有重新掌握局势的应手吧?”
  微微颔首,随后轻轻叹一口气:“从那日公子指明要溪酃做血脉验证的时候,溪酃就知道公子早已看破了我们的一切计划。”
  “没有你的默许,上方凛磻利用各地神庙散播谣言的计划不会实行得如此顺利。身为一国祭司又谨记着王族身份的你,不会随便允许任何不利于西陵上方王族的消息经过神殿这个渠道途径传递出去。国家遭到灾难,宗室受到威胁,最高神殿居然没有进行应有的祈福祷告,而是在和变成禁忌的上方未神商量后才开始进行金裟殿应当履行的职责——这样的大祭司,实在是太奇怪了。”
  “说是三权分立的上方王族,神权、族权最后还是要服从于最高帝王的君权,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当初我要以你为试验的时候,上方朔离才没有阻拦,因为这本身就是他计划的一个部分。”冷冷地笑了一声,“他是利用了太子和三皇子之争试图让自己最喜欢的五皇子坐收渔利,上方莜棠是将三位皇子的争夺作为他毁灭西陵的报复手段,而你则是坐在最中间,时刻调整着他们两个的局面:祭司淡泊无争但具有实际的约束权力,在上方无忌面前明确表示对太子的偏重是曲折地表达你对上方朔离做法的不赞同;用隐忍和无奈的顺从取信上方莜棠,因为你要保全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上方未神,还有上方无忌和上方凛磻。平心而论,你做得真是非常漂亮。”
  “做的再漂亮也不如公子的目光如炬。”溪酃突然轻轻笑起来,“我喜欢这些孩子,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不想任何一个受到损害。就算天命注定了他们的道路鲜血淋漓,我也希望尽自己一切力量保护他们不受上一代的爱恨纠缠所苦。”
  “真不愧是大祭司,无论什么时候都将天命两个字挂在嘴边。”无痕冷笑道,“但是大祭司似乎忘记无痕曾经说过,我是医者,医者不信天命。”
  “固执地相信天命的人永远也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而愿意以自己的全部作为赌注争取一个变数到来的人,将创造历史——公子是坚定地相信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可是,”溪酃淡淡看了他一眼,“若非天命,公子也不会来到这里。”
  无痕陡然一凛,目光顿时锐利如刀,“溪酃此言何意?”
  “指引命运的青鸟秉西斯神意志降临,青阳之光劈破笼罩大陆的迷雾——摩阳山的预言发出不过十三年,二百年沉寂的西斯大神怎么可能连续两次眷顾西陵?纵然是自称神子的我们也无法相信。但,没有人可以矫造神意而不受惩罚,除非他本身就是代表着神之心意的天命者。”溪酃微微一笑,“遵从者遵从命运,创造者创造命运,在进入神殿将自己交付给西斯大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的命运。我是命运的旁观者,我只能看着一切发生、发展、结局,我接受大神和天命者的一切意志,所以我看到公子的一切作为。”
  指尖在忍不住地发抖,但一双深沉如夜的眸子却是古潭无波,“你看着我的一切作为……你接受这样飘渺无定的天命?”
  “是的,因为我相信它。我是神之西陵的传人,是侍奉爱提丝和西斯大神的金裟殿大祭司,我必须相信……不,不是这样的!”轻轻摇一摇头,溪酃突然自嘲地笑起来,“我是上方王族的血脉,我永远也无法放弃自己的私心。公子是在保全着溪酃希望保全的人,公子是在了结着溪酃希望了结的冤孽——大郑宫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不在乎,因为我要做的只是保全上方王族最后一点纯洁的血脉而已。让他们只知道现在的这些,比让他们知道一切的真相更为幸福。我不是神,一切按自己的心意去做……曾经有一位大人对溪酃如此说道。”
  “自己的心意,你最初的心意……只是保全上方未神?”
  “所有的事和人里,他最为无辜。”溪酃轻轻叹一口气,“当年夜纣溪怡的事情,我没有将自己所知的命运说破。他是我第一个看到其死亡的人,是从那个时候起,对命运沉默不再是对神的敬畏,而是对真实人事的恐惧。避走金裟殿,被上方莜棠所怨所恨所胁,都是当年对自己所以为的不可改变的命运沉默而造成的恶果。如果不是祭司的身份所阻碍,如果那个时候能有足够的勇气阻止……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是自己犯下的错,只能尽一切努力弥补那个孩子;而被牵连进来的所有人,都是我希望保全的对象。”
  无痕沉默了。
  溪酃轻轻笑一笑,“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所以借助公子的手达成心愿。虽然这一句话现在说来有些讽刺,只要不损伤神之西陵的根基和命脉,溪酃愿意为公子达成一切愿望。”
  “如果我要的只是你口中心中念念在兹的神之西陵呢?如果我的愿望会损伤到西陵的根基和命脉呢?如果我的作为已经确实地威胁到西陵的安危呢?溪酃,你没有权力作出这样的允诺。”顿了一顿,无痕的目光转向正前方的懿德殿,“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
  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戒备森严的殿门,又转向远处正在密密交谈的上下朝廷首辅阿克森提纳和蒙得戈尔,溪酃轻轻摇了摇头,“正是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候,溪酃才可以作出这样的允诺。金裟殿祭司是神的代言,传达神的意志,是将皇冠戴到至尊君主头上的人。所以,溪酃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交换公子的一个承诺。”
  “如果是说让我现在放手……我做不到。”
  “公子心怀天下,自然不会伤到西陵百姓。我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公子能够保留上方王族的血脉。”
  “那么,溪酃大祭司,无痕以自己的尊严发誓,将如你所愿。”
  深深一躬,抬起头来目光中一片清朗,“我、溪酃、上方云诺,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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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涅槃凤凰终见

  五皇子府,云石轩
  “你要走了?”
  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将最后一件茶具放进精致的竹箱里,这才站直了身子转向那个天亮以来就一直坐在云石轩,一身战甲尚未除下的西陵六皇子。
  “大皇兄说,看到你和大祭司在懿德殿外谈了一夜。”上方雅臣黑眸里一道精光闪过,“他说有侍卫长听到,大祭司叫你……大人。”
  微微笑了一笑,无痕随意在一张椅子坐下,“懿德殿外我没有看到大殿下,而且,以那些侍卫的武功内力,听不到我和大祭司的任何谈话——我想殿下应该知道我的为人行事,即使是在擎云宫里,我都不至于那么肆无忌惮。”
  上方雅臣自嘲似的笑一笑,“到底还是瞒不过你的耳目啊……青梵,还可以这么称呼你么?”
  “承蒙殿下不弃。”
  “只是,当年的谈笑恣意挥洒自如……回不去了。”拿起手边的杯子一饮而尽,豪放的动作仿佛那里装的是最辛辣的烈酒而不是天下闻名的清茶,“是你给了他最初的误导。没有人可以抓得住牵制你的丝线,因为你从来就不受任何人、物、事的羁绊。愚蠢地以为一个葛姬可以牵制你的视线,却没有人想得到那只不过是你刻意造成的印象。”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拿在手里,低垂下眉眼凝视着白瓷杯中清凌凌的液体,无痕淡淡地说道,“你错了,雅臣。我受约束,更有羁绊——因为我们是不可以有弱点,但也不可以没有弱点;只是,我的弱点我的约束,只有在我愿意受其约束的时候才成为弱点。她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影响或许可以因为时间消弱,但不可能真的不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方无忌的想法做法并没有错误。他唯一的错误,就是试图用我给予的信任来控制和利用我,这是我所无法容忍的事情。”
  “皇家没有单纯的朋友。你说过,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就是合作的基础。”
  “以合作者的身份,我并不介意任何的彼此利用。或者应该说所谓的合作本来就是建立在彼此有可以相互利用价值的基础之上的。但是以朋友的身份,”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越雷池一步。”
  “青梵,你不公平。”
  “六年前,我以痕公子的身份第一次来到淇陟,所谓的布局那个时候已经开始。第二年遇到上方无忌、淇陟的逍遥公子,平辈相交,意气相投,我只想要一个单纯的朋友而已。并不是真的不知他的身份心事,只是并无利益相冲,我也乐得为他作个推波助澜的顺水人情。擎云宫脱身后我遍走西陵,临瞿遇上他实是意外之喜。那枚棋子原是赌赛后的利物,他既然开口讨取信物,我也愿意尽朋友之谊;人情俗世原本不过如此,我不求他免俗。”静静地对上那双黑色眼眸,“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允他,只要他开口请求,无痕亦愿以身家性命相托——可惜的是,他没有。”
  “无痕……可你是柳青梵,北洛的青衣太傅。”
  “相比于青梵,无痕才是我的真名。”淡淡一笑,随手将他的茶杯斟满,“无痕可以为朋友做的,永远只会比青梵多。因为,无痕才是这个世界上绝无约束之人。对于无痕而言,只要是真心便值得真心相待,区区的国界身份差别……上方无忌太小看我了。”
  平静得毫无波澜的话语,上方雅臣却听出其中淡淡的失意,“不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怀有笼络之心?”
  “这样的事情,以你我的身份所见所知还少么?良禽择木而栖,利益之外为何便不可能有真情?只要双方真心相待,幕僚与主上亲如兄弟的例子原不在少数,又岂止是朋友之谊?没有尝试真心取信便试图以阴谋权利牵制掌控,这样的心机便能够成为一国之主,这样的心胸也无法包容天下——而那之前所有的风流潇洒清高脱俗,也都落得一纸空文。虽然对今日的一切早有预料,但不得不说,他……终是让我失望了。”
  上方雅臣微微一笑,心中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酸意。当年擎云宫中击节纵饮、欢歌畅谈的青衣少年,当年意气飞扬、顾盼之间无尽潇洒无羁的青衣少年,虽然胸中蕴藏的是算计天下的雄才,虽然眼神透露出的是傲视人世的奇志,虽然言语行止间处处彰显卓立众人之上的自尊自信,但是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那一份尽邀天下嘉客、广结世间良友的真诚。
  他从不隐瞒自己为北洛广纳人才的私心,也从不掩饰自己切磋群贤少年意气的好胜,更从不吝啬自己认人识友笑对天下的真心。使大比所有的才子志士,纵然身在北洛最高的擎云宫廷,亦能尽显从容自如,仿佛便真的只是一场千里相会的才学之比、武技之争,而那巍峨庄严的宫殿,真正成为了众人一展长才的舞台。
  否则,岂能一夜之间折服世间奇才;否则,岂能一夜之间遍交八方之友;否则,岂能一夜之间声名惊动天下?
  真正强者欣赏的,只可能是真正的强者;引起真心共鸣的,只能是真心。
  能够一派坦荡地对自己,又如何不能同样坦荡地待别人?只是他要求的,是作为朋友的同样坦荡。
  上方无忌、哥哥……真的小看了他。
  “青梵。”沉默片刻,“五皇兄曾经告诉我,父王特别宠爱五皇兄,是因为他的亲生母亲琴妃娘娘和父王的生母慕娘娘非常的相像。而五皇兄样貌又和琴妃娘娘、皇祖母都很像。慕娘娘品阶低微而不能保护当初的父王,父王才让琴妃娘娘将五皇兄过继给无法生育的明贵妃。但琴妃娘娘思念亲子染病逝世,虽然五皇兄年幼,但父王还是非常愧疚,所以才对五皇兄另眼相待。可是皇宫里任何特别的对待,无论是特别厌恶还是特别的宠爱,对于皇子而言都可以说是一场无法抗拒的灾难。五皇兄他……已经习惯了用揣度和试探的心情对待任何人了。”
  淡淡一笑,“如果不是知道你的性情,我会以为你在为他辩解。”
  “他是我唯一希望守护的人,可是对于太子……完全不同。”上方雅臣凝视着他,“我眼里的太子,一直都是最好的王位继承人。他很强,非常强,他是我们所有皇子当中最娴熟官场和政务的,也一直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什么,他也不需要我们为他做任何的东西。那是一个让人愿意追随、愿意臣服的人,虽然朝堂宫掖之间无法避免彼此的计算,他却仍然是真心待我。从来不因为我的眸色发色有所改变,而是在暗中护着我一路走过。没有后援的皇子要获得自保能力唯一的出路只能是为国立功出仕朝廷,当年让我参加北洛大比要求获得武试三甲看似有意为难,但我一身武艺兵法尽是他从旁指点别人又岂能得知?回到朝堂也是他支持五皇兄将我推上骁骑将军的位置——对于他,除了敬服,更有感激。”
  浅浅呡一口茶,见无痕没有说话,上方雅臣轻叹一声继续说道,“青梵,就算不是非常了解太子,我也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和五皇兄一样,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职责,更清楚自己一语千钧的承诺的分量,他不会做没有计算有损身份的事情……他是太子。”
  “是的,他是太子。”凝视着上方雅臣的黑色眼眸,无痕轻轻叹息,“所谓的合作,就是彼此具有共同利益前提下的行动配合。对于自己的合作者、对于自己的对手到底知道多少,决定着最后的胜败。虽然都不想与彼此为敌,可是对于我们利益的始终一致从来就是一句空谈。可以确实地牵制对方的一个约束,雅臣,或许你知道对于柳青梵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但,是柳青梵,不是无痕。他也不是蠢人,他没有花力气去追查痕公子、无痕公子的身世。因为这个,就算一切都是有心接近周密计算的结果,我也可以发誓我绝不会真正伤害他。”
  上方雅臣没有说话:青衣太傅,一诺千金——他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意,看透了自己烦恼担忧的根源,所以才给予这样无可置疑的承诺。呆了半晌,“你……不必这样。”
  轻轻笑了两声,无痕抬起头,幽深如夜的眸子凝视着他,“六皇子殿下,我们的合作还没有结束。”
  听他陡然改变的语气声调,对上那双突然变得缥缈朦胧的幽黑眼睛,上方雅臣心头一凛,“在太子登基之前,我听候你的吩咐。”
  “那么听好,这是你我合作计划的最后一步,也将是我向你提出的最后的建议和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上方日宣和淳王那里,将西陵全部的军权收归你手。”
  “你要做什么,青梵?”
  “阻止上方无忌接任大祭司的位置。”
  “大祭司……怎么会?”
  “将暗流的势力转移到你的手里,真正架空上方漠歌的力量。”
  “为什么——”
  “最后,在上方未神的登基大典上,奉上这一切。”
  上方雅臣惊愕地瞪视着他,却见那青衣飘洒的身影转到窗前,“这是我答应溪酃的事情,也是我对太子的承诺——如果你真的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的话,这些,将是能够给他的最好的献礼。”
  ※
  太子府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受太皇太后和太后懿旨继位?”
  “你知道的,无痕。”
  一身淡紫色的缎子长袍背后银发拖曳,回过脸的一刻,紫眸光华闪动,竟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倦了。”
  战战兢兢的三十年,只为了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可是在真正触及顶端的那一刻,心头涌起的,却是完全的无力。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目标,也没有了动力。从来没有真正梦想过继承神之西陵,多年来活着的意义便是为了保存所有爱护自己的人的性命而已。太子的身份、储君的职责,那个为了延续上方王族的统治而被塑造出来的完美的上方未神,从来就不是自己真正的梦想。君父君父,在那个威严主君陷身罪恶火海的那一刻、在那个本来应该是温暖依靠的生命威胁真正消失的那一刻、在被骤然涌起的失去父亲的悲伤淹没的那一刻、在停下疲惫到极点的脚步的那一刻、才真正知道,原来真实的自己竟是这样渴望人间的温情,哪怕只是一丝一缕。
  眼前真正铺开那条曾经预定的路,平坦的、尊贵无极的前途,而那弥散在空气中的阴冷却已经让尚未真正踏上它的自己心冷如冰。
  倦了,去的人去了,该离开的人也都离开了,再不用为了生存时刻担惊受怕,不用为了保住性命时刻计算着那个最高权力的位置,不用为了不要的理想去牺牲更多的自己……当那无论对谁都是过于漫长的一夜过去,望着朝臣百官投来的战战兢兢充满单纯敬畏的眼神,真的倦了。
  并不是不知道上方雅臣两日来雷厉风行的动作,更清楚个中的缘由。虽然,那个总是跟随着别人的皇弟一旦张开自己的羽翼竟能够拥有那样意气风发的骄傲眼神,实在是让自己都有些始料不及的事情——或许,他才是把真实的自我压抑了太久的人;或许,他才是那个真正能够将一切做到最好的人;或许,他才是那个被所有人忽略了的,最好的选择……
  “重华。”
  身子陡然一震,却没有回头。
  “重、华!”
  凝立着,眉眼低垂,看着手掌之中及腰银发光华闪亮的发梢,轻轻一扯——钻心的痛。
  为什么……还会痛?
  为什么……还会有知觉?
  “重、华!”
  “你怕什么!你畏什么!你纠缠不清的又是什么!”
  “身子弄脏了,心也被弄脏了么!”
  “说不出什么‘被狗咬了’的无用的安慰话,但是你真的就这样看低你自己么!”
  “什么叫做骄傲?是风霜不改其节,浊世不污其质,纵有折损也不移其荣的尊贵之气!”
  “我说过,我认识的重华,才是最真实的殿下。”
  “人,是以其心性的坚韧、内在的高贵、自成一体的气度来吸引他人、折服他人的;历经艰辛困苦、倍受考验磨难而得来的浴火芳华,是比人间任何美景都更耀眼的存在。”
  “我说过,见到重华,我第一次有了使用‘重生’的念头——重华难道还不懂么?”
  一句急似一句的话,重雷一般敲击着鼓膜,以为永远也流不出来的泪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润湿了整个脸庞。
  在这个人面前,没有曾经的神衹,只有重生的重华。
  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西陵的太子,只有重生的重华。
  在这个人面前,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虚伪和掩饰,只有几乎没有理由的信任和依靠。
  但,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地,我可以认为你的急切是源自真正的关心,我可以认为你的坚定是源自真正的肯定?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可以认为,你面前这个单纯的上方重华,是被你重视的人?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会认为,我可以将你作为真正的朋友,真正的依靠?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大神允许的话……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
  我只求,时间停在此刻。
  但——
  君、雾、臣。
  这是丞王上方莜棠在初见你的那一霎那吐出的名字,北洛传奇式的首辅,执掌朝堂三十年的君家最后一代家主的姓名。
  遵从着青鸟指引的神的使者,火焰中青色的背影,或者我应该叫你——君、无、痕?
  还是,那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我要的,只是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但你要的代价,我给得起吗?
  或许可以。
  但穷尽这一生,你的心,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可怜地恳求你最后一点真切关怀的我,是否真的要抱着这一刻的微薄温暖,度过我注定了孤独寂寞的一生?
  ※
  “无痕。”
  “我在。”
  “无痕。”
  “我在。”
  “无痕!”
  “重华,我在这里。”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叹息着接住他早已支撑不住的单薄身子,“这一次,我还是可以借给你肩头。”
  心里是忍不住的苦笑:他是将自己当作悲伤的孩子来安慰,就像他早已习惯去做的那样?如果那微妙的平衡在这一刻打破的话……自嘲地抬起眼搜索着他的脸,却发现幽深沉静的黑色眸子满是怜惜。“无痕,你待人……太好。”
  嘴角扬起温温的笑。“如果值得的话。”
  “如果值得的话……”低低重复一次,突然用紫色的眸凝住他的眼,“即使对你的敌人?”
  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微不可察的一僵,温和怜惜的面孔随即浮起一贯温雅平和的笑容,“重华。”
  “不要放开——”
  急切地轻斥一声,却是两个人同时的僵硬。
  “当你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我们就是敌人了。”努力放松僵硬的身体静静依靠他的胸膛,“我不想,我不知道……你对人太好,即使是假意的温柔都可以感动铁石心肠的人。而我,从来没有人对我像你一样……”
  “我们彼此利用,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
  “在你开口警告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次我输了,输的干净彻底,没有任何挣扎的可能。”
  “如果……你不开口,那至少还有一个自欺的理由。只是,你的骄傲不允许,你的心不允许。”
  “我说过,我羡慕无忌和雅臣,羡慕他们之间即使彼此算计利用也无法真正破坏的兄弟的感情。可是,现在我嫉妒——我嫉妒那个被你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人,我嫉妒他能够有你这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遭受多少委屈和不公都永远为他考虑为他筹谋的人。”
  “他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我承诺,保护他一生。”
  “而我什么也没有,我谁也没有——所以我嫉妒,我发疯的嫉妒……无痕,我不能让你站到我身边,我不能让你留在西陵,我知道我做不到——你是自由不羁的风,你是翱翔天际的鹰,你可以对任何人露出温柔的笑脸,但是你的承诺不会给别人——但,答应我,记住我!”
  “你是让人无法忘记的人,重华……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
  “无痕。”
  “我在。”
  “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
  “那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
  “你……我是在问,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
  沉默。
  “告诉我,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如果是你的希望,我将接受这个位置;我将从北方战场上调回军队,我将把国家的财力致力于生产,我将重新修筑堤防、开凿新的运河;我将让退伍的军士得到最妥善的对待,我将让人们回到土地奖励耕织;我将鼓励进行小本的经商,我将向北洛的商队开放城市的市场——只要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只要你告诉我!”
  “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以重华的名义发下的允诺,那么,我希望。”
  大笑,泪,却不能自抑。
  “无痕、无痕、无痕……即使不用仙树村救命之恩,上方未神也会一生谨记着认识你的这三十三天!上方未神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回味着三十三天——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可以作为关于朋友、关于真情、关于守护的记忆和错觉!”猛力推开他,上方未神已经远远退到了屋子的另一头。紫色的眸子发出强烈的光彩,傲然而立的身子因为挺得笔直的脊背而显得益发纤细颀长。
  “一切,如你所愿!”
  静静地凝视着他,黑色的眸子光彩沉静而幽深。
  “我想……我永远都没有可能瞒过你。”绝美的面孔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笑容中却是浓浓的凄然。“我说过,我嫉妒,我发疯的嫉妒;我留不住你,但无论如何,我都要你记住——天羽阁的守军,已经全部向绝龙谷转移。”
  倏然不见了青色身影,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颓然跌坐在地,却是忍不住掩面轻笑。
  你竟然走得那么急,无痕!
  只是因为风司冥有危险吗?
  万世之帝……那就是,你的选择吗?
  他确实会遇到危险,但你知道吗,我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去交换你那一刻的动容?
  但,这一次,你是会真的记住我了,不是吗……
  ※
  静静地更衣,正冠,起身。
  从这里走出去,我,便是西陵唯一的主人!
  ◎~◎~◎
  西陵成治三十七年(北洛历胤轩十七年)十二月,成治帝上方朔离崩,金裟殿大火。
  西陵承恩元年(北洛历胤轩十八年)元月,太子上方未神即西陵皇帝位,金裟殿大祭司溪酃主持继位大典,帝号念安,改元承恩,召告天下。大典终,大祭司自请遵从前代之例,三步一拜登上罗丝塔特祭坛,以身为祭,为新皇与西陵百姓祈福。
  元月,绝龙谷之役,北洛惨胜,“冥王”重伤。
  二月,蝴蝶谷之战。大败。撤军百里。
  三月,西陵新帝下书请和。
  四月,遣使团出访北洛,议和兵、通商、睦友三事。使团主持,念安帝第五皇弟上方无忌,副使,第六皇弟上方雅臣。
  七月,西陵北洛“太宁之盟”。上方无忌自请为质,留居承安,胤轩帝封“遂宁君”,起坐居用比照皇子一切礼仪。
  ——《博览•通志•西陵史卷》
  《帝师•远别离》到此结束。
  眉毛的话:呼呼,总算结束啦!撒花撒花~~~~~~~
  应该是把一场宫廷争夺写得完整了吧?西陵的大郑宫,一共是三十三天之中发生的事情(具体数据是我们的太子殿下提供滴!可怜的数着日子过活的小家伙……)。前因后果的,交待起来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头痛啊。不过总算完了,长吁一口气^0^
  最后拖了一点小小的尾巴,是为下一部《乾龙吟》做的准备。上方未神究竟做了什么安排,为什么无痕会心急火燎地慌忙离开,究竟为什么上方未神会说,无痕会记住他。虽然下文的开篇,大家应该已经从那个《博览》看到故事上半部大体的情节走向:上方未神登基,风司冥受伤,西陵大败,两国和谈,缔结盟约,上方无忌作为质子进入北洛。
  不过,下一卷的主角,换回柳青梵和风司冥——我家最可爱的冥冥,从容貌来说绝对不输给上方未神的绝世美人……

  番外:风隐重华

  ——我认识的重华,才是真正的殿下。
  ※
  重华,重华,风隐重华。
  很小的时候,母后喜欢将我搂在怀里,轻轻地哼唱。
  母后不是我的母亲,她是母亲的妹妹,我最亲的姨母。
  我几乎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她离开的第二天,母后向独自站在锺萃殿外的我走过来。
  重华,我的孩子。
  她的眼睛,她的叹息,和母亲一模一样。
  只是,母亲叫我的名字是,曦颐。
  ※
  我们守着一个秘密。
  一个关于我外貌的秘密。
  金发、蓝眸,银发、紫眸。
  母后日见憔悴。
  重华,不,太子,记住,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你成为至高君主的一刻。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已经代替了重华的名字。
  ※
  当我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太子,也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秘密。
  秘密,就是一生一世不能解开的结,不能触动的锁。
  银发、紫眸,妖魔的容颜。
  母后之外唯一和我们一起守护着这个秘密的,是金裟殿的大祭司。
  与国家同名的,溪酃。
  一次又一次的告诫。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便是玉碎宫倾、人死国灭之日……
  ※
  是什么人带来了西陵上方王族的死亡?
  也许确实是我。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便是玉碎宫倾、身死国灭之日。
  或许,确切地说,是一切的开端。
  ※
  他的侍从救回了昏迷不醒的我。
  他解开了我身上环环相扣的剧毒。
  他是第一个看到了我真实容貌的外人。
  他说,紫水晶般的眸子,很美。
  他说,你眉眼间的笑容,很美。
  他说,……
  他说,风隐重华的名字,很美。
  ※
  他有一双幽深沉静的眼眸。
  他有一副平和温雅的笑容。
  他有一双灵巧稳定的修长的手。
  他有一颗温柔如水通透无尘的心。
  他有一个我从未遇到过的最聪颖灵变的头脑。
  他有看似单薄其实宽阔的胸膛。
  他有坚刚狠决沉稳扎实的手腕。
  他有……
  ※
  一身妙手着春的医术,一段文采潇洒的风流。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
  你可以叫我,痕。
  你也可以叫我,无痕。
  痕,或无痕,不知该如何选择。
  或者,早已作出了选择。
  无痕。
  黄泉,重生。
  原本就应该,风过无痕。
  但,就在恢复视力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在我心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磨去的……深痕。
  ※
  奈何天。
  一个充满忧伤无奈意味的名字。
  无痕公子,奈何天的主事。
  就像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我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所知道的殿下,是最真实的重华。
  不要试图改变无痕眼中的真实,否则,那将是您无法承担的代价。
  但,我必须选择,我必须承担——为了死去的人、为了活着的人保守这个秘密,我将不惜,任何代价。
  我隐约听到了,他的叹息。
  轻轻的一声,随即被风吹去。
  ※
  殿下、太子。
  没有重华。
  幽黑的眸子里不时闪过计算的光芒,微微扬起的嘴角仿佛看破一切的嘲笑。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做得到这样!
  痕公子。
  他从未说起过的身份。
  愤怒。像是被背叛一般的,可以焚尽一切的,愤怒。
  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是合作的基础。
  沉静的话语,稳定了波澜起伏的心情。
  但,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悲伤。
  眼前的他,已经只会称呼我为太子殿下……
  ※
  他是最好的合作者。
  他为我做了最好的安排选择。
  但同样的,他将一切运转在掌心。
  我看得见,他指点江山时局的那只手。
  我听得见,他发号施令,布子成局的声音。
  我感受得到,他将自己想要的一切一点一点纳入手中的……决心。
  即使闭上眼睛塞住双耳,我也无法再否认这个事实——
  我真的无法承担,他要的代价……
  ※
  上方未神、曦颐。
  夜纣溪怡。
  溪怡。
  曦颐。
  我无法阻止自己听见,那一声声追魂夺魄的呼唤。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承受上一代的悲哀!
  生在帝王家,就没有无辜;生在帝王家,就没有选择;生在帝王家,就没有幸福!
  权势、权力、权位……
  争夺、陷害、阴谋……
  噩梦的循环。
  妖魔。
  悲伤。
  烈火。
  结局。
  是不是一切真的都,走到了尽头?
  ※
  重华。
  又一次地,从噩梦中被唤醒。
  但这一次,却宁愿梦境永远不要醒来。
  不醒,他会守在身旁;醒来,他将永远离开。
  真的倦了。
  注定孤寂的一生,留不住任何想留下的人。
  唯一能做的是……显露出脆弱,让他轻揽入怀。
  只是贪恋着,最后的一点温暖。
  ※
  沉静幽黑的眼眸突然漾起微微的波澜,不自觉地舒展开眉眼,绽放出一个,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极尽温柔的笑容。
  愿意以整个西陵我的全部,换取他一个同样的温暖而关怀的笑容。
  从来没有人这样待我,从来没有人会把我这样放在心上……
  从来没有人!
  而他,却可以那样无知的幸福!
  我嫉妒。
  发疯的嫉妒。
  这一生我留不住你。
  但这一生你同样将忘不掉我!
  记住我!
  记住我!
  ※
  年号承恩。
  帝号念安。
  无痕,你懂得我的心意吗?
  你的希望——向你索讨的、最后一个让我继续支持下去的理由。
  承君恩德,念君平安。
  我会给你一个,富饶强盛的西陵。
  我会给你一个,平安稳定的西陵。
  我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你为他而要的……西陵。
  ※
  原来,真的有预言。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玉碎宫倾,身死国灭。
  是的,妖魔一样银发紫眸的我,将把千年的西陵带向灭亡。
  登上那个注定了一生孤独寂寞的至高之位的时候,我终于明白。
  我已经不再是西陵的上方未神。
  我是重华。
  风隐重华的重华。
  那个你说名字很美的重华。
  只为你重生的……重华。
  ※
  知道吗,无痕的长兄,名讳念安。
  狡黠地眨着眼,封号容王的风司廷一脸温文的笑意。
  我……不叫念安。
  是的,我不是世人眼中为了避免百姓遭受战乱流离之苦而献上整个国家的曾经的西陵国主、天嘉皇帝分封的念安君。
  重华,我只是重华。
  风隐重华的重华。
  番外:《风隐重华》完

  番外:云雾深处

  你知道什么是素服皇袍吗?
  白色,是罪人的颜色。
  ※
  西陵。
  我出生的国家。
  被爱提丝祝福,昭现着神迹的国度,千年不衰的富丽繁华。大陆所有的人都称她——“神之西陵”。
  而承继着爱提丝血脉,倾听着女神声音,在她宽容广大的恩德下掌管着国家和百姓的,是西陵最尊贵的王族,上方一脉。
  我是上方王族第三十四代子孙,僖爰帝莫利阿斯•上方綮德的最小的儿子,上方云诺。
  云诺,上方云诺——一个早已被别人忘记,也几乎被自己忘记的名字;一个如果不是被那个云一样的男子轻轻唤出,根本无法记起的名字。
  ※
  摩阳山,西云大陆的圣地。
  大陆唯一信奉的最高神衹,西斯大神的主神殿,就座落在这里。
  西蒙伊斯,主宰着整个世界的大神,诞生在大陆中央断云雪山分支大青山脚下的圣湖,与亲手缔造出的管理世界的众神休憩游戏于苍迩山山顶,而通过在摩阳山的神殿,他聆听世间万物的声音。
  这是大陆各国历代的君王所确定无误,无可怀疑的历史。
  最高神衹和世人沟通的唯一渠道,自然是整个大陆最强大最尊贵祭司聚集的地方,所以,摩阳山的西斯神殿永远最先得到神的启示。通过一条条神谕,示喻着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左右着各国君王的决定。刻写在神殿石壁上的历史记录了一次又一次的神迹,使得摩阳山成为无可置疑的圣地——如果不是因为神殿的不可侵犯,全无确实自保之力的祈国,也许很早就被虎视眈眈的邻国吞并。
  这里,也是各国侍奉西斯大神神殿的祭司必须参拜和修行的地方。
  为了真正接近心中唯一挚爱的神明,为了更好地侍奉我的国家和人民,我曾经在这里居住整整十四年。
  那个时候,保留着最纯洁澄净的心灵。
  那个时候,从未想到,有一天重上神殿,不是为了感谢神的恩德,却是为了乞求宽恕。
  ※
  上方云诺。
  惊愕异常地回头,却见通往那神圣殿堂的漫漫长阶上,一个白色长衫的身影。
  脚踏着浮云悠远的长阶,身后是庄严深重的神殿,浸染在夕阳金色光辉中的男子,仿佛骤然降临到人间的神。而缓缓举手、抬步,云襟飘摇之间,竟显露出满身日月交辉的浮彩光华。
  眼不禁微微眯起,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所看到的影像。
  他,不是神,却是自己所见过的最接近庄严神衹的形象。
  他不是神,因为神无须脱俗亦在尘世之外,而他却周身萦绕着飘然离世的出尘气质。他仿佛神,因为那种流水行云的悠然,从容游动于物外的气度,早已使他成为超脱凡俗的神子。
  但,嘴角微扬,眉眼间刹那流转的温婉而狡黠的笑意,却让那高高在上的神衹骤然跌落凡尘。
  你——是谁!
  清浅一笑,淡淡吐出三个字,却是阵阵惊雷。
  君、雾、臣。
  ※
  神无法给予人类宽恕,是我们自己给予自己救赎。
  你怎知道我祈求什么?
  沉默、欺骗,挣扎和痛苦,失去神之眷顾的西陵,是否还会继续千年荣耀?如果是这个问题,我希望你放弃对神的追问。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不要否认,不要恐惧,我只是天生具有探看他人命运的特权。
  那不可能……
  站在这里的我们,谁也无法说谎。
  可那将是带来血与火之惩罚的诅咒……
  但可怕却远比不上大郑宫掩饰罪孽的温床精心培育出来的妖魔。
  ※
  站在大神塑像前的君雾臣,眉眼轻垂,优雅的身形、美妙的声音,一切仿佛画卷。
  那是……远古时代的、遗失在人类历史洪流中的语言——他是在用神的语言……最虔诚地祈祷。
  他是祭司?
  惊讶地发问出声,却在得到曾经的导师、神殿最高祭司伊万沙答案后更加惊讶。
  不,他不是……他们是比祭司更接近神的人,他们是继承着神的旨意背负不可抗拒命运的人。
  星见——被允许探看命运的一族,却在数百年之前就消失在世间的神的后裔。但两百年前,风华倾绝天下的君家家主离尘,不顾世人反对迎娶蒙受污名的神女,却为世间保留下最后一支星见的血脉。
  他……看得见我们的命运?
  是的,他们的眼睛仿佛神镜洞悉一切,只要他们希望。星见的眼睛不能看到命运的,只有他们自己,还有……西斯大神唯一恩宠的天命者。
  伊万沙轻声叹息。
  不需要对他隐瞒什么,继承着西斯大神意志的星见比同为祭司的我更能够体会你的心意。如果需要倾吐,请向他诉说吧。
  ※
  曾经从神谕中窥探了西陵三十年国运的你,坚定地相信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所以你不愿去改变原本可以改变的命运。
  窥探未定的命运,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立在神殿长阶上的云一般的男子,轻轻说道。
  也许现在的你唯一能做的,只有用一生的时间为上方王族祈祷。
  我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个无辜的孩子陷入上一代的爱与恨的纠葛,我无法眼睁睁看着神的血脉生长出吞噬一切的妖魔,我无法……
  现在的你同样无法阻止这一切:你无法改变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无法化解和消除寄寓在人心深处的仇恨,身为守护王族的祭司你必须维护上方一脉的尊严,所以,现在的你,什么都做不到。
  当年的事情已经错了,无可挽回,却是因为我的沉默而铸成的大错;但是现在的我不想沉默,不想看着曾经的错误导致更加可怕的恶果。我来,是忏悔,更是祈求——唯一的希望是得到大神的宽恕和指引,让我至少可以保护那个孩子,保护我的家人。
  男子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怜悯,可惜,你悔悟得太晚,来得太迟。
  五年前,就在这里,我遇见一位悲伤自责的男子。
  我看到他尊贵身份的血脉,我看到他血脉中孕育着的黑色。
  这里,不允许谎言的存在。
  所以,我告诉他我见到的一切。
  他问我,他应当如何。
  百年不过一梦,浮世谁知觉时。
  这是我的回答。
  ※
  上方云诺,为什么你要抛弃这个名字,溪酃?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永远不可能成为将全部身心奉献给神的祭司。
  因为你是上方云诺。
  西陵的上方王族,崇尚着红色和白色,因为它们象征着生命的蓬勃和灵魂的纯洁。
  但,白亦是罪,红亦是血。
  染上了血的罪人,西陵历代上方姓氏的君主,就是用这种方式昭告了他们从出生开始就犯下的罪孽。
  爱提丝的后裔,同样也是昆司埃特的传人。
  爱、美、生命的女神,与恨、恶、杀戮的妖魔结合的子民。
  这才是真正的血脉。
  无法抛弃。
  ※
  真的不能改变吗?
  云一般的男子轻轻叹息。
  浮生若梦而无人知觉,众人皆醉而唯我独醒,侍奉神衹的祭司注定了要承担俗世难以忍耐的孤独,在你踏进神殿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旁观者的命运。
  可是你说过,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是的,但那是在心怀最强祈愿前提下,以自己的灵魂作为献祭的禁忌之术。当你对这个俗世还有留恋,当你还无法将全部的身心注入你的心愿,当你的意志还未达到不可动摇的坚强——这个时候,神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请求。
  你不会放下你心中的神之西陵,因为你从未忘记过自己是上方王族的血脉。
  无法抛弃,不能放下,所以你只能眼看着一切发生却无所为力。
  这是你的罪,无可救赎。
  ※
  君雾臣。
  为何去而复反?
  这是离开时忘记的事情,我忘记应当请求您的宽容——请原谅我曾经将您视为敌人。
  我们本来就是站在对立方向的两个人。
  云一样的男子微微笑着。
  你是金裟殿的大祭司,溪酃;而我,是北洛朝堂的首辅。
  ※
  知道么,上方云诺,只有在这摩阳山,站在神像前的我们才是没有世俗背负的……真实的人。
  我们有罪,我们不足,我们的内心同样充满了令人鄙弃的卑微恶劣的黑暗。不是高高在上的朝堂首辅或大祭司,而是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罪犯和帮凶。因为我们不应该拥有私情,我们不能够插手世俗人生。我们只是历史的旁观者、大神意志的传达人,一旦怀抱最自私的情意,便是无可宽恕的罪恶。
  但是,真实的自己,真的如此令人无法接受吗?
  我们不是神。
  至少,我从来不是。即使被赋予了看清世间一切梦境的能力,我也不是你眼中的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衹。不要怀疑,或许我比你清醒,但溪酃你可知道,纵然能够窥探世间万事如我也同在梦中——而且,从不希望醒来。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并非真的愿意为你解除痛苦,只是看到你的私心感到同病相怜的欢喜。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会看到满目疯狂、炽烈而惨淡的红……
  最后,我也似乎忘了告诉你……
  溪酃,祈求神的恩遇,需要付出的,是我们无法承受的代价。
  ※
  当那云一样的白衣飘飘的身影背转过去,已是斜阳如血。
  神圣羽翼一样的金光不知何时幻成妖冶而嗜血的红,将那原本纯净的白染上一片惊心动魄的色彩。
  惊愕,恐惧,敬畏……
  第一次,如一位最普通的朝圣者,在那漫漫长阶上虔诚地俯下身,乞求神的指引和宽恕。
  ※
  我们不是神,溪酃,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那个云一般男子轻灵宛转的声音静静流淌过满是愧悔、悲伤与迷茫的心房。
  按自己的心意……
  我的心意,是不变的守护。
  守护那个孩子的秘密,守护这个王族的尊严,守护我甘心为之付出一切的……神之西陵。
  纵然会让一身仇恨的他误解自己的软弱。
  纵然会让满心权势的他看轻自己的尊严。
  纵然会让那个无辜的孩子一辈子错认自己的心意。
  纵然会让此生唯一骄傲的王族宗室永远消除自己的真名。
  我们是神的意志的传达者,我们也是神的旨意的执行人,我们不仅仅是旁观者,而是如他一样的,以命运修改命运,以人意扭转天意的——最坚忍也最强大的……人。
  ※
  我终于看到了……神的青鸟。
  在千年古都的神之西陵,在繁丽浮华的古老宫殿,我看到了那个秉承着西斯大神旨意,随青鸟翩然降临的青衣少年。
  早已不是少年曾记的模样,那双透露出叹息与怜悯的幽深眼眸,却让我霎那间回到了当年。
  神殿前,漫漫长阶上,披着太阳金色辉光、清泠目光看透一切命运,仿佛随时都将飘然逸去的、云一样的男子。
  他实现了……他的理想。
  他创造了一个……命运的奇迹。
  ※
  三步一拜登上罗丝塔特祭坛,以身为祭、举火煌煌,恍惚间,我再次看到了他。
  百年不过一梦,浮世谁知觉时。
  看不破的命运。
  看不清心意的人。
  纷繁、纠葛,爱恨、愧悔,寂、灭、死、生。
  这便是红尘。
  何处净土?怎般救赎?
  一身青衣的年轻男子头颈微微转过,清泠的目光带着一丝淡淡笑意。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
  抬起头,庄严威仪的西蒙伊斯神殿,寂静无声。
  脚下,缭绕云雾。
  番外:《云雾深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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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此生无忌

  无忌、无羁。
  无所禁忌,无所羁绊。
  ※
  为什么父王这么喜欢无忌呢?
  因为殿下长得像您的母妃娘娘啊。
  真的吗?可是无忌每天照镜子的时候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像……
  殿下又说傻话呢……殿下和娘娘一模一样,殿下以后就会明白的。
  凤凰木下乳娘温柔地笑着,一边口中应答一边将我不小心撕了一个小口的皇子袍服仔细地缝好。
  我笑。
  那身华贵无比的袍子弄坏了却没有被人前素来威严的父王惩罚,就连母妃也只是微笑着要一手绝佳女红活计的乳娘将袍服补好——心里忍不住暗暗得意,我果然是父王母妃最喜欢的孩子呢!
  母妃,我要是再像您一点多好。
  ※
  母妃,为什么不许我去见父王?
  透露出疲倦的眼睛,母妃失去了一贯从容淡定的优雅。
  不,绝对不允许!
  可是他的母妃的亲哥哥,无忌的舅父!
  正因为他是母妃的亲哥哥,所以无忌你绝对不可以去!
  我怔住。
  为什么不可以?!
  我是最得父王宠爱的皇子,为什么现在我连自己的舅父都无法救助?为什么连最基本的求情的权力都要被剥夺?
  母妃是地位高贵的贵妃娘娘,是知晓一切事务人情的大人,所以不能为自己犯了错的哥哥求情;但无忌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个最喜欢温厚舅父的外甥,为什么不可以向一向最同爱纵容自己的父亲撒娇求情?
  无忌……
  母妃突然流下了泪水。
  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
  那是一颗美丽的石头。
  美丽的、半透明的、会变色的石头。
  衬在白色丝绸上是鲜艳绚丽的红,凤凰花怒放到极致的蓬勃热烈;衬在红色锦缎上是玉雪晶莹的白,望月兰沐浴在月光下的温润净洁;衬在黑色云绣上却是光芒耀眼的银蓝,仿佛最明净无瑕的晴空的色彩让人只想久久凝视,却又被深深刺痛了眼睛。
  但在水里的时候,却是全然融入的无形。
  一只大手将石头从我手中拿走。
  父王。
  错愕地瞪视着完全没有表情的他——从来没有想到,一向最宠爱自己的父王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的身后,大祭司溪酃,一声轻轻的叹息。
  ※
  金裟殿。
  西陵的律法规定,所有的皇子都必须到这里学习关于我们信仰的世界的一切。
  在这里,我第一次真正认识我的兄弟。
  却只记住了他,太子,上方未神。
  金色的长发,水蓝色的眼睛,完美的外貌,无可指摘的礼仪,聪颖无伦的头脑,还有天生卓立于众人之上的高贵气度——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个被称为“神子”的人,是只比我大两岁的亲生兄弟。
  无论再怎么努力学习试图超越,只要在他面前,就完全没有了任何用处。
  唯一能够让心里感到一丝得意的是,父王,依旧宠爱着自己。
  他是太子,所以应该杰出。
  他是太子,所以应该完美。
  而我,只是被君父所喜欢着的五皇子,上方无忌。
  我看着大祭司,微笑。
  大祭司轻轻叹息。殿下,您与太子选择的,从来都不是同样的道路。
  是的,所以,无所禁忌。
  ※
  太子的常服礼。
  常服礼,是西陵王族独有的礼仪。十八岁是西陵大陆承认的成人年龄,但神之西陵却更有十八岁之前的常服礼。换上常服的皇子或者世子,将被视为拥有和成年人一样行事能力,是真正独立的标志。并不是所有的皇子世子都会经历常服礼这样的礼仪,但这一次,却是整个朝廷联名上本,请为太子行此大礼。
  父王下旨,一切礼仪由大祭司溪酃主持。
  金裟殿典礼过后,是豪华的盛宴。
  无忌。
  是父王在叫我。
  你坐这里。
  父王指着的,是右首第一的坐位。
  无论在西陵还是其他国家……从来,都只属于帝王之下最高一人的位置。
  我怔住,目光转向正代替父王向前来道贺的他国使臣的太子。
  人群中,他仿佛感受到什么似的,淡淡回眸。
  神子的天水蓝的眸子,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击中,我拿起了酒杯冲进太傅身边清流文人的世界。
  ※
  母妃,这是哪里?
  记得你曾时时缠着人问,为什么你的父王对你如此偏爱。
  所有的人都说,是因为母妃。我笑,母妃,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无忌有点冷。
  一向端庄温雅的美丽女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无忌,你可知道你名字的由来?
  无所禁忌,任心而为。
  我知道这个名字寄托了什么,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对于一个皇子,一个备受皇帝宠爱的皇子,一个贵妃所生的身份高贵的皇子——这个名字,太过危险。
  因为,我是第五皇子,我的上面有四位皇兄,我的上面,有地位更为尊贵的太子。
  母妃温温地笑着,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无忌。
  十二岁的你,有权知道更多。
  说着,保养得当的美丽的手拉开了身后的帘幕。
  ※
  慕安太后。
  画像上宝相庄严的女子,是我的父王、当今皇帝的生身母亲。
  皇祖母……
  发现什么了吗,无忌?
  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
  母妃仍然是温温地笑着,拉开了画像旁边又一重帘幕。
  是皇祖母年轻的时候?
  低垂着头,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答案。
  你真正的母妃,琴妃,任琴。
  ※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琴妃……很温柔,也很美丽,是得到皇帝和慕安太后宠爱的女子。
  父王爱她?
  或许这是一个真正残酷的问题,但从来不改其雍容端正的母妃只是微微一笑。
  很爱。所以他把你交给我,这样他最宠爱的女子生下的孩子才有机会得到他希望给予的东西。
  母妃……
  你知道,西陵真正的贵族拥有的是怎样的姓氏。上方王族以降,夜纣、罗伦、劭谌、步嶟……双姓意味着国家不可动摇的根本支撑,但从先帝以来,上方王族的血脉却混合了太多被世家视为卑贱的血统。
  ——慕安是被追封的姓氏,皇帝陛下的生母慕贵人,并不仅仅是因为后宫之中的地位而被拒绝在神殿之外。
  我牢牢握住了母妃的手。
  无忌、无忌,无所禁忌——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经历同样艰苦的命运。安氏,或许是所有单姓中唯一可以与双姓抗衡的权份最重的一族,所以他选择了我:无法生育又必须在后宫中生活下去的我,可以给你足够的保护。
  宫里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将你带到我身边的你的乳娘,再没有旁人。
  而现在,只有你、我,还有你的父王。
  皇帝陛下在做傻事——夜纣皇后让所有人看到希望;她的血脉,不容替代。
  你是我的孩子,我要你好好活着……
  ※
  六岁的那一年,全然无知的我选定了神职祭司的命运。
  十二岁的那一年,早有预感的我知道了自己有两位母亲。
  君王和祭司。
  琴妃和明妃。
  同是最关心爱护着自己的人,却给予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父王的希望,母妃的希望……站在金裟殿前的我,第一次向西陵的神衹祈求指引。
  却在踏进殿门的那一刻,看到走出正殿的金发飘扬的身影。
  蓝色的眼眸,没有任何的波痕。
  ※
  母妃。
  我在那个永远带着温雅笑容的高贵女子面前跪下。
  无忌。
  一声,轻轻的叹息。
  对不起……
  不,无忌我的孩子,最高君王的决定,我们……无法抗拒。
  她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睁开。
  无忌、无忌。
  母妃,对不起……
  如果我只是您的孩子,如果我只是单纯的皇子,如果我是不受皇帝喜爱的五皇子……我会如您所愿的那样,即使一生不能涉足情爱,即使要为神之西陵奉献全部的忠诚,即使必须抛弃人世间所有的荣辱,我也会平静地进入那座世界上最华丽的坟墓,度过虽然孤寂无波却平静安全的一生。
  可是,没有如果。身为最受皇帝喜爱的皇子,我无法不争。
  母妃,对不起……
  ※
  殿下,您是怎么拿到“爱提丝之泪”的?
  很久以后,溪酃问我。
  “爱提丝之泪”,是被妖魔吞噬时女神的眼泪,西斯大神凭借着女神最后的一线寄托而恢复了她的灵魂。这是西陵的圣物,更是历代皇家祭司的标志。
  多年前,金裟殿里全然不知地选择自身命运的时刻——
  不小心碰到了神像前的水晶琉璃盏……里面的水流出来……扶正它的时候就看到了。
  泪在水中无人能见,水落,泪却未干,所以被人发现。
  水落……石出吗?
  溪酃深深地看着我。
  无忌殿下,也许……这就是命运。
  从明了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远远地背离……那早已规划好的、无忧无虑的未来。
  ※
  痕公子。
  文采风流、名动两京的翩翩佳公子。
  但,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远不似人们所见的那样简单。
  只有同类才认得出同类。
  那样的温柔乡、销魂所里,沾满了妖媚俗艳气息却依然保留着一分浅浅清明的眼神,书写出浸透在骨子里的冷冽无情;绣口一张道尽红尘炎凉俗世变迁,透露出满满的潇洒无拘和漫不经心,却融合进俯察众生的淡然怜悯;独立高处的人早已都习惯了真做的假戏,飞盏同欢笑语晏晏间其实是彼此心计的交锋……
  接近、退离;再接近,再退离——即使不能延揽以为己用,也绝不为自己另树强敌。
  谁知道,却在那个初雪的夜晚后,失去那个总是一身素白长袍的少年的消息。
  ※
  第二次见到他,是一次,真正的偶遇。
  距离上次的把盏同欢,恰恰是一年的光景。
  临瞿的醉梦阁,小楼一夜梨花飘雪。
  欢饮达旦。
  最后,他举着酒杯,面孔却向行人往来的街道,说,我的名字,叫做无痕。
  心中不由一震。
  我们之间,从未真正称名。逍遥公子,痕公子,就是彼此允许对方所知的全部。
  竟然是他首先伸出了手。
  举杯,一饮而尽。
  我的名字,是无忌。
  ※
  花飞花谢花无忌,寻萍踪,晓来风过,谁知痕迹。
  揽过身边抚琴娇笑的美丽少女,一身白衣的少年笑得恣意。
  拈一枚瓜子放进嘴里:被他用名字打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青楼男女多薄幸,何况我从未再次放下半点心思。也只能总由着他说去。何况,无忌,无忌,百无禁忌,只用此言辞玩乐,也算不得过分游戏。
  他看看我,突然笑得益发张扬。一把抓过乐伎手里的马头琵琶,调调弦高唱起来。
  君可见,麋娘关外草离离,草色连波秋无极;君可见,穹河滩头萤密密,萤光乱水灯难续。续得灯火有几重,古来书生行路难,不为流零士子行,读书岂知凡尘乱……
  垂下眼,小口小口咂着杯中雪梨花酿:楼上楼下,尽是参加会试的文人士子,痕公子的大名原是无人不知;此刻一曲《士人行》,明日,或许便唱遍淇陟。
  无忌,为我和之!
  唱到极兴处,竟是朗笑高呼。
  无奈,只能微笑:日月悬悬终无语,我只大笑出门去。蓬山吹取云万里,天有意!
  好词!
  歌声纵天戛然而绝,抛却琵琶举杯一饮而尽,风流潇洒引得齐然欢呼。
  束手而立,少年眉眼之间浅笑盈盈,看在我眼里却是动魄惊心。无忌,九万里风鹏正举,蓬山吹取三山去,我敬你——
  ※
  那一年,我获得了几乎所有读书人的好感。
  还宫面圣。
  父王问,无忌,可知他根底。
  我心中一紧。
  暗流已在你身边多日。然而,关于他的一切,竟是无从查知。
  无法抑制的惊心。
  暗流,王朝暗中的守卫者,帝君最忠诚灵便的耳目;西陵上下,尽在掌握的根据。连暗流都无法查知根底……他是什么人?!
  若能用,则留。
  见我犹豫,那人前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之前每一次慢慢解释。
  无忌,爱才不是错误,但无论如何身为帝王内心便无权柔软……因为你要走的路太长、太难。
  ※
  看着大势将尽的棋盘,不由苦笑。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曲赋歌词,你果是样样精通。但,无痕,你究竟好什么?
  白衣的青年微微一笑。我好名。
  好名?
  好一个富贵无我、风流公子的显显声名。
  我怔住。
  该你落子了,无忌。
  你要离开了么?
  淇陟,本来不过一个暂时的落脚处而已。
  若有事,如何寻你?
  脸上仍然是微微的笑着,一双温雅平和的黑色眼睛却渐渐透露出锐利的光芒。随手从棋盘拈起一枚黑子放进我的手心。他淡淡说道:凭这个,只要你开口请求,我便帮你。
  棋子……无痕,你错了,我并不以你为棋子,从来不曾。虽然,我借你文采风流敛聚人心;虽然,我借你潇洒无拘延揽人才;虽然,我借你轻狂恣意昭示胸怀……与你相交,从来非只为得五皇子富贵闲人逍遥公子的美名。
  但,我的路太长、太难、太远。
  所以,我只能看着,那一步一步走下扶风楼的身影,消失在灯红酒绿的光影斑驳中。
  ※
  回春手,无痕公子。
  看着父王传来的暗流资料,我不由微笑。
  我的名字,叫做无痕。
  若有事,如何寻你——心中淡淡的酸苦和欢喜交织,原来,他心里到底有我这样一个朋友。
  暗流,王朝掌控江湖势力的最大力量,独属于西陵君主的耳目。关注并追查西陵乃至整个大陆的动静,使西陵境内任何一点特殊的人、物、事都无法逃脱王者的眼睛。被百姓感激着、崇拜着的妙手回春的医者国手,世家贵族泼天权势也难折其节的无痕公子,自然是暗流目光所及的对象。
  五年,他已走遍整个神之西陵。
  不入会试,不涉官场,行走民间,一身潇洒——真不愧,公子无痕。
  无忌,这个所谓的无痕公子……
  儿臣明日便去结识一下。
  父王点一点头,随手递来另一卷暗流的宗卷。
  奈何天。
  ※
  这是第几次了!
  我抬头。
  面对一脸惊惶的暗流侍从,漠歌难得地失去控制。
  奈何天第四次公开地、直接地和蚩云崖对抗,暗流全力追踪,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相关信息。
  明明一切都做得如此招摇,真正的实力却分毫不露;统御着大陆最优秀杀手的奈何天的主事,必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漠歌,奈何天的全部宗卷都在这里了么?
  你还不是暗流的主人,上方无忌,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淡淡的警告。
  你也不是真正的暗流魁首。
  同样淡淡的讽刺。上方漠歌大我整整两岁,却是比我晚一年接触确实的政务。正如爱提丝之泪是祭司的标志,选择了水安息香作为徽号的他注定了王朝暗流的责任背负,但父王却使我在他之前了解政权独断的核心。暗流无条件地服从西陵的帝王,对于父王这样的举动不能多言,但,作为下一任暗流魁首培养的上方漠歌在我面前却必须保持应有的骄傲。
  身份和爱重的差异,注定了我们之间只有君臣,没有兄弟。
  不要忘记你的身份——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也没有……
  ※
  接过宗卷,似乎是从字里行间一点点的细细搜寻。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么。
  又或许,很清楚地知道。
  上方无忌……你,看出什么了吗?
  奈何天所杀的,江湖武林中人之外,更有贪劣无餍的官吏,不法无仁的巨商,虽或有两个庸碌无奇之辈,倒有多半都是大奸大恶之徒。相比起蚩云崖的赏金行事,奈何天的举动,倒像是目的曲折的为民除害。正是因为如此,对于奈何天暗流才更加上了心思。试图从它行动的蛛丝马迹寻找讯息,延揽的意味竟是一日胜过一日。只是,像这样潇洒无拘的江湖中人,到底又有几个能真正为朝廷君王所用?
  正如他不愿为我客卿幕僚……
  自嘲似的扬起嘴角,却在那一刻如遭雷击。
  调来所有暗流宗卷,暗暗对比两者踪迹,心里,一阵阵惊涛。
  上方无忌。
  什么?
  找到他了……
  ※
  宗室的变乱,在意料之中,也在预计之外。
  有人抢先动了手。
  三皇子上方凛磻。
  太子最大的对手,也是人们眼中唯一的对手。
  选择了血枫标记的人,是王室的灾难和血腥的开端——与祭司和暗流的继承标志不同,并不是每一代上方王族都会有人选中金裟大殿前的血枫。依稀记得同进金裟殿时他快乐纯净的无瑕笑容,但和我一样,十一岁便被父王强送出宫的上方凛磻早已不是当年无知的孩童。
  父王说,无忌,他,是你的机会。
  父王说话时候的表情,很温和。
  我微笑。儿臣明白。
  而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感觉,心,在一点点的冻结。
  ※
  没有想到,失踪的太子上方未神竟然会和他一起回来。
  更没有想到,神子……变成了妖魔。
  被诅咒的银发紫眸,但,依然是那个上方未神。
  我问,真的没有办法恢复吗?
  如果真如无痕所说的,药物破坏了他的身体导致发色眸色永远无法复原,无疑的,那将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用思考预测、用财富衡量的巨大利益。
  这个样子,是我所知道的真实的西陵太子。
  他的脸上浮起一贯的清浅笑容,虽然口里在回答我,却是有意说给上方未神。
  果然,那张绝世的脸孔上顿时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深深松一口气的安宁神情。
  手,不自觉地将被角搓、揉、撕、扯。
  无痕,六年选择的结果……你竟是要助他?
  那么……就让我,助他一臂之力。
  眼角余光扫视的角落,窗棂上,静静栖着玉色的海昙蝶。
  ※
  无痕公子为我西陵太子正名,是我王族恩人。请公子收下此婢,了表漠歌一片感激心意。
  他笑一笑。四皇子好意厚赐,无痕只能愧领了。
  葛姬,是暗流为奈何天的痕公子专门训练出来的女子。上方漠歌虽然疑惑我提出如此要求的时机用意,却因为他同样对奈何天无比迫切的好奇完全同意我的计划。
  无痕,希望你能够明了……我真正的心意。
  纵然你江湖中人言行恣意,纵然你背后势力倾朝泼天,也不能和西陵的皇帝陛下抗衡。
  你可以不选择我,但你不可以违抗西陵帝王。
  无论是风流潇洒的痕公子,还是妙手回春的公子无痕,或是奈何天神秘难测的主事,你的为人,都是一诺千金。一言之诺你为我百里奔波,此刻答应了上方未神的你……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选择的糊涂而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
  以你的头脑,自保,并不困难。
  以你的性情,自保,其实简单。
  无痕,我无法和任何人成为真正的朋友,但我还是保留着心底最初的希望。
  无关延揽,无关权势,无关天下。
  ※
  五殿下。
  第一次被这样称呼,心中猛然抽紧。
  你我之间,只称呼彼此姓名。
  云淡风轻的微笑。
  你我之间,才称呼彼此姓名。
  一字之差,相去,便是万里。
  到底……你从来就是最清楚彼此身份心意的人,无痕。区分了各自立场利益,你当真决意助他?
  我想最近殿下还是和三殿下保持距离的比较好……
  那也无须表现出特意的疏远……保持现状就好……
  是在劝说,是在点拨,还是在警告?
  忍不住抬起头。无痕,真高兴你在这里,真高兴我们是朋友。
  最后最重的两个字,却因为刻意的强调而模糊,正如他回复的,那个意味莫明的微笑。
  ※
  被骤然打乱的布局。
  第一次如此深切地知晓,雅臣,到底是个孩子。
  这个因为纯黑眸色遭到冷遇渴求着最少关爱的弟弟,这个从来只把自己刻意的亲近当成纯粹好意的弟弟,这个习惯了将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弟弟,这个快乐热情被自己隐瞒着所有图谋的天真弟弟……
  擅自调动京师军防,只为尽可能地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伤害——再典型不过的少年冲动的行事,真的是……关心则乱。
  闭起眼,不去想父王可能的愤怒眼神。
  雅臣,是所有布局中最关键、也最稳定的一环:在文人士子清流一派博得的声誉美名,从来都只能作为锦上添花的点缀;上方凛磻和上方未神的相争不休固然给予自己最大的机会,又有上方漠歌的暗流处处相助,但想真正作个得利的渔翁,没有来自军队的支持,自己仍然一无是处。掌握着军队和民心、对自己誓死跟随的六皇子,将毫不犹豫地为自己清除,通往帝君宝座道路上任何的障碍。
  却偏偏是他,压下了上方凛磻,惊起了上方未神,打破了自己所有的计划。
  但,此刻已经无法多想其他:大郑宫最严酷水牢的刑罚,该如何帮这唯一的弟弟熬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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