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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十点。我准时来陆敏家接佳慧去采购。


她早已梳洗停当。比之昨天,眼神更加清澈了。


她穿了一件嫩黄色的绒衣,佩一条驼色的长裙。亭亭玉立。


她说,昨夜她休息得很好,这个住处很好,房东也很好。她还说,今天很早便醒来了,可能还是有点时差的。她又说,她已经把需要的东西列在纸上,到商店去的时候,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了。


今天见到她,我还未曾开过口。


而似乎,我不知道从何开口了。她已经回答了我所有能够想到的问题。


也许,我是不一定非要开口的。难道,我不是仅仅在完成一个职责,一个许诺么?


我们走近丰田车,我为她拉开车门。


她于是微微一笑,目光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的两颊竟然微红了。


我有些好奇。难道,她不是很喜欢讲话的么?又有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犹豫得讲不出口来呢?


我沉默地驾驶着车子。她也沉默了,似乎很专心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她的双手在一起揉搓着,左手的拇指已经微微发红了。


我有些不忍。


我于是告诉她,我们先去美国超市,购买日常用品。然后再去中国店,买些吃的东西。


她连忙回转过头来,连声称是,目光中流露着感激。


"陆敏说你很体贴人呢!" 她补充道。


如何一夜之间就混得这么熟了?毕竟是上海老乡。我想。 不过,她这句话里明显带着奉承的口吻,有点画蛇添足了。而且,我对她的房东,实在也是不很喜欢的。


我于是有些意兴澜珊。我又沉默了。


突然她问,这里是不是买得到力士香皂呢?


力士香皂。我记忆里母亲身上的味道。


"力士香皂?"


我重复一遍她的问题。其实,我是听懂了的。我怎么会听不懂呢?她说的是"力士",初中时,我就曾经使用过的。


"力士香皂呀! 就是封面上印着娜塔利金斯基的那种香皂?"


她解释着。


很久没有听到这些名字了。力士,拿塔利金斯基。这些原本外国籍的字眼,它们也拥有着中国式的读法。有些好笑。在国外,听到外文的中文读法,居然会觉得意外的亲切。


我笑答:有的,美国店里都是有的。我的兴致比刚才高涨了不少。


我们来到 Walmart 。她开始照单一件件搜寻:脸盆,牙膏,香皂,毛巾。。。


我带着她在货架中穿梭着。星期天,这里有些拥挤。几个收款台前竟然都有六七个人在排队。在安阿伯的超市里,是难得遇到的繁忙景观。


除非是在城里的书店,每到刚开学的日子,购买教科书的学生们才会排起长队。大家手提书店的塑料筐子,里面满是大大小小的教材,参考书。 那些筐子很沉重。我用筐子把教科书提出去,复印完了,再用书包把它们背回来退掉。


那些私人经营的复印店总是开到很晚。我独自立在巨大的机器边,不厌其烦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听着复印机哗啦哗啦翻纸的单调声音。


印得厌了,我便懈怠起来,甚至任由那机器的盖子敞开着,看那道耀眼的光束从我按着书本的掌下游过。


那光束往复一遍,再一遍。我翻一页。


然后又是一遍,再一遍。。。


我告诉佳慧:今天超市里人特别多,大家都来迎接你了。 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了。原本,我只是在完成职责罢了。


她却笑了。很开心的样子。然后又补充说:"怎么会呢? 这么少的人也算多吗?"


我说是的。你看收钱的地方,平常是只有三两个人排队的。


她惊呼:"真的吗! 哈哈!真是天壤之别,想想西直门375路汽车站吧!"


西直门。375路车站。


她和伟相识以后,我便开始乘公车往返于家和清华园之间。


周日的晚上,我独自走出西直门地铁站。一段短短的路程,路上一些小商小贩,一边兜售货物,一边惊恐地搜寻着工商管理人员的踪影。


短短一段路程,我和许多陌生人擦肩而过。


绕过铁栅栏,黑压压的人群挤在那里。


驶过来一辆375路,并不停在站前,而是故意驶出一段距离。


人群奔跑起来。


车门开了,三股黑色的浪潮,汹涌澎湃。售票员把头探出车窗,拼命拍打着车壁,粗声喊叫着:


"375支线,区间,听清楚,支线,区间, 学院路,四道口,清华园!"


已经挤到车里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叫骂着返身向车下挤去。


两股人流,两团黑色的漩涡,鼓涨着每一个车门。


嘈杂的叫喊声中,哪个孩子的清脆哭声,穿透了出来,传得很远很远的。


"想什么呢? 想谁呢?"


佳慧把我从茫茫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正在注视着我,有些调皮地微扬着眉头。


"没有,没想谁。正想西直门375车站!似乎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冲她微微一笑,顺手接过她手中的购物篮。 那篮子已经很沉了,一只手拎似乎有些吃不消了。


"很重,对不对?" 她表情有些难堪。


"不重,再说,好久没锻炼了!"


为了安慰她,我再次微笑。


她的脸微微红起来。


"小冬,你变了。"


我有些诧异了,这从何说起呢?我很郑重地望着她,微笑有些疆在脸上了。


"以前,你像个小弟弟,现在,好像大哥哥了。"


她再次顽皮地扬起眉,并且眨眨眼。


"是吗? 以前我什么样,你怎么知道呢?"


"以前我们见过的呀? 在清华。你不记得了吗?"


我点点头。我的确是记得的。可她如何又能记得如此清晰呢?那只是一面而已。
而且,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清晨,在伟的宿舍门口,我甚至没有和他们打过招呼。


女孩子难道都是这么敏感的么?他知道察觉到那一刻,我正鄙视着她而憎恶着伟么?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些觉得无地自容了。


为什么说现在好像大哥哥了呢?大哥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上一次,她见到我的时候,我很年轻么?也许吧,我的印象里,伟比我大很多很多。从高中时候,我便是这样觉得的。


然而我的印象一向是非常不可靠的。比如阿文,我总觉得,他比我年轻很多。他拥有一脸少年般的微笑。


然而他应该是和我同岁的,而且,他的身材也是比我高大的。他虽然瘦,但肌肉却很饱满。他是热爱运动的。记得他说过,母校的运动场,给他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


一股热浪,在我小腹中翻动。有些类似我在实验室里偷偷观察Steve时的感觉了。也许是这秋天吧,一个孕育冲动的季节。


然而,Steve是安全的。可是阿文呢?我已经把那本日记深深地埋藏在箱子的最底层了,为什么仍旧时常想起他呢?我赶忙切断思绪。


佳慧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她在购物的人群中快速穿梭,似乎正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我追赶过去,小声向她询问。


她没有回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似乎猜到了些什么。我正要替她开口,灵机一动,改口道:


"你在找不方便时用的那种东西?"


她用力摇摇头,脸霍地红起来。她尽量压低声音,一脸难堪的表情:


"什么呀,不是。我在找方便时用的东西--手纸!"


我有些想笑,却忍住了。江南的女孩,难道都是这样的文雅么?


她丢开我急冲冲绕到货架令一侧去了。


我也转到另一侧,她正垫起脚尖,用力够着货架顶端一包包白色的巨大的塑料袋。


那袋子太高了,她使足了力气,却还是没有够到。


我于是走过去,她见到我,一脸兴奋地说:"我找到了,就在那上面,帮帮忙!"


我顺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实在有些忍不住要笑了。不过还是帮她把那袋东西取了下来。


"你。。。还用这个?倒是挺方便的。"


我边说边把手中的塑料袋翻转过来,背面一张巨大的婴儿照片,背着鼓鼓囊囊的diaper(尿不湿),正阳光灿烂地笑着,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儿,加上一头稀疏的发,如小老头一般。


我终于开始笑了。她锤了我一拳,也跟着笑起来,竟然比我笑得还夸张。


四周的目光齐齐射向我们。


一位慈祥的老妇人,笑眯眯走过来,手指那包diaper对佳慧说: "For your first baby? (给你们头一个孩子准备的?)"


佳慧没有立刻听懂,一脸的惶恐。


那妇人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微笑地看看佳慧,又看看我。然后补充了一句: "What a wonderful young couple! (多好的一对年轻人呀)"


这一次,想必佳慧是听懂了的。她再一次涨红了脸。她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也许是因为口语还不很流利,除了"No! No!"以外,竟然讲不出别的话来。


我站在那里,望着她们,默默微笑着。


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为何我不想帮助佳慧解释。我原本是不会希望佳慧难堪的。她的确是个可爱的女孩。


也许是她焦急的表情吧,我看得有些痴了。江南的女孩子,似乎相处起来,总还是有些乐趣的。


我们从Walmart里走出来。她的脸仍旧是通红通红的,似乎依然沉浸在刚才的难堪中。


午后的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停车场里暖洋洋的。


我说:"对不起,刚才。"


她说:"为什么对不起?不怨你嘛。"


我低头看着脚尖,两个人的影子已经缩成了小小两团。


"你很想念刘伟吗?"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问呢?我自己也有些诧异了。


可是她却很平静地回答:"是的。我很想念他。非常非常地想念。小冬,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多亏有你在这里。"


我不敢抬头看她。我的确感到惭愧了。


她一心一意地觉得,我是为了我和伟之间的友谊而照顾她。


然而,她却不知道,她和伟结合了,我却从来没有祝福过他们。而就在刚才,我竟然在判断和她在一起会不会快乐。似乎,我在利用她而完成我自己的诺言了。所有这一切,和友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伟之间,难道存在着友谊么? 我其实一直是憎恶着他的。


我原本就是没有原则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读到澜和辉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从来没有替梅考虑过。我一直一心一意地盼望着,辉能够为了澜而放弃梅。


我想,也许我还是应该丢掉阿澜的日记的。


即使把它藏在皮箱的最底层,难道就安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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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转眼间,佳慧已经到美国一个月了。


我和她的交往,远远比我预先估计的要频繁。


每周,我们都会一同开车去买菜。有时,我们还会一同去饭馆,或者去Mall(购物中心)闲逛。我原本不需要这么频繁地买菜,更不需要如此频繁地光顾购物中心。我一直以为,去购物中心,自然是为了采购的,以我的财力,又怎能每周到这些华丽而昂贵的地方采购呢?


然而佳慧是很喜欢去逛Mall的,尽管往往空手而回,每次到那里,她还是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光顾每一家店铺。


她会指着塑料模特身上苗条的套装问我好看不好看。


有时,我说好看,有时,我不置可否。


这时,她便小声嘀咕着:"阿伟一定会喜欢我穿这套衣服的。"


店外的走廊上穿流着各色的顾客,大都悠闲自得地漫步。也有个别打着领带,步履匆忙的,似乎正忙不迭地赶去什么地方赴约会。我随口回答:"那你就去试试吧!"


她于是立即兴致勃勃地躲进试衣间里去了,她的果断,令我感觉似乎中了一个圈套。


等待了许久,我的腿有些发酸了。我心里突然生起报复的念头。


她终于神采奕奕地昂首挺胸走出来。


我皱起眉头,抚摸着下巴,挑剔地注视着她,却不发一声。她于是有些惶恐了,转头对着镜子搜寻身上的不是。


当她开始由疑惑而变得有些愤怒的时候,我终于舒展开眉头,微笑着在她耳边低语:"不过,多难看的衣服,你穿了,刘伟那老色鬼也会眼前一亮。"


她会向我挥挥拳头,骂我一句"小滑头"。有时,那拳头也会果真就落到我肩膀上,软绵绵的。


我心里的确是释然的。甚至是有些快乐的。有一刻,我甚至觉得,为了这快乐,丢掉那本日记也是值得的。我于是有些惊讶了。我惊讶的,并不是为何这样想;而是为何这样想了,却不似以往那样惭愧了。


然后,她就笑着跑回试衣间把新衣服换掉。我知道她是舍不得买这样昂贵的衣服的。她的资助也不过每月一千三百美元。


我知道,我们的确是很熟了。就连她的房东夫妇,也时常拿我们取笑:"别人家的夫妻,也不如你们这样形影不离呢!"


在这个与故乡相距一万公里的小城里,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我们曾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我们开着同样的玩笑。有一天下午,就在那年迈的丰田车里,我们甚至共同高唱: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风把站间轻轻地摇。。。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那里。。。
当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轻轻飘荡。。。


唱到这一句,我们开始争论。我说是"小船儿轻轻飘荡",她却说应该是"红领巾随风飘荡"。


我们争执不下,却也无据可查。我们就只好用"啦啦啦"把这首歌唱完。


也许,女孩子总是很容易被最细小的事情所打动。况且,又在这万里以外举目无亲的异乡。或许,佳慧也是惧怕孤独的,她曾经习惯了依靠伟吧,她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接纳我了。


我果然是没有原则的。我毫无原则地接纳愿意接纳我的人。然而佳慧是不可以随便接纳的。因为,她是伟的妻子,很久以前,在伟的宿舍门口,我曾蔑视她而憎恶伟。也就是一瞬间吧,在这瞬间里,我却似乎把这一切都临时地忘记了。


然而,她毕竟是伟的妻子。我知道,她每周还是会同伟通电话的。


但仅仅通通电话又能说明些什么呢?她几乎每天都是会与我通电话的。她会打电话到实验室来,她并不担心Steve会接听。


于是我稍稍安心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只不过是给一个合得来的朋友打打电话而已。


其实,我又如何会了解佳慧的心理呢?佳慧她又如何会了解我的心理呢?


她也曾深夜打电话给我。她知道,我每晚十二点以后才回家,她也知道,我和房东的电话线是分开的。


尽管我不是每夜都准时到家,但是她似乎每天都有很多新发现,要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如果我回家晚了,她会从午夜12点整开始,每隔五分钟打一次电话,直到我接听为止。


凌晨的电话,总有新奇的事情要发生了。


比如这一晚,她兴奋地告诉我,就在这个周末的下午,密大的中国学生会将在休仑河边举办一个烧烤派队,庆祝中秋佳节。


"这礼拜天是中秋节吗?"我问。


"好像不是,哪有那么巧?"


"不是中秋庆祝什么?"


"是星期天呀! 大家总要都有时间吧?快点儿,去不去?"


"不去,我忙着呢,要背GRE单词,还要。。。去实验室干活。"


我不想见到学生会的人。我们本来已经断绝来往了。于是我寻到一个借口。其实,星期日,Steve是不应该到实验室来的,我自然也没活可干。


"那。。。我也不去了。 "她有些沮丧。


"你去吧!我送你去好了!送完你,我去实验室,忙到五六点,我再去接你,咱们一起。。。吃亚非(晚饭)?"


我笨拙地用我所谓的"上海话"讲出最后三个字。


她开心地笑起来。


星期天中午时分,她在河边下了车,我们讲好下午五点来这里接她,我便掉转车头,向实验室开去。


其实,实验室里的确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不过,至少可以上上网,也许果真背背单词。我仍旧是打算离开安阿伯的。


星期日的下午,实验楼里异常安静。教职员工们自然是不上班的,不过竟然连博士研究生们也不见几个。难道,他们都去庆祝中秋节了?


美国人自然是不会庆祝中秋的。不过这里的博士生,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大陆,台湾或者香港。他们想必都有过中秋的习惯吧。少了他们,这里果然清冷了许多。


我走在楼道里,地面很光滑,似乎能够反射出我的倒影了。


离实验室还有一段距离,那玻璃门却突然敞开了。Steve 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回头对着那扇门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迈开大步走了。


他如何会来这里呢?是来取东西的?还是来加班的?而现在呢?他要去什么地方?他竟然穿着和体的西裤和油亮的皮鞋。我的内心突然燃起一股好奇。也许今天,我会见到他的女友了。


我远远跟随着他穿过几条楼道。


他最终从楼的后门走出去了。外面是宽阔而空旷的停车场。并没有几辆车子
停在里面。我立在楼门内,隔着玻璃,目光默默地跟随着Steve结实的身体。


他径直向停车场的角落走去了,那遥远的树荫下,泊着一辆警车。
警车的门敞开了。一位带着墨镜的年轻警官,迎着Steve走过来,他身材并不高大,却很结识。他跨上那黑色的皮带表面,什么东西在闪闪发着光。


那一夜,也曾有这样一位年轻健壮的警官,他曾命令我抱着头趴在地上。他曾仔细搜索过我的全身。他的双手划过我双腿的时候,我感到了他掌心的温暖。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古龙水的味道。


这就是他了,走在Steve身边的警官!我这样顽固地想着。其实,我距离他们这样遥远,他又带着墨镜,我如何能够看清他的面孔,而且又识别出他便是那晚我曾遇到的警官呢?


他们正一起走回那警车。他们并未寒暄,只是并肩走着。彼此仿佛很熟很熟,又仿佛完全陌生。


然而,我看见了。毫不经意而且异常短暂地,警官牵起了Steve的手。只一秒钟,便放开了。


但一秒钟,已足够被我看到了。


警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没有掀起一丝尘土。


我走回实验室。


这个寂寞而漫长的下午,我无端地烦躁起来。 我仍旧没有见到Steve的女友。而且,似乎我原本就是不应该见到的。我很是后悔,为何要跟踪着他,一直到停车场呢?


我一直以为,我对Steve的观察是安全的。如今,我不再这样认为了。为什么,似乎全世界都是如此的危险呢?


为了躲避这个世界的危险,我每晚凌晨以后才回到住处,而且,留言机也被我关闭了。


然而很多个夜里,我仍然梦见辉,他穿了奶白色的衬衫和笔挺的西裤,打了黑色的领结,满脸十六七岁少年般的微笑。


我原本以为,我是快乐的。我原本以为,为了这快乐,丢掉那本日记也是值得的,关闭留言机也是值得的。可为什么,这一刻,我的思绪却变得如此苍白了呢?为什么,每天夜里,当我从梦境里醒来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变得如此空虚了呢?为什么在这些时刻,我却不敢自细品味我和佳慧在一起的快乐了?似乎那些快乐,突然简变得索然无味了呢?


我如何躲避得了呢?这秋天的温热,这秋风的挑拨。这个世界,又有什么角落,能够让我安全地躲避呢?


父亲啊,我又如何完成我的誓言呢?


我歇斯底里地从书包里抽出支票本,写下一千五百元。然后在收款人一栏填上阿文的名字,最后在备注一栏用中文写道:


"连本代利,敬请笑纳,如不兑现,将寄现金。"


我狠命把支票塞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下阿文的地址。


然后,我仿佛完成一件巨大的使命。


实验室里,那些张牙舞爪的金属支架,在墙壁上投射出令人心悸的影子。


我匐在桌面上无声地啜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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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下午五点,我准时到达河边的小停车场,佳慧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从车里爬出来的时候,她正缓步从河边走过来。背后的河面,被夕阳的光芒涂抹了,闪烁着金色的波纹。


我准备为她打开车门,她却轻轻握住把手,对我说:这样好的天气,我们在河边走走吧。


我问她中秋的聚会散了么?


她说四点钟就散了。


如此说来,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了。


我问她,难道聚会里没有见到熟人么?


她说见到了,陆敏夫妇也参加了。


我于是有些吃惊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搭房东的车回去,却站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她回答说,和你约好了的,何况,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风景,多耽搁一下又有何妨呢?


我便无话可说了。从实验室出来,我的心情依旧是低落的。而我的双眼,也依然有些涩涩的。


果然是秋天了。我们竟然踩着落叶了。河边的树林很茂密,树木高大挺拔,风姿错约。最精彩的,就是那树叶的颜色了,红,橙,黄,绿,紫,五彩斑斓地混杂着。


"你喜欢这里吗?"我问。


"很喜欢。这里,还有这座城市。"


"你不寂寞吗?刘伟不在你身边?"


"我很想念他,不过认识你,所以一点也不寂寞。"


两只大鸭子,中间夹着一队毛茸茸的小鸭子,从容地游泳,在水面划开一道纹路,倾斜着扩展开来,层层叠叠的。


"陆敏告诉我了。"佳慧的目光,随着那群鸭子慢慢移动着。


"她说,你替我付过两周的房费。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呢?"


河面上漂浮着一节断木。那队鸭子绕开它继续游着,队伍于是显得有些散乱了。


"我刚来美国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美元。我想,你也许也不富裕吧。"


我想起初到美国时对学生会的感激来。也许,他们原本不是成心和我断绝往来的,只不过,我悄悄躲藏了起来罢了。


"小冬,你真的很善良。"


那队鸭子终于消失在一丛芦苇的后面。佳慧的目光,就停留在那水面倒映的芦苇的影子上。


我弯腰拾起一块扁扁的石头,正想抛向水面,手却停在半空。


我有些无趣地把那石头又悄悄丢回地上了。


我忆起那天,也是在这里,阿文抛出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的波纹,把我的石子点出的那一串波纹都撕破了,挤碎了,或者说,混在一起,分不开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跟着那散乱的波光也隐隐地痛起来。


那天他告诉我,他不希望回台湾去。他说他不想成家,不想继业。


他却未曾告诉过我,他不想离开安阿伯。


我不曾给他机会说。


总有一天,他会发现,他是如何地憎恶着我。然而我呢?突然间,我发现,原来,我竟然也是憎恶着我自己的。


"阿伟昨天拿到签证了。所以,他很快就会来了。"


我正沉思着,佳慧的话有些令我吃惊了。


"他准备圣诞节前后来。" 她继续着,并没有流露出兴奋或是沮丧的表情。
我猜她一定还是兴奋的吧,为什么沮丧呢?难道,她不是一直在思念着伟么?


"好啊,祝贺你,很快就要和老公团聚了。"我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


"是啊。。。你说,他来了以后,我们三个人,能不能够象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经常在一起呢?"


我们三个人?为什么这三个人需要时常在一起呢? 伟也曾对我说过,咱们以后可以经常见面了。


"不知道。也许不能吧,刘伟不会吃醋么?"


"不会的,北航有不少男生和我关系很密切的,他从来不吃醋,更何况,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是伟最好的朋友么?他曾经这样告诉佳慧么?然而卧佛寺那一夜之后,我们的手指,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再纠缠在一起了。然后他认识了佳慧,我们几乎彻底断绝了往来。然而,他却曾经告诉过佳慧,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真的,他真的不吃醋呢!" 她又讲了一遍,似乎在说服我,又或是在说服她自己。


"不吃醋就好。"我有些虚弱地回答。


佳慧长出了一口气。


"就是,他从来不吃醋的,而且, 你们原本就是最好的朋友,他每次提起你,那神态,简直比亲弟弟还亲,我都有点受不了。你和我再熟,也比不上你和他熟吧?这样的话,以后我们三个一定可以无忧无虑地玩在一起了!不,应该是四个,我和阿伟,你和你那位!"


她又笑起来了。


我们果真要一天到晚的混在一起么?她果真希望如此么?伟果真不会吃醋么?然而我呢?果真就和他们混在一起了么?我的那一位,一位象她这样的江南女孩儿么?我们在一起会快乐么?


我很想努力把这些问题思考清楚。它们互相纠缠着,似乎都密切地关联着,又似乎彼此格格不入。然而此时,我脑中却突然空荡荡的。竟然连记忆都搜索不到了。伟,还有佳慧,还有我,我们三个人,是从何时开始相提并论的?


或许莫非,我们从来都是纠缠在一起的?伟纠缠着我的生活,而我却也一直纠缠着他的生活?


"他什么时候到呢?"我终于想起来一个问题。似乎是很重要的,可偏偏过了许久才想起来。


"十二月二十四号。圣诞前一天。"


"喔,还有两个月。"


"对!我想,这里的圣诞节一定比中国热闹吧!所以让他赶在圣诞之前来。咱们一起吃圣诞大餐好不好?"


圣诞夜,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大餐么?如果是真的,那将是我们共进的头一餐了。这里的圣诞果真比中国还热闹么?在中国,最热闹的节日,要数春节了。但是,在春节的前夜,在那鞭炮轰鸣的午夜之前,北京的街
道却是很寂静的。


美国的圣诞节,难道不是这样的么?如此重要的节日,人们都团聚在家里。
那么圣诞之夜,大街上也应该是冷清的了。


有去处的人们,回家共同庆祝着团聚的节日。


而我呢?躲回我漆黑的巢穴里去么?如果我躲藏在那里面,热情的房东会不会邀请我加入她家的晚宴呢? 所以,那漆黑的洞穴也是不能够回去的。这么说,我只有同伟和佳慧在一起共进这顿晚餐了。况且,伟也是曾经提起过的,他说:小冬,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而且此时此刻,佳慧的眼神里正充满了希望。


我抬起头,于是发现了她的眼神里的希望。她正注视着我。我沉默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她一直这样看着我吗?她的眼神里一直充满着希望吗?


我的目光似乎立刻也要随着她的眼神而变得温柔了。然而,她却把目光再次转向河面。我于是随着她,看向水面那一片粼粼的温柔的波光。


佳慧身上透着一股淡淡的力士香皂的清香。


她转身向树林深处走去。我跟着她,脚下是柔软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的肩不宽,却似乎拖住了一个夕阳。金色的阳光从林立的树影中钻过来,映红了她耳边的散发,那些发,正随着风,轻轻地飘扬。


秋天过去了,冬天就要来了。今年的圣诞夜,会不会落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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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伟很快就要来了。


赶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我帮助佳慧搬入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这所公寓楼坐落在校园边一座不高的丘陵上。学校的研究生公寓是要排队的,他们恐怕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排到了。


公寓楼的门口面对着公路。公路爬过这里,急转一个90度的弯,向山丘的另一侧蜿蜒而去。


这公寓的阳台俯视着工学院的校园。从这里望出去,满眼的树,满眼的云。
也有几角教学楼和一座新建的钟楼歪斜着的顶。还有休仑河边公路上繁忙的汽车。 当然还有休仑河,向天边蜿蜒着。


十二月十八号,距离圣诞节还有一周的时间,我们终于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我同她一起站在阳台上眺望着校园。树叶已经落光了,一片茫茫的毛茸茸的棕色。


她说她的确很喜欢这套公寓。她喜欢这些树,这些云。她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这里,这些便是她在安阿伯最留恋的东西了。


我说那很好啊,不如就一直住在这里吧,一直住到你们离开安阿伯。


我很随意地说,她却皱着眉,仔细思考起来。
我仍旧欣赏着风景。一对大雁,排成一字形,从很高的天空飞过,很匆忙的样子。是啊,不早了。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这些怕冷的鸟儿,为何此刻才仓促地往南方飞去呢?莫非它们也留恋这里的云和树么?


然而直到现在,还没有落过雪呢。今年的天气,有些过于温暖了。人们都在议论着,如果不曾落雪,如何才能过一个白色的圣诞呢? 而如若不是白色的,这圣诞又如何能够完美呢?


大大小小的商店里,已经在播放着圣诞歌曲了。家家户户也都在自家门窗上或房前的树枝上挂起彩色的小灯泡。有些花费心思的,还在屋前摆出各种动物形状的灯饰。有些类似北海公园元宵节夜晚那灯会的景象了。


只不过在安阿伯这里,人们只会通过车窗匆匆地欣赏它们。路上仍旧是看不到行人的。没有行人,这节日就似乎冷清很多了。


"不过这个公寓也是有缺点的。"佳慧突然开口了。原来,她一直在思考着刚才的问题--是否一直居住在这里,直到她和伟离开这座城市。


"什么缺点?"我饶有兴趣地问。她如何知道,我的思想,曾经随风飘了很远很远,一直飘到北海公园那元宵节的冰灯会上去了。


"这门前的路太陡。弯太急,冬天下了雪,路滑起来,车子是不好开的。"


原来,她也曾经想到过雪的。


看她认真的神情,我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不对吗?如果是晚上,开车的人就一直开一直开,说不定看不到这个急弯,冲下山去了会不会呢?很陡呢!会没命的。" 她严肃地说。


我并非觉得她的想法幼稚可笑。只不过,她一板一眼的表情,令我有些忍不住了。


我抬起手臂,指指路边的牌子:"人家不是告诉你了,限速15英里? 还有前面那个牌子,上面标得很清楚,前方有急转弯嘛?"


"是吗?我。。又不认得那些牌子,就给你笑话了。" 她的脸又微微红了起来,有点生气似的。


一时间,我突然想去握握她的手,又或是抚抚她的肩了。我连忙把自己的右手握在左手里,狠命捏了捏。


"没关系,以后教你开车就是了,你就看得懂了。"


"你会教我开车吗?"她似乎立刻就把刚才的不快忘掉了。


"是的,我。。。我教会了刘伟,让他再把你教会。"我改口了。似乎这才是我应该说的。


"哦,是的。这样更好些。"她回答。


我们于是又沉默了。我却不清楚,她这次又在思考些什么。


但是,我果真会教伟开车么?使用这架年迈的丰田车么?我会是一位合格的老师么?我会同阿文一样有耐心么?


也许吧。不过即使是这样,阿文呢?他如果早知道我会做伟的老师,还会愿意把他的车卖给我吗?


他原本是希望把丰田送给我的。然而,我却拒绝了。似乎,我拒绝了许多许多,然而,我仍旧是亏欠他的。亏欠他许多许多。


我想我实在是多虑了。


阿文此时正在两千英里以外的地方。他一定早已收到我的信了。因为,那一千五百块钱,他已经从我的账户里提掉了。


然而,我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也没有收到他的email。我更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我早已把电话留言机关掉了。


他想必已经非常憎恶我了。又或许,他已经忘记了。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了。然而,我又为什么要在乎呢?我的目的似乎都已经达到了。


但是,难以否认的,我开始痛恨自己了。痛恨这个在圣诞夜没有去处的孤独地生活着的人。我独自给自己做饭。做完饭,独自一个人吃。我仍然时常烹制鸡腿顿土豆,又或是排骨顿土豆,现在已经不若以往那么难吃了。佳慧教会我使用葱姜花椒八角和料酒了。


而且,她还教会了我如何炒蛋炒饭。


然而,打蛋的时候,无论从大的一头,又或是从小的一头,我依然会把蛋弄得支离破碎,一片狼疾。


佳慧曾经笑着说,你一定对打蛋有心理障碍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象你这么大的人不会打蛋呢。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蛋黄和蛋清正从指间流过,鼻涕似的。我几乎有些想哭了,然而,我却跟着她笑。我毕竟是成年人了,我是有微笑的本事的。


佳慧于是手把手地教我。她靠得很近,我清清楚楚地闻到那股力士香皂的味道了。


我连忙撒谎说不舒服,不想再继续练习烹调了。


她有些紧张地问我要不要去医院。她自责地说,都怪她不会开车。她要打电话给陆敏夫妇。


我就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现在已经好了。我说我们还是不做饭了,今晚出去吃吧。我请客。


她并不是很愿意出去吃的,因为这样毕竟是很浪费的。但是看到我恢复健康了,她也高兴起来。


她是丝毫不喜欢快餐的。不过,为了省钱,她仍旧执意到快餐店。


我们最喜欢市中心最繁忙的那条街上的麦当劳。这里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繁忙的,仅仅在吃饭的时间,学生们才从校园的各个角落,聚集到这条街上来。


满街的年轻人,夹着书本,捧着咖啡或汽水。有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兴高采烈地聊着;也有独自一个人低头赶路的,脚步很急很急的。


这个时候,白色的蒸汽纷纷从咖啡杯里冒出来,或从嘴里或鼻子里冒出来,在人们的头顶盘旋着。


那行人,那白气,看上去,有一点点象清华园了。


清华园的冬天,也是非常寒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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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圣诞节的前一天,十二月二十四号。


伟的航班应该在下午一点钟到达。


中午十二点,我准时去接佳慧,她却告诉我,飞机晚点了,要下午五点钟才能够到达。


她说她打过电话查询,北京下雪了,天气不好,飞机起飞的时候就延误了。


北京已经下雪了。然而这里,比北京更加寒冷的安阿伯,却至今还未曾下过雪。


不过,在童年的记忆里,北京似乎也是经常下雪的。我曾坐在我家的阳台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楼下的孩子们,做着各种关于雪的游戏。


那狭小的阳台上也是会落一些雪的。很少很少一些。我学着楼下孩子们的样子,用手把雪搓起来,揉成团。很可怜的一小团,很快就融化在手里了,变作一团污黑混浊的泥。


然而那雪,原本是那么纯洁。而且,楼下孩子们手中的雪,也是纯洁的。那些很大团很大团的雪球从他们手中飞出来,那样洁白,高傲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接着,那雪团就打在谁的身上。它破碎开来,仍旧是晶莹洁白的。


然而我手中的雪却变得混浊而肮脏了。我连忙躲进屋里,躲回那些杂物堆里,躲回我自己的游乐场里。


佳慧说这下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圣诞晚餐了。


我说好啊,咱们吃什么呢?


她说,就吃饺子吧,阿伟最喜欢的。


我于是开车带她去中国店采购了韭菜和猪肉馅。这一天的中国店似乎也比往日更拥挤了。物价也随着人流飞涨了起来。韭菜是非常昂贵的,四美元一磅,是肉馅价钱的两倍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又经过休仑河上的那座桥。佳慧的新公寓,需要时常经过这座桥的。


佳慧说,上一次到河边来你还记得么?这里的树很漂亮呢。


是的,那些美丽的树。它们曾经拥有五彩的叶子。然而,那时是秋天,而现在,叶子想必已经落尽了,这里应该只看得到那棕色的突兀的枝杈了。


她又说:"我们停一停吧,我想看看现在这里的样子。"


我把车停在河边的小停车场里。这停车场并不大,似乎只有十几个车位,却显得特别空空荡荡的。这与我第一次来时的印象又有所不同了。我的记忆里,那个庸懒的春天的午后,这里曾是个不小的停车场,有许许多多的车位,而且停满了车。


仍旧还是那些树,然而它们不再五颜六色。河面上微微有些冻了,也看不到鸭群。而且,天空并不晴朗。乌云压上来了,风虽然不很猛烈,却异常寒冷,直冻到骨头里面了。


我们沿着河岸走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冰冷。


风大了起来,掀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佳慧扭转过头。我用身体挡住她。


她把头压得更低了些,几乎藏在我怀里了。


这一阵风,吹了很久很久。冷风吹透了我的外衣,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就在几个月以前,这里还是春天。春天午后的阳光曾经那么温暖,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那时,我和阿文就坐在这里。那时的一群野鸭,现在也许都藏到芦苇里冬眠去了。那时降落在这里的大雁,一定也飞到南方过冬去了。


这恼人的北风,竟然又让我想起阿文来。他现在如何呢?想必正沐浴着加州的阳光吧。听说那里四季如春,他是否还会对那春天的气息过敏呢?


那里一定也有同样美丽的河流吧,他是否再次坐在河边,思考成家继业的问题呢?


他还记得小人国的故事吗?


会记得的。他原本就是记得的。只不过,也许坐在他身边的人不曾向他提起这故事吧。
他身边会坐着人么?一定会的。他的身体时刻散发着少年般青春的气息。他原本就是年轻而且英俊的。


然而我,却正在用我的背抵御着寒冷的北风,躲在我怀里的,是佳慧,是伟的爱人,我却一直憎恶着伟。我觉得自己在渐渐衰老了。我的感觉已经彻底麻木了。


突然,不远处的停车场里,传出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知哪辆车凶猛地加着速,驶远了。


我们抬起头。老丰田还停在那里。


停车场原本是空空荡荡的,难道我曾忽略了,还有另外一辆车,也曾孤独地停在那里吗?


又或许,那车在我们之后才到来,车里的人因为惧怕寒冷,忙不迭地离去了吗?


反正,那车已经离去了。这里毕竟是寒冷的,这里的树也早已落光了叶子。
这里早已不再是那春天午后温暖得令人颓废的河堤了。


我和佳慧并肩走回停车场。风实在是太寒冷了,在这寒冷的北风中,我闻不到她身上的力士香皂的味道了。


我们一直沉默着。零散的雪花飘下来了。


终于还是没有错过,一个白色的圣诞节。



25


我和佳慧马上就要赶到机场的时候,一驾巨大的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航班正从我们头顶徐徐滑过。


这一刻,加慧毕竟还是焦急了起来。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冲进大厅里去了,我就等在车里。


伟会有什么变化呢?大概不会吧,毕竟,五个月前,我还见过他的。既然他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心里又为何紧张呢?


每时每刻,佳慧都有可能会伴着他从那扇透明的自动门后面走出来。他一定会自己托着最沉的箱子的,佳慧呢?是甜蜜的挽着他的臂,还是帮助他一起牵着那箱子呢?


那两扇玻璃门在不停地开关着,走出各种各样的人来,胖的,瘦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


我突然间有些后悔答应佳慧要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了。


有人突然敲我的车窗玻璃。我转过头来,是一个黑黑胖胖的警察,正掘着嘴瞪着我。白色的水汽从他鼻子里冒出来。他的眼睛铜铃般的,白得有些骇人。


我连忙摇下车窗。他对我说,这里不能停车,如果不开走,他就只好给我开罚单了。
这个规定我是听说过的。但是,我可以开车绕机场兜个圈再回来。我发动了汽车。


我又回头望一眼那两扇玻璃门。它们正打开着,从里面走出一位上年纪的黑人妇女,左手吃力地拉着箱子,右手领着一个小女孩儿,三四岁的样子。而她手里,正紧紧攥着一个巴比娃娃。那巴比的腿背小女孩儿攥着,头朝向地面。她那金色的头发挽成的辫子有规律地摆动着。


我踩下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很多人在上下车。很多人在告别。很多车正焦急地等待着一片稍做停留的空间。很多警察在驱赶着等待的车辆。围着机场转一圈并非轻而易举的。


我再次驶近刚才停泊的地方,伟和佳慧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并没有搀扶着他。


他只有一个箱子和一个背包,很大很大的箱子和背包,他一个人拖着和背着。佳慧只是站在他身边。


远远的,佳慧举起手指向我的车。伟于是托着箱子迎了过来。那马路的边沿有些高了,伟的脚步有些踉跄。佳慧便走上去搀扶着他。于是他们两个就连在一起了。她另外一只手也扶上那箱子的拉杆了。


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然而他却没有看她。他始终面对我的车子,急急地赶路。他的步伐似乎也是很疲惫的。


他离我更近些了。我终于看清他的眼神了,似乎有些许期盼,些许怨恨,些许犹豫,却都稍纵即逝了,只剩下疲惫了。不过他却开始微笑了。他也是成年人,他也是晓得微笑的本事的。在我的印象里,他原本比我大很多很多的。又有什么是我晓得而他不晓得的呢?


我把车停稳,跳下车打开后排的车门。那箱子果然是太大了,后背箱里是无论如何放不进的。


我和他一同抬起那箱子,把它塞到后面坐位上。于是我和他便连接着了,我的手背碰到他的拇指了。箱子的确是太沉了,手臂是无法移动的,只好紧紧贴住他的拇指,越来越紧,那拇指已经微微陷到我的皮肤里面了。


而佳慧,独自站在旁边观看着。


箱子终于放妥了。我飞快地抽出手臂。他的拇指却仍然愣在半空中,只停留了半秒钟的时间罢了,却很久很久似的。我手背的皮肤微微作痛,仿佛那半空中的拇指仍然陷在里面似的。


佳慧沉默着转到车的另一侧,打开另一个后车门,坐了进去。


于是伟就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了。


我们驶出机场。雪下得更加大了。


一路上,我们寒暄着。我问他一路是否顺利。他说顺利。佳慧说晚点了四个小时还顺利吗?他便说,还好,只是起飞的时候耽误了,北京的雪下得好大。


而后,我们便都沉默了。他似乎很疲劳了,他合上双眼,把头养靠在椅背上。他的喉骨仍然是那样突兀着,上下游动着。我几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了。


我胡乱抓起一盘磁带。汽车音响里仍旧传出王菲那颓废的声音来。


我有些气急败坏了,为什么总是这盘磁带呢?总是这些颓废的歌? 我难道惧怕这些歌了么?我难道惧怕这颓废了么?


雪,正铺天盖地般飘散下来。


高速公路上原本飞速行驶的车子,都放慢了速度,排起长队,如蜗牛般爬行。


天早已彻底漆黑了。


明亮的车灯照亮了车前飞舞的雪花,鹅毛般大的,晶莹而且洁白。


高速路边的雪沟里,时不时见到几辆歪斜地停在那里的车子,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耀眼而木纳的车灯,如同圆睁的发呆的双眼,在纷飞的大雪中,无奈地等待着拖车的到来。


除了它们,便是满眼红红的尾灯了,在风雪中长长地排向远方,看不到尽头。


爬行了很久很久,我们终于拐上了开往佳慧和伟的公寓的那条路。


原来,下着雪的夜晚,这有些崎岖的坡路果然是难行的。我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尽管前面不在有闪烁着的尾灯,我们的车却仍旧缓慢地爬行着。


那急转弯的提示牌和限速的牌子在车灯的照射下,即使是在纷飞的雪中,也仍旧是醒目的。我小心翼翼把车在路边停稳。息了车灯,前方一片漆黑。路面早已便成一片纯白,在公寓楼前昏黄的灯光的映射下,隐约向前方延伸下去。


然而我知道,前方的黑暗里,那路似乎一直延伸过去的方向,却是没有路的,而是一个不很高却陡峭的悬崖,这路已顺着山势急转而去了。


或许,我的记忆,正如这黑暗中的路吧,沿着印象里的轨迹,无止境地延伸下去,早已逾越了现实的轨道,只不过,在一片漆黑无底的深渊的上空延续罢了。


已经很晚了。我匆匆把下午包好的饺子拨入沸腾的水中。佳慧就在我身后忙碌着,翻找着酱油,醋,蒜和香油这些佐餐的辅料。


伟站立在屋子中央,有些不知所措了。毕竟,这是一间陌生的公寓,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的陌生的城市里的一个陌生的公寓。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然而此时,他却已经非常疲惫了。


"蒜呢?中午才买的?"佳慧问。


伟茫然地原地转一个圈。


我回答:"在冰箱抽屉里,随手放的。"


佳慧打开冰箱,笑着说:"藏这么严实干吗?防贼呀?"


我几乎要附和着笑出来了。然而,伟却皱着眉,严肃而沉默。


我于是收起笑容。我原本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我把手中的笊篱递给伟,我说,做主人的,怎么好意思一直看客人忙碌呢?


饺子的味道的确是不错的。然而,最后几锅却破了很多。也许是搅得太用力了,也许是煮的时间太长了。


没多久,我们都停住筷子。佳慧的饭量原本不大,伟可能是旅途劳累了,而我呢,本不觉得俄的。


佳慧说,阿伟一定很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我于是起身告辞。


佳慧有些担心了,她说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呢,不如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我把目光转向伟。我于是又看到了那些许的期盼,些许的犹豫,些许的怨恨。一切又都是转瞬即逝。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微笑。他转身走进卧室里去了。


我立刻快步地离开了。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在这里留宿过。就连这一顿晚餐,我也是一直在犹豫的。况且此时,屋里的空气似乎有些稀薄了。


的确很晚很晚了。雪还在下着,却不若刚才那般大了。


圣诞的钟声想必已经响过了。原本就很冷清的街道早已灭绝了人迹。


然而,路边各家门窗上悬挂的灯饰仍然闪亮着,伴着满天的雪,果然是一个白色的圣诞节。


我突然感到了一丝节日的气氛了。隔着窗户玻璃,一家人家的客厅里仍然亮着灯,那里面没有人影,一棵被点缀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孤独地立着。然而,它的孤独应该是短暂的。到明天早晨,天亮的时候,这家的小主人们便会来到它跟前,兴奋地拆开树下的礼物,然后尖叫着投入父母的怀抱了。


我的汽车音响里依然放着王菲的歌。又是那首最颓废的,那首关于玫瑰的和关于快乐的歌。


你快乐,于是我快乐,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重蹈覆辙。如何地重蹈覆辙呢?伟就那样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皱着眉,严肃而沉默。莫非,他也是憎恶我的?这许多年来,在我一直憎恶着他的时候?


我突然又想起阿文来了。洛杉矶的圣诞夜是一定没有雪的。然而,那里的圣诞会不会有这些灯饰呢?在这欢乐却又冷清的夜晚,阿文又会做些什么呢?


他会和谁共进晚餐呢?圣诞夜那代表亲人团聚的晚餐。


我又如何可以重蹈覆辙呢?


车子终于驶到住处了。


房子里没有灯光。我突然想起,犹太人是不需要庆祝圣诞节的。而且,房东老太太曾经提起过,要去芝加哥和孙子一同欢度新年,想必今天就已经启程了。我以往有关她会邀请我加入圣诞大餐的顾虑竟然是如此的多余。


我在路边泊好车,然后快步走向那房子。走向我的洞穴。那里虽然漆黑而且孤独,但是,那里是温暖的。这一场迟来的暴风雪,似乎把这许多日子以来所拖欠的寒冷,连本带利地都还了回来。


马上就要踏上门前的台阶了,我却猛然发现一个瘦长的人影,立在面前,两三米的距离。


一尊雕像般,沉默而僵硬地立在门前。


这夜的确是太漆黑了。


他侧立着,低垂着头。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那鼻梁的轮廓,笔直挺拔的。


他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很低。


他身上的黑色皮衣微微闪着光。


他一条腿直立着,另一条腿微微弯曲着,那腿的轮廓,有些长,也有些细了。


我跨出一步,上前挽住他的肩。那光滑的皮衣正冰凉着。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然而,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而且颤抖着:


"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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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我拥着阿文钻进我黑暗的洞穴里,拧亮了灯。我顾不得他身上的浮雪,正化作无数条溪流,最终滴落在地毯上。


一层厚厚的白雾,凝结在他黑色细边眼镜的镜片上了。于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见他的面颊,通红的,那颧骨,微微耸立着。


他的面颊何时变得消瘦了呢?


他的唇也是通红的,稍稍有些发紫了,却紧闭着,那下唇也许被牙齿咬住了,很薄很薄似的。


我为他摘掉帽子,脱掉黑色的皮衣。那皮衣里面,只有一件洁白的绒线衣,紧紧竖立的领子也有些湿了。


他的身体似乎也比以前单薄了些,而且此刻正冰凉着,没有以往的热度了。


他仍然站立着,蒙着雾的镜片正渐渐变得清晰,我却鼓不起勇气去注视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了。


我轻轻按他的肩,他的身体却顽固地僵硬着。


不,并非是完全僵硬的,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很细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着。


他额前几屡低垂的直发也随着微微振颤着。


我飞奔到浴室里,取出一条浴巾,把阿文裹在里面。


我希望拥抱着他,勇我的体温温暖他寒冷的身体;或者用我的双手,揉搓他那几乎冻僵的胸膛。我非常强烈的希望着。


然而我怕。我怕触摸到他鼓涨的肌肉下面坚硬的骨骼,我怕他的面颊又滚烫起来,如那夜一般灼烧着我的脸。


我的手,只敢隔着浴巾,轻轻扶着他依然宽阔的肩。


他终于顺着我手掌的力量,在床边坐下来了。


我匆忙地蹲下去,为他脱去皮靴。想必他镜片上的白雾已经化净了,我却更加不敢抬头去探望了。他脚上的皮鞋,被雪水浸润过了,漆黑而明亮。


可是他的目光,我能躲避多久呢? 我努力抬起头。


我于是知道了,他其实并没有注视着我。他的目光,茫然地直穿入那墙角的黑暗中去了。


我认真地松开纠缠的鞋带。那靴子底下附着的积雪,滚落到地毯上,化作两团黑泥,就如童年时我手中的雪团一般。


他的白色袜子已经湿透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剥下来。


他的双脚苍白而冰冷。


我无法克制自己那非常强烈地愿望了。


我跪在地毯上,解开自己的衣衫,把阿文的双脚深深埋进怀里。紧紧顶着我炙热的胸膛。


他的双脚,冷却着我炙热的立刻便要燃烧起来的胸膛。


他终于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了。他终于在闷着声音抽泣了。他的双脚,却依然紧紧裹在我的怀里。


我抚摸着他的脚踝。光滑而冰冷的。


我缓慢地低下头,我的下颌,我的脸颊,便贴着他细腻却嶙峋的脚背了。那上面,我滚烫的泪水,又沾回我的唇,渗进嘴里,有些咸,有些涩。


我膝盖下面那团黑泥,正渗透进我的牛仔裤来,穿过毛裤,冰镇到我的肌肤了。


我如此拥抱着他的双脚,过了很久很久,它们渐渐温暖起来。


然而,他却突然挣脱了双脚站立起来。他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摸出些什么,丢在床头。


丢在我眼前。


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他的肩,仍旧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仍旧茫然地洒向那墙角的黑暗。他说:


"这里,你的钱。你只欠我一千三百元,你已经还清了。"


他又说:


"祝贺你了,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今天下午,在河边,我见到你们了。"


我望着那两张钞票。它们正缓慢地从床头飘落到地上。


我似乎突然间瘫痪了。无法移动我的双臂,去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被泥水浸泡着的钞票了。


今天下午,在河边,那一阵寒冷的风,佳慧几乎躲在我的怀里了。然后,我们便听见那一声尖锐的汽车加速的声音。那便是阿文租来的车了。


我的心脏似乎僵硬起来,僵硬得支离破碎了,一片片,一块块,刺进胸腔的每一个角落里。


他开始穿起那双仍旧潮湿的白色袜子。


我要站起来!我要拥抱着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然而,我仿佛仍旧在瘫痪着。我的四肢,毫无知觉地僵硬着。


电话铃声响了。突兀地响了。那尖锐的声音,如电流般流过我全身。我猛然跳起来,抓住阿文的胳膊。


他停住手,抬头紧盯着我的双眼。


这便是他的目光了,熟悉然而陌生的目光。我终于确信,阿文是憎恶我的,就如同我曾经憎恶伟一样。


然而现在,我却只憎恶我自己了,竟然憎恶地如此之深,我有些惊惶失措了。


我仍旧拉扯着他的胳膊。然而,我说些什么呢?那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不是我狠狠地塞进信封里去的么?


我床头的电话留言机,不是我偷偷关掉的么?


那阿澜的日记,不是我把它埋藏到箱子的最底层去的么?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如此憎恶着我自己,又如何可以不让阿文如此憎恶我呢?
电话铃声依然突兀地响着。


"阿文,别走!"我终于说出来。


"冬哥,我等了你一晚上,就是为了把钱还你。现在还了,我要回洛杉矶去了。"


"别走!"我继续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我还要赶最早一趟航班。"


他甩脱了我的手,很坚决地甩脱了。他的眼睛里,仍然噙着泪,他却用很平静地声音说:"快接电话吧,响了很久了。"


我茫然而机械地走向电话机。听筒那边却传来佳慧抽泣着的声音。那声音很尖锐很清澈,穿透到这洞穴的每一个角落了。


"小冬,小冬,我们吵架了! 阿伟他。。。他骂你和我。。不要脸!"


阿文已经开始穿那双黑色的皮鞋了。


"他说他早就开始怀疑了,他说,很多次他打越洋电话过来,不是我不在家,就是占线。。。"


阿文系着鞋带。


"陆敏告诉他,让他打电话到你家,说找到夏冬就找到我了!"


阿文穿上黑色的皮衣,带上帽子。


"阿伟他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 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凶过, 我们吵起来, 他就跑出去了! 我怎么办,怎么办哪?"


阿文专心致志地穿戴完毕,向楼上走去了。他的皮靴踏在木制楼梯上,发出沉重的"咚咚"的声音。我的五脏六腑都似乎随着那声音在抽搐了。


他马上就要消失在楼梯上了。然而,他却停住脚步。他扭转过头,看着我。
黑暗中,透过那黑边眼镜的镜片,深邃的目光直刺到我的身体里,穿透了。


他立在木制楼梯上,一瞬间,很瘦很高的身影,仿佛又凝固了。


"小冬! 你快来吧! 求求你了,好吗?你怎么不说话呀?" 佳慧的声音更响亮地放射了出来。


阿文转过头,更坚定地走了。


我听见大门敞开又关闭的声音。然后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越来越远了。


佳慧更加剧烈地抽泣着。


我猛地甩下电话,冲出房子,跳上汽车,发动了引擎。


我要去机场。


那天,我离开北京,没有人为我送行。


而今天,我要为阿文送行,尽管,他是如此地憎恶着我。


27


天仍旧是漆黑的。雪却已经停了。


我到达机场的时候,这里一片灯火通明。早班的航班已经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了。


这圣诞节的早晨,机场竟然异常拥挤。如此多的人,是赶着回家呢,又或是出远门探亲访友呢?


无论如何,他们正盼望着团聚。


然而我到这里,却是为了别离。


如此繁忙的清晨,如此多的航空公司,我又如何知道,阿文将要乘坐哪一班呢?


我疯狂地搜寻着每一家航空公司的电视屏幕,纪录着所有飞往洛杉矶的航班的登机地点和起飞时刻。最早的一趟,是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起飞时间,早上五点五十分,在B15门登机。


我抬腕看看手表,五点二十分。已经开始登机了!


穿过安全检查,我向B15门奔去。


远远的,我看见阿文的背影。


我猛赶几步,他已经走到登机门前。


一个身穿西北制服的金发女郎,正面带微笑地接过他手中的登机卡。


我突然想要呼喊,我想告诉他,我来为他送行了。


然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了。为什么要他知道呢?那西北公司的金发女郎,一脸阳光灿烂的微笑,然而我呢?一个他如此憎恶着的人。在他离开的这一刻,又怎会愿意见到我呢?


那两百块钱,正躺在我那地下室的地毯上。躺在那团乌黑的泥水里。我们已经互不亏欠了。


那几团乌黑的泥水,也许已经蒸发了,只在地毯上留下两片黑色的印记。那印记一定是很难清洗的了。然而,无论如何难以清洗,它最终还是会被清洗掉的。


或者连累了那整块地毯,一起被扔掉了。那原本是块很旧的地毯了。


金发女郎似乎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阿文一步迈进登机门里,却又突然站住了,他回转过头来。


我慌忙转身藏进越来越拥挤的准备登机的人群里。


远处明亮的玻璃窗里,反射出阿文的身影,他扭着头顿在那里,似乎在搜寻什么。后面排队准备登机的乘客开始催促了,那金发女郎也正用手轻轻拂着他的肩。


他的肩膀看上去仍然是宽阔的。不知她有没有触摸到肩头那鼓胀肌肉的缝隙里突兀的骨骼了。


阿文终于迈开步子,瞬间便从登机门里消失了。


然后是络绎不绝的人流,向那狭窄的门里涌进去。


等在外面的人们则交谈着,挥着手,或者拥抱着。


还有一些人,独自一个人上路的,排在长长的队伍里,耐心地等待着。


我回转过头,向机场外走去。


阿文终于已经离去了。我的纠缠不清的记忆,似乎也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终于真真切切地明白,我不再憎恶伟了。如今,我只憎恶着我自己了。


我要告诉他,这许许多多年,我和他一直彼此纠缠着。即使不在他身边,我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生活,他也从来没有离开我的生活。


然而,从今天开始,我永远都不会再纠缠在他的生活里了。不会再纠缠在他和佳慧的生活里了。


我的步伐越发地轻快起来,到后来,几乎是在飞奔了。


我年迈的丰田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昨夜的积雪,已经被扫雪车高高堆在路边了。那宽阔的路面上,满是枞横的被盐水溶解的污泥。


在那急转弯的标志牌下面,我泊好车,迫不及待地冲上楼去,按响了伟家的门铃。
伟铁青着脸站在门内。里间卧室的门虚掩着,隐隐传出佳慧的抽泣声。看来,伟的出走其实是很短暂的。


他怨愤的表情,仿佛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把他压在最底下了。


那双浓密的距离眼睛很近很近的眉毛,在他额前几乎快要纠缠在一起了。那下面的一双眼睛正布满了错综网罗的血丝。他原本深邃的目光,此时却象燃烧的火焰,立刻就要喷射出来了。


我也从未曾见过他如此愤怒。


"夏冬,你来的正好!" 他低声咆哮着。毕竟,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家,他即使愤怒,也仍旧是忐忑的,也仍旧是顾忌着面子的,他似乎害怕惊扰到周围那些陌生的邻居们了。


"是。" 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却仰起头对住他的目光。我是来了结所有的一切的,对他,对佳慧,我已经毫无内疚了。


"你。。。于佳慧都承认了!你。。。你怎么可以。。。" 他更加愤怒起来。


"承认了?承认什么了?有什么可承认的?"我有些诧异了。


"呸!还非要我说出来?不要脸!你们。。。你们每天。。。浑在一
起。。。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是。。。她的朋友,她的情夫!" 他愤怒得似乎立刻就会爆炸开来一般。


佳慧么?她承认我们每天在一起么?她想证明些什么呢?一股奇怪的力量再我胸口翻滚,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如此的可笑,我几乎要笑出来了。我努力抑制却再也抵挡不住了,我终于笑了出来。笑得越发不可收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猛然间,一股疾风直对着我的面孔刮来。一声清脆的掌音,我左侧的面颊灼烧起来,一股粘稠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来,滚烫的。


我却仍然止不住地笑着。我回转过头,向楼下跑去。我该离开了。难道不是么?还需要我做什么呢?一切不都已经了结了么?这一记耳光,多完美的一个结尾呢?


我继续笑着,直到我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我笑得眼泪也流出来了。


背后却传来伟的呼喊,仍旧是怨愤的,却添加了更多的绝望。


"小冬! 夏冬!你这个混蛋!你别走!你不要走!你滚回来!"


在后视镜里,他赤着足在雪地上奔跑。但是我的丰田已经开动了,把他甩在后面了!


"小冬! 我好不容易才来到美国!小冬!我终于又可以和你在一起了,小冬,你这个混蛋!你滚回来!"


他仍然在奔跑着。他开始肆无忌弹地咆哮了,他已经不在乎惊扰这个陌生的城市了。
他的发飘舞着,似乎很久没有修剪过了。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了。


这就是我曾经一直憎恶着的伟。


他曾经圈住我的腰,用脸颊贴紧我的耳;他也曾经甩掉我纠缠着他的手指。


我仍旧笑着。那后视镜里的景象却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我的脚狠命踩在油门上,车子飞快地把伟的影子越甩越远了。


我突然感觉无比的轻松。一切吧,所有的一切,都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此刻,我竟是如此的自由。


那后视镜已然变得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楚了。我闭上双眼,我的丰田车却剧烈地震动起来。


我飞起来了!我的老丰田,它载着我冲过公路的护栏,飞起来了!


我们穿越那些披着雪的树的枝杈。


我的视野里不再有泥泞的公路,而只剩下那湛蓝的天空和多姿的云了!


接着,是那被昨夜的白雪银装素裹的树林,那宽阔却蜿蜒着的休论河,永无尽头般地向天边流去。


我和我的车终于开始顺着山坡翻滚了。


那急转弯,我终于还是把它忘记了。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曾经飞翔,几乎飞到那婀娜的云朵里面去了。


整个世界都在翻滚着,翻滚着。


整个世界都向我收拢过来,碰撞着我的头,挤压着我的身体。


我要挣脱这个世界!挣脱这个把我紧紧包裹的令我窒息的世界!我奋力挣扎着,似乎在抵抗着全世界了。


终于,一切都平静了。悄无声息了。


终于,我从这个包裹着我的世界里挣脱了出来,我得到彻底的自由了。


这冬日清晨的空气多么清新。我的手指似乎触摸到地面上覆盖的白雪了,冰凉的。
难道,我已经安静地躺在洒满阳光的草丛里了么?


那么,我那年迈的丰田车呢?我如何就离开它了?我有些留恋它了,我想再听一听王菲那颓废的歌声。那首关于快乐和玫瑰的歌。我努力睁开眼睛,一轮明日就在眼前。无比的耀眼。


原来,天已经大亮了!为何我此时才意识到呢?


天已经大亮了,这座城市也应该从昨夜的梦境中苏醒过来了。然而我却非常困倦了。似乎很久,都不曾睡眠了。


我的确似乎马上就要睡去了,然而天已经大亮了,一切都明亮了。似乎过于明亮了,亮得发白了。


发白了。一切都变成白色了。


一切都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无边无际的纯白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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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在这一片渺茫的纯白中。我缓步前行。


又或者说,在缓慢地向前飘移。我的双脚似乎踩在真空里。


我没有任何感觉。不痛,不痒,不欢乐,也不悲伤。


一切都很平静而安详。


我的前方,隐约出现一个五彩的光环,在慢慢的扩张。


很美的如彩虹般的光环。我迎着它的召唤,继续前行。


越来越近了。似乎就在眼前了。


我却听到一个声音,悬挂在半空中:


"你准备好了么?"他问。


"是的。"我回答。


"果真准备好了? 没有任何牵挂了?"


我犹豫了。


我的记忆里只有一片空白。我似乎没有姓名,没有感觉,没有思想,未曾见过任何人,也未曾去过任何地方。我生于这一片混沌的纯白中,我便是这无边虚无中的一部分,我的存在本没有目的,我的存在原本就是虚无的。


然而,隐约中,我似乎的确仍旧在牵挂着些什么。


"你没有准备好。你仍旧牵挂着" 他说。


"可是,这很好笑。" 我回答,"我本是虚无的,我没有任何记忆。"


"现在你是虚无的,但是以前,你不是。而且,你终究仍旧是牵挂着以前的。即使你已经不记得了。不如,你还是回去吧。"


"可是,我回到哪里去呢? 我从哪里来的呢?我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了。"


"会想起来的。回去吧,回去便想起来了。"


"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从哪里来? 回哪里去呢?"我问。


然而那声音却沉默了。连同那五彩的光环也消失了。


没有了那光环,我突然无力在前行了。


我躺下来,如同躺在真空里一般。


又如同浮在平静的海面上。温暖的阳光落在脸颊上。我闭上双眼。


那海面开始微微起伏了。我的身体随着起伏。


耳边传来海的声音。温柔的浑厚的声音。


我沉沉地睡去了。


29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醒过来了。


又是白天了么? 四周的纯白变作了刺眼的阳光。我努力睁开双眼,视线却是模糊的。


我躺在哪里呢? 空气中充满了来苏水的味道。


这里是医院么? 我如何来到这里的呢? 我努力思考着,记忆里却空空荡荡。


我微微抬起头。他是谁呢? 一个模糊的人影,卧在我的床边,似乎正熟睡着。


他的发不很长,确很直很黑。他头边放着一顶白色的圆型的帽子,上面什么东西在闪亮着。


我努力地观察。似乎,是一枚红色的五角星。


我继续努力地回忆着。所有的记忆似乎都离我很近很近了,然而,中间却隔了一张很薄很薄的纸壁。记忆在另一侧汹涌地翻滚,而我却还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突然,窗外喧闹了,几乎人声鼎沸了! 很多人的步伐,伴着口号,从窗下经过。


"伟大的。。。万岁!"


"打倒。。。。狗崽子!"


我的耳朵似乎也不很灵敏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头正被层层包裹着吧。为什么被层层包裹着呢? 难道我的头脑里,终究是有什么问题的么?


然而,那些噪音仍旧模糊地传进来,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惶恐了。


那喧闹声终于惊醒了床头俯睡的人。他抬起头,望着我。


他的面容仍然是有些模糊的。


"澜!"他在呼喊我了。那声音,浑厚而温柔,却是如此的熟悉!


蓄势已久的记忆,终于冲破了那一道纸壁,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是的,我就是澜。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头戴又高又尖的帽子,苍白着面孔,被疯狂的人群驱赶着。


我想起派出所那冰冷黑暗的小屋。那一夜,我见到他,他的眼神,充满着矛盾,怜惜和迷茫。


还有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在长安街上漫步,明亮的华灯下,我们口中呼出的白气,融合在一起,难分难离。


还有那紫竹院的湖边,那北海的白塔下,那圆明园的废墟中,那飞舞着柳絮的满是荆棘和野草的护城河畔。。。


还有他家的阳台上,虽然只有两层,却看得到那古观象台和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太多太多的记忆,转眼就把我淹没了。


在他家里,那雷电交加的夜晚,他把我揽在怀中,对我说:澜,我爱你!


苦涩的记忆呀!为什么会来得如此凶猛呢?


然而,他却将要和梅结婚了。和局长的女儿结婚了。我必须逃掉。我必须永远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我却没有来得及逃掉。


我病倒了。是恶性脑瘤。我住进医院。


我偷听到医生对他说,必须手术,但是手术的危险非常大,如果手术成功,就有救了。不过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是很渺茫的。


那么如果手术失败了呢?他问,他的声音似乎在哽咽了。


如果失败了,病人就醒不过来了。医生回答。


希望应该是渺茫的。我甚至有些盼望着完全没有希望的结局了。 只有那样,我的故事才会有一个真正完美的结局吧。


手术的那一天,他来了。他对我说,澜,你安心做手术吧。


我于是微笑着对他说,好吧,替我把我的日记取来,很久没有记过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做过手术呢,做完以后,我要把我的感觉,全部都写进去。


他笑了,很开心的样子。然后就哭了。忍不住的。


他把头深深埋在被单里,他的泪湿透了被子,已经浸润到我腿上的肌肤了。


护士把他搀开,然后把氧气罩扣在我脸上。


有些滑稽的,如此年轻强壮的警察,被一个瘦小的护士搀扶着。


我拼命想要抬起头来看再他一眼,我要对着他微笑。。。


然而我却昏昏欲睡了,这一觉,也许,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然而现在,我终于还是醒过来了!而且,他就在我的面前!


"辉!"


我轻呼他的名字。


"澜! 你终于挺过来了!你昏迷了三天,终于挺过来了!"他雀跃着。


他扑过来,扑到我怀里。他终于又开始哽咽了。


我抚摸着他的发。柔软而乌黑的发。我的动作仍旧是不很流利的,我的手臂上还缠绕着许许多多的管子。


突然间,我有些后悔醒过来了。为什么要醒过来呢?醒过来以后又怎么样呢?我不是原本就打算要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么?然而现在,我要再一次鼓起勇气来,这对我,又是多么困难而且痛苦的事情呢?


我们的故事,就这样失去了最完美的结局么?


"澜!我不能离开你!澜,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澜!我要照顾你。仔仔细细地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好吗?澜?"


我继续抚摸着他的发。我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了。


"辉,你。。。"


我想说,你不要骗我,你要好好考虑了。然而,我却说不出。我害怕一旦讲出口,眼前的一切便都消失了。我心里明白,他所说的一切,又如何可以兑现呢?


"澜!不要说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的日记,我看过了,我都看过了。
可是你却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的心里,又能比你好受多少呢?"


他的泪,又一次湿透了被单,已经浸润到我胸口的皮肤了。


"澜,我决定了。今天就取消婚约。"他猛地抬起头,我从未曾在他眼中见过如此严肃的目光。


我继续流着泪。我其实无话可说。


"永远! 一辈子!"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滚烫着。


"我的日记,你带来了么?"我问。


"当然!"他从怀里掏出那本日记本。"这几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好,辉,你扶我起来,我要继续写了。"我冲动着。难以抑制的冲动。


"澜,等休息几天在写吧,好么?"


"不好,就现在!"


我坚持着。我片刻也不想等待了。 我要把这个时刻留住。永永远远地留住。我知道他的许诺是无法兑现的。我知道我们是没有未来的。我知道我仍旧需
要鼓起勇气悄悄地消失掉。为了他,我也应该永远地消失掉。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我说了这些话。我要把它们记下来!这本日记,也许会永远陪伴着我的。有了这些话,我便知道,无论如何,他是思念着我的。


"辉,我有些饿了,我想喝些豆浆,好么?"我接过他手里的日记本。我要把他的话记录下来,然而,我却不想让他再看到。这些话,他曾经说过,我曾经听到,这就足够了。他无论如何也是不需要将它们兑现的。


"好的。澜,我这就去买!" 他在我背后垫好枕头。 他的双眸闪亮着。他飞身跑出房间去了,连病房的门都没来得及关仔细,连他那顶白色的帽子还落在病床上。


我翻开那日记,一页一页的往事,又一次在眼前流过。


我的双眼又模糊了。


我翻开崭新的一页。我的字体原本是整齐清秀的。我那资本家黑五类父母除了这娟秀的字体,没有留给我任何其他东西。然而自从生病以来,这些娟秀的字体我也没办法保存下来了,我的笔记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了。我艰难地写下:


"1973年10月9日,今天,手术后的第四天。辉对我说:澜,我要仔仔细细地照顾你一辈子。"


我无力在继续写下去了。我合上日记,长出了一口气。


我等待着辉。他去给我买豆浆了。


我有些倦了。我险些又要睡过去了。我努力驱逐着睡意。我要等待着辉,等待着他买的豆浆。如果我睡去了,他是一定不会吵醒我的。那么那豆浆,他飞奔下去买回来的,就凉了。


然而,我还是睡去了。我竟然没有等到他回来,便又睡去了。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一名年轻的护士,神情怪异地站在我床头。


她对我说,那位警察同志,是你哥哥吧?他生病了,不能来看望你了。


我想继续问下去,她却飞快地走了。


之后的一个礼拜,所有的护士都对我讲同样的事情。然而,她们却不告诉我,辉生了什么病,现在情况怎样了。


我有些急不可待了。我开始绝食。洪水般的恐惧,日益强烈地向我涌来。


终于,一位年轻的护士,手里捧着饭盒,站在我面前流下泪来。


她对我说,你哥哥,他给你买豆浆的时候,被车撞了。当时就没救了。


我哥哥。


辉。


我的世界旋转起来。我却没有了感觉。


我仿佛看到那豆浆,泼洒到马路上,乳黄色的液体,向四面八方流淌着。


我变得麻木了。丝毫不觉得不如何悲痛了。


上苍终究还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其实,这故事的结局,不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吗?现在,只不过换了一个形式而已。


我翻开那本日记。我狠命把刚写的那一页,连同最后空白的几页,统统撕掉了。


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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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我没有要求去见一见辉的遗体。


因为,我并非他的亲弟弟。


更何况,还有梅,她是他的未婚妻。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我顺利地悄悄离开医院,我头上缠绕的纱布还没有完全拆掉。


我并不打算再回到那医院里去了。然而,除了那本日记,我没有携带任何东西。


我的故事应该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不需要治疗,也不需要康复。我不需要任何其它的东西了。


我离开的时候,整个城市似乎还沉浸在睡梦里。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仍旧是虚弱的。


沿着漫长的长安街,我喘息着缓慢前行。高大的华灯依然明亮。


我走了很久很久。天色大亮了,街上繁忙起来。这座城市又沸腾起来。有些近似疯狂地沸腾着。


很多年了,我成长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它疯狂地夺走了我的家,我的父亲,如今,又夺走了辉。


不,它并没有从我手中夺走辉。他原本不是我的。从来不曾是我的。然而现在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却感觉真正开始拥有他了。


我的确是拥有他了。我加快了脚步。


一拨一拨的游行队伍,举着标语,从我身边经过。仍旧没有什么人留意我。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颤抖着双腿,我艰难地爬上辉家的楼梯。我是熟悉的这里的。每一级台阶乎都很熟悉的。


那楼梯的扶手正蒙着一层灰。这楼道应该是很繁忙的。也许人们都躲避着那
扶手,很久都没有人抚摸过它了。


然而我却紧紧握着它。没有它,我爬不上这突然变得陡峭的楼梯。


辉家住在二层。家门紧锁着。


多么熟悉的一扇门!然而,我却不曾掌管过打开它的钥匙。


我在门前徘徊。我原本是希望站在那阳台上,再看一眼那古观象台的。然而,我没有钥匙,无法走进那熟悉的房间了。


我于是继续往上爬。到了顶楼,想必是可以看到那熟悉的景色的。


我经过三楼。和辉家完全相同的方位,这家人的大门敞开着。似乎是一对年轻夫妇,正兴高采烈地打扫新居。


那年轻的妻子,腹部鼓胀着,似乎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她呼喊着:快!他又踢我了!


那年轻的丈夫,便停下手里的活计,把耳朵贴在妻子肚子上,幸福地笑。


他们的故事,正欢乐地进行着。那腹中的婴儿,想必也为他即将开始的生活而兴奋不已,迫不及待。


我突然感觉到很累很累。


是什么拖累着我,让我如此疲惫呢?


我低头望一眼手中一直握住的日记,它似乎突然加重了许多。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带动它了。


然而,我下过决心。我是一定要爬上顶楼的。我是要看一眼那古观象台的。


而这日记,这些往事。我要它又如何呢?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那户人家的大门毫不吝啬地敞开着。很多杂物堆积在门外。


我随手把那本日记,仍到那堆杂物里面去了。那有些褶皱的封皮,微微反射着阳光;封皮上那手举《毛主席语录》的少年,脸上绽放着夸张的笑容。


我继续往楼上爬去,直到顶楼,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我终于站在这楼顶上了。


这里风很大,毕竟已是秋天了。


这里的视野异常开阔,隐约可以看得到西山。


我却只想看一眼那古观象台。也许,我还可以看到一列火车,正徐徐从那下面驶过。


第一次来到这宽阔的顶楼上,我有些迷失方向了。


我终于又找到那古观象台了。


我向着它靠近,再靠近。我站在这顶楼的边缘了。


我未曾料到我会如此靠近边缘。我一向是非常怕高的。


然而此刻,我却丝毫不觉得害怕。站在这里,我仿佛终于拥有了彻底的自由,走或者飞,生或者死,任我选择。


我试着伸开双臂,仰起头努力呼吸。我突然发现,北京的天空原来如此的湛蓝。


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选择飞。我要得到彻底的自由。


我轻轻迈开腿。


我开始飞翔了。风在我耳边呼啸。


我飞过五楼的阳台,屋里,一位老妇人,正专心地坐在阳光下,缝补着什么。一双眼睛,被老花镜放大了,变作很长很长两条缝。


我飞过四楼的阳台,一位父亲,在教训他的儿子,那孩子满脸的委屈,泪水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我飞过三楼的阳台,又是那对夫妻,他们争论着,丈夫说,他姓夏,叫做夏天吧!而妻子却说,但要等到冬天,他才会出生,不如叫夏冬吧!


冬天,夏天。我也有些拿捏不准了。然而,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已经彻底的自由了。


这瞬间地思考,使我错过了辉家的阳台。但我丝毫也不觉得遗憾。此刻,我已经拥有着辉了。终于拥有着他了。我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我的确是非常欢乐,非常幸福的。


我转回头,再看一眼远处那古观象台。它转眼便消失了。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却见到了,一列火车,正从那下面徐徐开过。


然后眼前变作一片绿色了。莫非,这便是护城河堤边的野草了么?


已经是秋天了。很快,这绿色就要消失了,换作一片枯黄了。


我的飞翔,虽然短暂,然而我飞翔了。在那一刻,我享受了彻底的自由。


天的确是大亮了,阳光很耀眼很耀眼的,把一切都变作无边的白色了。


我的世界里一片纯白。


31


"我终于写完了。"


我从阿文手中接过茶杯,吮一口,眼睛却仍旧盯着电脑的屏幕。那茶叶的芬芳立时间便充满了我的鼻腔。


他从背后环抱着我,把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


"就这样吗?这个结尾,到底算是喜剧还是悲剧?"


"不知道。算悲剧吧。"我回答。


"那咱们的故事呢?不讲完了吗?"他有些不甘心地问。


"讲什么?"


"接着讲下去呀?讲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看,立刻就发现你了。"他从我手中夺过茶杯,也吮了一口,继续说:


"我狠心往机舱里面走,可走了两步就掉头跑回来了。"


"你为什么跑回来呢?"我故意追问着。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很多遍了。


他顽皮地眨眼。


"我。。。问你要钱嘛,两百块都还给你,不甘心了。呵呵"


"小气鬼!那后来呢?怎么不要了?"


他把茶杯放回桌子上,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你连人带车从山坡上翻下来,躺在医院昏迷不醒,我怎么向你要呢?"


他把手指插在我指逢间。


"所以你就留下来,等我醒了再向我要么?"我收紧手指。


"是啊,就坐在你身边等着。怕你跑了。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什么?"


他也收紧了手指。两只手就紧紧纠缠在一起了。


"我都昏迷了,怎么会知道?"我故意。


"你记性太不济了。跟你讲很多遍了,你一直阿文阿文地叫着,护士问我阿文是什么意思,我只好告诉她,是中文"亲爱的"的意思!"


我转过身,把他拉到怀里。他额上的发又垂下来了,不很长,却乌黑而柔软。


"得了吧,你才没那个闲情逸致呢!我醒过来以后,护士告诉我了,她说你这位同学真emotional(重感情),一直趴在你床头握着你的手流泪,不吃也不喝。"


我替他整理一下头发。


"我没哭!那是我感冒了,等了你一夜,差点儿冻死了!你倒好,和老情人,新女朋友一起热热闹闹吃饺子。"


"哈哈,多久了,还吃醋呢?"


我想去刮一下他笔直高耸的鼻梁。他闭起眼,皱起眉头。


"鬼才吃你的醋!对了,自从你转学来洛杉矶,两年没见了,你不想他么?"


他诡异地看着我。


"哈哈,想!朝思暮想呢。"我列着嘴,表情夸张。


"想吧!想死你!"他仰起头,眼睛盯住房顶。


"朝思暮想都想不起来呢!人老了嘛!瞧我这记性!"


我扮一个鬼脸。


他笑起来,仍旧是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哎,对了,昨天听一个从密大来的人说,他们过得不错,女儿都学会说话了!"
"是吗?"我应着,"我说你别老张家长李家短的。明天不是还论文答辩吗?准备好了没有?"


"嗨!那壶不开提哪壶!要通不过,我就找你算帐!每天读你的小说,我都快成专业编辑了。" 每日朝夕相处,他的北京话几乎比我还要地道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不过咱俩的故事,如果都写上了,这本小说不就真成了我的回忆录了?"


"那有什么不好?真实嘛!现在这个结尾,这么悬,太戏剧化了。"


"是吗?可这真不是我瞎编的。做梦也好,幻觉也好,我的确亲身经历了!"
我辩白着。


就算是幻觉把,但的确是我亲身经历的,我自己知道。


而且还不止这些。


后来,我又回到那纯白色的世界里,又回到那五彩的光环前面,在那里,我没有听到那神秘的声音,却见到了我的父亲。


我告诉他,这许多年,我一直有个疑问。


父亲说:有什么疑问呢?


我说:在咱家的杂物堆里,我曾经找到一本日记。那本日记却没有结尾。我一直寻找结尾。


父亲说:找到了么?


我说:也许找到了,但不是我所希望的。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父亲说:那就好。


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我说:我曾向您许诺过,要毕业,成家。可。。。


父亲打断了我。他说:小冬,你误解爸爸了。爸爸就是希望你能够自食其力,而且,能够找到真正的幸福。


其实,天下的父母,希望的也不过如此了。只不过,有些孩子,有些父母,他们或许还没有真正意识到罢了。父亲补充着。


我苏醒过来。我躺在密西根大学医院的病房里,浑身缠满绷带。


病房里除了我,只有阿文,他趴在我床头睡熟了。他的衬衫敞开着,饱满的胸肌在略紧的T恤衫下平稳地起伏着。


我没有惊动他。我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发,他的额头,他的眉,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颈,他的喉骨,他的肩。。。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注视着他,记忆着他。谁让我有着那么不可靠的记忆呢?


我把他彻彻底底地记在心里面了。


记得很熟很熟,再也不会忘记了。



明媚的阳光穿透棕榈树那巨大的叶子洒进屋里来了。暖洋洋的。


加州的阳光。


我闭上双眼,依偎着阿文的肩。


我们的手指,依然紧紧纠缠着。似乎要纠缠一生一世了。



我仿佛又看到那古观象台了,绿色的长长的列车,正从那下面悄无声息地缓
缓驶过。





2002年6月 于 美国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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