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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请帮忙。”他向她鞠躬。

金瓶笑:“可否和谈?”

少年面色一沉:“我与她,没有什么好谈。”

这才是问题。

“也许,可以用一个中间人。”

“双方律师费已超过百万,谈来谈去,不得要领。”

岑宝生摇摇头。

“劳驾你替我取回图样。”

金瓶微笑:“我已洗手了。”

他一听不知多沮丧:“真不幸。”

金瓶说:“来,喝一杯。”

他已经喝空一瓶香槟:“不幸中大幸是,还能喝朋友最好的酒以及叫朋友听我的苦水。”

坐了半晌,失望渐渐减退,他告辞。

岑宝生问:“不想出手?”

“我这双手,不再灵活。”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表示支持她任何决定。

他不过是怕她日久生闷,无聊,无所事事,才建议她做些什么,她既然不愿意,也无所谓。

可是那个傍晚,金瓶已经在收集资料。

那金发少年在时装界叫坏小子罗林,从未正式上学,寡母在贫民区一间舞厅附近开一爿小小缝纫店,专门替小姐们修改衣裳,罗林自小就在店内帮忙。

真是传奇,十三四岁他便到城内学艺,碰到PB,一间叫波宝的公司,与主持人一拍即合,短短几年间各有所得,迅速名利双收。

今日,双方闹翻。

金瓶感喟,当年,她也急急向师傅争取更多,想与秦聪结婚。

岑宝生站在她身后:“人生充满颜色。”

金瓶转过头来:“看,波宝女士比他大十多岁。”

“你对时装可有认识?”

金瓶嗤一声:“对我来说,衣服但求整洁,穿暖,目的已达,余者一无所知。”

“那你会喜欢波宝及罗林的设计,看,”他指一指电视屏幕,“多么简洁,恰到好处。”

“可是你看售价!一件春装可买一辆车了。”

“廉价的不叫时装。”

金瓶说:“在外行如我看来,平平无奇,何必为那几张图样纷争,一定别有原委。”

必然是他想离开她,她却不甘心。

或是他想把名字加入公司做合伙人,她不允许。

总而言之,是条件谈不拢。

波宝公司总部在纽约第五街。

波氏身世也很巧妙,她随母亲改嫁,继父拥有一间小型制衣厂,继父去世,没有子女,由她承继那间厂,发扬光大。人生充满机缘巧合,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照片中的波宝女士很明显,芳华早已逝去,眼角与嘴边都松弛下来,仍然穿着大低胸晚服,不甘示弱。

岑氏说:“我们到沙滩散步。”

晚霞如锦,孩子们在沙滩找贝壳,情侣靠在棕榈下喁喁细语,老人也不寂寞,大概在说当年事吧。

那天晚上,金瓶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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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梦见师傅在镜台前梳头,伸手招金瓶:“过来,有话同你说。”

她双手仍戴着白色手套。

她说:“越是最亲近你的人,越是会加害于你。”

金瓶想接过梳子,替师傅把头发梳通,有人伸手过来,接过那一把玳瑁镶边的梳子。

呵,是玉露,她笑笑说:“师姐,许久不见,你好。”

师傅问:“秦聪呢,就差他一个,为什么不见他?”

玉露悲切地说:“师傅,秦聪被金瓶害死,她得不到他,没人可以得到他。”

金瓶没有为自己分辩。

只听得师傅说:“呵,师门多么不幸。”

金瓶惊醒。

她靠在床上喘息。

抬起头,像是看见他们三个穿校服扮学生嘻嘻哈哈,在街头说笑吃冰淇淋穿插人群间,转瞬得手。

盗亦有盗,他们一直放过老翁老妇,还有,貌似贫病的途人。

她闭上眼睛。

金瓶伸手摸自己的面颊,已经没有知觉,耳壳除下,像耳环似放桌上。

她的心又刚硬起来。

第二天一早,岑园又来了一个客人,坐在露台上,一边吃茶,一边喃喃咒骂。

金瓶在梯间打量她,呵,是波女士到了,没想到两人都是岑宝生朋友,相识遍天下就是这个意思。

岑氏抬头,看见金瓶:“呵,我来介绍。”

波女士蓦然回首,一双碧蓝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她转怒为喜:“这样漂亮年轻的女友,老岑你可留得住她人与心。”

岑宝生没好气:“有人登上龙门穿金戴银之后,不愿再见旧时猪朋狗友就是怕这样的狗嘴。”

波女士笑说:“别见怪,我们几十年老朋友了。”

口口声声提着老字,叫岑氏无限尴尬。

岑宝生说:“波小姐,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他为什么不退,你为什么不退,为何偏偏叫我退?”

“把图样扔回给他,忘记他,岂不是好事?”

“我不做这种好事。”

“卡拉已经贵为郡主,你不宜再加追究。”

卡拉,卡拉又是谁?

波女士不出声。

岑宝生向金瓶解说:“卡拉是波的独生女。”

呵,母女共恋一人。

“是,卡拉嫁得很好。”

“现在,她叫希腊的卡拉,丈夫虽然没有国土,但光是名衔,已经叫人艳羡,若非罗林撮合,还没有这样好的结果。”

金瓶坐在一旁不出声。

太凑巧了,这像是一台戏,由岑宝生导演兼合演,叫剧中人说话给金瓶听。

金瓶但笑不语。

岑氏说:“怨家宜解不宜结,不要再计较了。”

波女士恨恨地说:“我把他自舞女堆里捡垃圾般捡出来,教他养他,他知恩不报,还顺手牵羊。”

金瓶站起来,轻轻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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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种着芬芳的蛋黄花,金瓶摘一把在手,深深嗅着,又采一朵大红花,别在耳边。

波女士说的都是事实,那罗林的确不像话,但他既然有个绰号叫坏小子,大抵也不算虚伪,她们母女那么喜欢他,当初一定有所得着。

金瓶叹口气。

波女士要走了:“我只想听他说声对不起。”

女人有时真奇怪。

对不起有什么用,青春不再,心灵结痂,自尊难挽。

“客人走了。”

“来去匆匆。”

“是,她在纽约还有事要忙。”

“宝生,这次你难为左右调解。”

“真希望他俩可以庭外和解,莫再令律师得益。卡拉早已嫁人,亦已怀孕,孩子冬季出生,贵为女大公,还有什么恩怨。”

“凭波女士的名与利,亦不愁找不到更好的男伴。”

“所以,还咬牙切齿干什么!”

这些话,其实都说给金瓶听。

这时金瓶摊开手,她手中一套胶模子,上面印着五六把钥匙印。

“咦,”岑宝生大乐,“什么时候下的手,你根本没有接近她呀。”

金瓶微微笑,又在波女士喝过的杯子,套取了她指模。

“我到纽约去一趟。”

估计那套设计图一定放在公司里头。

过两天,金瓶在波宝公司接待处出现。

波女士百忙中亲自迎出来:“宝生的朋友即我的朋友。”

“我顺道来取时装展览入场券。”金瓶微笑。

“我即时叫秘书替你登记。”

她招呼金瓶在宽敞的私人办公室内喝茶。

金瓶悠闲地四处打量。

秘书催过几次,叫她开会,金瓶告辞。

那个黄昏,波宝的总电脑忽然瘫痪。

主管大叫:“快召人紧急修理,十倍人工,在所不计。”

“修理人员已经下班。”

“救命!”

“慢着,电话有人听。”

“快请他来。”

“他十五分钟就到。”

众人松口气。

那时,天已经黑了。

人类科学再进步,看到天黑,总还有心慌的感觉,起早落夜,做了一整天,又渴又倦,都想回家。

有人说:“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不管了,最多明天早些回公司看个究竟。

波女士要参加一个慈善晚会,非回家装扮不可,派助手及秘书驻守公司:“一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十五分钟内,写字楼里的人几乎走清。

修理员到了。

那年轻嚣张的助手头也不抬:“总机在大班房里。”

秘书带他进去。

忽然,她的手提电话响了。

她立刻接听,是爱侣打来,她转背低声说:“你在家再等一等,我马上回来。”心神荡漾,巴不得自窗口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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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电话,她煞有介事问修理员:“什么事?”

修理员微笑:“插头松出来。”

顺手插好,屏幕上立刻图文并茂。

秘书松口气,立刻用电话同上司报告:“已经修好。”

修理工人收拾离去。

她取起手袋,这下子可真的下班了。

走到大堂,发觉那名助手早已离去,玻璃门外还有两个修理人员在等。

秘书诧异:“你们干什么?”

“修理电脑。”

“呵,已经做妥,没事了。”

大家都松一口气,再也无人追究来龙去脉,左右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目的不过是赚取薪水。

秘书启动警钟,锁上大门。

她当然不知道一转背听电话之际,那冒牌修理人员已经打开了她老板的夹子。

夹子在橱内,先用钥匙打开柜门,再用左手大拇指指纹在小型电脑荧幕上核对,夹子自动打开,金瓶早已得到钥匙与指模。说也奇怪,夹子里只有一卷图样,其余什么也没有,可见对图样是多么重视。

待秘书转过头来,大功已经告成。

那修理工人,当然是金瓶。

她在街角打了一个电话给罗林。

他身边隐隐有音乐声,一听是她,他立刻说:“我立刻出来见你。”

他们约在横街相熟的小小酒吧。

罗林戴一顶绒线帽子遮住耀眼的金发。

走进酒吧,他四处张望。

“这里。”有人举手招呼。

他一看,见是岑宝生,过去紧紧握手。

“你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女伴有无同行?”

一个少年转过头来微笑,罗林吓一跳,以为有人交友条件已变,可是稍一留神,便发觉那双眼睛属于金瓶,他朝她点头。

这时,岑宝生轻轻说:“罗林,你看这是什么。”

他取出图样交给他。

那坏小子当然认得,忽然泪盈于睫。

“罗林,她把画还给你,只想听你一声道歉。”

他忽然释然,官司的劳累,恩怨的包袱,都叫他不胜负荷。

他也想结束此事。

他点点头。

“去,去说声对不起,她在华道夫酒店为共和党筹款,人多,不会叫你难看,去邀她跳舞,道完歉就可以走。”

他哽咽:“谢谢。”

他把图样抱在怀中,离开酒吧。

岑宝生说:“金瓶,我们喝一杯。”

金瓶干杯:“凡是与知己一起享用的皆是好酒。”

“说得好,金瓶,你怎样得手?”

金瓶微笑:“人们对时间观念根深蒂固……吃顿饭约一小时左右,更衣约二十分钟,做得太慢,旁人会不耐烦。开锁,约莫需要三十秒,手快是秘诀,若在五秒内完成,一般人的感觉是没有可能,便会疏忽。”

“呵,秘诀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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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生意也要快,这叫着先机,拔头筹;领导,莫跟风。”

岑宝生点点头。

“我们走吧。”

那一边,换上礼服的罗林出现在舞会里,他在人群中找到穿金黄缎子大篷裙的波女士。

她看到他,一呆,身不由主,被他带到舞池。

“你来做什么?”

“我特地来道歉。”

“什么?”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对我的恣意放肆,我深感歉意,我衷心赔罪。”

想到他自己的出身,多年艰苦挣扎,这个女子给他的帮助,今日,她又愿意让步,他双目通红。

她愣住半晌,没有流泪,但是舞步踉跄,她点点头。

“我原宥你。”

这时,宴会嘉宾鼓起掌来:“致辞,致辞。”

他们把波宝拥上台去,她在台上往下看,那金发美少年已经离去。

不愧是老手,她抑扬顿挫地把一早准备好的讲词读一遍,忽然,她开始饮泣。

众人大声鼓掌。

这时,金瓶已在岑宝生的私人飞机上休息。

她忽然说:“宝生,你不怕?”

岑抬起头:“怕什么?”

“怕我偷你的财物。”

他大声笑:“我的即是你的,我不会偷我自己的东西,你也不会。”

金瓶知道她找对了人。

她闭上双目假寐。

岑宝生轻轻说:“能够原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金瓶不出声。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小型十二座位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飞过,漆黑一片,金瓶却不觉惊惶。

她握住岑宝生的手。

“金瓶,我们结婚吧。”

金瓶点点头。

他与她都没有亲人,都不打算邀请朋友。

相识遍天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万一挂漏,反而不美。

他们只打算在当地报上刊登小小一段结婚启事。

金瓶决定送自己一件大礼。

她把沈镜华给她的头发样拿到化验室去。

她很坦白:“我想看看,这绺头发的主人与我有否血缘关系。”

化验人员答:“那很简单,请你也留下一绺头发。”

金瓶回家等待消息。

举行婚礼那日上午,她接到化验报告。

“两缕头发绝不相同,你与那人毫无关系。”

金瓶只啊了一声,挂上电话。

沈镜华找错人了,她与齐教授并非父女。

主婚人催她,金瓶套上当地人叫嫫嫫的宽身花裙走到花园。

岑宝生替她套上一枚简单金指环。

孩子们一字排开,载歌载舞,园子里酒香花更香,金瓶微微笑。

她有心事,岑宝生何尝不是。

他一早已把头发样换过,何必节外生枝,失去的早已失去,存活的也已侥幸活下来,世上只有她与他岂非更好,要一大堆亲人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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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塑料袋里的头发换过,且莫管齐础是否同金瓶有血缘,他根本不想知道。

金瓶最终拿到化验室的,是他岑宝生的头发,他要保护妻子。

他们驾车到山上,热带雨林郁葱葱遮住整个平原,他说:“这片土地,我赠与你。”

金瓶点头。

接着半年,她什么也没有做,守在家中,看书、写字,教孩子们折纸,做手工。

时间过得很快,黎明即起,转瞬亦已黄昏,她与丈夫形影不离。

初冬,她同他说:“宝生,我有一件事要做。”

他想也不想:“我陪你去。”

“这件事,不需要人帮忙。”

“我不会放心。”

“大江南北,我走了多少路,我有我本事。”

岑氏沉默。

“还有,别派人盯着我。”

“若不让司机、保姆跟着一起出发——”

“嘘……”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隔了很久他才说:“奇怪,遇见你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金瓶微微笑。

她一个人动身,是去见玉露。

监狱里人员看着她良久,这样说:“岑太太,你的名字并未在探访名单上。”

“我最近才知道她在这里。”

“你需重新申请。”

“需时多久?”

“我们会尽快通知你。”

对方已不想多谈。

金瓶啼笑皆非,每次她想循正当途径,奉公守法做一件事,可是总是困难重重,诸多阻挠,真不明白普通百姓怎样办事。

她不得不拜访著名律师朋友,托他找到有力人士,取到探访权。

五个工作天就这样过去。

岑氏在电话里静静问:“见到人没有?”

“还有些手续要办。”

“做什么消遣?”

“观光。附近有一家军器博物馆,杀人武器非常先进,原来B6隐形飞机外身罩有避雷达薄膜,每次执行任务返回地面,都需小心修补,像女性补妆一样。”

岑宝生笑。

“我第一次想家,从前没有家,无家可归,无家可想。”

第二天一早,律师给她消息。

“当事人愿意见你。”

金瓶松一口气。

“她不是危险罪犯,那意思是,相信她不再会对其他人安全构成威胁,故此你们可以在独立房间说话。”

金瓶点点头。

“岑先生来过电话,嘱咐派人照顾你。”

这次金瓶没有拒绝。

随行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退休前,曾在监狱任职。

金瓶终于见到了玉露。

玉露轻轻坐到她面前。

两个人的样子都变了,彼此都觉得,在街上偶遇,一定认不出来,会得擦身而过。

只听得玉露轻轻说:“知道你要来,整天吃不下饭,紧张得不得了,现在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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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没想到她那样愿意讲话,心情那么平静。

“我在这里,有几个好朋友。她们主办一个受虐女性会,我也是会员之一,我正修读法律课程,律法这件事,十分有趣。”

她似真正释放了自己。

“反正要在这里度过终生,不如安安静静生活。”

她的身型宽壮一倍以上,双手粗糙,但是她不再在乎。

终于,话说到正题上去。

金瓶问:“什么时候,发觉我还在人世?”

“是秦聪告诉我。”

“什么?”

她很安静,笑一笑:“秦聪双手握着刀柄,想把它拔出来,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他说:‘金瓶,我知道是你。’我当时知道,你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金瓶轻轻问:“师傅怎么说?”

“师傅说,残害同门,罪该万死。”

玉露忽然又笑了。

嘴巴一咧开,可以看到她少了几颗牙齿,乌溜溜一排洞,有点可怕。

“师姐,托你一件事。”

“必定替你办到,你说吧。”

这时,狱卒踏前一步:“时间到了。”

随行的中年太太立刻说了几句话。

金瓶催她:“快讲。”

“我有一个女儿。”

金瓶一怔,是那胎儿,托世为人,已经生了下来,遇风就长。

“她在哪里?”

“此刻由福利署托管,请代为照顾。”

“我会找到她。”

玉露又一次在不应该笑的时候笑出来:“请善待她,视她为己出,并且,不必告诉她出身,不用提及我存在。”

金瓶点头:“遵嘱。”

这时,闸门打开,制服人员来带走玉露。

她向师姐深深鞠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金瓶明白了。

她见她,是叫她照顾那幼儿。

离开监狱,门外有一辆黑色大车在等她们。

车窗放下,是岑宝生。

金瓶立刻坐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律师很快找到了那幼儿。

她已经一岁多,寄养在一户指定人家,那家人一共有四个孩子,住在紧逼的公寓。

金瓶去探访她:

她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个子小小,穿一件旧T恤当袍子,赤脚,足底有厚茧,显然从来没有穿过鞋子,乌黑浓发纠结一起,看上去似流浪儿童,但是她有特别白皙的皮肤,以及一双明莹的大眼睛。

金瓶蹲下:“过来。”她轻轻用中文叫她。

那孩子听懂了,转过身子,看着金瓶。

金瓶微微笑:“你跟阿姨回家好吗?同阿姨一起住,阿姨教你读书。”

那孩子忽然笑了,露出几颗雪白小小乳齿。

金瓶站起来,对律师说:“赶快办理手续,我要把孩子带走。”

律师答了一声是。

金瓶与岑宝生到公园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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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冷了,她穿着一件镶狐皮领子的大衣,仍觉得寒气逼人,刚想走,看到一辆空马车,忍不住拉着岑宝生上车。

马夫给他们一张毯子遮住腿部保暖。

岑说:“那小孩长得同你师妹一模一样。”

“是她所生,当然像她。”

“将一个小孩抚养成人是十分重大责任。”

“我不接手,她也会长大,我已答应她母亲。”

蹄声踏踏,马车走过池塘,惊起几只孤雁。

“这么说,你是已经决定了。”

“我亦尊重你的意见。”

“岑园一向多孩童进出,添一个不是问题,将来你打算怎样向她交待身世?”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其实还有折衷办法,把她寄养在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家庭里,比由你亲手抚养更加理想。”

他不赞成。

金瓶微微笑。

“真想不到你会反对。”

“我在大事上颇有原则。”

“愿闻其详。”

“金瓶,这个孩子的生母杀死丈夫身陷狱中,你怎样向她交待?”

“也许,我的身世也与她类似,只是没有人告诉我。”

岑宝生叹口气:“既然你都衡量过了,我也不便反对。”

“我早知你不会叫我失望。”

她用双臂把他箍得紧紧,岑宝生又叹一口气。

岑园,从此一定多事。

第二天,岑宝生先起来,他与律师在书房见面,签署文件。

片刻金瓶跟着出来。

“今日已派人接她到儿童院居住,由专人照料,直至文件通过。”

“他们怎样评估这个孩子?”

“发育正常良好,聪明、善良、合群,愿意学习,笑容可爱。”

岑宝生点点头。

“她在监狱医院出生,”律师感喟,“一般领养家庭一听便有戒心。”

岑氏说:“那也不表示她不应有个温暖家庭。”

“岑先生岑太太,我很敬佩你们。”

岑宝生看妻子一眼:“我们回去等消息吧。”

金瓶轻轻说:“你同你那些朋友打个招呼,叫他们快些办事。”

岑宝生点点头。

他心底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

当年他邂逅她师傅,伊人没有留下来,他遗憾了十年。然后,她终于回头,但已经病重,他陪她走了最后一程。

一年前,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一日,他视察工地回来,满身汗污,自己都觉得身有异味。吉普车到达家门,管家迎出来,告诉他,有客自远方来。

他一愣:“谁?”

“是那位叫金瓶的小姐。”

“他们三个人一起吗?”

“不,只有她一个人,我已招呼她到客房休息,她——”管家欲语还休。

“她怎样?”

“她很瘦很憔悴,仿佛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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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宝生耳畔像是打了个响雷。

呵,病了,像她师傅一样,受了伤,最终回到岑园来。

岑宝生十分庆幸有个地方可以给朋友休养。

他说:“立刻请陈医生。”

管家去了片刻回来:“陈医生在做手术,一有空马上来。”

他脱下泥靴,上楼去看客人。

只见金瓶和衣侧身倒在床上,背影瘦且小。

他轻轻走近,她没有醒转,做她这一行最要紧便是警惕,她一定是用过麻醉剂了,能够对岑园那样信任,他十分安慰。

他轻轻掩上门,吩咐管家:“到六福中菜馆去借厨子来工作几个星期,把看得到海景的房间收拾出来。”

他淋浴梳洗,刮清胡须,忽然嗤一声笑出来,自嘲地说:“老岑,做回你自己吧,大方磊落多好,反正再妆扮,也不会变成英俊小生。”

他坐下来沉思。

他们同门之间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三个人原先形影不离,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负伤出现。

陈医生到了。

金瓶还没有醒来。

陈医生有怀疑,立刻推开房间,岑宝生有点焦急,可是他随即看到金瓶转过身子来。

她瘦削面孔只有一点点大,不知怎地,脸颊有点歪。

陈医生细细问:“你什么地方受过伤?”

金瓶细细说出因由。

陈医生仔细替她检查,岑宝生越听越脚软,背脊叫冷汗湿透。

金瓶能够生还,真是奇迹。

说完了,她仰起头说:“想吃碗粥。”

管家刚好捧着小小漆盘上来。

陈医生与岑宝生走到书房。

他说:“这种手术当今只有三间医院做得到,病人再世为人,不过她需要好好接受心理辅导。”

岑宝生跌坐在椅子里。

“她用麻醉剂镇痛,长此以往,会变瘾君子,我会替她用电子仪器调校内分泌,让身体自然应付。”

金瓶就这样住了下来。

岑宝生第二个问题也没问过:你的师弟及师妹呢,仇人是谁,以后打算如何……

她不说,他也不问。

当然也绝口不提“你想住多久”,就这样,一直到结婚。

现在,她要领养一个小女婴,这已是第三代了,师徒竟与岑园有这样的缘分。

岑宝生见过金瓶对秦聪的款款目光,不不,他不会妒忌,很明显她已再世为人,那部分记忆,可能早已在手术中切除。

岑园开始整理育婴室。

幼儿用品由专人逐一添置,样版摊开来,金瓶总是选择比较简单实用、色素低调那种,与岑园格调配合,这一点,与她师傅大不相同。

岑宝生提醒她:“律师问,她叫什么名字。”

“啊,早已想好了。”

岑不觉好奇,笑问:“叫什么?”

“在岑园长大,就叫岑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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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好名字,既自然又好听。”

不久,那小女孩由专人送到。金瓶亲自去接她。

短短几个星期不见,孩子头上生了一些癣,敷着药,穿着不合身的纱裙。

金瓶走过去蹲下:“你还记得我吗?”

那小孩凝视她,忽然点点头。

金瓶将她抱起来,紧紧拥在胸前。她体重比一般同龄小孩要轻得多,金瓶觉得她抱起的是童年时自己。

“请陈医生来一趟。”

金瓶把孩子带入屋中,同她说:“以后,这是你的家,”她像是对自己说话,“这个家,永远是你的避难所,外头无论怎样风大雨大,门一直为你而开。”

医生来了,细细替孩子检查。

结论是:“略有皮外伤,敷了药无恙,注意卫生饮食。”

金瓶不住点头。

“小小一个孩子,已经住过好几个寄养家庭,心灵一定受到震荡,需要好好照料。”

“长大后会有不良记忆吗?”

“她不会有具体记忆,但是内心可能缺乏安全感。”

金瓶一直抱着孩子。

她打了一通电话。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孩子已经在我这里。”

这是叫玉露知道。

她每日亲自照料这个孩子。

她们两个人成为伴侣,形影不离。

她亲自替幼儿剪头发修指甲沐浴,半夜小孩惊哭,她把她拥在怀中,不声不响,轻轻拍打。

岑宝生十分讶异,长年累月这样,绝非一时兴趣。

幼儿渐忘过去,日长夜大,头发乌亮,皮肤细洁,穿着蓝白水手服,像脱胎换骨,十分可爱。

一日半夜,金瓶蓦然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迷糊间坐着想了一会,记忆才纷沓而至。

她忍不住走到邻室,捧起小孩的脸,幼儿醒来,“咦”的一声。

金瓶轻轻问:“我是谁?”

孩子答:“妈妈。”

金瓶又问:“你是谁?”

孩子答:“宝宝。”

金瓶满意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又再睡熟,一直到天明。

她不知道岑宝生站在门边,把一切看在眼里。

为了腾出更多时间与家人相处,他把生意责任下放。

一日,他十分无意地向金瓶提起:“我差胡律师送了一张照片进去。”

金瓶一听,一阵麻意自头皮渐渐降落到手指尖。

她转动有点僵硬的脖子,轻轻问:“谁的照片?”

“小岑园的近照。”

“给谁?”

“我托胡律师带进去给她生母看,好叫她放心。”

金瓶耳畔嗡一声:“照片已经送进去了?”

“是,她看过之后,十分高兴,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我明白了。”

金瓶面色转为煞白。

“这件事,你事先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岑表示讶异:“我现在不是同你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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