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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进赵宅,珉珉便看见这一对未婚夫妇站在客厅中央,神情肃穆,似一对
将要决斗的武士。
    过半晌吕学仪说:“帖子都已经发出去了。”
    “我负责去逐张收回来。”
    “怎么对亲友解释这个笑话?”
    “毋需把每件事向每个人交待。”
    “他们会问。”
    “都是聪明人,你不提,谁敢问。”
    “背后还不是一定议论纷纷。”
    “你又听不见,有什么关系。”
    吕学仪反而笑了,“照你说,我俩可以没事人似如常生活?”
    “对不起学仪,你一直想到湖区居住三五个月寻找灵感,或者这是时候了。”
    吕学仪问:“她是谁?”
    “没有第三者,我只是觉得我们还不适合结婚。”
    “我太清楚你,一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
    赵元熙苍凉地说:“你占我生命七年光阴,没有人可以取代你,人是人,你是你。”
    吕学仪走前一步,赵元熙与她拥抱一下,她黯然地离去。
    赵元熙推开书房门的时候,珉珉正把最后一本书放进架子里。
    不大说话的珉珉忽然说:“那是一位高贵的女士。”
    赵元熙看着她,“珉珉,你比我们都懂得多,为什么?”
    珉珉微微一笑。
    因为她是旁观者,局外人,不相干的过客。
    “珉珉,我会不会后悔?”
    珉珉不语。
    赵元熙自嘲,“后悔是一个较高层次承认错误的表示,像我这样的人,大抵还不配
后悔。”
    珉珉不好意思搭腔,她到底把他看作长辈。
    他问珉珉:“毕业后,你打算升学?”
    珉珉点点头,其他的路不适合她。
    “外国,抑或本市?”
    “还没有考虑到。”
    “希望你可以留下来,希望可以与你常常见面。”
    珉珉只是微笑。
    “谢谢你帮我整理了这间书房,来,我送你回去。”
    过两天消息传开来了,陈晓非同丈夫说:“赵元熙派人收回所有喜帖。”
    洪俊德说:“听说吕学仪已经飞到英国去了。”
    “这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这会不会是最后一幕?”
    “不知道,据说吕学仪当年背夫别恋,颇受压力,很为他吃了一点儿苦。”
    “这一定是老赵喜新厌旧的老把戏。”
    “他又看中了谁?”
    “谁晓得,但这个城市有多大,有新闻一定会传得遍。”
    赵元熙开始频频到洪宅来串门。
    司马昭之心,连洪俊德都知道了,把他拉在一旁苦劝:“吴家作风思想保守,断然
不会容你胡闹,我外甥女连小白袜尚未除下,她不会了解你那套,老赵,我看你是胡涂
了。”
    陈晓非干脆不招待他,电话也不给他接通。
    赵氏想见珉珉,只有在楼下苦苦地等。
    他有事业,到底不能像一般小伙子那样心无旁骛,渐渐落了下风。
    吴豫生快要回来了,陈晓非担心姐夫抱怨她,便约赵元熙出来谈判。
    她挑了热闹的茶座,免得人家以为他同她在商议什么秘事,又叫洪俊德稍后来接她。
    陈晓非本有一腔的话要说,坐了下来,却一个字都讲不出口,大家都是有智慧的成
年人,她不好意思教训他。
    过很久,陈晓非才说:“我听说吕学仪精神非常沮丧。”
    赵元熙说:“我何尝不是。”
    “这是何苦来呢?”
    “这是我的命运,我听它安排。”
    “你是你生命的主人,我们管不到你,但是你若牵扯到一个少女的名誉,我们必不
罢休。”
    “你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陈晓非点点头。
    赵元熙于尽杯中的酒,站起来,向晓非欠一欠身,微酸的他离开茶座。
    他走了不到十分钟,洪俊德带着珉珉一起来接陈晓非。
    “老赵呢?”
    “谁管他,”晓非不忿,“来的时候已经有三分酒意。”
    珉珉忽然抬起眼说:“他不应开车。”
    洪俊德与陈晓非齐齐一愣。
    珉珉又预见到什么不吉之兆?
    陈晓非狐疑地与丈夫交换一个眼色。
    赵元熙到停车场拿了车,还没有驶出去,在出口附近闪避一辆跑车,反应略迟,已
经撞到柱上去,他自己并没有听到那惊人的轰然巨响,他甚至不觉得痛,已经失去知觉。
    他喃喃地叫:“完了,完了。”
    一条明亮的白色通道,无穷无尽伸向前,他的身体失去重量,飘着走进通道里。
    有人在他身边说:“他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他随时会得醒来,我没骗你,这几天
他一直叫的是学仪,不是别人。”
    吕学仪不堪刺激,她用手掩着面孔退出病房,到会客室坐下。
    坐在她对面的少女正是吴珉珉,雪亮的眼睛,花瓣似的脸庞。
    吕学仪起了疑心,她看着她良久才问:“你是
    “我是吴珉珉。”
    “不,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究竟是谁?”
    珉珉缄默。
    吕学仪轻轻地问:“是你是不是?你一出现我们的生活就起大混乱。”
    她伸出双手来抓珉珉,珉珉一见那鲜红的指甲便往后缩去。
    幸亏洪俊德刚在这个时候出来,看见吕学仪意图攻击珉珉,连忙拉住她。
    “这已经是最理想的结局了,吕小姐,你何必拿一个孩子出气。”
    吕学仪浑身簌簌地抖,“他双腿已经折断。”
    “他会再站起来,医生说没有问题,你正好陪他度过难关,你们肯定可以复合,对
一个醉酒驾驶、置本人他人安全于不顾的狂人来说,难道还不算是最佳结局?”
    吕学仪“霍”地站起来,“最佳结局?洪先生,请你公平一点,他为别人搞得五痨
七伤,现在居然肯给我机会收拾残局,已经算是我最佳结局,你们这样看轻我?”
    洪俊德不由地低下了头。
    “不,我不能接受这样慷慨的施舍,我有自尊,像你们一样,我也懂得自爱。”
    吕学仪的声音如此悲忿,连珉珉都耸然动容。
    吕学仪颤巍巍站起来,她的目光犹自不肯离开珉珉,她说:“你,你是一个可怕的
精灵,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不会接近你。”
    她转头走了。
    她没选择留下来陪伴赵元熙。
    珉珉低下头。
    洪俊德过来同她说:“别听她的,她受了很大的刺激,说话作不得准。”
    珉珉低声诉苦,“他们都怪我,把所有不幸都记在我的帐上,连父亲都不原谅我。
姨丈,我并不是宇宙的主,我怎么会影响他们的命运?这太不公平了!”
    洪俊德不住拍着珉珉背部。
    “姨丈,送我出去读书吧,反正没有人喜欢我。”
    洪俊德为难地问:“我不算人吗?阿姨不算人吗?”
    珉珉闻言紧紧与姨丈拥抱。
    这时护士出来问:“有没有一位吴珉珉?病人赵元熙想见她。”
    珉珉摇摇头。
    洪俊德说:“我陪你进去。”
    “不,我不想见他,”珉珉气馁,“他一样会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来。”
    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珉珉说得对。”
    “阿姨。”珉珉站起来。
    “珉珉十多岁就背了一身债,父母不和是为她的缘故,继母不育,又怪她头上,同
学生事,她也有嫌疑,连做一份暑假工,都惹出无限是非,成年人越来越聪明,一切过
错竟往小女孩身上推,赵元熙要见珉珉干什么?”
    洪俊德为难,“也许他有话要说。”
    “有什么对我讲好了,”陈晓非冷笑,“我全听得懂。”
    洪俊德抬头叹口气,“你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走吧。”
    “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老赵的脸。”陈晓非悻悻地说。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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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过了整整半年,她才肯提起这个人。
    “你徒弟呢,应该痊愈了吧?”
    “他早就离开本市了。”
    沉默一会儿,“到什么地方?”
    “北美洲某个四季分明风景如画的小城。”
    “我还以为会等,上十多二十年,像麦克阿瑟将军般卷土重来。”
    “也许他会,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个时候,华英女校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吴珉珉。
    新来的年轻女教师走过休息室,看见一名身材修长的女学生靠近长窗,双手抱在胸
前,凝视窗外大雨,秀丽的脸上惆怅寂寥之色,令同性为之动容。
    她忍不住问:“那个白衬衫卡叽裤女孩是谁?”
    有人回答:“吴珉珉。”
    她又问:“星期六下午她为什么还留在学校里?”
    又有人自作聪明,“家对她没有意思。”
    珉珉情愿留在宿舍看一本小说,然后午睡。
    至大的遗憾是假日饭堂只提供一餐,晚上要自己觅食。
    莫意长与她同房的时候,带着她吃遍天下,意长一走,珉珉落了单,吃什么都不是
味道。
    通常买一条法国面包回来当晚餐,这解释了何故她比别人瘦,有不少同学身段圆鼓
鼓。
    那天黄昏有人来敲她的房门。
    她拢一拢头发,坐起来,放下小说,“进来。”
    一位年轻女士推开门笑说:“我是新来的地理教师叶致君。”
    珉珉受宠若惊,怔怔地看着老师,华英女校著名开通,师生打成一片的情况并不少
见,有学生甚至因收不到及时的情书而向老师倾诉的,但珉珉却不习惯老师直接来敲她
的房门。
    “我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你是我未来的高材生,据说年年地理都考第一。”
    珉珉微笑。
    但是十一个科目中她每科年年都考第一,她没有考第二的科目。
    “我带了椰子蛋糕来。”叶老师说。
    ……啊!
    珉珉几乎没把整张脸埋到蛋糕里去,太香甜了。
    老师约二十六七年纪,与学生一般衬衫长裤,皮肤晒得微黑,五官秀丽,腕上戴一
只男装不锈钢蠔式手表,十分潇洒。
    她只待了十分钟,便说:“这本书是我借给你的,现在我要去探访另外一位同学。”
    珉珉站起来送她。
    叶老师借给她的书叫《地球已经有多大年岁了》。
    珉珉并没有马上看起来。
    深秋,下潇潇雨,自宿舍窗门看下去,刚巧见到叶老师开着小小草绿色吉普车离去。
    地球到底有几岁?牛顿曾认为只有六千多岁,实际上它已有四十五亿岁了。
    叶老师只来看她一个人。
    怕她尴尬,逗留片刻便即离去。
    星期天,吴豫生来接女儿回家。
    珉珉问:“你太太呢,我好久没有见她。”
    “回娘家去了。”
    “她不想见我。”
    “我也不想瞒你,是有一点儿这个意思。”
    “她不该把我与这不愉快经验挂钩。”
    吴豫生不语。
    家里已准备好下午茶,珉珉知道她与父亲只有一小时相处时间,不禁大大感喟。
    “很可惜你同继母相处得不算融洽。”吴豫生有点惋惜。
    珉珉忽然说:“我同生母也相处得不好,你记得当时。”
    吴豫生没有像往日那般急急改变话题,他简单地说:“你母亲有病,她抱怨全世界,
与你一个人无关。”
    珉珉大胆追问:“那是什么病?”
    “一种今日不算不常见的病,淋巴腺癌。”
    珉珉抬起眼来,讶异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早日告诉我,我可以提早得到释放,果
真这样简单,没有其他复杂成因?”
    “家中有一个这样的病人并不是简单的事。”吴豫生斩钉截铁地说,“她患病两年,
几乎拖垮整个家,过早向你公布,怕你接受不下来。”
    “那场火灾……”
    “那是一个意外。”
    “不,那不是意外,她有意弃世。”
    “她会把你留在屋子里不顾吗?”
    珉珉坐到沙发里去,“他们说她精神失常。”
    “我也听过外头可怕的传言。”
    秘密仍然不能全部揭露。
    珉珉怔怔地看着父亲。
    “你已经长大,应该了解到外头一两句流言不足以重视。”
    “所有不经意挂在嘴角的闲言闲语杀伤力都极之强大,父亲,他们没有权那么做。”
    “只要你不去理会他们说些什么,他们便不能伤害你。”
    珉珉放下茶杯,过半晌说:“替我问候继母。”
    过一个星期,阿姨便告诉她:“你快要做姐姐了。”
    珉珉一时还不醒觉,要愣一会儿才想到其中巧妙,她继母要生了。
    “是一个医生朋友听另外一个医生说的,他们有心把这件事保密。”
    难怪继母这七八个月来一直未肯同她见面。
    多么奇怪,身为她的女儿,她孩子的姐姐,却如闲杂人等似被摈弃在外。
    手法真残忍,什么都不让珉珉知道,连她的爱都不屑要。
    珉珉沉默。
    阿姨轻轻解释:“他们有他们的苦处,也许经过上次不愉快的事,这次特别小心。”
    珉珉仍然不语。
    “报了喜讯再宣布坏消息,多么劳累,索性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才抱出给你看,岂非
更加高兴。”
    珉珉听到这里,无奈地笑一笑。
    “他们不说,你亦毋需提起。”
    珉珉看着窗外良久,说道:“今年天气真反常,一下子这么冷了。”
    她阿姨却说:“不要紧,将来你一家会有私人的感情生活,不必依靠他人施舍。”
    珉珉答:“我会设法同他人分享。”
    她阿姨笑道:“与我同享就够了。”
    下了课,叶致君老师留着珉珉。
    那天仍是个下雨夭,窗口蒙着白雾,室内外气温有颇大距离。
    珉珉已是高班生,感觉上与老师的距离拉近,不再把先生尊若神明。
    叶老师捧出一大叠图表,“吴珉珉,我想你提供一些课余时间给开放日地理科的壁
报板。”
    珉珉一听就觉得累,“我不感兴趣,”她直截了当就推却这个责任,“别的同学也
许会乐意帮忙。”
    叶老师僵在那里。
    她忽然明白吴珉珉不是个孩子,她早已成年。
    珉珉摊摊手,“对不起。”
    “那么,周未你预备做什么?”老师间。
    “我有约会。”约了床睡午觉也是约会。
    “我的壁报设计与往年不同。
    珉珉微笑,即使换了汤再换药,仍是小小中学生玩意儿,珉珉对整个中学学业非常
厌倦,自从懂事已经上学,整整十二年在学校度过,日日穿蓝白二色制服,到了今年,
实在腻了,她只想夏季速速来到,好让她顺利毕业,她不想再拎着书包到处走。
    叶致君仿佛看穿她这种心态。
    珉珉拿起书包,“我先走了。”
    她把老师撇下在课室里。
    叶致君苦笑,撑着腰,半晌作不得声,她早听说毕业班有三五名女学生非常成熟,
今日总算领教到了。
    珉珉到饭堂喝咖啡,隔壁班的温锦兰本来正与人窃窃私语,看见珉珉,坐到她对面
来说话。
    一个漂亮的少女对另外一个漂亮的少女永远不会有太大的好感,吴珉珉与温锦兰能
做到惺惺相惜,已不容易。
    “吴珉珉,叶老师对你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
    “她有无借故拉你的手?”
    “没有。”
    “有没有抚摸你的头发?”
    “我不知你说些什么,温锦兰。”
    “你当然知道,吴珉珉,我是好意警告你,昨天她叫我留堂商量壁报展览,拿出香
烟请我抽,一只手搁在我肩膀上十分钟不放下来,另外一只手替我拨头发,我觉得浑身
寒毛竖了起来,立刻离开班房,希望你没有得到同等待遇。”
    珉珉故作镇定,“你多心了,叶老师也许只想表示友善。”
    “你知道她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
    “自圣三一女校转来,有女生家长指她对学生太过亲热。”
    “那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指控。”
    “为了避免更多传闻,教务处请她辞职,我的姐姐在圣三一任教,她很清楚这件事
实。”
    “温锦兰你可能思疑过度。”
    “难怪她喜欢你比较多,”温锦兰笑,“原来你还这么天真,你要自己当心,别说
我不关照你。”
    “谢谢你,我懂得照顾自己。”
    “如果我是你,她一有什么不轨行动,我就去告发她。”
    温锦兰站起来走开。
    多么可怕的一个人,不不,不是叶老师,而是温锦兰。
    第二天,珉珉走进教师室,问老师:“那个开放日的壁报,还需要帮忙吗?”
    珉珉想精神支持她。
    叶致君意外地看着珉珉,“不,蓝组同学已经答应完成。”
    珉珉笑笑,“那很好,祝你们成功!”
    她真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后果并不如她想象那样。
    当时她退出教师室,回到宿舍去。
    星期六她的确有约会,邻校的小男生找她看电影,因是群体约会,珉珉不介意参加。
    那男孩子叫梁永燊,很斯文大方,珉珉喜欢他常穿的那件藏青色呢长大衣,使他看
上去大好几岁,不似预科生。
    坐在漆黑戏院里,他们把一盒巧克力传来吃。
    珉珉颇嗜甜,一心想找颗太妃巧克力,伸手在盒中摸索半晌,忽然亮光一闪,梁永
燊打着打火机让她在亮光下搜索,珉珉为他的体贴笑一笑,把糖放进嘴里,那朵火熄灭
了。
    梁永燊自珉珉手中把盒子接过,两人的手指接触又分开,朦胧中似有十来秒钟模样,
其实没有那么久,谁知道,也许比那个更久,盒子到了别人的手,忽然,梁永燊轻轻握
住珉珉的手。
    珉珉大方地让他握着一会儿,然后松脱,专心看戏。
    那么黑的环境,许多人还是看见了,自此对着珉珉,便把梁永燊喊作是“你的男朋
友”,吴珉珉知道反对无效,并不更正。
    戏的下半部珉珉一直在想温锦兰的话:她可有无故拉你的手?
    珉珉这才发觉,她等闲没有拉任何人的手,已经有颇长一段日子,只有阿姨肯给她
这个特权,父亲见了她,总是站远远,她同莫意长分别已有一段颇长的日子,又还没找
到异性密友,一双手竟老空着。
    她不由得伸出左手,去握住右手。
    到散场还不知道戏文说些什么。
    梁永燊请她去喝咖啡,冒着细雨,他把羊毛围巾解下来遮往她的头发。
    男生天生一早会得照顾他们钟爱的女性,不,不是母亲,不是阿姨,不是姐妹,只
限女朋友。
    珉珉与他对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觉得有说话的必要,然后就回去了。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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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宿舍门口,她记得把围巾解下交还给他。
    梁永燊仍把围巾绕脖子上,鼻端渐渐闻到一股幽香,想是自珉珉身上带过来,是她
用的肥皂,抑或是洗发水,不得而知。
    他冒雨离去,珉珉看到路旁停着小小草绿色吉普车。
    叶致君老师在会客室等她。”
    珉珉心中打一个突,老师太友善了,学生也是。
    许多不必要的误会一定是这样引起的。
    叶致君在翻报纸,看到珉珉,向她点头。
    珉珉无言坐在她对面,缓缓脱下手套。
    叶致君感慨地说:“将来你会发觉,人生在世,最难是找朋友。”
    珉珉失笑,何用等到将来?今日她就有切肤之痛。
    “不用说,你一定听过有关我的谣言。”
    珉珉坦白地点头。
    “你相信吗?”
    珉珉有礼地答:“不关我事。”
    “但是你看似同情我。”
    珉珉不语。
    也许是因为年轻,也许是因为寂寞,叶致君竟向学生倾诉起来,“我在圣三一女校
得罪了一个人。”
    珉珉知道这件事一定很复杂,她不想卷进漩涡,并且也爱莫能助,如果老师也受它
困扰,她又能做什么。
    珉珉说:“我跑步的时间到了。”
    叶致君也恢复镇定,笑道:“谢谢你的友谊。”
    珉珉向她笑笑。
    她围着宿舍足足跑了十个圈,十多度天气穿短裤,一点儿不怕冷,跑完了去淋热水
浴。
    公众浴间在走廊尽头,珉珉拥着毛巾进去,一条黑影窜出来,“哗”地一声张牙舞
爪狂叫,珉珉只不过退后一步,瞪眼一看,却是温锦兰。
    珉珉不去骂她无聊,这种人,越是骂她,她愈加无聊。
    她进浴间,温锦兰并没有离去。
    “你不怕有人窥浴?”
    珉珉问:“谁,你?”
    “是我就不稀奇,浴室如果走出一个老师来,那才难得呢!”
    珉珉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温锦兰冲口而出:“她与我姐姐过不去!”
    珉珉一边洗头一边问:“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抢我姐姐的男朋友。”温锦兰不忿地说。
    不打自招,可见温锦兰存心造谣,会得抢别人男朋友的女人,当然不可能是温锦兰
形容的那种女人。
    珉珉拧开暖水冲洗头发,“你给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你为何护着她?”
    “我不想你们两败俱伤。”
    “我才不会受伤。”
    珉珉用毛巾裹着头发出来,“她已经被迫离开圣三一女校,你觉得这样的惩罚还不
够吗?”
    温锦兰瞪着吴珉珉。
    珉珉说:“你对这个游戏已经上瘾,不可理喻。”
    她换好衣服离开浴室,身后传来温锦兰的声音:“不够不够不够。”
    浴缸墙壁上铺着瓷砖,引起回声,珉珉耳畔一直徘徊着“不够不够不够”。
    第二天,教务主任严女士传吴珉珉去面谈。
    几乎所有教务主任都是戴金丝眼镜穿深色旗袍的太太,那是她们的道具及戏服。
    珉珉一直站着,太太并不觉得学生有坐下来的必要。
    “你功课是不错,”老太太说,“但是——”
    “但是”两字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汉,天大的好处都叫这二字抹煞。
    “但是你的品行一向很成问题,三年前大家都相信你与莫意长事件甚有牵连,结果
被你否认得一干二净,今天,我们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一些问题。”
    珉珉非常警惕,怕老太大会得随时抖出刑具来。
    “听说你与叶致君老师过往甚密。”
    “我只在课余见过她三两次。”
    “你有没有留意到不正常现象?”
    “没有。”
    “你不用怕,你可以告诉我,我在这里,就是为听投诉,校方有义务保护你。”老
太太声音转和。
    先是威逼,后是利诱,她不是不像秘密警察的。
    可见温锦兰已经来无中生有过了。
    珉珉答:“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真的?”
    “真的。”
    “吴珉珉,倘若被我们查到证据,你会被开除。”
    “我知道。”
    “我们已经开除了莫意长。”
    “我也知道。”
    “没事了,你去吧,有什么异样,马上向我们报告。”
    珉珉向她鞠一个躬,退出去。
    在操场走廊,她碰见叶老师,两人只交换了一个眼色,珉珉只觉得四周围有无数亮
晶晶的眼睛在监视她一举一动,为免不必要麻烦,她行为只得含蓄一点。
    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
    况且看情形叶老师也不会做得久。
    操场中有同学正练篮球,两队争持激烈,时常犯规,教练狂吹制止。
    队员打出火来,把球乱传,忽然之间,珉珉看见篮球脱了缰,如一只卫星般向她射
过来,她暗叫不妙,幸亏年纪轻身手快,连忙丢下手中笔记本子往旁闪避,那只球射向
她身后,有人“哎呀”一声,珉珉转头一看,发党中招的正是教务主任。
    连严老太太那副金丝眼镜都被打歪了。
    大家都静下来。
    被这种劲球打中,大概会后悔十天八天。
    只见她跌跌撞撞站定了,便伸手指着球员要肇事者站出来。
    珉珉忍不住微笑,拣了地上本子,静静离去。
    下午,她闻说严女士要告假好几天,因为一边面孔肿了大片,一只眼睛充血,大家
都说幸亏不是足球。否则整个头颅都会被撞得飞出去。
    珉珉生平第一次幸灾乐祸,笑得弯腰,几乎没流下泪来。
    看情形严女士有好些时候无暇忙别的事情。
    珉珉飞奔到地理室去帮蓝组做壁报。
    同学们都把这件事当笑话讲:“吴珉珉,大家都看见那只球明明射向你。”
    珉珉朝她们脥脥眼。
    叶老师来了。
    “谢谢各位支持,”她看到了珉珉,“吴同学请过来。”
    珉珉与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叶致君说:“你还是回宿舍的好。”
    珉珉微笑不语。
    “我又转了学校,这次釜底抽薪,摆脱谣言,我将转到男校任教。“
    珉珉一怔,听懂了,笑意不禁越来越浓。
    叶老师伸手过来,搓搓她头顶,“没想到我在这里结识一位好朋友。”她接着搂一
搂珉珉。
    就在这个时候,珉珉听见“咔嚓”一声,她迅速抬起眼来,看到温锦兰举着一只照
相机,笑眯眯正想转头走。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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珉珉终于发怒了。
    她追上去,温锦兰拔足飞奔。
    两个女孩子都手长腿长,跑起来似两头小鹿,非常得快,这时正是下课时分,同学
非常得多,大家都不知道她们追追逐逐搞什么鬼,纷纷好奇回头看。
    追到校园,温锦兰高叫:“吴珉珉,证据确凿,看你怎么抵赖——”
    她看到珉珉的神色,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盛怒的吴珉珉长发飞扬,脸色铁青,一步步逼近,“把相机交出来。”
    “吴珉珉,你来抢呀!”她往后退。
    珉珉知道刚才叶老师一个简单亲切的动作在相片里看来可能十分暧昧,能够取回还
是把底片取回的好。
    她扑过去,温锦兰转身就跑。
    珉珉想叫出来已经来不及,温锦兰没看到迎头来的一部快速脚踏车,与它撞个正着,
脚踏车手与她都重重坠地。
    照相机自温锦兰手中脱出,飞上半空,刚巧落在珉珉脚前,珉珉拾起它以第一时间
打开格层,把底片抽出曝光。
    她松一口气。
    看向温锦兰,她正躺在地下呻吟。
    脚踏车手扶着伤者,对珉珉说:“快叫救护车。”
    温锦兰伤得不轻,可能有骨折。
    珉珉退到一角。
    她听得有人轻说:“你完全知道应该如何对付她们。”
    珉珉知道是叶老师。
    她回答:“是的。”
    “温锦兰忘了这条脚踏车径。”
    “她一向粗心。”
    叶老师长长叹一口气,“你要把法术控制得宜才好,切莫闹出人命。”
    珉珉一怔。
    “温家姐妹实在任性放肆胡闹,活该受此教训。”
    珉珉诧异地转过身去,“这只是一宗意外而已。”
    叶致君也立刻明白了,“的确是。”
    珉珉伸出手来与她一握,“祝你前途似锦。”
    “呵,说不定有十米二十个男孩子决意追求我。”
    事情还有一条小小尾巴。
    叶老师离校之后,珉珉的阿姨以家长身分被召到校长室。
    校长很明事理,也颇和蔼,对陈晓非说:“吴珉珉似与许多意外有关。”
    这是真的。
    校长说:“她简直是个危险人物。”
    陈晓非答:“这样讲一点儿凭据都没有。”
    “我们本想叫吴珉珉退学。”
    “太不公平了!生事的并不是吴珉珉,况且,还有三数个月就要考毕业试,影响至
大。”
    “所以我们请你管束吴珉珉,本校再来一次与她有关的意外,就不得不请她走。”
    陈晓非不怒反笑,“贵校大礼堂天花板坠下又会不会与吴珉珉有关?”
    校长涵养功夫甚好,幽默感亦算丰富,当时答曰:“那应由建筑工程师负责,与吴
珉珉无关。”
    陈晓非的盛怒为这句话淋熄。
    校长亦算得是个明理之人。
    陈晓非吁出一口气,“好的,我们尽可能合作。”
    珉珉在校长室门口等阿姨。
    她倒是不在乎,双手插在口袋里笑问:“可是要收拾包袱回家了?”
    阿姨又叹口气,搭着她肩膀走向停车场。
    珉珉立刻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糟糕,看情形她会读到毕业。
    “这几个月你真的不能再惹是非了。”
    “阿姨,你也应当明白,是非不用惹也会自动上来敲门。”
    “许多人怀疑意外与巧合无关。”
    “那是什么?”珉珉笑问,“是我的特异功能?”
    阿姨伸手抚摸珉珉脸颊,“谁知道,或许是。”
    “我也希望我有魔法,”珉珉伸出手臂学女巫作法,“天地因咒语变色,父亲再度
爱我,世上一切美好都归我。”
    陈晓非笑出来。
    “我可以与梁永燊去看戏吗?”
    “远离你的学校。”
    “谢谢阿姨忠告。”
    之后一段日子,同学们看见吴珉珉,本来成群结队在嘻嘻哈哈的,也会立时散去,
大家脸上都有惊疑之色。
    只余梁永燊来约会她。
    珉珉问他:“你一定知道他们说我什么。”
    梁永燊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
    梁永燊仍然只是笑。
    天气稍微暖和的时候,珉珉添了弟弟。
    自阿姨处一听到消息,她欢喜得找到梁永燊就叫他开车送她回家。
    梁永燊亦觉得这不是一个坏主意,车子停好,珉珉忙不迭奔上家门,一边问:“弟
弟呢,弟弟呢?”
    女佣笑着指向婴儿房说:“刚自医院回来,正睡觉呢。”
    珉珉急急进婴儿房,看着一只淡蓝色摇蓝,便叫梁永燊:“快来看我弟弟。”
    梁永燊探过头去,正看到小毛头打呵欠,他从来不知道幼婴懂得做这个复杂的动作,
大吃一惊,骇笑起来。
    珉珉伸手轻轻抱起婴儿。
    她转过头来,看见继母站在门口。
    珉珉笑说:“他真可爱。”
    是梁永燊先看出瞄头来,吴太太靠在门口,惊慌莫名,脸色都变了,手足无措。接
着她叫:“豫生,豫生。”
    吴豫生闻声而来,看到珉珉抱着婴儿,大来吃一惊,如临大敌,一边挡在妻子身前,
一边对珉珉说:“把孩子给我。”
    珉珉尚未觉得有异,笑道:“他才这么一点点大。”
    吴豫生说:“把孩子交还给我!”他已经急出汗来。
    梁永燊连忙趋前一步,自珉珉手中取过婴儿,小心翼翼交到吴先生手中。
    这时候,珉珉茫然看着梁永燊,她终于明白了,他们不喜欢她抱他。
    婴儿忽然哭起来。
    谷家华紧紧抱着孩子,如失而复得的一件至宝,匆匆退出房间,像避瘟疫似逃开。
    珉珉十分震惊,她不是不知道在家中地位不高,却不知道原来已经低到这种地步了。
    她看住父亲,说不出话来。
    吴豫生咳嗽一声,“珉珉,你回来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语气虚伪得连他自己都
羞愧了,再也讲不下去。
    珉珉轻轻说:“我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
    她很镇定地示意梁永燊与她一起离去。
    梁永燊十分难过,也很佩服吴珉珉的涵养,一路走出去,只有佣人问:“这么快走?”
吴豫生只装没听见。到了门口,珉珉挽着梁永燊的手臂,“反正出来了,你有什么节目?”
    梁永燊见她这般宽宏大量,倒也开心,“跟着我来,你不会失望。”
    上车前,珉珉转过头来,看了她的家一眼,左边第二只窗,原本是她的房间,现在,
家的主人已经很清楚地表达了意愿,她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物。
    她忽然听得梁永燊说:“我们迟早都得离开家出去闯天下。”
    珉珉不出声,曾听阿姨说,外婆去世之前,一直留着女儿中学用过的房间,书簿被
褥衣服鞋袜原封不动地摆着,她一回到娘家,即温馨又愉快,时光宛如倒流,尽享温柔。
    吴珉珉没有这个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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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那天他们去看戏吃饭,玩得很晚,梁永燊对丝毫没有露出不高兴的珉珉说:“——
一点钟宿舍关门,你当心进不去。”
    “爬墙可以进去。”
    “已经装上铁丝刺。”
    “好吧好吧,送我返去。”
    一到宿舍大堂,珉珉看见阿姨焦急地在大堂徘徊,分明是在等她,看样子她全知道
了,珉珉撇下梁永燊,奔过去与阿姨拥抱,怔怔地落下泪来。
    情绪这样坏,心事那么多,珉珉也毕业了。
    她要求出去读书。
    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却似个陌生人,一边是姨丈阿姨,另一边是父亲继母,四个
大人在谈判细节,珉珉心不在焉,低着眼睛。
    忽然之间,她看到一走廊后头有一团蠕动的小东西,珉珉一怔,看仔细了,喜出望
外,这不是她的弟弟吗?已经会爬了,褓姆怎么没有看住他,任他自由活动,缓缓爬出
走廊来,嘴巴一路发出呜呜声。
    珉珉自间从未见过更可爱的小动物,好想跳过去抱起他面孔贴紧面孔亲吻他,但又
不敢轻举妄动。
    婴儿越爬越快,终于来到很近的地方,他仰起头看住珉珉,姐弟目光第一次接触。
    大人们正谈得热烈,没有看到这一幕。
    珉珉默问:你可是出来看姐姐?
    婴儿笑,舞动一只手。
    珉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招呼打过,他像一部小笨车似调头爬回去,这时候保姆也发现了他的踪迹,赶出来
抱起他。
    珉珉这才转过头未,刚好听得阿姨说:“我相信珉珉会得适应。”
    适应,适应什么?
    谈完之后,喝杯茶,他们离开吴家。
    谈判代表洪俊德很感慨地说:“豫生好像只关心妻儿,珉珉去留他无所谓。”
    “那就交给我们办好了,你也要替他想想,一个教席能为他带来多少收入,谷家华
为着这个婴儿,没做事已有两年,他们有他们的苦衷。”
    “只是钱的问题吗?为何有人发一点点小财即时翻脸不认人?”
    “亏你问得出来,连珉珉都比你成熟。”
    “她的确比许多大人成熟。”
    终于结束了六年寄宿生生涯。
    提着行李离开的时候,碰到校长。
    珉珉想,最后一次,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一鞠躬,“张校长。”
    “吴同学,”校长微笑颔首,“你要离开母校了。”
    校长与她并肩而行。
    母校?当然,可不是母校。
    “吴同学,这次毕业试成绩数你最优异,为母校争光不少。”
    珉珉唯唯诺诺,“应该的。”
    走过礼堂,粉刷工程正在进行中,校长说:“有空回来看我们。”
    “一定。”
    “校舍也许会拆卸重建,”校长唏嘘地说,“近百年历史了。”
    刚才说话间,“忽喇”一声,礼堂天花板的批荡忽然掉下一大块来,工人们吓一大
跳,哗然争相走避。
    校长连忙过去视察,她疑惑地转头看住珉珉。
    珉珉终于忍不住,朝她脥脥眼而去。
    珉珉的感觉犹如脱出牢笼一般。
    她花了一些时间来寻找莫意长的下落,莫宅老房子已经拆卸,一屋子的人不知所踪。
    珉珉相信如果肯登报寻人,仍然可以找到意长:“吴珉珉绝望地寻访华英女校同学
莫意长”,但,太过份了,三年多来,珉珉都希望意长会得自动出现与她叙旧,莫非她
也怕了她。
    当日来接珉珉的仍是梁永燊。
    他开着他母亲的小小日本房车,同女友说:“妈妈想见你。”
    珉珉一听就吓一跳,“不,我不擅长见伯母。”双手乱摇。
    再说下去,可能连梁永燊都拒见,他只得适可而止。
    她一直没有把毕业后的去向告诉他,他不便问,他觉得吴珉珉的内心世界广阔犹如
一片平原,可供数百匹骏马驰骋,但她没有打开这道门,让梁永燊进去。
    “今晚我们要庆祝。”
    梁小生笑,“本来我们一家要去喝喜酒。”
    珉珉很明理,“不要为我改期。”
    “我还希望你一起来呢。”梁永燊的语气有点儿惆怅,女孩子若对你宽宏大量,落
落大方,那就是表示喜欢得你不够。
    果然,吴珉珉像孔融让梨般说:“你去呀,你去好了,我们改明天见面。”
    如果她立时三刻呀起嘴顿足生气红面孔,事情好办得多。
    珉珉问:“一对新人是亲是友?”
    “新郎是家母的外甥。”
    “你的表哥。”
    “正是,比我大一点点。”
    “这么早结婚。”珉珉讶异,想象中婚姻应该是新年中的大计划,这件复杂的事绝
非在大学毕业之前有能力管理及经营、推广。
    梁永燊见她问及,便伸手自车座后取出一张请帖递给她。
    珉珉赞叹:“设计这么漂亮。”
    帖子折叠成一朵花,一层层打开,到第三层花瓣才看到新郎、新娘的名字。
    珉珉一愣。
    梁永燊犹自说:“我们去过酒会,便自由活动。”
    他转过头去看珉珉,珉珉己放下那张别致的帖子,她说:“好的,我们一起去。”
    梁永案反而意外了,喜孜孜问:“当真?”
    小小车子往洪宅驶去。
    他听珉珉说,她姨丈生意相当顺利,先后已经搬三次家,最新的新居大得有点儿无
边无涯的样子,唤仆人要揿铃。
    那好人欢迎珉珉长住,称珉珉为“我的守护安琪儿”,人在顺境的时候当然特别慷
慨。
    梁永燊说:“洪先生对你很好。”
    珉珉笑道:“那当然,这姨丈几乎是我亲手挑的。”
    梁永案觉得这话有点儿怪怪的,但未予深究,酒会的时间快到,他要等珉珉换衣服。
    她只花十分钟便准备好,梁永燊刚吃了一颗巧克力,打算翻阅最新杂志,珉珉已经
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袭简单的白裙子,已经令小梁眼前一亮。
    他紧张起来,搭讪问:“这枚式样古典的胸针是令堂给你的吗?”
    珉珉摇摇头,“她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梁永燊一怔,怎么可能,说得突兀些,他要是今日去了,留下的书本簿籍都有十大
箩筐,而他还是个年轻人。
    中年太大泰半已患上搜集狂,以他母亲为例,香水一百瓶,鞋子五百双,银行保险
箱五只以上,衣橱里塞满四季服装,身外物多得匪夷所思,还不停地在增长中。
    珉珉说:“我们走吧。”
    礼堂人口用花钟装饰,清香扑鼻,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办这样漂亮的结婚酒会呢!珉
珉取过一杯橘子汁便向穿白纱的新娘子走过去。
    珉珉站在女主角旁边,静静看着她与亲友握手,言笑。
    过半晌,新娘转过头来,看见有人充满关怀地注视她,不由得笑意浓浓,伸出手来。
    忽然之间她认出了这个少女。
    “吴珉珉,是你!”珉珉很高兴,踏前一步,“意长,你结婚了。”
    莫意长看着这不速之客,一时手足无措,终于她伸出手臂与她拥抱,“吴珉珉,你
好吗?”
    珉珉笑说:“原谅我无礼,不请自来。”
    “不,无礼的是我。”
    莫意长把珉珉拉到一角,“你长高了,漂亮了。”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意长,别后无恙乎,我有三车的话要同你说。”
    有人叫:“意长,意长。”
    是一个面貌端正的年轻人。
    珉珉直觉知道他便是新郎。
    她喜欢他那张开朗愉快的脸,他比邱进益更适合意长,珉珉由衷地祝贺她。
    意长问:“觉得他怎么样?”
    “好得不得了。”
    “婚后我们回澳洲去继续学业。”
    “怎么不见伯父伯母?”
    “他们离婚后各自又结婚了,不知道该怎么出席。”
    珉珉也笑,“真没想到中年人比我们更忙。”
    其实她还想问:邱进益呢?惠长呢?但这是人家大喜日子,怎么开得出口。
    那边又有人叫新娘子,意长非过去不可了,走之前用力握一握珉珉的手,珉珉看着
她的背影,所有的新娘都似栀子花,她想。
    梁永燊找到了珉珉,“我想介绍母亲给你见面。”
    珉珉抬起头,“我要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我们明天见。”
    她急步走开,他想追上去,给他母亲一把拉住,酒会人挤,三秒钟已失却珉珉影踪。
    珉珉走到酒店大堂,松出一口气。
    她挑了一张大沙发,窝下去,闭上双眼。
    “吴珉珉。”
    她一怔。
    “你是吴珉珉,不是吗?”
    她轻轻睁开眼睛,不知几时,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她努力辨认他略带憔悴的面孔。
    终于珉珉轻轻说:“邱进益,你是邱进益。”
    他苦涩地点头,“你仍然记得我。”
    “你也来参加婚礼。”
    “不,我并没有接到帖子,但我知道你会来,我特地来等你。”
    珉珉一怔,如果他真想找她,一早可往华英女校。
    邱进益看着她说:“你长大了。”
    珉珉微笑,“你也是。”
    “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的神情颇为异样,珉珉警惕地站起来。
    “我不停地想,你究竟是谁?到昨天,才恍然大悟。”
    珉珉后退一步。
    “你是莫老先生口中的阿修罗。”
    珉珉不动声色看着他。
    这时候梁永燊终于找了过来,“珉珉,你在这里。”如释重负。
    珉珉连忙握住他的手。
    邱进益看着她。轻轻再说一次:“阿秀娜,你长大了。”跟着他掉头而去。
    梁永燊问:“此人是谁?”
    珉珉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有英文名字,他叫你什么,阿秀娜?”
    珉珉摇摇头。
    梁永案笑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不,”珉珉说,“它并不美丽。”
    “我送你回家,”梁永燊说,母亲见不到你,颇为失望,还有,我不知道原来你认
识新娘子。”
    珉珉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当天晚上,她睡得很早。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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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房外一阵扰攘,把她惊醒。
    她在床上坐起来,客厅中犹如举行宴会,珉珉起码听见三四个不同的声音。
    她拉开房门,走过走廊,看到父亲与继母正与她阿姨对峙。
    他们来干什么?
    只听得陈晓非正怒道:“不,我不会放你进去,她已经睡了。”
    谷家华沙哑着喉咙说:“多年来你守护着她如祭师守护神灵,晓非,你完全知道她
的事。”
    “我不应保护她吗?实际她除出我们已无其他亲人。”
    珉珉忍不住出声,“你们是为我争论?”
    几个大人骤然间静下来。
    吴豫生急急说:“好,她起来了,问她吧!”
    珉珉问:“问我什么,找我又为什么?”
    谷家华走过来,把珉珉拉到房中,掩上门。
    装扮一向整齐的继母今夜头脸与衣饰都算凌乱,但更乱的是她的心神,她一把抓住
珉珉说:“开始的时候我们还算是朋友——”哭泣起来。
    珉珉静静看着她。
    “开门,开门。”陈晓非拍珉珉的房门。
    珉珉去启门,问阿姨:“随便谁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好?”
    “婴儿病了。”
    “没有看医生吗?”珉珉问。
    “热度不退,有严重脱水现象,情况很坏,她非常担心。”
    “啊,”珉珉不是不同情她,“但是我能做什么?”
    陈晓非吁出一口气,“她认为你有医治的力量。”
    珉珉一听,呆在那里。
    洪俊德进来,声音比较冷静,“珉珉,你继母认为你有超人的力量,因不悦她所为,
降罪于她,如果你愿意原谅她,她的孩子便能康复。”
    珉珉跌坐在沙发里,无言以对。
    真亏得老好姨丈清心直说,否则哑谜不晓得要打到几时去。
    “家华,”陈晓非说,“你回去吧,婴儿已经在接受最妥善的护理,别想太多了。”
    谷家华抢前握住珉珉的手,“请帮助我。”
    珉珉忍不住说:“你是一个受过教育有智慧的女子……”
    吴豫生进来扶出哭泣的妻子。
    珉珉抬头征询忠告:“我应该怎么做?”
    洪俊德说:“安慰她,叫她回去休息。”
    “我连婴儿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满心以为我诅咒他,其他女孩子也会遭遇误会,
但甚少会被人当作女巫。”
    “我知道,我知道。”
    洪俊德说:“她不肯走,她要你原谅她。”
    陈晓非说:“这完全是她内疚之故,她把珉珉关在门外,现在借故前来赎罪。”
    洪俊德说:“我实在累了,想休息,珉珉,让我们合作演一幕剧把她打发掉好不好?”
    珉珉苦笑:“你说如何便如何。”
    “你可相信我?”
    “百分之一百。”
    “好,跟我出去,听我的指示说话。”
    谷家华的脸充满愁苦,珉珉为之动容,她忽然想起她母亲面孔,在她记忆中,亦一
般可怜无助,珉珉心慈了。
    她蹲下来说:“回去吧,我弟弟一定会得痊愈。”
    “你应允?”
    “我当然应允。”
    她继母的面部肌肉渐渐放松,表情渐渐祥和。
    “回去睡一觉,等待好消息。”
    吴豫生向女儿投去沉默而感激的一眼,扶起妻子离去。
    珉珉抹一抹额角的汗,坐下来。
    洪俊德称赞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场,自创剧本。”
    珉珉说:“现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恶的神灵了。”
    洪俊德说:“其实婴儿一定会痊愈的。”
    珉珉脱口说:“当然会。”
    陈晓非问:“因为你保证?”
    “才不,医学那么发达,儿科病不难控制,不会有什么危险,实是谷家华忧虑过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会那样。”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灯。
    却谁也睡不着,天都快亮了。
    陈晓非发觉珉珉抱膝坐在椅子里沉思。
    她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运功保佑我弟弟。”珉珉笑。
    “没有关系,他们现在也不会放火烧杀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谅他们?”
    “阿姨,我做梦看见母亲。”
    “你不可能记得她,一切出于你的想象。”
    “你又记不记得她?”
    “我们并不在一起长大,童年过后,再次重逢,她已经订婚,毫不讳言,我对吴豫
生的好感比对姐姐更大,她们快发觉,因避嫌我们便不甚来往。”
    “你个觉得我们家悲剧特多?”
    “老实说,能有几家人年年得心应手,万事如意。”
    阿姨一贯以成熟的口吻来推搪珉珉玄之又玄的问题,非常成功。
    珉珉的弟弟隔了一个星期才脱离险境,那个令他痛苦的滤过性病毒终于受到控制,
医生说他在短期内可望痊愈。
    这个时候,谷家华神智清朗,自然不愿归功于珉珉,她再三向洪氏夫妇致歉。
    陈晓非笑说,“珉珉,你的神力生效了。”
    珉珉答:“谁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够了。”让事情过去算了。
    第一年留学,珉珉回来四次。
    一有略长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燊拨电话找她,往往只与录音机打交道:“我
已在回家途中……”
    珉珉念的是心理学。
    课本的记载使她目眩,根据心理学,记忆衰退,有两个主要原因:遗忘,以及阻隔。
遗忘对于医治创伤有极大帮助,如果不去刺激该段回忆,它会得淡却。
    但若干心理学家认为记忆不可能全部消失。
    珉珉为这个问题凝神。
    为什么她不记得火灾的起因?她在现场,她可没忘却其他的细节。
    心理阻隔通常受情绪影响,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书都献给
这个问题:他乘火车时常过站,因为站名与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与她吵架,下意识
要忘记不愉快事件,健忘受精神压抑引致。
    珉珉同梁永燊说:“有些人性格具毁灭性,破坏破坏破坏,最后连自己都毁灭才作
数。”
    梁永燊想了想,“应该说每个人的性格中都带这一点点特色。”
    “多可怕!”
    梁永燊笑了,一见面她就同他说这样的话,完全不像来度假的样子。
    “年终考试每个学生都要写一个报告,我已经找到题目。”
    梁永燊相当有兴趣,“可以告诉我吗?”
    “人类性情中的阿修罗情意结。”
    梁永燊一怔,“听上去像博士论文。”
    “报告完成后我会给你过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珉珉笑。
    她仿佛比升学之前开朗,梁永燊觉得高兴。
    他却没料到,吴珉珉的喜悦,与他无关。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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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缘故,他叫翁文维,也是吴珉珉一年回来四次的原因。
    为着他,珉珉似忘却过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与事,空气像特别清新,阳光特别
美好,巧克力特别香甜,即使早上抖开报纸,纸头窸窸窣窣的声音都特别清脆悦耳。
    与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没有这种感觉。
    她在一间书店认识翁君,年轻人时常这样邂逅,珉珉却不那么想,她给这段偶遇添
增无限色彩,几乎没坚持整间书店在刹那间转为蔷薇色。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那天翁君为找资料跑了一个下午,已经十分疲倦,在异乡的大
学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气馁。
    一不小心一脚踢塌叠在地上的硬皮书,他喘一口气,只得蹲在水门汀地板上靠绿色
的日光灯光线来拣拾它们。
    “让我帮你。”他听得有人这样说。
    他抬起头来,看到少女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闪亮的眼睛,那可怕的惨绿灯光
丝毫无损她的容貌,翁君心头一宽,世上没有什么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赏心悦
目,他在心中赞叹一声。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来有点儿阴有点儿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浑忘此事,书本已经
叠好,少女要离开了,他连忙说:“你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转过头来,“五分钟的车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与他在马路分手,他抬起头,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觉到空间与
时间的存在。
    翁文维没有即时回家。
    他坐在地下铁路其中一卡车厢里,忘记下车,自一个终站乘到另外一个终站,耳畔
充满轰轰轰的声响,一个钟头,两个钟头过去,他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也只有轰轰轰
的声响。
    终于他下了车,已经错过晚饭时间。
    他住在唐人区一间旧屋的地下室里,替他开门的,是他的未婚妻简金卿。
    翁文维知道,他已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未婚妻满脸不悦。
    简金卿绷紧面孔已有多年,也难怪她毫无欢容,四年前他俩同时出发前来进修,一
年后为着生活,她放弃学业到中华料理店做服务生,一手包揽未婚夫的学费,两人的房
租、电灯煤气,食物与一切杂费。
    三年这样的生活把面色红润性格活泼的少女训练成一个壮志尽消,锱铢必计的女人。
    她牺牲得越大,翁文维越是怕她,渐渐两人的关系由情侣变为主仆。
    本来一切已经过去,翁文维终于毕业,他们可以衣锦还乡,同时简金卿说:“现在
轮到我念书,你赚钱了,还有,明天就去买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脸上已经透出一丝
笑意。
    翁君心里宽慰,四年债务用四年偿还,八年之后,他们可以过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碰到那个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到书店去替老刘找一点儿资料。”
    “你帮老刘还帮不够?”
    答应老刘的时候,他的确非常勉强,但是那天阳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时间,市面
五百多间书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这样的机会,到底占亿分之几?
    “你可要现在吃饭?”
    翁君知道那只不过是超级市场现卖冰冻的牧人馅饼或是汉堡牛肉。
    “我不饿。”他说。
    刚才在俄国茶室他已经进过小食。
    那少女介绍白汁鲑鱼给他,他坦白地告诉她,他身边只有十五块钱,少女笑,叫他
不用担心。
    她的肌肤、眼睛、嘴唇、牙齿,都似会发出晶莹的亮光来,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
子那样的心情看着她,不相信世上还有那么美好的东西等着他。
    翁文维迷惑地低下头。
    简金卿奇问:“你怎么了,下个星期我们便可以离开这个冷酷可怕的城市,你反而
发起楞来,别告诉我你不舍得这个地方。”
    冷酷?不不,美酒佳肴,轻柔音乐,悦耳细语,也都可以在这个肮脏的都会找到。
    “你找到资料没有?”
    “找到。”
    “你双手却是空的。”
    “啊,给遗漏在地车里了。”
    他有她的地址,少女并不住在宿舍里,小公寓属于她姨丈的投资,暂时做她行宫。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她。
    公寓暖和光亮,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大扇窗户对牢公园,此刻一片铁锈色,湖上波
连烟,宛如一幅水墨画。
    少女用薄荷冰淇淋招待他。
    她不爱说话,他享受到平时奢侈的宁静。
    他忽然愿意失踪,留在她那里一辈子。
    翁文维却没有那样做,他忍痛告别,回到自己家去,刚巧来得及听到简金卿发牢骚:
“唉呀,还是不舍得,一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怎么敢与之作对,花起来手
软,脚软。”
    他忽然发话:“金钱的确重要,但也不必把它看成那么大。”
    简金卿诧异地回过头来冷笑,“唷,听听谁在说话,大少爷,你出去赚赚看。”
    一件好事被她夸张成一出悲苦老套的文艺大悲剧,她一手建立的功德独力又摧毁,
他不明白她。
    她已经订好飞机票。
    又故意十分刺耳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出钱。”
    他去向少女道别。
    少女明快地答应很快会回去看他。
    她并没有食言,真的一有空便飞回去与他相聚。
    翁文维与简金卿回到原居地并没有同住,他们各自回到父母家中暂居。
    翁文维没有令简金卿失望,很快找到理想工作,安顿下来,烦燥不安的只是女方。
    他的母亲说:“文维,简金卿是不会放过你的。”
    做母亲的接过那少女的长途电话,亲眼看到年轻人一听到对方的声音,五官全部发
出笑意,天地宇宙统共不存在也无所谓。
    翁文维说:“至多我也供她念四年书。”
    “她不会这样同你算。”
    “再加复式利息好了。”
    “恐怕她还不甘心。”
    “那么,”翁文维一半赌气一半要表示决心,“我所有的,也不过是一条性命罢了。”
    要待翌年暑假,梁永燊才发觉有这么一个人。
    那时候,翁君已经升了职,搬过家,一洗留学生的寒伧。
    珉珉亲自为他们介绍,小梁觉得翁君已经尽占上风。
    私底下梁永燊问珉珉:“你喜欢他?”
    珉珉点点头。
    “他有什么优点?”
    “他崇拜我。”
    梁永燊骇笑,“我的天,你不应因这样的理由喜欢人。”
    “为什么不,你从来不为我着迷,你只待我如好兄弟。”
    “友谊才是一切人际关系的最佳基础。”
    珉珉用手蒙着双耳,“我不要听这种理论,梁永燊即使你不迷恋我也有别人那么做。”
    梁永燊啼笑皆非。
    陈晓非身为阿姨,自然知道有这样的事,便笑说:“加油啊,小梁!”
    梁永燊说:“阿姨帮帮我。”
    “不行,我不能干预任何人的感情生活。”
    梁永燊气馁,“那么我输定了。”
    陈晓非笑,“拿出勇气来,追求你的理想。”
    “翁某已经在做事,我还有一年才毕业,起码输了第一局。”
    “三盘两胜。”
    “阿姨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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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本市人多地窄,每一个人的事,每一个人都知道。
    梁永燊毋需特地拨冗去调查,也已转接听说,翁文维有未婚妻。
    小梁十分震惊,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跑去与陈晓非商量。
    洪俊德说:“我在娶晓非之前也订过一次长婚,一订五年,所有的毛病统统跑出来,
连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不堪,只得解除婚约,根除烦恼,后来识晓非,不到半年就结婚。”
    陈晓非问:“珉珉可知道有这样的事?”
    小梁皱盾:“我不晓得。”
    洪俊德道:“婚前越早知道越好,婚后越迟知道越好。”
    陈晓非忍不住,“洪先生,你的话可真不少。”
    梁永燊说:“我去同珉珉讲。”
    “小梁,不可做此丑人,”停一停,拍拍小梁肩膀,“由我来做。”
    特别令小梁也在场,陈晓非婉转公布这个听来的消息。
    珉珉轻松得不得了,“未婚妻,真的?”
    梁永燊拂袖而起。
    阿姨责怪说:“珉珉,你的态度太儿戏。”
    珉珉沉默了。
    “你知道这件事,抑或不知道?”
    珉珉总算肯好好回答:“他一直没有跟我说起。”
    阿姨把一只手搭在珉珉肩上,“他不知如何开口,他同前头那人全无感情可言,他
需要时间。”她一口气讲出许多最常见的借口。
    珉珉笑:“全中。”
    事后洪俊德对妻子说:“她好像不在乎。”
    “也许她觉得他俩的关系密切到根本不可能有空间容许第三者的存在。”
    “世上纵使有那样的关系也不值得高兴,他们只会得窒息。”
    “珉珉盼望得到这种感情。”
    “对,她是主宰,你看着好了,她会毁灭一切。”
    最惆怅的当然是梁永燊。
    他没有把时间把握好,他认识她那年她还太小,朦朦胧胧、著隐若现的感情沉淀下
来,变成友谊,太迟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仍可客串一个角色,她每遇大悲或大喜的
事情,相信仍然会同他分享,但日常生活中闪烁琐碎的喜悦与气恼,就与他无缘了。
    梁永燊颓然。
    珉珉笑,“你这样哭丧着脸,人们会以为你失恋。”
    梁永燊答:“我才不会为人们一言半语闲言闲语而故作振作。”
    “梁永燊,你永远会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珉珉说得很诚恳。
    “是吗?那么请你告诉我吴珉珉,我们是怎样认识的。”
    珉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她不记得了。她说不上来。
    梁永燊摇摇头。
    他知难而退,假使珉珉找他,他一定抽空前往,要他主动约会,已经没有这个勇气,
他已意兴阑珊。
    却没有与珉珉家人完全断绝来往。
    他时常往洪家玩牌,晓非嗜扑克,也就是谷称沙蟹的游戏,梁永燊在周未找上门去,
一玩便是一个下午。
    洪氏夫妇开头以为他来打探珉珉的消息,日久见人心,他一字不提,并无是非,晓
非十分欣赏。
    但是,赢得芳心的秘决,往往与风度、气量、学识全然无关。
    越玩下去,陈晓非越是觉得可惜。
    在一个下微丝细雨的复活节周未早上,珉珉被阿姨推醒,她轻轻睁开双眼,只听得
阿姨学她的声音说:“不要叫醒我不要叫醒我,我还要睡十日十夜。”
    珉珉微笑。
    这的确是她的心声,乘了二十二小时长途飞机,一抵埠放下行李马上赴约,又支持
了一整个白天,算起来,约有两日三夜未曾休息,回来和衣躺下,直到阿姨推醒。
    “有朋友在书房等你。”
    “那会是谁呢?”珉珉明知故问。
    “快出来看个究竟。”
    珉珉连忙梳洗更衣来到书房门前,一声“梁永燊你好吗”就要喊出口,却见到一个
陌生女子牢牢地看着她。
    珉珉礼貌地辨认一会儿,才问:“我们见过面吗?”
    那陌生女子反而起身招呼她:“请坐。”
    珉珉掩上书房门,在她对面坐下。
    “吴小姐,你不认识我?”
    珉珉答:“我肯定我俩没见过面。”
    陌生的年轻女子有点儿气馁,“吴小姐,我叫简金卿。”
    珉珉仍然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等对方提供更多资料。
    “你没有听说过我,你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
    珉珉有点儿歉意,她搜索记忆,没有,她不认识她。
    简金卿深深震惊,她不认识她!
    她把吴珉珉所有的资料背诵得滚瓜烂熟才找上门来,满以为吴珉珉一见到她会即时
变色,严阵以待,谁知吴珉珉根本没听说过简金卿三个字,她在她面前变得这样微不足
道。
    简金卿发起抖来。
    只听得吴珉珉间:“我们是否华英女校的师姐妹?”
    看样子真不似装出来的,简金卿忽然明白了,这统统不关吴珉珉的事,她根本不应
该上来见吴珉珉,她笑了。
    “我们在唱诗班里见过两次。”
    珉珉恍然大悟,“啊,对,唱诗班。”
    终于看见吴珉珉的真人了,小小的尖面孔长挑身材,都还罢了,最特别最使简金卿
自惭形秽的是吴珉珉通身上下那股清秀的气质,别问她民间有些什么疾苦,她肯定答不
上来,她毋需知道,也不用理会。
    熬过苦日子的简金卿一早知道她嘴角口角有太多干涩。
    她低下头,“我还有点儿事,我要走了。”
    “可是,这一次你找我,是为着——”
    “唱诗班的姐妹很想念你,请你有空再来参加。”
    “啊,好。”
    陈晓非出来间:“是高班同学吗?”
    “不,是唱诗班的人。”
    “你参加过歌咏班?”
    “没有,从来没有。”
    “那么,她是谁呢?”
    “我不知道。”珉珉发怔。
    “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太记得,她说姓甘,简、康?我从没见过她。”
    “竟有这种事,下次开门可要小心点儿。”
    “也许她也记错了,也许我们只在某一个舞会里见过面。”
    那女子的脸色开头十分凝重,渐渐放松,后来似恍然大悟,接着就走了。
    陈晓非坐下来。认错人?断然不会,风已经来了。
    珉珉披着透明塑料雨衣出门去。
    那微丝细雨真难受,沾在玻璃窗上便化为雾珠,冷风接着把湿气吹进屋内,什么都
腻答答。
    简金卿比吴珉珉早一步见到翁文维。
    他正要外出赴约,见简金卿不请自来,无言以对,婚事已经拖延一整年,他看到金
卿,只觉害怕,像忘记做功课的小学生要面对老师。
    金卿问:“十分钟可以吗?”
    “你要说什么话说好了。”
    “我有种感觉,不知道对不对:我们大抵是不会结婚的了。”
    翁君没有回答,他看了看腕表。
    “翁君,十分钟内我一定把话说完。”
    但是吴珉珉赴约一向准时,他不能叫她等。
    “我们明天谈这个问题可以吗?”
    “不可以,一定要现在。”
    自从她有恩于他之后,他俩就失去商量余地。
    他取过外套,“我有约。”
    “我知道,吴珉珉又回来了。”
    翁文维第一次听见简金卿嘴里吐出这个名字,觉得很赤裸很可怕,终于到了摊牌的
时候。
    他吁出一口气,等了那么久才等到今天,有种释放的感觉。
    “我也知道,你千方百计要求公司给你外调,也已经成功,今年年中,你可以外放
升职。”
    她都调查清楚了,她把所有的时间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不幸他不能接受。
    翁君坐下来低着头。
    “你不再把任何事情告诉我了。”
    “我也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你可有想过带我一起走?”
    “你已经知道我一切行藏,这个问题,你早有答案。”他站起来,“我迟到了。”
    他拉开大门,等她一起走。
    他不愿她留在他的王老五寓所里。
    从前,她有门匙的时候,翁君发党文件信件时常有被翻阅的迹象,她似拥有他,也
拥有他拥有的所有物件,他托词换锁,一直没有再配锁匙给她。
    到了门口,翁文维截住他看见的第一部街车跳上去,他没有回头,怕变成盐柱。
    他迟到了二十分钟。
    没有看见吴珉珉。
    他坐在阳台的咖啡座上,对着那著名美丽旖旎的沙滩沉思,其实吴珉珉只不过象征
他的理想,他不甘心被困在小世界里,他愿意用另外一个方式报答简金卿,随便哪一个
法子都可以,但不能叫他从此守在她身边。
    翁文维凝视蔚蓝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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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关珉珉的事,有没有这少女他都会离开简金卿,她成为他最好的借口,因为她
的世界就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他一定要离开简金卿,他连她的小动作都受不了,她习惯把钞票一张张分开来小心
翼翼折好,用的时候又逐张摊开,无限爱怜地交出去……
    翁文维紧紧闭上眼睛,不要再想。
    “你迟到。”
    他睁开眼睛,看到吴珉珉笑眯眯站在他身边,提着鞋子赤着足,她到沙滩去散步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应该坐在这儿等我。”
    “我碰到一位朋友,她说认识你,你们曾是同学。”
    “谁?”翁君笑问。
    珉珉答:“她叫简金卿,坐在那边台子。”
    翁君错愕地抬起头,简金卿正在大大方方朝他们走来,笑着颔首道:“吴珉珉说欢
迎我一起坐。”
    翁君脸上变色。
    她决定不让他有透气的余地。”
    珉珉说:“车子重泊,有人要出来,我去把车让一让。”
    珉珉走开,以后翁文维铁青着脸,一声不响。
    简金卿并不退缩,硬碰硬僵在他面前。
    珉珉去了很久,像是故意制造机会让他俩说话,但是,两人并无交换一言半语。
    终于珉珉回来了,翁文维迎上去,“我们换个地方吧。”
    简金卿说:“好像有人答应过送我出去。”
    珉珉笑道:“上车来吧。”
    珉珉最客气不过,她对翁君说:“让简小姐坐车头舒服点儿。”
    途中简金卿把车窗打开,风扑进来,全部扫在后座翁君的脸上。
    简金卿问:“假如他不爱你了,你会怎么办?”
    珉珉诧异,“问我?我没有这样的经验。”
    “你真幸运!”
    “是吗?”珉珉笑;上帝最公平,所以她并没有得到父母的爱。
    珉珉的目光一直留意着倒后镜,是简金卿先发觉,吴珉珉在与人斗车。
    她车后有一辆黑色的跑车,不徐不疾地追着有一段时间了,不上来,也不堕后,距
离维持三公尺左右。
    无论吴珉珉怎样左右穿插,都没有甩掉它。
    吴珉珉的嘴角一直孕有笑意。
    简金卿明白了。
    她转过头去看翁文维,翁君太过自我中心,竟没有留意到戏中有戏,车上三人各自
怀着鬼胎。
    简金卿间:“后面是谁?”
    吴珉珉没有回答:“对,你在哪里下车?”
    “市区无论哪里好了。”
    珉珉转身同翁君说:“你同简小姐一起下车可方便?阿姨叫我早点儿回家呢!”
    翁文维还来不及回答,珉珉已停下车,待两人落地,挥挥手,一溜烟开走车子。
    翁文维问简金卿:“你全告诉她了?”
    “我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应该起疑心。”
    简金卿冷冷地笑,“你要很关心一个人,才会反复地思疑他。”
    “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日后你会明白。”
    吴珉珉心不在焉,怎么会有空对他俩起疑心。
    翁文维说:“你先一阵子不是说想到新南威尔斯大学念书?”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离开这里会对你有好处。”
    “我知道,”简金卿苍凉地说,“我办不到。”
    “那么你选择同归于尽。”
    简金卿一愣,怔怔地看着翁君。
    翁文维笑笑,“只有三个选择,结婚、分手、同归于尽。第一项已经没有可能,我
总得让你选第二或第三项,否则太不公平。”
    简金卿握紧拳头,过片刻说:“你把飞机票及头一年学费食宿给我,我即刻走。”
    翁文维本来以为他会大喜过望,但是没有,他听得他自己低低地说:“我明日把本
票送上来。”
    就这样在街头,他们解决了近十年的恩怨。
    他追上去,“我感激你。”
    简金卿回头说:“不必,我这样做,是为我自己。”
    翁文维低下了头。
    简金卿忽然说:“你要当心吴珉珉,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脚色,她一早便知我是谁,
只是不肯点破。”
    “不会的,她不是那种人。”
    简金卿不再多说,她不用再为他设想,不用为他好,不必替他操心,她的责任已尽,
除出失落的苦楚,她也有种放下重担的感觉。
    她走了。
    在该刹那,她由输家变为赢家,背影笔直,洒脱坚决,翁文维像是又看到了从前的
简金卿,他想叫她,终于忍着心看她走了。
    第二天起,吴珉珉就没有再听翁文维的电话。
    陈晓非间她:“这样逃避可是个办法?”
    珉珉睁大眼睛,“翁文维原来有未婚妻。”
    陈晓非不置信,“我以为你一直不在乎。”
    “在乎,怎么不在乎!”
    “我以为你一年回来好几次也是为着见他。”
    “是呀,彼时我不晓得他有未婚妻。”
    陈晓非啼笑皆非。
    “假如他再打来,叫他回到未婚妻身边去。”
    一辆黑色的跑车在等她。
    翁文维找上门来。
    陈晓非本来不想放他进屋,洪俊德说:“你跟他说说明白,省得天天来烦。”
    陈晓非便请他坐下。
    开门见山说:“珉珉讲,叫你回到未婚妻身边去。”
    翁文维惊道:“我前任未婚妻已往外地开学。”
    陈晓非耸耸肩,“那恕我不能再给你什么忠告。”
    “珉珉呢?”
    “她出去赴约。”
    “来接她的可是一辆黑色的跑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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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有一辆那样的车子?翁先生,我想你不必再来了,没有用的,你应当比谁
都明白。”
    陈晓非的语气甚为讽刺,翁君当然听得明白。
    他耳畔充满嗡嗡声,他记得他放下茶杯,被主人家送到门口,与另外一位客人擦身
而过,游魂似荡下楼去。
    梁永燊看着翁某的背影,用手指在空中划一个完字。
    陈晓非拿牌出来,“活该,他怎么甩脱人,人也怎么甩脱他。”
    梁永燊看着手上的牌,只得一对红心十。他轻轻说:“吴珉珉是阿修罗。”
    陈晓非陡然变色,“你这小子,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梁永燊一向甚得阿姨欢心,这次被她一喝,手中纸牌落地。
    洪俊德连忙来解围,“现在你可知道什么叫河东狮吼了吧!”
    小梁没想到阿姨这样维护珉珉,吓一大跳。
    只听得陈晓非说:“情场如战场你没有听说过?总有个把人做伤兵,个把人做逃兵,
自然有人打胜仗,也有人打败仗,你若怕,就别打。”
    但是,有阿修罗,就有修罗场。
    梁永燊赔笑道:“阿姨宠珉珉真宠得厉害。”
    她们都不喜欢翁君,并不关心他的下场。
    翁君到大学去寻找吴珉珉,她已转了校。校方拒绝把联络地址告诉外人。
    翁文维终于尝到简金卿失意的滋味,那日,在酒馆喝得醉醺醺,伏在桌子上,忽然
听见有人叫他,抬起头来,看到吴珉珉伸手招他,他身不由主跟她出去,来到门口,吴
珉珉已经不见,过来扶他的是简金卿,他哽咽了。
    一头栽倒在地上,躺着没起来。
    过一会儿,他挣扎着爬起来。
    也可以说,他再也没有站直,他是一个不安分的年轻人,梦想突破他的出生,去到
更高更远的地方,他没有走对路,他不甘心每夜自同一窗子看同一爿星天,也想走遍天
下,自不同的窗口看出去,看尽苍穹所有的星。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振作。
    我们已经走过头了,必须往回绕,才能够知道,用黑色车子把吴珉珉载走的是什么
人。在生活中,时间控制我们,在故事里,我们控制时间,爱飞驰到哪个空间,就是哪
个空间,这解释了为什么你爱听故事而我爱说故事。
    让我们选这一刻吧。
    盛暑,吴家的书房,吴太太携幼子归宁,吴豫生与女儿已经谈了一段时候。
    他说:“告诉我为什么转校。”
    吴珉珉抬起头,“因为张沼平在普大,你明白吗?”
    吴豫生文明兼民主,笑道:“我明白,但,谁是张沼平?”
    “一个朋友。”
    吴豫生点头,“我以为梁永燊才是你的朋友。”
    “呵他永远会是我至亲友好。”
    吴豫生笑:“即使如此,他也一样受到伤害。”
    吴珉珉沉默。过一会儿她无奈地说:“接近我的人,无可避免地,或多或少,都似
受到若干伤害。”
    吴豫生连忙说:“有些人咎由自取。”
    珉珉笑。
    吴豫生一直这样教导女儿,生活中无论有什么闪失,统统是自身的错,与人无尤,
从错处学习改过,精益求精,直至不犯同一错误,从不把过失推倭到他人肩膀上去,免
得失去学乖的机会。
    吴氏的家庭教育一向这样凄清。
    张沼平早已换过车子,他现在开的高速车是艳黄色的。
    稍微、稍微成熟点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炫耀可能会有点儿幼稚,但是年轻的吴珉珉
却不觉得。
    吴豫生说:“车子太快了不安全。”
    他女儿却惋惜说:“父亲,你头发又稀疏又斑白。”
    父女说的全是真话。
    张家富裕,不但父母宠着这个孩子,祖父母、叔伯,都认为要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珉珉在一间乡村俱乐部与张家吃过一顿午餐,并没有事先约好,张沼平带她去那里
逛,刚好碰到家人,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众人看见外表如此清纯的少女,已经充满好感,张小弟从前带在身边的女友都浓妆
奇服。
    张伯母搭讪问:“吴小姐家长未知干哪一行?”
    珉珉从实,“家父吴豫生从事教育工作,现任大学堂文科系主任。”
    张伯母放下心来,明理的生意人也十分敬佩读书人,钱,他们已经赚够,太多没有
意思,倒是希望家里添增一点儿文化气息。
    张沼平笑,“家母十分喜欢你。”
    珉珉说:“我也喜欢她。”
    生活圈子阔了,希望可以渐渐淡忘童年往事。
    表面上若无其事,珉珉仍遭梦境困扰。
    一到暑假,年轻人鲜有不玩到三更半夜,晚上睡不足,中午会胡乱靠在什么地方眯
一眯,大脑不能完全休息静止,乱梦特别多。
    一日看阿姨玩牌,累了,在长沙发上一躺,精魂就似出窍,悠悠然去到一间平房,
珉珉思流十分清醒,一见就认得,这是她的祖居,推开门,就可以看到母亲,珉珉害怕
起来。
    原来她并不想知道真相,但是身不由己,自一格窗户飞了进去。
    珉珉看到的不是她母亲,而是她自己,一点点大坐在小桌子前,正写阿拉伯字母呢。
    她百忙中笑了,这么小这么无助,抓笔都有困难。
    珉珉忽然惊恐起来,这不正是发生意外那一日吗?她可是快要看到真相了?珉珉浑
身颤抖。
    她自长沙发上跃起,尖叫起来,“火,火!”她掩着双耳,冷汗自额角背脊淌下。
    梁永燊第一个扑过来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的事如同知道他自己的事一样。
    “只是噩梦,珉珉,只是噩梦。”
    珉珉怔怔地看着梁永燊,脸色惨白,嘴唇簌簌地抖。
    陈晓非轻轻说:“还是心理学的高材生呢,连自己的心理学都不懂得,统统是幻象。”
    珉珉握着梁永燊的手,“不,我已经进去了,我已回到祖屋里,看到了自己,下一
个梦,我必定可以知道真相,啊,多么可怕。”珉珉用手掩住脸,泪流满面。
    陈晓非摇摇头。
    珉珉的衬衫湿透,蝉翼似贴在肌肤上。
    门铃响了,来客是张沼平,珉珉马上笑起来,忘却不愉快的梦境,高高兴兴地迎出
去。
    梁永燊抬起纸牌,看半日,也数不清楚五张牌的点数。
    陈晓非讽刺他:“小梁有被虐狂。”
    张沼平却问:“他们真是扑克迷,有没有下注?”
    珉珉笑笑。
    “那个年轻人是谁?同你好像很熟。”
    “他是一个珍贵的朋友。”
    张沼平笑,“最惨便是做这类人:完全没有性别、吸引力、感觉,模糊地成为人家
的好朋友……我不要做你好朋友,要不你爱我,要不你恨我。”
    “然而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第一位。”
    张沼平诧异,“还说不是?”
    珉珉的眼角朝他的跑车瞄一瞄。
    张沼平认真地说:“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他干脆承认,“将来,其中一个轮胎
肯定会跑到我腰间来。”
    珉珉没有笑,她有点儿怅惘,用双臂箍着张沼平的腰。
    这年头,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已经有许许多多过去,许许多多故事。
    珉珉把头靠在他背上。
    张沼平轻轻地问:“你要不要与我结婚?”
    珉珉不出声。
    “早婚有早婚的好处,先养三两个孩子,把他们交给祖父母,然后我们再继续学业,
奋斗事业,孩子管孩子长大,我们管我们长大,大家都成熟了,才约好一起跳舞去。”
    珉珉责备他:“这是哪一国的幻想曲?”
    “沼平国里,什么都有可能,请随我来。”
    盛暑天里,无法停止出汗,两个人的自衬衫都黏在身上,张沼平轻轻替珉珉拔开额
角细发。
    这样亲热,也没有同居。
    他管他租公寓住,她一直待在宿舍里。
    陈晓非为这个很放心,“看,两个地址,有头脑才会这样做。”
    冬季应付考试,珉珉坚持呆在书桌前,张沼平心中没有这件事,玩笑地收起珉珉的
书本笔记,这是他们感情最受试练的时候,他一直说:“你若爱我,就不必有自己的生
活。”
    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穿起鲜艳的衣裳,坐在赛车场跑道专等她们的男友凯旋归来?
    吴珉珉不是那样的人,她办不到。
    生命中有许多不测,练好学问傍身,是明智之举。
    张沼平同她开玩笑似说:“观众席上那个位子空得久了,总有人坐上去。”
    珉珉不语,是吗?那么多人喜欢呆坐不喜欢独立?
    放了学她去看他,他与教练、助手、朋友围着一辆车,蹲着研究它的得与失,他的
手轻轻拍打车身,真的好像把它当有生命似的。
    珉珉微笑,不去惊动他,在一边买食物与饮料,街边档的热狗另有风味,珉珉在面
包上挤上许多芥辣。
    正欲张口咬,她听见莺声呖呖的声音问要一杯热咖啡。
    那是一个红发绿眼的少女,穿极短的圆裙、紧毛衣、小靴子,打扮成啦啦队员样子。
    她向珉珉攀谈起来:“你是谁的女孩?”
    珉珉微笑,“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孩。”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好奇。
    珉珉反问:“你呢?”
    “我?我与张一起来。你看到那辆费拉里没有,那就是张的车子。”
    珉珉仍然微笑。
    红发女又说:“张是个英俊的男子你说是不是?”
    珉珉以客观的态度看一看张沼平,“对,你够眼光。”
    红发女高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
    “苏珊奥勃朗。”
    珉珉说:“幸会幸会,我还有点儿事要早走一步,下次再谈。”
    苏珊捧着咖啡向张沼平那组人走去。
    张太过专注,一直没有抬起头来,根本没有看见吴珉珉,他熟络地自苏珊手中接过
咖啡喝一口,又让她拿着,苏珊也就着纸杯喝一口,再交还给他。
    珉珉看到这里,拉一拉围巾,回到宿舍去。
    坏情绪当然影响她,但她却不让情绪操纵她,珉珉写功课至黄昏。
    她要用的一本书被同学借去,放走到三楼去取返,再回房门,看到张沼平坐在她书
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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