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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得行礼如仪

  虽然是阵前的副帅,但在中军大帐里戴迩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坐位。所以,迈进大帐看到柯岷和曼缇霏一起站起身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后日的这场大战中将要担任的角色。
  习惯性地微笑着,伸手束一下脑后因为没带头盔而自由飞扬的一头红发,然后抢上两步,规规矩矩在两人面前跪下,“戴迩拜见大帅、将军。”
  “免。坐。”柯岷的声音很平静,随着他简洁之极的句子,手指所指的是曼缇霏坐下第一的位置。
  虽然早有预料,戴迩此刻心中还是免不了突突的跳。脸上却什么也没显出来,只是镇定自若地走过去坐下,然后静静地打量着帐中西陵大军的高阶将领。微微有些惊讶于众人的平静,但随即想到自己来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一路上都在有意的拖拉,这点时间足够柯岷和曼缇霏向众人交待战局说明情况了。
  嘴角微微扯动,戴迩始终带着微笑的面孔上,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眼睛眨动两下,目光随即落在帐中央站着的男子身上。
  西陵崇尚红白二色,东炎以杏红为尊,而北洛的皇室正色为明黄和正紫。男子一身极普通的青蓝色上将袍服,腰间佩剑上却是明黄与正紫二色丝线结成的缨络。一脸沉静淡定而带着三分笑意的表情,与整个大帐气氛格格不入。戴迩心头一惊,顿时明白此人身份。
  “北洛的战书,已经到了。”环视一下帐内,柯岷平静地说道。
  这想必是柳青梵的主意,戴迩忍不住觉得有一点好笑。从四年前开始,西陵、北洛、东炎之间的大小战事就没有哪一天真正停止过,对战双方集结十万以上大军的大型会战也不下十次,但还是第一次按照百余年前在北洛宰辅君离尘主持下三国共同定下“战争协议”里的规则来行事:“凡大战之前必以战书相通,宣而后战,为大国之礼”。西陵一向以立国悠久礼仪周全傲视大陆,但此次两国交战本是西陵偷袭北洛边境挑起,柳青梵的这一举动效果实在不啻于当面一个响亮的巴掌。
  后日,蝴蝶谷。
  淡黄色帛绢的战书上只有这么五个大字。字体沉稳,笔力刚健,毫不招摇却是十分的威慑。
  帐内西陵众将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柯岷却是淡淡一笑,轻轻一拂,战书顿时落入脚边供暖的火盆。火苗陡然窜起,迅速将战书湮没吞噬。
  使者微微躬身,“已经明白柯岷元帅心意。”
  “请。”柯岷向大帐帐门摊开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再鞠一躬,北洛使者这才转身稳步走出帐外。
  看着对方宽厚的背影和过于沉稳的脚步,戴迩忍不住嘴角微扬,不过很快就被柯岷的话破坏了他一向自以为完美的笑容。
  “后日蝴蝶谷的会战,戴将军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因为是从侍卫长的位置直接升作了军阶仅次于元帅和左右两军统领将军的副将,戴迩很清楚自己在这座军帐之中的身份地位。柯岷和曼缇霏对他向来非常温和,不过其他将领的态度可就没有那样友好,而方才姗姗来迟的事实更加深了众人对自己的不满。虽然说军队和战场是崇尚绝对实力的地方,但超乎常规的升迁还是很容易招来他人的侧目;西陵并非没有出色的将领,但是面对轩辕皓和风司冥统领的大军,普通的“名将”表现得局促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自己的表现却是过分抢眼。看一眼坐在自己下手的西陵名将罗伦秀民,心中暗叹一口气,戴迩站起身来,“请大帅指示。”
  柯岷微微一笑,侧过身,指向一边随侍展开的地图:“大家看到了,蝴蝶谷的地形。会战开始后,左承翼左将军的雁翎军只能对北洛进行第一波的打击,真正的大战关键,仍是在箭阵之后我军能否守住阵型获得反击机会上面。擅长轻骑攻击的冥王军必然会利用地形优势对我军两翼进行骚扰和突刺,而我们唯一的胜机,就是顶住这一阵攻击,并抓住其兵力回收的时机反击回去。”
  戴迩向柯岷投去微微惊讶的一眼:并不是惊讶他对战局的分析,毕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堂堂正正的会战必然遵循的模式规律,他惊讶的是柯岷竟然会和众将分析战局这个事件本身的事实。虽然是富有盛名的将军,但是在自己看来柯岷治军之能显然远胜于战场制胜之才。此刻当着众人的面点破此一战至为关键之处的艰难,倒像是……
  “……因此,负责正面抵挡北洛第一波冲击的上将,将是此战我军能否取胜的关键。帐中诸位皆是我西陵的忠臣重将,谁愿为本帅分忧、为皇上分忧?”
  走神似乎并让他没有错过重点啊!戴迩忍不住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一声,一边向坐在对面的曼缇霏丢过去一个“果然是这样”的眼神。
  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曼缇霏只是转了转眼珠便垂下眉眼。他并不指望自己的心思算计能被轻易瞒过:从四年前三国交兵以来,大规模的会战北洛就从来没有输过,战场上不容置疑的强大实力使得所谓的胜机绝大部分都只是一种战前分析的自我安慰而已。何况这一次绝龙谷之役冥王重伤,虽然给冥王军以重大的打击,但用兵家也都知道哀兵必胜这个道理。抱着强烈复仇心理的冥王军绝对不是什么易与的对象,何况萌襄山道韩临渊的伏击给西陵士兵造成的恐惧感尚未消失,又有天命者的消息让全军士气益发低弥。这种时候西陵获胜的可能实在太低,那么此刻主帅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保护自己手下的将领:对于战败将领的惩罚三国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战场中切实起到主要指挥作用的将领绝对不会被君主轻易放过。无论是柯岷还是曼缇霏自己都不会让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手下去承担这样的责任,那么眼下的人选……
  何况,兵法素来奉“以正道迎敌,以奇兵取胜”为要义,如果自己的出战可以起到奇兵效果的话,保荐人才的功劳甚至不下于亲身上场杀敌……戴迩眼珠子转动着,脸上却一点点地露出笑容来,看着眼前帐中群情激愤众人请战的热闹场景,一双原本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手也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起佩剑的剑穗来。
  呃,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吧……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站起身来,随后稳稳地走到柯岷座前,跪下。
  “末将戴迩,请为此战中军前锋大将,为西陵破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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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马金戈孰有假

  这是洛文霆第一次以前锋的身份走上战场。
  听到轩辕皓军令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撇开了冥王军仅次于九皇子风司冥的大将多马而任命刚刚成为右翼偏将的自己担当起轻骑突刺的重要责任,在这样的大战中作出这样的任命,其间的胆识和信任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虽然从来没有充任过前锋,但是对于战场整体的观察和判断能力却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像是刻意解释给柳青梵听的言语,洛文霆却知道这是风司冥给予自己的理由。这一次战场对于自己的要求不是简单的争胜,自己同前锋盾阵以及后部中军的衔接配合才是整个会战胜利的关键。所谓对战场整体的观察和判断,就是要求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快更准确地把握进退的时机,尽一切可能按照战前统帅的计划调动军队,哪怕为此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降下红狮子旗!”向身后旗手低沉而有力地喝一声,洛文霆一勒马缰,掉转了马头再次冲向西陵大军右翼。
  去路很快被那个有着一头红发的青年将军拦住。
  上将和上将直接面对面的厮杀,在这样大型的会战中虽然并不少见,但也绝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洛文霆对于自己的身手实力当然有足够的信心,事实上,他非常期待和这个不过短短三月就扬名战场的西陵年轻将领交手。北洛军中早已确知戴迩出身侍卫长,武功战技显然不会差到哪里,此刻双剑相交,洛文霆已经肯定了对方的实力。
  戴迩使用的长剑比寻常剑器宽长了两分,不似普通长剑的轻灵迅捷,却有一种大刀的沉厚雄猛;而配合着使用者过人的臂力,更是显得气势雄浑。虽然通常侍卫多不擅长马背作战,但戴迩对座下马匹的控制能力竟是超出众人想象的出色,进退趋避随心自如,根本不曾因为身在马上而减少了一分攻击实力。洛文霆几次变招都被他一一挡下,脸上不由渐渐变色。
  但洛文霆却不知,此刻戴迩心中也是叫苦连连。他的剑术虽然高明,但却是针对着战场上最多的擅使刀枪的对手刻意训练的。冥王军大将之中多马一口金月马刀斩人无数,“凶神”韩临渊一条雪缨长枪傲视沙场,一直以为自己遇到的必定是这两位骁勇善战的著名将领之一,却万没料到对手不但不使刀枪,一手剑术竟是如此出众,连连的攻击变招压得自己一手向来引以为豪的破云剑威力大打折扣。眼角余光瞥见冥王军部分兵士已然突破右翼阵前防线,深吸一口气,一声清啸手上剑招陡然加快,片刻之间逼得洛文霆退开一个马身——空档一露,戴迩顿时提缰策马,瞬间跳出同洛文霆的战局,长剑一挥,回兵直取突破西陵阵线的北洛士兵。
  好判断!洛文霆心中暗赞一声,双腿早是夹紧催动胯下战马急急追上。
  主将一动,身后自然形成军士的跟随流动,大量的北洛士兵随着洛文霆的冲进潮水一般涌向西陵阵前,顿时造成西陵中军的一阵混乱。已经被撕开一条裂缝的右翼更是动摇,冥王军强劲坚硬的个人技战实力为其他北洛士兵指出了最好的前进道路与攻击重点,一时间西陵大军已然面临右军被击破全军阵型崩溃的危机。
  但是,想要真正击破西陵右军,就不能不首先解决迅速组织起小规模阵形积极抵挡和援救的戴迩。
  摆脱了和洛文霆缠斗的戴迩带领着自己的精兵小队在战场中奔驰砍杀,快速地援救出被北洛士兵冲散了的西陵军士,带领其回到可以依托的大军之前重组阵线。从背后强有力的冲击让已经突破了西陵右翼防线的北洛士兵不得不分身回头抵挡,而让西陵士兵抓住了阻止溃退重整防御的宝贵时间。
  这个时候,战场中的双方士兵都是竭尽全力的苦战。谁都知道此刻谁能撑过这一刻的艰难,谁就获得更多活命的希望。靠着先锋盾阵士兵的拼死前进突破了雁翎军箭阵而到达这里的北洛士兵,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放弃代价巨大的冲击换得的任何一点点优势;而并无退路的西陵士兵更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只有抵住此刻北洛发起的第一波攻击,保住基本的阵型才可能继续支撑战斗而最终留住自己的性命——短兵相接处的一片混战考验的早已不是个人的技战水平,而是完全的对于生存的渴望。所以,虽然双方战斗实力其实有着相当的差别,但是此刻战场的天平,完全看不出对于哪一方的倾斜。
  这个时候,要努力维持己方优势达到战斗目的的将领,身上背负的责任是异常沉重而巨大的。
  激烈的战斗让洛文霆几乎无暇思考,但是,身处战斗中心的思考,却是主帅将统领责任交给他的唯一原因。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思绪让他不由微微苦笑,顺手挥出长剑劈开身前的敌军士兵,他将目光投向百步前混乱地重新组成防御线的西陵阵营。
  兵士们非常自动地向唯一的缺口和薄弱地发起进攻,这也是双方争夺的重点。大战之初皇甫雷岸和简顿之率领的盾阵先锋用闪电一般的速度推进到西陵雁翎军箭阵攻击无法到达的近身处,这些战前经过了特别训练的军士给予雁翎军沉重的打击,但是本身的消耗也是极其巨大,不可能在后继无援的情况下进行更多的战斗。洛文霆指挥的冥王军轻骑及时地投入战场,对西陵大军两翼发起的攻击很好地接济了盾阵的军士,而最重要的却是解放了擅长马上作战的皇甫雷岸。跨上战马的皇甫雷岸展现出身为“冥王九骑”之“持”的绝对战斗实力,率领着本来就是自己营下士兵的他很自然地组织领导起对于西陵大军军阵的攻击,并最先打开右翼的缺口。但是,由于戴迩以及他所率领的将士在战场上的积极应对,皇甫雷岸此刻的处境并不十分有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局部腹背受敌的令人担忧的境地。而北洛兵士对于一点的集中攻击和整个战场阵线的收缩,也都是在这个情况下自然发生的。任何一个有足够头脑的眼光的将领,都绝对清楚在这样情况下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应对方式。
  但战场上,撤退的本身就是比进攻更考验将领和军士实力的事情。没有准备的仓惶撤退只会给对方造成追击的良机,何况此刻的后退只是一种暂时的收缩,目的是接续上北洛军的大部队发动第二波真正一鼓作气的冲击作战,因此在后退的同时压制住对方的气势、保持战场上的整体优势才是最重要的。远远射来的戴迩眼中的光芒让他不能有丝毫的轻举妄动,狠狠咬一咬下唇,洛文霆大喝一声“冲啊!”,挥着长剑冲向皇甫雷岸正在努力攻坚的西陵军右翼。
  由于对方主将戴迩的努力,北洛军士已经异常明显地感受到战场求胜的迫切。收缩的阵线和集中的阵型让早已习惯了担负突刺袭破任务的冥王军士兵更加容易地发挥出他们的所长,听得自己主帅的呼喝,战场的压迫感更促使他们向西陵军发起比之前任何一次进攻都更为强烈的冲击。
  西陵刚刚有所修复的右翼阵线瞬间崩溃!
  一直立在中军大旗下观看着战场战局的大元帅柯岷瞳孔骤然收缩,手一挥,西陵中央王军终于动作起来!
  西陵大军一动,战场局势顿时变化,面对着骤然压上的西陵大军即使善战如皇甫雷岸、简顿之也只能选择暂时的后退,突入西陵右翼阵营的冥王军极快地汇拢收缩,以求避免形成孤军深入的险境。
  不过短短一刻,北洛兵士便被西陵重军压制着向后百步,完全退回到战斗之初的局势。而戴迩已经带领着他的军队转到了北洛军士的侧面,竟是和西陵大军一起形成一个半包围的阵型。只是因为大军齐动,阵型形成和掉转的速度无法达到应有的水平,这个包围尚显松散。
  机会!洛文霆微微一笑——他苦苦支撑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举起红狮子旗!”
  红狮子旗,是此战北洛大军约定的号令。
  没有人料想得到,久战的冥王军竟然还能够有这样迅捷无比的动作,“动若脱兔”这个词,似乎天生就是为他们造的一般。
  红狮子旗被高高举起的一刹那,所有北洛士兵都像骤然接到了指令,一齐掉转过头向戴迩和西陵名将罗伦秀民尚未能够合拢的包围圈接口处快速突破。本来就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西陵军士顿时被冲开一道宽阔的开口,片刻之间洛文霆便带领着大半北洛士兵冲出,随即掉转马头,重新向被骤然冲乱还没缓过气的西陵军发起又一轮攻击。
  到这个时候,再不奋起迎战就只会落人耻笑了。
  开阔的河谷平原上两军开始新一轮的厮杀,此刻双方都摆脱阵营的约束,而显然地,洛文霆所率领的轻骑倚仗着马匹的优势硬是和奋起进攻的西陵军士打了个旗鼓相当。
  这样的战斗简直毫无意义可言……戴迩微微眯起眼:双方人数相当,消耗战根本就是下下之选,聪明如风司冥柳青梵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决策?抬头望去,只见北洛中央大军仍然按兵不动,烈风大旗下主帅位置上三人静观战局,整个北洛中军竟是一派异样的安静。心中一动,目光向河谷两侧一扫,戴迩顿时勒住胯下前冲的战马——
  不知何时,北洛军左右两翼竟是悄然延展,多马和郗锋率领的两路军队仿佛神兵天降,如骤然张开的大口,将一路前冲收势不及的西陵大军拦腰切断!
  真是见鬼……
  戴迩忍不住微微苦笑。
  虽然事先早已预想到北洛会引诱前锋深入阵营进行包夹击破,也和柯岷、曼缇霏强调过这一节的危险并制定下反向突围的战策,但是看到眼前此刻的战局,他却只能选择和罗伦秀民一齐向北洛阵营中央大旗冲去。
  分别率领着北洛左右两军的多马和郗锋已经截断了前部和西陵中军后军的联系。以多马所率冥王军为攻击核心的北洛军士面对西陵大军,而宁国公世子、右都将军的郗锋则率领人马面向包围圈内部的西陵士兵形成合围夹击的态势。一直被自己统帅约束着静观战场上冥王军为主的将士与敌军的激斗,北洛大军的士气和求战的迫切心理都已经提到了最高的状态;这样的迫切心情一旦被释放,对于西陵大军造成的冲击无疑是异常巨大的。而被方才洛文霆的回兵厮杀消磨了锐气和冲劲的西陵前军士兵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已经落到了完全下风的危险境地。
  当此时刻,唯一可以重新调动起军士、寻找到突围间隙的方法,就是最快地发动对北洛中军的进攻迫使包围圈的收缩,在两军的混战中撕开对方的裂口从而突破。
  与罗伦秀民对望一眼,两人已经达成了一致。虽然并非亲密的同袍,但戴迩绝对相信这位青年将军“名将”盛名下的实力和判断。
  长剑架住前方突来的画戟,戴迩已经认出这就是前日到西陵军中下战书的青年将领。一身精干的青色战袍上银色战甲闪闪发亮,意味着他在北洛军中事实上中阶将领的军阶地位;而自己手上传来的开山破石的巨大力量,和矫夭灵动的画戟招式,却都说明了其不俗的战斗实力。戴迩很清楚这只是北洛中军阵前的第一重拦截,但是对手的实力却让他不禁惊心。目光一瞥,看到一边的罗伦秀民也遭到了同样坚强的阻碍,心中顿时一紧,旋即长剑连刺,竟是充满同归于尽意味的疯狂架势。
  见到戴迩这般架势,严晏不由微微吃惊。正式对战之前他也没有想到戴迩的武技高强如此,而且一手长剑竟隐隐是普通长兵器的克星。想到会战之前柳青梵的吩咐,手上画戟也是一阵紧舞,随后倏然虚晃一戟,已经拉开马头,竟是主动放开一个空档让戴迩冲过,任他向斜前方正和梅韦耶缠斗的罗伦秀民冲去。
  像是完全不在乎随着自己前进的北洛包围圈的立时缩小,也不去顾忌前方越来越众的北洛将士,戴迩此刻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一路冲杀直取对方中军。而因为他的驰援暂时疏解了对阵压力的罗伦秀民,也及时重组了身边士兵形成小型战阵,竟是以一人之力同时架开来自梅韦耶及其两名副将的攻击,并且直接击毙其中一员冲驰过度的副将,顿时让戴迩面前道路为之一清。
  时间,此刻的时间就是一切。
  戴迩非常清楚,只有自己抢在轩辕皓和风司冥发动全军之前对北洛的中军造成确实的冲击,才有可能阻拦和延缓其大军推进的速度,给西陵将士争取到足够时间。只要能够延缓北洛大军的发动,就可以阻隔其中军大军对多马、郗锋的后续接应,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削减多马及其手下兵士的战力,甚至可能直接将其吞没在西陵大军的攻击里。而自己此刻尽可能地阻拦北洛中央大军,也是大大消弱其快速前进的冲击气势,迫使之后的战争变成完全的混战和消耗战。只要能够把握住时间,战场的胜败,其实根本难料!
  纵马、劈刺、冲杀,一路血光。
  凭着一股冲劲对方难以抵挡,基本上都是武器相交后同时荡开,但戴迩却指挥着坐骑借助兵刃传来的力量顺势斜冲前进。几次转向下来,不过片刻已连过北洛七名上前阻截的大将,戴迩和手下大约三十兵士已然冲到北洛中军阵中腹地。
  耳中听到贴身副官赵坚的大声呼喊,就势后仰避开身侧来袭的一刀,右手长剑递出直刺对方胸腹,顿时连人带马被再一次染满鲜血。知道赵坚已然赶到身边护卫,得到瞬间空隙的戴迩顺手在脸上一抹,神情之间却不见半分惊乱疑虑,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此刻已转作深沉暗蓝,目光锐利直射北洛烈风大旗。
  距离中军大旗,不过……十数丈遥,尚不足一射之地。
  只是这个时候,对方不会给他任何搭弓射箭的机会。何况,前日绝龙谷中流星赶月的连珠三箭令他记忆深刻,那个一身青衫静静站在军旗之下的男子绝不会留给他出手的胜机。
  而看到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一身血红战袍的韩临渊,戴迩知道,自己已无胜算。
  但,无胜算,并不意味着必然的失利;狭路相逢退无可退之地,只能放手一博。
  ——毕竟战场之上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精神陡然一振,手上长剑抖出连续的剑花,分毫不差地架住韩临渊的银枪——戴迩再一次庆幸自己剑法超强的针对性,若非如此,在韩临渊银光万点的强攻之下只怕连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
  号称“冥王凶神”的韩临渊善使一杆银枪,他是真正的江湖武人出身,枪法既繁且快,偏又极其美观,在战场上使出来不但威力强劲更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华丽。此次两国正式交兵后他一直被风司冥拘束在萌襄山道准备伏击,体力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的消耗。而戴迩劳心费神,虽然亲身上阵杀敌也是两国交兵以来的第一次,但是经过和洛文霆等一系列北洛大将的激斗,此刻体力已经渐渐有所不支;虽然靠着剑法和韩临渊斗得旗鼓相当,但是韩临渊长枪进攻的力道却是一次大于一次,时间再长一些戴迩必然显露败像。
  因此,韩临渊只是努力攻击缠斗消耗他的气力,并不是一味的抢攻争胜。虽然被围在北洛大军中那些忠实的西陵士兵不断努力试图给自己的主帅打开血路缺口,但是韩临渊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冥王军士兵也很尽责地将敌兵一一挡下。顿时战场激斗的中心呈现出一种暂时相持不下的平衡,不过对于戴迩来说,形势显然是相当不利的。
  戴迩当然很清楚韩临渊的心意目的:自己调军布阵重伤了冥王,北洛大军上下同仇,自然不会让自己就这么轻轻松松死在战场上。之前多位北洛将领皆未全力迎敌,就是想要让自己孤身深入好一点点拖垮自己罢了。只是,虽然一路闯阵到此确是自己的心意预谋,但以自己的身份,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这个战场上,更不能被人活捉了去。心念电转,长剑疾挥疾刺,竟是一阵猛攻。
  之前戴迩和洛文霆还有他人的对战之时利用快攻逼退对手闪露空档,韩临渊在北洛中军大旗下高处看得清清楚楚,顿时长枪连连晃动挡住他每一刺进攻,牢牢守住自己战线硬是不退半步。
  两人都是武道好手,都知道疾不可久、力不能长的道理。戴迩一阵疾攻无甚效果,韩临渊也渐渐感觉对方速度开始放缓,心下顿时略略一定。但,便是这瞬间的放松,戴迩已经抓住机会,长剑顿时穿透枪头点出的一片严密防护网,疾刺韩临渊小腹。韩临渊大惊之下双腿自然在战马腹下一紧——韩临渊的坐骑五花连钱确是一匹难得的战马良驹,极通人性更知战场进退分寸,主人稍有动作立即向旁趋步,戴迩剑锋擦着韩临渊战袍险险掠空而过,而戴迩本人也趁着这个空隙乘势前进。
  韩临渊猛地“啊”了一声,回枪便是一刺。他万没有想到戴迩居然在气力明显开始不济的状态下还有胆量疾攻抢进,不但不乘势后退反而踏上一步。虽然战场上如此急智让人十分佩服,但若是让这样一个敌将再欺入中军就是自己身为武将的耻辱了。顿时策马回身,银枪连晃,招招直取戴迩要害。
  但是此刻戴迩已经得到一丝喘息余地,更有了足够的腾挪空间。他本来就没有打算继续前进,旁人是以退为进,他却是以进为退:韩临渊枪法虽快,但人在马上,要掉转身子回头来攻击自己,速度必然受到影响,而这一点时间就是他图谋的本意。长剑连挥挡住韩临渊疾攻,伸手一提马缰,身子顺势向前一伏避过韩临渊一枪,顿时连人带马一起冲了回去!
  见戴迩坐骑足下发力冲回阵前乱军混战之中,韩临渊勒住马,也不追赶,只是回头望向烈风大旗下那道青衫飘洒的身影。
  隐约见他嘴角微扬,跟大旗下帅位上静坐的轩辕皓和风司冥分别说了两句。轩辕皓站起,取过一边一排九支各色令旗当中杏黄色的一枚向着军阵前沿的传令官连挥两挥。
  蝴蝶谷地平原战场上情势顿时发生会战的第三次巨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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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死生岂是戏

  作为西陵最年轻的将领而被众人传为“名将”,罗伦秀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两个字的重量。
  身为前锋,战场冲杀突破敌军防线是最重要的使命,但作为将领,却是要在无论什么艰难的情况下都必须成为统领士兵的核心。站在安全处军旗下的运筹帷幄,和身处一片杀声血海中的指挥调度完全不同。万马军中不但要迎敌对战还要保持冷静的头脑思考,绝对不是普通士兵能够承担得起的重任;而纵观全局带领自己的兵士突围谋取胜势,更是难上加难。因此,年纪轻轻便屡建战功,靠着自身实力而不是一味家族荫庇获得了西陵军队中地位的罗伦秀民,一开始的时候对出身侍卫的戴迩实在不会有太好的观感和印象。
  但是今日蝴蝶谷一战,罗伦秀民却不得不承认,戴迩,实在当得起大将之称。并不是将军一定就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但是真正的名将却必须经得起战场厮杀的严酷考验。
  关键在于抵抗住北洛的第一波冲击,这是大战开始前主帅和众将都心知肚明的重中之重。因此在抵御突破雁翎军箭阵后的北洛轻骑,戴迩统领的西陵士兵无论在技战水平还是在应变能力上都是西陵军中首屈一指的精锐,而自己率领的左军主要是构建和稳固阵线,并随时准备着反击突进时的协从作战。
  右军防线被击破的时候,中央大军一起发动,逼迫北洛前锋的轻骑战线压后;但是西陵众将都没有想到的是,北洛会干脆地将冥王军八千精锐骑兵作为诱饵,循着河谷地势排布的大军分兵两路,把一路追击收势不及的西陵大军拦腰截断!向外,由冥王军大将多马抵住西陵大军,向内,则是北洛宁国公世子郗锋大将进行合围消灭。而作为前锋和戴迩一起一路迅猛前进的自己,此刻面对的正是领军突围重新与大军会合的艰难任务。
  目光远远地与戴迩相接,罗伦秀民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双剑荡开面前梅韦耶的大刀而不是与之缠斗,驱动着胯下战马快速地移动着方位,在每一个刹那的间歇带出被困的西陵士兵。他必须尽可能地组合起步兵的军士形成可以御敌的小规模阵型,尽可能地吸引敌方将领——而给试图单兵深入冲击北洛中军争取时间的戴迩创造足够的进攻时间和后援条件。
  突然感觉到压力骤然一松,抬头发现戴迩已经突破了方才缠斗的将领率领着一小队骑兵向自己的方向冲杀过来,罗伦秀民顿时精神大振。左手长剑挡住梅韦耶和一员副将的攻击,右手卖个破绽,身子半侧避过对方进攻,抬手一剑立时刺穿那名副将的喉咙。而见到包围着己方主将的三名敌将去其一,被围的西陵士兵士气陡涨,一阵冲杀竟是逼得北洛的包围圈顿时松了一松。抬眼一望,戴迩已经直扑北洛中军烈风大旗而去。
  时间,这是双方必须坚持的时间……西陵大军已动而北洛中军森然,蝴蝶谷底平原渐渐形成的混战局势事实上意味着战争天平越来越明显的倾斜。多马面对西陵大军全力扑上的压力打得固然艰苦,但是被切断包围的那一部分西陵士兵的消耗却更为巨大。发现郗锋所率的军队将包围圈越收越紧,而另一边戴迩冲击北洛中军的兵力明显不足,罗伦秀民不由焦急起来,手上双剑舞得更紧了。
  劈死一名试图偷袭自己侍卫的北洛士兵,罗伦秀民突然听得一阵哗然,猛地抬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藉着地势一路突围奔向自己的戴迩,身后,是北洛骤然发动的大军!
  忍耐许久的北洛中军,终于开始他的攻势了!
  死战。
  罗伦秀民不知道,眼下除了死战,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其他想法。
  死战,不然就只有死。
  战场的规律本来就是非常简单,势力对比悬殊的局部战场已经用不到任何组织,每个人只是疯狂地冲杀、疯狂地追求一个暂时活着的机会和权力。
  战斗力本来就弱于北洛的西陵士兵,在无法克制的疲惫而绝望的双重打击下更加抵抗不住养精蓄锐良久的北洛大军。此刻的一时疯狂反抗,只能归结为顽强求生意志的瞬间爆发。罗伦秀民很清楚地知道,两军相持的局面不会维持太久,一旦此处被围在腹地的前锋被完全歼灭,战场的最后结局就将定下。
  而自己的结局,也将定下。
  身边只留下一小队士兵,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满是血污。西陵军士配备的剑器长矛形制大多略偏狭长,可是这些士兵手中武器多是北洛的宽阔沉厚,显然都是从敌军手里抢夺过来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疯狂冲杀,每个人都是毫不迟疑地趋避进退,每个人的动作都仿佛一架单纯的机器,而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一样的表情,明知必死却不甘心就此放弃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自己的士兵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罗伦秀民不由扬起嘴角:保持这个表情直到最后一刻,一点也不会难看!
  坐在马上,远远的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兵士,因为每个人的袍服都是同样的血色。罗伦秀民只能勉强分辨出十丈处那个正和一身暗青重甲战袍的梅韦耶激斗的人便是戴迩。努力地想和他会合靠拢,却被身前陡然伸来的一条长矛挡住了去路。
  是宁国公世子、北洛的上将军郗锋!
  打起全部的精神,罗伦秀民猛然挡住对方的长矛,顿觉双臂一沉,竟是异常的酸痛难当。昔日北洛宁国公郗铮以一条铁萏长矛纵横疆场令西云大陆诸国不敢轻犯北洛国土,他的世子郗锋显然也得到了父亲的真传,铁矛使出力道沉重无比,动作速度却是迅捷异常。罗伦秀民奋力支撑,却仍是渐渐不敌显出败相。
  “不愧是名将。”郗锋突然开口,语声沉稳平和,竟是丝毫不显激斗会有的喘息。
  罗伦秀民一怔,手上略松,郗锋却也没有趁隙紧击,只是继续将他双剑逼住。“英雄出少年,于西陵,难得!”
  在战场激斗中夸奖自己的对手,通常是一种攻心的策略,无论内容是劝降还是休战,起到分心的作用是关键。罗伦秀民当然清楚其中道理,但此刻听到郗锋的话却感觉不出半分不诚。但是,感觉到对方攻击有意的减弱,少年心气顿时火起,咬紧牙关奋起全力,手上双剑顿时一阵急攻。
  郗锋却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长矛荡开轮出一个大圈,将双剑攻击一一挡下。“战,必死;降,或生。”
  像是配合着郗锋这句话,不远处陡然传来一片喧哗,罗伦秀民顿时心头大震,却因为郗锋滴水不漏的攻击一时无法旁顾。他身后是数名激斗中的西陵士兵,此刻便想要退后也是不能,眉头一皱,双剑齐攻郗锋右肩;郗锋也不硬挡,胯下战马向左一步,高大魁梧的身躯不再挡住他的视线——
  乱军阵中,马蹄践踏下是那头鲜明的红色长发,一个校尉服色的北洛士兵将黑色的长矛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戴迩,战死了……
  茫然地挥动着手中的剑,罗伦秀民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像是有自动意识地驱动着坐骑向戴迩倒下的方向驶去:无论如何,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也要将这位在此次大战中为西陵建功无数的青年将领带回去!无论如何,西陵都必须给予他,一个侍卫出身却建立如此战功的将军配得上他天赋和功业的荣耀!无论如何,都要……
  郗锋并没有过分相逼,只是指挥着身边士兵将包围圈收得更紧。和罗伦秀民交手之前,眼角的余光曾看到那个西陵前锋的主将在打退了梅韦耶的又一轮进攻后趋马后退,也许正是那个时候被涌挤的混战兵士逼下了马。两国交战以来戴迩在两军阵中的表现他一直看得非常清楚,作为军人对于坚强敌手那份自然而然的尊重,让他同样不想看到对手的尸身就这样被乱军践踏。因此他只是趋马小步前进,和打散了身前西陵士兵重新上前的梅韦耶会合。
  “罗伦将军,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将片刻便显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放在鞍前,罗伦秀民抬起了头。
  其实,不用抬头也可以知道,正如戴迩在战前所说的那样,无法在北洛第一波攻击后对其中央大军形成反冲击的话,一旦北洛蓄势发起第二波攻击,在大军强势的冲击之下,西陵只有死路一条。
  而此刻,蝴蝶谷中的两军混战已经显出明显的优势对比,这一次,是北洛彻底地胜了……
  与此同时,烈风旗下。
  “大局……定了。”轩辕皓喃喃道,一边随手将一个铁筒似的小玩意丢还给站在身边的柳青梵。
  接住自己制作的简易望远镜,青梵微微皱一下眉,“你不上去?”
  “不,我从来都不会和我的将军们争夺军功。”轩辕皓微微一笑,“可惜,真是可惜。”
  “什么可惜?”
  看了帅座上风司冥一眼,轩辕皓淡淡说道,“或许我应该为他庆幸,一死百了,你不会拿别人的尸身撒气。”
  “你忘记我说过的,轩辕,我不会再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同样淡淡的语气,却是透出十分的冰冷,“敢乱我计划伤我要人,就得有足够的胆量和寿命来承担我的怒气接受我的惩罚。”
  轩辕皓顿时一呆,却见柳青梵已经转向了风司冥。“能坚持两个时辰的山路吗?”
  “司冥可以,太傅。”
  “轩辕,之后的战事就交给你了!”
  轩辕皓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那道青色身影挟住一身黑色软袍的风司冥后陡然窜出,一道青烟般瞬间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呆了一呆,轩辕皓随即摇头苦笑:柳青梵的性子,没有人可以预料和掌握,他心里想要做什么自己猜不到也拦不住。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心里时时有一条不可逾越的警戒线让他控制着自己言行的分寸罢了。此刻战事大局已定,打扫战场收拾残局的事情似乎他从来都是丢给自己这些所谓信任的朋友和朝臣。何况,风司冥向来是他最疼爱的学生,带着伤重未愈的风司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以身涉险。
  看向远处呈现出无法改变的胜败局势的战场,轩辕皓轻轻叹一口气,伸手招来贴身副官其格塔,“传我军令:全军推进,彻底击溃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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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目,坎坷崎岖

  这是一条幽僻深险的山道。
  虽然还不至于“一线天”的险峻,但是山道两侧山势陡峭怪石穿天林木森然,在渐渐变深变沉的暮色中仍是显出一种带着危险的深邃而凝重的气息。完全自然形成的通道,荆棘野草和低矮灌木几乎完全塞闭了那条勉强可以穿行的道路。偶然一两只野生的獐鹿之类轻捷地跳过,林间风声夹几声栖鸟凄厉的啼鸣,就是山道全部的生机。
  这样的山道,甚至不会出现在最精细的军事地图里,因为道路的条件完全不足以通过任何队伍,哪怕是最小的也不能。
  但是,也许是几十年或者几百年未有人烟的沉静,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
  山道上出现三人三骑。
  马是好马,骑手的骑术也极其高明,驾驭着坐骑在路况艰难的山路上兀自能够奋蹄如飞。直到渐渐可以望见山道另一端的出口,当先一人才慢慢放缓了奔驰的速度,开始四周观望,像是在查看地形。
  “少爷?”“将军?”
  后面两骑的骑手也跟着勒住了马,脱口而出的问题,却是两个不一样的称呼。
  “前面都安排好了,贺四叔派了人在陈渡古道口十一里处接应,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才是。”说话的是年纪看起来比较轻的一个,“少爷吩咐过不要离古道太近,但是太远了万一出什么事情怕接应不过来,这才折衷了距离的。”
  “我不是担心的这个……我只是在想,这一次真的可以瞒过所有人逃脱么?真的没有人看破刚才的掉换?”
  “将军不必多虑。赵坚已经看着他们练习多次,今天战场之上也是当着双方将士的面刺穿了他胸膛的,加上乱军的践踏面目一定会有相当损坏。北洛极少有人近看细看过将军容貌,而西陵虽然有人见过,但即使有看出破绽的人也不会将这个消息轻易透露出去。将军只要过了这陈渡古道就安全了,时间上完全来得及。”赵坚沉稳地说道,目光中透露出绝对的自信和肯定。“将军的计划从来不会有错,赵坚深信这一点。”
  被称为少爷和将军的男子顿时微微一笑,伸手覆额,“赵坚你对我的信心,好像总是远胜于我对自己的呢。”轻轻搔一搔被山风吹得蓬乱的深暗黄色头发,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里面闪出带着笑意的精亮光芒。“虽然战场上是离得远了一点,但到底是当着柳青梵的面弄鬼,我可不敢大意了——如果跑到这里还被人活捉,你主子我的面子可就丢大了……”
  是的,这个笑容带着三分戏谑自嘲的男子,正是日间蝴蝶谷口平原带领西陵大军与北洛恶战的前锋大将戴迩。但是此时此刻,他既没有穿战袍,一头显眼无比的火热红发颜色也变成了深沉的暗黄,只有一双深邃沉静的冰冷眼睛,显露出他作为沙场大将的威严和坚忍。
  早就知道这一战的结果:本身战斗实力和后方的接续问题从战争开始一刻起便始终困扰着西陵大军,国内对于战事的进行又是争论不断人心不齐,这样的战争本来就没有多少胜利的机率,唯一的结果只是同时消耗双方的力量罢了。而此次皇权帝位的更替,一贯主张慎战不战的太子上方未神登上皇位,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可以非常确定,无论战场结果如何,西陵都会在最快时间尽一切努力停下这场于国无益的战事。
  是啊,那个睿智机敏冷静果决的西陵新皇、金发蓝眸的“爱提丝神子”,不会允许这场战事的继续进行而使国力空耗。他应该已经看穿了隐藏在迷局下的一切,定然会不惜一切尽快结束战争。而两国一旦停战,自己的处境……就将变得非常危险。所以断然抽身离开,因为继续停留下去也不能再多做什么,甚至无法保护自己。
  虽然离开是早已决定好的事情,只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会走得这么狼狈。
  嘴角微微扬起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北洛的用兵,太漂亮,也太狠心!
  前锋盾阵突破的千名敢死勇士,加上八千冥王骑军,为了顺利调动西陵大军的动作,冥王军差不多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精锐。对西陵大军阵线发起强有力的冲击,甚至形成尖兵突破的局势,为的就是逼使西陵大军提前发动全军的攻击,然后使左右两军拦腰切断西陵大军。这样,一是可是集中兵力消灭被包围起来的前锋部队,二是有效地阻碍西陵大军整体推进,消磨士兵战意,三者可以约束己方中军士兵,积蓄并提升其斗志,以选择最佳时机发起无法抵挡的最后冲击。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冥王军不惜以自身精锐战力的高度消耗为代价,换取战事的整体胜利。
  这是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事实。
  其实,这场战争的所有关节点自己已经全部想到,针对着轩辕皓和风司冥可能的军力战术部署一一做出的对策,在真正战场上几乎也全部落到了实处。然而轩辕皓、风司冥终究不愧为大陆盛名卓著的出色将领,竟硬是把每个关节都考虑得无比周详细密无懈可击,每一个局部战场和阶段战场的战法也都是堂堂正正,却不留半点余地和可供攻击的罅隙。
  没有奇兵、没有突击、没有偷袭,没有冥王军被世人熟知的那些非常策略,完全是最正统最堂皇的作战,强硬而严密。在这样的战场上,军队自身的真实实力决定一切。虽然自己战略战法和决策指挥都没有任何错误,但就像是一场示范战争,胜败在最初的时刻就已经确定。
  但对自己来说,最终失策失利的原因,是风司冥要这场胜利的决心,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若是取胜的决心稍有不坚,就不会将冥王军的精锐兵力全部投入战场,北洛第一波冲击也不会直接造成西陵右军阵线被撕破,不会造成西陵大军发动北洛战术收拢后西陵军的高度消耗,而多马和郗锋所率领的左右两军就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保证对西陵军前后部队的切断和局部歼灭……因为一定要取得这场胜利,所以不惜投入自己亲自教导和统领出来的全部精锐之师,不惜用冥王军的鲜血和生命为北洛大军铺开前进的道路,争取战场上一切胜利的机会。
  能为王者之仁,甘冒奇险援救被困绝谷的士兵;也能为国家之利,牺牲如自己手足的亲信之军——对于战场、对于士卒、对于军队、对于国家朝廷,风司冥的强硬坚忍,都让自己无法不为之深深叹服。
  也许,这才是绝龙谷里那一刹那产生杀机的根源:这样的对手,太危险;这样的对手,再得到任何成长的空间就是自己再也无法也无力剪除的威胁。
  也许,这才是那位名动四方的青衣太傅在此刻来到战场的真正目的:那是他成就的人,他最大的成功,他真正的声望所归。
  却让所有人一时转移了视线,错失了最后一线生机。
  这样的对手……
  如果能够,如果能够真正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平起平坐地和他对战,那将会是一场怎样激动人心的盛会!
  只是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说这样一句罢了。
  对危险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误,此刻头脑中紧紧绷住的神经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低垂眉眼微微苦笑,抬起头时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锐利,“赵坚,到前面探路;亚罗,这个你收好。”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鞘的匕首,“如果路上出什么事情,把这个带给主上,知道吗?”
  “是的,少爷。”将匕首揣进怀中,少年露出自信的笑容,“亚罗一定会做到的。但是少爷……”
  摇一摇头并不答话,只是看一眼前面赵坚的背影,缓缓策动胯下马匹,“即使只差最后的一步,也是没有成功。何况这次的对手……小心谨慎一万次都不会损害什么,疏忽大意一次就足以送命了。”
  亚罗刚想答话,幽静的山谷里突然回响起一阵狂放恣意的大笑,随即一个清泠从容的声音朗朗传来。
  “说得好——不愧为常胜不败的大陆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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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人解我,华容纵虎深意

  “有破解《璇玑谱》中所有残局的青衣柳太傅,西云大陆谁人敢称军神?”
  看到前方山道上缓缓转出的骏马背上的两人,他忍不住微微苦笑:不好的预感总是容易成真,在不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常胜不败”四个字只能当成是对自己的嘲笑。目光转向被那一身青衣的男子轻松提着后心的人,“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让你这位忠心的副官放松心情睡一觉而已。”
  青梵淡淡一笑,随手轻轻将赵坚掷到一边,然后将坐在他身前的风司冥手中的马缰重新握到手里。一双幽深沉静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面带苦笑却神情从容的敌手将领,嘴角渐渐扯出一抹清冷的笑容。
  “北洛太子太傅,柳青梵。”沉默半晌,青梵率先打破充满着压抑气氛的寂静。
  “北洛第九皇子,风司冥。”风司冥紧接着报出自己的身份姓名。
  “东炎镇国大将军,定北侯贺蓝•考斯岱尔。”戴迩,或者应该说是贺蓝,按照武将的习惯,在马上举一举随身的佩剑以示礼节。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目光一沉,“定北侯……于西陵取利无数,更想一举拿下北洛,御华焰真是好大胃口!”
  “柳太傅心思算计,实在不输与我主陛下。”东炎王族御华一脉,御华焰正是东炎青年君主鸿逵帝的真名。听到柳青梵直呼其名,贺蓝也不十分气恼,只是一径微笑,但心里却已经惊如擂鼓。他潜入西陵五年,原是为寻隙挑起西陵北洛争端,使两国边境战事连续不断以消耗双方兵力国力;但更重要的,却是为东炎在西北边境上对北洛的用兵做准备。此刻被一语道破,若说不惊恐就真是假话了。
  “只可惜,西陵军士太过柔弱,又有一众高阶贵胄的将领和死板无比的军队规矩阻拦,不能让考斯岱尔将军真正一展长才。”
  “不能与冥王平起平坐地作战,也是贺蓝心中憾事。”
  “确是如此——东炎世家的考斯岱尔家族,自莫西•考斯岱尔入朝官拜上朝廷户部丞,至今三百七十七年中出过十七位部丞长官,四位宰相首辅,三十二位皇妃,七位皇后,可称得上是真正的簪缨贵胄豪门世家。然而,以军功得列朝堂、为君主倚重的,近四百年来,仅有贺蓝•考斯岱尔一人。十四入军营,十五为校尉,十七破群寇,十九登将台,二十六岁平定东南藩属诸国,为东炎第一将军,统帅百万将兵,西云大陆皆知东炎战神威名。”一字一句皆以深厚内劲吐出,在山道渐急的晚风中益发深沉。
  贺蓝目光一紧,面容却丝毫不动,“江山代有才人出,与冥王相比,贺蓝实在是惭愧。只是,柳太傅和冥王殿下孤身来此,不是为了考校贺蓝生平,好为《博览》增加足够材料的吧?”
  “乱敌方边境,传军政信息,谋一国大事,原是各为其主,无可厚非。青梵佩服将军胆色,更敬仰将军对鸿逵帝的一片忠心。今日见将军沙场中英姿,越加不愿轻易与将军为敌。因此,”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要将军留下一样东西,青梵便立即让开道路,为将军放行。”
  “不知柳太傅要贺蓝留下什么?”
  青梵却不立即答话,仰天一声长啸。谷中山道上四人顿时抬头,只见巨大的岩鹰仿佛一朵黑云冉冉而降,停在青梵伸出的左臂上一声长鸣,随即歪过头打量众人,一双浑圆精亮的黑色眼睛中满是傲睨之色。
  将安抚的目光从岩鹰苍羽身上收回,青梵凝视着贺蓝的眼睛,“青梵要考斯岱尔将军留下的,就是安塔密斯最后一片城防地图。”
  贺蓝顿时大笑出声,随手从怀中掏出一节封住两头的细致竹管抛到青梵马前。“真不愧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不想我五年经营,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嫁!但,柳青梵,冥王虽有你为辅弼,到底年纪有限根基不稳;东炎兵力雄厚人马彪悍,我主陛下天纵雄才英明果决,绝非西陵王族可用可欺——未来天下之大势,远未可知,你……明白么?”
  左手一振,任岩鹰飞去,青梵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这个,青梵自然明白。若非如此,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能与将军交手的机会。”说着,拉动马缰,让开拦住的山道。
  “柳太傅果然信人。”
  “青梵还请考斯岱尔将军为我给鸿逵帝御华焰带一句话。”
  已经快到他身前的贺蓝顿时勒住马,静静凝视着他。
  “战必两败,和或双赢;但凡于国有利,承安都绝不闭门而拒。”
  铁灰蓝色的眼睛受惊一般地眯起,半晌,贺蓝才猛然一提马缰,顺手抄起被掷在地上的副官赵坚,和家臣亚罗一起从柳青梵坐骑身边急速掠过。
  看着转过头来的风司冥黑眸中满满的惊愕疑虑和不敢置信,青梵终于轻轻笑起来。
  “现在你可以发问了,司冥殿下。”
  风司冥眼珠转了数转,终是低下了头,未受伤的左手握住缰绳稍稍使力,训练有素且极通人心的青鬃骏马顿时调转了马头,循着来时的山路缓缓前行。
  良久,坐在他身后的青梵才轻叹一声。“司冥。”
  “为什么带我来……太傅的心里,还是信不过司冥么?”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风司冥才静静地开口。“虽然占尽优势先机,却截不下飞往兕宁绯焰宫的羽报。若不放过他,不放过东炎第一将军的贺蓝•考斯岱尔,只怕顷刻之间陌城所属东平郡十三城七十七县便是红莲地狱。大军不及回调,就算可以长途奔袭御敌国门之外,不过是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惨局,却使我大军不得修整、国力不得恢复、百姓不得安生。何况此战虽然大胜,损伤……却是四年来最为惨重的一次,牵连战局国势,司冥……责无旁贷。”
  感觉到身下山道崎岖马背上突来的颠簸,青梵伸手揽住风司冥稳住他的身子,“不,不是你的错,司冥。”
  “对战场估计不足,连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都没有弄清楚就贸然出战,致令绝龙谷一役冥王军死伤惨重;正面战场上无法用计策谋略保护自己的士兵,只能用数不清将士的鲜血换取胜利;因为力量薄弱无法自保,导致朝廷诸事遭受牵制,改革和用兵的计划一再变更推延——太傅,对不起,司冥真的辜负您的期望了……”
  摇摇头,下颌轻轻擦过风司冥柔顺却被绾得紧紧的发,青梵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满满的怜惜和歉疚。“不,司冥,你做得很好,比我期望的要好得多。”
  “从对战的最初就应该有所感觉,柯岷和曼缇霏的用兵不是那样。军队的指挥,战术的运用,进退的时机把握……城下交战了三天,还一味认为只是对方一个拥有极好军事天赋的侍从长,不是为了稳定将官之心,而是给自己没有根据的自信。这是司冥的错,那个时候内心的软弱,无论太傅怎么开解辨说都不会改变。”
  心中骤然一紧,刚要开口,却听风司冥继续说道,“东炎扰我东南边境,就是看准了我们没有分兵两路同时开战的实力。鸿逵帝派遣贺蓝•考斯岱尔潜伏在西陵军中,除了牵制我军消耗战力之外,更重要的应该还有查看北洛军队真正实力的目的吧?发动会战的损耗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弥补恢复得过来的,在明知道东炎对我国威胁的时候,身为将领却做好事先的准备,也没有努力去想解决战争的更好办法……太傅,你说过的,心里只有战争胜利的将军是最糟糕的将军,可是司冥却……”
  “司冥殿下。”心里重重叹一口气,青梵终于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这样说,是在用自责的方式指责青梵的失职。”
  风司冥顿时怔住了。
  “没有能够教导皇子使其尽可能少犯错误,是柳青梵身为太傅的失职。身在西陵五年,探察各种信息,自以为对其了如指掌,却没有发现一直处在两国战争前沿、最重要边塞城池潜伏着这样的敌人;发现可能的变化异动,却无法及时通知相关的战将官员,是柳青梵作为间谍的失职。如果说殿下有战场之失造成国家兵士的损伤,那青梵的过错造成的损伤更是难以估计。”放松了马缰,任座下爱马在山道上缓步而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会战是为了弥补青梵过错而提出来的决策,如果殿下一定要说责任,那些战死的冤孽青梵一力承担,与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太傅……司冥不是为了这个……”深深吸气,出口的声音已经带上微微的哽咽。
  “放过考斯岱尔,虽然看起来失去了一个除掉最麻烦对手的最佳机会,可是现在杀掉他,对于北洛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就像你说的,截得住考斯岱尔的快马,却截不住飞往兕宁的羽报,北洛大军的实力、冥王军的实力、西陵北洛两国边境的信息,鸿逵帝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因此索性放过他,让他将北洛大军的情况和天命者的传说完整地传达回去,加上他的劝谏,即使是好战喜武的御华焰也会识时后退。身为第一将军又亲眼见识亲身体会过北洛大军实力,他有足够的力量压制东炎朝中极力主战一派的声音,会给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抚上风司冥的额头将他压向自己的胸膛,“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担心你反对我的主张。你是这一场战争的主将,追求战争的胜利才是天性。司冥殿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不,太傅……无论太傅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是为了北洛打算,司冥无论如何也不会反对的。”感觉到记忆深处那股久违的温暖,风司冥努力放松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子,慢慢靠进他的胸怀。“太傅,我很难过……总是无法跟上太傅的思考,无法追上太傅的脚步;虽然知道太傅都是在为司冥考虑打算,可总是感觉太傅离司冥越来越远——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
  说到最后两句,风司冥语声已是极轻,听在柳青梵耳里却是震如惊雷。
  越行越远……司冥,终于是把这句连自己都不愿认真去想的话说出来了。
  原来,自己真的是刻意在他和自己之间,划下了不允许跨越的距离。
  重逢与解救的惊喜恐怒交加,军中大帐分析战局的故作沉静,校场宣旨点兵的思考计量,蝴蝶谷中大战排兵布阵的设计,还有方才放行考斯岱尔的决定……一桩桩一件件在任何人看来都没有破绽没有缺漏,从绝龙谷达到北洛军中后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映证着青衣太傅和天命者的传奇,却是一点点将那个需要保护的孩童从记忆里完全驱除,取代以需要贤臣良将辅佐建立不世伟业的帝王。
  君、臣、师、生,谨守着身份不迈错一步,因为知道,这才是身为上位者的准则,这才是当初自己选择的唯一正确的道路:情意深厚亲密无间,但也尊卑有别泾渭分明。就像早已习惯了做的那样,无论是从前的君无痕,还是现在的柳青梵,面对着必然涉足权力漩涡的命运时,最本能地用精心计算过的距离保护着自己——从那次决然地离去,到林间非、多马、靛绣、冥王九骑……多少事情、多少心机,与其说是为了保护他的成长,不如说是努力安排下一道道屏障努力将他与自己隔离。因为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有一天安静从容地退场。
  他不是孩子,无论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都不是。思虑周全,精密计算安排一切,为自己筹划好进退的空间,在有条件的前提下选择对于自己最有利的一切方式手段——是血脉里的天性,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却因此必然地伤害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
  “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一句话,包含了多少恐惧和无奈。
  无论他是否未来的帝王,无论他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他终究是自己一手培养教导出来的孩子啊!明知道亲手将他从身边推开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自己竟然真的忍心至此?六年相处无间,培养出彼此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也真的要就这样毁去么?为了塑造所谓完美的上位者,已经彻底打碎孩子充满了依恋孺慕的天真快乐,还要用最残忍痛苦的方式取走他最后少年敏感的感性,自己……真的做得到么?
  重复了十年的梦境在一瞬间回到脑海,梦中那个化成青鸟终日哭泣的孩子陡然显出初见时小小皇子的面容。青梵长叹一声,终于伸手将风司冥紧紧搂住。
  “司冥、司冥,我会和你在一起……你在的战场,我也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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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寸心终望边声寂

  “这个东西,有空你就看一看吧。”
  突然掀帘而入的身影带进一股冷风,轩辕皓顿时从堆满各种文档资料的案上抬起了头。拿起像是被随意丢到案上的竹管,很熟练地用防身匕首挑破一头的胶漆,然后从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卷薄薄的绢纱来。
  将绢纱展开在案上铺平,轩辕皓快速地扫过一眼,却立时瞪大了眼睛,“这个是……东炎在安塔密斯各类间谍的名单?”
  “没有看过,我不清楚,”青梵淡淡回答,“但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包括了安塔密斯和图特堡在内的五座城池。”
  “这……果然不错。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个的?”轩辕皓立刻将绢纱重新收好,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盯紧了眼前人的黑眸。“可靠么?”
  淡淡看他一眼,青梵径自在一张交椅上坐下,顺手拿起方才他在看的地图,“现在安塔密斯情况如何?”
  “情况很好。大军进入安塔密斯后发现城市本身并没有受到战争的什么影响和破坏,接管的工作也很顺利,安抚百姓整顿城务的时候也得到百姓很好的支持;虽然有一些闹事者,但局势总是很快就可以控制下来——”说到这里,轩辕皓猛然一怔,“你是说,这种反常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反常即妖,到哪里都是一样。紫魅他们不方便长时间现身,顶多只能在出乱子之前暂时地控制好局面;至于后面的事情,还是尽快交给官府来做比较好。”
  “是啊,军队终究是军队,就算是军事要塞也还是城市,管理起来实在很头痛。”轩辕皓微微一笑,“奏表已经加急递上去了,大约十天的时间就会有委任令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之前闾川太守高泰生应该会接手安塔密斯的政务。他久在边关,也算是最熟悉这方面事务的能臣了。”
  “十天……西陵的请和书也该到了。”
  轩辕皓眼中光芒一闪而过,“请和?今天这样的战局,你还是这样认为吗,青梵?戴迩、柯岷阵亡,大将和主帅都已战死,二十万大军死伤十万,被俘和投降的士卒七万,三处边关重镇失守——没有哪个皇帝忍受得了这样的惨败,这种结果还要请和,上方未神一定是疯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惨败,他才一定会请和,而且不仅仅是承认西陵战败的请和,之后更会派遣使节团到承安议和!”幽深如夜的眸子陡然闪出熠熠光彩,“不要小看上方未神。北洛暂时还没有吞掉西陵的胃口,就算只是一条腿也未必消化得干净。不说别的,单是七万降卒和俘虏对于现在的安塔密斯实在是一个太大的数目,所以和谈第一件事情,把这一部分人打发回去。当然,具体的事情程序你比我熟悉,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轻轻摇了摇头,轩辕皓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青梵。”
  “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觉……你有什么地方变了。”轩辕皓双手十指交叉稳稳地平放在条案上,“以前的你,不会主动过问这些事情。”
  “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不是这个意思。”眉头微微一拧又旋即松开,轩辕皓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一脸沉静的青衫青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变、了。”
  温和沉静的神情,一身青衣给人一种淡淡的宁静而清冷的感觉,正如他骨子里的淡漠。虽然四年前玉螭宫之变让人见识到同样隐藏在他血液里的那种疯狂和激烈;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擎云宫中夕阳金光下拈花微笑的温文少年,依然是人们之于名动四方的青衣太傅最深刻的记忆。然而,这只是对于旁人,绝非对于与他四年深交的自己。
  头脑、心机、权谋、手段,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无法不想起那个五十岁壮年而逝的前朝首辅,赫赫君家最后一代家主,君雾臣。
  不过弱冠之龄便即登上宰相高位权掌北洛的君雾臣,三十年的宰辅人生里,将上位者的冷静和冷漠发挥到极致。被承安的百姓称为“像云一样的男子”的君雾臣,其无心淡漠也正如漂移无定的浮云,仿佛任何的人、物、事、情都无法触动他的感情,那张清俊秀美的面孔上永远都是温文而清冷的优雅微笑。初立战功的自己曾经大胆地凝视过君雾臣的眼睛,却惊讶地发现那双黑眸正如他名字一样,总是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出淡漠之外的任何情绪。而当二十年后自己在少年的柳青梵眼里再次发现这种万事无心的淡漠,那种震撼绝对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多年前第一次走进那间杨柳婆娑清凉院落,只见手握书卷的漂亮孩子坐在轻柔妩媚的柳树下读得目不转睛,身后两个青年完全不知身外之事地为棋盘争执不休,而那个总是一身青衣的温雅少年则嘴角噙笑,幽黑的眸子凝视着眼前的三人……明明应该是最宁静而温馨的眼神,却流露出一种独立远方遥望此际的感觉,就仿佛是神明隔着神镜俯看浮生百态的超然。在那一刻,轩辕皓知道,这个被赋予了“天命者”使命的少年,淡漠无心。
  因为唯有如此,才可能无牵无挂无碍地计算世人、谋定时局、颠倒众生。
  正如胤轩十三年那场震动整个大陆的玉螭宫之变,算定了一切的人乘白虎、引玄鹰,在遍地的血光中毫不迟疑绝情而去的背影,成为当年所有参与此事的御林军头脑中永远无法挥去的血色记忆。
  也许,对父子师徒之谊的柳衍、对朝夕相处的九皇子风司冥、对好友知交的林间非蓝子枚宗熙……他确然有情。但,只要需要,他可以毫不迟疑地利用任何人,甚至将自己推上棋盘。究竟什么才是他心中最重最不可动摇的部分,却是无人能够触及,无人能够知晓。
  真正的上位者,他和君雾臣何其相似!
  但是现在,自己眼前的柳青梵,沉静的眸子深处闪动着的,竟是一丝疑虑、一丝歉疚、一丝茫然。
  是为了……冥王吗?
  青梵抬起头看着他,短短地笑一笑,“怎么,变成这样不好么?”
  对上他立刻掩起了一切心绪,仿佛迷雾笼罩的平静眼眸,轩辕皓微微一窒。知道此刻已经再没有探究他内心的可能,这位战场上指挥若定挥斥自如的茵莎将军脸上缓缓浮出一个极富深意的微笑,“青梵,陪我去一个地方看看,如何?”

  尺书但求干戈息

  很普通的军帐,在北洛二十万大军的营地里看不出任何的不同,只是,这一顶军帐周围,守卫的森严无隙几乎让空气也凝固起来。
  军帐前一身普通中阶将领服侍的军官见到轩辕皓和柳青梵相携而来,立即跪下行礼。
  “可还安静?”
  “是,都不曾吵闹,也没有做无为的挣扎。”
  轩辕皓眉头微挑,“便是刚刚进来的时候也没有?”
  “回禀大帅,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人表现出不服的样子,但是被西陵上将军罗伦秀民制止。”
  “原来是他?这就难怪了。”轩辕皓顿时露出淡淡微笑,一边看青梵一眼,“你看这个罗伦秀民如何?”
  “少年名将当然是好的,又是罗伦太皇太后的曾外孙,罗伦家到此一代的独苗,身份上面尽可以说得过去。”青梵也是淡淡笑着,“少年人折些锐气,经历了磨难才能得出圆润自如来,不过,此刻的安静只怕还是被情势压着的吧?”
  轩辕皓笑着点一点头,“战场上的勇武看得出是个血性的孩子。”
  淡淡瞥他一眼,青梵却没有接话,只是吩咐负责看守的军士多带两盏油灯,一边亲手掀起帐帘走了进去。后面的轩辕皓见状笑笑,也跟了进去。
  帐篷里面只有门帘处一点极暗的灯光,但在青梵眼里看来却是如白昼一般分明。随意挥挥手示意身后两个军士将油灯按照地方挂起,青梵只是负着双手静静打量着军帐里因为轩辕皓和自己的到来一下子立起的众人。
  沾满了血污的战袍军衣,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西陵上方王族崇尚的红色和白色;虽然激斗死战之后袍服褴褛,但人的脸上却并不见什么委顿神情;纵然是伤了手脚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也没有一个肯就此坐倒在地——这些西陵的中高阶将领或许形容狼狈,但竟是没有一个显出战败被俘的失意和败军之将的颓唐。
  嘴角逸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青梵将目光停在分开了众人站到最前面的青年身上。
  “罗伦秀民。”
  “柳太傅,轩辕元帅。”
  虽然是一路死战,但是罗伦秀民却没有受什么非常严重的伤。一者他本身武功高强,二来战场最后北洛采取的是收缩包挤的战术,将拥有统领能力的对方将领一一分离包围,除了少数几名西陵将领死战不得最后自尽,大部分都是被生擒或是情势所迫只能投降做了俘虏。罗伦秀民面对的是宁国公世子、大将军郗锋,最后力竭实在不敌被郗锋擒住。战场初定后这些西陵的中高阶将领便被集中送到此处军帐,还送了基本的疗伤止血的药物和饭食。罗伦秀民伤势本来就轻,他面孔表现出来的虚弱与其说是因为失血还不如说是死战脱水脱力的结果。此刻身为帐中位阶最高的西陵将领,他自然之极地走到众人之前,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显得熠熠有神。
  虽然是对战多日,罗伦秀民却并不知道对方主将的真实面目——风司冥先前多戴银色面具,轩辕皓虽是战场猛将,但作为大帅通常只在军中调度压阵,近几年来极少亲身下场对战。但他武功既高,耳音自然极好,轩辕皓和柳青梵在外面的说话又没有压低声音,一听之下自然知道两人身份。
  柳青梵入帐在先,轩辕皓进帐之后虽然和他并肩站立,但稍稍侧了身子,从一众西陵将领的角度看却是站在他身后。罗伦秀民自然知道这微妙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听到柳青梵开口,他回答之时用的不是两人军中职位的称呼,引来青梵一声极轻的哼笑。由于油灯位置的关系,此刻罗伦秀民根本看不清柳青梵的面容,只感觉对方一双幽深精亮的眼睛盯住自己,像是在一瞬间便将自己里里外外看了个分明,心中不由一凛,顿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罗伦将军。”半晌,青梵才静静开口,“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青年目光顿时一沉,“不知柳太傅所言何事?”
  “战败之将,国民耻辱,承罪受刑,有因不赦。按照西陵律法,凡战败的将领,使国家和百姓蒙受耻辱,承受刑罚和骂名,就算有所谓非战之罪的原因也不能赦免战败本身的罪过。战死沙场的人可以因为其勇武而得到追封和抚恤,但是战败了活着回到国内的兵将尤其是高阶的将领都会受到严厉的军事审判和惩罚;如果居于高位的主帅战死,那么将由其属下按照军衔位阶的高低进行递补,然后追究其战败的责任。如今,柯岷战死,曼缇霏虽然侥幸逃生,但作为原本安塔密斯的守城将领,他无须负担起整个战事失利的责任。因此,此时此刻,西陵军存活着的位阶最高的将领,便是你,上将军罗伦秀民。”
  罗伦秀民眉头紧起,却没有开口打断。这些是战争的常识,身为统领一军的上将本来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只是,以自己俘虏的身份,他并没有对战争之后的战事责任承担做更多的思考。但是此刻听柳青梵提起,他却不得不细细推敲此中利害。北洛对被俘将领的态度称得上非常的有礼,没有锁链加身也不进行人身的折磨和虐待,甚至没有对个别将领的间隔分离。所有被俘和投降的西陵将领都集中一处,还送来基本的饭食和药物,种种做法的用意已是不言自明。一双骤然放射出决然而坚定光芒的眸子静静看着青梵夜色深沉的眼眸,但被牙齿紧紧咬住、失去了血色不住轻颤的嘴唇,却泄露出他此刻心中的滔天波澜。
  “如果青梵没有记错的话,罗伦将军,乃是西陵昭宜公主殿下之子,当今国母罗伦太皇太后的嫡亲曾孙。罗伦一族向来与夜纣氏亲近,同时身为将军舅父和叔父的西陵国主上方未神,也一向对将军寄予了厚望。将军少年成名,战场上英勇神武众所皆知,上将军的地位着实衬得起罗伦世家的赫赫声威,也对得起众人的期望。”
  “败军之将……柳太傅所言,罗伦实在愧不敢当。”
  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青梵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武者,无不爱惜利器;贤君,岂可错失人才。若因非战之失折损社稷重臣,实是自毁长城。”
  罗伦秀民心中大震,一双眼睛对上看不出情绪的黑眸,再也无法掩饰其中的惊讶和疑问。
  青梵却是微微侧转过身子,双手负在身后,目光从帐中缓缓扫过,最终停落在门帘边一点小小的微弱灯光上。“我与上方未神虽然从未真正见面,却也算是神交已久。有心相交,可惜并无机会。如今,两军战事暂时告停,将军亦卸下统领之重责,可否为青梵做一信使,拜上淇陟?”
  话说到此,罗伦秀民心中已是风月霁明,顿时深深躬身,“罗伦定不负柳太傅之所托。”
  “果然是个聪明孩子。难得他竟能放下胜负之争,自动担起骂名。”
  淡淡看轩辕皓一眼,手中的笔却没有停下甚至任何迟疑的痕迹,“既然是聪明人,就知道只有这样做才不会担负骂名:并非战之不力,而是主君有命,和谈起而战事息;作为唯一了解真实战场的主将,又是对方所承认的使者,便是回到淇陟也不会有人为难与他。扣留在这边的那些将领便是人质,回去之后更不会多说什么。而两国协约一旦定下,人们目光的焦点根本不可能再集中在这么一场胜败上面,所谓的污点诟名自然也就不成为污点诟名了。”
  “我不过一句,你便解释了这么一大箩筐。虽说为人师者,为人解惑乃是职责所在,但我记得你说过传道才是上上之选,解惑不过末节,不是么?”
  青梵眉头微皱,又旋即放开。“轩辕,有事情就说,不必试探。”
  轩辕皓顿时笑出声来,“难得你心防稍解,便是这样刺人么?”
  “风胥然那边又有什么话传过来,即使你不说我也只不过晚一个半个时辰便可知道。他令谁做阵前和谈的主持?”
  轩辕皓微微笑了一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两个锦囊,“一个是皇帝陛下的,一个是林间非的。”
  “战斗结束不过三个时辰有余,风胥然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在信的末尾沉吟片刻,青梵斟酌着措辞又添了两句,这才放下笔来看向轩辕皓。“阵前的和谈只不过双方停战、接收城池、交换俘虏的一些简单问题,便是不特意派人过来也是这样解决。除非……”
  轩辕皓目光炯炯,“除非怎样?”
  笑一笑,无力似的摇摇头,青梵重重地靠向身后矮榻靠背,“除非是对我的安全保障有所不安,希望我早早离开战场险地。”
  轩辕皓脸上露出赞赏似的微笑,“真不愧是柳青梵。虽然语句有所差异,意思却是同一个。高泰生接管安塔密斯、天羽阁、贝车三处城池要塞,同时负责主持阵前两军和谈事宜。太傅柳青梵督军一职事务既毕,即刻启程返回承安,接掌三司要务。”说到这里,轩辕皓顿了一顿,看向青梵的目光意味深长,“提调、典狱、尚礼三司合归一人,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不过是要我尽心为他卖命罢了,算不得什么荣耀恩宠。”青梵苦笑着摇一摇头,一边动手将写好的书信漆好封入锦囊绣袋,“三省六部权归宰相,督点三司本当权利三分却署命一人,这不是明明地向今科的士子指路么?回去便是一场天大风波。但除了我,他又有谁可以随心合意地推到风口浪尖上?”
  轩辕皓轻叹一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他是武将,权利所属必须和朝廷文职官员相分离,在朝廷政务、人员安排上没有置喙的余地。胤轩帝风胥然的改革推行至今,最大一条举措便是将御史监察一块从朝廷政务整体中分离出去,抽调了各部相应部丞改编成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分别负责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的督点监察工作。三司各行职权,穿透上下朝廷直通民间百态,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直接对皇帝负责,成为胤轩帝改革吏治推行新政最重要的耳目督察和推行保障;三司的主事职位品阶虽然不高,但权位之重也是朝臣所共知。此刻风胥然将三人之职位全数委托柳青梵一人,其用心实在深不可测。
  沉默半晌,“青梵,你……这便回去么?”
  将封好的锦囊交到轩辕皓手里,青梵微微笑了一笑,“轩辕,既然能够记得我讲《师说》,自然也会记得我讲《孙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我。”
  “但,你用了那道任命诏书,此刻全军上下无人不知你身份。”
  “审时度势,便宜行事。八个字的口谕,我一人知道便可以。”一边说着一边人已经站起向帐外走去,“一场大战让我殚精竭虑,此刻再不休息,只怕走不出百步人已经昏倒。轩辕,你可派两名随军医官到冥王帐中听用?”
  会意地点头,轩辕皓走到中军大帐门口停下脚步,“既无他事,柳督司请快去休息——本帅还有军务节略要整理上奏,便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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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阑寂,心潮起,顾无语

  自绝龙谷救出风司冥回到营中,青梵便一直住在冥王军中军帐内。
  走进军帐,听到后帐传出微显急促的细细呼吸,青梵心中顿时一紧。快步绕到帐后,却见风司冥只披了一件轻软外袍斜斜侧躺在矮榻上,身上盖的羊毛厚毡有一半滑落在地,身下垫着的整块熊皮也向外移动了两分,纯黑的毛皮衬得搁在上面的一只手越发苍白。青梵心中轻叹一声,将毡子给他重新盖好,随后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卷文书。瞥到上面“安塔密斯”的字样,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手将它放回榻前的案几上,一边在榻边坐下,望着案上一点灯光静静出神。
  几日来悬心战场,整日整夜地分析地利天时军情、制定战争进退大计、讨论排兵布阵点将各种细碎关节,劳心费力之处,即使是铁打的人也熬得精疲力竭,更不用说身受重伤根本未得调养的人了。自己住在风司冥帐内,本是不放心他人经手药物,这才亲自料理所用汤药;却没多想自己既然在旁,风司冥便绝无休息静养的可能,加上轩辕皓和冥王军高阶将领的会议讨论,对战场前前后后的思考计量比正常军争岂止多了一倍。他当然知道这孩子的性情,此刻大战初定,看似轻松其实留下事情无数,若在平日绝对不会轻易放松。现在睡得这般深沉,体力精神的负荷显然已经是到达极限。
  虽然有灵药相佐控制着伤势,但休息的不足对人体的损耗实在不能小视。可是,明知道医理药性却任凭他与自己一起强撑,甚至带着未愈的重伤乘马奔驰来回数十里……青梵深深埋下头:为什么,自己要把他逼到这个地步?明明……他是自己最喜爱的学生、最亲近的兄弟,是自己发誓要保护的人啊。
  五年不到的时间,当年那个聪颖过人的孩子已经是统领数万军马的赫赫冥王。虽然几年之间自己从未与承安断过联系,但面对面的时候还是无法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惊喜: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一二而通百千,短短几日相处,风司冥让自己惊讶的次数比自己远行西陵五年加起来的总数还多。对战场整体战局的把握,军争谋略和自身实力的考较运用,身处战场之高的调度指挥,无不体现出一代名将应有的气度风范,更将皇族天生的威仪之于军心强烈的鼓舞作用完美地发挥出来;身为皇子,战场之外能够考虑三国大局,不争功夺利好胜逞强,而是处处以北洛国家大利为根基,使王室朝廷收尽民心——这样的思考周全,这样的行事谦谨,这样的气度沉静,就是自己也无法相信,眼前做到如此一切的真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十六岁,或许应该说,过了今天晚上,他便正式进入了十七岁。
  北洛胤轩十八年二月二日,风司冥十六岁的生日,和十四、十五岁生日一样,是在战场上度过。
  而之前三年,则是在军营和校场进行艰苦的训练。
  还很清楚地记着,胤轩八年的这一天,自己第一次陪他生日的情景:擎云宫从来没有为这个九皇子的生辰准备朝拜贺礼的习惯,甚至连比平日更丰盛一些的菜肴都没有。如果不是和苏有心无意的提醒,也许自己便把这一天生生地错过。每日例行公事一般的课业问答和武技考较结束后,自己拿出亲手做的简易蛋糕时,那个坚忍而倔犟的孩子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水——对着火苗许愿的一刻,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温暖记忆瞬间复活,于是之后的五年,每年的二月二日便成惯例。
  但自己,却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为了追寻回忆中的温暖才点亮蜡烛。
  是为了他,为了这个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心生怜惜的孩子,为了他真心的快乐,为了他再不独自落泪,为了他能够绽放出幸福满足的笑容——而不是以成全、以磨砺的名义,让他早早地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让他早早地看透尘俗中的繁复纷杂。
  无论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都还是需要保护,需要引导,需要强有力支持扶助的年龄。即使是当年那个于无知觉中主掌着众人命运的强大的自己,在这个年纪,依然渴求着并毫不迟疑地向一向纵容宠爱着自己的父母努力索取着一切——无关是否真正需要外力的相助,只是生性多疑的孩子习惯性地向爱着自己的人确定,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可以依赖可以倚靠。
  感觉到衣衫被扯动,回眸,发现风司冥未受伤的左手不知何时紧紧拽住了长袍的一角,青梵脸上不觉露出深深歉疚和怜惜的微笑。
  闭上双眼,然后深吸一口气,当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夜一般幽深沉静的眸子陡然放出比剑锋更锐利的光芒。
  有些事情……确实到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疲劳不会使身体的本能完全丧失,无时不在的戒备以及浅眠的习惯,加上重伤未愈对身体的损耗,风司冥虽然睡得很沉,却仍然处于十分警醒的状态。
  因此,感受到身边熟悉的目光和温度,虽然费力,他仍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模糊糊,却安宁沉静的青。
  青,是从一种名叫“蓝草”的植物里提取出来的颜色。蓝草的生命力极强,在西云大陆上几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这种花呈淡蓝、茎作暗紫的柔弱蔓草。女孩子们将这种随处可见的蓝草带回家捣烂后丢入染锅,倒入碱水,再将自家织的土布放入一起用大火煮,只要两柱香的时间就可以染成一幅幅靛青色的布。只是,这样的布很容易褪色染得人身上斑斑块块,如果要做成常穿的衣物,就必须到专门的布行染坊重新去洗染加工,洗得几十遍直到布匹呈现出颜色柔和的青色,才晾干了好做裁制衣物的原料。
  所以,青,是西云大陆最普通、最贫贱的颜色,却也是最平易、最为人们所接受的色彩。相比于那些被各国皇室独占着的纯正色彩,青色给予人的,始终是一种朴素自然而安宁的感觉。所以,青衣太傅,那一身在擎云宫里独一无二的标志性的浅淡青色,在繁华热闹的承安街头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是融和得悄无声息。
  然而,一身毫不起眼的青衫,最寻常不过的文士装束,衬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却总是多了一分飘洒悠然但又沉静平和的意味。微显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线条坚毅却不失三分柔和的侧影,眉、眼、嘴角之间尽是人们最熟悉的、属于青衣太傅的温和笑意。
  但,那目光里让人心安的温度,眼底笑意中蕴含的深深关切……是只有秋肃殿空寂无人处,才会流露出的真心真情。
  惊得急急便要坐起,却忘记了自己的伤势身体实在经不起任何大的动作。眨眼之间已经被那份久违的温暖包围,风司冥嘴角忍不住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傻孩子,急什么!”挪动一下身子索性靠上矮榻上厚实的靠垫,一边调整他的身体让风司冥在自己胸前靠好,青梵的语气颇有两分宠溺的无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搭上他的脉搏,“醒了?脉象还是很虚弱……我真不该带着你走那一趟的。”
  “连对手是谁都不能认清,就绝对没有赢的可能。”风司冥露出干净的笑容,“隐瞒或者事后再告知,那就不是太傅的为人了。”
  青梵微微一笑,幽黑深沉的眸子里闪出一丝淡淡的欢喜,“那在司冥殿下看来,谁是您最大的对手?”
  “东炎鸿逵帝,御华焰。”
  “嗯?”
  “三大国鼎足而立相持不下,但是此刻大陆的局势,真正有眼力的人都清楚无比。我北洛近年来确实益发强盛繁荣,但到底风氏一族享国日短,虽然励精图治,许多经营一时仍然不能完备。西陵是千年根基的传统强国,但军事武力方面实在无法与东炎相提并论。而东炎百余年来朝野稳定境内平安,国力积累其实毫不在我北洛之下。而鸿逵帝少年登基便积极扩张收服四境数个游牧部族,国运民心正是积极向上的时候。东炎素性好勇、民风彪悍,加上鸿逵帝野心勃勃,时时存着侵吞他国一统天下的心思。这一次派戴迩,不,是东炎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岱尔暗中潜入西陵,整整五年竟然都没有被外界察觉,想到兕宁皇城之中鸿逵帝御华焰的运筹帷幄,司冥便不得不赞叹他的计算高妙。”
  说话之间,风司冥一直侧转过头凝视青梵,见他颔首,脸上表情顿时放松,“东炎好武尚勇,皇族更是必须接受军队训练、娴熟弓马用武之技。御华焰数次亲征都是坐镇前线排兵布局,虽然考斯岱尔号称东炎军神,但是在东炎士兵眼中,他们的皇帝才是真正的战争之神吧?司火的正神遇到冥王一争高下,无论对于大陆上哪个国家而言,结果都足以改变整个大陆的局势和自身国家命运。以御华焰的脾气性格,他不会按兵不动,而是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抢先发起挑战的。所以司冥必须将他作为最大的对手才行。”
  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抚着风司冥的头发。“是啊,三大国无论哪一方都有统一大陆的可能,各国的国君也都保存着这个心思。而御华焰,确实可以说是最有实力的一位。如果是这个人登上大一统国家的皇位,历史和后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惊奇。”
  风司冥心中陡然一凛,“太傅的意思是说……”
  “少年得意而不骄,施政有方而不乱,最重要的是能够大胆任用官员,给予足够的施展空间;御华焰在驾驭人才和管理施政上的才华确实极高,处理朝中各方的关系也很有手段,对征服的边境部落的安抚接纳也处理地非常恰当。因此,在他登基的最初几年,东炎各部的兴盛是有目共睹的。而这十几年下来,御华焰权位愈稳,施政行事也愈发顺畅,整个东炎朝野民心已经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一旦发出号令,万人齐心一往无畏的景象,完全可以想象。”
  看着那双怡然含笑的黑眸,风司冥的眼睛一点点睁大,未受伤的左手将青梵的衣角越拽越紧。
  “面对这样的对手,司冥,你准备怎样做?”
  沉默片刻,风司冥努力支撑着坐起,慢慢转过身正面面对青梵,夜一般的清亮眸子紧紧盯住那张温雅含笑的面孔。“我比他小十六岁。”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从心底深处发出愉快非常的欣慰笑声。“司冥、司冥,好孩子,好徒弟!”伸手揽住他微显不稳的身子将他重新纳入自己怀中,“是的,时间决定一切——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应该知道的一切,你会有足够的时间成长成为比他更强大的王者,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将他彻底地打败——司冥,我保证!”
  风司冥却是无声地凝视着他,然后将身子一点点抽离。
  没有约束他强撑的动作,青梵只是直起身来,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看着的少年皇子。
  “太傅。”
  半晌,风司冥轻轻地打破帐中不一般的沉默。
  “太傅,司冥保证,司冥会尽一切努力——任何敌手来犯,一概击溃!”

  凌虚蹑空,方是我天地

  看到从冥王军帐掀帘而出的青色身影,轩辕皓不由浮起一脸苦笑。
  “青梵。”
  见他不情不愿却快速迎上来的脚步,青梵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轩辕,我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八天五道八百里加急催你回京的旨意——青梵,你若再不理会,大军回师之后皇上一个不放过的人就是我了。”急赶两步和他并肩而行,轩辕皓无奈地苦笑着,“你是所行诸事皆有计较的柳太傅,但我只是一个奉旨出征保家卫国的大将军。高泰生到军前已经两天,到处寻找求见你的时间倒比处理安塔密斯城务以及两军阵前和谈事情的时候还多。我是知道你的心思,但是青梵,他是皇帝,容不得旁人任性超过他的底线。”
  “不见高泰生,就是不想从他手里接下回京的明旨。”随意倚在一顶军帐的梁柱上,青梵交叠起双肘,语声低沉地说道。“他是看准了高泰生的脾气眼光才让他来宣旨,换了别人早就专心处理手下一堆军政要务去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一力回避?”轩辕皓也抱起双肘,一双褐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你放心不下什么?或者说,你放心不下谁?”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苦笑摇头。“轩辕,不是那么简单。”
  “在我眼里便是这么简单。接手三司督察之职,就意味着皇子之争再不能插手半分。虽然你是九殿下的太傅,但是从你在藏书殿为所有皇子授课、同皇帝陛下共同决定大比考题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整个北洛朝廷的青衣太傅。天命者,只有你选择的皇子才是天下的主人,但是对于皇上来说他更希望看到天下是被真正强有力的人自己握到手里。青梵,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这样做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却会动摇?”
  “轩辕,以一个将军的身份,你太聪明了。”左手负额,半晌,青梵才淡淡说道。
  “只有聪明人才会有烦恼,傻子的快乐原本就不是你我可以渴望的。”
  闻言不觉一笑,青梵重新立直了身子。“轩辕,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只是这件事情,你再给我半天时间。”
  轩辕皓顿时皱起了眉,“半天时间?青梵,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蝴蝶谷会战结束到现在的九天时间都没决定的事情,你竟然向我要半天来思考?是你自己说过大事决策只在一瞬之间,踟躇犹豫从来不是你的个性——难道五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那么多?”
  青梵却只是微笑着摇头,绕过他径自走开。只是在经过轩辕皓的时候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是你要我快下决定的,所以,无论如何……知道我决定的时候不要后悔。”
  看着夕阳金光下青衫远去的身影,轩辕皓不由微微向上扯动嘴角。
  柳青梵,从来都是柳青梵。纵然沉静淡漠之人一旦付出情感便无比深挚,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妨碍国之大计。机敏的头脑、深沉的心机、完美的手段,还有,和君雾臣相象到极点的性情与为人,对于从未放下青衣太傅这个身份的柳青梵,理智永远驾驭着一切,根本不需要旁人半点担忧。他是那种生来就应当属于宫廷、属于朝堂的人,所作所为就像有着天生的尺度准则,否则,胤轩十三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他不会容许庇佑之人受到伤害,但是,他同样不会毫无选择地为人承担起必须面对的一切。
  其实,自己心里并没有丝毫不信任他决定判断的意思:相交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沉稳成熟远超了年龄的孩子到底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和柳衍的父子之情、师徒之义,他和九皇子风司冥的师生之谊、兄弟之情,他和林间非等人的朋友之交,自己从来就看得清清楚楚。柳青梵,沉静淡漠,却有心有情。
  有情,但绝不因情废公,绝不因情生蔽,只有这样,他才当得起堂堂帝师,才是那个为大陆推崇的青衣太傅。
  身为他朋友的自己所要做的,只是在需要的时刻,给予一点小小的助力而已。
  这样就足够了,是时间回到军帐,准备大军回师的事宜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两国便要同时撤军百里;后天这个时候,征战在外整整六个月的北洛大军就踏上凯旋的回京之路了。虽然回到承安又要面对京都朝堂的风风雨雨,但是至少在大军回京和犒赏劳师的这一个半月里,自己,终于可以暂时地松一口气。
  毕竟,一旦离开战场,需要面对各地百姓和官员的军中最高首领,是九皇子风司冥而不是自己。至于回京路线的选定、沿途行军速度和整修的预计,以及一路上要向各州各府发出的大军回师的公文以及每日上呈皇帝的军情奏报,这些东西自然有相应的将官和军中文书予以专门处理,更不是自己所要担心的事情。
  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这场战争下来的奖惩赏罚了。不过,有风司冥在,这些事情也会变得简单。
  看着远处缓缓西落的夕阳,轩辕皓脸上流露出了大战结束以来第一个由衷的喜悦微笑。
  “柳、青、梵——”
  咬牙切齿地瞪着手上短短的信笺,轩辕皓一双狂怒的眸子几乎放出火来。
  面对这样的怒气,呈上短信的人脸上表情却是分毫不动。一张清朗俊秀却冰冷淡漠的面孔看不出任何表情,柳残影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位战场上杀伐决断的茵莎将军背着双手在军帐中快速地来回走动。
  绕到第四个圈子,轩辕皓猛然止步,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直刺这个突然现身在自己中军打帐的清俊男子。“他的意思是让你留下帮我处理军务?”
  “不,少主的确切意思是,殿下不在的这一段时间,由残影扮成九皇子殿下的样子,处理沿途官府的各种事宜。”
  轩辕皓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回到中央帅位上静静坐着,半晌,他才抬起头,“你也是他的影卫?”
  “是,残影和月写影一样,都是少主的贴身影卫。”
  平淡稳定的语气没有半分恭敬,只有在说到柳青梵的时候才微微显出一丝波澜。轩辕皓不由伸手按住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你擅长易容之术?”
  “略通一二。”
  柳残影话音未落,轩辕皓便感觉一股强烈的清冷气息向自己袭来,抬头一看,却见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冷冷打量着自己,心中顿时一凛,竟是不由自主从帅位上站起。一步迈出,轩辕皓陡然惊觉,看向帐中静立的柳残影的目光顿时多了两分戒备和信服。
  垂下眼帘,同时也敛去了一身骇人的冷冽之气,重新抬起眼的时候柳残影已然回复到之前沉静无波的神态表情。“大帅可信了?”
  易容之术,对于假扮风司冥的人来说,外貌上的相似其实非常次要。毕竟他常年带着面具,沿途州府官员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容,何况以他皇子之尊,就是一路上必要的接见,普通地方官员又哪里敢抬头看看“冥王”的容貌?但是,声名赫赫的“冥王”那种威慑万马千军的冷冽而傲然气度,以及一身玄色战袍和清冷眼眸无形中施加给众人的压力,却是人们对于他最深刻而且切实的印象。柳残影能够自由释放出这种几乎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的压力,要装扮成风司冥确实不会露出破绽。轩辕皓轻轻叹一口气,褐色眸子里已是一片平静。“既然他已安排妥当,那么除了照着他的剧本演下去,我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
  “少主说,轩辕大帅请勿要生气,他如此作为也是出于对九皇子殿下的一片心意。累及大帅之处请多多原谅。回到京城承安之后,少主一定亲自登门赔罪道谢。”
  轩辕皓一时只觉啼笑皆非,看着柳残影的目光也顿时少了两分压力,“有那样任性的少主,对影卫来说一定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
  “虽然少主有时行事确实出人意表,但是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证明,少主的决定是正确的。”
  仍然是平淡无波的语气声调,轩辕皓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警告意味?面对这样忠心的下仆他也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顺手拿起案上一张地图,“你说,他们两个……现在会走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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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紧,相交何妨争相议

  北洛胤轩十八年,也就是西陵承恩元年,时值二月初春,沧澜江北岸的北回津渡头扰攘一片。车马拥挤,人声吵嚷,显出十分的热闹,却是因为这几日乍暖乍寒天气的缘故,沧澜江先是解冻,这日寒风一起又下雪凝冰。水面不能渡船,而冰上又不能行走,许多要北上取旱道走通衢大路的客人都被阻在了这北回津渡口。
  所谓北回津,其实名来有自。西云大陆的地形是中央高,周围低,四面环海,虽然具体地域气候因山地与海洋等地理差异而各有不同,但总体来说,越逼近中央断云雪山地势高处,气候就越显寒冷。沧澜江发源大陆中央断云雪山,流经西陵、北洛全境,在东炎北角处入海,是西云大陆最重要的河流,在处于中游的北洛境内本是不当出现冰结现象。但是北洛此处山地结构颇为奇异,虽然地势不是很高,气候却几尽严寒,又有两条极大的雪山融水的支流汇进江水主河道,整个沧澜江除了源头常年水温最低处便在这里。而地区整体的气候严寒,使得各种敏感于温度的侯鸟都不再往江南迁徙,而是到此则掉头北回,因此才得了“北回津”这个极其形象的名字。
  然而,北回津却是北洛国内一处要津渡口。一者,大江自西陵流入到此不过二百余里,此后往下河道收窄进入山谷深涧难以行船,水运必须转为陆运,几乎都是在这里停船转运,而逆流而上往西陵去的也是在这里装船起航,北洛提倡农商并重,北回津自然成为北洛西南最重要的渡口和商贸中心。二者,北回津距离北洛与西陵的边境实在太近,既兼交通之重,又是一等一的商贸富庶之地,边境数座边城要塞无论人员军备都有赖其供给补充,几乎可以称得上北洛在西南地区的第二颗心脏。
  只是纵然运输密集周转灵便、要津渡口功能齐全,遇到变幻无定的天时人们也只能望天兴叹。冷暖天气不定使得交通受阻,北回津上客店虽然不少,但南来行旅源源不绝,一天下来也住得满满。许多后来的客商只好各自去和先到者协调,努力拼挤试图腾出些空房,更有不少只能在客店大堂中央点起了火堆围坐,只求勉强挨过一夜。至于明日能否渡河成行,此刻也顾不及挂在心上了。
  镇上最大的客栈是一家叫做“水安渡”的老店,取的自然是河水平稳、安全渡河的意思。虽然老店客舍宽敞,但此刻也是拥挤不堪,大堂上也如其他客店,挪开了桌椅在中央生了一堆大火让实在无法安置的客人烤火驱寒。店门外寒风呼啸,不时有大片的雪花被风夹带着卷入门来,耀得火堆也是忽旺忽暗。人们想到外面天气和后几日行程,脸上不免露出一些阴郁之气。但老店店主热情店伙卖力,来回地送酒添菜,火堆也及时加柴,加上往来商客有同乡旧识的坐到一处彼此闲谈劝酒,大堂里面的气氛倒还算是十分轻松热闹。
  但,风雪夜寒,与陌生之人共坐把酒论言,在读书人眼里或许是一件难得的风雅之事,在普通的行脚客商那里也是平常之极无甚意外,但对于行走于江湖之上的武人豪客来说,则通常是事端的开始。
  所以,当发现大堂一角已经失去了初时和平,显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水安渡老店的店主人平安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贪财多事:并不是每个客人喝了酒之后都能控制好自己的言语风度,这种天气闹事简直是糟糕之极。
  不过,到底是多少年的掌柜,平安此刻也不十分慌张,只是努力寻找双方此刻争吵的焦点。
  “……带着冥王军的士兵上阵杀敌,本来就是冥王脾气,这次大战如果不是冥王亲身领战哪里可能赢得这么顺利?!”说话的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结结实实的镶皮棉袄却用了紧身的裁剪,显然是江湖武人为了行走方便的标准式样。汉子的声气甚豪,一手按着腰中单刀,一只脚踏上桌脚,整个人身体前倾,加上说话的语气声调,一副架势倒像是想要直接用气势将说话的对方压倒。
  “只有真正的蠢材才场场身先士卒,拿人肉包去喂对方兵器的事情哪里是常人会做的?若我北洛的冥王都只能亲身做肉盾,那么这场大战一定是兄台做的前锋了!”
  说话的是一个极其清秀俊朗的青年,接着汉子话音站起,一身领口镶着貂皮的淡绿色缎子棉袄在大堂众人之中顿时显眼异常。不过随即人们目光的焦点便转到他手中握着的长剑上:单是黄金的剑鞘就极其引人注目,剑柄上更镶着大块的珍珠宝石,火光照耀下闪烁生辉,确实体现了“珠光宝气”四个字的真意。
  绿衣青年说话刻薄语气轻蔑,汉子早是听得火起,但见对方衣饰武器皆是华贵,又一脸的轻慢自傲表情,一时倒也不敢动手。只听那青年继续说道,“何况早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会战前三天冥王就为了救人中了对方诡计埋伏,受了极重的伤,会战之时哪里可能再亲身上场。”
  “如果是重伤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的三天就指挥着军队和西陵决战,所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汉子说话声音放得更大。
  “所以我说只有蠢材才必须次次亲自上场身先士卒。”绿衣男子轻“哼”一声,“不过也是,就凭兄台脖颈上的这颗脑袋,只怕连运筹帷幄四个字都写不全,更别说知道意思了!”
  虽然自胤轩十年胤轩帝风胥然改革开始就在各地各府广办了官学,招收平民子弟入学读书学工,但是断文识字的人还算不上普遍。而大部分武人更是醉心武技,读的书本来就少,那些繁难成语确实是为难人了。青年看来出身富贵,显然颇习书文,这句话出口完全可以算的上有意贬低讽刺。汉子闻言顿时大怒,“刷啦”一声,单刀已然出鞘。
  绿衣青年微微一笑,随手提起长剑,也不取下剑鞘就这么斜斜指着,“说不过就动武么?我倒是很有兴致看看阁下准备拿到战场去杀鸡宰狗的高明本领呢!”
  “哈!不错,我是只会一点杀鸡宰狗的刀法,这次没赶上投军效力,倒正好用来对付你小子!”
  平安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摇头再摇头。北回津离边境蝴蝶谷战场不远,战场战况消息传递本来就是极快;半年来北洛西陵战斗持续,客店往来之人但凡开口三句倒有两句说的是两国战事。今日离蝴蝶谷会战的大捷足足十天,早是传遍了整个北洛,国中人人振奋,对于这场战争的指挥者元帅轩辕皓和冥王军统帅风司冥更是无数的赞美和传奇。那武人的汉子性情耿直,想是极崇拜冥王,因此言语之间处处强调;那绿衣青年却是看出他参军未成却在这里滔滔不绝,有心刺激于他,便说冥王并不处处争先甚至重视根本无法出战,挑拨得对方一个克制不住便想出手。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在客人集聚的大堂里面便要大打出手,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一定要设法圆场阻止。
  但还没等平安想出办法,两人刀剑已然相交。青年还是未去剑鞘,点、刺、抹、挑,轻巧迅捷;那汉子一手单刀也使得虎虎生风,颇有威严。两人刀剑你来我往,嘴上相斗却还没停止。只是那青年剑法上胜得太多,好整以暇一句句说出来刺人无比,那汉子也不答话,涨红了脸只管把单刀使得更紧。
  “喂,那位……绿衣服的公子,你这样做是大大的不对!”
  一个怯怯的、简直可以说是像是被人逼着喊出来的声音突然传进了众人的耳朵。因为两人确实地动上手的关系,大堂里的客人都自发自觉挪动座位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一方面是防止误伤了自己,一方面也方便免费的看戏。北洛律法并不严禁武人私斗,但绝对不容许伤人性命,一旦违犯被抓住定是重惩不怠,因此众人倒也不甚担心会出什么大事至于波及无辜。但武人毕竟以武为尊,旁人顶多旁观闲看,真正劝架制止的实在不多。因此一片刀剑相交的静寂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便是正在交手的两人也不由一时分神查看声音来源。
  “本朝……本朝律法,非官员要、要务,不得于公众处携器相斗……刻意挑起械斗者,处、处刑枷、囚禁之罚。这里是客栈,又有这么多躲风雪的人,你……你故意激怒别人……大大的不对。”
  说话的是一个粗衣旧衫文士打扮的男子,一张脸黑黑瘦瘦看来年纪当有二十出头,但弱不禁风的身子却十足一个发育不良的十五六岁少年。或许是被两人目光中的狠意还有刀剑的寒光吓到,也可能只是因为天气的过分寒冷,总之声音和身子一齐颤抖,一番话只说得结结巴巴。不过,以一个文士身份当着两个激斗的武人能够说出这样的内容,而且用的还是十分肯定的语气,他的胆量和此刻的勇气却是不小。
  绿衫青年目光一凝,手上随意两下撞开那汉子的单刀,身子已经凌空跃起,竟是直扑那发话的黑瘦青年。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挑起械斗?”
  虽然被突然杵到身前逼问的身影吓了一跳,但是黑瘦青年却很快倔强地昂起头——他比对方矮了足足半个脑袋——硬声说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故意气这位大叔,说他不懂兵法……逼、逼他上火动怒跟你动手……”
  “你就是为了这个说我大大不对的么?那我倒是要问你,依着本朝律法,什么是械斗?”见青年顿时呆住,绿衣青年不屑地撇撇嘴,“三人及以上持械相斗者为械斗。若是两人私斗,杀人者偿命,伤无辜者流放千里。现在哪个死了、哪个伤了,又有哪个不长眼睛的被波及了?书呆子,你倒是告诉我啊!”
  “可是,可是你在这里动手,本身就是触犯律法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被“书呆子”三个字刺激到了,黑瘦青年嗓门竟也一下子响了起来。“本朝以国法律令治理天下,对武人禁制虽然不严,但是也绝对不容许搅扰公众安宁的武斗发生。刺激别人挑起事端本来就是你的错,是武人的话就应该更加约束自己的行为……”
  “我确实很好地约束着自己的行为,没有导致死伤更没有伤及无辜。说到挑起事端的话,不是专门官员却随意质问他人有关律法之事,本身也是违犯律令的行为吧?”
  原本打斗的双方已经结束了对战,但是为什么火药味不淡反浓啊!平安无可奈何地按着额角,一边想着要不要以店主的身份前去拉开高声理论的两人。毕竟文斗不同于武打,口舌之争虽然不见血,但是对人的伤害却可能更为严重。商家哪个不懂得“和气生财”,让所有进门的客人都开开心心就是维护了老店的招牌。
  “……正是因为常恃武力之勇而无视国法律令,凡事自以为是任心而行,所以柳太傅才会有‘侠以武犯禁’之说。”不过盏茶功夫,黑瘦青年已经完全摆脱了之前的惊惶和胆怯,侃侃而谈之间竟是神采飞扬。
  绿衣青年也毫不退缩,“但是书呆子也不会忘记前面一句‘儒以文乱法’吧?”
  “是,所以才要秉承公义,依照律法,不能以武力也不能以文词任性妄为。柳太傅所强调的,是律法的绝对权威和公正,以律法为国家根本,而要改变国家的根本,区区两个文人的笔锋是无法做到的。但是要使一个国家一个地方动荡,所谓的侠客本身就是带来不安的最直接因素。”
  书呆子气十足的对话,已经让旁观的众人从那场因为一语不合便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武斗中放松了精神。连方才和绿衣青年争执的汉子也因为对手的倏然抽身而冷静了头脑,实力的落差让他深知事情能够这样了结便好。只是,虽然文士之间的争论无关生死,但是眼前这两人的辩论激烈程度似乎完全不下于方才一战。看到绿衣青年眼睛里那不时闪过的兴趣昂扬的光芒,他竟不由产生一丝无法言喻的庆幸之感来。
  “哼,柳青梵本身为朝廷
  大员,哪里知道真正的江湖之事!虽然侠以武犯禁,但是犯禁而不能止,本身就是因为江湖一直存在,妄想通过几条律法全部禁绝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放眼大陆之中是列国陈立,诸小国纷乱扰扰,江湖豪客自有其行走空间,即使强禁也不能绝,此是大势所在。因此我胤轩帝陛下才不禁配刃之客行走于国中,虽然律法森严,却有可通融之处。江湖之大,原是国法予以武人容身之所,岂有明知其理而妄为?”
  稍稍顿了一顿,“再者,本朝境内平和,兴农重商既是国策,广纳人才不拘一格更为四方有识之士称道。但是士人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有武功,不因势利导而是一味排斥,教导着一众士子却灌输这样的想法——所谓的青衣太傅在此一道竟然不过尔尔,真是让人无法信服!”
  绿衣青年一字一句说得又快又响,黑瘦青年被他气势所压,一时竟是悄然无声。但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猛然跳起,“居然敢这样说柳太傅!”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也是他的原话。既然他也知道他会有错会有不如人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就此指正就此超过?”
  “你……也是准备参考的士子?”
  绿衣青年顿时高高扬起了头,“是,本公子文若暄,正是预备参加今年大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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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心,岂知去意急

  “想什么呢,司冥?”
  水安渡客店一间上等客房里,一身青衣的男子拨着火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他问话的对象是正斜倚在床上的少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容貌极美,脸色却极其苍白,形状完美的唇也不见什么血色。少年周身散发出一种异常清雅高贵不容接近的气息,但是此刻嘴角噙着的一抹微笑却很好地柔和了整体冰冷的感觉。
  “想到九年前,第一次跟你出宫的情景。”微微动一动仍然使不上力气的右臂,风司冥笑容充满了回忆的快乐,“感觉很像当年林相和蓝子枚大人争论的样子……嗯,连议题都有些相似。”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坐到他身边,一边检查他右肩的伤势恢复情况,一边含笑道,“相似,确实是啊。”
  “不过文若暄完全主导了今天的局面,和那个时候完全不同。但是那个叫苏逸的士子,虽然被喊做书呆子,可脑子并不笨,看到情况不对就立刻确定对方身份,其实很聪明呢。”风司冥静静地坐着让他给自己换药,“虽然被连续两次偷换了议题,回答却很迅速,答案看起来很平常很没有新意,但是如果真的出事别人就根本挑不出任何错误来。而且,一开始的时候能够坚持自己的见解心意,以一介文士站起来阻止文若暄有意挑衅的行为,这份勇气本身就很值得人佩服了。”
  “那么司冥知道为什么文若暄要故意挑起和那个汉子的争斗呢?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因为那个汉子在最近一个月里碰过蔸铃兰,又和人动手伤到内脏。蔸铃兰让淤血郁积不容易化解,但是效果却不表现出来,对一个武人来说这是对身体的很大损伤。文若暄故意激怒他和他动手,其实是有意用散发出来的内力逼他血脉行走,本意是好的,但是方法……”
  “但是方法很特别,你是这个意思吧?”青梵轻声笑起来,手上动作轻快将绷带扎好,随手替风司冥披好衣服,“这世上有的人便是这样,心里明明是好意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或者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文若暄顶着文笔山庄大公子的名头,又是文武双全,要做一个江湖知名的青年侠客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偏偏就是要在人前表现出一些坏脾气,好让人家说‘文大公子确实不坏,就是有的时候任性一点’。”
  “这是为了避免朝廷将怀疑的目光放到文笔山庄吗?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参加大比?而且还要……那样说太傅?”
  “大约是少年人的血性吧?总觉得我这个太傅来得很容易,总觉得如果自己获得机会一定会做得更好。通常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不表露出来。能够这么大方地说要指正和超越,一方面是他刻意造成的印象,另外一方面他确实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所以参加大比变成了荣誉问题。而且以他的实力和名声,不参加大比才会比较奇怪不是吗?”青梵微笑着递给风司冥一杯水,“至于苏逸,对基本的律令倒是背得很熟,虽然死板了一些,但人总是可以造就的——希望九月份的时候在承安可以再次见到他,而且我感觉,会比文若暄更早在京城碰到。”
  风司冥就着茶杯呡了一口,“文若暄自己说已经从家里出发半月有余了。但是现在才二月中旬而已,就算大部分参加大比的士子会提前两三个月到京城,现在就启程的话,时间还是太早了……当然,这是在他不惹是生非的基础上。”
  听到少年最后明显是意有所指故意添加上去的一句,青梵不禁轻笑,“从这里以游历的形式到达京城,五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也不算很多。有武艺又有足够的资本解决吃住问题,少年人有这种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虽然他是文笔山庄的大公子大少爷,但是到底只在这西南蓉城一带知道他的声名。想要在这五个月内做出点事情让更多人知道自己,这种心思是完全可以猜到的不是吗?”
  “那就可以将太傅当成攻击的靶子吗?官学里面发放下去的通考策只涉及到太傅很少一部分的治国思考和方略,和藏书殿里太傅所教导我们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胤轩九年青梵主持第一次大比后,就将文试殿生的策论连同自己的部分书籍整理成卷,由朝廷统一印出,发放到各地官学让士子们学习参考。此后每年内务署和学部都会在他的监察下,依据朝廷政务重点的调整变化而整理出一定的策论时议和一些律法经济的文章,印刷成书发放到官学——这就是北洛大比的“通考策”。士子都不可能错过这些最重要的资料,对于推动胤轩帝的改革施政无疑制造了极好的文人士子的舆论环境。只是,正是因为目的在此,所以选择文章策论时自然有所偏重。风司冥非常清楚那些通考策不过青梵所思所学极小一块,虽然知道前后因果,但对文若暄的张扬还是十分不满。
  见他脸上神情,青梵忍不住笑了,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文若暄武功也好,策论国事也罢,都很可以和天下士子比试一番。”
  “那个苏逸也可以!”
  青梵微微笑着,伸手握住风司冥运动不便的右手,“是啊,那个苏逸应该也可以。不过今天赶路累了一天,带你回房是要你休息不是要你考虑今年大比的问题——我说过这一路那些责任啊职权啊要全部丢开的,冥儿忘记了么?”
  风司冥顿时红一红脸,慢慢将身子全部缩上床去。青梵笑一笑,伸手扶他在床内侧躺好,又扯过被子毛毯裹得严实,这才取过铜烛帽灭了屋中烛火,只留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
  “太傅不睡么?”因为风雪的关系,他们本来的两间上房匀出去一间。风司冥知道青梵性子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却是不想他就此熬过一晚。“太傅持缰比司冥劳累数倍,明日还要赶路,太傅早些休息的好。”
  目光相接,见少年眼中殷切盼望,青梵心头顿时一暖。取过被褥在床外侧铺开,“上次同寝,似乎……已有八年?”
  “八年零七个月。”为了不压伤右臂,风司冥几日都是侧身向左躺着,此刻目光恰与躺下的青梵对个正着,不由连忙避开,一边讷讷地说道,“那时……是司冥不懂事。”不懂事,所以处处与三皇兄风司廷争强,使青梵一怒之下出走擎云宫;两日水牢之刑让八岁的自己重病昏迷,却终究是他的声音把自己从黑暗中唤醒。身体虚弱的那几日,本来在秋肃殿归鸿阁住的青梵日日夜夜陪在自己身边,同食同寝不曾稍离。虽然纠缠着身体的痛苦,回忆起来却只有被人关怀宠爱的满足和甜蜜。
  不料青梵却是身体一僵,半晌才轻声道,“冥儿,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弄得每次回来……你都是一身的伤。”
  感觉青梵一只手将自己轻轻圈住,风司冥不由挪动身子向他怀里靠去。“是司冥自己不懂事。”
  “你若是不懂事,天下就再没有聪明的学生了。”微微笑着,轻轻拍拍他的脸颊,青梵的目光益发温柔。“一直没有和你说,冥儿,这些年,我真的为你骄傲。”
  身体蜷起又慢慢放开,风司冥紧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明白他此刻心中激荡,青梵只是笑了一笑,伸手替他把微微有些松开的棉被重新掖好。
  “安心睡吧冥儿,做个好梦……”
  第二日风司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虽然有些惊讶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深沉,风司冥还是迅速地下床收拾,将自己打理整齐。虽然受伤的右肩让整个右臂全然无力,但是各种灵药加上十多天修养下来,身上其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基本的穿衣动作速度已经不逊于往日。
  刚刚漱好口,青梵已经端着装得满满的食盘走进房间。见他一领大小合身的月白长衫,青梵不由嘴角微扬,“写影,看来你的效率还是很不错的。”
  风司冥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和他的影卫说话。虽然军营里月写影几乎是随侍青梵左右形影不离,这一路上却是并未露面,但是前后安排周到,就是此刻水安渡客店的上房也是他提前订下的。影卫本来只是保卫主人,轻易不会在人前露面;月写影武艺高超,却为两人打理这些旅途之中的琐碎小事,风司冥实在不免有些讶异。
  同样一身月色长袍,跟在青梵身后进入房间的月写影只是站在门口静静说道,“这是写影的本分。”随即躬身呈上一张短笺。“昊阳山传来的消息。”
  青梵脸上微微一动,将食盘放到桌上后伸手接过,略略扫过一眼,随手将短笺收起。一边转向风司冥,“过来吃东西吧……吃完了好上路。”
  “是什么事情,太傅?”见他坐到桌边却不动筷,只是低着头沉吟,风司冥忍不住开口问道。
  青梵顿时抬头,看着少年的眸子里是淡淡征询的温和笑意,“司冥,跟我去昊阳山可好?”
  昊阳山是大陆中央断云雪山一条支脉,也是最著名的一条支脉,因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便座落于此。昊阳山脚下浮云轩是天下习武之人向往的圣地,是作为秉持武林公心的道门见证高手之间切磋的地方,也是江湖高手正式对决最常选用的场所。只是道门虽然为大陆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数万,昊阳山中紫虚宫也接待上门求医习武的客人,但紫虚宫后的道门重地却不是随便一名门下弟子就可以进入的。但是以青梵道门少主的身份,风司冥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去昊阳山”是什么意思。尽管如此,风司冥还是努力抑制住心中激动,小心地问道,“可以吗,太傅?”
  “我很少回山,也是时候和门中弟子见见面了。”青梵微微一笑,“当然,最重要的是拜见我的师父——司冥,我记得你的字就是他亲自教导的。”
  “柳御医对司冥很好,司冥心里一直很感激。这次能够上山拜见太师父,司冥非常高兴。”
  “太师父……”青梵笑容微僵,“司冥,到时候喊掌教就好。”
  被他一声“太师父”提醒了辈分问题,青梵猛然意识到,到了道门中大部分门徒弟子都要喊自己“师叔祖”、“太师叔祖”。虽然早已习惯了辈分高下之差而被众人尊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一群年纪比自己大了足足两三倍的老人对自己行礼跪拜。
  “写影,你先去安排一下。”转身看到动作优雅开始吃早餐的少年,青梵嘴角微微上扬,“这里到昊阳山大约要三天半时间,虽然走山路捷径可以提前一天,你身上伤势未愈,我们还是继续走大路为好……司冥?”
  “没什么。”放下手上碗筷,风司冥脸上有些微微的红,“司冥只是不想再坐马车而已。”
  青梵微微一呆,随即露出明了的笑容。那日带走风司冥他自是乘马快跑,但奔出百里后便有写影安排下的马车从人,此后一路上风司冥都是坐在马车里,而他自骑了马在车边随行。想是这两天只顾着赶路,纵然身上有伤未愈,但少年难得出行,这一路上经过市集城镇不少,确是憋到他了。“也罢,但要戴了雪笠。”
  少年嘴角顿时翘起,“是,太傅!”
  “记得出了门要喊‘兄长’。”顺手揉一揉他的头发,青梵笑一笑,取过一边箱子上的包袱解开,随手抖开一件青色大氅,“只带了这一件替换的,一会儿出去时穿上,别冻着了。”
  门上传来两下轻敲,月写影随后进来,“主上,马车备好了。”
  看一眼身边少年,青梵微微一笑,“写影,把玉花骢换了鞍子,你带了东西先走,我与九……少爷骑马前去。”
  月色紧身长袍的少年欠身,“是。”
  “司冥,走吧。”
  裹紧了大氅,风司冥紧紧跟着青梵走出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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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年苦心功历历

  西云大陆共同的历史书册上,从主神西蒙伊斯创世造人,到众多神祗与人类往来、繁续子孙,再到诸神回归断云雪山由人类完全主导自身行动,这漫长的千万年只不过是短短一个开头;而后的人类自身命运,史册丹青精描细写记载繁详,上下计时不过千年有余。而占据了半数以上文字的三大国鼎立格局下的列国风貌,其实只是近两百年来的事情。
  三国鼎立,可以称得上是西云大陆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陆格局变动。
  在三国格局形成之前,大陆一直是列国林立的局面。大陆诸国皆是众神与人类的后代子孙创立,以其始祖神为各国护国神祗。诸国建立时间或有早晚,但大陆史册有过记载的国家大约在八百年前东炎御华一族建国前后五十年间便都已经确定下来。虽然各国始祖有别,但是源出一脉的信仰大同小异,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的牵制下,彼此之间虽是摩擦嫌隙无数,却始终不曾真正打破大陆总体之上的表面和平。
  直到两百年前,沉寂许久的西云大陆终于爆发出酝酿许久的变革之火。
  北方小国宓洛国主盛年无子,狩猎之时猝死,留下王位无人继承。宓洛王室乃是执法之神斯托瓦姆后裔,而与王室同属斯托瓦姆嫡系的风氏一脉人才兴盛势力强大,其首领风靖宇精明强干,为国民所爱戴推崇。国中元老高士于是协商约定,共推风氏继承王族正位,并派遣使者前往摩阳山大神殿禀告主神,祈求西斯大神的允许和垂青。不料大陆上历史最为悠久的第一强国西陵却趁使者未回之机,联合宓洛周边众国,试图以强大武力逼迫宓洛朝廷改立原洛氏王族极远一支的幼子为继承人,从而左右宓洛国政。风靖宇集结国中甲兵,在同窗好友君氏家主君非凡的辅佐协助下大破诸国联军。风靖宇随后告天即位,改宓洛国号为北洛,亲率大军连灭周边十一个曾经参与联军的小国,武德皇帝威名震撼大陆。而在风靖宇征战四方之时,主持国内政务的君非凡显示出绝顶才华,迅速抚平内政修齐国家,短短数年北洛便已然成为大陆北方霸主,并从此揭开了东炎、西陵、北洛三国鼎立局面的序幕。
  但是,同拥有千年积淀的西陵和五百年积聚的东炎相比,享国日浅的北洛风氏王族显然不能稍有放松。西云大陆北方小国极多,北洛前身宓洛虽是其中最强一国,比起周边邻国毕竟只是略胜一筹。武德帝风靖宇以武力吞并周边小国,开拓疆土奠定北洛基本版图,但随后而来的就是各国各族的融合统一问题。君非凡定下“兼收并蓄、包容为本”的国策,无论对直接并入北洛的民族还是对表示臣服的藩属国都给予安抚接纳,北洛境内子民一视同仁绝无偏私。风氏王族和君家后人皆谨遵此国策,因此北洛虽然民族众多,各族信仰的始祖神各异,但北洛总体却是平稳且团结无比。
  因此,相比于西陵和东炎以国法强加的对于王族唯一始祖神的崇拜,北洛显然是宽容开放得多。各族共处之下的民风开放,也成为百余年来人们之于风氏王族统治之下的北洛的第一印象。但,北洛真正以宽容开放而闻名大陆,却是从三十年前宰相首辅君雾臣决定兴盛商业开始的。
  西云大陆三大国之外,保持着自身独立的大小国家三十有余,如果计算上三大国的属国和城邦,共有一百二十一国。大陆物产丰富,各国多能自足,在三国鼎立格局形成之前,除去一些战事同盟的物资协调,各国之间少有民间商业往来。北洛风氏立国之后,历任宰相首辅的君家家主无不重视国内人才与物资的协调,对于商贸也都持鼓励的态度,但涉及他国尤其是与西陵、东炎的商业往来却仍是极少。真正彻底打开北洛国门,将北洛商人的足迹遍布到整个大陆,正是三十余年前北洛宰辅君雾臣的决断。
  只是,君雾臣虽然打开了北洛国门,却还没有从律法国策上完全确立商业的地位。直到十年前胤轩帝定下农商并重为北洛国策,青年宰相林间非主持朝政推动一系列的改革,北洛的商业才真正获得了如现在这般得以长足发展的空间和条件。开放门户、减少关卡、统一税率、修整官道、畅通漕运,遍布各地由国家作保的钱庄银楼,以及对各国商旅一视同仁的律法条约加以规范和保护,这些举措,无不使得十年间北洛商业之盛为大陆所共识。而这其中,又以便利无比的水陆运输为各国所罕有。
  北洛地处大陆北方,疆土一直延伸到陆地边界,北方海域尽在掌控之下,海上运输极其发达。在北洛国内,大陆最大的两条河流之一的沧澜江流经全境,发源于北洛境内贝伦山的醴江则是沟通北洛东南部平原和东方诸国的黄金水道。而经过君雾臣多年治理,又有林间非的大力整修,两条大江及其十七条支流和三十二段人工运河共同构建起北洛完整的漕运体系。四通八达的水上交通网,便像是人全身的血管,将各种物资商品输送到北洛全国各地。
  然而,相比于水路对于天然河网的依赖和利用,旱路畅达却真正显示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义。因为商旅行走的需要,北洛境内的官道通衢都修得平坦整齐非常。根据各地土石结构,大凡官道都铺有细石沙土,路面略高于平地,道路两旁间隔种植着适宜当地环境的高大乔木和小型灌木——平坦而硬度适中的沙石路面适宜大型车马的行走,也很少会因为雨雪等天气造成路面积水之类的不便。而按照“离开城区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驿”的规则,官道沿途设有供人休息和过夜的官家客栈,使商旅之人纵然远离市镇也不会为一时食宿所困。
  因此,对于那些早已习惯了行走各国的商人而言,进入北洛简直就意味最舒适旅程的开始。
  而西云大陆的人们也都知道,这项大处庞冗、细处繁琐、却给商旅之人极大方便的提案设计者,正是北洛那位十三岁入朝、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直到此刻,柳青梵才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自己精心设计规划的土地,一寸寸查看他数年心血凝结出的成果。

  行装未解意徐徐

  “司冥,感觉还好么?身子吃得住?”
  一阵疾驰后青梵控住缰绳让胯下坐骑将速度放缓,一边低头问坐在身前的少年。
  “还好。”也许是因为体弱,也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风司冥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嘶哑。轻咳一声,拉了拉方才疾驰中被风吹乱了的雪笠的厚纱,这才笑一笑道,“太傅的骑术真好,虽然速度这般快,却感不到十分颠簸。”
  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不是骑术好不好,而是前面那段路修得确实平整,马儿跑起来不吃力,乘马的人自然也不颠簸——现在就比刚才要吃力些不是吗?不过和那些真正山路相比,总是舒坦多了。”顿一顿,举头看向前路,“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应该便是昊阳山脚,只是今晚决计赶不过去……早知道便在方才白河镇歇下,可惜现在回转过去又来不及了。”
  风司冥微微缩了缩身子:他知道青梵不肯赶路的原因,也不多做无果的坚持(一路上已经反复许多次了)。转动目光四下查看,“那……周围可有过夜的地方?”
  “过夜哪里不能过夜?只是……”见他脸上表情,青梵轻笑一声,“也罢,看天气今晚或许会有风雪,找处地方歇了也好。这里虽不是官道大路,却也算不得十分偏僻,就算没有客舍驿站,山林近处神社之类的总该有的。只留心看着便是。”
  说罢一提马缰,胯下玉花骢顿时奋蹄沿小路向前方一片模糊的树林而去。
  正如青梵所料,在道路进入树林的转角处,果然有一座神社。
  西云大陆人们共同信奉西蒙伊斯大神,但真正的神殿却只有各国王族才能修建侍奉,普通百姓的各种教宗活动都是在神社里举行的,可以说是和百姓联系最紧密的场所之一。在北洛神社更是百姓最基本的活动场所,一些大型的市集、竞赛都是同神社的各种活动联合着举行的。因此,即使相比于他国淡去了原本的宗教色彩,在北洛,神社无论是数量还是规模都丝毫不下于信仰至深的西陵。
  大约是因为附近的人烟稀少,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神社,只有一个广场祭台和一间供奉西斯神像的正殿,甚至连一个负责教宗的主持都没有。这种离居民聚集区较远,建立在山林附近的神社通常是为了替进山入林的猎户祈求平安而设的,当然也可以让路过的旅人歇脚过夜避免夜路的危险艰难。在神社前后转了一圈确定并无他人,青梵勒马停在神社正殿门口,下了马将风司冥也接下来,随手将玉花骢在殿外石柱上拴好,两人这才一起向正殿走去。
  “虽然看起来有些破旧,但无论地面还是神龛都很干净,想是有住得近的村民猎户常来打扫。殿角落有柴禾清水,后殿有稻草,应该本来就是为过路人提供方便才备下的——看来在这里过一夜也不会太糟糕。”在殿内转了一圈,青梵很满意地说道。一抬眼却见风司冥隐隐忍住的笑意,不由有些微微的奇怪,“司冥你笑什么?”
  “记得以前在秋肃殿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太傅便给司冥讲在山谷的事情。那个时候就常想,要过这样自由自在的山野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听他这么说青梵顿时失笑,“我说你怎么笑得这么奇怪,原来是想这个。”抓过身边的长笤帚随手将正殿中央一块清扫干净,然后抱了柴禾过来,从怀里摸出火刀火石,刚要打火,突然心中一动,看一眼身旁早已取下雪笠斗篷,正一脸跃跃欲试的少年,青梵嘴角顿时扬起扯出一个十分有趣的笑容,“想自己来?”
  虽然久在军旅,也经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但风司冥到底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这些基本的野外生活技巧就算学过也少有练习的机会。见他火刀火石打得火星四溅,偏偏就是点不着做引火的稻草叶,青梵肚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是忍着半点不动。像是感觉到他的情绪,风司冥回头看了青梵一眼,血色不显的嘴唇抿紧,重新回转到手上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深沉,侧面看去脸上神色竟丝毫不下于大战时的严肃。
  “嘶”地一声,火星终于跳到干燥的草叶上燃起一团小小的火苗,风司冥忙伸右手护住,左手取过一把草叶小心翼翼一点点加入,火苗跳得稳定了再拿一条柴棒凑上去点着。看到少年的表情随着火堆的形成渐渐放松,青梵不由嘴角微扬。
  见风司冥带着兴奋的表情努力地扩大着火堆,青梵低下头掩饰再也无法抑制的笑意。半晌才轻咳一声走到殿后抱出两捆稻草,随手扎了两个坐墩,从包袱里翻出一块厚实羊皮铺在其中一个上面,然后才开口道,“司冥,你先坐着,我到外面猎些野物回来。”
  风司冥点点头,撩衣在坐墩上坐下,左手习惯性地搭一搭插在靴筒里的匕首。青梵想一想,又将腰间佩剑解下放在他手边,这才纵身跃了出去。
  此刻已是傍晚,二月的冬日外面天色早是昏暗一片。抬头见那到青色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夜色里,风司冥心头微微一紧但旋即放开,随手在火堆里又加进两根劈柴,然后静静地看着眼前欢快跳动的火苗。
  北洛的冬天历来很冷,而地势越高越靠近中央山脉的地方越显严寒。二月算是早春,国都承安到这时冰雪渐渐开始消融,在这里却正当寒冷的时候。但只要眼前有一堆火燃得热烈,便会让人从身子到心口都感到温暖畅快。小心地向火堆凑近一些,伸出的手指感觉到微微的炽热气流,风司冥不由缩了一缩,随即记起青梵曾经和自己讲过天冷御寒需要注意的事情,顿时微微坐直身子,一边搓手一边有节奏地轻轻跺脚。
  虽然身子虚弱,但一路上青梵护得极好,又不刻意赶路,休息的时间倒比路上的时间多了许多。本来从北回津到昊阳山有三天路程,却没想到那匹玉花骢脚力旺健非常,虽然驮了两人速度竟是没有减去半分,不过两天便已经接近昊阳山脚。若非青梵顾念自己身体不肯赶夜路,只怕明日清晨自己便已经达到向往许久的道门总坛紫虚宫了吧。
  想到这里,恰听到殿外传来低低一声马嘶,风司冥嘴角微扬,幽深如夜的清冷眸子顿时柔和起来。
  玉花骢,泛着淡淡青光的白底上面一道道天然的玉色花纹,脖颈上青色长鬃顺滑如水,身量修长体态矫健,青玉一般的杏眼光泽水润,盼顾之间流露一股自然而然的高贵气度,让人一见便生出爱意——这样的好马,也只有如青梵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吧?
  “想什么这么入神?”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风司冥忙不迭地抬头,青梵已然提着两只雪鸡和一只野兔进来。见他肩头薄薄一层白色,“下雪了吗?”
  “刚下。”将雪鸡野兔丢到他身边,青梵随手拍一拍肩头落雪,“我去牵马进来,这里你收拾一下。”
  等青梵将玉花骢牵到正殿侧边一根殿柱上拴好又抱了一大抱稻草到它面前放好,风司冥也处理好了雪鸡和野兔。因为多马出身草原的关系,冥王军的高阶将领平日极好骑射狩猎,打到野物也多是直接烤了众人来吃。风司冥武技精深,射猎之术较之多马也不遑多让,每次猎获的野物也比旁人多了许多。第一次发现比起生火来自己似乎更擅长将猎物剥皮去脏,少年不由轻轻摇头苦笑。
  拿几条柴棒架好,再挑两根长的削去外面一层将鸡兔串上,青梵微笑道,“司冥,你看着火。”
  见他随手抽了神龛下一块薄板出去,风司冥不由一呆。但片刻之后见到青梵手中薄板上一堆晶莹洁白,少年心中顿时了然。伸出手抓一把雪粉轻轻揉搓,再垂下手让雪水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到脚下,“用这个来聚拢雪花洗净双手,太师父知道了一定气个半死。”
  青梵微微一笑,“这功夫本来就叫‘回风流雪’,用起来方便就行。至于你太师父掌教大人,道门武功被我滥用的事情从来都看得惯了,现在要惹他生气着实不易呢。”
  风司冥忍不住也笑起来,“是。当初在清心苑里,太师父也常说道门武功到了太傅手里便不是武功了。”
  “傻话!什么叫不是武功?”青梵笑着敲一下他的头,语声里却没有半点不悦之意,“学武功用来做什么?不过就是强身健体,还有如眼前解决一餐温饱问题。这两件在我手里都用得好好,怎么就不是武功了?”
  整个西云大陆大约也只有这位道门少主才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吧?看着一脸一本正经严肃表情,似乎只专注于如何转动长枝让鸡兔均匀受热的青梵,静默中,风司冥幽黑眸子里光华闪动两下,“太傅。”
  “什么?”
  “司冥明白了。”
  “明白就好……嗯,这鸡好像也快好了。”
  冬日鸡兔原本肥硕,加上青梵手段高妙,还未完全烤好诱人香气已是让人垂涎欲滴,等到完全烤熟,更是色香具佳味美绝伦。风司冥正当少年生长发育的时期,又是受伤之后体虚需要能量补充,一日赶路劳累后胃口极好,一只肥大的雪鸡片刻便吃得干净。青梵见他吃得香甜,随手撕下自己手中雪鸡那只未动的鸡腿递过去。风司冥看也不看地接过,一口咬下之后方才觉察,抬头看向青梵的面孔顿时一点点爬满红晕。青梵却是面色如常,吃掉鸡骨架上最后一点肉便随手丢开,转了转还在火上烤着的野兔,随即用匕首解开一条兔腿拿在手上。一双眼睛这才笑吟吟看着埋下头吃鸡的少年,“别着急,慢慢吃,这只兔子不小,够你吃的。”
  “太傅……”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急着说话,噎到了不好。”腾出一只手翻动包袱,青梵拎过一只精巧的犀牛皮酒袋,“喝点酒暖暖身子。”
  “是青麦酒?!”只呡了一口风司冥就忍不住惊讶地叫了出来。青梵含笑着轻轻点头,这是多马按照他们草原人习惯自己酿的酒,入口极烈,味道也极香醇,正适宜如此风雪严寒的天气饮用。风司冥和多马四年来相处日久,对青麦酒滋味自然熟悉。此刻烈酒入喉只觉一条热线直通腹内,两眼也顿时热辣流泪,周身寒气瞬间消失无踪。用手背揉了揉眼,“太傅这酒……是五年前的陈酒?”
  “哪里的事……只是临行时从他帐里顺手牵羊来的罢了!”
  见少年闻言呆住,青梵不禁朗声大笑。风司冥也随即笑出声来,不料一口冷风呛入,顿时咳嗽连连,加上眼中被烈酒辣出的泪水,一时竟是狼狈无比,青梵看着他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风司冥也丢开了手上酒袋和兔腿,索性倒在他身上大笑起来。
  两人笑声越来越大,笑声透过神社殿门,透过漫天风雪,远远传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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