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两家的关系一直在微妙的平衡中保持到今天,靠的是双方都细细把握着其中分寸。数百年来,穆如世家一直在礼节上以臣子自称,捍卫牧云皇族的威信 ;而皇族那边,也从来不敢把穆如世家当臣属看待。刑不上大夫、旨不降穆如,说的就是皇族从来不可能命令穆如世家去做什么事,只能商讨。但皇上开口的话,穆如世家也会尽量去完成。

可今天出了个穆如寒江,却是个越是龙须越要拔的个性。牧云皇族的威严,正在被一个九岁的少年挑战着。

看牧云陆追近,穆如寒江回头得意道:“看,我说过我能自己把马停下。”

牧云陆苦笑着,环顾四周。本来安静肃穆的太华正殿广场突然杀气腾腾,周围门中殿中涌出了无数卫兵,像黑流填满了白色的广场,把穆如寒江和牧云陆围在核心。

“谁在太华殿前跃马?”镇殿将军奔来喝道。

牧云陆跳下马,又把苏语凝抱下马来,笑道:“呼将军,是我错了,我要与穆如家三公子赛马,又把长皇子的马借给他骑,不想忘了皇兄的战马性子烈,顿时惊了。险些摔了穆如家三公子,全是我的错。”

“咦,你这人好生奇怪。”穆如寒江道,“谁要你来帮我掩饰?我闯了便是闯了,我便是不服你们宫中这种规矩而已。”

牧云陆一摇手:“贤弟你不必自责,此事全由我而起,你不必替我掩饰。”

“我……”

“穆如寒江你快别说了,二皇子在帮你!”苏语凝急得低声喊。

牧云陆想起身边还牵着一个伶俐的小女孩儿,转头一望,苏语凝也正望向他,虽然满面惶急,两条淡淡的眉毛拧着,脸上却现出两个小酒窝,显得那急切倒分外可爱。牧云陆也对她一笑:“没吓着你吧。你是入宫的伴读么?”

苏语凝摇摇头:“我没事。”突然想起什么,慌忙甩掉了二皇子的手,跪倒在地:“臣女苏语凝参见皇子殿下。”

牧云陆笑着把她拉起来:“你才多大点年纪,这些礼节,以后见着我,都可不必行。你叫——苏语凝?”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原来你就是苏语凝啊。”

苏语凝愣在那里,原来二皇子也知道皇极经天派的圣师在占星大典上算出自己与他姻缘相配的事了,把自己名字记在心里,她一时脸面滚烫。

牧云陆却拉着她的手边走边微笑道 :“早听说你五岁就能即兴作诗,一直很想见见你呢。今天见到了我,不如即兴作一首诗送我,如何?”

苏语凝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心头乱跳,一时竟有些发怔。不过二皇子笑吟吟的,她微微一噤,也渐渐平静下来,略想一想,便缓缓吟来。

牧云陆不想她如此敏捷,不禁赞了声“好”。

那边穆如寒江跟上来,大喊道:“这首诗是说他么?他有那么好么?那你也作一首诗说我吧,快些快些。”

苏语凝眉头一皱,心想这人怎么这么闹啊。忽然心中一动,微微一笑,吟道:

“玉质红袍下,江湖藐众生。执戈瞠虎目,举世任横行。”

穆如寒江觉得也十分中听,穆如世家的人上阵向来是着红色披风,苏语凝又说他玉质虎目、执戈横行,颇合自己心意,高兴地背诵着,还不时问某个字要如何写。忽然牧云陆拍拍苏语凝的头:“到偏门了,让宫女们送你回住处吧。”

苏语凝一抬眼,才发现周围围满了跟随的军士,全都看着自己。原来方才牧云陆是怕她害怕,才让她作诗引她分神。乘马车向后园驶去,她回头向二皇子招手,他们却早被士兵拥裹着向太华殿去了。

因为牧云陆与穆如寒江同闯太华殿,又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明帝纵然不快,也就不好再为这个责备穆如寒江,只铁青着脸走下殿来,猛踢了牧云陆一脚,大骂道:“假如摔坏了穆如家公子,就拿你的命去赔。”牧云陆跪着把责打全然接受,面色平静。穆如寒江在一边连说是我要骑马闯殿的,明帝却只是不理会。
事后牧云陆严令宫中,不准再向外传这件事。宫中内侍护卫们以为二皇子爱面子,自然心领神会,所以在城外练兵的穆如槊和穆如府上,竟对这事毫不知情,穆如寒江回家也安然无事。但他心中总是不痛快,就像自己想要响亮地大喊一声,却被旁人的喧哗给搅了。

5

天启城外紫枫猎场,金色草原衬着四季红叶,极目之处一片耀眼的明灿。天高气爽,穆如寒江最爱来这地方。这天方到猎场,却见前面数骑正在射猎,为首少年银丝明珠冠,赤罗洒金袍,阳光下像披着霞焰奔驰。而他座下所骑,就是那天穆如寒江乘骑闯殿的红色骏马。那便是皇长子牧云寒了。

穆如寒江催马赶了上去:“皇长子,那天我偷了你的马闯了太华殿,你不会生气吧?” 因为牧云寒常向穆如槊请教武艺兵法,所以穆如寒江对他十分熟悉,也不拘礼。

牧云寒大笑道:“冲便冲了呗,算什么事啊。若我是皇上,我当令拆去各门门槛,让官员可以骑马直到太华殿前,这样议事才雷厉风行,免得他们自入宫门就要正容端步走上好几里,我看得都着急。当年咱们祖先北陆起兵时,有事不都是骑马直冲帐前的,说什么做什么都爽利畅快,偏来东陆学了这么多慢条斯理的规矩,还有那些文臣有话不明说暗中非议的毛病。”

穆如寒江觉得这话才对脾气。他想若是皇长子,那天必然会和自己一起质辩太华殿前不让骑马的规矩可笑之处,而不是像二皇子那样隐忍谦和,宁愿自己受屈,只想天下无事。要是二皇子当了皇帝,那一定是处处议和,仗就没得打了,自己还怎么横扫千军啊。他心想自己若掌握兵马,定是要支持皇长子做皇帝的。

苏语凝在屋里快乐地收拾着包袱,她的父亲苏成章已然升为御史主笔来京上任,她获准搬到都城中的新府第去了,父母明天就会在宫门前接她,一想到这个,女孩就恨不得这一天快一些过去。

可是她却找不到自己平日习诗练字的窗课簿了。唤宫女来寻找,宫女说:“或许被清扫的侍女当做陈年旧纸捡走了吧。”苏语凝看到她眼神闪避,心中一丝不安掠过,但这诗抄拿了去又有什么用呢?只可惜了自己想交给父亲看的每日一首的习作。

少女并不知道,此刻,她的一首《咏梅》正被摊在明帝的桌案上。

“孤标婉韵两堪夸,占尽世间清与华。

素影一痕香若许,铁笛三弄是谁家?

冰添气味云增态,雪欠精神玉有瑕。

我不冲寒先破蕾,众香哪个敢生花?”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太过明显了。小小年纪,就俨然以皇后自居,也不知他们家是如何教子的。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留在宫中,陪着皇子们?”南枯皇后正气冲冲地说着。

明帝桌上摊着北陆来的急报,瀚北八部作乱,兵锋已至悖都城下,他哪有心思为宫中这些事操心,挥挥手道 :“你是皇后,主持内宫,这些事你做主就可以了。既然这孩子人品不行,就让她父母把她接出宫去好了。”

这么随手的一挥,另一个人的命运就完全地改变了。

于是苏语凝的父亲苏成章在宫门前接到的,是被懿旨逐出宫来的女儿。

皇上的轻轻一挥手,在这初入京城的官宦之家来说,简直是如山般的罪责。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听说是写了一首反诗?苏成章惊恐不安,又探听不到实情,只有日日跪在皇城门口请求宽恕。但宫城里的明帝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他整天担忧的只有一件事:北陆的烽火烧起来了。

苏语凝恨不得自己死了。她并不在乎被赶出宫,但她心疼终日惶恐不安的父母。父亲天天去皇城前跪着,母亲在家里团团转,喃喃念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她会突然开始收拾东西,说:“语凝,我们快逃出京城吧!娘就你这一个女儿,万一降旨杀你……娘不能没有你啊……”忽而又开始烧家中所有的书信墨存,“这些全都是罪啊,不能留,不能留!”

TOP

她的神志已经面临崩溃了。

苏语凝拉住母亲的手,哭喊着:“她们只不过是冲我来的!我不待在宫里,不和她们争那个皇后就没事了!没事了,阿娘,不用怕的。”可是母亲哪里听得进她说什么。

苏语凝又抹着眼泪去皇城前找父亲,拉着他的衣袖说:“爹爹,我们回家吧。”

父亲却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这小孽种,竟还敢来!让陛下娘娘们看见了,还不心烦?你想死吗?”苏语凝哭道:“是我的错,那我就死在这儿好了,关爹爹阿娘什么事。不要再为我担惊受怕。”一头向宫城撞去,却又被苏成章抱住,大哭道:“孩儿啊,为父在这多跪一天,皇上少一分气,你就多一分机会保全啊。你快快回家去,不要再让宫中的人看见你了。”父女抱头大哭。

忽然背后有人问:“这是怎么了?苏语凝,你怎么在这儿?”苏语凝抬头一看,却是穆如寒江,正和皇长子牧云寒从城外猎场回来。

苏语凝忙拉了父亲转身跪拜 :“参见皇长子殿下,参见穆如三殿下。”

“你这是怎么了啊,”穆如寒江笑着,“不是上次才写诗笑我是螃蟹吗?这会儿倒这么装起客气来了。”

“什么?!”苏成章惊得手脚皆抖,“你……你还写诗嘲笑穆如家小殿下?我真后悔教了你写字啊,看我先剁掉你的手!”

苏语凝苦笑道:“他……他不一样的……”

穆如寒江跳下马来:“咦?这位是……莫不是你父亲?啊,苏老伯,见礼见礼。”

苏成章忙伏身:“罪臣万万不敢!”

“罪臣?你什么时候成罪臣了?”背后走来的长皇子牧云寒笑道。

“她们说我写诗犯上,把我逐出宫了。”苏语凝低头流泪。

“他们?他们是谁?”穆如寒江回头瞪着牧云寒。牧云寒皱皱眉,叹息一声,苏语凝这件事他自然有耳闻。他走到苏成章身边,把他拉起:“苏大人,后宫里的小事,与你毫无关系,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父皇绝对不会有为这点小事怪罪你的意思。”

“可是……可是……小女犯下大罪,冒犯了皇威……”

牧云寒大笑一挥手:“什么皇威,只有宫中的内侍们喜欢拿这些吓人。当年先祖在北陆时,对部下全都是兄弟相称,不分彼此,贵在坦诚相待。入主东陆三百年,当年大家的那份率直也全要丢光了,尤其是内宫,很喜欢为一些小事争斗。父皇心中对是非还是明白的,苏大人放宽心些。”

苏成章感激得连连叩首 :“有殿下此言,臣当肝脑涂地,尽职尽忠。”

穆如寒江在一旁却按不下火道:“又是皇后南枯家那帮人搞的鬼吧?看我冲去,打她们个满地找牙,给你出气!”

牧云寒笑道:“寒江弟你就不要出面去争了,这些天父皇正为北陆的事心烦,没准过些日子你们穆如铁骑军就要远征,你还是多回家陪陪父母。这件事,我过些日子找机会向皇上禀明。”

“要……要打仗么?”穆如寒江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终于要打仗了,我可以去么?”

“哈哈,那要看你的父亲肯不肯带你了。”

穆如寒江转头对苏语凝说:“我要上战场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就不会让人欺负你。将来有人对你不好,你就说我穆如寒江的名字,管他是皇亲国戚、将相王侯,没有我穆如寒江不敢收拾的,任谁也不敢再动你。”

苏语凝重重点头。苏成章忙按她头道:“还不磕头拜谢穆如殿下!”穆如寒江连忙转身跑了,跳上马却突然回过头来:“只不过有一件事,”他冲苏语凝眨眨眼,“你给我写的那首诗要改改哦。”

苏成章诚惶诚恐,牧云寒放声大笑,苏语凝满脸飞红。尽管世界冷得全是铅一般的颜色,却总会有灿烂如阳光一样的人,不论活着多么辛苦,看见他就觉得心头温暖。

6

北陆草原上游牧部族叛乱,急报一份接着一份,快马踏碎了皇城门前的玉砖。端王朝不得不出动真正的精锐主力,虽然明帝明白,自己的兄弟远比远方的悍族更可怕。
穆如世家和他们精心训练的铁骑军要远征了。穆如寒江发现自己的母亲这几天心神不宁,都听不见她说话。她不再让他出去玩耍,说:“多去和你父亲说说话吧,你可能要很久看不见他了呢。”可穆如寒江不能理解,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定要和父亲一起上战场的。

大军出征那天,城北旌旗浩浩,大军列阵,像黑色的山林。穆如槊接过明帝敬上的出征酒道:“陛下,你的九弟宛州王牧云栾早有反心,只怕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万请尽量多稳住他一刻,若他起兵,千万坚守,待我急速扫平北患,大军赶回。”

牧云勤点点头,叹道:“没有穆如铁骑,哪来的大端朝。穆如兄弟,只有你,才是我的亲兄弟啊!”

穆如槊感慨,单膝跪倒道 :“愿为陛下效命,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大军齐齐跪倒,喊声如啸:“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穆如槊转身挥手:“上马!开拔!”

千军万众翻身上马,整齐如一,像是大海怒涛掀涌。

突然人群中一声马嘶,一少年全身贯甲,策马追了出来:“父亲,我与你一道去。”

穆如槊回望喝道:“大胆!回去!我不是说过,待你到十二岁,才可从军。”

“这次不去,以后要等到何时才再有仗打?”穆如寒江急得大喊。

穆如槊看着儿子,叹一口气,拨马回来,扶了扶穆如寒江那有些大的头盔:“战场,从来也不是好玩的地方,你去过一次,就不会再想去第二次,可将来,只怕会有无数你不想打却不得不迎战的时刻,还是先练硬你的身子骨吧!”

他在穆如寒江的肩上重重一拍,少年“啊”的一声几乎摔下马去,觉得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但他紧紧咬牙,拉住缰绳,歪了几歪,还是在马上挺直了身子。

穆如槊笑了:“像我穆如家的儿郎!下一次,下一次出战一定带上你!在家把武艺练好喽。”

他长喝一声,纵马融入大军。穆如寒江望着父亲背影,无限失落,能不能去战场突然不再重要,他只是觉得父亲要去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何时会回来。以前没有过这样的别离,似乎一些变化,正在慢慢地发生。

7

六月十九日,穆如军与瀚北八部会战朔风原。战况血腥惨烈。

六月二十一日,借端朝穆如军主力援北,西南邺王牧云栾发讨帝都檄,宛州兵变。不出三日,宛州十二郡中已有九郡宣布效忠牧云栾。宛州大半已入牧云栾之手。

七月四日,端军与牧云栾宛州军会战于宛北青石城下,端军大败,退守宛北最后重镇南淮。

同日,远在北陆的穆如槊接明帝急诏,留下铁骑继续与瀚北八部作战,率穆如氏众将只二十七骑急赴万里之外宛州指挥南淮之战。

穆如寒江在家中,也天天关注宛州战事,恨不得就立刻代替父兄们去领兵出征。忽然听说父亲已赶至宛州,乐得拍手道:“这回好了,看那牧云栾还能狂个什么。”

母亲却拥住他满面忧色 :“你父亲和你叔叔们只率几十骑回来,铁骑全留在北陆镇守,此时手下只有刚从青石城败下来的几万残军,还有那个南枯家的什么征讨大将军,一向与他不和……唉,这可如何是好。”她喃喃地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不会的,父亲和叔父们怎么会输呢?”穆如寒江执著地相信着。

九月,传来了南淮兵败的消息。端军在宛州最后的重镇失守,整个宛州十二郡,王朝在东陆四分之一的土地,尽入牧云栾之手。

听说征讨军将们退回天启帝都来了,穆如寒江却把自己关在屋里。父亲输掉了战争,少年也输掉了自己的信念,父亲的神话破灭了,他也如被人踩在了脚下那样痛苦。那一天,穆如槊和几个弟弟只十数骑回到天启,上殿面君之前,他赶回家中来见妻儿一面。他敲着穆如寒江的房门,呼唤着他的名字,穆如寒江却只是抱头不答。良久,他听得父亲一声悠长的叹息,转身而去。
穆如寒江一生都为此事深深地痛悔,后来他才明白父亲在上殿面君之前为什么还要匆匆赶回来,因为他已经预感到了将至的可怕结局。

金殿之上,原宛州征讨大将军和他的派系将领们开始把失败的罪责都推到穆如世家身上,从前畏穆如世家如虎的东陆文臣们也终于等到了机会,渐渐地,朝中所有的指责汇成了一种默契:一定要借此机会扳倒穆如世家。

穆如槊和他的兄弟们感到愤怒,但他们并没有绝望。他们认为牧云皇族不会因为一些鼓噪就自断手臂,向三百年来不分彼此的兄弟出刀的。但当穆如槊看着明帝的表情,就渐渐开始明白了什么。对皇帝来说,瀚北蛮族是北方外患,宛州邺王是肘腋之患,而原来手握重兵的穆如世家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牧云皇族的亲兄弟之间都兵戎相见了,又怎么肯再信这异姓的结拜呢。从当年北陆相争,到后来的共享天下,三百年的世代盟约,英雄们之间的肝胆与信诺,终要在权力面前分崩离析。天下,终只能是一个人的天下,是在争斗中踏着所有兄弟与朋友的尸骨,活到最后的那个人的天下。

穆如槊的心寒了,英雄的血,也是会冷的。

当面对谗言与嘲骂忍无可忍的五弟穆如亮终于在朝堂之上拔出剑来,砍向误国之臣,当七弟穆如骥指着明帝牧云勤高骂:“我们穆如家的兄弟,为了你牧云家的争斗,死在战场上,说什么天下不分你我,没有穆如世家,你们哪里能高坐在上!”穆如槊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再悍勇的名将,最终也是要输在朝堂之上,他们永远斗不过那些黑暗中的心机与诡算。

他阻止了几位兄弟的狂怒,慢慢走近皇座。明帝望着他腰中的太祖赐剑,心中也有些惊慌。穆如槊缓缓摘下剑,这把剑穆如世家握了三百年,虽然太祖当年说,若有违背信义者,即使是帝王,也当死于此剑下,但是此刻即便拔剑,又能如何呢?端王朝三百年来的支柱,已然轰然倒塌了,煌煌殿堂眼见要成废墟。这样的大时势面前,个人的勇气、怒火和悲凉,又都算得了什么。

他把手中剑握紧,再握紧,缓缓单膝跪倒,双手奉剑过头顶:“这把太祖赐剑,我们穆如一族,是再也用不着了。”

明帝长叹,不知是为终于安然释去穆如世家兵权而庆幸,还是为三百年的兄弟挚情不再而惋惜。

“兄长!”几位穆如氏将军一齐冲上前,面向太祖的赐剑跪倒,铁打的男儿也不禁流泪,三百年的光辉,也终有消散的一刻。

8

穆如众将回到府中,六弟穆如远喊:“皇上不会就这样甘休,今晚一定就会有兵来围府,我们要连夜出城,到大营中去。铁骑虽然远在北陆,但只要我们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追随我们至死,先平北陆,再入中州,十万精骑足够纵横天下!皇长子一向视大哥如同亚父,我们杀至北陆,扶了他为太子,天下尚大有可图!”

穆如槊摇摇头:“若起兵,南有宛州,北有右金,乱世一起,这仗要打多少年?又把皇长子置于何地?那么多性命那么多辛劳堆出来的三百年的大端朝,就要分崩离析……怎么对得起当年先祖的血战和那么多将士的尸骨。我们受缚,不过是一死,但大端朝还能撑得几年,或许还能等到转机。”

他转过头,望着站在门边茫然的穆如寒江。

“江儿,如果将来,这个家族再也不能给你荣耀与威势,只会带给你无尽的痛苦,你会恨父亲么?”

“父亲,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不为什么。因为有些事,你不承担,就再也没有人会去承担了。”穆如槊拍了拍穆如寒江的头,“你现在后不后悔姓了穆如?”

穆如寒江抹着眼泪:“不后悔!”

穆如槊点点头,抚着儿子的头发,眼中似也有泪光。

9

溥宁十一年十月,明帝旨下,穆如氏全族被流放殇州。

远行的那一天,穆如全族数百人除了随身的衣物,什么也不能带走。穆如寒江不能带走他收集的心爱的战刀,他呆呆望着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家宅。父亲走来将手搭在他肩上:“走吧,什么也不要留恋。所失去的一切,将来都会随着你的归来而归来。”

TOP

少年走在流放的族人中,天启城送行的民众挤满长街。穆如寒江看见了他的小穷伙伴们,捧着家中仅有的一点糕点,从兵士的枪杆间竭力把手伸向他:“穆如寒江,你小子骗了我们这么久!”“你……你可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啊。”他们呜咽着。

穆如寒江点点头。在人群中,他突然看见了那个女孩的身影,她纤弱的身子挤在人群中,嘴唇咬得紧紧的,头发被蹭乱了,只望着他一言不发。

穆如寒江对她笑一笑,他不知道苏语凝为什么一看到自己的笑容,反倒立刻流下了眼泪来。这个女孩子原来并不是太讨厌自己,穆如寒江宽慰地想。可是我走了,南枯一族再欺负她该怎么办呢?他对他们和她挥挥手,大声喊:“我会回来的!”

穆如寒江,你真的还能回到天启来么?少年低下头,问自己。

人群跟行了十几里路,从天启城一直送到北边驿亭,终于被兵士驱散了。再向北行,人声渐息,天际阴霾。穆如槊道:“江儿,再回头看一眼天启吧,看过了这一眼,就再也不要回头了。”

穆如寒江随着父亲最后一眼向南回望。帝都天启城伏于苍莽平原之上,像一只吞吐云气的巨兽,每一块城砖上泛着铜的光泽,那中央的巍峨帝宫,也是每一位英雄渴望入主之地。

他转过头去,随父辈一起大步前行。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但知道这里一定会有人盼着他回归,这使他心中温暖。他暗念着父亲说过的话:不要留恋,因为失去的都会再回来。虽然长大之后,他明白这只是个谎言,失去的永远不可能复回,比如家人、故国与时光。但这个世上的铁肩膀没有几副,敢于担当的人没有几个。穆如氏族撑着天下的一半,不论在繁华帝都,还是在苦寒之地,不论还剩几人,这份光荣与高傲,他们永远也不会丢弃。

TOP

之四 硕风和叶(1)
晨雾如低拂过地面的云,被撕成轻薄的片缕,在闪着金光的河流上缓缓滑过。和朔草原上的每一片草叶都闪耀起初升太阳的光泽。

数百个白色的毡包遍布在这青翠草原之上,像绿茸上的蘑菇。天空有着白色羽背的鸟儿飞过,鸣叫着向北而去。

毡帘一挑,一个少年跃了出来,抬头望望这晴朗的天空,发出一声欢呼,挥舞双臂,向草地上的马群奔了过去。一声呼哨,那马群之中,就有一匹毛色光亮的高大骏马奔驰而来,马群也一起转向,跟随着这匹头马向少年迎来。

那马刚到身边,不等它停步,少年手轻轻一搭马背,人已在马上,呼啸着向前而去。马群奔腾跟随,隆隆的蹄声和少年的兴奋呼吼声夹杂着奔向远方。

2

少年硕风和叶并不知道天下有多大,从最南的帐篷到最北的帐篷,骑马只要十几步便住着这个部落的所有人。而近百里外,会有另一个部落。硕风和叶不知道草原是否会这样无穷无际地延伸,是否部落之外还是部落,是否世上所有的人都这样居住在帐篷里。但他听说过遥远的南方有大海,海的那边是另外一种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他们造起土墙把自己围起来,他们不放牧牛羊却种植可以吃的植物。

在硕风和叶十四岁的时候,这少年站在草原上,望着亘古不变的云天,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将像父母们一样度过。作为一个贱民,终日与羊群一样逐水草而居,让风把脸庞烫得焦黄,娶一个邻部的姑娘,生上七八个孩子,就这样数着牛羊过一辈子。

直到他看见了那个人。

他骑着的战马,名叫踏雪,毛发像黑色的金子,闪闪发亮,四蹄却是纯白的,奔跑起来,像足不沾地驾云而行。

他穿着的战甲,泛着冷冷的铁光,肩上虎颅,腕上银蛟,腰间龙筋绦,仿佛世间猛兽都伏于他脚下,他在马上坐得笔直,像战神巡视四方,所有的牧民远远望见都要下马跪伏,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策马。

他臂间挎着那把冰琢一般的战刀,名叫寒彻,听说当刀拔出时,风雪就从刀尖涌出,他举起刀,风暴跟随着他,把所有敢于反抗的草原骑士斩于马下。他的身边,拥着玄底赤红大字的战旗,跟随着北陆也是全九州最强悍的一支骑兵——苍狼。

牧云氏一直是北陆的王者,三百年前是,现在仍是。而他,就是大端帝国牧云皇族的皇长子,牧云寒。

虽然三百年前,牧云氏就从北陆起兵,渡过天拓海峡,进取东陆,夺得天下,并定都于东陆天启城,但北陆作为牧云氏宗族发源之地,牧云氏赖以雄视天下的健骑兵的出处,一直由牧云氏中最强悍的儿子驻守着。镇守着北陆万里草原,就等于掌握着世间最强的骑兵,而拥有北陆的骑兵,就等于握有兵权。所以历代驻守北陆的牧云氏皇子,将来也多成为大端朝皇帝。牧云氏世代以武立国,手不释剑,皇子们都精于骑射,皇帝往往御驾亲征,三百年来,一直主导兵权。也没有人能挑战牧云氏的武功。

硕风和叶第一次看到牧云寒的时候,他十四岁,牧云寒十五岁。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另外一种生活,这种人高贵而威武,这种生活自由而有尊严。硕风和叶于是说:“天啊,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以后也要有这样的一天。”

不知那时,牧云寒有没有注意到对面人群中的那个少年。他不会知道,七年后,他会和那个人在暴风雪之中展开一场决战,决定这天下的命运。

3

那年冬天,瀚州北部连月大雪。整个瀚北除了银白几乎看不到一丝别的颜色,连溟朦海都整个地封冻,被埋在了雪下。

右金族的营地建在小山坡背风的南部,仍是几乎陷入了雪层之中。

“穆如世家就要重回北陆了么?”燃着干牛粪的火堆边,大帐中几个姓氏的族长商议着。那时十四岁的硕风和叶正作为父亲的随从站在一旁。
“我就要死了。”右金首领柯子模·阿速沁皱紧了眉头,火光映得他脸色苍黑。

“雪封了草原,向北退,就是冻死,向南进,就是被箭射死,被马踏死,右金族真的要完了么?”有人问。

“是我下令抢掠南方诸部,也是我下令向王军放箭,穆如族的大军来了,你们把我的头交出去,他们会留下你们的族裔。”

“不,现在瀚北八部都动手了,我们手上都沾了血,王军我们也杀了,我们都向上都城射出过刻着自己姓氏的箭了,那时就知道,谁也别想独活。”之达氏的首领之达律说着。

“八大部的男儿加起来也有十万,战马虽然饿瘦了,但是弓箭还是利的,瀚南众部加起来有百万,还不是被我们杀得血流成河,牧云氏和穆如氏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你们不明白……不明白的。”柯子模·阿速沁摇着头,什么样的豪言也无法解开他深锁的眉头。

硕风和叶站在父亲身后,也能隐隐感到,虽然各族长情绪激烈,但一种极沉重的绝望气氛已经压在了大帐之上,连月暴雪压垮的,只是营帐,但这种力量压垮的,将是人的骨头。

自己的父亲低头不发一言,手指搓着干牛粪的碎末,看着它们洒入火中。他从来不是主战的一派,被其他族长嘲笑为“看不见眼睛的硕风达”。硕风和叶觉得这真是耻辱,死就死吧,为什么连“开战”二字都不敢说呢?

一个月后,硕风和叶就明白了。

去银鹿原迎战穆如部一战,各部战士出征几乎就和诀别一样。妻子抱着丈夫的马头痛哭,男人们在马上大喊着儿子的名字:“长大了你要像个男人,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姐妹,不要丢掉父亲留给你的弓箭!”男人们向战场出征的同时,家家拆收帐篷,准备向北方迁移。

硕风和叶要跟随父亲和兄长去作战,却被严厉喝止了,父亲甚至还抽了他一鞭子。“等你长大了,这个家就要由你来保护了!”硕风和叶痛哭流涕,他不愿听到父亲这样说。他只护送着老弱们北退了十里,就趁人不注意,拨转马头向战场冲去。

当冲入战阵,挤到父亲身边时,硕风达看了一看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想象中的怒吼与皮鞭。他只是点了点头,在马上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硕风和叶向对面看去,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巨大的紫色麒麟旗。那旗下,是铁甲的骑兵排成阵列,甲胄的闪光刺痛人的眼睛。

一位赤袍玄甲的大将从旗下策马缓缓走出,问道:“尔等为何要反呢?”

他没有高声喊喝,但语音中透出的威严像是压着每个人似的。

柯子模·阿速沁大吼着 :“穆如槊大人,雪掩了瀚北,没有活路了。”

那将军原来就是端朝征讨军的大帅穆如槊。他微微冷笑:“那么,你们就连屠了瀚南的十六个部族?”

“这草原上,强者为王,本是天理,他们在草丰水美的地方生活太久了,连箭也忘了怎么射了,这就怪不得我们。”

“原来是这样……”穆如槊淡淡地说,“瀚南诸部因为相信皇朝的护佑和草原的安宁,所以交出他们最好的战马,不再打造兵器,专心放牧牛羊,结果却是这样的下场。现在他们重新养肥了战马,绷紧了弓弦,在额头刻上血字发誓要报仇,你们以为你们还能再胜得过他们吗?”

阿速沁冷笑道:“如果让南北诸部再决战一次,输者就让出河流与草场的话,我们不会惧怕的。”

“看来,你们很相信胜者为王的道理……”穆如槊点头,“你们催动战马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死在马蹄下吧。”

“为什么!”阿速沁暴吼着,“上天是不公平的,凭什么我们要世代在瀚北寒漠居住,凭什么我们不能用我们的刀剑夺得真正的沃土?”

“因为你们做不到!各部疆线是三百年前就划下的,为的就是让草原上不再互相残杀,你们的祖先那时也认可了。”穆如槊的笑容像狮子嘲笑着挑战者,“如果你们以为凭一股蛮勇就能改变这帝国的秩序,那么今天,你们就将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骑兵和真正的杀戮。”

TOP

穆如槊缓缓抬起了手,他背后的铁甲骑军动作整齐如同一人一般,也缓缓抽刀出鞘。

“今天我只用本部骑兵三万人冲锋,如果你阿速沁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挑战大端的话,就用你八万族人的身躯来试试吧。”

看见对面寒光的森林缓缓升起,阿速沁像是预感到了死亡的宣判。他像被猎人围困的孤狼大声喊着:“我不相信!”拔刀前指,八部骑军狂喊起来,首先开始了冲锋。

硕风和叶还没回过神来,战争已经开始了,他被冲锋的潮水卷裹着向前。对面的穆如部骑军却像面铁铸的墙一般伫立。直到八部的冲锋离端军大阵只有不到一里的时候,硕风和叶看见那面紫色大旗突然挥动了一下。

后面的事情硕风和叶总是记忆模糊,如同人会下意识忘掉自己内心最不愿回想的事情。似乎穆如世家的铁甲骑军突然发动了,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想象。无数利刃瞬间插入了八部骑军的内部,势如破竹地向前推进,八部军阵像是被绞碎一样翻落马下,四处都是惨叫声。他们很快被分割开来,弓箭从两面射来,似乎根本没有人能冲到穆如军的面前,他们连对手的面孔也看不清就倒下了。

穆如军纵切,横插,包围,中心冲突。像一部绞碎血肉的机械,向每个方位的出击都准确无误,数百支分队间的策应天衣无缝,始终没有任何两支间的距离超过二百尺,但也没有冲突到一起过,他们在八部军中来回地奔驰,像无数匕首把猎物一点点地割碎。

那就像……硕风和叶后来回想着,就像是狼群在分割开羊群,然后屠杀。是的,那时的右金骑军在穆如铁骑面前就是羊和狼的差距。这就是只凭蛮勇的牧民和久经训练的精锐骑兵军之间的差别。

那面紫色的大旗,一直在轻轻地挥动,调度着这场杀戮。

那之后很长的时间里,硕风和叶一闭上眼,就是那面紫色大旗在舞动,还有满耳的杀声……

穆如部的骑兵分路追杀溃逃的八部族,整个瀚北草原上,都是一片杀声与血色。硕风和叶不知道他一口气跑出了多远,直到马已累死。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那时只有十二岁的他,已经被恐惧紧紧抓住。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惨烈的战事,那么多的人就那样成片成片地死去,马蹄下满是血泥和碎骨,都看不到黑色的土地了。

前方还有部族的老弱在赶着羊群慢慢地行走,硕风和叶狂奔过去,喊:“快走,快走!穆如部就要来了。”但那些部众们舍不得羊群,还在极力驱赶,少年急得要哭出来。这时身后狂沙卷起,人们回过头去,数百黑甲骑影出现在地平线上,飞逐而来。

部众男子们还试图前去阻挡,硕风和叶哑着嗓子大吼着:“不要去!”但是晚了,飞骑交错间,几十个头颅已飞上了天空。

穆如骑兵们追至族众旁,高举了一面红字令牌:“天子有命:瀚北右金作反,围上都屠诸部,天地不容,全族诛灭!”

然后就是惨叫与血光。

硕风和叶那时已经完全再没有了奔跑的勇气,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旁边一位老者扯过一张羊皮将他盖住,一把推入了羊群之中。

硕风和叶蜷缩在群羊的蹄间,紧咬住嘴唇,身子发抖,什么也不敢听,什么也不敢想。那些羊愣愣地站在他周围,看着几十尺外的杀戮,它们只有在狼群来时才懂得逃。硕风和叶后来每每回忆起这个耻辱时刻,他就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想,我曾活得像一头待宰的羊,但我不会永远这样活着。

那次大追剿持续了一个月,八部族数十万人在数千里潮北寒漠上四下逃散,穆如军也分成数千小队四下搜杀。不知多少人死在这次剿杀中。硕风和叶只知道逃亡路上随处可见尸身血迹,那是穆如军奔过的痕迹。

但突然间这剿杀停止了,就在八部族已然绝望的时刻。不知为了什么,穆如军像是一瞬间从草原上消失了。

后来硕风和叶才知道,那是因为端朝皇帝牧云勤的九弟,东陆的宛州王牧云栾起兵造反了,穆如世家要回东陆作战。穆如骠骑虽然留在北陆,但需更换主将,所以才会停止搜剿追杀,调回上都整编。
如果剿杀再持续三天,也许硕风和叶就冻饿而死在冰原上了。但是只是三天的区别,大端朝就将在十年后迎来亡国的时刻。

硕风和叶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族人,他刚从饥寒中缓过来,就立刻骑上瘦马,去四下各营,声嘶力竭地呼喊:“你们还准备在这冰漠上靠着几根枯草活下去吗?你们还打算倚着羊群过一辈子吗?不可能了,穆如军随时会回来,想活下去的人跟我来,我们需要一支真正的骑兵,我们要把自己训练成一支比狼还狠、比暴风还烈的骑兵!忘记你们的羊吧,我们的生路,只能靠刀去搏取了!”

无数心怀复仇烈火的各部少年们立刻带上自己的新驹,用树枝削成木刀去跟随硕风和叶。他们在草原上自己划分编制开始训练,没有任何的兵法操典,只凭了硕风和叶对那次大战的记忆,穆如骑军如何出击,如何分队,如何穿插,如何围射。而如果遇上敌军如此战法,如何应对,少年们红着眼睛,日夜讨论,一旦有了想法,就上马训练。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腿,被木棍误伤了眼睛,都没有人出声抱怨。父母们在远方看着他们,没有来喝止,只是默默地放下食物与羊奶。

谁都明白,瀚北诸部能不能有未来,就看这群少年了。

4

“我们的马根本不能称之为战马。”那天,少年们演练累了,坐在草地上用草棍在地上画着,“它们无法不吃草料而连续奔驰,没有办法一天内急行军五百里,一看到火或长枪就会惊慌奔跳,也根本不敢跃过壕沟,这样的话,我们再不要命,也根本不可能和穆如世家的骑兵去拼。”说话的是面色黝黑的赫兰铁朵。

“穆如世家的战马是什么马种?为什么那么强健?”有少年问。

“那是穆如骑军专用的战马,名叫凌风,是冲刺起来最快的一种马,它们远远奔跑的时候,宛如蹄不沾地踏风而行,而耐力又很好。俗语说:‘二十年一名将,二百年一良驹。’好马是需要血统的,穆如氏族从三百年前在草原上时就在培育这种马了,他们会把出生后瘦弱的幼马杀死,以保证整个种群的血统强健。当时的东部草原霸主牧云族就曾被这种战马打败过。但这种战马一在别的骑军或部族中驯养,就会退化,所以,目前也只有穆如铁骑拥有这种战马。这也是穆如骑军作为端朝最主力的精锐地位无法动摇的原因了。”硕风和叶说。

“也就是说,即使我们偷来战马,一和我们这里的马交配,也就很快变得寻常了,难道没有比凌风马更强的马种了么?”

“草原上有传说中的四大名驹:凌风、踏火、逐日、苍狼。其中凌风马奔速最快,有‘凌风逐箭’的传说,就是现在穆如世家所用的马种。踏火驹传说能足生火焰,据说当年瀚族部落曾用它进攻过宁州羽族,奔过之处,烈焰燎天,杀得羽族几乎灭绝。但后来羽族复兴,鹤雪首领向异翅专门剿杀这马种,使踏火驹灭绝,只成为传说。而逐日骑据说可以日行千里而不必休息,十日内便可行出万里之遥,但此马种似乎早已退化,也成为历史了。而苍狼骑,有人说那是马,有人说根本就是狼,是无法驯服的怪兽……所以……”一旁的长者里木哲说。

“可是……真的有这种马是吗?它们在什么地方?”硕风和叶问。

“人们说,在极北的雪原上,那里寒冷得连草也长不出来,只有苔藓,荒无人迹,却有着可怕的狼群和巨熊。”

硕风和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5

瀚北雪原,放眼苍茫一片,灰白的雪,灰白的天穹,天地仿佛只是一张冰冷的纸,画着寥寥几笔丘陵。

硕风和叶孤单地骑行在这片冻土上,觉得那北风像利刀一样轻易地就割开了厚厚的皮袍,在他的身体上划下深痕,仿佛他穿的是一层薄薄的衣衫似的。有一种奇异的刺痛在他身体中游走,浑身血液正在变得冰凉。每走一个时辰,他就要找背风处点起一堆篝火来暖一暖身体。但在这荒原上,连树枝草根也不是那么好寻找的。
他把最后一口烈酒倒进了口中,觉得胸中好像有股火苗腾了一下,但随即就熄灭了。连这喝了可以在冰河中游泳的青阳魂酒也无法抵御这里的寒冷。他苦笑了一下,把空酒壶挂回马背。战马的蹄子都冻伤了,也许很快就不能行走。他已经陷入绝境,更无法回头。

硕风和叶知道欲成大事者最忌孤身犯险,但那传说中强悍的战马使他不能抑制胸中的渴望。他太想建立一支能雄视天下的骑兵了。也唯有强大的骑兵,才是右金族复仇的希望。

但是父辈的人中,已经没有人相信还有这种狼骑的存在了。他无法说服他们,甚至也无法说服自己。他寻找的地方,都是前人所从未涉足的地带。因为只有没人肯去的地方,才可能有别人所不知道的东西。没有地图,没有道路,想寻找到只在传说中存在的马种是可笑而渺茫的事,但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必须这样做。

翻过一个坡顶,迎面而来的风几乎把他吹得立足不住。但他目光一扫,立刻看见前方的雪原上有几个异样的黑点。

那些不是枯树,它们正在移动着。

硕风和叶立刻蹲下身去。会是狼么?他虽然正处在下风,但在这袒露的山坡上,狼群不需要嗅觉也能轻易看见他。

果然,那几个黑点开始迅速地向这边奔了过来。从移动的速度看,那必然是狼。

硕风和叶知道,自己虚弱的战马已经无法载自己逃离狼群的追捕了。他把战刀从马背上摘下轻放在地上。又摘下弓箭,静等着捕食者的靠近。

狼群很快来到了山坡下,一共有六只,它们开始分散,有两只分别向东西面绕去。硕风和叶知道这是狼群的习惯,而他也希望它们这样做,这样他就有时间来对付正面的狼群。

正面的四只狼已经冲上了山坡,硕风和叶能清楚地看见它们灰黑色的背。他的战马开始惊慌地跳跃,想挣脱绑在树上的缰绳。狼群正在放慢脚步,它们在等两翼的包抄者。但硕风和叶知道这一刻就是自己的时机,他的弓在慢慢张满。就在为首的公狼停住脚步的那一瞬,锦翎箭猛地掠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准确地扎进了它的背。

那公狼猛跳了一下,哀嚎一声,倒在地上。其余几只吓了一跳,它们久居无人区,并没有见识过弓箭。这时硕风和叶的第二支箭已经拉满,瞄住最右边那只射了出去,这时一阵大风刮来,箭在空中稍稍地一偏,而那狼像是感觉到了风中异样的声音,忽地向一边一跳,那箭扎入了离它半尺的地上。

硕风和叶用脏话咒骂了一声,他的手中又搭上了一支箭,但这次不敢再轻易地射出去了。

狼群散得更开了,它们忽快忽慢地奔跑着,渐渐缩小着包围圈。

硕风和叶看准机会,又是一箭把十几丈外的一只狼射倒。这时一只黑背狼发出了嚎叫声,狼群开始同时发力疾跑,从各面冲了上来。

硕风和叶扯开束马的缰索,他知道自己这时候顾不了它了。战马发足向山下奔去,一只狼犹豫了一下,转身追了上去。硕风和叶站起身来,拉弓凝视正前方冲得最快的那只狼,看它已奔到极速难以闪躲之时,一箭射入了它的脑顶。然后他立刻转身,这同时搭上第二支箭,侧面那只狼奔得离他只有几十步了,但他仍不敢出箭。因为一旦一箭射空,他不会再有第二次瞄准的时间,他这时已经听见了背后有狼奔近的脚步声,但他不能分神,眼睛仍凝视着箭锋所指的方向,直到那个影子越来越大。当它猛地跃起的那一瞬,硕风和叶把箭射了出去,不看箭是否射中目标,就立刻转身,拔刀,向斜上方猛挥,刀流畅地划过了正从背后扑向他的那只狼的身体,那时它的爪子离硕风和叶只有一尺。

“扑通”的一声,那狼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变成两段,血在冻土上冒起腾腾的热气。这时荒原上又只剩下了风声,硕风和叶平复了一下气息,在袍巾上擦拭了战刀,还刀入鞘,然后才转回身去,看见另一只狼还在离他数尺远的地上挣动着,那箭从它颈下穿了过去。

TOP

远远转来了战马的嘶叫,最后一只狼还在追逐着他的马。硕风和叶一声呼哨,他的战马奔了回来,那狼追了几步,闻见地面的血腥气,看到同伴的尸体,心惧转身要逃,硕风和叶一箭射穿了它。

冷风使他额上的汗珠急速地冰冷,硕风和叶为自己从险境中逃离而长出一口气,一抬头间,突然呆在那里。

前方的地平线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一股浓重的黑堆在那里,而且正急速推进着。

如果那是狼群,那么足足有数千之多。

硕风和叶觉得自己要在一瞬间变为冰雕了,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大规模的狼群?这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老者的警告突然又响在他的耳边。

“没有人敢去瀚州极北的荒原,不仅仅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狼群。”

当狼王的嚎叫长久地响彻在原野之上,大股的狼群便穿越北方的险恶山谷中涌出来,横扫过这片冻原,把所有可以寻找到的生物变为白骨,这是这里连能在殇州冰原上生活的六角耗牛都难以见到的原因。据说在古时,曾有部族迁徙至此,但最终消失了,而狼群,才是这里永恒的主人。

硕风和叶想自己完了,没有什么再能帮助他从数千恶狼的口中逃生。但求生的欲望迫使他做最后的挣扎,他跳上马背,转头奔下山坡,要做最后的逃亡。

刚奔出一里多,那片黑色的身影就在他刚才立足的山坡上出现了,奔泻下来。山坡瞬间被覆盖为黑色。硕风和叶策马绝望地奔跑着,座下的战马沉重地喷着白沫,他明白自己的马已经没有耐力可以支持这样急速的奔逐,也许五里,也许七里……那个结局终会到来的。

狼群追近了他,硕风和叶已经能听见背后无数利爪翻起冻土的沙沙声,还有狼群的粗重吐气声,这声音一直钻入他的脊背里去,让他血脉冰凉,他不敢想象自己回头时看见的情景。而战马却已经开始摇晃,冻伤的蹄子每次落地都像铜块打在地上,震得人骨头也痛了。硕风和叶知道自己的马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我不能做个从马上摔下而死的人!他想着,抽出自己的长刀,脚脱开了镫子,深吸一口气,大喊一气,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转身面对奔腾而来的狼群。

那股强烈的风夹着腥气扑面而来,吹得他眼睛都难以睁开。硕风和叶举起长刀,却呆立在那里。

狼群仿佛无视他似的,从他的身边涌过。它们是如此密集,以至于许多狼就擦着硕风和叶的身边奔过,硕风和叶能感到那狼毛的艰硬。可是它们就是不看他一眼。

这场景如此怪异,一个人举着长刀,僵立在无数奔腾的狼群中,像泥流中的柱石。硕风和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努力站稳脚跟害怕被狼群冲倒,但狼群显然也很害怕撞倒他会耽误奔跑似的努力从他身边绕过。硕风和叶保持这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最后一只老狼喘着粗气从他身边几丈外奔了过去。

当大地变得安静下来,烟尘开始散去,硕风和叶才听了,那狼群之后传来的声音,它悠长而久久震荡,像是号角,又像是某种巨兽的嘶鸣。

硕风和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狼群这样狂奔,它们不是在追逐猎物,而是在逃亡!

是什么能让可以吞没整个平原或一座城镇的庞大狼群奔逃?

硕风和叶知道,举起的刀还没有到放下的时候。

他睁大眼,死死盯住远处灰色荒野上那慢慢移来的白色怪物。

它身躯庞大,远看像一头巨熊,脚步蹒跚。但随着它慢慢接近,硕风和叶闻到了一股寒冷的气息,他看清了那个身影,那仍是一只狼,一只脊背比一人还高的巨狼。

硕风和叶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狼王。

那巨狼慢慢走近,它的颈肩上围着一团长绒,在风中抖动。这使它的身型显得更为雄伟。几十丈外,它那冷酷的眼神已经要使硕风和叶血液凝冻。狼王慢慢停下了脚步,喷出粗重的白气,在警告着它的对手。
硕风和叶握刀的手开始出汗,冷风中这汗水几乎要把刀柄与他的手冻在一起。他也死死盯住对手的眼睛,知道这时眼中绝不能露出一丝胆怯,那对一头狼来说,无疑是进攻的号角。

这时巨狼的后方,又有一声长长的号鸣响了起来。

巨狼微微地回头,这时硕风和叶看见,它的背上、后腿上,插着三支银羽的箭,都已深深没入体内。

还有其他人在这荒原之上!有人正在捕猎这头巨狼!

狼王又猛转回头来怒视着硕风和叶,发出威胁的嘶吼,但硕风和叶明白,如果不是它受了重伤,它就不会这样慢慢地落在狼群之后奔跑。它也许带箭奔跑了许久,此刻也许连起跳的力量都没有了。

另一边的远方又传来号角的回应,看来这是一场围猎。是什么样的部族,什么样的军队,才敢于围猎狼群呢?

远处腾起烟尘,有许多骑者正飞奔而来。狼王怒吼一声,身子猛一弹,向硕风和叶扑来。硕风和叶一个翻滚躲了开去,狼王落地时却一个踉跄,它的前爪在地上滑了一下,失去平衡撞在地面上,身上的银羽箭突然闪耀起光华。

硕风和叶想起,这世上有一种银色的箭,是贯注了秘术制成的,它们有些可以吸干中箭者的血,有些能使敌手失去任何力量。这时硕风和叶只要抬手一刀,就能砍下那狼王的头颅。

但他并没有出刀,他慢慢走上前,突然伸出手,拔出了狼王身上的法术箭。巨狼低吼了一声,回头望向他,那眼神中,却少了些凶狠。

硕风和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刚才和狼王对视之时,它眼中那绝望的眼神让他似曾相识。那种无力与愤怒,当自己躲在羊背下的时候,却也一定有着这样的眼神。

他又将狼王身上另外两支箭拔了下来。狼王像是突然从重病中苏醒,猛跃起来,发出震耳的长嚎。

“快走啊。”硕风和叶对巨狼说,他突然想起几年前,他曾对自己的族人说过同样的话,但他们没有能逃脱。

他握紧刀,望了望后面追来的骑兵。“我们都是猎物啊,但我们不会永远是猎物的。”

巨狼仿佛懂得他在说什么,走近他的身边,低下头靠近硕风和叶的脸。它的头离硕风和叶只有几寸,粗重的腥气喷到他的脸上,它一张口就能咬断硕风和叶的喉咙,但硕风和叶却明白它绝不仅仅是一头野兽。狼王低嚎了一声,拔足去追赶它的狼群,速度已然是骏马也难以追及。

6

硕风和叶静静站在那儿,看着奔来的骑者。他们穿着黑色的皮甲,盔上飘荡着红色的长缨。那是硕风和叶所熟悉的装束,正是他们,当年像捕猎狼群一样捕猎着叛乱的瀚北诸部。

当先的飞骑来到硕风和叶面前一个高仰急停。好快的马,好漂亮的骑术,硕风和叶不禁也要在心中赞叹他的敌人。在草原上,除了穆如骑军,还有谁敢追逐狼群呢?

“你是谁?”那骑者大声吼着。与此同时,后面的骑军也赶到了,几十骑迅速将硕风和叶围在核心,而其余骑军继续追赶狼群。没有命令,没有交谈,一切都像是同一个人在思考。当年他们击溃瀚北近十万大军时,也是这样,没有喊声,只有沉默的刀光。

“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一支骑兵!”硕风和叶在心中恶狠狠地喊,这种仇恨与叹羡交织成的欲望甚至超过了现在被敌人围住的恐惧。

右金王子仍然紧紧地握着刀,可他能杀死六头狼,却没有信心同时对付两个以上的穆如骑士。

“瀚北人……”他听见身边有骑者在冷冷地说。

对叛乱部族的格杀勿论是草原千年来的法则,这些骑兵不再需要任何审问与理由。他们所尊崇的主帅被皇帝拘捕流放了,他们内心积郁的愤怒让他们只想毁掉能看到的一切东西。

硕风和叶把刀柄紧握得都要融化在手中了,但却有一种沉重的压力使他难以举起刀来,是穆如骑兵的威严,还是求生的欲望?他还不能死,他的复仇愿望还需要许多年的忍耐。但他现在能做什么?如果跪倒求饶能够换来未来的大志得偿,他有没有足够的坚忍去做?

TOP

活下去,比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气。

那为首的穆如骑将慢慢把战刀抽了出来。

“等一等。”有人说。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像银弹珠跳过雪亮的冰面。硕风和叶看见她从骑兵后策马行出,白绒大氅中露出银丝紧裹的链甲,一条雪貂尾围在颈上,更有暗金色的貂绒锦挡住大半的面容,唯有乌黑透亮的一双眼眸,把少年心中麻了一下。那一片穆如骑兵的冷酷目光中,却突然有了一片灵动的光芒,像是低压的黑色云层中,突然透出一束阳光来。

硕风和叶看见她马上的银弓,便知道了手中箭支的主人。

“你喜欢这些箭?”少女微笑着,“我箭壶中还有九支,每支的效用都不同,我会把它们都送给你。你放走了我的猎物,那么,你就来代替它。”

硕风和叶感到了这清亮声音中的危险,他抬头怒视着少女,可迎上她的眼睛,却像是利箭射入了湖水中,激不起一丝波澜。她眼中始终没有杀机,她的唇一定在轻轻微笑,但是她却解下了银弓。

“你们去追狼群吧,一定要找出苍狼骑的奥秘。这个猎物是我的。”少女对手下笑着,“我就在这数一千下后开始追,现在你跑吧。”

硕风和叶明白了自己正面对什么,他没有再思索,发足就向远方的山坡奔去。右金王子明白,只要有一线生机自己也要活下去,狼王也会有奔逃的时候,但那是为了有机会咬断对手的喉咙。

而少女却下马歇息,立刻有人立起了挡风的猎围,在围中点起了篝火,烤起食物。少女解开遮面的貂绒,露出一张如玉雕成的面容。她对护卫一笑:“记得帮我数,一千下哦。”

不知什么时候,浅淡的雪片从空中缓缓飘落了下来。

硕风和叶迎着风奔跑,他觉得胸中的空气都要被抽空了,张大嘴竭力地呼吸,却仍然眼前发虚。在这样的高原上,这样的奔跑与自杀无异,他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住,奔跑,就是死亡,而停下脚步,也意味着死亡,他宁愿为一线生的希望而死,也不愿成为别人的猎物。

“九百八十一……九百八十二……”火堆前的少女静望着眼前的飘雪,口中轻轻地念着,不像是在计算一个人的最后生命,倒像是在数着雪花的数目。

“九百九十九……”卫士们听到这个数字时,都开始准备翻鞍上马,但是少女却仍然在呆呆望着雪片出神,仿佛世间的纷争对她已经不再重要。

数里外,硕风和叶摔倒在地。他艰难地翻过身,望着天空中的雪片向他落来,却感觉那是自己正在向前疾飞,一切都变得那么轻那么美妙,少年知道这是窒息濒死前的征兆,他的手在死死抠挖着泥土,磨出血痕,想为自己找一点痛楚的刺激,把灵魂拉回身体,但是,却偏偏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慢慢举起了手中还握着的那银质的箭,箭杆上的刻字在他眼中模糊了又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姓氏:牧云。

数里外,整装待发的骑士们却迟迟没有听到出发的命令,围着雪貂的少女仿佛完全忘记了还有追猎这一回事,而沉浸在这荒原风雪的美景中了。

“天气好冷啊……这个时候……应该在家中围着炉火等羊奶子烤肉熟呢……现在却需要出来打仗了……已经死了太多了人啊……”

那个落雪的黄昏,追捕的倒计时在少女牧云严霜的口中停在了九百九十九,她一直没有说出最后那个数字。

7

硕风和叶倒在地上,等着寒风把他体内的血液一点点变得冰冷。这时他看见了一张面孔,凑近了自己。

那是一头巨狼,它脖上耸动着雪一样的长绒,正露出尖利的牙。

“狼王,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么?”硕风和叶在心中笑着。

狼王低下头来,凑向他的喉咙。这时,硕风和叶看到狼王的口张开了,他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那不是狼嚎,但也不是人声,却像是一个咒语。

突然他像是被一道雷电击中了,浑身每一寸肌肤都燃烧起来,硕风和叶发出了痛苦的喊叫,而他听见的,却是狼的嚎声。
他看见草原之上,无边的狼群正向他聚集而来。

8

入夜,围猎者的大营。

大帐内挂着沉重的铁甲,炭火边那少女正和另一位少年轻轻地谈话。

“驰狼群果然是难以驯服,而传说中的狼驹也不见踪迹,皇兄,也许你要重建苍狼骑兵的愿望……越来越渺茫了呢。”

“穆如世家被降罪流放,现在铁骑中的将领群情急躁,都恨不得立刻回师东陆。还有人对我说,我父皇昏庸,要拥我为帝,去逼我父亲退位。这样下去,只怕北寇未平,内争先起,我已经数月无法安眠。”

少女低下头,“皇兄,我明白你心中的苦……穆如骑军中已经有数支出走,其余也有很多拒绝再出征,他们觉得现在陛下就是想把穆如铁骑尽数拼光在草原上,所以不愿再全力剿灭八部。你一面要保住这支端朝最强的主力铁骑,一面又要平定北陆,还得面对部下的愤怒、父皇的猜忌,真是太难了……可是……就算找到苍狼驹,就能挽救这一切吗?”

“我当然明白不能……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要给大家一个希望,让他们明白,我绝不会放弃,我一定会把这支骑兵变得更强,而不会坐视它在我手中毁掉。”

少女裹了裹身上的毛披:“夜深了,好冷啊……皇兄……你说……我们被逼到了这一步,东陆无援军,各营无战意,我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只要我活着……这支骑兵就永远在,北陆就永远不会倾覆……霜儿……相信我。我回帐了,你早些睡吧,明天还有大段的路要走。”

那青年离帐而去,少女站起身来,扎紧帐幕,解下轻裘,取热水轻轻擦拭沾尘的身体。然后钻入厚厚的大被,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一头月光般的狼影挤入了帐幕之中,无声无息。

它来到少女的床头,那深蓝色眼眸直视着她,慢慢张开利齿。

少女正在梦中,紧紧抓着被缘,口中喃喃道:“是我……我回来了……”眼中却有泪落下。

那白狼静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跃出帐去。

风声雪声从被拱起的棉帘中疾冲进来,但只是一瞬,一切又如常了。

9

狼群站在硕风和叶的面前。

“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他们?”狼王低低地嘶吼。

“因为我要等到那一天,我要在战场上打败牧云寒和穆如世家的铁骑,我要的不是我个人的胜负,而是整个北陆草原,整个天下的胜负!”

他面对风雪仰天长啸时,喉中发出的仍是划破夜空的狼嗥。

10

七年之后,硕风和叶带领八部盟军,将牧云寒和最后的三千苍狼骑包围在溟朦冰海之上。大端朝三百年的雄浑武力,牧云氏十数代的赫赫威名,终于也都有沉暮末路的时候。

那一夜狂风暴雪,是百年来难遇的极寒。可第二天清晨,居然云开雾清,天边升起了红日。望着被凝冻在冰海上的牧云氏的最后一支北陆骑兵,硕风和叶举马鞭遥指天边,回头对八部首领说:“各位,我硕风和叶的时代,开始了。”

TOP

之五 唐泽(1)

穆如寒江站在冰山顶上,看着他新的家园。

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无边的白色。冰山连绵,如银龙的脊背,阳光在雪面上闪耀,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数月之前,他还站在宏伟的天启城高处,俯视着万城之城中如百川交汇的街道与人流,但现在,他感到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他一夜之间从金鞍玉带的将门骄子变成了流配罪囚,随全族戴枷步行远涉凶山恶水,饥寒交迫,身上的衣服从一件崭新的锦袍变成了丐服,穆如寒江以前从来不知道,人会那样珍惜一件衣服——当你只有它可以蔽体的时候。

殇州极寒之地,从东陆中州到北陆殇州,是三千里的路程。横渡天拓海峡,海峡北岸已被冰封住,他们弃船上冰徒行。许多人的鞋早磨穿了,脚掌被冰棱划破,冻上,又划破,一路留下暗红的足印。他那位八岁的堂妹,鞋子掉了,赤足被冻在了冰面上,拔不起来,被押送军硬一扯,整一张脚掌的皮留在冰上,她惨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当天晚上就死了,死之前一直恍恍惚惚地哭诉:“鞋……帮我去捡我的小绒鞋……”

走到殇州流放地,全族的人已经死了一半,剩下的也奄奄一息,还要每天要去开凿万年的冻土,因为端朝的皇帝们想在冰原极寒的殇州开出一条道路,然后建起一座城市,作为大端朝对这远离帝都的万里冰原统治的象征。

这座象征之城现在只有半面城墙立在风雪中,这是一百余年来数代流放者和民夫们献出生命的成果。冰原上四处可见被冻在冰下的尸骨,有些眼尚未闭上,眼中的绝望被永远地凝固在那里,让人看一眼便如被冰锥穿透全身。

建不起这座城,流放者便永远不能被救赎。

在冰原上,封冻着另外一些巨大的身影,他们远远看去像是风雪中的冰柱,顶天立地。但他们却曾经是活着的。穆如寒江知道,那些就是冰原上最可怕的种族,这殇州大地真正的主人—— 夸父族。

他们因为自称是传说中上古逐日巨人夸父的后代而得名,人们也用那个上古巨人的名字来称呼他们,或是叫他们“夸民”。他们才是这座城池无法建起的真正原因。

端帝国想要征服夸父族,真正地统治殇州,这座冰上之城的建与毁便成为了一种战争。大端朝不断地把流放者和民夫送到这里,用他们的尸骨去填满帝国的虚荣,证明人族来到了这里,并且绝对不准备退后。

所以殇州是绝望之州,终结之州。踏上殇州冰面的那一刻,便要放弃所有希望。你已被宣告死亡。

2

巨人唐泽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那铺洒在巨大冰穹之上的阳光。

他喜欢这种耀眼的感觉,阳光下的冰宫殿总是那么温暖而辉煌,每一个棱角都如钻石闪耀光辉。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发现冰穹似乎又低矮了一些,是因为水汽在穹顶上凝起了新的冰层,还是自己又长高了?他更相信是后一种。

冰之国度中十分安静,族人们沉默地走来走去,偶尔用低沉的语气交谈。在秋季大冰湖封冻之前,他们已经捕猎了足够的从北迁移而来的巨蹄鹿和悍马拙牛,可以烤着冰冻的肉块,喝着比火还灼人的烈酒,在冰宫殿中安心闲适地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季。

巨人的历史是如此缓慢,自传说中祖先从没有光明的极北追逐着太阳来到这块土地,已经过去两三千年了吧,但夸父族们的生活仍然同上古一样,缓慢而单纯,也正如他们的语言和音乐,只有少数的几十个音节。他们弹击着冰石钟,拍打着拙皮鼓,从胸中发出悠长的吟唱,就这样度过一天、一月、一年。

夸父族是冰原的王者,没有任何一种野兽可以与巨人们的力量抗衡,部落们散落在这片白色大地的各处,彼此之间相隔大山冰河,只在围猎期才聚集起来一起合作。

唐泽并不知道这纵横数千里的冰原上一共有多少部落,也许一千个,也许五千个。但夸父族人中间,却都有着夸父王的传说,那是巨人中最高大的人。不需要战争与血统,夸父族人都不约而同地尊崇着这一法则,相信盘古神会为他们做出选择,使真正的王者能离天空最近。但是唐泽,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听说夸父王居住在北方最高大的雪山中,轻易并不走出他的宫殿。

TOP

近百年来,南边却传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打扰着巨人们平缓的生活。那是关于一座冰铸的城市,铸造这座城市的,却不是夸父族。

听说那个种族把自己称为真正的人族,但在夸父族们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小人儿,身高还不能到普通巨人的腰间,一头巨蹄鹿就能吓得他们四下逃奔。然而这些小人儿却建造了大船,从南边的大地上穿越满是流冰的海峡,来到了这里,并开始铸造冰城。

巨人们总是并不关心冰原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是那些人族却似乎总是希望能把他们的城邦建到他们所能到达的任何一个地方。夸父族开始回想起千年前那些传说中的与人族的战争,但不论经历多少惨烈的战斗,冰原仍然归巨人们所有。那些人族留下的尸骨被掩盖在深深的冰下,至今在东部山脉还会随着雪崩翻出。

巨人们的历史是模糊的,他们总是健忘过去而懒于去想未来。他们把史记变成诗歌,又把诗歌变成没有文字的吟唱,在漫长的传承中,他们把过去的辛苦与辉煌全都化成了简单的呐喊。当他们要讲一个古代英雄的故事时,他们就站起来猛击一通巨鼓,然后大喝一声:“喝——啊!”所有人便都从这震动山河的鼓声与呐喊中听到了一切,不需要任何多余的铺陈与修饰,然后大家把烈酒倒入心胸,当酒与血混合在一起时,他们便在癫狂之中,看到了祖先的灵魂们在火光中与他们共舞。

所以夸父族们总是忘记了他们曾经有过多少代王者,曾经有过几个王朝,因为那些并不重要。他们认为英雄的灵魂永远不会离去,而会贯注在新生的勇士体内,他们的祖先变成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历史也就是他们的未来,像大河经历漫长封冻,但每年总会有奔腾怒吼的时刻。

3

夸父族是骄傲的种族,骄傲到不承认他们有敌人。但是每年南方的冰城,都会有船只的影子出现,把更多的人族运送到这片极寒之地。

有一些靠近冰城的夸父部落便感到了愤怒,人族每一船运来的人比他们各部一代出生的孩子还要多,他们发动了对冰城的袭击。事实证明人族是不堪一击的,他们惊慌逃避,挖掘深而窄的冰洞作为避难所。夸父族不屑去刨开那些冰洞,他们在人族惊恐的眼神注视下,砸毁那刚铸到一半的冰城,然后扬长而去。

但人族并没有像巨人们想象的那样知难离去,虽然因为不耐寒冷和缺少食物,他们每次来到冰原上的人几个月后就死去了一半,但残破的冰城上,仍然能看到修筑者的身影。

巨人们无法理解这些小个子的行为,他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面对寒冷和死亡都不肯离去?但巨人们是不愿交谈的种族,他们只是一次次地去捣毁冰城,来表达他们的愤怒。而人族们则在他们来时就逃入冰洞,而在他们离开后又开始默默修补冰城的废墟。

于是这座冰城就成了也许永远无法完成却也难以被毁去的奇特景致,成为了两个种族比较力量与耐心的角逐。多少年来,人族在冰城死亡的人数也许已经达到了数万,但半年一次的船仍然在不断地把人送来,却从来不运回尸骨。

在冰城要找到土埋葬死者太困难了,冻土坚硬无比且深处冰层之下。冰城的守护者们于是把死者也铸入巨大的冰砖,把他们变成冰城的一部分,当这面冰墙垒积到越来越高,人族们也变得越来越绝望和狂暴,每次夸父族去捣毁冰城,都会有觉得生不如死的人族站在冰墙上拼死地抵抗。明知无用却执著地射出一支支箭,直到被猛地击碎在冰面上,血肉与残骨很快就凝冻成冰墙一部分,永远留在那里。

后来有些夸父部落面对族人的死亡,开始愤怒了,认为想毁去冰城,就要永远地消灭那里的人族。

于是战争变得越来越血腥残酷。唐泽在少年时曾经参与过这样一次出击,那是南方五个夸父部族的联合,出征的一共有六十位巨人,他们的目的是杀死能找到的每一个人族。
在冰城的外围他们很快取得了胜利,最前锋的巨人勇士们疯狂地荡平着一切,当唐泽他们进入冰城时,只看到白色的冰上一处处扎眼的血迹。然后他们挖开冰洞,把里面躲藏的人族女子和小孩们拉出来。唐泽检查着一个冰洞,看到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惊恐地挤在里面,她的眼神让他不能去想象她死去时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用一块冰把那个冰洞轻轻掩上了。

“他们为什么要把女子和小孩也带来这里?”唐泽问。

“不知道,但我们不能留下她们,如果你留一个人族在这冰原上,他们就会再招来一千人、一万人。”

巨人们在冰河上砸开窟窿,把人族们丢了进去,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在冰水下,唐泽十分后悔参与了这次出征。

回去的路上,唐泽一直在想,那个小女孩没有了父母,她会怎样活下去?不过他想,也许他不用担心那么远的问题,也许那个小女孩根本就没有力气推开那块挡着洞口的冰,一到晚上,寒冷和风雪就会把那块冰和整座大山连为坚实的一体,再没有人会知道在山中还埋藏着一个无助的灵魂。

这一天,海面上又高扬起帆影,又一群人被送达了这片土地。而那时的唐泽,已经二十一岁了。

4

喊喝声在穆如寒江的身后响起,父亲一到这里,就立刻召集了所有残留和新来的人们,他站在高处号召他们起来战斗,就像他面对百万大军时所做的那样。可他面前,只有近千已经被严寒折磨得表情呆滞的老弱。父亲在分配着修补城墙,准备武器,因为每次新船的到达,就意味着夸父族的一次进攻也不远了。他声嘶力竭地吼着,但是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遥远冰山上的疯子。

连穆如寒江也嘲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再是大将军了,你面对的这些人也不是士兵,而是一群痛恨着大端朝的囚徒。一路上的屈辱你还受得不够吗?一切都完了。有人要毁了我们,他们做到了,现在任何的事都是徒劳的,没有人能从殇州活着回去,从来没有过,也没有人能建起那座冰城,为什么要挣扎呢?明知道最后都是要死,还不如死得痛快一些。

穆如寒江倒在冰面上,呆望着天空,父亲的声音离他那么遥远,寒冷渐渐侵透了他的身体,天空蓝得可怕,那么地刺眼,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好像已经蒙上了一层冰,他想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被封进了一个冰壳里,就这样永远冻结下去,也很好。

有人在摇晃着他,但呼唤声却像来自天边,他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真的眼前只有一片朦光。

5

“这孩子命苦,刚来到这里眼就被雪刺坏了,这将来的日子怎么过。”洞穴中,他听到自己母亲的哭声。

母亲啊,你还不明白吗?为什么还要苟活下去,为了让那些人看到我们的痛苦,看到我们为求生而可笑地挣扎?看不见了,这样正好,他可以不用看到那片揪心的空旷的白色,那是比死亡之黑更可怕的颜色。

他的眼上明明没有冰壳了,但他却总觉得有什么罩在上面,只能看到透过的光,却看不清一切,他不由总是用手去抠它,有时暴躁了,就愤怒得想把自己的眼珠抠出来。总是他的母亲冲上来死死地抱住他,“江儿,你要杀就杀我吧,不要伤你自己。”

“为什么!”他暴吼着,“让我去死了吧。为什么还要在这种鬼地方像猪狗一样地活下去!”

父亲猛冲上来,一掌打在他的脸上。

“死?想死太容易了,你现在就去!我穆如槊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给我滚!”

母亲上前死死拉住他:“你疯了,孩子他已经这样了!”

“我的兄长,在战场上被火熏瞎了双眼,百千的敌军围着他,他也是站着死的!”穆如槊暴吼着,指向穆如寒江,“你要死,也去给我死出个样来,去和夸父族作战而死吧,不要让我看见你被吓死在这里。”
穆如寒江心中愤怨交织,他哆嗦着猛地向洞外风雪中冲去。父亲的声音仍响在耳后:“谁也不许拦他!”

6

穆如寒江奔出冰城,在严寒中跌撞,他只能凭冰面在月光下的反射判断眼前是平地还是裂口,但他不想再回头,父亲将军当得太久了,他的眼里,所有人都是士兵,天生就该服从命令冲上去战死,却忘了自己是他的儿子,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可他仍然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像英雄一样死,而不在乎他心中有多么煎熬。

殇州的夜晚,连厚厚皮毛的巨熊也不敢走出冰穴,穆如寒江一直奔跑着,他知道一停下就意味着冻死。而他也清楚,自己是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可他终于是力竭了,摔倒在冰面上。他翻过身来,眼前却幻化着奇异的色彩,像光在冰面上游动。

他慢慢才想明白,那是天空的星辰光缦,那些巨大的星辰飘浮在天空中,扯着几万万里长的飘带,它们由光和尘组成,有着各种颜色。只有殇州这样纯净无云的天空,才能看到星空的全貌,是这么壮美。

他就要死了,他死后,会融入到星空中去吗?

少年神志渐渐地模糊,仿佛身体正在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却有一种声音在他耳边轻响着,仿佛冰块相击般的清脆,越来越清晰,从远而来。

穆如寒江一下坐了起来,那是马蹄声!

是父亲来找他了?但少年立刻想到这不可能。没有任何一匹马被送到北陆的殇州,殇州是没有马的!

可那分明是马蹄声,穆如寒江在马背上长大,他怎么会听错。

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长嘶,穆如寒江看见一个银白色的影子从自己的身边跃了过去,它身周裹着浓烈的光焰,他感到一股热潮扑面而来。那是什么?可是那个影子那样的快,它瞬间就要远逝在冰面上。穆如寒江急得大喊:“你等一等!”

那影子竟真的慢了下来,它转身回头,望了望穆如寒江,又嘶鸣一声,继续奔去了。

穆如寒江这时已顾不得绝望,这发现震动着他,让他重新有了力气,他又坚持着向前追去。

不知行了多久,穆如寒江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那声音悠长而宏大,震撼着冰面,却像是从地下升上天空。他很快发现,那是冰下的巨大水柱直射向高空的声音,它们隔一段时间就喷发一次,有许多眼,分布在眼前无际的冰原上,水柱是滚烫的,带着白汽,但喷到高空中,落下来时已被寒冷凝结成许多巨大的冰块。他越向前走,这些冰块就越密集地落在他四周,带着尖厉的呼啸,把冰面砸出裂痕。但穆如寒江却已不再惧怕死亡,他径自地向前走去,而脚下的冰面也变得越来越薄,还有无数的裂缝,冒出炽热的气。穆如寒江看不见路,他干脆闭上眼睛,只照了心中的直线向前,不论到来的将是什么。

突然眼前的冰面裂开了,冰块向空中飞散,这回冲出来的不是热气,而是一个巨大的人影。他在穆如寒江面前越升越高,直到遮蔽了星空。

“喔什空卡!”穆如寒江感到自己正在空中升起,那巨大的声音从高空而来,却越来越近。很快,他能感到那如疾风般的呼吸。

“不怕死?”这一句问话却用的是人族的语言,“来到这里。”

穆如寒江摇摇头。

“一定会死,因为——踏足了——我们的大地。”夸父巨人的语言简短却如重锤直落。

“我们只是想建起一座城!”穆如寒江大声喊。

“有第一座,就会有第二座!”

“那又怎么样!”穆如寒江愤怒地喊,“你也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只要你杀不完,我们就会把城建起来!”

夸父族巨人仰天大笑,他的声音几乎要把天上的星辰也震落下来了。

“永远不会有人族的城市。等其他部族的战士十天后进攻冰城。这次不留任何活者,要让你们永远放弃踏足殇州的希望。”

那巨手把穆如寒江抛在冰山上,大步离去。

TOP

穆如寒江突然明白,他和他的家族,这殇州上的所有人,只有十天的时间了。

7

巨大的木架在穆如族男子的号子声中慢慢耸起,巨冰被运上城头。

一旁的旧城民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不知这么做有何意义。人族花一个月时间建起的,夸父族一瞬间就能毁去,只有放弃建城,才能换来活下去的希望。

“都去建城!”穆如族的男子喊着。

“怎么了,穆如世家的将军们?”一老者冷笑着,“你们现在和我们一样是奴隶了。这座城是不可能建起来的,一开始建设,巨人们就会来到这里,踏平新建的一切,杀死所有的精壮。我在这里已四十年了,历年被送到这里来的囚徒民夫,加起来有几十万了,可现在呢?他们在哪儿呢?你们也会消失的,不过我不想白费力气。”

“动摇军心者,军法处置。”穆如槊说。

老者头颅上冒出血花,他倒在地上。周围的人惊叫起来。

穆如槊站上高大的冰块,大声喊着:“你们不敢战斗,相信了强者不可战胜,那么,我就用强者的法则来制约你们!你们以为不建城,就能多活几天,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们,不建城的人,就会立刻死!”

“混蛋!你还指望着建起城来向皇帝邀功回到东陆去吗?”有人跳起来,“别想了,你们回不去,大家都会死在这儿。”

“也许是这样。但是奋战的,还可能活着;等死的,不会有任何希望!他们连墓碑也不配有!”穆如槊喊道,“少废话!都给我上城!这是战争!这是军令!”

这是战争?这句话震动了冰城中所有的人。他们并不是流放者,不是等死的人,而是一群士兵么?原来除了在冰洞中等着饥寒而死,等着被夸父巨人找出来摔死,还有另外一种死法,就是作战到死。

8

穆如寒江发现自己站在一块极大的冰面上,这绝不是回家的路。

想到若从空中俯视,这冰原本应该是方圆千里的巨大湖海,他就惊叹于那种无可抗拒的力量。

穿过温泉地带时,他取了些热水凝成一块冰板,使他可以在平坦的冰面上滑行,省去了许多的力气。温泉融化了冰雪,露出了黑色沙泥上生长着的奇怪菇类,他也不顾是否有毒,拿来吃了,缓解腹中的饥饿。

眼睛红肿刺痛,一直在流泪,但这反而让他能在擦拭泪水的间隙看得清楚一些,虽然泪水几乎要在脸上结成冰壳了。

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条痕迹,横越了整个冰海。

他走上前,看着那在千万年的坚冰上刻出的痕迹。

那是马蹄的印迹。

可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在连斧凿都难以打出白印的古寒冰上印出足迹呢?

穆如寒江沿着足迹一直向前走去。直到他站在一堵不见头尾的冰墙之前,那像是眼前的整个冰原突然裂开升起了百丈。只有一条竖直的裂口,通向冰原的深处。

他没有思索,向裂口中滑去。数里后,他突然发现冰面开始倾斜向下,冰板越滑越快,他明白,若是冲下坡去,再想攀回来可就难了。但那条始终伴行的足迹却使他愿意冒一切风险。

冰面越来越陡斜,冰板疾冲直下,穆如寒江不得不紧紧抓着它以免滑落,手指已经要冻得没有知觉了。他看见头顶的天空已经被冰层所取代,然后越来越暗,他正在深入古冰层的地下中心。

当一切都变得黑暗,他已经来到了巨大的冰层之下,连光也再也透不进来。穆如寒江心中也空荡荡一片,他什么都不去想,没有恐惧,没有期待,只等着改变的到来。

终于,当地一响,冰板冲到了平地上,他接着向前滑去,前方有光芒渐渐亮了起来,最后一团光刺痛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也使他无法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在这地下的冰湖边,有一片马群。

那不是普通的马,它们的足上升腾着炫目的火焰,所立足的地方,冰面就渐化为水,这些融水汇入了它们身边的巨大冰湖,而这地下冰层,正被这无数奔跃的火光所照亮着。
穆如寒江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马群。它们是如此美丽,宛若天神,而这里温暖如春,湖边生长着青茸与奇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惜一切所要寻找的是什么,是生存的奇迹。如果有一种力量能把殇州变得肃杀极寒,那么也必然会有一种生命能无视这种力量。他终于找到了。

如果族人们来到这里,他们就能活下去,而且有了马与火焰,殇州冰原再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

但马群突然变得骚动起来,它们开始向湖中跃去。

它们要逃走吗?穆如寒江的心一下揪紧了。如果它们离去,这里会重新变得寒冷死寂。穆如寒江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在寻找头马的踪迹!征服了它,就能征服整个马群。

穆如寒江终于看见了它,它立在马群的边缘,高大雪白,四蹄的火焰向四周喷射着光环,在冰面折射下,宛如神兽。它不像普通马群的头马那样领着马群奔走,而是站在那里,像是准备最后一个离开。

穆如寒江撕开衣裳,绑成绳套,慢慢移向它。它也看见了穆如寒江,但它高傲地站着,相信这异类没有力量捕捉到它,仍在等着幼马们奔过它的身边汇入马群的中央。

穆如寒江移到离它十数尺时,突然跳上冰板,疾滑过去。那头马一愣,发足要奔开,但是横在前面的马群使它无法疾奔,穆如寒江眼见滑近,猛地把手中套索甩了出去,但那马灵活一闪,套索落空了。

前路被马群挡住,那头马转身向穆如寒江冲来,四蹄喷涌火焰像是要踏碎他似的。穆如寒江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到了,他猛地向前一蹿,双脚向前,在冰面上滑迎而去,这时那头马高高地跃起来,从他头顶跃过,穆如寒江在滑向马肚下的那一瞬,把套索抛了起来,头马正好撞入其中。

接下来的事穆如寒江做过许多遍,他平日里正以驯服烈马为乐,他紧一拉那绳索,一借力就在冰面上弹了起来,翻向马背,但这神奇骏马的灵活超过了他的想象,它向旁一跃,穆如寒江就摔落下去,臂肘重重撞在冰上,让他怀疑自己的手骨要断了,左手一时失去了知觉,那套索从手中滑开了。穆如寒江用右手紧紧抓住绳索,在冰面上被拖行,在湖边的冰岩上碰撞着。

“不能放手……不能放手……”浑身的剧痛使他发抖,他能看见自己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血痕。但他知道,自己右手中握的,正是自己和自己全族唯一的希望。

头马正移入马群,无数马蹄在他身边飞闪而过,他随时都会被踏碎。而马群正向冰湖奔去,如果落入湖中,他现在的伤势几乎无法让自己浮起来。

绳索终于离开了穆如寒江的手中,向远处飞速离去。所有的希望,正都随着这绳索远逝而去。

“不!”穆如寒江大吼了起来,他突然从地上一个翻身弹了起来,纵得如此之高,像豹子跃腾在空中,他跳上了身边奔过的一匹踏火驹,紧紧地抱住它的脖子,向头马追去。

“我一定要捉到你!”少年狂吼着。

9

夸父族的影子在远处的冰面上出现了,慢慢移来,像沉默的死神。当他们走近时,就意味着崩塌与毁灭。

“五十……七十……一百……还有……”望者惊喊着,“足有三百多巨人,是以前的好多倍,这次他们不仅想毁城,还想杀光我们!”

穆如槊在冰城城头凝望着,缓缓说:“发石。”

呼啸的巨冰从城中被抛了出来,在空中飞旋着落向巨人们。巨人们仍在缓慢地走着,显得毫不在乎。冰块落在他们脚边飞溅起碎片,有些直冲向他们的面门,那巨人举起手来,轻轻接住那在人族看来势不可挡的巨冰,又扔回城中。

阻挡巨人们看起来是徒劳的,一些边缘锋利的冰块划伤了他们的手臂或脸颊。他们毫不在乎地一挥手,把大颗的血珠甩到城墙上,连进攻的脚步也不屑于加快。

城中只有用仅有的粗木组装起来的三台发石机,而还没投掷两轮,有一台就绳索崩断散了架。人们都很明白,这没有用处,除了激起夸父族更大的怒火。但他们仍在竭力地投掷,几十人拉动着那数根长绳缠绕出的巨索,大声地呼喊着:“再一轮,一……二……三,放!”仿佛要把一生最后的力气都用在这里。这是他们在死前唯一能表达愤怒的方式了。
穆如槊站在城头上,看着那为首的巨人正遮蔽他眼前的天空。

他看起来是这些夸父的首领,比所有的巨人都高大,可以轻易地从冰城墙上跨过,他正低下头来,俯视他脚下的渺小众生。

穆如槊抽出他的箭,那箭杆是他亲手精心削成的,没有羽毛可作箭翎,箭尾也是木刻成的,铸造箭尖的铁是从全城铁器中挑选敲铸而成,没有真正的熔炉和铁匠,几乎全凭人力的敲打和磨砺,这也许是穆如槊这一生用过的最费人工的一支箭,他再用不起第二支这样的箭,也许也没有机会再用。

他拉紧了弓弦,那铁片包裹的弓背在格格地响着,这不是他平时所拉的铁筋银胎的强弓,若是他的弓还在,他可以射落天上的雄鹰,但现在,他不知道这弓能支撑他把弦再拉开多少。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他祷告着这弓不要在力未蓄满前断掉,瞄准了那巨人的眼睛,夸父族唯一的要害之处。

那巨人怒吼着,高举起了他的石斧。当那重千斤的巨斧落下时,这冰墙也将崩碎。但穆如槊不躲避,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这机会已经来了。

箭离弦而出!直向巨人的右眼。

箭扎入了巨人的眼睑之下,他暴吼一声。穆如槊叹了一声,没能直中眼瞳,这毕竟是一支没有箭羽的木箭啊。

这箭射出的同时,巨人脚下巨大的冰陷阱崩塌了,在飞溅的冰雾中,巨人的身子直沉下去,落入巨大的冰裂缝。这时,他的面孔就在穆如槊之前,离他只有十几尺,巨人的鼻息喷到了穆如槊的脸上。

穆如槊已经搭好了另一支箭,瞄向了巨人的左眼。

如果射瞎夸父族首领的双眼,也许能使夸父族惊慌退却吧,这是人族唯一可能取胜的机会,尽管是这样渺茫,而即使夸父族不退却,他也要让这个巨人脸上永远留下创痛,让他们将来再回想起与人族的战争时,也永远忘不了这一箭!

巨人的眼睛怒睁着,那眼光把穆如槊整个笼罩。这是绝不可能失误的一箭,穆如槊仿佛又回到了万马争锋的战场之上,弓弦拉满,这一箭就要奠定战局的大势。

但他听到了“咔”的一声响。

箭射出的那一瞬,弓背折了。

他再小心翼翼,还是稍微多用了一分的力。

而这一分的力,折断了他的弓背,也毁掉了这场战争和所有人的命运。

那箭仍然向巨人的眼眸而去,但在还有数寸的地方,它用尽了最后的力道,跌落下去。

穆如槊叹息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

周围仍然是人声呼啸,但他耳中只有寒风。这是第一次,他在战场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指挥过无数次的战局,多少次的身临险境,多少次的冲破重围,越是敌强奋战越酣,从来不曾心灰意冷。但这一次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再没有金翎箭,也没有铁胎弓,他没有了那支随他忠死奋战的铁骑,没有了世代不败战将的光辉,连他最寄厚望的儿子都离他而去。

看着面前巨人因为愤怒而撑起的身躯,他的巨斧高高扬起。穆如槊却没有躲避,他甚至连空中正将落下的巨斧也没有去看,心中只若隐若现地想着一件事。

“我的儿子,他会回来的。”

10

穆如寒江看到了冰城崩塌下去的那一幕,这时,他的战马还在数里之外!

“冲——锋——”他忘乎所以地狂喊着,仿佛自己率领的是十万的骑兵。

巨人们都转头向北方看去,并不是因为听见了他的喊声,而是听见了那撼动冰原的轰鸣声。

踏火马群奔涌而来,它们鬃发像旗飞扬,足下驱动着火流,奔过之处,冰面变成了大河。千万骏马挟带着火、风、浪涛与冰块,势不可挡。

本从不知道惧怕的巨人们也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火流转眼冲到了冰城之下,巨人们看着火焰包围了自己,他们惊慌地退后着。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