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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出个损招

杨凌摸了摸鼻子,讪讪地回到椅边坐了,实在无聊之至,忽地想起今天的事情,赶紧在自已的书箱中翻了起来,那本厚厚的《大明律》果然亦在其中,便捧起来细细看了起来。

    正翻着有关诉讼的条例,韩幼娘又捧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来,杨凌不禁掩卷长叹:“封建社会的男人,可真够男人哪,现代社会上哪儿享受这待遇去?”

    那时普通店铺做工时间不象现在这么紧凑,中午休息时间极长,大约现代的下午两点多钟才继续开工,所以杨凌喝着热水翻着书,韩幼娘便坐在炕沿儿上做着针线活儿。

    手指灵巧地在针线上打了一个扣儿,舌尖儿一舔线头,穿过针去,她一条腿搁在炕上,仔细地缝起了衣裳,时而还温柔地瞥一眼正专注地翻着书本的丈夫。

    杨凌翻了半晌,细细琢磨了一阵,倒未在书中找出有利于马昂的条例来,看来办法还得着落在自已从后世学来的那些冠冕堂皇、损人利已的‘太极拳’功夫上。

    他抬起头上长长地吁了口气,恰看见韩幼娘将棉袍凑到嘴角,有牙齿咬断了线头儿,可是一双眼睛却甜甜地看着他,与他双眼一经对视,却又立即慌乱地闪了开去。

    望着这个才十五六岁的俏丽少女一副小妇人模样,饶是杨凌打定主意只把她当成个可亲可爱的小妹妹,仍是禁不住心中一荡,这种温馨的感觉,是自已九世轮回以来从来不曾有过的,在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生活的节奏缓慢悠闲,岂不正是自已梦寐以求的生活么?岂不正是自已苦苦追增、应该珍惜的温情么?

    韩幼娘低着头纳着针线,察觉到男人一直在看着她,心头忍不住发起慌来,手上一乱,“哎呀”一声,针尖儿刺中了自已的手指。杨凌连忙摞下《大明律》,抢过去握住了她的小手,只见食指上沁出了一滴鲜红的血滴。

    杨凌四下张望了一眼,这才省得古人为什么刺破了手指要用舌头去吮了,倒不是他们懂得唾液可以消毒,而是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擦拭血迹的,总不能用衣服去擦吧?于是他也有样学样地将韩幼娘的手指放到嘴里,轻轻地吮着,舌尖一挨着她的手指,韩幼娘的身子就是猛地一抖,顿时红霞上脸,热气盈人。

    杨凌薄嗔道:“看你,上午在外边做工,在家里还不歇歇,这又是做的什么?”

    韩幼娘垂着细细密密的眼睫毛儿,乖乖地任他轻轻按着自已的指肚,怯怯地说:“快过年了,你还没有一套像样的袍子,我想着你是有身份的人,这样子出门岂不叫人笑话,所以赶着给你做件新袍子”。

    杨凌喟然一叹,越是相处得久,越觉得自已亏欠她良多,那种心疼的感觉,好象不知欠了她几世的情了。他无言地紧了紧手,绵绵切切的情意波及他们的全副身心。

    杨凌轻轻抚摸着这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儿的小手,心中感慨万千,还该是背着书包上学的年纪,却已成为一个温淑贤良的妻子了,这万恶的旧社会真令人感动啊。

    大明律规定女子十六出嫁,不过民间少有遵守的,大明的律法有的很严,动辄就是杀头之罪,但是对这一条官府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恍若不见。

    按了会儿手指,估计不会再流血了,杨凌才轻轻捏了捏手指,微笑着说:“好了,还疼么?”

    “不疼!”声音媚得很,杨凌这才发觉她眼帘微垂,神情忸怩,嘴角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俏丽而稚嫩的脸蛋儿上有种极为温柔恬静的气质,那是一种成熟的女性面对着挚爱的人才会展露出的一种神态。

    那种温柔恬和的气质是她以前从未展露过的,呈现出的那种女性的温柔气质。屋外雪花飞落,雪落无痕。韩幼娘的心儿无比踏实,那种绵绵切切的情意在她的心里荡起层层涟漪,大半年来担惊受怕、含辛茹苦的悲酸似乎在这一刹那都离她好远好远。

    杨凌也不禁看得痴了,痴痴相望半晌,这种静谧甜密的气氛终被门外一声大嚷破坏了,只听一个男人的嗓门在外边喊道:“杨凌杨公子是住在这里吗?”。

    韩幼娘“呀”地一声,这才从陶醉中醒来,忙不迭地缩回了手,杨凌微微一笑,转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纷纷扬扬的雪花顺风飘了过来,回来吃饭的片刻功夫,外边已苍茫一片。

    杨凌定晴一看,只见两个衙差手按腰刀站在门外,身上已披了厚厚一层雪,后边却有一个少女,披了件白色大氅,手中执着一把黄色油伞,大氅上端狐狸围脖白绒绒的围住了她的脖子,只露出一张素净如出水莲花般的娇俏容颜,漫天雪花中犹如仙子谪尘一般。

    这两名衙差正是锁了马昂去衙门的差人,所以认得杨凌,一见开门的果然是他,连忙拱手道:“呵呵,果然是杨秀才,小的这厢有礼了。小的奉闵县尊之命,护送马小姐来见你”。

    杨凌连忙打开房门道:“两位官差大哥,快快请进。啊!马小姐请进”。

    马怜儿绽颜一笑,颊上又露出两个动人的酒窝儿,她双手一紧大氅,当先迈了进来。两个衙差跟在后面进了屋子,顺手带上了房门。

    这间小小的屋子一下子拥进五个人,可就拥挤了些。马怜儿顺手一扯颌下的带子,解开了雪白的大氅,明眸一转,看见娇小的韩幼娘,不禁甜甜地笑道:“这位姑娘是杨兄,是你的小妹子么?”

    看见进来的是一个比花解语的大美人儿,韩幼娘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警戒之色,又听她把自已当成丈夫的妹子,顿时满脸不愉,不过夫君没有说话,她却不便抢出开口说话。

    杨凌尴尬地笑笑,有种摧残祖国幼苗的罪恶感,他结结巴巴地道:“呃她是我的这是内子”。

    韩幼娘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示威似的看了马怜儿一眼,微微福了一礼,柔声说道:“相公,这位小姐是?”

    杨凌忙道:“这位马小姐是驿丞马大人的二小姐,她和两位差大哥找我有些事情商议”。

    马怜儿有些意外地道:“原来杨兄已经成家了,马怜儿见过杨夫人”。

    韩幼娘忙道:“小姐不必客气,快快请坐,两位差大哥请坐”。

    这室中只有两把椅子,那两位衙差只好坐在炕头上。杨凌刚刚搬来不久,加上条件有限,平时喝茶也只是用大碗,韩幼娘麻利地拿出四个碗来沏上了茶水,两个役差自然满口道谢,马怜儿瞥见茶具居然是粗陋的饭碗,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略显厌恶。

    闵县令已差人将乐器店王家的事查了个明白,马大人心系儿子,虽然有闵大人关照,但是这寒冬腊月的,生怕在监牢里有什么不妥,马小姐也牵挂哥哥,于是便促请闵县令派了两个负责调查王家的差人一同来到杨家。

    听了两个差人把王家的情况讲了一遍,杨凌细细想了一番,感觉从《大明律》里,自已实是找不到什么漏洞可以替马昂脱罪,唯一拿手的就是保险理赔的“拖”字诀,只是不知是否可用,于是忐忑不安地把自已的主意讲了出来。

    马小姐也不知这法子是否管用,把眼去看两个衙差,那个满口黄板牙的大李已一拍大腿赞道:“妙呀,好一招‘拖刀’之计,钝刀子割肉,一寸寸地片呀,嘿嘿,县尊大人秉公办案、不纵不枉,他王家什么错也挑不出来,要是他靠得起,这官司非打得他家破人亡不可”。

    另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的是个班头,姓吴,他倒没象大李一般眉飞色舞,不过也微微笑道:“杨公子年纪虽然不大,不过果然精通律法、智计百出,纵是一流的讼师,也未必想得出如此妙计,如果依计行事,恐怕王家那些苦主儿要抢着撤诉结案了,只是如果他们不识相,马公子不免要在牢中多呆上一些时候了”。

    马小姐听他们说好,不禁眉开眼笑,听了吴班头最后这番话,不禁迟疑起来,她咬着唇想了想,叹道:“终究那是一条人命,说起来如果只是在牢中多呆些时日,若能平安入狱亦属难得了,哥哥平时便粗鲁莽撞,受些委曲挫挫锐气也好”。

    杨凌得到两个衙差赞许,胆气不觉一壮,脑子也活络了起来,徐徐地道:“此计虽能拖得王家主动撤诉,既救了马公子性命,又不致使闵县尊的令誉受损,不过如果王家咽不下这口气,拖上一年半载也是有的,所以在下还有一计,马小姐”

    他凑近了些,手遮着嘴巴对马怜儿低语几句,马怜儿听了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嫣然道:“不愧是读书人,端得是好计谋”。

    她这一瞟眼神儿大是妩媚,那一瞬间展露出来的风情看得杨凌目光一凝,马怜儿注意到了,吹弹得破的脸颊上不禁泛起一丝淡淡的晕红来,看得一直只注意着两人的韩幼娘忽然有点儿酸溜溜的。

[ 本帖最后由 高西 于 2008-10-19 22: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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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折腾不起


翌日,王家一门老小、街坊邻居和杨凌又被带到了大堂之上,昨夜得到衙差回报,又由马怜儿按照杨凌的主意仔细教了半天的闵县令已成竹在胸,那些文诌诌的言辞他说不上来,不过这个老兵油子本来就是没理讲三分的人物,自可以自已的语言来貌似公正地断案了。

    马大人躲在闵县令身后屏风后面听审,待马昂被押上堂来,闵县令一拍惊堂木,对王家二子和气地道:“王大王二,昨日本官当堂从你父身上搜出马家小姐的珍珠,王老掌柜见财起意,贪墨别人的珍珠,这事儿你二人可有异议?”

    “这”,王大王二对视一眼,不知县太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兄弟互相递了个眼色,对闵县令道:“老爷,家父与马昂发生争执时小的并不在身边,是否家父见利忘意、又或马昂蓄意陷害,小的实实不知”。

    马昂跪在堂上,怒气冲冲地道:“放屁,难道老子冤枉他不成?那老东西收了我妹子的珍珠便矢口否认拿过,蓄意骗取我家财物”。

    闵县令啪地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官不曾向你问话,再敢胡乱插话,就掌你的嘴!”

    马昂哼了一声,气鼓鼓地不说话了,闵县令笑眯眯地摸着络腮胡子道:“如此说来,你们说令尊被马昂殴打致死,也非亲眼所见了?”

    王大一窒,愤然道:“老爷,我虽没有亲眼看见这凶手殴打家父,但家父一向身体硬朗,如果不是这人行凶,家父怎会猝然死亡?他见我出来制止他,还甩开家父要对我行凶,此事街坊邻居尽皆看到,可以做证”。

    闵县令嘿嘿一笑道:“这可就难办了,杨凌杨秀才当时就在那里,前因后果看得很清楚,据杨秀才所言,令尊贪墨了马家大小姐的珍珠,马家小姐的兄长扯住他与他理论,自始至终不曾对他施以拳脚,依此看来,令尊是年纪大了,体虚气弱,被人当场揭穿不义之举,羞气攻心而死!”

    王大王二听了磕头道:“大人,家父冤枉,家父”。

    闵县令摆手道:“慢来,慢来,本官话还没有讲完呢。可是依你兄弟所言,令尊身体一向很好,断然不会因为一时气恼便送了性命,当时马昂正与你父争执,随后你父倒地死亡,虽然你不曾亲眼目睹,不过街坊邻居皆可证明,自始至终与你父争执的只有马昂一人,故此杀人凶手自非马昂莫属。”

    王大王二连连磕头,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家父正是被这丧心病狂的凶手活活打死,我老父那般年纪,如何受得了他的拳脚?莫说家父不曾贪图他的财物,纵然真的见利起意,也罪不致死,求大老爷主持公道”。

    马昂一听急了,双腿一挺便要站起来,旁边两个衙役手中水火棍交叉点地,在他膝弯里交叉下压,疼得马昂哎哟一声,跪在那里动弹不得。

    马怜儿见了连忙过去扶住他肩膀道:“哥哥稍安勿躁,闵大人清正廉明,自会秉公而断!”

    马昂睁圆了双眼又急又怒道:“哥哥哪里对他施过拳脚?那老匹夫讹人钱财,他的儿子又是这般货色,摆明了是坑我,你快去找爹”。

    他话未说完,肩头便被马怜儿狠狠拧了一把,惊愕之下抬头望去,见妹妹狠狠瞪了他一眼,心中顿时有所了悟,当即闭口不言。

    闵县令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个有勇无谋的蠢材,要不是看你父亲和我同在这鸡鸣驿为官,真懒得救你,如果不识好歹,活该你受些折磨”。

    当下闵县令清了清喉咙,肃容说道:“本官在这鸡鸣驿两年,一向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治下一派兴旺,清誉有口皆碑,不会纵容一个歹徒,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杨凌听得直想笑,这些话不用别人来表扬,自已这么当众夸自已就够搞笑的了,偏偏这大胡子说得既认真又吃力,仿佛背书一般,不过想想后世写年终总结人人都是这般自夸,说得自个儿跟朵鲜花儿似的,也便释然。

    闵县令话风一转,提高了嗓门道:“本官自接到这件案子,昨夜便冒雪走访街邻,调查取证,并命忤作检查令尊遗骸,据本县所知,令尊身上没有外伤淤痕,故此难有因殴致死的这个这个直接并单独证据”。

    闵县令暗暗咽了口唾沫,心想:“这杨秀才从哪儿弄来这么拗口的词儿,不过听着挺高深莫测的,嘿嘿!”

    他端起杯茶来抿了一口,继续道:“另据本县所知,你家是两年前从闽南迁来此地,令尊去年秋上曾经大病一场,所以身材一向硬朗之说殊不足信。

    另据酱铺何老实交待,你父对他说过迁来此地途中曾在湖广被腹蛇咬过,曾经为此拖延了十余天行程,因为着急行程,未曾完全康复便即重上路程,这些都可能埋下致死之因。

    为了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纵一个坏人,本县决定,马昂收押看管,此案不曾问明之前决不开释,同时着忤作对令尊开膛验尸,察验是否有内伤。同时,你家要寻找去年给令尊大人看病的郎中,讨来当初下的药方,以证明令尊的病不足以留下致命后患。

    另外你家要速速谴人赴湖广,寻到当初为你父看病的郎中,索取当初治病的方子,当然,还要请府城名医拿出体内腹蛇余毒未清、不会致死的鉴定,本县当会据此判马昂的死罪”。

    “啊?!找去看为老爹看病的郎中,这个倒好办,去府城请名医来,这个也勉强办得到,只是还要远赴湖广,去找当初开方的郎中,万一他已迁居别处,千里迢迢岂不白走一场?”。

    闵县令阴阴一笑,这还只是第一招罢了,若是王家一发狠,真的千里迢迢把郎中的方子拿了来,便安排马昂抗诉,便要王家再去一趟湖广,取药房的证明了,再不行还可以打发他兄弟二人回祖籍找当地官府、地保出具的老父一向身材硬朗的文书嘛。

    总之是路程折腾得越远越好,要的证据越细越好,既显得自已审案谨慎、重视人命,又折腾得他不厌其烦、精疲力竭,直至放弃追究为止,此为保险理赔惯用伎俩之一。

    王大王二目瞪口呆,还待申辩几句,闵县令已经双眼一瞪,啪地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来啊,把疑犯马昂押回大牢好生看管,其他人等各回各家,待苦主王家寻来证据,本县再升堂问案,退堂!”

    众衙役轰地一声喏,当下便有两个长得粗壮的役差奔将出来,如狼似虎地拖起马昂出去。这一番凶神恶煞的做作虽是针对马昂,却也吓得王氏兄弟胆为之寒,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

    王家兄弟回到家中相对无言,若说就此罢手实在心有不甘,商议了两日才决定由王大收拾行装赴湖广一趟,待取回证据再往府城请人,家里由王二先料理生意。

    正商议着,王大的老婆急匆匆地跑进来,焦急地道:“相公,我道咱家这两日没有客人上门,还当是刚刚出了人命,年节上乡亲们有所顾忌,却原来驿丞署的人到处胡言乱语,说咱家做生意以假充真、以次充好,强买强卖,不但闹得鸡鸣驿尽人皆知。听说那些杀千刀的驿使们各处传递公文,也到处造谣,便连外乡人都要知道了。如此下去,咱家哪里还有生意可做?一家人岂不是只有等死了么?”

    王氏兄弟听了大吃一惊,做生意的最怕落下个不好的名声,驿丞署在本地造谣还不算,利用他们百十来个信使南来北往的便利到处胡说,那王家乐器行只有关门大吉了。

    王家在此地没有田产,全靠经商为生,家里虽较普通农人为富,但那时重农轻商,社会地位比之农民尚有不如。

    大明朝廷就规定,农民可以和有功名的人一样穿丝绸,但是再富有的商人也是没有这个待遇的。所以尽管农民买不起丝绸,富商买得起却不准穿,就算那些家财万贯的商人也只能在家里绫罗绸缎,出门的时候仍然要换上粗布衣裳,否则给人告到官府便是大罪。

    因此上王家打官司,本来就处于劣势地位,若是再把生意搅黄了可就得不偿失了。看看这一大家子人,难道为了已死的人要闹得一家人活不下去?

    这一来两兄弟把官司打到底的念头便淡了些,想想年关将近,这时出远门也不妥,不如两兄弟先好好打理店面,等过完春节再说。

    两兄弟一齐跑到前堂招揽生意,过了两日不但一笔生意做不成,又听到传言说王老爷子讹诈他人钱财,被人当场揭穿羞愤而死,王家两个儿子比他老爹还要贪财,寒冬腊月的,将老爹的尸身扔在忤作房不管,任由忤作开膛剖腹、剔骨验伤,想诈取一些钱财,。

    常言道:人言可畏,别人哪管什么真假,总之别和他们来往坏了自家名声便是,所以本来一些非常友好的街邻这两天看到他们神色也变得怪怪的,渐渐地开始疏远起来。

    两兄弟愤愤不平地去求见县太爷,却听说刘家坪因为雪大压塌了三户人家的房子,爱民如子的县尊大人已经前去安抚救济去了,待第二日再去,又听说县尊大人去宣府调运本地官衙、驿丞署的冬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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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王二去府城上货,王大坐在柜台里望着街上的行人发呆。店里冷冷清清的,去年这时候,一些秧歌、高跷队还有寺庙、戏班总会来买些应景儿的便宜乐器,今年到现在还一件都卖不出去,总不能上街去拉人吧。

    王大愁得一筹莫展,仔细想想老爹总说有胸闷的毛病,去年那场大病就是因为忽然晕厥,如今忤作验尸身上没有伤痕,莫非真的是因为羞愤交加、心堵气促而死。如今闹得王家乐器行声名狼籍,眼看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风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怔仲地想着心事,忽地有人拍了拍柜台,笑呵呵地道:“王大啊,发的什么呆呢?盘算着置办些什么年货么?”

    王大一抬头,见一个青布袍子的清矍老人满面微笑地站在柜台外,连忙起身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道:“吴老板,你老怎么有空儿来了?快快请进。屋里的,快沏壶好茶来”。

    这位面目清矍的老人叫吴杰,五十出头,是川陕一带来京城附近做药材生意的商人,那财势远非王家可比。鸡鸣驿是他周转药材的集散地,是以一年倒有半年在此地盘桓,这里做生意的人大多认得这位出手阔绰的吴老板。

    吴杰笑吟吟地在椅上坐了,说道:“忙个啥,这不快过年了嘛,忙完了这桩生意就要回去过年了,路过你这里顺道来看看,怎么今天你坐柜台呀,瞧瞧,还是不会张罗呀,门前冷落得很呐,你爹呢?”

    王大脸色一黯,强笑道:“唉,吴老板,不瞒您老,家父前几天刚刚去了”。

    吴杰吃了一惊,失声道:“怎么会?我离开这儿去陕川进药材时,王老板身子还蛮好的嘛,怎么去年那个胸闷气短的老毛病又犯了?”

    王大的老婆斟了壶茶出来,也是满面愁容,见了吴老板强笑着见过礼,斟了杯茶又退到后房去了。

    吴杰从袖筒里掏出他那翡翠嘴儿的旱烟袋,从系在腰带上的荷包里掏了袋掺了药材的烟丝,用火煤子点燃了,悠悠地吸了一口,眯起眼睛道:“王老板望七的人了,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王老板也算是寿终正寝,算得上喜丧了,我知道你们兄弟二人孝顺得很,来来来,坐下,别伤心了,给我说道说道”。

    王大将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其间自然隐瞒了从父亲身上搜出珠子的事来,末了恨恨地道:“父仇不共戴天,吴老板,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说,这仇我要不报,还不得被街坊邻居戳着脊梁骨给骂死?只是如今咳,他马家势大呀,到处造谣搬弄是非,所以才,您也看到了,就连客人都不上门了。县尊老爷又不在府里,我看呐,他嘴上说得好听,也象是官官相护,有意偏袒马家呀”。

    吴杰听了冷笑一声,吧嗒了口烟道:“什么象是?这不明摆着么,人家就是在帮着王家呢”。

    王大听了又惊又怒,恨恨地一拍大腿道:“我就说嘛,又要我们找郎中、找药铺老板,我们去找县太阳,他又总是不在,这这,嘿,他这是逼着我抱着大明律进京告御状啊”。

    吴老板抽了口烟,翻着眼睛道:“你还以为这是洪武年间呐?进京告御状?亏你想得出,皇帝住在紫禁城中,重门叠户重兵把守,你见得到吗?就算见到了又如何?人家县太爷可没说不办这案子,人命重于天,审慎断案原本没错,到时说不定皇上还要夸奖人家闵大人办案谨慎、不草菅人命呢,到那时判你个诽谤朝廷命官、欺君枉上的罪名,那可是满门抄斩、祸灭九族的大罪呀”。

    王大听了如此可怕的后果,不禁骇得毛骨悚然,半晌方吸着凉气道:“我的乖乖,亏得吴老板你出言提醒呀,我见识少、没见过什么世面,要不是听您老一席话,可就给自已招来天大的祸事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吴老板微微一笑,悠悠地吐出口烟来,看着那烟雾袅袅升起,慢慢地道:“王老弟呀,老哥哥也说不上什么见识,不过走南闯北,这种事听得多了,见得多了罢了。常言道民不与官斗,又有句话叫民心似铁、官法如炉,这件事上你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就算官司打上金孪殿去,也未必奈何得了人家,现在反闹得自家过不下去,我有几句良言相劝,不知你肯不肯听呢?”

    王大听了连忙端起壶来给吴老板又续了点热茶,毕恭毕敬地道:“吴老板您请说,不瞒您说,我这两天心里头啊没着没落的,那可真是如骑虎背、上下不得呀,你老有什么好主意,还请您老看在死去的家父面上,不吝指教呀”。

    吴老板呵呵一笑,将烟袋锅儿在椅子腿上轻轻地磕了磕,轻轻放在桌上,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道:“说起来这事儿原本就是不明不白的,你虽有证人证明那马昂与你争执时,王老板死在一旁,可没有人为你证明那马昂动手打过他。那位杨秀才是有功名的人,他又是从头至尾一直在场的人,要是我做县太爷我也不能就这么定人家的罪,所以你还真怪不得人家闵县尊。

    如今事情搞成这样,王老弟啊,我说句公道话你可不要见怪,王老板是望七的人了,逝去原也是本身中事,我知道你是孝子,并不是诚心想拖上人家一个后生陪死,可要真是冤枉了人家,你这不是给你爹增加一身罪孽吗?

    再说你拖家带口的住在这儿,真要得罪了马驿丞,人家可是刚刚上任,还有几年好做呢,你斗得过人家吗?何况这案子旷日持久,拖得你家破人亡不说,还累得你老父亲尸骨不得入土,这寒冬腊月的就摞在忤作房里,说不得还在开膛破腹、剔骨验伤,他把你兄弟俩拉扯大,最后死都落不得一个全尸啊,你于心何忍呐?”

    王大听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抽抽噎噎地道:“吴老板,您老给出个主意,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吴杰微微一笑,说道:“你若真有一番孝心,那么王老爷子就是安享天年、无嫉而终,谅来那昧人钱财的事无论真假,马家都不会再不识趣硬要追究。

    不过虽然你爹不是被人打死,可是做生意发生些争执,年老体衰气愤之下致其死亡的诱因,马家还是脱不了干系的,若不重罚也难出你的气,在乡邻面前更加说不过去。依我看,不如叫马家赔你几十两银子,一应殡殓之费,也都要他支付,这件官司这样处理,你看如何?”

    王大听了低头不语,沉吟半晌才吃吃地道:“这个如果这般处理,不会让人耻笑我兄弟谋取钱财、置老父大仇不顾么?这话,让我如何如何说得出口?”

    吴老板眼光一闪,刚要再进一言,一人骑了头驴子走到门前,跳下驴来把缰绳拴好,跺了跺脚沉着脸冲进房来,王大抬头一看,正是兄弟王二,忙站起来道:“二弟,你回来了,怎么?”

    他向外边张望一眼,诧然道:“不是要你进一批竹哨竹笛、铜锣、铜钹么,怎么你空着手回来了?”

    王二向吴老板拱手道:“王老板,您好。”然后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哥哥的椅子上,愤愤地道:“进的什么货?柳老板要我们现银交易,不肯赊货了”。

    王大奇道:“怎么会?咱家去年头次和他做生意,都肯赊货给咱们,如今打了一年多交道,从不曾欠过他银子,怎么好端端地要现银交易了?”

    王二道:“还不是因为马家那杀才,也不知是哪个嚼舌根”,他说到这里忽地省起吴老板还坐在屋里,连忙闭了嘴。

    吴杰啜了口茶,慢悠悠地站起来道:“这几天生意忙啊,老夫也不多坐了,这就回去了,二位咱们年后再见啊”,他笑着向王大王二拱了拱手,施施然走了出去。

    王大听了兄弟的话,愣愣地发了半天怔,一见吴老板已转出视线去了,不由得恨恨地一跺脚,赶紧追了出去,在后边喊道:“吴老板,您请稍等,实无比您的主意更好的办法了,只是这事儿,还请您老人家代为斡旋一番,请您老一定要帮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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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首席师爷

杨凌坐在签押房里,望着面前堆集的一堆案卷发呆。他很想马上投入工作,可是就象一个外行人乍对着堆得一人多高的烂鱼网,千头万绪,根本不知从何处下手。

    如果你想想县太爷负责的工作就知道了,可不仅仅是电视上看到的没事坐在七品正堂上拍拍惊堂木呀,一县的财政呀、税收呀、交通呀、律法呀,所有的一切都要县太爷来拍板,本来县太爷除了县丞、主簿,还有一堆刑名师爷、钱粮师爷、刀笔师爷,现在闵县令这个半吊子县太爷一股脑儿全丢给了杨凌,就算是一个富有经验的绍兴师爷,怕也一时要心忙脚乱。

    签押房是串糖葫芦般的三间平房连起来组成的,通常县太爷的师爷、幕僚们就在这里阅览公文、处理政务。签押房前边就是县太爷问案决事的七品正堂,而后边则是县太爷一家的住处。

    自从帮助马家解决了人命官司,闵县令对他大为赞赏,当下便请他到府上担任师爷。杨凌正愁自已无所事事,被一个小姑娘养活着忒也无耻,当下欣然应允。

    不过由于韩幼娘那哀怨的眼神,他只得对闵县令言明,做师爷也只是权宜之计,待来年大考,还是要去省城参加乡试的,闵县令也一口答应。

    其实他自知命不久矣,平时向人打听也知道那时就算考上状元,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留在京城做个翰林编修,能马上外放个知县就了不起了,根本没有大官可做,现在也只是出于对韩幼娘的疼爱和男人的责任感,想尽量给她留下一份家产而已,根本不想去参加乡试,只是架不住女人的柔情,韩幼娘年纪不大,可是一双幽幽怨怨的眼神儿,足以让他改变主意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闵县令是大兵出身,带过来的亲信也都是当兵的,与这一县治理实在一窍不通,县里原来的黄县丞对他不阴不阳、整天就象个泥塑木雕一般,要不是每月发饷银的时候还能看到他背着个空口袋跑来领米领钱,简直就看不到这个人的影子。

    亏得鸡鸣驿民风淳朴,两年多来也没有什么大过,不过眼看每隔三年政绩大考之期将至,朝廷要考核官员政绩,闵县令虽然心眼儿粗,也不免要打些自已的小算盘。

    朝廷大考,政绩由何而来?其实不外乎两样,一个治下清明,一个是税赋及时。所谓治下清明,只要没有农民骚乱、商人罢市、书生抗议、没有大案要案,那便可以上报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盛世景象了。

    鸡鸣驿驻扎着两队官兵、再加上驿丞署、县衙门的差役们,管理之严尤胜一般的三等县,两年来倒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可是这税赋及时则不然了,由于本地是诸多商客集散之地,这商赋税银收得倒还及时,可是附近居民以山中住户为多,平时本就住处分散、不易管理,再加上山田贫脊、鞑子又时不时来骚扰劫掠一番,这粮税交纳颇不理想,大考之时不免成为闵县令的软肋了。

    闵县令做官做得浑浑噩噩,也是前些日子去了趟府城,听了上官唠叼这样事,才知道文官考核有诸多说道,正愁着不知该如何显摆自已的政绩,天上掉下个杨相公,他自然委以重任,企盼他能帮助自已弄出一点象样的成绩来。

    可是这个时代的政府运作方法实在不是杨凌所能了解的,杨凌的前世虽然做到保险公司的处长,但那时的管理架构和制度,哪怕没有这个处长,整个机构的运作也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现在则不同,几乎大事小情都要他来拿主意,杨凌闹了个焦头烂额,便连日常的公文都处理不明白,如何能有所建树。

    他直了直身子,捶着后腰愁眉苦脸地看着那一堆案卷,临近年关,递运处有一批大内采办的西域特产要运往京城,大车和骡马不敷使用,请求县衙予以解决。

    接承处接到兵部公函,近期有大军调动,要在夜间经过鸡鸣驿,这夜间开放城门、安排差役和官兵把守城门、严防有人夜间趁乱进城也需好好安排一番。

    年关将近,宵禁已经取消,有关治安、缉盗等方面的事,他是刑名师爷,自然也要安排到他身上来处理。

    烽火台的烟讯、火讯有关用料需要更换了、城郊窦家的耕牛失踪了、城西刘家坳易家养了三年的大肥猪被盗了、李家集几个地痞调戏小寡妇儿了、城北头儿郝家的孩子玩炮仗点着了贺家的柴禾垛,贺家上门理论打伤了郝家的儿媳妇,郝家告贺家上门行凶伤人,贺家告郝家引燃大火。

    更要命的是,拖欠官府税赋的农户实在太多,有的只拖了一两年,有的拖欠已达十年之久,陈芝麻烂谷子,简直没个头绪。

    一开始杨凌还拍着桌子要王班头带人去把拖欠最多、时间最长的刁民洪满仓抓来,想来个杀一儆百,待听王班头告诉他上上任县太爷曾经用过这个法儿,结果逼得洪满仓的老婆上吊、洪满仓也变得半疯半颠,事情被一些文人举子知道后愤愤不平,事情闹上户部,县官罢官免职的事之后只得作罢。

    还是主簿王养正看这位年轻的同僚待人和气、办事认真,于是偷偷告诉他,黄县丞在本县呆得年头最长、他已经侍候了两任县太爷了,这位老县丞是个很有办法的人,算得上官场上的老油条了,不妨求助于他。

    杨凌听了这话咬了咬牙、买了十斤肥猪肉、一包好茶上门求教,谁料那黄县丞只是手把手地教小孙子练字,听了杨凌的来意只是淡淡一笑,尽扯些有的没的就是不肯帮他支支招儿,不过那猪肉和茶叶倒是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弄得杨凌哭笑不得。

    “唉!”想起这事儿,杨凌重重地叹了口气,有点儿心疼自已花的那二十四文钱,家里那个小丫头偶尔买点肉,都扒拉到他碗里,自已不舍得吃一口,早知如此还不如把肉拿回家给那可怜又可爱的小女孩儿打打牙祭呢。

    他提起笔来,将算好的结果写在上呈户部的公文上申报明年所需的钱粮:“鸡鸣驿一众官员衙差共计79人,驿卒158人,城内守军260人,长夫45人,驿马82匹,年支饷银7647两,马料52石。另:西城门战台出现裂痕,需予修补,计需银两116两”。

    将公文贴子拿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小心地搁在处理好的一叠公文上,门帘儿一掀开,一个青袍人举步走了进来。屋里另外几个负责抄录整理文书的小吏忙站起来道:“闵大人”。

    杨凌抬头一看,连忙也起身施礼。那人正是闵县令,穿了身寻常衣裳,他随意地摆了摆手,大声嚷嚷道:“行了行了,见天儿常见,还行个啥礼,眼瞅着时辰不早了,今天都散了吧”。

    那几个小吏忙唯唯喏喏地开始各自收拾东西,闵大人走到杨凌面前,见他已处理好了近一半的公文,不禁翘起大指赞道:“先生好本事,本县一看这些东西就头疼,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处理了一半,哈哈哈”。

    杨凌苦笑不已,他处理得的确很快,不过大多都是上承下接的东西,真正棘手的想要处理起来哪有这么快的,且不提那些陈年拖欠赋税的人要门别类,恶意拖欠的、确实家境贫寒的,这些统计调查工作就要做上许久。

    单是那些这家走失了耕牛、那家被偷了肥猪的案子哪一件要处理时不需要派几个人去,调查起来最快也得三天五天,这些散碎事情都不大,可是哪一件都要人要时间,要处理起来想快也快不了。

    以前看电视那些做官的动不动就微服私访,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看来是纯属扯淡了,一天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哪里由得他动不动就离开官衙亲自去查什么案子。

    不过这些事他自然不便向县太爷诉苦,只得连声道:“哪里哪里,大人过奖了”。

    看看那些小吏都走光了,闵县令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是个粗人,不用跟我来读书人那一套,不在公堂上时用不着这么着气。对了,收拾收拾赶快跟我走,马驿丞为了答谢你我,请我们去鸿雁楼喝酒看戏呢”。

    杨凌听了不禁踌躇道:“啊?这个大人是否先行一步,我得先回家一趟告诉内人一声,免得她在家牵挂”。

    闵县令放声大笑,一撸胡子在他肩上狠狠捶了一拳,笑骂道:“哪来这许多啰嗦,男人嘛,想回家时自然就回家了,不想回去时女人就好好在家呆着,告诉她作甚?走走走,年轻轻的倒生了个惧内的毛脖。


    闵县令也不由他分说,拉着他出门便走,杨凌无奈,只得随他而去。闵县令既穿了便服,便也不坐官轿,加上这鸡鸣驿城也不大,南北城门间只有四里地,鸿雁楼就在金光寺旁,和县衙只隔着一条街,更不耐烦坐轿去了。

    两个人步行到了鸿雁楼,马驿丞和马昂、马怜儿早已在一楼雅座相候,这里本来是个戏院子,说是雅间,也不过是在正中的好位置处用屏风间隔出一些独立的空间罢了。

    令杨凌意外的是黄县丞居然也在,见了面不免彼此客套一番。马昂在大牢里关了十多天,那暴躁的性子收敛了不少,见了救命恩人杨凌,神情间大是亲热,上前便把住他的手臂,道谢不已。

    杨凌和马昂同为年轻人,不过一个文质彬彬、俊雅秀气,一个矫健魁梧、浓眉大眼,竟也颇为投缘,倒是一桩异数。马怜儿今天只是淡施脂粉、靓妆可人,一副宜喜宜嗔的娇媚面孔对着杨凌时神情可矜持了不少。

    杨凌仪表不凡,初次见面,马怜儿芳心之中就对他有了几分喜爱,只是随即便知道他已经娶了妻子,对他,马怜儿便已当作恩人与喜欢的异性朋友罢了。

    妾的身份比奴婢高不了几分,莫说他只是个秀才,就算他是一省巡抚,马怜儿虽只是个低级官吏家的女儿,也断然没有作妾的可能,所以情愫已被扼杀在萌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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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贞操之辩
寒暄一番,马驿丞请大家坐了,小二便将点好的菜肴一一端了上来。马驿丞又对杨凌道:“杨秀才,老夫托一声大,叫你一声贤侄,我这个儿子,性情粗暴、时常给老夫惹事生非,这一次闹出天大的祸事来,若非杨贤侄妙计、闵大人开恩,犬子便要吃上人命官司了”。

    杨凌忙道:“哪里哪里,那日小侄看得明白,马兄实不曾对那个王老板动过手,说起来真是贪心害人,那位王老板贪图马小姐的珍珠,被马兄扯住他理论,恼羞成怒闭气而死,实非马兄之过,马大人千万不要对马兄太过苛责了”。

    马昂顿时道:“爹爹,我和妹妹说了你不信,杨兄弟的话你可该信了吧?我可没有打过那老儿”。

    “闭嘴!小畜生,哪有你插嘴的份儿!”马驿丞呵斥了儿子,对闵县令、黄县丞和杨凌摇头道:“看看,看看,这小畜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里比得了杨贤侄,比我这儿子还小了几岁,却是沉稳练达、未及弱冠便已有了功名在身,唉,拙荆死得早,这一儿一女少人管教,才这般不懂事”。

    闵县令和黄县丞、杨凌免不了又替马昂解说一番,这儿说着话,那边小二将酒席流水一般送了上来。不一会儿,戏院子里人越来越多,坐在雅间周围的都是一些行脚路过驿站的商人,远处偏僻的地方则是些无所事事跑来消磨时光的驿使、长夫和不当差的衙役了。

    前边戏台上灯火通明,一通锣鼓声响,戏院请来的戏子们便在台上唱起戏来。那时还没有京戏一说,杨凌不懂戏,又不便向人问起,听了几句实是听不懂太多,加上那时的戏子又全是男人,想看看美女过过眼瘾都不成,杨凌甚是无趣,倒是听着闵县令和马驿丞、黄县丞他们边看边谈论才明白了一个大概。

    听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故事,杨凌只觉得匪夷所思,这戏是讲一个女子,和丈夫新婚不久,丈夫就离家外出了。

    过了好几年丈夫才回到家乡,在快到家的时候,碰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在采桑,他被这女子的美貌所动,遂上前调戏,不料被那女子义正严辞的驳斥了一番,自感没趣,便灰溜溜地回到家中。

    不料回家一看,他的妻子就是他刚才调戏不成的女子,他感到非常的羞愧,也对她妻子产生了由衷的赞叹。

    故事到这里也没什么不妥,可是紧接着戏台上演第二日,那个妻子在家里哭哭啼啼,写下一封遗书,竟然悬梁自尽,信中说自己妇德修的不到家,以到于引起男人的邪念,使自己的贞洁蒙羞,因此不能再苟活于人世,只有一死保全贞洁。

    最后演此事轰动乡里,各方上书,皇帝颁下圣旨,这位贞洁烈女被追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御赐“贞洁牌坊”,荣耀无比,她的丈夫感念妻子,后来又娶了夫人,夫妻还一起去坟上拜祭。

    这个鸿雁楼是戏园子和酒楼的综合体,因此演起戏来便不那么紧凑,这出戏演罢中间休息一段时间,闵、马二人便津津有味地谈论起来,黄县丞抿了口酒,不时插上两句话。他话虽不多,毕竟是读书人,倒是总能把闵县令想说又表达不出来的话讲出来。

    杨凌却觉这戏演的太过不真实,他听说过的最离谱的事莫过于好象某一朝有个女人掉进水里,被路过的男子看见拉住手臂救了上来,她回到家中竟然用菜刀把自已的手臂斩断,只因为那里被不是丈夫的男人碰过了。

    可那如果也算是“失贞”的话,毕竟是肉体上的失贞,这出戏里的女人竟然精神上的“失贞”也无法忍受,说起来也不算是失贞,不过是她长得漂亮,别人看了起了色心罢了,那男人没有罪过,反而是这妻子自觉妇德不够,简直是岂有此理。

    听着闵县令和马驿丞还在赞不绝口,杨凌终于忍不住道:“两位大人,这戏未免太过夸张不实了吧?她的丈夫路见美女,便出言调戏,如此品行不端,被责骂而走,最后妻子反而觉得自已不贞,这这简直是岂在此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如此好笑的事,如此夸张不实的戏,有什么好看的?”

    马驿丞诧然道:“怎么,杨贤侄读的是圣贤书,竟然不知这《烈女传》中的迹事么?这有什么不实的?这女子如此节烈,实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哪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闵大人也含笑饮了口酒,呵呵笑道:“杨秀才定是只读那些可以用来考取功名的圣贤书,不知这《烈女传》故事。你心慈面软倒也是了,我也觉得这女子有些可惜了,若我是那里县官,定会重重打那丈夫四十大板,罚他终生不得纳妾。

    不过这事也没什么不实的,成化年间,我在福建打海寇时,那时还是一个小兵,闽南就有一个妇人,丈夫死后欲随夫而去,亲戚皆引以为荣,敲锣打鼓,大肆宣扬,三日之后,那妇人手执鲜花,衣着鲜艳,端坐轿中,至丈夫坟前,踏着凳子登上事先搭好的彩棚,悬颈自尽,景泰帝曾经颁旨赐下贞洁牌坊,一乡俱荣,嘿嘿,那牌坊还是俺给她立的呢”。

    马驿丞点头道:“正是,礼教大防,岂可马虎,杨贤侄太过妇人之仁了。说起来这样的女子都是好人家的烈女子呀,若是欢场女子,哪有似这般节烈的?

    想当初徐州名妓关盼盼,被守帅张愔纳为妾氏,张愔死去,她不以死殉夫,却搬回自已的旧居燕子楼去独居十年,妄想博得一个守节的美名,真是恬不知耻。


    后来还是江州司马写下一首诗,点破了她的虚伪,这女人才惭然绝食十日而死,比起戏中这位女子和闽中那位少妇可是差得远了。”

    杨凌前世好练毛病字,临摩些字贴,所以这江州司马倒是知道是谁。只是他不知道这白居易对一个卖炭老翁能那般怜悯,却对一个孀居的寡妇是如此态度,那时候还是中国风气最为开放的唐朝呀,如今经过宋朝朱夫子“三从四德”的发明,难怪女人受的毒害如此之深。

    马怜儿在一旁听得大是不忿,忍不住冷哼一声插嘴道:“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若是爱妻追随丈夫而去,原也没什么不该,不过既然这种男人将妾室视作可以随意买卖更换的货物,毫无情义可言,还要人家以死相殉,女儿却觉得有些过份了”。

    她念的正是白居易自述风流雅事的《追欢偶作》中的诗句,讲他买了一些十五六岁的女孩作妾,才玩了三年,人家也才十八九岁,就嫌人家老了丑了,于是有的送人有的转卖掉,再买进一批新鲜货色,十年换了三批,故此写在诗里向朋友炫耀。

    马驿丞大为不悦,只觉女儿当众说出这番话来实在太丢面子,在场的一位县令、一位县丞、还有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女儿这番话大逆不道,未免显得他家教不严,所以虽然平时最疼这个女儿,这时仍然忍不住拍地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浑账,说的什么话来,自我太祖高皇帝以来,本朝最重风教,为表彰节妇,三十守寡而五十不改嫁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那是何等荣光?

    节烈贞操,原是本份,常言道一马不配二鞍,一脚难踏两船,所以一女不侍二夫,正如我等一臣不事二主。女人之德虽在于温柔,主节垂名咸资于贞烈,我教诲你的话都忘了不成?”

    马怜儿平素最得父亲宠爱,所以听他们把女人说得男人的私财玩物一般,忍不住出言相驳,想不到父亲居然当着外人掴了自已一掌,一时又羞又恼,忍不住掩面哭泣,一返身就奔了出去。

    马昂见父亲发火,也不敢相劝,想追出去又怕父亲生气,不免犹豫在当地。马驿丞愤愤地一挥手道:“由她去,我们自管喝酒,这孩子,真是被我惯坏了,这等话也说得出来”。

    杨凌不禁哑然,马怜儿这番话哪里说错了,怎么马驿丞如此气愤,闵县令也觉得理所当然般不加劝阻,当下他站起身来道:“马小姐想必只是怜惜关盼盼,她绝食而死世间便少了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因此一时有感而发罢了,伯父不必生气。

    如今天色已晚,马小姐独自出去多有不妥,待小侄劝她回来便是”。

    马驿丞虽觉女儿说话太丢自已颜面,倒底父女情深,嘴上说的虽狠,倒真的有些担心她,见他说的客气,脸色便缓和下来,说道:“如此有劳杨贤侄了”。

    杨凌向闵大人、马驿丞勿勿拱了拱手,赶紧追了出去。马怜儿正站在戏园子门口红灯笼下痴痴地望着满天星辰发呆,杨凌心中一宽,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上前道:“马小姐,回去吧,令尊也只是怕你这番话被人听了去,影响你的名声,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你也不要太气愤了”。

    马怜儿仰着脸,看着天上闪烁的群星,轻轻说道:“这个天下,到底把女人当什么?殉夫,殉节的女人,是好女人,可以受到称赞,受到表扬,女人的节烈,说明了女人的美德,更说明了男人的伟大,说明他值得女人为他付出,但他到底为女人做了什么?

    把女人当成男人的私产,不独妾如是,妻也如是,我听《三国》,桃园三结义,第一桩事就是把妻子儿女都杀了,他们对妻子可有亲情?刘备把妻子当成衣服,猎户刘安把妻子当成一盘菜,杀了招待客人,这些都是人还是野兽?

    水不厌清,女不厌洁。你知道吗?我娘是被我爹逼死的,那时他还是个兵勇,娘一个人带着哥哥和我,活得好艰难,后来附近山上的强盗下山劫掠,娘把我和哥哥藏在水缸里逃过了一劫,强盗奸污了她,可是却难得发了善心没杀她,结果她没被强盗的刀杀死,却被爹、被村里那些见了强盗顾着自已逃命的男人的白眼瞪死了。”

    杨凌沉默半晌,轻轻叹道:“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朱熹朱夫子的话未必对,但是这个天下是属于男人的,那么,它便是对的”,他想起自已那个时代,摇头道:“不但现在是对的,几百年之后,信奉它的男人依然大有人在,不过这种道理是专为女人而设的。

    马怜儿冷笑道:“朱熹?他开口‘天理’、闭口‘道学’,可是他勾诱两个尼姑作为宠妾、孀居的儿媳也被他弄上了手,还真是道德的典范,读书人的楷模。真是莫大的讽刺”。

    杨凌只知道礼教大防是在宋代朱熹手中发扬广大,从那时起殉节的女人才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倒不知道朱熹还有这等“风流韵事”。

    他忍不住苦笑道:“这世界既然是男人说了算,那么道学对男女的要求不一样也就不稀奇了,如果是男人被侮辱了尊严,那就是卧薪尝胆、是忍辱负重,只要他将来报了仇,那便扬眉吐气了,不会有人在意他曾经怎么无耻,哪怕他主动献媚地吃过粪便,而女人,哪怕是被强迫地失节,也是不可原谅的罪过!”。

    马怜儿蓦地回头,一双比星辰更明亮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如今的男人,尤其是读书人,能说出这番话的,你是头一个,我真的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又读那些‘圣贤书’那么久,能有这般见识,,可惜,实在可惜”。

    杨凌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马怜儿转过了头,幽幽地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杨凌听得怦然心动,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半晌他才强笑笑,用说笑来缓和气氛说:“虽然你我因你那颗明珠才有缘相识,不过我可不曾赠你明珠,小姐切勿误会”。

    马怜儿“哧”地一笑,扭过头上妩媚地瞪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红着脸壮着胆子说:“那是你没福气,”,看着灯影下他高挺的鼻梁,马怜儿心中一跳,又别过了头去,只觉得一种旖旎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漫延。

    她轻轻拭去脸上冰冷的泪痕,说道:“别人对我好,我就对人好,自从我娘死后,我马怜儿就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值得我们女人做出那么大的牺牲,我是不会做戏台上那个愚蠢的节妇的,我会为我自已,好好地活着!”

    杨凌痴迷于她因自信和高傲而涌现的美丽神彩,半晌才轻轻叹道:“你生得太早了,你真应该晚生五百年的,真的!”

    马怜儿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奇怪地问道:“你觉得我的话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么?难道五百年后这样说便无妨了?”

    杨凌心里一惊,匆忙打了个哈哈说:“我只是想,或许那个时候,会有一部分男人会把女人视作独立的存在,而平等地要求她们吧,呵呵,也只是胡乱猜测、有感而发罢了”。

    马怜儿微微一笑,探手入怀,摸出那只荷包,上前两步塞到杨凌手中,说道:“我看得出,你的小妻子很爱你,这颗明珠,算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只愿你好好待你的妻子,莫要亏待了她。”

    手中的荷包,还带着她的体温和幽幽的香气,马怜儿见他发怔,格格一笑,挽了把头发说:“走吧,我们回去吧,我只是伤心,并没有生气,毕竟说是说不通的,女人的心酸,你们男人有几个懂得呢?”眼角儿一瞟,她已发现黄县丞追了出来,故此匆忙抽回手,走了进去。

    杨凌半晌才醒悟过来,折返回来,只见到县丞黄奇胤意味深长地向自已笑了笑,虚摆了个请的手势,便也微微一笑,拱手作答,两人没说一句话,却又似熟稔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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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珍珠之误

马怜儿虽然回来了,不过经这一闹,气氛也就压抑了些,闵大人和马驿丞也没了闲聊的兴致,转而说些公务上的事情,黄县丞只是微笑倾听,对于公务却是甚少插嘴。

    杨凌身为下属晚辈,自然要担负起劝酒敬酒、调和气氛的事情,自已也不免多喝了几杯,直至深夜彼此才告辞离去。

    天上又下起了小雪,冷风卷着雪花直往脖子里灌,杨凌喝得脑胀脸热,他把双手拢在袖中,哼着首忘了名字的现代歌曲,施施然拐进了自家所住的胡同儿。

    到了门口本想敲敲门,想不到轻轻一推门就来了,只见一灯如豆,韩幼娘坐在矮几前双手支着下巴昏昏欲睡的模样,一听见门响,抬头看见他进来,顿时喜极迎起。

    杨凌讶然道:“幼娘,这么晚了我以为你已睡下了”。

    转目四顾,灶下还有半明半暗的灰烬,锅盖上还隐隐冒着热气,韩幼娘上前来替他扑打着身上的雪花,轻声道:“相公公务可是太忙?幼娘本想到衙门口儿去问问,可是又怕人家耻笑,只好在这么等你回来”。

    杨凌听了颇觉惭愧,吱唔道:“啊闵大人有个应酬约我同去,只是走得急了来不及告诉你一声,你这傻女子,怎么等得这么久,自管歇下就是了。你吃过饭了么?”

    韩幼娘闻到他一嘴酒气,也知道他是去喝酒了,听了他的话这才释然,她扶着杨凌去炕头儿坐下,蹲下身替他除去鞋子,敲打了下积雪,拿去烘在灶旁,然后又去倒了碗水端回来道:“相公,水是温的,你喝些润润喉吧。伺候你睡下,幼娘再去吃饭”。

    杨凌听了她的话,想起今晚所见的戏文,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喟然道:“幼娘啊,你是我的娘子,不是我的仆佣,你不该这么样服侍我。唉!你这么小,又这么可爱,应该是被人疼被人爱被人呵护才对呀”。

    韩幼娘听了他的脸,脸蛋儿微红,羞怩地挣了挣手,没有挣脱,便任他握着,感动地道:“相公很很”,那个爱字她实在是羞于说出口,只好道:“相公对我很好啊,再说我们女子便该尽心竭力服侍好自已的夫君,这与奴婢有什么关系?相公疼幼娘,幼娘心中明白,可是相公不要这么宠溺我,你会惯坏我的”。

    杨凌不禁哑然,如今这个世道便是这样,自已强行灌输些21世纪的观念给她,恐怕反会吓坏了她。礼教大防、夫为妻纲虽是男人用来毒害女子的,可是千百年下来,女人不但自觉地服从这些观念,而且也觉得理所当然,甚而将它发扬光大。

    什么《女诫》、《女训》倒大多是女人所写,用来给天下女人做为表率。幼娘抛头露面,在裁缝铺找点活计干,已是极少的人了,现在的女性大多只在家里相夫教子,不要她服侍夫君,难道要她追求自已的事业么?这么一想,似乎自已这么享受她的温柔和服侍也是心安理得了。

    见杨凌醉眼朦胧地打着哈欠,韩幼娘忙替他除去外衫,说道:“相公,你先宽衣歇息了吧”,杨凌困倦地嗯了一声,就着她的手除去外衣,拉过一个枕头翻身睡下,咕哝道:“真的撑不住了,你快吃些饭,也睡下吧”。

    韩幼娘应了一声,提着袍领儿拍了拍想折起放好,忽地吧嗒一声,从袍中掉下一件东西,韩幼娘好奇地捡起来一看,油灯下看得清楚,那是一只精美的女式荷包,不但用料讲究、做工精细,还带着股子幽香,她的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手抖得厉害,想打开看看,可是又象是不知道、不打开,那么便可以自欺欺人地当这件事没有发生似的,犹豫良久,她终是忍不住好奇,轻轻将荷包打开,从里边摸出一颗晶莹润泽的珠子来。

    灯火映在上面,颜色煞是好看,韩幼娘不禁睁大了眼睛:“这东西好漂亮,这就是听人说起过的珍珠么?相公身上怎么会有这样东西,还是装在女人用的荷包里,他他在外面有了女人?”

    一想起这个唯一的可能,韩幼娘伤心不已,难怪夫君病愈以后,也没有和自已行过夫妻之礼,临出阁时,婶子大娘教过自已的东西,可是说过夫妻要要那样才算真的做成夫妻的,娘交给自已用来验红的那张白帕还压在箱中呢。

    她的心不由慌了起来:“难道夫君不止是在外边风流,还想找个由头休了自已,所以才碰也不碰自已么?看这荷包和珠宝,那女子一定不是寻常人家女子,夫君若是喜欢了她,当然不会纳回来作妾,自已只道他病体初愈,才不思此事,自已一个女孩儿家,他不提自已自然羞于出口,想不到他他”。

    杨凌迷迷糊糊地扯过被子,嫌穿着长袜睡觉不舒服,他扯开袜上的带子,将袜子脱下丢在一边,发现灯火还在闪烁,无意见回头一看,见韩幼娘坐在炕沿上,背对着自已,稚嫩的肩膀儿一耸一耸的,隐隐有哭泣之声。

    这一吓酒意就醒了几分,他连忙翻身坐起,扳过韩幼娘的肩头,只见小脸上眼泪儿如同断线的珠子般一串串儿落下,哭得真是好生伤心,他连忙挨进了搂住她纤细的腰身,心疼地哄道:“幼娘,你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这么伤心?”

    韩幼娘连忙擦了擦眼泪,偏过头去低声道:“相公可是嫌弃幼娘服侍不周,想要想要休了幼娘么?”

    杨凌见她哭得伤心,心中又怜又痛,连忙说道:“幼娘,你这话从何说起,这些时日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无怨无悔,杨凌铭感于内,怎么会做那种事情?”

    韩幼娘摊开手掌,幽幽地道:“相公,若非如此,这珠子从何而来?你你不要再欺瞒我了”。

    杨凌见了珍珠,方才恍然大悟,他呵呵笑着揽住幼娘瘦削的肩头,韩幼娘执拗地挣开了肩头,她自幼习得一身武功,若真的想要反抗时,杨凌实实拿她不住。

    杨凌自认得她,她便一直柔顺似水,从不对自已有半点违拗,简直活得不象一个鲜鲜灵灵的女子,这时见她发了小性子,反觉得十分有趣,他涎着脸再次搂住幼娘的肩头,韩幼娘挣了两挣,杨凌也加了把力气,韩幼娘便不再使力,只是委委曲曲地扭过头去不看他。

    杨凌拈起那粒珍珠,呵呵笑道:“幼娘,这珠子漂不漂亮?马上就要过大年了,我找个工匠用彩线穿了给你做项链好不好?”

    韩幼娘诧然转过头,惊讶地道:“这珠子是给我的?”

    杨凌眨了眨眼,故作奇怪地道:“不给你难道给我?你见过男人戴项链的么?”

    韩幼娘脸儿一红,可是想起那荷包,还是忍不住吃吃地道:“可是可是这荷包,相公不是在外边有了女人么?”

    杨凌心中一跳,想起马怜儿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虽然两人没有什么私秘,可是马怜儿对他颇有一番情意,自已实也很喜欢这个漂亮女孩儿也是事实,他心中有点发虚儿,于是从炕沿上拿过袍子,从夹层里掏摸了一阵儿,摸出两锭银子来,说道:“哦你说这个呀,我是喝多了酒,一时困倦得只想睡觉,所以还来不及告诉你,今日实是我帮他打过官司的马驿丞请闵大人和我吃酒,席间送了我四十两纹银表示谢仪,这荷包儿和珍珠是那日来过咱家的马小姐特意送给你的礼物,你可不要误会呀”。

    韩幼娘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大锭的银子,四十两成色最好的纹银,那简直是一笔天文数字了,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天呀,相公不过帮他想了个办法,就有这许多谢礼么?”

    杨凌将银子塞到她手中,笑道:“娘子收好,这回放心了?不伤心了吧?”

    银两入手,冰沁沁、沉甸甸的,韩幼娘被他的取笑羞红了脸,她咬着嘴唇儿,一颗慌乱不定的心已经放下了八分,心中想着,趁丈夫酒醉,明日未必记得这时说过的话,有些事不妨一次问个明白,也省得心中老是忐忑不安,主意已定,她忽然放下银子,举起衣袖掩住了脸颊,羞怩地道:“幼娘幼娘有一言想问过相公,相公莫要取笑幼娘”。

    杨凌奇怪地道:“什么事?好吧,今日幼娘大人升堂问案,杨某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人请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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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爱的谎言

韩幼娘听了想笑,可是想问的话儿又太过丢人,半晌还是忍不住用蚊蝇般的动静悄声问道:“相公,妾嫁进杨家的门儿快一年了,原来原来相公抱病在身,妾也无话可说,可是”,说着她又委曲起来:“可是如今,相公为何还不同妾行夫妻之礼呢?”

    杨凌心中一慌:“来了,这丫头终于还是问了,嘿!她不会怀疑自已身体有什么毛病吧?”唉,且不说这女孩儿年纪这般幼小,杨凌虽然对她不是没有感觉,可是做为一个现代人,他始终狠不下心占有她尚嫌稚嫩的身子,更何况隐约记得自已好象速死都成了家常便饭,前几次转世还没有一次超过两个月的,这一次大概也有一个月了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黯然,虽然前八次转世去的人家生活要远远好于现在,可是他却喜欢上了这种质朴悠闲的生活,有点儿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小女孩儿。可是不能呀,如果祸害了她,自已却又一命归西,那不是害了人家了么?

    保留她的处子之身,虽然仍算是已婚的妇人,将来若是改嫁,夫婿见她是处子,想必对她也会更好一些,何况,若真的占有了她,同她有了更深的感情,自已再死时还能不能走得那么洒脱?难道不会伤心难过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轻轻揽住了她的腰,贴在她耳边,用早已想好应付的理由道:“幼娘,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有提起过,我告诉你,你也千万不要说出去,好么?”

    韩幼娘被他抱着腰肢,手掌贴在自已的小腹上,已是紧张得浑身发抖,再被他贴着耳朵一说话,热气儿喷在脸蛋上,直觉得浑身好象蚂蚁在爬似的,她颤声道:“相公有话尽管说便是,幼娘幼娘决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杨凌嗯了一声,忽然问道:“幼娘,你说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啊?”韩幼娘呆了一呆,想不到夫君问的竟是这件事情,她理所当然地答道:“人死了,当然就要进入阴曹地府,根据前世积下的阴德再入轮回啊”。

    杨凌说道:“是呀,幼娘,上次郎中都说我已经死了,被安放在棺木中一天,却又忽然醒来,我对你们是痰堵晕厥,其实是我的灵魂被牛头马面拘走了”。

    “呀!”韩幼娘吓了一跳,猛地挣开他的身子,转过身睁大了一双眼盯着他,虽然这时的人都相信有地狱这种地方,但是毕竟谁也没有见过,所以觉得十分神秘,而如今自已的丈夫竟然去过阴曹地府,却又起死回生,实在是叫人惊讶莫名,又有些好奇。

    杨凌一本正经地道:“本来,我该被判再堕轮回的,可是我到了那里才发现原来那里有位城隍是在考秀才时的恩师,他老人家道德学问出众,去世以后成了阴间之神,被任命为本地的城隍。”

    “啊,原来人间好事做的多的人死后还可以去阴间做官呀?”韩幼娘惊奇不已,早放了丈夫死而还魂的惊骇,忍不住好奇地道。

    杨凌心中暗暗好笑,点头道:“正是,恩师见是我,就请我喝茶吃酒,说要送我去个大富人家投胎。就在这时,我感应到你在阴间被夫君本家长辈逼迫,心中十分气愤,恩师本是十分看重我的,见了这般光景,就施展神通为我续命,送我还魂,不过两年之内不得近女色,否则法术便不灵了”。

    这套狗屁不通的说法,韩幼娘竟然一股脑信了,想想丈夫本来要投胎好人家享福,却为了自已还阳人间,自已还这般怀疑他,心中不禁愧疚不已。

    杨凌为了加重说法的可信性,还长叹一声道:“唉,本来这是天机,是不能叫人知道的,可是我怎舍得你伤心?如今说给你听,少不得又要减少三年阳寿了”。

    韩幼娘听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自已真是该死,干么好端端地逼着丈夫泄露了天机,如今他要减少三年阳寿,全是自已害的,想到这里,韩幼娘不禁心如刀割,后悔得恨不得打死自已才甘心,她抱住他哀哀痛哭不已,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夫君,都是幼娘不好,天呐,我真该死,你为了我放弃转世的荣华富贵重回人间,我竟然害得你呜呜呜我真该死!”

    杨凌说完了连篇谎话,心中就后悔不已,恨不得狠狠打自已一个嘴巴:“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扯谎不动她身子本来是为了她好,想必按照惯例自已没有活过两个月的时候,到时再死一次,一了不了,干吗说什么为了不放心她才重返人间,又因为她而减去阳寿,为什么这么说?不是更让她离不开自已了么?

    可是为什么见她如此重视自已,如此不舍地为自已痛哭,心中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欢喜,自已竟然如此浅薄和自私么?也是巴不得可爱的女孩儿只钟情自已,不知不觉间竟然在谎话中让她对自已感恩戴德,真是无耻啊。

    他连忙又采取挽救措施,慌忙说道:“幼娘,不要伤心,恩师说我能活一百岁呢,如今也不过是活到九十七岁罢了,算是难得的老寿星了,有什么好伤心的?不过如果我提前死去,那就是城隍为我续命的事被地府判官发现了,拘了我的魂命我早日投胎而已,所以如果有那一天,你也不要伤心,由于前世的功德,我还是要去享福的,你若为我守节吃苦,那就是减轻了我的功德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已,如果有好人家”。

    嘴被韩幼娘轻轻捂住了,那双含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显得无比美丽,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相公,不要说这些话,幼娘听了心慌”。

    杨凌吁了口气道:“好好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提了就是,只是你需记得,无论如何,不可苦了自已,只有你幸福,那我无论生死,心中才觉得安逸”。

    韩幼娘点了点头,抱住他的后背,将脸颊贴到他的胸口,喃喃地道:“相公,相公”她紧紧抱住杨凌,生怕这失而复得的良人又忽然消失。她心中已打定主意,夫君待自已情深意重,如果他真的猝然早死,那多半是自已逼他泄露了天机才被阴曹发现的,那也不必为他守节了,便直接追随他下地府,以求来世仍能服侍他便是了。

    杨凌却不知她心中的念头,只道自已将一切归于天命,又说死掉乃是去享福,她过得好便是给自已积阴德,这番心事总算可以抛下了,孰不知他早已被阴曹地府列为拒绝往来户,想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杨凌轻轻拍着她的背,这娇俏温柔的女孩儿在他心中的印象也越来越深了,现在他就感觉到两人之间似亲情又似爱情的一种情愫在慢慢滋生,夜深人静,火热的炕头,微醺的酒意,一个体轻身软、温柔似水的少女,依偎在他的怀中,他感觉到自已罪恶的下体已经开始跃跃欲试了。

    杨凌连忙咳了一声,轻轻推开她的身子宠溺地道:“傻丫头,不胡思乱想了吧?来,把银两收好,赶快去吃饭。珠子还是给我吧,明儿穿了丝线再给你”。

    “不!”,韩幼娘站起来羞笑着收起了银两,把荷包儿揣在怀中:“这珠子多好看呐,不舍得,中间穿了眼儿可惜了的”。

    杨凌见她羞笑忸怩的表情说不出的动人,一时忍不住抬手在她臀部上啪地拍了一巴掌,笑道:“傻女子,再漂亮不拿来使用,藏着又有什么用?”

    一掌下去,想不到松软的裙下那翘臀竟然丰挺结实,手感柔软圆翘,再看韩幼娘被打了这一巴掌,呀地一声,灯影下只见她鬓发潦乱,媚眼如丝,这十五岁的小妮子不经意间所展露的风情实是媚惑已极,小腹更觉火热,生怕自已一时情动会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来,忙翻身倒在炕上,一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掩饰地道:“好啦,快去吃饭,然后睡觉”。

    韩幼娘被他在臀上拍了一掌,拍得浑身燥热,小妮子竟也春心燥动起来,虽然不曾和夫君有过太热烈的举动,可是这种忽尔表现出的亲昵,却也使她开心不已,让她觉得曾经的付出都是那么值得,一切艰苦都甘之若饴。

    男女情事竟是这般得趣,若是夫君他他,幼娘忽地想起夫婿两年内碰不得女色,这才似有些放心又有些失落地怔忡了会儿,待脸上的羞意稍却,才举着灯走到墙边箱前,掀开来将银两荷包都藏在衣服夹层之间,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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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青蛙理论

一走进签押房看到那一堆的公文,杨凌就不觉得长出了口气,虽然还是感到头疼,不过心中却不是那么焦迫了。按照他转世的惯例,一向是莫名其妙地就再次死掉,最长的一次没有超过两个月,现在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个月了。

    唯一与往昔不同的是,这是他转世最穷酸的一世,而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又是那么叫他怜惜,所以他以现代人身份来到古代,在自已有限的生命中,只想尽可能地给幼娘留下点可怜安家立命的钱财,既无雄心大志,也不梦想得到多少美人的欢心,区区两个月的生命,他承受不起呀。

    现在家里一下子多了四十两纹银,在这个地方的农家算得上一笔极大的财富了,给幼娘留下这笔钱,若是哪一天自已撒手而去,也算走得无牵无挂了,所以再看到这厚厚的文牍,心理上的压力也就不那么大了。

    心中不急不躁,处理起事情来心中也就清晰了许多,喝了两盏茶的功夫,又批阅了六七份文案,将滤出的需需闵大人亲自处理的放在一边,他再拿起一份来,发现这一份却是一份发黄的贴子,瞧模样不是现在写就的,难道是谁把以前的文案也错呈了上来?

    杨凌好奇地拿起贴子,只见上边涂涂改改,显然并非不蹰而就,不过那笔蝇头小楷写得端是漂亮,他自已也嗜好写毛笔字,可写不了这么漂亮的蝇头小楷,不禁啧啧赞叹两声。

    展开了贴子细细阅看,只见上边写道:“今之弊政最大且急者,曰近幸干纪也,大臣不职也,爵赏太滥也,工役过烦也,进献无厌也,流亡未复也。天变之来,率由于此。夫内侍之设,国初皆有定制,今或一监而丛十余人,一事而参六七辈,或分布藩郡,享王者之奉,或总领边疆,专大将之权,援引儉邪,投献奇巧,司钱谷则法外取财,贡方物则多端责赂,杀人者见原,偾事者逃罪,不可枚举”

    杨凌咦了一声,看这贴子内容根本是在议论国策,怎么这样的贴子会出现在一个县令的公文当中,杨凌正看得入神,旁边有人呵呵笑道:“杨秀才,尚在处理公文么?”

    杨凌抬头一看,面前一个白面微须的五旬老人,从官袍上看,却是从八品的小吏,还称不上官,正是本县呆了多年的那位县丞黄奇胤。

    杨凌连忙立起,拱手施礼道:“原来是黄县丞,学生失礼了”。

    黄奇胤摆了摆手,在一旁椅上坐了,笑吟吟地拈起他摞在桌上的贴子看了几眼,呵呵笑道:“李孜省、邓常恩?哦,这都是宪宗年间朝廷上的重臣了,看样子应该是某位大人草拟的奏折,杨公子从何处得来?“

    说着也不待杨凌回答,自顾用手指点着桌子,匆匆浏览了一下内容,抬头问道:“杨秀才以为其中所言如何?”

    杨凌先是在公文之中见到宪宗年间、也就是近二十年前的一份奏贴草稿,又见到不发饷不问案从不露面的黄县丞突然出现,心中已料到几分缘由,眼见他一双深邃的眸子正凝视着自已,意似探询、又似有些急切,那种急切的渴望就象一个希望得到老师夸奖的小孩子。

    杨凌做了六七年保险工作,各种各样的人见得极多,也最擅揣磨他人心理,一见到他目光中不经意间露出的含义,不觉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先是二十年前的奏贴、于是经年不露面的黄县丞,他说什么当年某位大人的草拟的奏折,看贴子中的内容贬斥的却是当时朝中的重臣,莫非这贴子便是他写的,他便是因此获罪朝廷,一贬再贬,以至沦落到这难鸣驿做一个不入流的小吏?

    一念及此,杨凌一面揣磨着他的来意,一面假意道:“晚辈惭愧,不晓得宪宗皇帝年间这些位朝廷重臣的详细事迹,所以实在无法置评”。

    黄奇胤摇头道:“唉,都是陈年旧事了,今日无事,我只是和你在这里闲聊一番罢了,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算不得议论,你便单就这贴子上的内容评价一番罢了”。

    杨凌脑中飞快地转动着,暗暗揣测道:“如果我猜测属实,这位不得意的老大人必然是因这贴子而获罪天子,以至被一贬再贬,他今日来考较我这些东西,莫非是想看看我是否值得他出手相助?也罢,估计自已也再无几日好活,便大着胆子议论一番也无妨,想要他帮忙自然要吹捧一番,但是若没有自已的独特见解,未免又要被他轻视”。

    心中一边估算着,一边又仔细看了看奏贴内容,杨凌道:“既如此,那么学生就大胆狂言了,如果说的不对,还请黄县丞勿要见笑”。

    黄奇胤皮笑肉不笑地道:“无妨无妨,你我也算同僚,但请畅所欲言,无需顾忌”。

    杨凌嗯了一声,说道:“这篇文章开篇是说当时朝廷机构臃肿、人浮于事,请求朝廷精简各部干员、说的可算中肯、提供的建议也算是明智之举,只是”。

    黄奇胤先是听到他‘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的八字评语,不禁眼前一亮,击掌叫好道:“妙呀,精辟!只这八字便将事情一语道尽,杨公子真是了得,只是什么?”。

    杨凌愣了一愣,才恍然大悟:“是了,这朝代还没有这种名词,难怪他听了大为新奇,不过也用不着激动得脸都红了吧?难道是因为找到知音了?”杨凌心中暗笑,继续道:“只是这位大人过于书生之见了”。

    黄奇胤脸上掠过一丝不愉之色,不服气地问道:“何以见得?”

    见了他的表情,杨凌心中更是有谱,于是先捧后压道:“这位大人刚正果毅,不计个人得失,急于拨乱反正、以正朝纲字里行间都看得出来,不过他虽有一腔热血,事情想得却简单了些。”

    他想着后世机构精简越简越多的弊政,慢慢思索着道:“依学生看来,官府各部的官员虽然日趋臃肿,但是这位大人寄望于皇上一声令下,行雷霆手段,便能整肃纲纪、精简机构,那是不现实的。

    大人你想,皇上下了旨,总要有人去做吧?全国上下,一体响应,外使悉数召回,朝廷便失了耳目,官吏不经缓冲余地立即大肆精简,不少事情便不免陷于停顿。“

    他苦笑着指指面前的文书道:“比如学生,一下子让我负责钱粮、税赋、刑讼这么多方面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且不说熟悉过程要有许久,没有个经验丰富的前辈指点要多走许多弯路,起码我就要被束缚在这里动弹不得,那么具体的事务还要交待给别人去办,你又如何保证这些人就能尽忠职守呢?”

    黄奇胤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却默默不语地从袖中摸出烟杆儿来抖抖索索地往上装烟丝,显得有些激动。

    杨凌又道:“这些还不算艰难,如同婴儿之初诞,母亲经历过一番巨痛,也就云开月明了。难就难在全国上下有多少官?这些官之间盘根错节,不知有多少关系,共同支撑着这个庞大国家的运作,一下子要砍去许多的枝丫,要引起多少人的反弹?

    这股力量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一定可怕到极点,要触犯的是全国官员的利益,包括那些正身处要职不会受到裁撤的官员也不免会想,官位多了他的选择余地也就多了,官位少了办起事来就不那么轻松了,自已为官之途便少了许多可行的道路,更何况他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又怎舍得弃去。

    这建议简直是与举国官员为敌,官位少了,书生们要如何出人头地?那么读书人也得罪了,他们后边那些关系亲密的地主豪绅呢?必然招致激烈反对,乃至国本动摇,皇上纵然采纳了这一建议,也会因为重重困难,和万千官员前仆后继的上折反对而改变主意。这主意虽是为国为民,但行事不得其法,操之过急,却是害国害民了”。

    黄奇胤身在局中,哪里能有杨凌轻轻巧巧从报刊杂志上看到的这不知总结了多少代的施政经验、又结合中外先进制度的机构精简文章所透析的问题所在。

    想想当初自已年轻气盛,眼看官僚腐败,机构庞大臃肿,于是藉着一腔热血向皇上上了条陈,皇上果然采纳,未几便裁撤大批官员,贬斥国师,裁减传奉官员五百余人,并要全国一体施行。

    可是不过半个多月,自已便被贬谪出京诚,被贬斥的李孜省、邓常恩等人又官复原职,自已到处受到排挤,竟然一贬再贬,五年的功夫,从堂堂的御史言官降到了一个小小的县丞。

    新皇登基,李孜省等人被问罪原以为自已可以重见天日,想不到许多被李、邓一党打击的官员官复原职,唯独自已好象已经被遗忘了,托人上过几次书给旧日同僚也不见下文,原来症结竟然在此。

    他自负为国为民,却落得如此下场,愤世嫉俗、一生郁郁寡欢,想不到竟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语道破天机,原来他竟已将所有官员都得罪了个遍。

    一想通其中关节,饶是大冷的天儿,黄县丞仍然汗流浃背,他凄然一笑,哀声道:“难道便坐视不管,任由这种情形下去,最后如同国之蛆虫,民之脂膏皆饱奸蠹不成?”

    杨凌叹道:“要想改变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确非一时一日之功,政令不但要统一,而且要连贯,不可因人而废,具体实施起来可由上而下,由点而面,先从京城开始,并且开开始只裁撤一些无关紧要的部门和官员,声势宜小不宜大,行动宜缓不宜急。

    如此下来,穷三五十年功夫才能平稳见效,到那时还要在律法上将官员的定制确定下来,那么才不怕反复,虽然时日久了些,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不过用个三五十年,求得万世基业,虽然不是一时一人之功劳,却是万世国民受益。”

    杨凌又搬出他的青蛙理论道:“大人可知道,在锅中倒上水,将一只青蛙放进去,然后在下面点火烧水,水温慢慢加热,因为速度缓慢,所以青蛙是不会觉察的,因此也不会急于反抗跳出锅来。等它悠哉悠哉地到了水热难耐时,想要跳出锅来为时已晚,那时已无力挣扎出来了。

    学生以为,国之大政施行,牵一发而动全局,因此太过激烈的改变,都应该谨慎小心,缓缓而行,待成效渐渐有了成果,反对者即便发现,那时大势所趋,也才无力反抗”。

    黄县丞呆呆半晌,沙哑着嗓子呵呵一笑,站起身来深深一躬,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黄某受教了”,说罢转过身去,佝偻着身子,好象一下子又老了二十岁,艰难地向外踱去。

    杨凌慌忙站起来抢上两步拦住他去路,深深一揖道:“黄老,学生只是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罢了,不在局中,才有这番言语,真要置身其中,那才是两眼一抹黑,你看我只是这一县的文牍都处理不清,谈什么受教,说起来,学生要真心实意要求教于黄老先生才是”。

    这时他叫黄老而不称官衔,那是真的以学生自居了。黄县丞脸色阴晴不定,瞅了他半晌,杨凌执礼甚恭,双手抱拳,欠身不起。开玩笑,说了这么半天废话,就是想要请个明白人来指点自已一番,岂能这么放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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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除夕烽火

黄奇胤一直觉得自已是满腔执忱、报国无门,在这弹丸之地白白浪费了一腔雄心壮志,到今日才觉得自已输的不冤。

    那篇引以为豪的文章虽然让他从此不得志,不过他心中一直有一种文人的傲气,认为自已是被政见不同者打击,虽然官场不得意,但是青史之上必然留下自已的清名,这一世便不枉了,想不到自已的奏疏如果真要施行起来,也是误国误民,所以此时不独心灰意冷,那郁积许久的孤傲之气也一扫而空。

    望着杨凌这个英俊的年轻人,黄奇胤心中暗暗盘算:“原来只道他是本县最年轻的秀才,也不过是八股文章做得精妙罢了,想不到却有这番见地,看来此子也非池中之物呀。

    自已是没有什么成就了,不若尽心佐助于他,将来他若能成就一代名臣,自已便也跟着青史留名,再不济只要他能做个一方大员,自已那早死孩儿留下的幼孙也可有个依附”。

    想至此处,黄奇胤呵呵一笑,上前扶起杨凌,满面春风地道:“杨贤侄勿须客气,师长之说愧不敢当,老黄在这县里呆得都快成了精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贤侄尽管开口,老黄是知无不言呐”。

    鸡鸣驿是三等县,较之江南富裕的县份,税粮总数相差甚至300到500倍,税额低得吓人,粗粗一看,似乎必须提高税额,至少这样的县份再也不应该有税粮的积欠。但实际情形是,这里的地方就算一些小地主或自耕家,仍然处于半饥半饱之间,欠税欠粮也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因而一个县官在富县征税达到80%,当地百姓的生活仍然不受影响,还称赞其为青天,送万民伞,可是过几年要是倒霉调到这样的穷县,就算他费尽心机强行收上30%的税,在当地百姓口中,他也是贪官、酷吏、刮地三尺的吸血鬼。

    何况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对官员的奉禄计算得出奇的准确,所发的俸银只够官员养活一家老小,至于迎来送往的花费、家丁仆役、轿夫马夫,包括幕僚师爷等人的工资,全是官员自掏腰包,所以百姓缴纳的钱粮,各地方官肯定要挪移一部分进入私囊,县官如此,以下村长里长甲长莫不如此,这样一来便是100%征税,上缴国库的也只有八成。

    因此税赋不足时,各地方官便各显神通,田地数超过吏部掌握的县份便以多补上,先天不足的县份就壮着胆子上报天灾请求减免,既完成了征收税粮的任务,又博得了爱民的好名声。

    鸡鸣驿虽然有大批的人拖欠粮税,不过这些年来又有人开荒垦山,而户部掌握的还是建国初的田亩数,因此收上来的虽然极少,只需用盈余的商税补充一部分便可达到户部要求。

    另外秋上鞑子刚刚来劫掠过,可以将受到的灾害报得更严重一些,以减免些钱粮,由于鸡鸣驿的特殊地位,此地的军事意义远重于县治,因此吏部明知这里年年税赋不足就算往里搭钱考核政绩也是不太严的。

    本来愁得焦头烂额的杨凌经黄奇胤这一指点,不禁霍然开朗,原来收上来的已经少得可怜的30%的税粮在黄县丞的大笔一挥之下,居然只上交一半,看得杨凌咋舌不已。

    其余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在黄县丞的指点之下,杨凌也上手甚快,很快就将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成了闵县令幕后真正控制一县行政的人,只不过他的权力全部来自闵县令,头上顶着这尊泥菩萨,他就是菩萨的代言人,若是没有这尊“菩萨”,便也不会有人听他号令罢了。

    不过有闵县令这位正牌县太爷的支持、黄县丞这位二把手的大力协助,杨凌把这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县城治理得井井有条,不消多久,鸡鸣驿的百姓、官兵、驿使们就知道实际操控整个县城运作的人物是藏在闵大人背后的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这个人叫杨凌。

    韩幼娘已经不去裁缝铺做工了,不是她不想去,而是老板不敢再用她,开玩笑,她的男人是什么人?现在只是头上差一顶县太爷的帽子罢了。

    那时代在江浙一代的大城市已经有些织染工厂,佣工数百人,不过这些佣工大多也是男性,在这种小地方女子出门作工那是非常少的事情,所以杨凌虽然不愿意让一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子天天闷在家里当住家少妇,也只能入乡随俗,不再要她抛头露面。

    只是这一来韩幼娘天天闷在家里,除了作饭简直无所事事,那时又没电视这些娱乐工具,虽然那时已婚女子大多如此,不过以杨凌一个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却觉得幼娘如同在家中囚禁一般。

    每日唯有自已回家那一刻她的脸上才会露出欢喜的神色,一边看自已吃饭一边好象有说不完的话儿,随便一点小事都能津津有味儿地讲个半天,原来她在山村中虽然艰苦,至少还能出门,现在却象关在笼中的鸟儿,眼中的神采也越来越黯淡了。

    杨凌看着心痛,加上自已公务实在太忙,干脆给她弄了身男子衣服穿了,带着她去签押房协助自已抄录纂写文案。幸好韩幼娘不同于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她父亲本来是镖局的一个镖头,家境倒还不错,幼年家里是请过教席的,后来镖局失了一笔重镖倒了,这才败落下来。这些抄抄写写的事情自然可以胜任。

    韩幼娘有事可做,又能陪在夫君身边,自然满心欢喜。杨凌‘公私分明’、虽然签押房人人都知道这是杨师爷的内人,他却只说是请来帮忙的,所以薪资照开,只不过他雇佣的私人就要他来发饷了,于是杨凌入乡随俗,该由他截留的自然也是一文不差全揣到腰包里,反正他不要也缴不上去,自会被其他人瓜分了去。

    杨凌因为是县太爷私人聘请,不入品阶,故此月俸只有三石,折合纹银6钱,这钱是要由县太爷私人来出的。县太爷月俸3两七钱,养活一家老少是够了,可是再支付师爷幕僚、家仆轿夫的工资,闵县令如果一点税赋不截,那自已一家就要喝西北风了。

    官场对这种合理的截留称之为火耗,按杨凌的理解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当初看小说时看到明朝官员贪污白银六十两,朱元璋就施以剥皮塞草的酷刑,可是官员贪污却是屡禁不止,那些官儿前仆后继一般奔向砍头台,当时颇不理解,如今自已亲自有所体会,他才知道固然真有贪官,但是就算清官有些必要的奉仪也是必须要的。

    好在明朝这些官儿这些年下来自已自然形成了一个规程,哪些属于贪污哪些属于下官必要的孝敬已经在朝纲之外自成一套体系,上下官员自发遵守,有黄老指点,杨凌也拿得安心。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或许是由于心情的原因,明明街上还是湿冷的天气,可是走在街上却不象平时那般感觉寒冷。远远近近的已有劈哩叭啦的鞭炮声传来。

    明日县衙是不必上班的,所以一直忙到很晚,杨凌才处理完手头的公文和韩幼娘走出县衙。家家户户已在门口挂起了红红的灯笼,纵然平时不舍得这般奢侈的人家,今天也早早挂起了灯笼,燃起了蜡烛。

    女人不可以走在丈夫前边或者和他并肩而行的,所以韩幼娘还是按照规矩退后半步,杨凌看看今晚夜色已黑,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加上韩幼娘穿得男装,便故意放慢了脚步,趁她不备,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韩幼娘吃了一惊,脸臊得通红,挣了两挣没有挣开,不禁红着脸低声嗔道:“相公,你”。

    杨凌回过头来温柔地一笑,轻声说:“明天咱们上街采购些年货,今晚咱们去酒馆儿吃些好的,走吧”。说着拉着韩幼娘径奔他头一次去过的那家小酒店。

    杨凌是个念旧的人,去过一次,感觉口味还可以,也就懒得再找一家,想换换胃口时就一直去这家。韩幼娘虽然有些不安,不过知道自家相公一向随和,加上天色已黑,别人也看不见自已脸面,小手儿便任由他握着,温顺地随着他走。

    杨凌再和韩幼娘踏出酒店时,夜色更深了,湛湛夜空中繁星点点,细细絮絮的雪沫儿缓缓飘落下来,让他因为喝了酒而显得微微胀热的面孔十分清爽。

    杨凌神情一振,挽起韩幼娘的手在城中缓缓地游荡,两个人虽然都没有说话,可是相挽的手掌,传到人心里的却是另一种更加触动心弦的感觉。

    城墙垛口上,杨凌抓起一捧积雪,团成了一个雪球,使足了力气,狠狠扬向城外茫茫夜色之中,只是这具躯体太缺乏锻炼,这一使力拉得筋脉有些疼感,脚下被巡城士兵踩得冻结的路面也很滑,几乎将他摔倒,骇得韩幼娘抢上一步,一掌托在他肋下,将他的身子稳稳地托住,又好气又好笑地嗔道:“相公,看你,怎么象个孩子似的,小心摔到了”。

    杨凌回转身来,轻轻捏了捏她结实光滑的脸蛋儿,宠溺地道:“你呀,才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韩幼娘嘟了嘟嘴儿,不服气地挺直了身子,杨凌看着她略带些稚气的面孔和那双温柔的眼睛,心中为这怦然一动,他这时才发觉自已和她越来越亲昵了,已经习惯了她在身边默默地照顾自已,已经习惯了和她做些亲昵的动作,一旦自已魂飞渺渺,到那时岂不让她更为伤心?

    可是如果现在对她冷冷淡淡,杨凌的心又怎么能挡得住她的眼泪攻势?那些关于一旦自已死去,让她好好照顾自已的话实在太过突兀,又无法说得出口,他怔怔地望着韩幼娘,不知该说些什么。

    韩幼娘的脸蛋儿忽然变得越来越烫,在杨凌朗如晨星的眸子注视下,尤其他的嘴里还有淡淡的酒气,韩幼娘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心中不觉又是害怕又是欣喜,慌乱得身子都有些抖了起来。

    就在这时,杨凌忽然看到一束火苗蓬然从韩幼娘两颗又黑又亮的眸子里闪烁起来,韩幼娘此时也惊骇地瞪大了双眼,从杨凌的肩头直望过去,愣愣地注视着远方。

    杨凌霍然回头,城墙东西两头各有一座烽火台,此时东侧的烽火台已经点燃,烈火熊熊,远远的,蜿蜒的城墙延伸到山林深处,还有几点星火闪耀。

    他再向西看去,便在此时,西城墙上的烽火台也轰地一声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势猛烈,紧接着向西更远处的山脊上的烽火台也点燃了,向着更远方传递过去。

    杨凌张大了嘴巴,半晌才猛地扭过来,看向韩幼娘,两双眸子里传递着同一个讯息:“鞑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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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疯子县令

韩幼娘从未见过烽火,但是却已无数次听说过,自然知道点燃烽火台意味着什么。鞑子的凶残和野蛮对她来说,犹如今人之对日本鬼子的观感,那是一群嗜血的野兽。

    杨凌倒是惊讶多于骇然,受到后世太多影视剧的熏陶,在他想来,所谓鞑子都是些粗犷豪猛的蒙古勇士,又好客又豪爽,或许打仗很骁勇,可是怎么说也不是人性尽丧的鬼子兵嘛。

    不过毕竟现在还是敌对的两朝,他不会天真地以为人家万一攻进城来,会对自已手下留情,当下急忙拉起韩幼娘的手向县衙飞奔而去。

    此时城门紧闭,城内的居民也早已因为烽火而纷纷涌出家门。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率部袭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是不敢直接攻击象鸡鸣驿这样的关隘的,对于这种较高大的城池,他们并没有远程携带各种攻城器械的能力,仅仅为了劫掠,鞑子是不会冒着巨大伤亡攻城的。

    但是通常小规模的战事,是不会启用烽火台传讯的,今晚这情形显得有些特别,似乎已经有关隘直接受到了攻击,这些百姓岂能不感到惊慌。

    闵县令做县官做得虽然浑浑噩噩,毕竟是军人出身,一听到鞑子来了的消息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急匆匆地从后堂奔了出来。

    此地的驻军只有260人,由两个把总率领,按照明朝的规矩,一旦发生战事,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要负责全盘军事行动,军官是没有独立指挥权的,因此现在闵县令又成了战区警备司令。

    闵县令干这个可是老本行,当下一面派探马同最近的几驿站取得联系,打听进一步消息,一面派人快马加鞭赶回府城调兵,周时又着人通知马驿丞,要求所有军驿人员配戴刀枪,随时准备上城支援。

    杨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说实话,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代闵县令处理大小事务,闵县令自已形同傀儡一般,杨凌虽然感念闵县令的知遇之恩,但是心底里是瞧不起他的,想不到此时他处理起战事来却是有条不紊。

    闵县令唾沫横飞地指派完毕,这才吁了口气,整了整衣冠,冲后边嚷道:“老子的盔甲、大刀呢,赶快拿来!”

    说罢扭头看了看杨凌和站在他身后的韩幼娘一眼,笑道:“他奶奶的,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这些鞑子赶在除夕前夜来劫掠,想必是今冬的大雪冻死了许多牛羊,他们不捞足了吃的用的是不会离开的。”

    这时两个家仆一个捧了锁子甲、一个扛了把大刀走了出来。因为这是三等县,条件艰苦,闵县令的家小都未带在身边,所以日常就是这几个家仆伺候。

    闵县令也不见外,就在大堂上解下文官袍开始换起衣服来,韩幼娘见了连忙退到侧房去以避嫌疑。闵县令将锁子甲披挂整齐,又将县官的袍子穿在外面,一探手从家仆手中夺过了大刀。

    那刀怕不有四十多斤重,这闵县令单手提刀,手腕一抖,沉重的大刀在手中滴溜溜一通乱转,然后嗵地往地上一墩,砸得青砖地面碎屑横飞,杨凌霍然动容,他虽知道这闵县令是武官出身,倒想不出他居然使得如此沉重的兵器。

    闵县令一身县太爷打扮,一走动起来帽上的乌纱翅儿还晃晃悠悠的,偏偏扛了一柄锋利的大刀,模样不伦不类,他也毫不在意,威风八面地向堂外喝道:“走!跟我上城墙!”

    院子里先后赶到的一堆衙役们乱哄哄地应了一声,一大帮子人前呼后拥地冲了出去。

    杨凌随着走出县衙,衙门口四盏红灯笼在风雪中轻轻地摇曳着,此时雪下得更密了,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天地一片茫茫。

    闵县令带了一帮子人佩刀持枪,大步流星地冲向城头,街上到处都是热锅上的蚂蚁般到处乱窜的乡民,他们也来不及理会。

    南城门上,近百名官兵正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城下。这道门是正对着南北官道的大门,东西两门临山而建,不适宜战马驰奔,鞑子纵然来攻,也难以调集大队骑兵攻向东西两门,相对来说较为安全,因此只派了各七十名官兵驻守,由一名把总乘马来回巡视。

    南城门的把总站在城头上正向城下观看,见县太爷带人亲自来了,连忙奔过来单膝点地,双手抱拳道:“卑职江彬参见闵大人”。

    闵县令摆手道:“免了免了,江把总,鞑子来了么?”

    江彬启齿一笑,说道:“大人,灯光不及城下,看得不太清楚,不过从鞑子的火把不看,至少不下百人,不过大人尽管放心,有卑职在,他们攻不上来的”。

    杨凌细细打量这名把总,这位江把总相貌极是英俊,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身材健硕,神情剽悍,似乎对鞑子兵毫不在意。

    杨凌不由暗暗点头,以前的印象中,大明的兵都是懦弱无比,要不然大明皇帝亲征,五十万大军也不会被瓦剌太师也先率十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连皇帝都丢了。他还以为大明的官儿一听到鞑子的名字就面如土色呢,想不到这里一位县太爷、一位守城的把总,倒都是勇气可嘉。

    闵大人哈哈大笑,说道:“走走,上去看看”。一行人上了城头,扶着箭垛向城下望去,只见城下黑漆漆的,百余点火把四处流动,一阵阵怪叫声从城下传来。

    城下官道正中一箭地外,聚集了二十多枝火把,映照出几个人影儿来,远远的正向城上喊着什么。闵大人冷笑一声道:“区区百十人便想攻下我鸡鸣驿么?”

    江彬向东遥遥一指道:“大人,方才派出的探马被鞑子射死了一个,逃回来的那个禀报说二里半那个方向厮杀声震天,想必鞑子正在攻打那里”。

    二里半、五里台和巡逻铺,是左右距鸡鸣驿最近的关隘,但要再进一步攻击居庸关,则必须由鸡鸣驿闯入,所以闵大人一听鞑子主攻的是二里半,便知道这次他们又是寒冬难渡,把大明当成了他们的仓库,前来劫掠粮草。

    所以城下的鞑子兵十有八九目的只是堵住城门,以防城内派兵援救二里半驿。闵文建已经两年多不动刀枪,两膀闲得发痒,一见城下鞑子纵马在城墙左右呼喝怪叫,却是喜不自胜,他扭头对江把总道:“江把总,给我准备一匹战马,派四十人随我出城将鞑子击退”。

    江把总也早想出城一战,只是没有上官命令不敢妄动,一听吩咐喜不自胜,连忙向手下喝道:“来人,牵两匹战马来,城上弓箭手预备,刘、李两位哨长率队随大人和我出战!”

    杨凌见他们只领着四十人就敢出城,倒是颇为惊讶,旁边王班头原是闵大人在军队时的亲兵,见了杨凌惊讶的神情,呵呵笑道:“杨师爷想是没有见过闵大人的神勇,大人原是大同总兵官杜大人麾下的千总,武艺超群,当初剿灭山贼的时候,大人只率一哨人马就杀得牛头山百余名山贼落荒而逃,此番定然旗开得胜”。

    两名骑兵、四十名小校出城迎战这些骑着高头大马的鞑靼骑兵?杨凌心中有些不安,不过想想四十斤重的大砍刀被闵县令用的如臂使指,这大刀挥舞起来时又何止一二百斤,那身武艺定然不俗,纵然不敌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城楼下吱呀呀打开了城门,这座小城并无护城河,也没有吊桥,城门楼上二十名弓箭手拉开弓箭,蓄势以待,城下闵大人与江把总率着四十名官兵已冲出城去。

    四十名小校中,有二十名刀盾手、二十名长枪手,成雁翅状左右分开,江彬勒住战马,正要向对面一箭之地的鞑靼人高声喊话,不料闵大人单手控缰,提着大刀在道上徐行片刻,忽然呀地一声大叫:“贼酋犯我边界,速来刀下受死,冲啊!”

    说罢呼地举刀过顶,双脚一磕马蹬,纵马如飞,直奔正前方那十多名斜裹兽皮、背负弓箭的鞑靼人而去。

    江彬看得眼睛都直了,他知道这位闵大人原来是大同总兵杜人国麾下的一名千总,杜总兵人称杜疯子,临阵杀敌从不讲究什么战阵谋略,更不懂得多兵种配合,通常都是敌我双方刚一接触,便立即率军一窝蜂地掩杀进去,混战成一团,手中一杆六十斤重的厚背大砍刀,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挡得住他,当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不过两军对战,毕竟不是个人逞英雄便能决定战局胜负的,他虽嗜血好战,亲手杀的鞑靼兵极多,却总是负多胜少,每遇败绩便愤而以刀劈烂盔甲泄愤。想不到这位闵县令同他的总兵大人竟是一样的作派。

    江彬心中发急,若是闵县令有个好歹,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这时也顾不得手下全是步校,立即挥刀大喝:“跟着大人,给我杀呀!”,这江彬臂力过人,骑术又好,使的是两把三尺长的斩马刀,双手持刀,全凭双腿控马,狂追县太爷闵文建而去。

    四十个小校见状只得跟在马屁股后面一通狂追,夜黑路滑,积雪甚厚,顷刻间什么队形全都不见了踪影,成了一群散兵游勇。

    县太爷倒是骑了一匹好马,一箭地的距离,须臾间便已冲至,他松了缰绳,双手举刀,一阵风儿般径直扑向那群人簇拥在中间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擒贼先擒王’,这位识字不多的县太爷就懂得这个道理。

    火把之下那青年穿着件虎皮袍子,肩上有弓,手中一杆长枪横亘在马鞍桥上。他的使命便是骚扰城内驻军,威吓他们,免得他们出城援救二里半驿的官兵,这个任务可说是轻松已极。

    一到城下,他便吩咐手下人人持了两枝火把,纵马在城下这片旷地中四处奔走,虚张声势以作恫吓,自已立在此处高声喝骂,他事先对此处守军也略知一二,料想城中守军不多,县治又是由文官把持,在此声势下绝不会敢于出城迎战,所以大意了些。

    也合该他倒霉,今天碰上了大同疯子总兵麾下的疯子县令,不但出城迎敌,而且居然单枪匹马冲杀了过来。这位鞑靼将领站处距城门一箭远,闵文建手下的兵出来就是打架的,连火把都未点,他站在这儿根本就不知道官兵已经出了城,闵县令虽在城下大喊了一声,由于他自已也在大声斥骂城上官兵,根本没有听清,还当是大明官兵在城上回骂。

    此时大雪漫天,闵县令骑着黑马,穿着青色县官官袍,与夜色浑然一体,马蹄虽疾,四下都是正在虚张声势的鞑靼骑兵在纵马狂奔,他们更加不会在意,直到闵县令冲至近前,双手擎刀,直杀进人群中来,在十余支火把掩映下他们才辨出这人是大明的人。

    一方是毫无准备,一方是纵马疾驰,直驶得近了,那虎皮袍青年才骇然瞪大了双眼,只见眼前一骑疾来,马上的人身穿大明文官袍,那官袍前襟上一只张开翅膀的黄色小鸟儿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人头上还戴着顶乌纱帽儿,帽翅儿忽闪忽闪上下摇得角度极大,偏就弹性极好,还未折断。

    马上这位文官黑黝黝一张面孔,小小的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络腮胡子,双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高高举在空中。

    马疾如电,一时间十几个鞑靼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那双姿势古怪的手狠狠地向那虎袍青年劈肩带胯地挥落下来,火把映出半空中一片光亮,他们才发现这位大明文官手中举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大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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