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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这一日,忽见前方一座凉亭,亭边有竹蓬茶社,招待远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一碗给他,一碗自饮。正饮间,忽听轱辘之声,转眼望去,但见迎面推来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着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但减此人似曾相识,转念间猛然想起,敢情这人与那祖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疤痕,神采飞扬,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一个老者并行,那老者头大颈细,脸额之间皱纹密布,身上本着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穿的短衣,不士不仆,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按捺住这怪异冲动,却见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却不见双足着地,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陆渐瞧得,心中大为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个无腿废人?”忽又听见嗡嗡鸣响,转眼再瞧,却是那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唯独那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面目。
那青衣文士来到亭中,松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茶壶,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倾壶间,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过茶,品了一口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滋味不再也。”
那大头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据近人《随见录》有载:‘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而香,俗呼为’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叱道:“又来胡说,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
那大头老者道:“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头老者截口道:“仍衣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千而研,研细而早,则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那文士心知任他挥发下去,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闭口吧,非我有问,不得再吐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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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头老者悻悻闭嘴,那麻衣人则忽地房下茶壶,转身即走,只一步,便在两丈之外,再一步,已过四丈,初时尚是行走,转眼便成奔跑之势,从一个人影,化为一点流光,从浓而淡,倏忽不见。
茶社众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梦中,要么如何能见这等怪事。陆渐更是震惊,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师门相助,也决然无法匹敌如此脚力,此人动将起来,远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飞鸟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觉摇头叹气,打量戚继光一眼,忽而笑道:“你这将官,瞧着长大威武,怎么却被锁起来了,是犯了军法,还是贪赃纳贿……”
那莫乙不待他说完,又插嘴道:“军法者,早见于《周礼•夏官司马第四》,后有《司马法》曰……”青衣文士皱眉道:“谁问你了?”莫乙挠挠稀疏的头发,讪讪低头。
戚继光笑笑道:“贪赃纳贿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为倭寇所败,算是犯了军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穷寇莫追……”莫乙忙接口道:“这一句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兴致正浓,忽听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声,心一惊,慌忙闭嘴。
戚继光摆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穷寇,而是精锐未战之寇。只因诸将之中,无人敢于出兵迎战,只是固守坚城,坐看贼焰张天。戚某年轻气盛,率师追击,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寇一鼓击破,叫人汗颜。”
那青衣文士沉默时许,微笑道:“所谓‘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你连犯兵家两条大忌,焉能不败?”
戚继光平生好武,但有闲暇,无时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时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书生,与自己议论兵法,不觉心怀大尉,长笑道:“先生句句不离《孙子兵法》,却不知《孙子兵法》十三篇,字句虽多,当真中用的,却不过一句而已。”
那文士哑然失笑,哦了一声,说道:“照你这样说,除了这一句,孙武的盖世兵法,大多都是废话吗?”
“戚某岂敢有辱先贤。”戚继光叹道,“只不过,孙武这兵法写出来,不是给他自己瞧的,而是给寻常王侯将相看的,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极高,所以孙武怕他们不懂,言辞务求精祥。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载,一板一眼,布阵行兵,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会大败亏输,但如此拘泥呆板,却也不是常胜不败之发。自古常胜不败之法,无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难行,故而能每战必克,胜无侥幸,又岂会拘泥于兵法,死与言下?”
那文士笑道:“说得倒好听,但不知你说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继光微微一笑,扬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性。”戚继光叹道,“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一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但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了。”
“好一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罢,文道:“怎么,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当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子取其辱呢?”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所论,不过是兵家小道,而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一己性命,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虽不是儒生,却也知道先圣有言:‘子反而缩,虽千万人无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
那文士听罢,低眉沉吟,久久也无话说。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走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一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一杯。”
众官差拿到银子,自无不可。戚继光叹道:“不劳足下破费,旧京非远,戚某也想快快赶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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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文士笑笑,一指远处道:“瞧,他不是来了么?”
众人望去,但见道穷处,一点褐影如风掠来,顷刻间形状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见他手提一只锡壶,转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于如此狂奔之际,说停就停,陆渐更觉骇异。
那文士笑道:“斟两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壶,取出两只瓷杯,注满茶水。
戚继光接过茶,见那茶水碧绿,沸腾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细泡,不觉讶道:“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
麻衣人一言不发,那文士却笑道:“这茶是回城取来的。”
“穷酸你少唬人了。”一个官差笑道,“这里去南京城少说也有十里,来回就是二十里,这点儿工夫,从城里端茶回来,怎么能够,就算能够,这茶怎么可能还是沸的。”
戚继光却笑道:“世间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为怪。”说罢轻轻吹开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鲁,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那文士笑道:“这茶细若雀蛇,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质清甘,为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与君勉之,来日将军若能脱出囚笼,还请牢记今日之言,千万不要忘了。”
戚继光气宇恢宏,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强,洒然一笑,转身去了。陆渐随他身后,走得两步,忽觉背脊生寒,蓦得转眼,但见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闪过一道厉芒,有若刀锋划过。陆渐眼中刺痛,慌忙转眼,却见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却目不转睛望着自己。
陆渐心中一阵狂跳,不禁快走两步,紧紧随在戚继光身后。而那背脊寒气始终不散,直待走出数里,料得那麻衣人与莫乙再也瞧不见他,方才散去。
戚继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陆渐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心里难受。”戚继光只当他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听天由命而已。”
陆渐默然不答,眼前却始终闪动着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着想着,额上忽地流下汗来:“那两人到底是谁?为何我见了他们,就觉难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气逃到千里之外去。”陆渐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间已近城池。
一行人从凤台门入城,果见通衢十里,纵横棋布,朱门万户,满城星罗;悲风清寒,凋残旧日宫阙,明湖沉碧,徘徊今时云影;东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毕会,商贾齐集,仿佛江南繁华,尽于此地。
来到总督衙门,差官交割完毕,戚继光入牢候审。分别在即,陆渐心中难过,不觉握住戚继光的手,两眼犯红。戚继光叹道:“送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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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头催促起来,二人无法,只得洒泪而别,陆渐望着戚继光走入牢门,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他在总督府前徘徊良久,瞧着拖朱曳紫的官员进进出出,却不知该求谁帮助才好。来回走了半晌,但觉饥饿,一摸身上,却无盘缠,方才想起,包中银子尽已给了官差,一时好不丧气,转身走在街上,望着两旁酒馆,嗅着饭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乱逛,忽觉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陆渐的神通灵觉,身入万众熙攘之中也是进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觉无此理。惊讶间回头一看,却是“金龟”嬴万城,只见他额头上贴了一块膏药,双颊颈上各有几道血痕,陆渐不由惊喜道:“怎么是你,谷缜呢?”
嬴万城面色阴沉,怒哼一声,道:“难道他没来找你?”陆渐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吗,怎么会来找我?”嬴万城运起“龟镜”神通,两眼在陆渐脸上转了几转,嘿嘿笑道:“你这小娃儿很好,比谷缜那兔崽子老实多了。难得咱们有幸再见,去酒搂喝两盅如何?”
陆渐微感犹豫,但一心打听谷缜下落,只得答应,忽见嬴万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陆渐瞧他浑身是伤,心中惊疑:“他武功如此高强,又有‘鬼镜’神通,谁能伤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缜在一起,他在这儿,谷缜却又上哪儿了呢?”
嬴万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壮观酒楼,领陆渐上了二楼,大剌剌一坐,招呼伙计道:“老爷点菜。”那伙计见他袍服华丽,心中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员外请说。”
嬴万城道:“先来个三白三鲜,一蒸二炖。”那伙计一愣,赔笑道:“老员外请说明白些?”
嬴万城冷笑道:“亏你还是大酒楼的伙计,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银鱼、白财鱼、白虾,三鲜是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白虾、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鱼都用炖的。”
那伙计迟疑道:“这是六道菜,分量不少。”嬴万城冷笑道:“怎么?怕老爷吃不了。老爷吃不了也兜着走。”那伙计只得应了,正要转身。嬴万城喝道:“慢着,还有呢。卧龙凤雏汤一碗……”
那伙计大犯其难,讪讪道:“老员外,这汤没听说过,怎么个做法?”
嬴万城笑道:“用二两重的活鲍两只,去脏取肉,再将五只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成丝,这两样加上椒料、葱花、香菜之类,花半个时辰揭成清汤,干的丢掉,只留汤汁。鲍鱼是卧龙,雏鸡为凤雏,故有此名,你被跟老爷耍花枪,材料不对,老爷一尝就知。”
那伙计忙笑道:“我们百年老店,岂敢弄假。”
嬴万城点点头,续道:“还要铁板鹅掌一对,活烧甲鱼一只,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笋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红烧江珧柱一碗,瓦楞蚶、江珧柱非台州鲜货不可,别处的老爷不要。还要浦江的火肉,至于蟹嘛,江蟹老爷吃腻了,山阴的河蟹且蒸四对;漠北驼峰一只,用蜂蜜蒸煮;辽东熊掌一只,以山东大葱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给老爷醉两对。嗯,老爷怕刑,活吃猴脑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罢了,且炼两碗西瓜膏解暑,这膏汁里的西瓜要杭州的,一点点捣得细烂,不得留有一瓤一丝,再去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搅糖细炼,记得这炼膏的次序,千万莫要错了。”
说拔,又点陈年状元红一壶,川贵名酒两壶。他如数家珍,那伙计却写得满头大汗,待他点完,方哆嗦道:“这里面许多物事小店也不齐,须得去别的酒楼支借,万不会错了老爷的。”
陆渐道:“这么多物事,吃得完么?”嬴万城冷笑道:“吃不完,丢了喂狗。”那伙计见此人如此阔绰,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烟往柜台去了。
一时间,那菜流水般将上来,大半时辰方才上齐。陆渐饿得久了,狼吞虎咽,吃了三道菜便已饱足,嬴万城却这里拈一箸,那里取一勺,慢嚼细咽,每菜必尝,但无论菜也好,汤也罢,均不过一箸一勺,绝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剥得尤为精细,蟹甲瓦解齐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飞蝶,若是拼凑起来,大可拼成一只空壳整蟹。
陆渐瞧得不耐,忍不住问道:“嬴前辈,谷缜到底在哪里?”嬴万城正尝醉蛤,闻言支吾道:“跑了。”陆渐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头满身的伤,却是因为谷缜的缘故。”一想到谷缜如何捉弄这只金龟,陆渐便觉忍俊不禁,低头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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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万城怒哼一声,说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几次差点儿捉到他,都被着兔崽子用奸计摆脱,哼,如今他躲在这满楼人群里,老子一时半会儿,倒也抓不住他。”
陆渐心中略顶,忽地想起一件事情,问道:“嬴前辈,我有一事请教,你见多识广,或许有些法子?”
嬴万城捧着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陆渐一眼,问道:“什么事?”陆渐道:“我有一个结拜大哥,打倭寇时吃了败仗,下在牢里,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出来?”
嬴万城竖起两个指头,笑道:“这个容易,只需两个字。”陆渐奇道:“哪两个字?”嬴万城嘿嘿笑道:“银子。”
陆渐不解道:“这话怎么说?”嬴万城道:“你若有银子,先往牢头手里送五十两,你那大哥在牢里,就永无皮肉之苦;再望总督府的门子那里送一百两,托他见着府内总管,送总管三百两;通过总管,再送给师爷三百两;再由师爷,送给总督二千两,再通过总督,总给监军的太监二千两,嘿嘿,前后只需四千七百五十两银子,别说吃了败仗,就是偷了皇帝老子的亲娘,也能遮掩得过去。”
陆渐摇头道:“要银子,我可没有。”嬴万城笑道:“你没有,谷缜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别若四千两银子,就是四万两银子,还不是在九牛一毛么?”
陆渐冷笑道:“你就想让我去寻他,你好在后面跟着,我可不上当。”
“小娃儿精怪得很。”嬴万城笑道,“可惜,你不找谷缜,你那位劳什子大哥就得掉脑袋啦。”说罢,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来,那伙计忙上前笑道:“老员外,结帐么?”
“放屁。”嬴万城两眼一瞪,“谁说是老爷结帐?”手一指陆渐,笑道:“这位是财神爷,你找他结帐才是。”
陆渐惊得目瞪口呆,那伙计瞧陆渐衣衫敝旧,心生疑惑,猛地拽向嬴万城。但嬴万城身具“龟镜”神通,料敌先机,不待他抓到,哈哈一笑,纵出丈余,向酒楼下坠去。落地之时,他竹杖着地一撑,卸去坠势,然后一跛一跛,跑得飞快,一转眼便没了影子。
那伙计脸都绿了,抓不着嬴万城,唯有死死揪住陆渐,大叫道:“我被你们害死了,被你们害死了……”说着不禁哭起来,陆渐若要挣扎,一百个伙计也揪不住他,但见这伙计一哭,心一软,站立不动。此时酒楼的伙计听说有人白吃,纷纷扛了扫把板凳冲上二楼,向着陆渐劈头便打,陆渐不好还手,唯有傻傻站着。
先前那伙计怕众人打死陆渐,无人会钞,忙道:“先别打,让他给钱。”陆渐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钱都没有,怎么给你?”那伙计听了,身子忽地瘫软,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陆渐心中也难过已极,虽说中了嬴万城的圈套,但这顿饭自己也确是吃了,只得道:“这位大哥,你先别急,我给酒楼当伙计赚钱赔你。”
忽听有人冷笑道:“当伙计赚钱?这顿饭足足值五百两银子,你就算当八辈子伙计,也还不清。”众人转眼瞧去,却是掌柜的上来了,一时纷纷让开,地上那伙计害怕责骂,哭得越发厉害。有人道:“既然给不出钱,就拉他见官去。”
那掌柜一张方脸,三绺长须,不怒自威,闻言冷笑道:“这人穷光蛋一个,见官就能还我银子吗?来人,给我绑起来,先拖到地窖关他三天,再让他做工赚钱。”
众伙计闻言,抖擞精神,拿麻绳将陆渐捆了,拖到地窖,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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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坐在地窖里,不禁苦笑,心想捆他的是麻绳,一挣即断,那门也是木制,一拳便可粉碎,但若是如此,岂不是与嬴万城那老贼一般,成了个无耻无信之徒。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从哪儿能找五百两银子,看来终此一生,只有在这酒楼做伙计还债了。但想到戚继光,又不觉悲从中来。
光阴渐逝,陆渐慢慢饥饿起来,计算时辰,已是深夜。那酒楼掌柜大约怒气正盛,想饿他几顿,故而也不令伙计送饭来。陆渐又饿又累,靠着一个酒坛,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动静传来,陆渐悚然惊醒,循声望去,忽见一点火光从左边墙上破壁而出,继而灯光大亮,一面墙壁翻转过来,竟是一道暗门。地窖中竟有暗门,陆渐惊奇无比,忍不住一纵而起,却见暗门中走出一人,借着灯火,他瞧清那人面容,失声叫道:“掌柜?”
来人正是那方脸长须的酒楼掌柜,他掌着一盏油灯,含笑道:“陆爷受苦了,多有得罪,还望见谅。”陆渐莫名其妙,嗫嚅道:“掌柜的,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那掌柜取出一把小刀,割开绳索,沉声道:“此地危机四伏,阁下不要多言,快随我来。”说罢掌灯先行,钻入暗门之中,陆渐只得尾随。暗门之内是一个地道,低矮潮湿,仅容一人矮身行走,陆渐心中惊疑,忍不住问道:“掌柜的,有什么危险,你又为什么放我?”
那掌柜道:“嬴万城就守在酒楼外面。”陆渐怒道:“好啊,这无耻老贼,我正愁寻不着他。”说罢就要转身,那掌柜慌忙拽住他道:“万万不可,这南京城不止他一个东岛高手,酒楼之外,除了嬴万城,少说还有三个,东海五尊,便来了两个。”
陆渐听得一惊。那掌柜叹道:“陆爷还不知道,自你入城,便被盯上了,他们不来找你,是想用你作饵,引出那人。”
陆渐恍然道:“谷缜么?”那掌柜默然点头。陆渐道:“如此我更该出去,,跟他们大打一场,好叫谷缜知道对头来了,可以远远躲开。”
那掌柜笑道:“你小瞧谷爷了,说到武功,或许那些东岛高手厉害,但说到斗智,谁又斗得过谷爷?”陆渐眉头一皱,讶然道:“你是谷缜的人?”
那掌柜点头道:“要么嬴万城怎会选在这酒楼陷害阁下,他也疑心这酒楼与谷爷的干系,是故有意先让你欠债,然后从旁窥伺,若有蛛丝马迹,便可顺藤摸瓜,找到谷爷。他唯一没料到的,或许就是这地窖的秘道了。”
陆渐听得心惊,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嬴万城的棋子,不由问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那掌柜笑笑,道:“去了便知。”说罢躬身前行,陆渐只好尾随。那秘道又窄又长,曲折难行,抑且多有岔路,令人莫辨方向,走了七八里,前方路尽,出现一面墙壁。
那掌柜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推,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道暗门,那掌柜推门之时,一股湿冷河风灌将近来。陆渐钻出门外,惊觉自己身处在一座拱桥下,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脚下河水潺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悠然远去。
那掌柜击掌三次,便见一艘小船从黑暗中钻将出来,停在桥下,船上立着一人,蓑衣斗笠,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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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掌柜拱手道:“赵某就送到这里,陆爷请上船。”陆渐忙道:“掌柜的,那银子……”赵掌柜笑道:“酒楼都是谷爷的,阁下还用担心银子么?”
陆渐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计大哥,掌柜的也莫要责备他。”赵掌柜叹道:“阁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赵某自有分寸。”
陆渐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摇橹击水,顺流而下。
行出里许,陆渐回头望去,那座拱桥已湮没在诲暗夜色中,再也不见。和风阵阵,迎风吹来,两岸初时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萧管,男女笑语。河面上游舫飘然来去,舫中灯烛随风摇曳,流光如织。
那蓑衣人忽地停橹,恭声道:“请上岸。”陆渐一瞧,船边乃是一排石阶,当即告辞,踏阶而上,蓦地眼前一亮,出现一座壮丽大宅,灯火辉煌,人声喧哗,诧异间,身边黑暗里钻出一个男子,低声道:“是陆爷吗?”
陆渐懵懂点头。那人道:“随我来。”说罢快步在前,陆渐随他身后,绕墙而走,来到一道侧门前。那人敲开门,门内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丽,淡施薄粉,虽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在,她开口先笑,脆生道:“陆爷么?”素手一招,道,“随妾身来。”
陆渐心中糊涂,只觉今晚之事,处处透着诧异。虽如此想,却不由自主随那妇人脚步,亦步亦趋,走了数十丈,也不见人,忍不住问到:“这位大婶,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那妇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陆渐只觉那一双眸子直有勾婚夺魄之能,心头大震,慌忙低头,却听那妇人笑道:“原本不该我来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爷赏识的人是什么样子?”陆渐奇道:“你也是谷缜的人?”
那妇人掩口笑道:“你真人说话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缜的人?我倒一百个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陆渐见他举止妖娆,媚态横生,绝然不类寻常妇人,不自禁红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会儿自称是妾身,一会儿又自称老娘,一会儿叫谷爷,一会儿又叫小兔崽子,最后这一个,口气倒与嬴万城相似。”想到这里,不觉狐疑起来,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那妇人笑而不答,袅袅前行,陆渐虽然怀疑,但抗不过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两人上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间或还挂着镀金鸟架。方要转角,前方急匆匆奔来一个女子,她只顾低头快走,手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妇人身上,手上托盘歪斜,当的一声,摔碎一只瓷杯。
那妇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来人刮去。
陆渐眉头大皱,伸手拦住,说道:“罢了,不过一只瓷杯,也犯得着打人么?”转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头来,这一瞧,陆渐不禁骇然,却不为别的,只为那女子生得太丑,肤色黄肿,嘴角裂开,左眼眉毛也无,歪斜成一条细缝,不见眼白;右脸眉眼虽在,却生了一颗硕大脓疮,尚未愈合,抑且背脊佝偻,双膝弯曲,无法伸直,似乎患了软骨之症,总而言之,那模样叫人瞧上一眼,绝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与陆渐四目一对,右眼若有异彩闪过。陆渐但觉这神采似曾相识,但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正待细看,却见女子眼中神采一暗,眼皮耸拉下去。
“好啊。”那妇人喝道,“又是你这丑奴儿。你知道么?这杯儿是官窑的上品,一只的价钱,顶你十倍的卖身钱。”
那丑奴儿瞧着脚尖,低声道:“何妈妈,对不住。”声音如绳锯木,喑哑难听,令人无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妇人面露厌恶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无的丑模样,我才懒得留你,不只败兴,更会败家。”
陆渐瞧那丑奴儿低着头,双肩颤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声怜悯,不忿道:“大婶说话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谁有愿生得难看了?”
那何妈妈哼了一声,挥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陆爷,算你运气。要不然,我打死你这丑货。”
那丑奴儿如蒙大赦,飞也似去了。何妈妈笑道:“这小蹄子真是扫兴,原来留着她,专为对付那些胡搅蛮缠的客人,不料竟冲犯了陆爷?”陆渐怪道:“怎么对付胡搅蛮缠的客人?”
何妈妈一笑,答非所问道:“那边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说罢便走,两人曲折数转,忽听男女笑声,何妈妈走到一间房前,房门大开,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因为正当盛夏,故而屏风上临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图”,画中冰雪之气扑面而至,大减当前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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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屏风后一个女子娇声道:“好弟弟,这盘你输了,给我什么好处?”一个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难买一笑,什么好东西没有,何苦还来算计我?”陆渐听这声音,不觉一愣,敢情说这话的,正是谷缜。
却听另一个女子呸了一声,脆生生地道:“菡玉姐,这小混蛋又想混赖了,这一遭你千万别心软饶了他,定要罚他学三声狗叫。”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这才叫心软,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性,这小混蛋什么混帐事不敢做的?别说学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当街学狗爬,怕也难不住他。我来出个题目,这盘若是输了,就罚他以身相许,今晚谁在菡玉房里。”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么,他家那个母老虎凶得很,你别瞧平素威风八面,心里怕着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黄汤,不知东西,涎着脸要我赔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结果等我梳洗了回来,哪还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这等事么?”谷缜似乎颇为吃惊,“我怎么不记得了?”
“又跟我装呆?”菡玉冷笑道,“不过这回我有证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是不是?”只听一个女子嗯了一声,道:“我也不记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尽护社他?”球痕笑道:“素琴姐姐不护着他,谁护着他?也难怪,他俩一见面,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一关一天,都谈论什么诗呀词的。”
众女一听,都咯咯咯笑将起来,婉娘喘着气道:“秋痕你这个促狭鬼,素琴的诗词固然是极好的,但这小混蛋又懂什么诗呀词的。素琴,你不说明白,可了不得,你听秋痕的口气,醋劲大着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们别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们都是浪荡小人,你会吟诗弹琴,我们就只会唱唱艳曲。”
谷缜见众女言辞不睦,咳嗽一声,正要劝解,何妈妈却忍不住出声道:“谷爷,陆爷来了。”
谷缜啊了一声,笑道:“快请进。”陆渐微一犹豫,转过屏风,却见谷缜戴一顶青纱方帽,披一袭青布长袍,神采俊逸,更胜从前。他坐在紫檀桌几前,正与一名美人打着双陆。那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轻纱半笼,露出两弯雪臂,两人身周还坐了三位丽人,其中二女与那打局的女子衣衫相若,一个倚床磕着瓜子,另一个则跷腿闲坐,双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独一女衣饰严整,坐姿端庄,大约就是那素琴了。
谷缜含笑推枰道:“四位,这位陆渐,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转睛望着陆渐,均有好奇之色。
陆渐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不禁面色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谷缜,我认识你也有四五年了,却没听过你叫过谁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难怪了,料是咱们的谷爷,不好女色,专好男……”风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这为陆公子是正大之辈,不可乱说。”
那婉娘将手里瓜子一丢,轻轻哼了一声,拍手道:“罢了,人家来了朋友,双陆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们了,你们怎么样,我可走了,文大官人还等着我呢。”说罢一扭腰,当先去了,众女有的含笑,有的娇嗔,一忽儿,便都散了。
谷缜待众女走尽,方才笑笑,示意陆渐坐下。两人相对无话,好半晌,谷缜才道:“我只当观海楼一别,便是永诀,每料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日。”
陆渐也觉感慨,叹了口气,他心中虽有无数疑问,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怕这一问,两人的交情就此决裂,再无丝毫转圈余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
谷缜一笑,淡然道:“这里是萃云楼,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陆渐骇然道:“你竟然做这等生意?”
谷缜失笑道:“你会错意了,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两样不做,第一是赌,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间,只为逃避仇敌,这里的几为妈妈姑娘,早年受过我的恩惠,交情颇厚,所谓大隐于市,藏在这里,远比别处安稳。”
陆渐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总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谷缜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陆渐将戚继光被囚是事说了,迟疑道:“嬴万城说要救大哥,须得银子,你能否借我五千两银子?我好去疏通关节,至于银子,我将来一定设法还你。”
“五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谷缜沉吟道,“不过这行贿救人,换在两年之前,官贪吏横,或许还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陆渐惊道:“为什么?”
谷缜道:“去年中,江南明军换了总督,如今的总督名叫胡宗宪,极为了得。四大寇中,陈东、麻叶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处境也万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厉害,如何会被区区金银收买?”
陆渐泄气道:“这么说,大哥当真没救了。”谷缜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这得瞧那胡总督是诸葛亮,还是秦穆公了。”陆渐奇道:“这跟诸葛亮、秦穆公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谷缜道,“一样是全军覆没,马谡兵败街亭,被诸葛亮一刀斩了,结果三国之中,蜀国先亡;而孟明兵败崤山,不止全军覆没,甚至做了晋国的的俘虏,结果秦穆公非但不杀他,然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够先败晋国、再服西戎,开创秦国六世霸业;若胡大总督是诸葛亮,戚将军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见陆渐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这胡宗宪是秦穆公。”陆渐不禁破颜而笑,叹道:“这我可不赌,若我赌他是诸葛亮,岂不是咒大哥送命么?”说罢,欲言又止,谷缜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有饿有累,不妨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待你醒后,再来问我。”
说罢,他叫人送来晚点,陆渐胡乱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着满室熏香,倦意涌上,朦胧睡去,其间迷糊醒了一次,隐约瞧见谷缜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桌边堆了高高一叠帐簿。 忽听屏风后一个女子娇声道:“好弟弟,这盘你输了,给我什么好处?”一个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难买一笑,什么好东西没有,何苦还来算计我?”陆渐听这声音,不觉一愣,敢情说这话的,正是谷缜。
却听另一个女子呸了一声,脆生生地道:“菡玉姐,这小混蛋又想混赖了,这一遭你千万别心软饶了他,定要罚他学三声狗叫。”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这才叫心软,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性,这小混蛋什么混帐事不敢做的?别说学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当街学狗爬,怕也难不住他。我来出个题目,这盘若是输了,就罚他以身相许,今晚谁在菡玉房里。”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么,他家那个母老虎凶得很,你别瞧平素威风八面,心里怕着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黄汤,不知东西,涎着脸要我赔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结果等我梳洗了回来,哪还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这等事么?”谷缜似乎颇为吃惊,“我怎么不记得了?”
“又跟我装呆?”菡玉冷笑道,“不过这回我有证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是不是?”只听一个女子嗯了一声,道:“我也不记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尽护社他?”球痕笑道:“素琴姐姐不护着他,谁护着他?也难怪,他俩一见面,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一关一天,都谈论什么诗呀词的。”
众女一听,都咯咯咯笑将起来,婉娘喘着气道:“秋痕你这个促狭鬼,素琴的诗词固然是极好的,但这小混蛋又懂什么诗呀词的。素琴,你不说明白,可了不得,你听秋痕的口气,醋劲大着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们别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们都是浪荡小人,你会吟诗弹琴,我们就只会唱唱艳曲。”
谷缜见众女言辞不睦,咳嗽一声,正要劝解,何妈妈却忍不住出声道:“谷爷,陆爷来了。”
谷缜啊了一声,笑道:“快请进。”陆渐微一犹豫,转过屏风,却见谷缜戴一顶青纱方帽,披一袭青布长袍,神采俊逸,更胜从前。他坐在紫檀桌几前,正与一名美人打着双陆。那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轻纱半笼,露出两弯雪臂,两人身周还坐了三位丽人,其中二女与那打局的女子衣衫相若,一个倚床磕着瓜子,另一个则跷腿闲坐,双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独一女衣饰严整,坐姿端庄,大约就是那素琴了。
谷缜含笑推枰道:“四位,这位陆渐,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转睛望着陆渐,均有好奇之色。
陆渐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不禁面色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谷缜,我认识你也有四五年了,却没听过你叫过谁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难怪了,料是咱们的谷爷,不好女色,专好男……”风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这为陆公子是正大之辈,不可乱说。”
那婉娘将手里瓜子一丢,轻轻哼了一声,拍手道:“罢了,人家来了朋友,双陆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们了,你们怎么样,我可走了,文大官人还等着我呢。”说罢一扭腰,当先去了,众女有的含笑,有的娇嗔,一忽儿,便都散了。
谷缜待众女走尽,方才笑笑,示意陆渐坐下。两人相对无话,好半晌,谷缜才道:“我只当观海楼一别,便是永诀,每料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日。”
陆渐也觉感慨,叹了口气,他心中虽有无数疑问,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怕这一问,两人的交情就此决裂,再无丝毫转圈余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
谷缜一笑,淡然道:“这里是萃云楼,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陆渐骇然道:“你竟然做这等生意?”
谷缜失笑道:“你会错意了,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两样不做,第一是赌,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间,只为逃避仇敌,这里的几为妈妈姑娘,早年受过我的恩惠,交情颇厚,所谓大隐于市,藏在这里,远比别处安稳。”
陆渐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总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谷缜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陆渐将戚继光被囚是事说了,迟疑道:“嬴万城说要救大哥,须得银子,你能否借我五千两银子?我好去疏通关节,至于银子,我将来一定设法还你。”
“五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谷缜沉吟道,“不过这行贿救人,换在两年之前,官贪吏横,或许还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陆渐惊道:“为什么?”
谷缜道:“去年中,江南明军换了总督,如今的总督名叫胡宗宪,极为了得。四大寇中,陈东、麻叶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处境也万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厉害,如何会被区区金银收买?”
陆渐泄气道:“这么说,大哥当真没救了。”谷缜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这得瞧那胡总督是诸葛亮,还是秦穆公了。”陆渐奇道:“这跟诸葛亮、秦穆公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谷缜道,“一样是全军覆没,马谡兵败街亭,被诸葛亮一刀斩了,结果三国之中,蜀国先亡;而孟明兵败崤山,不止全军覆没,甚至做了晋国的的俘虏,结果秦穆公非但不杀他,然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够先败晋国、再服西戎,开创秦国六世霸业;若胡大总督是诸葛亮,戚将军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见陆渐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这胡宗宪是秦穆公。”陆渐不禁破颜而笑,叹道:“这我可不赌,若我赌他是诸葛亮,岂不是咒大哥送命么?”说罢,欲言又止,谷缜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有饿有累,不妨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待你醒后,再来问我。”
说罢,他叫人送来晚点,陆渐胡乱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着满室熏香,倦意涌上,朦胧睡去,其间迷糊醒了一次,隐约瞧见谷缜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桌边堆了高高一叠帐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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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醒来,那叠帐簿已不知去向。谷缜负着手,踱来踱去,似乎颇为烦恼,见陆渐起身,转愁为笑道:“这么快就醒了么?”说罢递给他一袭白缎披风,说道,“我们去河边逛逛。”
两人出了门,天色未明,顺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边,此时残月西坠,晓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欢笑却已休歇,只有寥寥数点灯火,在河面上漂泊。谷缜叹道:“如今还亮着灯的,这灯下的女子可不太好过。”
陆渐问起缘由,谷缜道:“若还亮着灯,足见今晚没有客人,若没有客人,赚不了钱,必然要挨鸨母的叱骂,龟奴的毒打了。”说罢拍拍手,忽自暗处快步走出两个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见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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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缜道:“鱼传、鸿书,你二人拿银子去有等货的船上,若有姑娘没客人,便给他五十两。”那二人应了,躬身退入黑暗之中。
谷缜笑指着远处一座三层小楼,说道:“高处清寂,正好说话。”陆渐默然点头,去那小楼只有五十来步,须臾可至,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盼着这短短一程,永远也走不完。
两人逍遥登楼,凭栏远望,可见南京城重檐叠字,好比万千飞鸟展翅高翔,楼下一条墨玉也似的长河,残月余照,给河面上抹了一层淡淡的霜色。
谷缜指着那河,说道:“那条是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泪之河。”陆渐奇道:“什么叫流金?什么又叫流泪?”
谷缜道:“这里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贾、才子官绅,无不一掷千金,是可谓流金之河,而这浮华之后,却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泪,故而又称流泪之河。”
陆渐皱眉道:“当初是谁在这里开设这么多青楼妓馆呢?”
谷缜笑道:“若算起来,这始作俑者,却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这秦淮河边开设官娼,本意是想天下豪商都来这里风流快活,他好大赚特赚,以充国库。却不料,商贾之辈,钱财来之不易,花销起来,自也颇多顾忌。倒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趁之若骛,夜夜来此,至于花的银子,自然都是国库中的公银了。这样一来无异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请臣子们荒唐,偷鸡不着拾把米,成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头。”
“到了他儿子朱棣,因为是夺取侄儿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后,便大肆诛除异己,先有‘诛十族’、后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杀了两万不止,至于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部流放到这秦淮河边,削籍为娼,任由天下男子侮辱。说起来,这位成祖皇帝,也可谓子承父业,将这秦淮河发扬光大了。”
谷缜初时尚且笑着,那笑容却渐渐变冷,以至于有若寒冰。陆渐听得惊心,脱口道:“这两个皇帝,真,真不是……”谷缜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话,笑道:“真不是东西么?这话却不然,这两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劲,但若论治国才干,均是一时英主,只不过他们的子孙,倒是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荒唐。”
陆渐摇头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下面的臣子了。”
谷缜摇头道:“这昏君佞臣倒也罢了,最让我思索不透的,却是这天下逆来顺受、任由昏君佞臣摆布的百姓。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什么样的水,就有什么样的船,有什么样的百姓,便会出什么样的皇帝。这么多年,只见载舟的水,却不见覆舟的浪了。”
陆渐听了,心生怪异之感,但如何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忽听谷缜又道:“陆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说,但今夜我说出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只须记住,这些事,普天之下,我只告诉你一个。”
陆渐吸一口气,点头道:“好,你说。”
谷缜笑笑,说道:“我五岁时,我亲妈便跟人跑了。故而现在的是继母,至于妹妹,也是继来的,小我半岁……”陆渐脱口道:“即便这样,你也不该……”
谷缜摆手道:“你听我说完。”陆渐点头默然。
却听谷缜道:“我妈走时,我年纪还小,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她就不见了,爹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然后天天喝得烂醉。如此过了一年,他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机更深,面子上对我很好,骨子里却厌恶得紧,她以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年纪小,心却明白得很,所以从小我就跟她不和,但她很回伪装,计谋又多,每次跟她斗气,爹爹都是罚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闹一场,事后挨了爹的打,气愤不过,就偷偷混上来中土的船,到了江南,想去找我亲妈,可是人海茫茫,我一个小孩儿,哪里找得到她?身上钱用光了,渐渐沦落成一个小乞儿,受尽世人的白眼。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不过,我最倒霉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人。那人见我跟被的小乞丐打架,即便不能力取,也能智胜,便觉得我很聪明,将我带离那群乞儿,让我学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却有通天之能,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他教我如何断事,如何用人,如何转运货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虽大,身体却不好,过了五年,便退隐幕后养病,将一切生意交给我打理,我从一个小乞儿,一变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时也忘了天高地厚,返回东岛,在继母妹子面前大大炫耀了一番。我爹见我有了出息,也不觉另眼相看,决意立我为嗣,接任东岛之王,可这件事,却给我带来莫大的麻烦……”说到这里,谷缜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也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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