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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钟跃民家,周晓白依偎在钟跃民身上,她歪头盯着钟跃民说:"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们这些人就是流氓,还特别无赖。"
  "那后来怎么又转变了看法?"
  "后来发现你还不是那么坏,只不过是故意装的坏,有时还坏得挺可爱的。你知道吗?那天你谈自己对音乐的感受,真把我听呆了,我想,一个对音乐这样敏感的人,肯定是个内心很丰富的人,大概从那天起,我对你就有了份牵挂。"
  "晓白,你有了牵挂,我就惨了,平白无故冒出个管我的人。"
  "我管你怎么啦?我就要管你,谁让你招我呢?人家好好在那儿滑冰,你非要纠缠,现在后悔了吧?"
  "后悔倒没有,可是……你们女的是不是特别热衷对别人指指点点?"
  周晓白认真地说:"你说错了,我没兴趣管别人,我只想阻止你去参与打架,我真不明白,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男孩子,怎么会热衷打架斗殴?"
  钟跃民笑笑:"袁军不是说我是个带着菜刀的诗人吗?没错,他说得对。"
  周晓白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跃民,你答应我了?"
  "答应什么?"
  "那件事不要去,行吗?"
  "不行,我一定要去。"钟跃民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周晓白央求着:"算我求你还不行吗?"
  钟跃民郑重其事道:"晓白,我答应你这件事完了以后,我再也不打架了,但这次我必须去"
  周晓白发了脾气:"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位置?现在请你选择一下,你是选择我还是选择你那些狐朋狗友?"
  "你让我为难了,我承认,我喜欢你,但我也不能抛弃朋友。"
  "好,钟跃民,你听好,从现在起,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我走了。"周晓白转身欲走。
  "你站住。"钟跃民低吼道。
  周晓白停住脚步。
  "周晓白,你也给我听好,我钟跃民从来不受人要挟,你这套小姐脾气最好别在我这儿使……"钟跃民把一个杯子狠狠摔在地上。
  周晓白的眼泪滚滚而下,她头也不回,径直走了出去。
  周晓白在大院门口碰到了刚刚搞完恶作剧的袁军和郑桐,她理也没理地就抹着眼泪跑开了,搞得两人一头雾水。
  "这妞儿受什么委屈了?是不是跃民……"袁军猜测着。
  钟跃民阴沉着脸给他们开了门。
  袁军笑嘻嘻地说:"我看见周晓白抹着眼泪走的,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图谋不轨把人家得罪了?"
  郑桐也坏笑着问:"跟人家动手动脚来着?得手了吗?"
  袁军语重心长地说:"哥们儿,你太性急啦。"
  钟跃民很烦燥:"我告诉你们,以后谁再和我开这种玩笑,可别怪我翻脸啊。"
  "你看、你看,说着说着就急了,真没劲。
  钟跃民脸色阴沉得吓人:"袁军、郑桐,我有点儿不好的预感,这次恐怕要出大事,你们都别去了。"
  "那你也别去,咱们都不去。"
  "我得去,不然李援朝那儿没法交待,还有,我最不放心的是李奎勇,虽然我和他已经翻了脸,可一想到他可能要为此送命。我无论如何不能不管。"钟跃民义无反顾地下了决心。
  "跃民,你可千万要留神,但愿别出什么事。"郑桐忧心重重地说。
  李奎勇怎么也忘不了他和小混蛋度过的最后一夜。那天晚上,小混蛋神态自若地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李奎勇和他争论了很长时间,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李奎勇认为这次和李援朝的会面肯定凶多吉少,他建议小混蛋不要去赴约。而小混蛋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老兵"们没有几个敢玩命的,从来是诈乎的响,一到动真的时候,一个个跑得比免子还快,李援朝也是个练嘴的,就他那个熊样儿,还真不信他敢杀人。
  小混蛋说∶"奎勇,我和李援朝的事该有个了断了,这么拖下去咱们拖不起,害得你连家也不敢回,我希望能和李援朝单练一场,不管是谁输了,就说和算了,世上的事再大也有个完的时候。"
  李奎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李援朝不敢杀你?再说了,他也不会和你单练,他靠的是人多势众,犯得上他亲自出手吗?这些'老兵'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们就算不敢杀你也要弄残了你,何况公安局也在通缉你,'老兵'们放过你,公安局也饶不了你,我看你还是到外地躲一阵吧。"小混蛋摇摇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和李援朝都没有退路了,我们谁也栽不起这个面子,早晚要正面交手一场,明天是死是活,我只有奉陪到底了,奎勇,你要是怕事,明天就别去。"
  李奎勇最怕别人说他胆小怕事,他暴怒起来∶"你别说了,明天我陪你就是了,不就是个李援朝吗?他又不是三头六臂,谁怕谁呀?"
  李奎勇只记得,那天夜里四周静得出奇,连往常喧闹的蛙呜声也听不见了,小混蛋似乎睡得并不好,李奎勇半夜一觉醒来,还发现小混蛋在不停地翻身……
  那天晚上,郑桐和袁军对即将发生的血案毫无预感,他俩一心一意地要把白天的恶作剧玩完,此时他们正伏在一个亮着灯的窗户下,捂着嘴乐得上气不接下气。
  窗户里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王主任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你这个混蛋东西,你说,你为什么打胖阿姨?"
  屋子里传来啪啪打耳光的声音,老三大声地哭起来。
  一个频率极高的女声嚷道:"你打孩子干什么?是丑事败露了气急败坏吧?"
  "你胡说八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是清白的……"
  "算了吧,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从来就是吃着碗里瞅着锅里,你说你,找个什么不行?非找那个猪八戒?是个女人就比她苗条,你倒是不择食?什么猪不叼狗不啃的东西你都要沾上一把……"
  王主任勃然大怒:"你他妈放屁……"
  屋子传来打耳光的声音。
  "姓王的,你敢打我?还反了你啦?你打、你打,今天老娘豁出这条老命跟你拚了……"
  屋子里打做一团。
  郑桐和袁军捂着嘴,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中。
  那天夜里,钟跃民也没有睡好,他先是做噩梦,梦见李奎勇浑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两人相顾无言,突然,李奎勇一头栽倒在地上……他的母亲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无助地围着他的尸体痛哭……钟跃民从噩梦中惊醒,他的心在狂跳不已,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嘴里喃喃自语道∶奎勇,我求你了行不行?明天千万别去呀……
  李援朝带着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广场上,他今天特地穿着一身白色的柞蚕丝军装,显得风度翩翩,他神态自若地点燃一支香烟,漫不经心地向四周巡视。广场附近的几条街道上显得很平静,行人匆匆走过,看不出丝毫异常,一辆15路公共汽车从广场前开过,向西拐进了动物园总站。两个佩戴北京卫戍区值勤袖章的武装士兵从广场前走过,他们在执行正常的巡逻任务,谁能料到,一场震动京城的血案马上就要发生了……
  钟跃民昨天夜里没睡好,早晨醒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四十分了,他火烧火燎地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谁知刚骑到百万庄路口,斜刺里冲过一辆自行车径直向他撞过来,钟跃民没堤防被撞倒在地上,他不禁大怒,谁他妈这么不长眼,活得不耐烦啦?他怒骂着从地上爬起来,正准备一个耳光扇过去,他突然愣住了,原来是周晓白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钟跃民明白了周晓白的用意,他恼怒地推起自行车要走,周晓白一把抓住钟跃民的自行车不松手,两人僵持不下
  钟跃民爆发了:"周晓白,你松手,你是我什么人?非要管我的事?"
  周晓白毫不示弱地:"我是你女朋友,我就要管。"
  "你管不着,滚开……"
  周晓白哀求道:"除非你打死我,否则我死也不松手,跃民,我求你了。"
  钟跃民拿起挂在车把上的弹簧锁,威胁着:"你再不松开,我要砸了。"
  "你打、你打,你要下得了手就打吧。"周晓白耍起赖。
  钟跃民举起弹簧锁做威胁状,周晓白却轻轻闭上眼睛。钟跃民无可奈何地放下车锁……
  此时小混蛋和李奎勇正并排一步一步地走进北展广场。
  李援朝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小混蛋,用打火机点燃了嘴上的香烟。
  小混蛋和李援朝相隔几米远站住,两人静静地对视着。气氛越来越紧张,空气也仿佛停止了流动。广场附近的几条街道上,突然出现了很多穿军装的身影,这些身影正在无声地向这里聚拢过来,慢慢形成一个包围圈。
  小混蛋平静地说:"李援朝,我来了,你我今天来个了断吧。"
  李援朝把烟头一扔:"我还以为你会带着帮手来,怎么就你们两个?"
  "本来我想一个人来会会你,可我这朋友非要陪我来,这样也好,让奎勇当个证人吧,你我的恩怨不关他的事。"
  李援朝轻声说道:"既然来了,恐怕就谁也走不了啦。"
  小混蛋面无惧色:"李援朝,你要是条汉子,就和我一对一的单练,让别的人都让开。"
  李援朝冷笑着摇了摇头:"我们这些人不太喜欢逞匹夫之勇,那是头脑简单的人干的事,小混蛋,你害怕了?"
  "我要是怕了就不来了。告诉你,要是你今天把我杀了,也就算了,要是给我留口气儿,下次我杀你。"
  李援朝脸色骤变,地雷在人群中大喊:"援朝,别和他废话,大家上啊……""老兵"们早已红了眼,纷纷亮出刀子,围了上来。
  小混蛋拔出刀子向李援朝扑过去,李援朝后退几步,身旁的同伴们护住他。
  小混蛋和李奎勇背靠背持刀向外,摆出拚命的架势,地雷等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持刀一步步向前逼进。
  此时,在离这里约两条街的百万庄路口,钟跃民和周晓白还在僵持。
  钟跃民无可奈何,可又心急如焚。他口气缓和下来:"晓白,你松手,别耽误了我的大事。"
  周晓白急得快要哭了:"跃民,我求你别去,就算是为了我,行吗?"
  钟跃民气急败坏地使劲掰周晓白紧抓自行车的手,周晓白低头在钟跃民的手上咬了一口,他疼得缩回了手。钟跃民真急了,他顾不了许多了,拿起弹簧锁在周晓白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周晓白疼得叫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钟跃民骑上车就跑,周晓白一把没抓住,钟跃民跑远了。
  周晓白绝望地大哭起来:"钟跃民,你这个混蛋……"
  广场上,血腥的格斗己进入白热化状态,小混蛋和李奎勇挥舞着刀子企图夺路而走。李援朝等人哪里肯放过,他们一窝蜂追过马路。
  小混蛋和李奎勇刚刚冲过马路又被一伙人迎头截住,两人左突右冲,做困兽之斗。
  身中数刀的小混蛋还在用手中的刀子进行反击,他浑身是血,步履踉跄,渐渐不支……
  李奎勇的腹部也挨了一刀,他捂住腹部流出来的肠子跌跌撞撞地企图杀开一条血路突围,刀光一闪,他的肩部又被砍了一刀,鲜血涌了出来……
  小混蛋不断地被刺中,他徒劳地挥舞着手中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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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奎勇的视野中天旋地转,展览馆塔尖的天幕背景变成了一片血红色……失去气力的小混蛋不断地被刺中,追杀者们凶狠地一刀一刀刺向小混蛋,他的身体在刀光中剧烈地痉挛着,最终颓然倒下。
  李奎勇还在跌跌撞撞地跑,几个追杀者紧追不舍。这时钟跃民骑着自行车赶到,他声嘶力竭地喊:"奎勇,我是钟跃民,快往我车上跳……"
  李奎勇竭尽最后一点力气窜上钟跃民的自行车后架,脑袋无力地伏在钟跃民的背上,钟跃民拚命蹬着自行车逃避着追杀者,一个追杀者将手中的菜刀向钟跃民掷出,菜刀在空中翻滚着,从钟跃民头上掠过……他终于载着李奎勇逃远了。
  李援朝手下的人杀红了眼,纷纷推起自行车要追,李援朝挥手制止住他们∶"你们看清了,那是钟跃民……"
  钟跃民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找到了一部电话,他的手哆嗦得厉害,手指半天也插不进拨号盘的孔里,电话里终于传来周晓白的声音:"喂!哪一位?"
  "晓白,是我,你听我说……"钟跃民语无伦次地说。电话被挂断了,话筒里传来蜂呜音。
  钟跃民固执地重新拨动电话号盘。
  "晓白,你千万别挂,我有急事要请你帮忙……"
  话筒里没有声音,周晓白在沉默。
  "晓白,你在听吗?"
  周晓白平静地声音:"你说吧。"
  "我在医院里,我的朋友受了重伤,正在抢救,我需要钱,你能借我点儿钱吗?我一定会还你的,求你帮帮我,求你了。"
  周晓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马上来。"
  钟跃民如释重负地坐下。
  1968年6月在北京发生的这场血案,震动了京城所有的玩主,以往玩主们都把打架斗殴当做一件时髦的活动,却很少打出人命来,即使偶而出现死亡事件也属于失手造成的,玩主们的主观意识中没有杀人的动机,而李援朝策划的这场血案,却是个名符其实的杀人案。事后经法医检查,小混蛋身中几十刀,当场毙命。李奎勇重伤,胸部中刀造成血气胸,腹部被刺穿,肠子等内脏流出体外,如果不是抢救及时,李奎勇也难逃一死。尽管小混蛋恶贯满盈,血债累累,但毕竟是人命关天,于是公安局迅速行动起来,李援朝等数十人被捕,别看这些"老兵"平时狂妄骄横,但没几个人有进监狱的经验,一旦面对经验丰富的预审员,没有几个能扛住的,于是纷纷互相揭发,越咬事情越多,又导致了很多人被捕。京城的"老兵"们一时禁若寒蝉,有的人逃往外地躲难,有的干脆金盆洗手重新当起乖孩子。
  钟跃民和郑桐、袁军等人也受到公安局的注意,血案发生后的第三天,钟跃民和郑桐、袁军等人正在客厅里交谈,这时两个警察上门了。
  警察们仔细询问了他们的名字和住址后,又迅速地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笔记本说,听钟跃民和郑桐、袁军等人的名字一点儿也不陌生,虽然没见过他们,却早已如雷灌耳了,今天可是个机会,得好好谈谈。
  郑桐和袁军一见警察进门本想借故逃走,没想到这两个警察很热情地挽留他们,两人无可奈何地坐下。郑桐的嘴甜,张嘴就叫警察叔叔,一个警察听得浑身不自在,连忙制止:"别、别叫我叔叔,叫得我浑身不自在,咱们还是拉开点距离好。"
  郑桐一副老实孩子的表情:"行,那我可就没大没小,不讲礼貌了,警察同志,我们可都是老实孩子,从来没跟你们打过交道,对了,我好象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和你们打过一次交道"
  警察注意地问:"嗯?一年级时?你犯什么事了?"
  "是这样,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正巧碰见一个交通警,我二话没说就把钱交给警察了,当时那个警察把我夸得直脸红,说我拾金不昧,真是毛主席好孩子……"警察知道上了当:"行了、行了,你不用再说了,咱们说正事吧,大概你们也听说了,这次北展广场上发生的杀人案已经牵扯了不少人,据有人揭发,你们都参与了这件事,我们今天来,就是为了核实这件事。"
  袁军说:"警察同志,你可真高抬我了,我天生就胆儿小,不瞒您说,平时我见我爸和我妈打架都躲得远远的,我爸特别喜欢摔茶壶,我妈喜欢抄条帚疙瘩,一开打我们家就鸡飞狗跳墙,真***瘆得慌……"
  钟跃民只要没什么把柄让人抓住,他向来是喜欢和警察们耍贫嘴的,他神秘兮兮地说:"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们几个都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好孩子,这些日子我们在等待分配,实在没有事情做,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们一商量,便成立了一个组织……"
  一个警察马上注意起来:"嗯?成立了组织?好,就说说这件事,你们成立了什么组织?谁是头儿?"
  钟跃民故做谦虚:"不好意思,他们选我当头儿,我也没有推辞,我们的组织叫'扶老携幼志愿队',专门站在大街上帮助老人和孩子过马路,我们的组织成立两个月来,大家都干得挺起劲,除了袁军同志有时发些牢骚,认为自己吃亏了,别的人表现还是不错的,当然,我们对袁军同志的错误思想也进行了批评教育……"
  警察打断他的话:"钟跃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们每天都在学雷锋做好事,是这样吧?这就怪了,据我了解,你们几个在这一带都是出了名的小流氓,打架斗殴抢帽子扒衣服什么都干,不然,我找你们干吗?我总不至于是吃饱撑的吧?"
  郑桐插嘴道:"警察同志,你不能光听街道居委会那帮小脚儿侦缉队胡说八道,这些老娘们儿成天张家长李家短,纯粹是闲的,我们也不能堵住她们的嘴,只好由她们去说吧。"
  一个警察仔细看看郑桐说:"我看这里就你能说,小嘴儿挺好使嘛,那我问你,五号那天中午十一点前后,你在干什么?请你详细地回忆一下。"
  "那天我在家帮我妈做饭,后来我妈让我去买酱油,我买完酱油回来看见两个老头儿在墙根儿那儿下棋,也赖我嘴欠,给一个老头儿支招儿,一下就赢了,另一个老头儿不干了,非拽着我要跟我下一盘,我没办法,只好跟他下,后来我给老头儿来了个马后炮,老头儿的老将动不了窝儿了,老头儿就想悔棋,这时我不干了,和老头儿吵了起来,我说您这么大岁数悔棋好意思么?就这样给我们年轻人做榜样……"
  警察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简单点儿,你是说那天中午你在和老头儿下棋,是不是?"
  "对,第一局我赢了,那老头儿输急了眼,死活不让我走,我又连赢了他两局才回家,刚到家我妈就抄起锅铲要打我,说等我酱油等了两个多钟头……"
  警察真烦了:"我说你怎么这么贫?你不用再说了,我问你,谁能证明你当时在下棋?"
  "那老头儿啊,他能证明。"
  "这老头儿住哪儿?叫什么?"
  "哎哟,这我就不知道了,谁下棋之前还问问姓名和住址?这不是有病么?反正那老头儿经常在墙根儿那儿晒太阳,你要到那儿去等着,也许能碰上。"
  警察说:"行啦,你签字吧,我可要事先警告你,你要是不说实话,一切后果可要自负。"
  郑桐仔细看着谈话记录:"哟,您怎么净是错别字呀?支招儿的招字应该有个提手,您这是召唤的召,还有……您这字也太帅了点儿,我怎么不认识?跟阿拉伯文似的?"
  警察火了:"你哪儿这么多废话?我警告你,再跟我臭贫我就告你妨碍公务。"
  钟跃民也凑过来:"是不是该我说了?"
  一个警察翻了翻笔记本说:"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大致掌握了,据李援朝等人交待,那天你去晚了,等你到时,李奎勇已经受了重伤,他是窜上你的自行车才免于一死,是这样吗?"
  "这基本是事实,不过那天我可不是去打架的,我听说北展广场有人要打群架,我想去制止一下,结果碰上李奎勇,他往我车上一窜,紧接着一把菜刀就擦着我头皮飞过去了,吓得我差点儿尿裤子,不过,这也算是救人一命吧,同志,这应该算见义勇为吧?你们公安局能送我一面锦旗么?上面写八个字就行了,临危不惧,英雄本色……"
  "你想什么呢?我们公安局送你锦旗?你倒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告诉你,我们今天是来找你核实情况,你要是有所隐瞒,我倒有可能送你一副手铐,在我们的调查没有结束之前,你们哪儿也不许去,要保证随叫随到,我们随时有可能找你们,听见没有?"
  钟跃民点头哈腰道:"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的审查,党的政策我懂,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是不是?"
  两个警察站起来,合上笔记本。
  袁军忽然觉得受了冷落,怎么没人理他?也太不拿他当回事了,他殷勤地站起来说:"警察同志,你们怎么没问我呢?我正想和你们汇报一下那天我在干什么。"
  "那天你确实没去,这我们清楚,不过,袁军,你也不是只好鸟儿,我在审讯中多次听到你的名字,虽然你当天不在现场,但这件事与你也有牵连,你的问题,咱们以后再谈,总之,你们要保证随叫随到,要是找不到你们,就以畏罪潜逃论处,后果你们都清楚。"
  郑桐问:"那我们的'扶老携幼志愿队'怎么办?还让不让我们学雷锋了?这样很容易造成误会,明明是出去做好事,却落个畏罪潜逃的恶名,你真让我们为难。"
  "郑桐,你又臭贫是不是?你不要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实话告诉你们,你们这几块料早在派出所挂上号了,什么坏事都少不了你们,我可把丑话说在前边,下次要是让我抓住什么证据,我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那个年龄大一些的警察教训道:"你们不要满不在乎,这次的杀人案可是震惊全城了,李援朝的胆子也太大了,小混蛋就算该杀,那也是政府的事,如果当时把他扭送公安局,李援朝他们还会受奖励,可他们竟把小混蛋杀了,这下性质就变了,你们好好想想,要从这件案子上吸取教训。"
  钟跃民等人把两个警察送到门口,殷勤地告别:"真是人民的好警察啊,眼看着我们都到悬崖边上了,还不顾个人安危地探出身子要拉我们一把,多悬那,弄不好没救成我们自己也掉下去了,真该好好感谢你们,你不知道,平时我爸说我都梗脖子,可今天你们这一席话,蹭的一下,就说到我心里去啦,语重心长啊,我心里暖融融的,我知道,党和人民是不会抛弃我们的。二位走好,我不送了,再见!再见……去你妈的,玩去吧。"
  钟跃民关上门,三个人得意地大笑起来。
  李奎勇整整昏迷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他睁开双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钟跃民,周晓白、袁军、郑桐站在病床边。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奎勇,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昏迷整整一天一夜了,我真怕你醒不过来呢,你别说话,听我说。"
  李奎勇微微点点头。
  钟跃民轻声说:"你看,郑桐和袁军你都见过,这是周晓白,我的女朋友。"
  周晓白向李奎勇点点头:"你好,请安心养伤,跃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们会帮助你的"
  李奎勇点点头。
  钟跃民见李奎勇脱离了危险,总算是放下心来,于是又开起了玩笑:"这次多亏了晓白,要不是她偷了她爸的钱,我们一时半会儿还真凑不起这么多钱交你的手术费,晓白真是高手,一出手就把他爸钱包给顺出来了。"
  周晓白娇嗔道:"去你的,那是我爸放在抽屉里的钱,你说谁偷钱包?"
  郑桐插嘴:"当然不能说是偷,多难听呀?应该叫'顺',这就顺耳多了。"
  这几天钟跃民想了很多,他想起他和李奎勇童年时的友谊,想自己为什么要整天打来打去的,象中了邪?他已经答应了周晓白,从此再也不参与这样的斗殴了,因为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钟跃民握住李奎勇的手,他只说了句∶"奎勇,咱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李奎勇点点头,用力握了握钟跃民的手,他的眼中闪出泪光……
  第六章
  分别前的浪漫,寂静的山谷,北风在呼啸。清冷的月光撒在连绵的山峦上,给人一种即朦胧又遥远的感觉。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钟跃民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
  1968年年底,应该在1966、1967和1968年毕业的高中、初中学生全部毕业,这也就是后来著名的"老三届"
  对于当时的毕业生来说,毕业以后的分配是个犯不上考虑的问题,因为党已经替你考虑好了,除了少数人被应征入伍外,还有极少数由于身体原因或家庭有特殊困难的人被照顾留城分配工作,其余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作为"知青"被送到边疆的军垦农场或边远山区去插队
  1968年的征兵开始了,各学校的征兵体检处门前都排了长队,在共和国的征兵历史上,这一年的情况是很特殊的,因为在前一年,也就是1967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征兵的年头。到了1968年,由于国际形势的急剧变化,中国领导人感到战争的威胁,对国防工作做了一系列调整,其中扩充武装部队是一个重要的措施,因此,1968年底,军队补充了大批新兵,从此中国军队的兵员总数达到了五百万人,现役军人的总数为世界第一。
  钟跃民、袁军和郑桐都没有接到体检通知,因为他们所在学校的政工部门认为他们都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可能通过入伍政审,既然如此就不必参加体检了,反正去插队是不需要检查身体的。
  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郑桐倒是无所谓,他本来也没做此打算。
  郑桐的父亲郑天宇早年留学美国,美国人都很缺乏组织纪律性,不关自己的事也要跳出来发
  表意见,生怕别人忘了他。郑天宇也受了这种影响,回国后又不知道改改,所以总是不招领
  导待见,一来了运动就把他拎出来受受教育,得写几份检查才能过关,好在知识分子写检查
  不费劲。不过,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倒没碰到郑天宇,这不是因为郑天宇长了记性,而是老天
  保佑他,本来他已经精心准备了发言稿,打算在第二天的会上向党提点儿意见,谁知当天晚
  上多喝了二两酒,造成胃穿孔被送进医院抢救,等他病好了出医院时,右派们已经自杀的自
  杀,劳改的劳改了。郑天宇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偷偷把发言稿烧了,从此夹起尾巴做人。
  郑桐常常想,幸亏当年他老爸被酒精烧穿了胃,不然郑桐现在也许正在北大荒某个劳改农场帮他老爸打土坯呢。老天爷既然这么照顾他一家,那么就不该再有非份之想了,当兵梦可不是他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能做的,他对这种政治歧视已经习惯了,别说是穿军装的正规军,就是当个民兵土八路也没戏。他能琢磨的是到哪里去插队的问题,郑桐常常怀着比较阴暗的心理对钟跃民、袁军等人的处境表示兴灾乐祸,既然这些干部子弟都当不成兵,那他这"臭老九"出身的人还有什么心理不平衡的?
  钟跃民和袁军却大为恼火,他们对这种政治歧视还不大习惯,从心里还认为自己是革命干部出身。他俩骂骂咧咧地找到学校政工组要求解释,为什么连入伍体检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一个办事员解释说:"你们应该知道,入伍的政审很严格,据我所知,你们的父母在政治上都有些问题,有些是历史问题,有些是现行问题,总之,现在还没有正式的组织结论,退一步说,就算学校同意你们参加体检,你们也过不了政审关。"
  钟跃民说:"党的政策不是不唯成分论吗?再说我们都是革命干部出身,又不是黑五类出身"
  办事员嘲讽道:"革命干部?现在揪出来的黑帮走资派有几个以前不是革命干部?刘少奇以前也是革命干部呢。"
  袁军大怒:"妈的,我爸爸三八年参加八路军,打了半辈子的仗,我他妈倒成了出身不好的人了?我问你,你们那个革委会主任,三八年他在哪儿?"
  钟跃民出言不逊:"大概正穿开裆裤呢。"
  "穿开裆裤?你太抬举他了,他那会儿还在他爹腿肚子里转筋呢。"袁军肆无忌惮地骂起来
  办事员猛地站起:"袁军,你骂谁?"
  袁军一拍桌子:"去你妈的,骂你?我还想抽你丫的呢,你***也就是条狗,人五人六的坐这儿假充真神。"
  钟跃民拉起袁军道:"别理他,这是个傻B,咱们走,不就是当兵吗?大爷我还不稀罕呢。"
  办事员被气得直哆嗦:"太不象话了,流氓,一群流氓……"
  钟跃民、袁军和郑桐已经报了名去陕北插队,周晓白和罗芸也被批准入伍,马上就要走了,大家决定做一次郊游。
  钟跃民以前和几个同学结伴去过房山云水洞,那时北京几乎无人知道云水洞,也没有什么直达的汽车路线,只能骑自行车去,还得带上野营的炊具和装备,因为那里是穷乡僻壤,不具备接待旅游者的条件。钟跃民这一说,大家都来了兴趣,这很有点象一次探险活动,听着怪刺激的,尤其是那个神秘的云水洞,经钟跃民添油加醋,周晓白几乎听傻了。按钟跃民的意思,这个洞的另一个出口在山西太行山的某一处峭壁上,洞里有很多地下河流,钟跃民一口咬定他曾经在洞里横渡过一条河,这条河水流湍急,河面宽阔如长江,他差点就淹死在里面郑桐对目瞪口呆的周晓白和罗芸说,那是钟跃民在梦里横渡了那条大河,于是就给当成了真的。郑桐认为,梦境和现实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不能太当真,譬如钟跃民梦见他在抗旱浇麦子,等醒来以后也许会发现是自己在尿炕。
  尽管大家对钟跃民的话表示了极大的怀疑,但还是决定去一次,只不过周晓白打消了带游泳衣去横渡那条大河的打算。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几个年轻人象撒了欢的鸟儿,一路上追逐着,说笑着,吵闹着,尽情挥洒着青春的激情。郊区公路两旁排列着高大的钻天杨,阳光从杨树枝叶的缝隙中照射进来,犹如他们令人眩目的青春。
  不过,到底是太年轻,才刚走了一半的路程,他们的体力就挥洒得差不多了。
  袁军身子趴在自行车上,吃力的骑着,气喘吁吁地问:"跃民,还有多远?"
  "早着呢,这刚到哪儿?再照着一百里地蹬吧。"
  罗芸惊呼上当:"晓白,跃民把咱们都骗了,那天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云水洞离北京不远,骑车一个小时就到了,现在咱们已经骑了一个半小时了,怎么还有一百多里?"
  钟跃民一猫腰,加速冲到前面:"我是说过一个小时能到,可那是坐汽车,谁告诉你是骑车了?"
  罗芸累得已经喘不上气了,她从来没跑过这么远的路,于是抱怨道:"钟跃民,你这骗子,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我累得腿都要断了,我不去了。"
  钟跃民却一脸坏笑:"悉听尊便,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不过我警告你,这一带的农民兄弟比较贫困,四十大几的娶不上媳妇的人很多,你可要当心。"
  袁军和郑桐也随声附和道:"你要是失踪了,我们肯定会到处去找你,只怕等我们找到你时,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找到了也不好办,农民兄弟多不容易呀,这好比一个人饿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弄着半个窝头,刚吃了一口又让我们给抢回去了,我们也实在不忍心。"
  罗芸生气了,索性停下车不走了:"晓白,你走不走?你要不走我一个人回去,反正我是不去了。"
  钟跃民等人都停下车,陪着笑脸解劝:"哟,急啦?真不识逗,罗芸,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周晓白笑道:"罗芸,你还不知道这些家伙?你想想,狗嘴里能长出什么来?"
  钟跃民:"走吧,罗芸同志,我们大家都需要你,没有你大家会很痛苦的,就象航海者看不到灯塔,向日葵找不到阳光,干革命离不开红宝书一样。"
  罗芸被逗笑了∶"钟跃民,你可真够反动的。"
  郑桐鼓掌道:"行了、行了,列兵罗芸同志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放弃了开小差的打算,又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放心吧罗芸同志,我们不会歧视你,你千万别背什么包袱。"
  罗芸骑上车,恨恨地向周晓白抱怨:"晓白,我算是跟你上贼船了,他们欺负我,你也不管,你什么时候也和他们穿一条裤子了?"
  "周晓白并没有和我们合穿一条裤子,她顶多是和钟跃民伙穿一条裤子罢了,这可是原则问题。"郑桐纠正着。
  周晓白笑吟吟地说:"你们这些混蛋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就是要和钟跃民伙穿一条裤子,还要穿一辈子,气死你们。"
  钟跃民把胳膊搭在周晓白的肩膀上:"那好,我要做一条能装两个人的裤子,裤腰留一米五够吗?"
  罗芸啐道:"越说越不要脸,晓白,你怎么总帮钟跃民说话?"
  郑桐骑到罗芸身边,嘴上开始找便宜:"罗芸,我要是也做条裤腰一米五的裤子,你愿意和我合穿么?"
  "滚!一边呆着去……"
  大家大笑起来,青山翠谷间留下他们青春的欢笑声……
  房山云水洞是典型的石灰岩溶洞,属于"喀斯特"地貌,在北方地区比较罕见。洞内很安静,时时能听到滴水的声音,千奇百怪的钟乳岩和石笋构成各种奇异的造型,每一个造型都能让人浮想联翩。其实这类石灰岩溶洞算不上什么奇观,只要有石灰岩的地区都会出现这类溶洞,仅在中国就数不胜数,不过,当年的钟跃民、周晓白等人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个溶洞就已经足够引起他们的惊叹了。
  几支手电的光柱在洞顶来回扫动,大家看得啧啧称奇。
  周晓白紧紧抓住钟跃民的手,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跃民,我有点儿害怕,你可千万别离开我。"
  罗芸摸摸一根晶莹剔透的石笋问∶"钟跃民,你的大河呢?指给我们看看。"
  钟跃民脸不红地回答∶"大概是塌方把通道都堵死了,你要看河得另打一条隧道。"
  "你就蒙人吧。"
  袁军敏捷地攀上一块象莲花座一样的巨石,郑桐举起相机,闪光灯在闪烁。
  周晓白问:"这些钟乳岩和石笋大概要上万年才能形成吧?"
  "大约要几十万年吧。"钟跃民回答。
  周晓白喃喃道:"在时间面前,生命真脆弱,跃民,我们要抓紧时间。"
  "干什么?"
  "享受你我相处的每一天,不然咱们很快就会老的。"
  郑桐端着相机喊:"跃民、晓白,你们站好,我给你们照张像。"
  钟跃民和周晓白扬起头。
  "别这么严肃,跃民,你不要装得象正人君子似的,露出点儿微笑,晓白,对跃民亲热点儿,都伙穿一条裤子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郑桐挑剔着。
  "郑桐,闭上你的臭嘴。"周晓白喊。
  钟跃民小声道:"他是嫉妒咱们啦,郑桐,你别这么恶声恶语,我们又没招你?你不就是惦记上罗芸了吗?没关系,赶明儿让周晓白给你说说媒。"周晓白故意大喊:"罗芸,郑桐好象是看上你啦,你要他吗?"
  罗芸哼了一声:"不要,我不要戴眼镜的。"
  "那我不戴眼镜,你看怎么样?"袁军凑过来说。
  "你?我又不是你的幼儿园小朋友。"
  罗芸向周晓白喊:"晓白,你知道我看上谁了吗?告诉你,我看上了钟跃民,你把他让给我得了"
  "这可不行,你还不如杀了我。"
  钟跃民大喜道:"我看你们两个都不错,要是都和我好,我倒也没什么意见。"
  周晓白跺脚做痛苦状:"好啊,钟跃民,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和你拚了。"
  罗芸大笑:"钟跃民,你休了她,我嫁给你。"
  "跃民,你也太黑心了,一个占着两个,这世上的事也太不公平了,我和袁军快旱死了,你小子倒涝出灾来啦?"郑桐不满地说。
  周晓白闹累了:"好了,好了,都别闹了,郑桐,你还没给我们照像呢。"
  周晓白双手搂住钟跃民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闪光灯一闪,两人的形象留在一张底片上。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精力多得无处发泄,吵啊闹啊耍贫嘴啊,折腾起没完,一直闹到晚上还不觉得累。
  夜幕降临,他们在洞口点起篝火烧饭,篝火在熊熊燃烧,他们围坐在篝火旁继续说笑着,一阵西北风袭来,周晓白打了个寒战:"真冷,跃民,抱着我。"
  钟跃民抱住周晓白对罗芸嘻皮笑脸道:"罗芸,你冷吗?要不你也过来。"
  罗芸啐了一口:"去你的,想得美。"
  周晓白大笑:"碰钉子了吧?活该。"
  郑桐说:"真受刺激,袁军,你呢?"
  "我没事儿,我是视天下美女如粪土。"
  "你才是粪土呢,酸葡萄。"周晓白说。
  罗芸裹紧大衣说:"冷死了,唱个歌儿吧?"
  钟跃民问:"唱什么歌?"
  "《山楂树》怎么样?。"郑桐提议。
  袁军说:"《小路》多浪漫,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周晓白一撇嘴:"没劲,俗了,唱个离别的歌儿。"
  钟跃民站起来问:"谁看过苏联电影《青年时代》?那里面的插曲很好。"
  周晓白兴奋地说:"我看过,那首歌真好,据说是那个演男主角的演员拍电影时即兴创作的,竟然一举成名,跃民,你唱嘛。"
  钟跃民装模做样地做深呼吸∶"别忙,我得酝酿一下感情,唱这类歌得有意境。"
  郑桐附合∶"没错,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就是这种意境。"
  大家都沉默了。
  寂静的山谷,北风在呼啸。清冷的月光撒在连绵的山峦上,给人一种即朦胧又遥远的感觉。他们突然都变得有些伤感,也许是离别在即,舍不得这份难得的朋友情。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钟跃民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
  当年我的母亲,
  整夜没合上眼睛,
  伴我走遍家乡辞别父老乡亲,
  在那拂晓的时刻,
  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程,
  给了我一条手巾,
  她祝我一路顺风
  ……
  周晓白紧紧依偎着钟跃民,跟他一起哼唱起来。周晓白唱着唱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努力想控制住情绪,但没有成功,她在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
  罗芸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郑桐也摘下眼镜,轻轻地拭了拭眼睛。
  袁军扭过头去,凝视着撒满清辉的山谷,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钟跃民近来很忙,他要在下乡之前把所有应该做的事安排好。周晓白和罗芸下个星期就要走了,周晓白希望他能多抽出些时间陪自己。钟跃民想起自己还有两个朋友住在医院里,他无论如何要在走之前去医院和他们告别一下。
  张海洋住在铁路医院,他的伤已经好多了,只是心情很沮丧,他觉得这次栽在小混蛋手里,简直窝囊透了,以前他打架打过无数次,连根汗毛都没伤着过,偏偏这次被小混蛋捅了一刀,真够丢份儿的。
  钟跃民安慰他:"这不怨你,是你不想杀他,所以就手下留情了,可小混蛋却没有这种顾忌,这件事换了我,也照样要吃亏。"
  张海洋恨恨地说:"关键是输得太窝囊,丢份儿不说,连这次征兵都错过了,肚子上带个刀口,体检都通不过。"
  钟跃民给他掖掖被子:"没关系,还有明年呢,你爸是参谋长,你当兵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海洋,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今年当兵是不可能了,先去插队吧,我们学校是去云南,我正想呢,要是边境管得不太严的话,我想偷越国境去越南找咱们援越的部队,那里打得挺热闹,我爸的一个老部下在那里当高炮师的师长,听说他们师已经打下三架'鬼怪式'了,我说什么得去看看,你想啊,要是我弄一门双管三七炮,照着美国飞机一通狂扫,肯定挺过瘾的,这比拿弹弓子打鸟儿来劲多了。"
  钟跃民一听也神往起来∶"去缅甸也行,听说缅共的部队特喜欢中国知青,混个三年五载的就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我们学校有个哥们儿大串连的时候过去转了一圈,这哥们儿其实是玩去了,可见了人家缅共部队的领导,一口咬定是参加人民军的,人家还真信了,当天就发军装发枪,我操,一个新兵就发了一长一短两大件,"五六"式冲锋枪和"五四"式手枪,子弹随便打,真他妈过瘾。这哥们儿在那儿玩了一个月,过够了枪瘾又开小差跑回来了。"两人大笑起来,钟跃民开着玩笑∶"我是没这个机会偷越国境了,我们学校是去陕北插队,那地方穷山恶水的,和哪儿都不接壤,跑都没地方跑,我算认命了,以后娶个米脂的柴禾妞儿过日子算啦。"
  张海洋笑道∶"你他妈能娶上米脂的妞儿就不错了,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听说米脂的女孩子特别漂亮。"
  钟跃民说∶"还是云南好,整个一个民族大团结,赶上泼水节,你拎个桶,瞧哪个妞儿漂亮,兜头就是一桶水浇过去,把她浇舒服了,闹不好就跟你走了,不象我们陕北,这手还没摸一下呢,张嘴就要彩礼。"
  张海洋笑得刀口都疼了∶"你丫这张嘴真是金不换,将来你在陕北娶不上婆姨,就来云南找我,我发你个傣族妞儿……"
  "等你探亲回来时,给我带个金丝猴儿吧,我准备训练它偷钱包,当个'佛爷',哥们儿以后就靠'吃佛'为生了,即使它偷钱包被抓住,也不会进派出所,谁能跟猴儿一般见识?我顶多落个管教不严而已。"钟跃民在信口开河。
  "跃民,你丫到这儿来是看我还是害我呢?我他妈刀口快撑开了,你别招我乐了行不行?"张海洋按着伤口忍着笑。
  钟跃民叹了口气∶"穷欢乐呗,要不然还不愁死?你去云南转一圈儿,明年征兵又回来了,你爸在台上,你可以撒着欢儿的折腾,不象我,我爸现在还被关着呢,能不能被解放还很难说,我这辈子当兵恐怕是没指望了。"
  这又轮到张海洋来安慰钟跃民了:"跃民,你别说丧气话,人生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出现转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千万别乱说,听我爸说,最近中央准备解放一大批老干部,听说这是毛主席的意思,我看你爸这次有希望。"
  "哦,这倒是件好事,不知道我爸有没有可能被解放。"
  "绝对有戏,你等着吧。"
  钟跃民有些疑惑地问:"这消息可靠吗?现在不是正清理阶级队伍吗?抓人还抓不完呢,怎么会解放老干部呢?"
  张海洋显得很胸有成竹:"这你就不懂了,清理阶级队伍是为了清除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你爸又不是异己分子,现在的形势是各级革委会要成立老中青三结合领导班子,什么是老?就是老干部,可老干部现在在台上的很少,很多都被关着呢,怎么办?我看没别的办法,只能放人。"
  钟跃民兴奋地站起来:"我得申请去见见我爸,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张海洋嘱咐道:"哥们儿,要保密啊。"
  钟跃民走到病房门口,张海洋突然低声叫了一句∶"跃民……"
  钟跃民回过头来。
  张海洋恋恋不舍地说∶"哥们儿,这辈子能认识你,实在是一件幸事,咱们常通信吧,如果你有什么变动,一定要告诉我,多保重……"
  钟跃民和袁军、郑桐一起去买下乡用的物品,他们骑车路过西单十字路口时碰见了杜卫东,他一身标准的玩主打扮,身上穿着一件将校呢大衣,头上戴着羊剪绒皮帽,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牌球鞋。
  杜卫东一见钟跃民就兴奋地喊道∶"跃民,好久没见了,你丫最近干吗呢?"
  钟跃民停住自行车向杜卫东打招乎,他突然发现杜卫东身旁有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儿,便奇怪地问∶卫东,哪儿蹦出个洋妞儿来?是你带来的?
  杜卫东扭头用英语和洋妞儿嘀咕了几句,那洋妞儿很大方地向钟跃民伸出手,很生硬地用汉语说∶"你好!我是爱玛。"
  钟跃民和洋妞儿握握手回头对杜卫东说∶"她还会说中国话?"
  杜卫东笑道∶"就会这一句,还是我教她的。爱玛是从巴黎来的,她姨妈也是外文编译局聘请的专家,和我爸是同事,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她对我说法语,听得我一脑袋雾水,不知道这妞儿要干什么。我说我会几句英语,咱们用英语交谈好不好,她说自己的英语不太好,我说没关系,咱们连说带比划,知道个大概意思就行,就这么着,我们交了朋友"
  袁军怀疑地问∶"卫东,你丫蒙谁呢?这妞儿撑死了也就是个阿尔巴尼亚妞儿,闹不好还是地拉那郊区的农民。"
  杜卫东不爱听了∶"哥们儿,你挤兑谁呢?爱玛可是正宗的雅利安人种,你仔细瞧瞧她那两只眼睛,一会儿是蓝的,一会儿又变绿了,阿尔巴尼亚妞儿的眼睛能变色么?"
  郑桐插嘴道∶"扯淡,哪国妞儿眼睛也不会变色儿,那是波斯猫。"
  钟跃民等人哄笑起来。
  大家说话时,爱玛站在一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看样子她很想闹明白这些中国人在谈论什么。
  杜卫东对钟跃民说∶"你听说了吗?巴黎那边也闹腾起来了,学生们建起了街垒,警察来了就用大板砖拍他们,法国警察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哪象咱们,一听说警察来了,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人家巴黎的学生就是浪漫,街垒上插面红旗,你猜旗子上写什么?'要做爱,不要作战。'街垒里乱套啦,不论是男是女,大家都是战士,绝对平等,看谁顺眼就跟谁睡,打着滚儿地睡,真他妈来劲,这才是革命。跃民,你爸可是老革命了,他参加革命的时候有这么浪漫么?"
  "没有,那会儿恐怕素得厉害。"
  "就是,本来我还想学学格瓦拉,到丛林里去革命,后来听爱玛一说,敢情还有这么革命的?哥们儿立马改戏啦,既然都是革命,我干吗不挑挑,选一种适合我的革命?"钟跃民问∶"这洋妞儿到中国干吗来了?"
  "巴黎那边完事了呗,学生们都回学校上学了,街垒也拆除了,爱玛对革命的失败感到痛心疾首,她还没玩够呢,后来听说世界革命的心脏已经挪到中国了,中国的学生根本不用上学,不用做功课,每天都在干革命,连警察也不敢来找麻烦,有毛主席给戳着呢,谁敢犯葛?爱玛别提多羡慕了,正好她姨妈在中国工作,就这么着,爱玛终于来到中国。刚一下飞机,就见机场上红旗招展,喇叭里叽哩咣当全是革命歌曲,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有几层楼高。你还记得《红色娘子军》里那个吴清华吗?这妞儿经历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根据地,头一眼就看见红旗了,吴清华一下子就把脸贴在红旗上了,热泪盈眶啊,爱玛当时就是这样,我非常理解她当时的心情,可算到家啦,见着亲人了,这是世界革命的心脏啊,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爱玛想起在街垒里并肩作战的战友们,他们还在暗无天日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受苦受难,她当时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泪滚滚而下。谁知机场上的警察看她有点儿不对劲,心说这洋妞儿有病是怎么着,刚下飞机就这么一惊一乍的?看来得好好审查一下,得,这一审就审了一个多月,越审疑点越多,怎么看怎么象是国际间谍,后来要不是她姨妈做保,法国使馆交涉,爱玛现在还在号儿里呆着呢。"
  钟跃民等人幸灾乐祸地大笑。
  郑桐说∶"这叫热脸蛋贴到冷屁股上,看丫还革命不革命了。"
  钟跃民笑道∶"爱玛没教教你怎么革命?"
  "不好意思,她还真是我老师,第一次见面她就问我,我可以住在你家吗?正好那几天我爸回国了,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心说这法国妞儿怎么自己往我枪口上撞?既然人家开口了,我再拒绝就不合适了,跃民,天地良心啊,那天晚上哥们儿别提多绅士了,我把她安排在我妈的卧室里,我睡自己的卧室,我心说第一天可不能轻举妄动,慢慢地才能水到渠成,这种事儿可不能急,欲速则不达嘛。谁知我睡到半夜,爱玛窜进我的卧室,二话没说,呼地一下先把我被子掀了,哥们儿正睡得迷迷糊糊,身上只穿着条裤衩,我这人比较怕羞,连忙坐起来抓过衣服盖住羞处嘴里还说着,爱玛,你不要这样,你能不能先出去?等我穿好衣服……哎哟,没用,人家根本不搭话,一个饿虎扑食把我扑个仰面朝天,我挣扎了几下才发现身上仅有的裤衩也不翼而飞,当时我把眼一闭,停止了挣扎,心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哥们儿认命啦……"
  钟跃民一伙大笑起来,袁军笑道∶"卫东,我们都很同情你,硬是让人家给糟蹋了,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儿。"
  郑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能忍气吞声,告丫的,告丫强奸了你,党和人民会替你做主。"
  "算啦,我还是认倒霉吧,我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紧躲慢躲还是没躲过去,想想都***堵心,挺清白的一条身子……"
  钟跃民见时间不早了,便对杜卫东说∶"行啦,别侃了,就算失了身也不要紧,慢慢再找机会从良吧。卫东,我们马上要去陕北插队了,你有什么打算?"
  杜卫东说∶"我也快回国了,下个月就走,我爸在东京给我联系了预科班,我想准备两年考大学。"
  钟跃民叹道∶"到底是外国人,折腾够了,拍拍屁股就走,还有大学可上,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我们只能去修理地球了,再见吧,卫东,咱们后会有期。"
  杜卫东握着钟跃民的手说∶"你们多保重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中国是我的第二祖国呀,我还真舍不得离开这里,再见!跃民。再见!袁军、郑桐。"
  周晓白就要走了,随着离别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周晓白恨不得抓紧一切时间和钟跃民呆在一起,离别的前一天,钟跃民提出为她饯行,周晓白感动得眼圈都红了,钟跃民对她每一点细小的关怀,都能使她感动不已,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她常常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没出息?连起码的自尊都顾不上了。
  钟跃民家的客厅里静悄悄的,留声机的音箱里传来柴科夫斯基的《忧郁小夜曲》,两个人的心中都有种淡淡的忧伤在流淌。
  钟跃民和周晓白每人手里拿着一杯红葡萄酒,他们默默对视着。
  钟跃民举杯道:"晓白,明天你就要走了,我为你饯行,干了这杯。"
  周晓白目光迷离:"别干,喝一口,好吗?"
  "为什么?"
  "杯子里的酒没了,宴会就要结束了,可我不想让它结束。"
  两人各自饮了一口。
  钟跃民叹了口气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周晓白固执地反驳:"有,就有不散的宴席,我的宴席永远不散。"
  "晓白,随缘吧。"
  周晓白流下泪来:"干吗要随缘?世上的事要靠努力得来,而不是靠随缘。"
  "我想当兵,靠努力行吗?"钟跃民轻声问。
  "肯定行,一旦你爸的问题解决了,我会求我爸把你送进部队。"
  "我爸的问题要是解决不了呢?"
  周晓白沉默。
  钟跃民轻轻笑了:"还是要顺其自然吧?"
  周晓白抬起头来凝视着钟跃民,久久地没有说话。
  周晓白和罗芸走的那天,钟跃民没去送,因为这批新兵很可能会分在一个大单位,彼此之间早晚会熟悉,女兵们对这类事更敏感,特别是象周晓白这种出身将门,长得又漂亮的女兵,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受人关注的。钟跃民怕自己的露面会影响周晓白的前途,部队有纪律,士兵是不允许谈恋爱的。
  钟跃民和袁军、郑桐到学校"赴陕北插队落户报名处"报了名,这倒挺顺利,也用不着政审,袁军还跟报名处的人说便宜话∶"老师啊,象去陕北插队这么光荣的事,是不是也有个批准的问题?我们哥几个出身都不大好,组织上要是不批准我们去陕北,我们绝不会背思想包袄,保证不给组织上添麻烦,我们就在城里自谋生路了。"
  这几位都是学校里有名的刺儿头,报名处的人都懒得理他们,巴不得把他们弄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别回来。
  钟跃民想起该去看看李奎勇了,他和李奎勇不是一个学校的,甚至也不是一个区的,按李奎勇家的状况,他绝无留城的可能,下乡插队是他的必由之路,也不知他们学校的毕业生是去哪里插队。
  李奎勇的伤已经好多了,也能够下地走路了,钟跃民搀扶着他在医院住院部的疗养区散步。他们对以前发生的矛盾都闭口不提了,只是谈童年,谈将来。李奎勇最大的心愿是将来能到重工业企业当一个技术工人,能养家,能给母亲养老送终,能顺利地把弟弟妹妹们拉扯大。他问钟跃民以后打算干什么,钟跃民说他倒没有明确的打算,小时候还有点儿理想,有一阵子他爸老揍他,他便认为"爸爸"这个职业挺有权威的,看儿子不顺眼可以随时揪过来捶一顿,于是决定将来长大一定要当"爸爸"后来长大了点儿,他发现"爸爸"不是个职业,似乎谁想当都可以,而且也不需要什么专业技能,于是他放弃了这个理想转而羡慕起海盗船长,不知为什么,他对小人书上的海盗形象很着迷,那些海盗耳朵上戴着硕大的耳环,胸口上长着浓密的胸毛,腰上插着短刀,还总有美女陪着,日子过得似乎很快活,钟跃民幻想着将来长大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再后来,钟跃民干脆就没有理想了。
  李奎勇大惑不解,怎么会没有理想了?小时候想当海盗,也算是有点儿雄心壮志,怎么越大越没出息了?简直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
  钟跃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没理想呢?报名参军算不算?长大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这是很多男孩子的梦想,可钟跃民小时候从来没产生过这种念头,前些日子他是想当兵,可那是出于一种很现实的目的,当兵总比插队强,那跟理想搭不上边儿。
  钟跃民对李奎勇说,他虽然不知道将来要干点儿什么,但他肯定知道将来不打算干什么。譬如守着老婆孩子过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他却觉得挺没劲的,与其这样还真不如当海盗去。
  若干年后,钟跃民看了美国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他脑子忽然开了窍,原来他喜欢的是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可惜的是,钟跃民那时已经是军队中的一名营级军官了,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路上"了。
  钟跃民把周晓白临走时留给他的一百块钱留给了李奎勇,他知道李奎勇的家境,这次受伤住院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李奎勇没有推辞,只是淡淡地道了声谢,来自男人的感激涕零是很丢份的。
  李奎勇听说他所在的中学有去山西和云南插队的,去陕北的好象不多,不过等他伤好了,他也想报名去陕北,因为钟跃民都去了,他也应该去。钟跃民说陕北地方太大,去了也不见得能碰上,李奎勇说碰不上也无所谓,反正都在一个省里。
  临分手的时候,李奎勇有些激动,他紧握着钟跃民的手说∶"跃民,保重,你千万要保重,下乡以后别再折腾惹事了,做个安份守己的老实人吧。"
  钟跃民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打架的事是不干了,拍婆子的毛病可一时改不了,我是下定决心在陕北娶妻生子过日子了,不然怎么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呀。"
  等待出发的日子是漫长而无聊的,钟跃民和郑桐闲得难受,倒真盼着赶快下乡,在北京呆得有些烦了。倒是袁军因为父亲官复原职,好久没有露面了。
  钟跃民和郑桐来到袁军家楼下,郑桐拣起一块石头,准备通知他一下,被钟跃民制止了:"别扔,他爸要是在家就麻烦了,这老头子无缘无故被关了一年多,火儿正大着呢,再找咱们撒气。"
  郑桐大声喊:"袁军。"
  楼上传来袁军的声音:"谁呀?"
  郑桐:"派出所的,找你有事。"
  袁军的脑袋露出窗户:"我操,是你们呀,我说这派出所警察怎么一副流氓腔?你们等着。"
  不一会儿,袁军穿着一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精神抖擞地走出楼道。
  郑桐推了推眼镜:"哎哟,你丫哪儿扒这么一身国防绿,还是两个兜的大兵服?"
  袁军得意地说:"发的,哥们儿当兵啦。"
  钟跃民点点头:"不象是扒来的衣服,这小子还真当兵了。"
  郑桐一脸不忿:"我操,你爸刚官复原职,你丫就当兵啦,这也太快了?几天以前你丫还'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就这么一眨眼功夫,你丫就成了'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啦。"袁军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今年征兵都结束了,嘿,时来运转,我爸从号儿里放出来了,再一打听,这批兵是去A军的,这个军可是我爸的老窝儿,我爸从三八年起就在这支部队,从军长到师长都是老熟人,这还了得?A军招兵敢不招他儿子,这不是反了吗?我爸二话没说,一个电话过去找军长,事就成了,军长发话了,让我晚几天去,在家多陪陪老头儿,反正新兵连集训三个月呢,晚几天报到怕什么。"
  郑桐把手一背:"有这好事也不通知一下哥几个?这可是严重违反组织原则的错误,我们经过讨论觉得还是应该给你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下面的事你就看着办吧。"
  袁军知道对不起哥们儿,忙说:"我请客,我请客,向哥几个陪罪,你们说,去哪儿?"
  "当然是老莫啦,我们马上回家磨刀去,照死了宰你。"
  "跃民,不是我不想通知哥几个,我是怕弟兄们受刺激,本来我都报了名,和你们一起去陕北插队,日子再苦哥几个好歹在一起,还能互相照应,可我突然变了卦,是有点儿不仗义。"
  钟跃民笑着说:"袁军,这是好事呀,咱们这些哥们儿,有一个混出来也好呀,将来你要是混个师长旅长的可别忘了弟兄们。"
  "将来我们哥俩儿没饭吃了,找上门去要饭,你不会轰我们吧?"
  袁军的眼圈有点红了,他紧紧抓住钟跃民和郑桐的手:"对不起……这事儿怨我,是我不仗义。"
  钟跃民一推袁军:"这是什么话?谁不想去当兵?有了机会当然要去,哥几个为你高兴呀,你怎么抹开眼泪啦?这可真不象条汉子。"
  郑桐这时候也不忘挤兑一下老对头:"你丫怎么跟娘们儿似的?真没劲,请我们吃饭心疼了吧?"
  袁军立刻回骂:"你丫才是娘们儿呢,找抽呢是不是……"
  钟跃民觉得该办的事差不多都办了,最后一件事应该是看看父亲去,张海洋的消息果然很准,的确是有一批老干部被放出来,可钟山岳却不在此列。据说,他的问题很复杂,一时还搞不清楚。
  钟跃民好久没来这里了,这个隔离审查学习班似乎比以前正规多了,变得越来越象个监狱了钟跃民和父亲相对而坐,父子俩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两个穿便衣的看守站在一旁监视谈话
  钟跃民告诉父亲,他要去陕北插队了,问父亲有什么要交待。
  钟山岳一听倒是很高兴,他在陕北呆过,对那里很有感情,他抽着儿子带来的香烟说:"哦,去陕北,那可是个好地方,虽然贫困,可那儿的人好,善良、纯朴,交朋友能掏出心来,四二年我们部队休整,就在陕北驻防,我了解那里的老百姓。"
  钟跃民不大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父亲的案子,他试探地问:"爸,袁军他爸被解放了,官复原职了。"
  钟山岳回答:"这我知道,他本来也没什么事,三八年的干部,从参军起就没脱离过队伍,就算是想叛变也没有机会呀,说他是叛徒,纯粹是瞎胡闹。"
  "可您的问题怎么总是搞不清楚?"
  "我的情况不一样,当年在河西走廊,部队被打散了,战友们大部分战死,一部分被俘,我是少数突围成功的人,我在一个老乡家里养了半年伤,后来回到延安,四二年延安整风我被审查,解放后肃反我又被审查,这是第三次了。"
  钟跃民问:"为什么不找到那个老乡作证呢?一问不就清楚了吗?"
  "组织上不比你傻,人家还不知道去调查?可那家老乡早找不到了,抗战时,那个村子都被烧光了,人恐怕早没了。"
  钟跃民大声道:"问题搞不清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把人关着,这也太不讲理啦!"
  钟山岳一拍桌子制止道:"跃民,不许你这样说话,组织上有组织上的考虑,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议论组织呢?要相信人民,相信党,我的问题会搞清楚的。"
  钟跃民大叫:"爸,您别傻了,他们这是故意整人,没有这件事,他们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
  钟山岳大怒:"住嘴!你给我滚……"
  "爸……"
  "你别叫我爸,滚……"
  看守把钟跃民推出会见室。
  钟跃民伤心地喊着:"爸,我明天就走了,我要再看你一眼,你别轰我走啊,爸……"
  钟山岳狠狠地关上门,他的脸上充满愤怒。
  这次会见,总共不到十分钟。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永定门火车站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一条红色的横幅标语悬挂在月台上方,上面写着"热烈欢送北京知识青年赴陕北插队落户"喇叭里传来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歌声激昂。插队知青们个个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一群有组织的中小学生在工宣队员的带领下高呼着口号: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
  送行的家长们拥挤在列车的窗口前向孩子们含泪告别。
  钟跃民和郑桐坐在窗口,身穿新军装的袁军站在月台上为他们送行。他双手紧紧抓住两人的手:"跃民、郑桐,你们要保重,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写信给我。"
  郑桐说∶"扯淡吧,就你那六块钱津贴能干什么?我们哥俩儿要没饭吃了,你能给我们寄饼干么?你丫就吹吧。"
  袁军争辩道"我他妈总不能永远是六块钱津贴吧?万一哥们儿提了干,五十二块钱的工资总够买饼干的吧?"
  钟跃民拍拍袁军的肩膀,他知道这个家伙最好冲动,也最不让人放心:"回去吧,袁军,以后常通信,到部队可不能惹事了。"
  月台上响起了铃声,列车要发车了,送行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列车上的知青们哭着从车窗中伸出手,向亲人们告别,离别的悲痛瞬时笼罩了整个月台。
  袁军和郑桐泪流满面地握手告别。
  钟跃民微笑着凝视哭泣的人群,他点燃一支香烟,从挎包里掏出一支双响爆竹。
  列车徐徐向前滑动了。
  人群中的哭声更响了,很多送行的人在跟着滑行的列车跑动。
  砰!啪!双响爆竹被钟跃民点燃。
  人群被惊呆了,哭声嘎然而止。
  钟跃民仰天长笑:"小家子气,又不是上刑场,哭什么?大丈夫横行天下,这才刚有那么点儿意思,好玩的事还没开始呢……"
  人群中的袁军双手抱拳喊道:"好样的,跃民,你是条汉子……"他的话音没落,泪水却涌出眼眶……
  第七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凛冽的寒风从北边的毛乌素大沙漠吹来,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哦,我的陕北,我的黄土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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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铅灰色的,地是黄澄澄的,远沟近壑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从北边的毛乌素大沙漠吹来,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不一会儿,人们的身上落上厚厚一层黄土面儿。
  陕北的冬季,不是黄尘蔽日,就是阴霾漫天,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人肌骨。
  钟跃民、郑桐一行十个知青被分配到石川村落户,这里地处绥德和靖边两地的中间,无定河和大理河的一条支流在此交汇,顺着山峁拐了个九十度弯向东流去。石川村离靖边县城有几十里地,这是毛乌素沙漠边缘的一个小县。安边,定边,靖边,统称三边,又都在边墙沿线,从安、定、靖这些字眼看,这些地方是古代朝廷绥靖的边境地区。靖边的地层都是黄沙堆砌的,这里没有窑洞,几乎全是平顶泥屋。离靖边五十里的石川村座落在大理河支流南岸的黄土峁上,这里却是典型的秦晋高原地貌,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一道河流的分隔使两岸的地貌泾渭分明。
  钟跃民他们七男三女共十个知青坐上石川村派来的大车,一路顶着漫天的黄尘奔石川村而去赶车人是个姓杜的老汉,一身典型的陕北农民打扮,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身穿光板山羊皮祆,不过所谓的白羊肚手巾已经脏得看不出曾经是白色的,变成了一种深灰色。杜老汉不大爱说话,知青们问一句他答一句,显得很拘谨,他实在闹不清这些知青娃咋好好的京城不呆,到石川村干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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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个知青都不是来自同一个学校,彼此之间还不认识,钟跃民对那几个男生没兴趣,因为一看就知道这些男生下乡之前都是安份守己的学生,不是玩主,钟跃民和郑桐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不过,钟跃民倒是仔细看了看那三个女生,发现其中有两个长得还不错。他挺满意,扭头对郑桐说∶"县知青办的干部对咱石川村的哥们儿还不赖,没给咱分来几个猪不叼狗不啃的女生,要不然可惨透了,这儿本来就穷山恶水,咱再成天守着几个丑妞儿,出来进去老在你眼前晃悠,想不看都不成,这日子怎么过?"
  大车上的男生都哄笑起来,那三个女生则绷着脸不吭声。
  钟跃民躺在行李包儿上继续发牢骚∶"这鬼地方真他妈没劲,走了半天连棵树都没见着,哟,前边那条河是黄河吗?水怎么这么黄?"
  郑桐拿出地图册看了一下∶"你丫整个一个地理盲,黄河在晋陕交界处,离这儿远着呢,这条河可能是无定河。"
  钟跃民猛地支起身子∶"无定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就是唐诗里说的那条河?我操,我说怎么不对劲?闹了半天这地方在古代就是充军发配之地,得,把哥几个发配到这儿来了,闹不好就成了无定河边骨了。"
  郑桐笑道∶"你好歹还是春闺梦里人,我呢?无人认领的遗骨。"
  前边路上一阵铃铛响,一个青年农民牵着一头毛驴,毛驴背上坐着个青年女子,象是对回娘家的小夫妻。知青们觉得新鲜,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小夫妻。
  赶车的杜老汉突然张开缺了门牙的嘴,扯着嗓子唱起了酸曲儿∶
  正月里来哟是新年,
  我给公公来拜年。
  手提一壶四两酒,
  我给公公磕一头。
  ……
  杜老汉这冷不丁一声吼,可真把钟跃民听傻了,这可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陕北民歌,从土生土长的老农民嘴里唱出来,那股味道是任何歌舞团的专业歌手也模仿不了的。
  ……
  二月里来龙抬头,
  公公拉住媳妇的手,
  拉拉扯扯吃个口。
  人家娃娃的好绵手
  ……
  钟跃民乐得栽倒在行李包上∶"这老公公扒灰呢,也不怕儿子跟他拚命……"
  ……
  三月里桃杏花开,
  媳妇又穿枣红鞋,
  走起路来随风摆,
  爱的公公东倒又西歪
  ……
  回娘家的小夫妻走远了,驴头上挂的铃铛发出的叮咚声还隐隐可闻,杜老汉也歇嘴不唱了
  郑桐小声说∶"这老头儿勾搭人家新媳妇呢,咦?跃民,你怎么啦?傻啦?"
  钟跃民两眼发呆地盯着杜老汉,他还没从这首酸曲儿中醒过来……
  石川村的打谷场上,正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一块破烂的红色横幅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热烈欢迎北京知青到石川村插队落户"
  衣衫褴褛的村民们目光呆滞,表情麻木,他们散乱地坐在打谷场上,妇女们纳着鞋底,男人们吸着旱烟,他们不大关心开会的内容,只是在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一群孩子在谷草堆中追逐着,打闹着。
  钟跃民、郑桐和七八个男女知青坐在地上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石川村党支书常贵正在讲话。他五十多岁,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一双小眼晴却闪着狡黠的光芒,和他周围目光呆滞的村民们比起来,这样的人在农村就理应混上个村干部。常贵头上也同样扎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羊肚手巾,身上披一件光板老羊皮袄,看打扮和赶车的杜老汉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手里拿着两尺多长的烟袋。
  常贵用烟袋敲敲面前的破桌子,清了清嗓子,噗地将一口浓痰吐出两米开外,这才开始讲话:"乡亲们,现在开会了,大家静一静,莫说话,今天,咱村来了十个北京知青,我代表石川村党支部……咦?狗娃,我日你娘,你个驴日的咋还说话?拿领导说话当放屁是不是?小心我开你个驴日的批判会。"
  陕北穷,交通工具主要是驴,因为驴好养,所以陕北驴多,人们对驴也比较喜爱,因此民间张嘴闭嘴都是"驴日的",有时这未必是骂人,很可能是一种表示亲热的语气助词。
  村民们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会场上仍然是闹闹嚷嚷。
  知青们听到支书骂人,忍不住哄笑起来。
  常贵见知青们笑,连忙解释:"娃们莫笑,日子常了你们就知道了,咱村有些愣种是属驴的,轰着不走赶着走,你得拿酸枣棵子老抽着才行。咱接着说,嗯,说啥来着?"
  村民们和知青们又哄笑起来。
  郑桐说:"常支书,你说有个叫狗娃的是驴日的。"
  笑声更响了。
  常贵点上一锅烟:"不是这,噢,今天是欢迎北京知青来咱村,知青来农村落户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主意,既是毛主席说了,咱石川村没二话,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咱石川村没别的,就是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吃,如今又添了十张嘴,咋办?我也没办法,毛主席他老人家让这十个娃到咱村落户,咱就是粮食再紧也得给毛主席这个面子,咱村男女老少一共是四百一十七口,再添上十口是多少?张会计,是多少?"
  一个剃着锅盖头的中年男人站起来回答:"四百二十七口。"
  常贵说:"对,四百二十七口……这是谁呀……"
  一头觅食的老母猪正用嘴拱常贵的裤裆,村民和知青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常贵狠狠踢了老母猪一脚,老母猪嚎叫着逃走了,他继续讲话:"咱村的人口实在是太多啦,倒退二十年,咱村的粮食还没这么紧,那时没这么多人口嘛,现在可好,地没见多,人倒多了二百多口。咋回事?这得怨婆姨们,生娃生上了瘾,象老母猪抱窝,一生还就收不住啦就说狗娃的婆姨吧,手里抱的还吃奶呢,肚里又怀上啦,这是第七个了,你还有完没完?"
  看样子这个狗娃是常贵的出气筒,动不动就给拎出来骂一顿,知青们伸长脖子往人群里看,也不知哪个是狗娃,却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姨站起来回骂道:"常老贵,放你娘的屁,生娃是一个人的事么?你们男人哪个不是偷嘴的馋猫,闻着腥味儿就往上凑?这会儿又往婆姨身上推啦?"
  看样子这是狗娃的媳妇,村民和男知青们哄笑起来,女知青们都臊得低下头去。
  常贵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只是揪住狗娃不放:"好男不和女斗,我不和你说,狗娃,你个驴日的咋不说话?你婆姨顶撞领导,你是咋管教的婆姨?还没王法啦?"
  一个个子矮矮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从人群里站起来∶"常支书,我家婆姨当家,我说话不作数"
  村民和知青们又是一阵哄笑……
  常贵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个驴日的咋就让婆姨夺了权呢?你就捶她一顿还能咋的?晚上还能不让你上炕?不说啦,咱说正事,乡亲们,我常老贵求求你们,别生啦……"
  哄笑……
  "咱石川村就这点地,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呀,这不,又添了十张嘴,明年开春青黄不接时,我还得带乡亲们外出讨饭。嗯,知青来了也好,都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的,要饭都比咱村人强,去年栓柱带人去米脂讨饭,吭吭哧哧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丢人那,这下可好啦,明年让知青娃带队,咱也让人看看,咱石川村不是没能人……"
  钟跃民站起来:"常支书,明年开春我带队去讨饭怎么样?"
  常贵喜道:"好小子,有种,就是你啦。"
  钟跃民恭敬地说:"感谢领导的信任,我一定努力讨饭,决不辜负村领导的信任。"
  常贵问:"你这娃叫啥?是党员吗?"
  "钟跃民,不是党员。"
  "嗯,好好干,明年让你入党。"
  "谢支书栽培。"
  常贵大吼一声:"散会。"
  石川村的知青点设在两个已经废弃的破窑洞里,这两口窑洞以前是村里一个老光棍的家产,他死了以后这窑洞就渐渐废弃了,这次支书常贵得到公社通知,要他解决十个知青的住处,还按国家规定发下了知青的安家费,以常贵的精明,当然不会用这笔钱给知青打新窑洞,他叫人修整了这两口破窑洞,就算是完成了上面交待的任务,按他的理解,这些知青娃呆不长,他们以为农民就这么好当?要是没点儿扛饿的本事,就趁早卷铺盖卷。
  知青们来的头一天晚上,村里的会计张金锁来敲常贵家的窗户请示,问县知青办分给知青的粮食咋办?
  常贵说:"不是和你说了么?发一半给他们。"
  张会计踌躇道:"这……怕顶不到麦收?"
  常贵不以为然地回答:"咱村谁家能顶到麦收?没吃的了就去要饭,往年不是都这么过的?"
  张会计有些胆小:"我怕上面怪罪下来,说咱克扣知青粮食……"
  常贵一言九鼎:"上面还管这么多?咱村的事,我说了算,就这么办。"常贵在石川村已当了十几年支书,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思维方式了,出了石川村他屁事不顶,可就在石川村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说话就是圣旨。
  知青们到了石川村的第一个晚上,情绪都不大好,尽管他们在下乡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陕北是贫困地区,他们是知道的,但当他们进了村才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首先这两口破窑洞就让他们大吃一惊,其中一口窑洞的顶部竟裂开了一道一公分宽的缝隙,破烂的门窗根本挡不住风,窑洞里的温度和露天差不多,钟跃民抱了一把高粱秸想烧烧炕,谁知烟道向回倒烟,把大家又薰回了露天,知青们只好作罢。
  知青中只有钟跃民和郑桐两人心情还不错,因为他们早已学会了苦中作乐,心里明白发愁也是白搭,不如自己找点儿开心的事,当然,能拿别人开心就更好了。
  钟跃民建议知青们先开个会,商量一下今后的生活,其实谁也没选他当负责人,只不过他自己觉得有这份责任。
  男女知青们都盘腿坐在土炕上,一开始谁也不说话,情绪都很低落。
  钟跃民情绪饱满地首先发言:"我说同学们,今后咱们可就在一个锅里抡勺子啦,大家还都不熟悉呢,都不是一个学校的,这样吧,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跃民,这位是郑桐,我们都是育英学校的,我看看,咱们是十个人,七男三女,唉,狼多肉少呀,三个女同学先自我介绍一下怎么样?"
  女生们只好自我介绍。
  "我叫李萍,翠微路中学的。"
  "我叫王虹,人大附中的。"
  "我叫蒋碧云,师院附中的,钟跃民,你刚才说狼多肉少是什么意思?"一个眉眼清秀的女生显然对钟跃民的话感到刺耳。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是明摆着的嘛,既然让咱们一辈子扎根农村,就得男女比例搭配合理,比如咱们知青点,就该五男配五女,这样不容易打架,你看,象这样七男三女,就得有四个男的打光棍,这不是狼多肉少是什么?"
  蒋碧云愤怒地瞪着他:"钟跃民,你说话怎么这样流氓?"
  "哟,你还真有眼力,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流氓来了?真不好意思。"
  郑桐笑道:"你这人挂相儿,怎么装好人也装不象,这才一天就露馅了吧?同学们,这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流氓,曾因打架斗殴,调戏妇女,多次被公安机关拘留,请大家以后提高警惕,特别是女同学们。"
  男知青们都笑了起来,蒋碧云鄙夷地扭过脸去。
  郑桐指着几个男生道:"跃民,刚才我和这哥几个聊过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钱志民,海淀中学的,这是张广志,这是曹刚,石油附中的,这是赵大勇,这是郭洁,他俩是北安河中学的。"
  大家这才一一握手。
  曹刚打量着钟跃民说∶"我见过你,那次和我们学校刘利华打架,你也去了吧?"
  钟跃民说:"我还去你们学校打过架?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曹刚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你,那天你穿一身将校呢,拎把菜刀,口口声声说要剁了刘利华。"
  钟跃民想起好象是有这么回事,他摆摆手说:"不提了、不提了,那都是没参加革命之前的事,贺龙还玩过菜刀呢。"
  郑桐问:"跃民,县知青办发给咱们的粮食不多,我算了一下,怎么省也吃不到麦收。"
  "这好办,有就吃个饱,没了咱再想办法。"钟跃民才不想操这个心。
  郭洁认真地说:"能想什么办法?总不能真去要饭吧?"
  钟跃民一听就喜上眉捎:"怎么不能?听我爸说,这一带农民有个传统,青黄不接时就成群的外出要饭,我早就想尝尝要饭的滋味,要是在北京,咱到哪儿去找这机会?"
  蒋碧云似乎最烦钟跃民,她马上表示:"这是谁在出馊主意?谁愿意去讨饭谁自己去,我反正不去。"
  钟跃民不想和她计较:"这好办,咱们把粮食分了,自愿搭伙,蒋同学,你能分六十多斤粮食,你要是一天能吃二两粮的话,那顶到麦收应该没问题。"
  钱志民说:"我建议,咱们男女分灶开伙,省得她们女的说咱们占便宜。"
  曹刚也表示赞同:"这倒是个办法,我同意。"
  男知青们纷纷表示同意。
  蒋碧云哼了一声:"分开就分开,有什么了不起的?"
  钟跃民嘻皮笑脸地说:"我跟你们搭伙吧?要是你们同意,我马上和他们男同学决裂,咱四个搭伙怎么样?"
  郑桐不放过任何攻击钟跃民的机会:"跃民,你丫最好搬到女宿舍去住,我们这儿也宽松些"
  男知青们哄堂大笑。
  钟跃民面不改色:"这我没意见,还要看女同学们同意不同意。"
  蒋碧云气白了脸:"流氓……"
  郑桐说:"那是钟跃民的小名儿……"
  男知青们大笑。
  蒋碧云气得流下眼泪……
  周晓白和罗芸入伍时,袁军还在社会上闲逛,没想到她们走后一个星期袁军就作为"后门兵"入伍了,这批新兵都属于一个野战军的,不过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罢了。
  周晓白遇见袁军时,已经是新兵连结束后的两个月了。周晓白和罗芸被分到医院,周晓白在内科当卫生员,罗芸被分到药剂室。而袁军被分配到坦克团当装填手。在北京时,他们虽然很熟,但谁也没有谈论过家庭情况,其实他们三个人的父亲都和这个军有着很深的渊源。周晓白的父亲周镇南在抗战时期指挥过的一支部队在解放战争时并入这个军,成了这个军的一个主力师,因此,这支部队的军、师、团干部中有不少周镇南的老部下。罗芸的父亲和这个军的邵副政委是老战友,两人在解放战争后期曾在一个团做搭挡,罗芸的父亲是团长,现在的邵副政委是当年的团政委,这可是生死交情,现在老战友的女儿到这个军来当兵,邵副政委自然要格外关照。袁军的父亲袁北光简直就是这个军的老伙计,他从三八年入伍就在这支部队,二十多年根本没挪地方,到五九年转业时,已经是师长了,这支部队是袁北光的娘家,现任军长李震云曾当过袁北光的排长,那还是三八年在冀中的事,现在袁军到他父亲的老部队来当兵,可是了不得了,从军部到各师团几乎到处是他的叔叔伯伯,这跟回老家差不多,许多叔叔伯伯见了袁军还提起他童年时的劣迹,说军部礼堂的舞台幕布就是袁军纵火烧毁的,那次袁北光气得几乎发了疯,把袁军绑在板凳上抽了二十皮带,致使他在床上趴了半个月。
  那天袁军去军部机关去看父亲的老战友姚副军长,中午又在姚副军长家蹭了一顿饭,吃饭时姚副军长拿出一瓶"五粮液"给袁军倒了一杯。袁军有些踌躇,他怕回连队不好交待。
  姚副军长眼一瞪∶"让你喝就喝,你们连长有话就让他来找我,我和你爸是什么交情?过命的交情,四一年反扫荡是我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他也没欠我的情,四二年他替我挨了一颗子弹,我们俩才扯平,老伙计好几年没见了,老子想和他好好喝一顿酒,没机会呀,现在好了,这叫父债子还,老子不在,你当儿子的替他喝。"
  于是袁军马上把心放进了肚子,三下两下就替他父亲把姚副军长放倒了,其实姚副军长没多大酒量,三两酒下肚就已经找不着卧室门了。袁军在酒精的作用下也有些飘飘然了,这时在他的感觉里,任何人都不在话下了,要是这会儿能碰见他的连长,他兴许就一个耳刮子扇过去了,敢管我?还反了他啦,这不是找捶么?大爷我喝酒了又怎么样?
  袁军晃晃悠悠走进军部大院的军人服务社,想去买些信纸和信封。他发现有个新兵也在柜台前买东西。那个新兵回头看到袁军,无理地上下打量着他。
  袁军看了他一眼,话就横着出来了:"有病是怎么着?你丫犯什么照?"
  新兵操着北京口音:"你是北京兵?"
  "怎么啦?"
  "还认识我吗?去年在什刹海冰场你丫挤兑谁呢?"
  袁军傲慢地说:"在冰场上我打的人多了,早记不清你是谁了,你是谁呀?"
  "我是装司的小明,想起来没有?"那新兵挽起了袖子。
  袁军轻蔑地笑了:"没听说过,你想干吗?有话说,有屁放。"
  "咱们还有笔帐没算呢,上次在冰场上让你们跑了,真是山不转水转,在这儿碰上啦!"
  袁军微笑着:"怎么着?看这意思,你是想和我单练一把?咱们找个地方吧。"
  新兵一把揪住袁军的衣领:"走吧,咱可说好了,要是见了血,可得说是自己不留神嗑的。"
  袁军一拧他的手腕:"没问题,牙掉了咽到肚子里,谁说谁是孙子,走……"
  周晓白那天也正好去军人服务社,她刚一进去就看见两个新兵在拉拉扯扯地往外走,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周晓白一愣,这声音怎么这样熟?她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袁军吗,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脱口叫出来∶"袁军。"
  袁军这时酒正往上涌,"五粮液"酒的后劲很大,他刚才还没觉得怎样,现在可有点儿不行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个女兵有些眼熟,他的脑子有些糊涂了,一时想不起这是谁,便以为这个女兵是来劝架的,他醉眼朦胧地说∶"谁也别管,谁管我跟谁急。"
  周晓白见他一嘴酒气,心里便明白了。她大声喊∶"袁军,我是周晓白,你看清楚了。"
  袁军仍然糊涂着∶"什么……白?不认识。"
  周晓白又好气又好笑,这混小子是糊涂了,连她都不认识了,她晃晃袁军的肩膀喊∶"钟跃民你总记得吧?"
  谢天谢地,袁军总算还没忘了钟跃民,他努力控制住渐渐模糊的思维,从钟跃民那里才想起周晓白∶"噢……想起来了,好象是有这么个人……叫周……什么来着?"
  那个北京来的新兵不耐烦了∶"嗨,你去不去?在这儿扯什么淡?"
  周晓白一把拽住袁军对那新兵说∶"你是不是看他醉了就想趁火打劫?你是哪个单位的?敢告诉我吗?"
  那新兵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便自己找台阶下∶"好吧,让他记着,他还欠我一笔债呢,以后我随时找他讨还。"说完便扭头走了。
  周晓白不由分说地扯着袁军往医院走,她知道袁军要是这样醉熏熏的回连队,麻烦可就大了,她得给这家伙醒醒酒。
  在路上,袁军还糊里糊涂地问∶"跃民也来啦?他分在那个单位?"
  周晓白没好气地说∶"他分在司令部,当军长啦。"
  "……不对吧?钟跃民能当军长?军长不是李震云吗?……你别蒙我……钟跃民那孙子……顶多当个副政委……"
  周晓白给气乐了∶"你可真抬举他,钟跃民也就是当当你们这伙人的政委,在北京闹事还不够,都闹到部队来了,让我怎么说你?"
  那天周晓白把袁军弄到医院内科的一个空病房里躺了两个小时,袁军才清醒过来。幸亏值班的护士是她的好朋友,不然连周晓白都不好解释,这个醉鬼是从哪儿来的。
  幸亏是遇见周晓白,不然袁军回到连队还真不好交待,他入伍才几个月,就已经成了坦克团的落后典型,从团里到连队,领导们都对他很关注,平时没事,领导们都不动声色,就等他犯事呢,一旦抓住他犯纪律,连里就要拿他做个典型。这是由于基层干部对后门兵的成见所致,因为在他们眼里,参军入伍是件很光荣的事,多少优秀青年争都争不到这个机会,而这些干部子弟却轻而易举地来到部队,而且都是分配到最好的部门,这使他们心里很不平衡,出身下层的人,往往有一种强烈要求平等的心态,而现实生活中,却不可能做到完全平等。因此,象袁军这类后门兵是注定要受人关注的。
  袁军是个名符其实的后门兵,他是新兵连开始集训后的一个月才自己从北京坐火车来的,来的时候他直接找到军司令部,开口就要见军长,正巧那天军里的几个首长都不在,是军务处一个姓赵的处长接待他的。赵处长是前几年从军区调来的,所以不知道袁北光的大名,他最近接待了好几个类似的后门兵,使他很烦恼。有些领导干部的孩子往往是仅凭一封给军首长的亲笔信就从北京跑来要求当兵,他们才不管部队是否征兵,是否有合法的入伍手续,来了就大模大样地要求见一号或二号首长,谱儿大得很。军长和政委不胜其烦,又实在无法拒绝,便经常把赵处长推出来接待和安排,偏偏这位赵处长是作战参谋出身,没怎么在部队带过兵,和同级干部比起来,他缺少的是军队中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而且对此也缺乏必要的宽容。他对这种走后门当兵的风气极为厌恶,这些干部子弟简直把军队当成了大车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没打算办什么入伍手续。
  前些日子赵处长接待了两个北京来的青年,在安排他们的工作时他还客气了一下,问他们自己有什么想法,那两个青年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他们只想留在军部机关,不想下连队。赵处长忍住气问他们,留在机关做什么,那两个青年想了想说,去通讯站吧,那儿还不象连队那样苦,还能学点儿技术,但不能去有线连,因为有线连得经常爬电线杆子,还是无线连好一些。赵处长几乎气疯了,但他没敢发作,他知道这两个家伙既然敢这么目空一切,就说明他们的后台很硬,得罪他们是很不明智的。他最后还是把他们分到了无线连去学电台维修,但他心里象吃了个苍蝇,难受了好几天,还没缓过劲来,袁军又到了。
  袁军哪知道赵处长对他这类人的看法,他只记得这支部队是他的老家,他生在军营里,在军部的幼儿园里长到六岁多才跟父亲转业到的北京,他没有参军入伍的感觉,只有回老家的感觉。因此当他听说一号二号首长都不在时,便大模大样地问,三号四号五号在吗?他们中间谁都可以,其口气之大,使赵处长对他顿生恶感。特别是袁军那天很不合时宜地在士兵服的里面穿了一件黄呢子军装,带垫肩的呢子军装把套在外边的士兵服也撑得笔挺,赵处长一见他这身打扮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这种军装是五五年授衔时发给将校级军官的,而赵处长当年只是个中尉,没资格享受穿呢料军装的待遇,眼前这个新兵居然敢穿着这身军装来入伍,这分明是一种向基层干部叫板的行为。赵处长决定不露声色地难为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他听完袁军的自我介绍,便客气地说∶"军长和政委今天都不在,我是军务处长,这是我份内的工作,请出示一下你的入伍手续。"袁军一愣,在他的意识里似乎没有入伍手续这个概念,他记得父亲袁北光只给军长李震云打了个长途电话,李军长说欢迎你儿子来当兵,我和接兵的同志打个招乎就行了,至于接兵的干部怎么办的手续,袁军才犯不上去操心呢。这会儿这个军务处长居然向他要手续,这很使袁军不痛快,他随口道∶"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在军部幼儿园上到大班才走。"
  赵处长不卑不吭地说∶"你总不能上幼儿园时就有军籍了吧?我问的是你的入伍通知书。"
  袁军大大咧咧地说∶"没人给我通知书,李军长让我来的,我的全部入伍手续应该在你们军务处。"
  赵处长显得很有耐心∶"小伙子,我这里没有你的入伍手续。
  袁军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那你就去问问军长吧,当然,政委也可以,既然他们都不在,那我就住下来等等,反正新兵连还有两个月才结束,我不着急,赵处长,你忙你的去吧。"
  他话说得很狂妄,但自己竟毫无察觉,这一句话就把赵处长得罪了,一个新兵敢用这样的口气和一个团职干部说话,在这个军的历史上也算是破天荒了。不过,赵处长的怒火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点点头,叫袁军去招待所,他犯不上得罪这些干部子弟,军队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他太了解了,一个新兵蛋子本不足为虑,但你闹不清他家老爷子和首长的关系,万一当年曾和首长在一口锅里搅过勺子,或是在战场救过首长的命,你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首长,这种傻事,赵处长才不会干,他决定对袁军实行冷处理,既不得罪他,也不帮助他,让他在招待所等着吧。
  满怀怨气的赵处长还真把袁军扔在招待所里住了三天,幸亏三天以后姚副军长回来,袁军才被安排去了新兵连。新兵连结束后,袁军被分到坦克团,赵处长私下把他的表现告诉了团里的干部,因此,袁军人还没到坦克团,他的事在团里已经尽人皆知了。
  袁军有些后悔来当兵,他觉得军队生活枯燥得令人难以忍受,关键是这里没有一伙彼此处得来的朋友,他觉得连队里所有的人都在监视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关注,从连长季长河、指导员吴运国到袁军所在的二班班长段铁柱,他们对袁军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他们都知道袁军的家庭背景,尤其是他父亲和军长的关系,但基层干部没人吃这一套,而且还越发看他不顺眼,这似乎是一种天生的成见,也是部队里的一种普遍现象。从农村入伍的战士和城市入伍的战士有着天然的隔阂,这种隔阂在和平环境中很难消除。
  袁军从小生活在军营里,熟悉军队生活,他知道自己非过新兵生活这一关不可,等熬过一年,下一批新兵进了军营,他才能熬出头来。军队就是这样,就算军长是你父亲的老战友,也不能事事护着你,班长这个官儿,你是无论如何迈不过去的。袁军懂得这些,他认为自己当兵以后,已经很收敛了,他甚至希望和班长段铁柱搞好点儿关系,改善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可段铁柱对袁军伸过的橄榄枝不屑一顾,照样对他很严厉。袁军从此恨上了班长。
  二班长段铁柱长得和他的名字很相象,一米七的个子,粗壮得象颗炮弹,脾气也很火爆,他和连长季长河,指导员吴运国都是山东人,而且都是一个县的,既然是老乡,平时他们之间的走动就多一些,这样便有些拉帮结派之嫌。袁军认为,这个连队已经被山东帮所把持,非山东籍的战士在这个连队就别想出头。关于班长段铁柱的脾气,袁军是这样看的,这个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冒儿在入伍之前肯定是个好脾气,到了部队当上班长以后才变成了现在这样,结论只有一个,这小子让新兵们给惯坏了,以致一见着人就搂不住火,袁军决定等到时机成熟后再找机会收拾他一顿,让他明白明白马王爷究竟是几只眼。
  这几天袁军和班长的关系已达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袁军在"103"号坦克上当装填手,在"五九"式坦克的四个乘员中,这是个最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车长自不必说了,那是全车的指挥员,大家只有服从的份儿,驾驶员和炮长都是技术活儿,自然也比较受尊重,特别是驾驶员,农村入伍的战士都愿意干,因为复员以后可以开履带式拖拉杌,这在农村是个受人尊重的职业。算来算去,就属装填手的差事不怎么样,名义上说,他是预备炮手,可要想真摸到炮,除非炮长阵亡,换句话说,要是炮长活得好好的,袁军就只有撅着屁股装炮弹的份儿他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坦克,座舱里竟如此狭窄,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装填手要用臂力将三十公斤重的炮弹推入炮膛,袁军认为,这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他心里明白,就冲他是这个连队中唯一的后门兵,这个装填手他也是干定了。
  袁军在座舱里一遍一遍地练习装炮弹,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一颗三十公斤重的教练弹被反复推进炮膛又退出,实在是苦不堪言。他觉得座舱盖被打开,一缕阳光照进座舱,他没有抬头,继续在装填。
  "袁军,有你这样装炮弹的吗?炮长是怎么教你的?"段铁柱在座舱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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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军连头也没抬∶"班长,有话就说,用不着做铺垫,你到底想说什么?"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的大姆指要护住炮弹引信,尤其是推弹入膛时,摘下保险帽的炮弹引信,几公斤的碰撞力就可以引起爆炸。"段铁柱教训道。
  "我说班长,这不是颗教练弹吗?它好象炸不了吧?"
  段铁柱的声音严厉起来∶"指导员是怎么说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要从思想上把每一次练习都当成实战,你就这样把连首长的话当耳旁风?"
  "嗬,还连首长?我听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呀?叫声连长指导员就行了,还首长?你不觉得有点儿肉麻吗?要不赶明儿我也叫你班首长得了。"袁军刻薄地挖苦道。
  "袁军,你一个新兵口气可不小,不要以为你爸爸官儿大就可以不把基层领导放在眼里,你这样下去恐怕没什么好处。"
  "行啦,你找个凉快地方呆会儿去好不好?找什么碴儿呀,也就是现在,我脾气好多了,要放在以前,我非让你满地找牙不行。"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袁军摸起一个大号搬手,慢慢向座舱口爬∶"咱们到外面说话。"
  "怎么着?你还想打人?你等着,我去找指导员,这个兵我带不了……"
  座舱盖砰的一声被关上,段铁柱到连部告状去了。
  袁军无力地坐下,恨恨地说∶"真***虎落平阳遭犬欺……"
  周晓白终于收到钟跃民的来信,她兴奋地直哆嗦,抓住信封就一通猛跑,一直跑到休养区的花园里,她坐在长椅上手忙脚乱地撕开信封,以致于把信纸都撕破了,钟跃民的信很简单,干巴巴的,不具任何感情色彩。
  晓白∶你好!
  我和郑桐已在陕北安下家来,这里离毛乌素沙漠很近,因此风沙很大,陕北的山地,都是土质很松散的黄土堆,由于干旱少雨,每座山包都是一个大灰堆,人走上去,就象走进了散包水泥堆,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我们知青点共有十个人,都是来自海淀区不同的学校,大家以前不认识,现在也没什么好聊的,只有郑桐还能和我交谈。
  这里的农民生活很苦,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这里没有灌溉渠道,甚至没有象样的平地,就更别提梯田了,春天把谷种撒在黄土坡上,剩下的事就是等着下雨,要是二十天内没有下雨,种子就会旱死,这一年就会颗粒无收,即使最好的丰收年景,粮食也只够吃八九个月的,每年青黄不接时,全村人就集体外出讨饭,这已经成了石川村的传统,我们知青目前的粮食还够吃一两个星期的,等粮食吃完,大家就该外出讨饭了,我和郑桐正在商量,是不是准备些节目,比如样板戏什么的,讨饭时还可以兼卖艺。郑桐这小子现在成天琢磨蒙人的招儿,一会儿说要练练吞铁球,一会儿又想弄点儿汽油练嘴里喷火,反正是想把当年天桥练把式的歪招儿全拿到陕北来唬弄老乡。我曾提议表演硬气功,弄几块糟一点儿的砖头码在他头上练开砖,但被郑桐坚决拒绝了,直到现在还没想出什么更富创造力的主意来。
  我现在正和村里的杜老汉学唱信天游,这老头儿肚子里简直是个杂货铺,一首同样的歌词他能唱出不同曲调的七八个版本,老头儿平时烟袋不离手,抽烟抽得肺气肿,一喘气就能听见肺部呼噜作响,嗓音如同漏气的风箱,可他那破锣嗓子唱陕北民歌简直是一绝,好几次听得我眼泪差点儿流下来,那种特有的韵味真是令人难忘,我是迷上信天游了。
  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春播了,看样子这几天不会下雨,播下的谷种很有可能被旱死,村里的常支书正在暗中准备祈雨仪式,因为他是党员,不能公开参加这类活动。
  总之,生活虽然苦一些,但我们很快乐,尤其是每天临睡时和郑桐斗嘴,其乐无穷,这家伙近来嘴皮子越来越好使了。
  困了,油灯里也快没油了,下次再写。
  祝∶一切顺利。
  钟跃民
  1969415
  就这一封干巴巴的信,没有一句问候,也没有任何感情流露,若是不相干的人看了,会以为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通信。不过,周晓白已经很知足了,她看得如醉如痴,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潸然泪下。陕北农村的贫困程度使她感到震惊,这已经超出她的想象,她无法想象,要是自己处在那种环境里会怎么样。钟跃民的信中只有平谈的叙述,丝毫没有表现出人在苦难中忍受煎熬的心理状态,她仿佛能看见钟跃民和郑桐这两个活宝在苦中做乐的情景,周晓白很想知道他们的居住环境,他们的主食吃什么,有没有莱吃,干活儿累不累,可这些细节,信上一点儿没提。周晓白突然发现,她真是很喜欢钟跃民,这个家伙身上有种很特殊的气质,既浪漫又现实,甚至还有几分无赖,几分玩世不恭,几分游戏人生的生活态度,这家伙简直是个奇妙的混合物,和他相处,你会感到很快乐。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好玩的事,而且马上就兴致勃勃地玩起来,还玩得一本正经,玩得很象那么回事儿。一个曾经迷恋柴科夫斯基音乐的人,居然又在穷乡僻壤迷上了陕北民歌,而他下个月的口粮还不知怎么解决呢。周晓白认为,讨饭是一件既痛苦又无奈的事,一个正常人的尊严和自信心都将被屈辱所代替,而钟跃民和郑桐竟然把讨饭当成了狂欢的节日,还煞有介事地准备街头卖艺,他们玩得可真开心,真不愧是"玩主",这就是钟跃民。
  周晓白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柔情,她把信仔细装进贴身衬杉的口袋里,心里在想,一定要抽时间给他写一封长信,但愿他别玩得忘乎所以,把自己给忘了。
  此时在陕北的石川村知青点,钟跃民正盘腿坐在土炕上和曹刚下象棋,这是一场赌局,每盘棋的赌注是一个窝头,钟跃民已经连输了两盘,这第三盘看来也悬了,他一不留神,被曹刚来了个"马后炮",曹刚大喜过望地蹦下土炕:"哈,你哪儿跑?马后炮,你完了。"
  钟跃民连忙悔棋:"哎哟,你的马在这儿?我没看见,不行、不行,我不走这一步了。"
  "又悔棋是不是?不行,咱这可是挂了赌的,你已经欠我三个窝头了,想赖帐是怎么着?"
  钟跃民道:"好好好,不赖帐,咱接着来,不就三个窝头么?"
  曹刚伸出手:"嘿嘿,本店概不赊欠,先把帐清了再说。"
  钟跃民急哧白脸地说:"一会儿开饭就给你,你急什么?来,再接着来,我先走了,当头炮"
  曹刚摇摇头道:"不下了,吃完饭再说,要是你这盘再输了,连晚饭都没你什么事了,让你看着我吃,我也不忍心,到时候心一软,得,又退你一个窝头,我不是白赢了?"
  "我饿着我乐意,你也别心软,不就扛两顿么?小意思,来,接着来。"
  郑桐走进窑洞说:"跃民,昨天是你做的饭吧?粮食没了你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钟跃民一拍脑门:"粮食没啦?哎哟,我想起来了,我给忘了,对不起,对不起,一点儿都没剩下?还能凑合一顿么?"
  郑桐没好气地:"连他妈一点儿渣儿都没剩下。"
  曹刚恍然大悟:"我操,我说你小子连输了三个窝头怎么一点儿不着急?闹了半天是蒙我呢?"
  钟跃民连忙解释:"谁蒙你谁是孙子,我还真给忘了。"
  郑桐笑道:"你小子不是要带队要饭吗?走吧,跟村里老乡借几件破棉袄穿上,一人再弄一根打狗棍,要饭归要饭,这身行头可不能含糊。"
  钟跃民搔搔头皮:"就算去要饭也得明天去呀,今天怎么过?还一顿晚饭呢,嗯?这味儿真香,谁家做饭呢?"
  曹刚说:"那三个女生呗。"
  在知青点的伙房里,蒋碧云刚打开热气腾腾的蒸锅,钟跃民闲逛般溜进来搭讪道:"嗬,真香啊,做什么呢?"
  蒋碧云眼皮都没抬:"还能做什么?窝头呗。"
  钟跃民腆着脸道:"能尝尝么?"
  "不能。"
  "别那么小气,好歹都是北京海淀的,又是坐一趟火车来的,俗话说得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看我这眼泪都快流下来啦……"
  "少套磁,有事儿说事儿。"蒋碧云干脆地回答。
  钟跃民不屈不挠地说:"得,不说老乡,咱们总算是邻居吧?两个宿舍挨着,中间不就隔着一堵墙么?《红灯记》里李奶奶那句台词是怎么说的?拆了墙咱就是一家人了,铁梅那句话说得更绝,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不拆墙咱也是一家子……"
  "钟跃民,你油嘴滑舌说了半天,就是想蹭饭吧?"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是想借点儿粮食,你看,一个是蹭,一个是借,这两者之间有本质的区别……"钟跃民嘟囔着。
  蒋碧云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借。"
  "要不,算是高利贷吧,借一斤还两斤,怎么样?"
  "我不稀罕。"
  钟跃民想发作又忍住,悻悻地走了。蒋碧云望着钟跃民的背影,脸上充满了轻蔑的表情。
  村支书常贵正坐在自家炕桌前吃饭,桌上摆着几个窝头,他和老婆孩子每人都端着一个大碗在呼噜呼噜地喝着野菜糊糊。
  钟跃民在外面喊:"常支书在家吗?"常贵紧张地小声说:"快收起来。"
  婆姨飞快地把剩饭收走,常贵这才披着老羊皮袄走出门:"是跃民呀,窑里坐。"
  钟跃民走进窑洞,常贵按照村里的习惯用语寒喧道:"吃了么?"
  "没有,常支书,你吃了么?"
  常贵显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吃啥么?我家断顿啦。"
  钟跃民似乎没有料到,他愣了一下,欲言又止,他仔细地审视着常贵,常贵也若无其事地眯起小眼睛和钟跃民对视。
  钟跃民忽然笑了:"既是这样,那我就什么也别说啦,常支书,明天我们去讨饭,村里还有谁一起去?"
  常贵蹲在炕前,装满一烟锅烟叶点上火说:"把老弱病残都带上,这是规矩。"
  钟跃民用哀求的口吻说:"常支书,我们今天就有点儿过不去了,村里能先借我们点儿粮食么?让我们把今天先过去。"
  常贵不为所动:"哪还有粮食?咱村的人饿上一两天是常事,这不算啥,习惯了就好啦。"
  钟跃民只好站起来告辞,他走到门口又站住,转过身来:"支书,咱村没来过日本鬼子吧?抗日战争时,日本人没过黄河嘛,咱村到哪儿学的这套坚壁清野的功夫?"
  常贵装糊涂:"你这娃说啥?"
  "没说啥,支书,你歇着,我走了。"
  钟跃民没想到粮荒来得这样快,也没想到一旦粮食没了,后果会如此严重。自从中午发现口粮已经用光,一直到晚上睡觉,男知青们四处借粮,竟没有借到一粒粮食,大伙生生饿了两顿饭。钟跃民明白,这里的农民已经是被饿怕了,他们把粮食看得比命还重要,你朝他借老婆也比借粮好开口。再说有些农民家里肯定也是早已断顿了,既然钟跃民曾经大包大揽地答应过支书,要带队去讨饭,那村民们就老老实实地等着。钟跃民以前一直认为凡事都一样,车到山前必有路。却没想到现在居然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就是想偷都没地方偷去。傍晚时候,钟跃民和郑桐走了十几里地,到相邻的许家围子去偷鸡,谁知在贫困地区鸡比凤凰还金贵,家家都看得很紧,他们一进村就被村民们盯住,走到哪儿都有人监视,根本没机会下手,再溜达一会儿,就发现许多村民手里都拿着扁担镰刀之类的家伙望着他们,钟跃民知道今天偷鸡是没戏了,闹不好再让人家暴打一顿,他们便识趣地打道回府了。谁知走到半路上两人就没劲了,只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用了两个小时才走回村。
  在知青点的男宿舍里,男知青们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郑桐有气无力地说:"跃民,我浑身没劲,头也有点儿晕。"
  钟跃民道:"这是低血糖症状,睡着了就不觉得了,睡吧。"
  "扯淡,我睡得着么?胃里火烧火燎的,这叫什么事啊?咱们招谁惹谁了?把咱们送到这鬼地方挨饿。"郑桐大发牢骚。
  钟跃民不满地说:"郑桐,你烦不烦呀?才两顿饭没吃就扛不住了?要不你把我吃了得了。"
  郑桐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嘿,你还别馋我,有能耐你把屁股上的肉给我割一块,谁不吃谁是孙子。"
  钱志民也睡不着,便索性坐起来:"操,早知道到这儿来挨饿,我他妈打死也不来,我们学校的孙洪就是不报名,老师,同学,居委会的老娘们儿,走马灯似的到他家动员,这孙子真沉得住气,你说破大天,他就是一声不吭,到了晚上,这哥们儿就开始脱衣服上床,嘴上还说着,女同志请回避一下,我里面可没穿裤衩。"
  男知青们大笑起来。
  曹刚说:"就咱们这帮人是傻B,一动员就屁颠儿屁颠儿地来了,听说不来的最后也在北京分配工作了。"
  郭洁问道:"跃民、郑桐,你们育英学校的人下乡的不多,多数都当兵去了,你们怎么没当兵?"
  钟跃民反问:"你们不是也没去吗?"
  郭洁说:"我们是平民子弟,本来就应该来插队。"
  郑桐插嘴道:"我们还不如平民子弟,是可以教好的子女,连***征兵体检都不让参加。"
  郭洁感叹着:"我算明白了,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世上哪有什么平等?人的地位有很多层,好比我住在一楼,跃民住在二楼,有一天二楼的楼板上破了一个窟隆,跃民一不留神掉下来,这才刚刚和我拉平,要是我的楼板也破了个窟隆,得,我该掉到地下室里去了。"
  钱志民也加入了讨论:"没错,要是跃民一挣巴,又顺着窟隆钻回二楼了,你小子肯定还在地下室里听蛐蛐儿叫呢,人那,争不过命去,因为不在一条起跑线上。"
  钟跃民觉得这类话题很无聊,忙岔开话:"我说哥几个,都不饿是怎么着?少说两句,节省点体力,明年到县城还有四十多里地呢。"
  钱志民灰溜溜地说:"去***,走不动了我就当'路倒儿'啦,反正活着也没劲。"
  郭洁好象突然想起来什么∶"那三个女的真不仗义,眼看着咱们挨饿也不借粮,女的就是抠"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是咱们提出分伙的,现在就是饿死,也不能说软话,丢份儿的事可不能干。"
  其实他们误会这三个女知青了,此时她们正在知青点的伙房里做饭。王虹和李萍在贴饼子,她们已经把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了,蒋碧云坐在灶旁拉风箱,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她忧郁的脸,她很后悔今天中午对钟跃民的态度,她不是小气人,也知道这点粮食无论怎么省也撑不了几天,他们早晚要去讨饭,她是对钟跃民有气,有意要难为他。
  蒋碧云的父亲是大学教生物学的教授,母亲是和父亲同系的讲师,她从小在学校里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这类好学生对钟跃民这样的坏孩子向来有成见,更何况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一向看不上出身干部家庭的孩子,他们从小就被父母灌输了一套观念,咱们这样的家庭无权无势,父母帮不了你们,你们的将来只能靠自我奋斗。蒋碧云是在这种教育下长大的,她对于干部子女有着一种很极端的看法,八旗子弟,衙内,喜欢吹嘘父母的地位,目中无人,不学无术,虚荣浅薄,很多干部子女还缺乏教养,继承了他们土包子父母的禀性,以无知为荣耀。
  1966年8月,红卫兵运动兴起,蒋碧云的父母被揪斗,当时她还在学校跟着红卫兵们"破四旧",象她这种非红五类出身的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的,她只能参加"红外围",她很感谢红卫兵们能给她这个参加革命的机会,于是每天几乎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直到有一天,父母的单位通知她去处理父母的后事,蒋碧云才知道父母已经双双服毒自杀,尸体也已经火化了,听到这个消息后,蒋碧云一下子就垮了,她疯了一样回到家,在家里翻了整整一天,她什么也没有找到,父母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连一封遗书都没留下。从此,蒋碧云再也没有笑过。
  蒋碧云从那时起,就开始对红卫兵产生一种极强的仇视心理,既而扩大到干部子弟这个群体刚来的第一天,她就开始讨厌钟跃民,把他当成了无赖,而钟跃民似乎也有意做出一副流氓相来招她烦,仇就是这么结下了。
  李萍和王虹知道钟跃民借粮的事后,都埋怨蒋碧云做得太过份,王虹很不满地说:碧云,你不该这样,咱们是个集体,眼看他们挨饿,咱们吃得下吗?
  李萍也叹了口气说:这些男生真可怜,两顿没吃饭了,钟跃民是个好面子的人,他在借粮之前肯定是左右为难,鼓足很大勇气才开的口,你一下子就把他顶到南墙上,他饿死也不会求咱们了。
  蒋碧云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立,原来李萍和王虹对钟跃民的印象不错,她们可能真的认为蒋碧云是舍不得借粮,把她当成了小气鬼,蒋碧云委屈得捂住脸哭了。
  在男知青宿舍里,大家都聊得没劲了,郑桐不停地翻身,唉声叹气。
  钟跃民踹了他一脚:"郑桐,你他妈安静点儿行不行?老挤我干什么?"
  郑桐有气无力地说:"我想起那次和袁军买冰激凌的事,当时吃得哥几个直拉肚子,我当时还发誓,以后再不吃冰激凌了,现在一想,要是有冰激凌,哥们儿能吃一桶。"
  钟跃民坐了起来说:"郑桐,我知道你饿,但你得学会忍耐,忍不住也得忍,不但要忍过今夜,明天还要忍到县城,到了县城能不能要到吃的还不一定,就算要到一点儿吃的,咱还不能吃,因为还有村里的老人和孩子,咱们还得忍,不为别的,因为咱们是男人,你明白吗?"
  "明白啦,这辈子我忍了,下辈子打死我也不当男人了,跃民,还有什么法子不让我当男人?"
  钟跃民笑了:"这倒有办法,曹刚,你那镰刀还在吗?拿过来,我要阉了这小子。"
  男知青们起哄:"对,阉了丫的。"
  大家正闹着,郑桐听见有人在敲门,门外传来蒋碧云的声音:"是我,蒋碧云。"
  钟跃民吼了一声:"有事明天再说,我们都没穿衣服,别招我们犯错误啊。"
  蒋碧云也不示弱,她大声喊道:"钟跃民,你混蛋,把门打开。"
  郑桐把头伸出被窝起哄道:"蒋碧云同志,我们已经不行啦,永别了,我身上还有两毛钱,就算我这个月的党费吧,你千万不要太悲伤,掩埋好我们的尸体,你继续前进吧,等到全人类都得到解放那一天,别忘了在我们墓前献一束鲜花……"
  王虹在门外笑骂道:"都饿得爬不起来了,还臭贫呢,我们这儿还有点儿吃的,你们要不开门,我们可走了。"
  男知青们象火烧屁股一样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门开了,三个女生端着一些玉米面饼子走进来。李萍笑道:"都饿了吧?我们特意晚点儿来,让你们多饿一会儿,省得你们不珍惜,都起来吃饭吧,我们也把粮食都用光了,明天咱们一起去要饭。"
  男知青们欢呼着"女生万岁",纷纷抓起饼子狼吞虎咽起来,只有钟跃民用被子蒙住头在装睡。蒋碧云过去推了他一下说:"钟跃民,你装什么蒜?起来吃饭。"
  钟跃民翻了一个身,脸朝里道:"不饿,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那白天是谁去我那里想蹭饭?"
  "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话怎么讲?"
  钟跃民无奈地坐起来说:"那时我拿你当革命战友,向你借粮,现在性质不一样了,好比地主向穷人施舍,咱人穷志不穷。"
  蒋碧云小声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求你?"
  "别,我不饿,才一天不吃饭,哪至于就扛不住了,我是想体会一下红军长征时感觉。"
  蒋碧云细声细语地说:"钟跃民,我知道我今天伤了你,我向你道歉,你先吃饭,别的事咱们以后再谈好不好?"
  "哪儿的话?你的粮食你有权不借,这天经地义,用不着道歉。"
  蒋碧云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哀求:"跃民,吃饭吧,我求你了。"
  "我真不饿,谢谢你啊。"
  蒋碧云突然爆发了:"钟跃民,收起你那套自尊吧,你以为就你有自尊?为什么就不关心一下别人的感受?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的傲慢劲,那种浸到骨子里的傲慢。"
  钟跃民疑惑地看着蒋碧云:"你没犯病吧?干吗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是我看不惯你,我对你们干部子弟有成见,六六年红八月,你们抄家,打人,不可一世,当灾难触及你们自己家庭时,你们就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甚至以流氓自居,嘲笑一切,以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你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可你干吗又给我们送吃的,是想嘲笑我吗?"
  "你错了,我没这么狭隘,我是突然想明白了,觉得这样下去挺没意思的,我们十个人是个集体,既然社会把咱们抛到这种穷乡僻壤,我们还能指望谁呢?我们自己再勾心斗角,就太让人看不起了。"
  钟跃民似乎受到震动,他沉默了片刻,拿起一个饼子轻轻咬了一口。
  蒋碧云的眼圈红了:"跃民,谢谢你,你原谅我了?"
  钟跃民艰难地点点头,他眼睛有些湿润了。
  蒋碧云在一瞬间就泪流满面了∶"跃民,对不起……"
  知青们都流泪了,他们仿佛突然成熟了,生活似乎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窑洞外面起风了。
  第八章
  同样是讨饭,却各有各的感觉,蒋碧云接过半块馍,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而在钟跃民和郑桐看来,这简直是狂欢的节日,人生能有几次讨饭的经历?知青狂飙扫县城。
  县城唯一的一条大街上,走来一支奇形怪状的讨饭队伍,这支奇怪的队伍引起了县城居民的好奇,旁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其实,这一带属于贫困地区,每年青黄不接的季节,农民集体外出讨饭早已蔚然成风,县城的居民也已司空见惯,本来没什么可奇怪的。但这支讨饭队伍却很引人注目,因为这里面居然有北京知青,特别是还有女知青,这倒是件新鲜事。还有,往年讨饭的农民都很安静,他们在乞讨的时候都是小声哀求,绝不喧哗。可今天这支讨饭队伍却闹闹嚷嚷,很是热闹,县城的居民们都闹不明白,讨饭吃怎么可以如此气壮如牛,就象谁该他们的。
  钟跃民和郑桐穿着借来的四处露棉花的破棉袄,腰里扎着草绳,一手端着破碗,一手拿着打狗棍。他们的身后是石川村老人和孩子组成的讨饭队伍,曹刚、钱志民、蒋碧云等知青们夹杂其间。
  郑桐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挤,他举着一个边缘已成锯齿状的粗瓷破碗拚命向人群里凑,嘴里还大声念叨着:"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姐们,革命战友们,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啦,快扛不住啦,给口吃的吧……"
  人群象躲避瘟疫一样四散躲开,郑桐举着破碗穷追不舍,连曹刚和钱志民等人都看不下去了,这简直是起哄架秧子,哪里是讨饭?
  曹刚批评道:"郑桐,你他妈穷追人家大姑娘干什么?瞧把人家吓的,你是要饭还是抢人呢?"
  郑桐坏笑着:"这你就不懂了,一般大姑娘都心眼儿好,看哥们儿可怜,保不齐就把钱包掏出来了。"
  钱志民笑骂道:"你丫悠着点儿,闹不好饭没要着,倒把咱们当流氓抓了。"
  钟跃民对围观的人群双手抱拳:"父老乡亲们,大爷大娘们,我钟跃民初到此地,讨饭谋生,请乡亲们多多包涵,有钱您就捧个钱场,没钱您就捧个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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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桐笑道:"跃民,你这路子不对,这他妈哪儿是要饭的?这是天桥卖大力丸的。"
  钟跃民刚酝酿好情绪就被郑桐搅了,于是他便烦了:"去去去,一边要饭去,你要你的,看我干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路数,甭管白猫黑猫,要着饭就是好猫,哎哟,我操,我怎么浑身痒痒?坏啦,坏啦,这件棉袄上有虱子,郑桐,快帮我挠挠背。
  郑桐幸灾乐祸地笑道:"你才发现?我刚一穿上就明白啦,这哪儿是棉袄?整个儿一动物园,这虱子也太孙子了,你就在背上溜达溜达得了,老二那也去,害得我挠都不敢挠。"
  郑桐把手伸进钟跃民的后背挠痒。
  钟跃民舒服得半合着眼对大家说:"大家都散散,分头行动,别在一起聚着,蒋碧云,你扶着张大娘,单走一路,知青们都各自找一个老人或孩子带着,曹刚,你别一副大爷相儿,这象要讨饭的吗?比人家施主还牛,郑桐,把你那破眼镜摘了,你这也不是要饭的形象,整个儿一摘帽右派。"
  大家都默认了钟跃民的权威,真把他当成了负责人,讨饭队伍分散走开了。
  钟跃民叫住郑桐:"郑桐,你别走,我背上还痒呢,再给我挠挠。"
  郑桐急着要走:"跃民,咱这可是干正事呢,你别耽误我要饭。"
  "耽误不了,你就跟我走吧,把口袋准备好,省得一会儿装不下。"
  郑桐半信半疑:"跃民,你爸参加革命之前,是不是当过丐帮帮主?你丫怎么这么轻车熟路?"
  蒋碧云扶着石川村七十多岁的张大娘在一处临街人家的门口乞讨,临街门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奇怪地望着她们。蒋碧云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实在开不了口。
  中年妇女问道:"姑娘,你们是干什么的?"
  蒋碧云涨红了脸,艰难地说:"我们……是讨饭的。"话没说完,她的眼泪便滴落到胸前。
  中年妇女的眼圈儿也红了,她同情地问:"是插队知青吧?"
  蒋碧云点点头。
  张大娘颤巍巍地伸出手:"他大婶,可怜可怜我老婆子吧,村里断顿啦。"
  中年妇女叹了口气,进门拿出一个馍:"唉,做孽呀,姑娘,拿着。"
  蒋碧云接过馍,流着泪连连鞠躬:"谢谢大婶,谢谢大婶。"
  她把馍掰成两半,递给张大娘一半,白发苍苍的张大娘接过馍,迫不及待地啃起来。蒋碧云轻轻咬了一口,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呜呜地哭起来。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讨饭的地步?难道这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张大娘可没有蒋碧云的感受,她边啃馍边劝道∶"姑娘,有馍吃还哭啥?你是不习惯哩,往后习惯了就好了,我刚嫁到石川村时也不习惯去讨饭,那年我刚生了娃,家里就断了粮,我死活不去讨饭,我男人就打我,不去也得去,咱农民就是这命,我男人打人可狠呢,可真把我打怕了,我抱着娃就去了,后来就习惯了,五十多年了,年年都讨饭,只记得有两年庄稼收成好,没讨饭,咱石川村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蒋碧云吃了一惊∶"五十多年里只有两年没讨饭?"
  "可不是吗,我记得很清楚,那都是雨水好的年景,不旱不涝,这样的年景太少了。"张大娘说话时已经把半个馍啃光了。
  蒋碧云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只是呆呆地望着张大娘。她在想老人的话,习惯了就好了,这就是我的命吗?
  钟跃民和郑桐可没有蒋碧云这种屈辱感,他俩都善于把生活当成游戏来玩,而且总能在游戏中发现新的乐趣,这会儿他俩正玩得高兴。
  钟跃民站在一处临街的高台阶上,甩动破棉袄,双手擎破碗,摆出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造型大吼一声:
  谢--谢--妈。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
  "好!"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起哄叫好声。
  "再来一段"
  钟跃民拱拱手道:"哪位先给点儿吃的,肚里没食,唱不动啦。"
  一个小伙子扔过两个烧饼:"接着。"
  "谢谢"钟跃民接住烧饼,分给郑桐一个,两人狼吞虎咽吃起来。
  有人喊:"快点儿吃。"
  钟跃民被噎得直翻白眼:"就……完……"
  郑桐边啃烧饼边撑着口袋向人群乞讨,人群纷纷散开。他愤怒地追逐着人群,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才他妈听完戏就想跑?你们这些人怎么老想不劳而获?想白蹭戏是怎么着?都他妈给我站住,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小县城的居民还没见过这么横的要饭的,看他这意思,不给就要揍人,当年的丐帮也没这么不讲理。况且郑桐的打狗棍也很醒目,这不是一般乞丐使用的那种细细的枣木棍,而是一根头粗尾细的镐把,看着就很吓人。居民们纷纷躲避,郑桐撑着口袋紧紧跟着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最后竟撒开腿跑起来,郑桐越想越气,他认定这人是个舍命不舍财的小气鬼,还真想用镐把敲他一下,他一鼓作气地把中年人追出几百米远才拎着空口袋回来。
  郑桐骂骂咧冽地返回原处,见钟跃民正嘻皮笑脸地向一个青年妇女凑过去,那妇女大惊,连忙躲开,钟跃民锲而不舍地追逐着。
  那妇女跑进一座院子,钟跃民追到院子门口,向里张望。
  一个男人拎着擀面仗气势汹汹地从院子里迎出来,钟跃民立刻转身逃窜,那男人插着腰,破口大骂。
  郑桐乐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钟跃民臊眉搭眼地返回来,解释道:"那哥们儿大概以为我在拍婆子,我他妈有病是怎么着?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干这个?那女的呲着一对黄澄澄的大板牙,看着跟象牙似的,我心说模样不好心眼儿总该好点儿吧?谁知心眼儿也不好,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见了咱要饭的,不给也就算了,还指使男人抄擀面仗,有这么欺负穷人的么?。"
  郑桐乐得直不起腰来∶"谁知道你是要饭还是调戏妇女呢?连我都看不出来,难怪人家丈夫跟你急了。"
  钟跃民长叹一声∶"看来这小县城里的人也不好糊弄,得想点儿别的辙。
  郑桐抖抖空口袋嘲笑道:你还真事儿似的?拿个口袋来,你大概是想吃饱了肚子,再扛回去一口袋,做什么梦呢?"
  钟跃民搔搔头皮说:"看来要饭也得学点技巧,怎么才能把人的同情心调动起来,咱俩身强力壮的,不是弱者形象,穿得再破烂也没用,人家把咱们当成了农村二流子了。"
  郑桐一拍脑门:"有啦,咱从村里带出了不少孩子,穿得都象叫花子似的,咱找个孩子来个卖儿卖女怎么样?我找张纸,上面写,生活所迫,忍痛卖儿。给孩子脑袋上插个草标,当街拍卖,咱俩只需往墙根儿下一坐,装出一副饥寒交迫的样子就行了。"
  钟跃民摇摇头:"馊主意,闹不好让警察把咱们当人贩子抓了,就你这右派形象很容易让人往政治上扯,不说你是向党猖狂进攻,至少也是成心给社会主义抹黑,你见过几个叫花子戴着眼镜要饭?我说怎么要不着吃的呢?都是你这形象给闹砸了。"
  "我操,你不说你要饭的手艺太潮,倒赖我形象不好,你丫往那儿一站,两眼就滴溜溜乱转,一副老奸巨滑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怀疑你是化了妆的台湾特务。"
  钟跃民抄起打狗棍要揍郑桐,郑桐忙用打狗棍招架。两人似乎忘了饥饿,在大街上打闹起来
  曹刚匆匆跑来,他离着老远就喊上了:"跃民,不好啦,郭洁和钱志民他们出事了。"
  钟跃民惊问:"怎么回事?"
  "郭洁顺了人家一块腊肉,钱志民掩护,结果让人家抓住了,正挨揍呢。"
  钟跃民抄起镐把说:"快叫咱们的人,都带上棍子,把郭洁他们抢回来。"
  曹刚心急如火扭头就跑。
  钟跃民紧了紧腰上的麻绳,对郑桐道∶"好久没打架了,今天该练练啦,你行吗?"
  "没问题,哥们儿手正痒痒呢,抄家伙,走!"
  钱志民和郭洁站在路旁,街对面是个肉店,一个肉案板摆在店门口,上方挂着几块腊肉。那腊肉很诱人,瘦肉部分是紫红色的,肥肉部分是腊黄色的,还往下滴着油。两个扎油布围裙的售货员站在肉案后面聊天。
  钱志民和郭洁看着腊肉便两眼发了直,他们刚才什么也没要着,早已饿得两眼发花,这才知道要饭也不那么容易,他们去了一个饭馆,想拣点儿顾客吃剩下的食物,谁知这小县城的人都节省惯了,根本没有剩东西的习惯,临走时连面汤也一口喝掉,这样的饭馆,本地乞丐从来不去,因为去了也是白搭。钱志民和郭洁在饭馆门口观察了一个小时,发现食客们走后,他们的碗干干净净的,简直用不着洗了,两人失望地走开。
  此时,钱志民和郭洁望着那块腊肉便产生了些幻觉,他们似乎看见那块腊肉上长出了一只小手,那小手越来越长,竟探过了马路,轻轻抚摸着他们空空的胃囊,钱志民和郭洁感到那只小手很温柔,不但抚摸着他们的胃,甚至还勾着他们的魂儿,于是他俩便对那块腊肉产生了某种依恋。
  钱志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腊肉,嘴里喃喃道:"中间那块腊肉最大,大约有七八斤,你弹跳没问题吧?"
  郭洁目测着助跑的角度和距离说:"没问题,打篮球时的篮板也就这么高,哥们儿可是我们学校篮球队的主力。"
  钱志民下了决心:"你摘下来就跑,我给你断后。"
  "看我的。"郭洁开始助跑,他斜着穿过马路,速度越来越快,转眼就冲到肉案前,纵身窜起,一个标准的贯篮动作,那块最大的腊肉被摘到手,郭洁提着腊肉拚命地跑。
  肉案后的两个售货员愣了片刻,便大叫着追出来。
  钱志民适时地掀翻了路边一张卖吃食的桌子,两个售货员被绊倒,钱志民转身就跑,两个售货员大骂着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追。
  钱志民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他为了滞阻售货员的追赶,便不断地给追赶者制造障碍,在一个杂货店门前,钱志民掩护郭洁提着腊肉跑过。两个售货员边跑边喊地追来。
  钱志民掀翻一摞荆条筐,无数只荆条筐在地上滚动。追赶者用脚踢开荆条筐,愤怒地继续追赶。此举惹怒了杂货店的售货员,他们也加入了追赶者的行列。
  钱志民和郭洁跑过一个小吃店门口,店门前摆着几张桌子,几个当地居民正在捧着大碗吃面小吃店的伙计在案板上熟练地拉面,将拉好的面条扔进锅里。郭洁提着肉兔子般地窜过人群,钱志民随后连连掀翻了三张桌了。桌子上的碗碟,食物纷纷落地,碎片飞溅,汤汁四溢……
  小吃店的伙计们大怒,也纷纷抄起家伙追上去。
  钱志民的滞阻战术作用不大,反而激起了公愤,县城里的居民们还没见过这样猖狂的贼,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偷了东西的贼一般都自知理亏,只会没命地逃窜,哪有这样的贼?偷完东西还这么轰轰烈烈?
  郭洁提着肉慌不择路地钻进一条小巷,钱志民随后跟进去。他们根本没注意巷口挂着"此巷不通"的牌子。
  乱哄哄的人群追到巷口纷纷停下,不慌不忙地向小巷里走去。
  郭洁和钱志民在小巷尽头的一堵墙前绝望地回过身来。
  一群追赶者虎视眈眈地一步一步逼近了,他们的脸被愤怒扭曲着……
  郭洁和钱志民被五花大绑地押回肉店门口,几个当地青年正在殴打他们,他俩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一群围观者在起劲地喊着:"打、打死这些贼娃子。"
  "给他们挂牌子游街。"
  围观的人群突然大乱,纷纷逃散躲避……原来是钟跃民带着几个男知青,每人手持一根棍子扑上来,不问青红皂白,照人群横抡过去。正在殴打郭洁、钱志民的几个当地青年被一阵乱棒打得抱头鼠窜。
  钟跃民割断郭洁、钱志民身上的绳子,他俩红着眼抄起肉案上的切肉刀武装起来,知青们互相掩护着夺路而逃。
  四处逃散的当地人又重新聚拢到一起,纷纷抄起家伙向知青们追去。
  这是钟跃民下乡以来最兴奋的一天,此时他身上洋溢着一股破坏的欲望,巴不得把这个县城闹个底儿朝天,出一口多日郁闷在心头的鸟气。如果这时他手里有个炸药包,他也敢点燃了扔出去。
  知青们逃到县城唯一的十字街口都停住了,他们发现不同的方向都有黑鸦鸦的人群涌来,这次事情可闹大了,县城的居民都红了眼,这会儿就是乖乖地投降也晚了,他们会被愤怒的人群活活打死,退路是没有了。
  钟跃民带头闯进路口的一个饭馆,知青们紧随其后退进饭馆,他们用桌子、板凳等杂物堵塞了大门。
  追赶的人群怒火中烧地动手拆除障碍物,企图冲进饭馆。知青们抱出厨房里的碗碟,向进攻者雨点般地打去。
  进攻一方终于拆除了门口的障碍物,冲进饭馆,知青们边打边退,沿着楼梯退到了二楼。几个当地小伙子冲上楼梯,被钟跃民和郑桐一阵乱棒打得沿着楼梯滚下去,进攻者们前仆后继地冲上来,钟跃民和郑桐有些手忙脚乱,眼看抵挡不住了。这时曹刚拎着一个泡沫灭火器向进攻者迎头喷去。进攻者们被喷得满头白沫儿,不得已而退下。郑桐大喜,忙拖出消防水龙带,打开阀门,水枪喷出强大的水柱,劈头向进攻者们喷去。楼梯上的几个当地人被强劲的水柱喷下楼梯。进攻一方用碎砖,石头雨点儿般地向楼上扔去……
  在县城的另一条街上,李奎勇和七八个知青正在闲逛。
  李奎勇是第二批来陕北插队的知青,和钟跃民他们在时间上相差了一个月。他一来就到处打听钟跃民,但在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有数千人,他一直没有打听到。今天是个赶集的日子,李奎勇和几个知青也是第一次到县城来,
  两个男知青迎面跑来∶"奎勇,一伙北京知青和当地人打起来了,咱们管不管?"
  李奎勇一挥手:"走,去看看。"
  知青们纷纷向出事地点跑去。
  这时钟跃民等知青们已经退到饭馆的房顶上了,当地人搬来两架梯子,正在往房顶上爬,钟跃民和郑桐合力用棍子顶翻梯子,梯子倒下,爬到一半的两个当地人也被仰面摔下。
  房顶上的知青们掀起瓦片向下砸去,满街的围观者纷纷躲避。进攻一方也用石块,砖块回敬房顶上的知青。一时间十字路口砖头瓦片满天飞,连相邻的商店和民居也遭了殃,窗户上的玻璃都被打得粉碎。
  这时李奎勇带人匆匆赶到,他一眼就发现站在房顶上忙乎的钟跃民,顿时吃了一惊,他意识到钟跃民一伙今天把乱子闹大了,没有官方介入,今天恐怕是收不了场。
  李奎勇对身边一个知青喊道:"快去找县知青办的人,让他们赶快来人,不然要出大事。"
  那个知青点点头刚要走。
  李奎勇又想起了什么:"回来,今天来县城的北京知青不少,你只要碰见他们,就叫他们到这儿来,人越多越好。"
  报信的知青跑远了。
  李奎勇双手做喇叭状大喊:"钟跃民,我是李奎勇。"
  房顶上的钟跃民发现了李奎勇,他高兴地大叫:"奎勇,你分在哪个公社?"
  李奎勇喊:"红卫公社白店村,你呢?"
  "我在土城公社石川村,有空儿到我那儿去玩。"
  "跃民,再坚持一会儿,县知青办的人马上就来。"
  钟跃民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哥们儿坚持到天黑没问题,让他们有能耐就点火烧房。"
  李奎勇同村的一个知青向房顶上喊:"哥们儿,是北京知青吗?哪个学校的?"
  郑桐回答:"育英的、海淀的,还有石油附中的,你们呢?"
  "我们是师院附中的,咱不是外人呀,都是海淀区的,哥们儿,别着急,我们帮你。"
  郑桐一边扔瓦片一边喊:"你们来了多少人?"
  "放心吧,有的是人,今天各公社来的北京知青有好几百,都往这儿赶呢。"
  钟跃民站在房顶上四处?望,果然发现路口的不同方向都有知青向这里涌来北京知青越聚越多。
  李奎勇从一个当地人手里抢了一根扁担大吼道:"北京知青们,都抄家伙,跟我上啊。"他一马当先向当地人冲去,北京知青们纷纷拣起砖头,一窝蜂地向前冲去……围攻饭馆的当地人胆怯了,纷纷后退,双方形成对峙状……
  一个知青高喊着:"县知青办马主任来了。"人群纷纷让开一条路。
  县知青安置办公室马主任带着几个警察挤进人群。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但显得很精干,他扬起手臂高喊道:"同志们、乡亲们,我是县知青办的马贵平,今天发生的事,县委非常重视,派我来处理此事,请同志们相信县委,一定会妥善把此事处理好。"
  一个当地人喊:"不行,北京知青偷东西,还打人,不能饶了他们,要给他们挂牌子游街。"
  当地人喧哗起来,群情激奋。
  李奎勇大怒:"去你妈的,北京知青都偷了东西?还挂牌子游街?想欺负我们北京知青,你动一下试试?非踩平了你们县城。"
  那人举起一把斧子:"你骂人?你敢再骂一句?"
  李奎勇也举起扁担:"骂你是轻的,我还打你丫的呢。"他身后上百号北京知青骚动起来,纷纷向前逼进……
  马主任见局势难以控制,便果断命令身边的警察:"张所长,鸣枪警告。"
  "砰!砰!"警察朝天鸣枪。人群静了下来。
  马主任厉声喊道:"我代表县委再说一遍,今天的事,县委一定会妥善解决的,谁敢煽动闹事,谁再动手,一切后果自负。"
  一阵掌声传来。房顶上钟跃民一伙起着哄地振臂高呼:"坚决拥护县委的正确决定……"
  马主任抬头看见房顶上的知青们,怒火突然爆发出来∶"你们,都给我下来……"
  钟跃民等几个肇事知青坐在县知青办的会议室里。马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坐在他们的对面。
  马主任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几个肇事知青,知青们的脸上竟毫无愧色,甚至显得得意洋洋,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郭洁身上,他声色俱厉地问:"说,为什么偷东西?"
  郭洁满不在乎地回答:"因为饿呗。"
  "饿?就是这个理由?我要是也饿了,是不是也该去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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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您自己的事,也可能您比我们有觉悟,不会去偷,可我们不是觉悟低么?只有偷东西的手艺。"
  马主任正欲发作,钟跃民说话了:"马主任,您消消气,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论年龄您是我们的长辈,应该是我们的叔叔,对不对?哥几个?咱们一块叫声马叔叔。"
  知青们乱哄哄地喊道:"马叔叔。"
  "马大叔"
  "马大爷"马主任被气乐了:"我要有你们这些惹事生非的侄子,非少活几年。"
  钟跃民和颜悦色地说:"要论身份,您是官,我们是草民,您为什么是官儿呢?因为您比我们有觉悟,我们没觉悟的就该当草民,我们要是有您这觉悟,不就都当官了么?再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我们上这儿干吗来啦?"
  马主任听着不是味儿:"我说你们不是好人了么?照你的意思,咱陕北这块地方,只有坏人才配来?是不是?你给我说清楚。"
  钟跃民:"马叔叔,您别误会,我说我们这些人,不是因为出身不好,就是因为本人表现不好,总之,在北京人家都管我们叫流氓,那些出身好的人都当兵去了,被挑剩下的才发配到陕北,您要非说陕北好,来陕北光荣,那就该让那些出身好,表现好的人来陕北,我们去当兵,这么光荣的事都让我们给占了,我们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是不是?哥几个?"
  知青们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马主任盯着钟跃民道:"嗯,我看出来了,刚才一进门我就发现你那两只眼睛在滴溜溜乱转,鬼主意很大,看样子这里你是头儿,你叫什么?"
  钟跃民的眼珠转了转道:"我嘛,叫……郑桐。"
  郑桐蹭地蹦了起来:"我操,我算看出来了,一有什么顶雷的事,你他妈肯定就叫郑桐,马主任,我揭发,我要反戈一击,这小子叫钟跃民,您可千万别放过他,这小子坏透了,在北京时就不是只好鸟儿。"
  知青们哄笑起来。
  马主任眯起眼睛凝视着钟跃民……
  钟跃民也微笑着和他对视,目光中充满挑衅意味……
  郑桐又开始打岔:"马叔叔,今天知青办是不是打算给我们办学习班?咱学习班管饭么?"
  钱志民附和道:"要管饭我们就不走了。"
  曹刚也跟着起哄:"马叔叔,咱这儿几点开饭?"
  郭洁问:"今天咱家吃什么?"
  马主任站起来:"钟跃民,你跟我来一下,其余人就坐在这儿反省。"
  钟跃民跟马主任走进办公室,他嘻皮笑脸道∶"马主任,您把我叫到这儿来,是给我开小灶么?您千万别太客气,我和大伙一起吃大灶就知足了。"
  马主任盯着他说:"你算说对了,我就是来给你开小灶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糕点推到钟跃民面前,又起身倒了一杯开水:"慢点儿吃,不够还有。"
  钟跃民愣了,满脸狐疑地盯着马主任。
  马主任望着钟跃民,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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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露出了玩世不恭的表情:"马主任,您还是有事儿说事儿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让人这么抬举过,照这事儿再多来几次,我非得心脏病不可。"
  马主任笑道:"小子,你别和我贫嘴,要是惹烦了我,我就揍你,因为我有权利揍你,你知道我是谁?"
  钟跃民油嘴滑舌地说:您是我马叔叔呀?
  马主任点点头:"小子,你算说对了,你叫我叔叔一点儿也没吃亏,你才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就抱过你,我问你,你老家是湖南的吧?"
  "没错。"
  "长沙?"
  "对。"
  "你爸爸叫钟山岳?"
  "您认识我爸?"
  "何止认识?那时还没你呢,辽沈战役时,我是你爸的警卫员,孩子,你和你爸长得太象了,我刚才一听你姓钟,马上就明白了。"
  钟跃民站起来,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您是马贵平叔叔?我听我爸说起过您,您救过他的命"
  马主任慈爱地抱住钟跃民,钟跃民突然有了种见到亲人的感觉。
  这个世界真小,没想到在这偏僻的陕北会遇见父亲的老警卫员,马贵平这个人,他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不止一次,当年在辽西平原上围歼廖耀湘兵团,国共双方几十万军队在狭窄的辽西平原上绞在一起,打成了一锅粥,双方的建制全乱了,整整打了一夜,连双方的高级将领都亲自端着枪投入了战斗,在那次战斗中,马贵平替师长钟山岳用身子挡住两发机枪子弹而负了重伤。建国以后,钟山岳怕耽误了马贵平的前途,把他送进集训队,集训结束后,马贵平当了连长,后来马贵平随部队去了朝鲜,五三年,马贵平从朝鲜回国学习,他还专程探望了老首长钟山岳,那时钟跃民还不到一岁,正在保姆的怀里大哭大闹。马贵平学习结束后,又返回了朝鲜,后来就和钟山岳失去了联系。钟跃民记得父亲对这个老部下很有感情,曾多次提到他,说这个马贵平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
  马主任抚摸着钟跃民的肩膀问:"孩子,你爸还好吗?"
  钟跃民低声说:"还在隔离审查,都一年多了。"
  马主任神色黯然道:"别说了,这不是你一家的事,我相信我的老首长,他早晚会复出的。"
  钟跃民问:"马叔叔,您怎么到陕北来了?"
  "五三年年底我在朝鲜负了伤,伤好了就转业到这里,孩子,我问你,今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来县城讨饭,那两个知青讨了半天没讨到吃的,就抢了人家的腊肉。"
  马贵平惊讶地问:"你们断粮了?不对呀?县知青办发了你们每人半年的口粮,不至于现在就吃完了?"
  钟跃民说:"我们十个人才给了八百斤粮食,省着吃也只够三个月。"
  马贵平拍案而起:"太不象话了,你们的粮食被克扣了,我要调查这件事。"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算了,村里的老乡也是没办法,太穷了,现在正是青黄不接,我们还是讨饭吧,反正这一带也有这个传统。"
  "跃民呀,今天的事我来解决,也算事出有因吧,你回去不要对外人说咱们的关系,也不要再惹事了,关于粮食问题,我会替你们想办法的,你记住了?"
  "记住了,谢谢马叔叔。"
  马主任慈爱地捶了钟跃民一拳:"你小子嘴里怎么一套一套的?你爸可没你能说,不过嘛,他象你这个年纪,已经是副团长了,你小子现在还上房揭瓦呢,坏小子……"
  郑桐等人还在会议室里和工作人员耍贫嘴:"叔叔,我们饿了。"
  一个工作人员说:"你别叫我叔叔,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可承受不起。"
  郑桐做出真诚状:"您那是谦虚,我们自己可不能不懂事,那也太没大没小啦,我们到陕北来,举目无亲,就象没爹没娘的孩子,谁逮住我们都想欺负一下,知青办就是我们的娘家,您就是我们的亲叔叔,我们受了欺负,只能向亲人流泪,我们有了困难,只能向亲人倾诉,叔叔,我再叫您一声,我们饿啦。"
  知青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饿啦。"
  那个工作人员摊开双手说:"这我可没办法,要是全县的知青都来知青办要饭吃,就是把我们吃了也没办法。"
  郑桐启发道:"那您总该有点儿存货吧?比如抽屉里存包饼干,饭盒里还剩下半个窝头什么的,先拿出来垫巴一下,至于正餐我们会等马主任安排。"
  "对不起,我什么也没有。"
  "叔叔,您就忍心看着我们挨饿?这不太合适吧?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救救孩子们。叔叔,我们求您了,救救我们吧。"
  那个工作人员无奈地说:"等一会儿马主任来了再说,请大家安静一下。"
  钱志民说:"马主任正审讯钟跃民呢,怎么审讯这么长时间。"
  郭洁调侃道:"钟跃民同志恐怕正在经受严刑拷打呢。"
  郑桐不放过一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这孙子,弄不好就是个叛徒甫志高,没抽两鞭子就把咱们党组织全出卖了,叔叔,您进去告诉马主任一下,对钟跃民这孙子,千万别手软,先灌他两壶辣椒水,再给他坐个老虎凳,一下就上八块砖,就是千万别上美人计,那孙子肯定将计就计……"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北京学生的嘴儿一个赛一个好使,都老实坐一会儿行不行?"
  郑桐向里屋大喊:"钟跃民,你可要咬紧牙关,扛住呀,人民的嘱托,党的机密都在你的嘴上……"
  里屋办公室的门开了,钟跃民和马主任走出来,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钟跃民说点儿什么。
  钟跃民只说了句∶"走吧,现在没事了。"
  郑桐等人大为扫兴∶"完啦?这就算完啦?我们还等着被拘留呢,这下咱到哪儿吃饭去……"
  医院的候诊走廊里坐满等候看病的军人,周晓白穿着白色护理服从内科诊室出来。她拿着挂号条开始念名字∶"徐广利。"
  一个战士站起来:"到。"
  "你去一号诊室,下一个,袁军。"
  袁军从走廊尽头的椅子上站起来:"这儿呢。"
  周晓白笑道:"还真是你?我还以为是重名的呢,你怎么啦?"
  袁军捧着一个水缸子有气无力地回答:"头疼,浑身没劲儿,晓白,能给我点儿热水吗?"
  周晓白把袁军领进值班室,从暖瓶里倒出开水递给袁军。
  周晓白摸摸他的额头道:"袁军,你先喝水,我去把病号分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病。"
  袁军虚弱地哼着:"你忙你的,我先坐会儿。"
  周晓白刚一出门,袁军立刻显得精神抖擞,他窜到门口望望,又回身把水缸子拿到水龙头下,放了一些凉水晃了晃,又从上衣兜里掏一样东西。一只空眼药瓶。袁军飞快地将眼药瓶里灌满水,扣好瓶帽,将眼药瓶夹到腋下,又做出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坐下。
  周晓白分完号回来要搀扶他:"袁军,你能走吗?我扶你吧?"
  "不用,还能凑合。"他弯着腰慢慢走出值班室。
  周晓白带袁军走进二号诊室,袁军虚弱地坐下垂下头,显得很痛苦。
  今天的二号诊室是内科的蒋主任坐诊,蒋主任是个资深的老军医了,也是全院最有经验的内科医生,周晓白特意把袁军安排给蒋主任,完全是出于给熟人行方便。
  蒋主任用听诊器听听袁军的心脏,只觉得他的心跳响若擂鼓,没有任何杂音,心率也很正常,他搞下听诊器问道∶"你哪儿不舒服?"
  "头疼,浑身没劲儿,两顿饭没吃了。"
  蒋主任吩咐道:"小周,你先给他量量体温。"
  周晓白甩甩体温表要往袁军腋下放。
  袁军连忙接过体温表放进腋下:"谢谢,我自已来,两个月没洗澡了,身上挺脏的,别再弄脏了您的手。"
  周晓白诧异地瞪了他一眼。
  袁军站起来:"大夫,您这儿挺忙的,我到走廊里等。"蒋主任点点头。
  在医院走廊里,袁军垂着头坐在长椅上,仿佛忍受着很大的痛苦。周晓白从诊室里出来:"来,我看看你体温。"
  袁军从腋下拿出体温表递给周晓白。周晓白对光线仔细看着体温表。突然,她惊讶地张大嘴巴,迅速扭身盯着袁军小声地:"你在装什么鬼?体温六十多度?"
  袁军蹦了起来:"哎哟,穿帮啦,我……"
  蒋主任在诊室里喊:"小周,他的体温是多少?"
  周晓白慌乱地回答:"六……不,他体温正常,不发烧。"
  "让他进来。"
  袁军恼怒地盯了周晓白一眼,走进诊室。
  蒋主任给袁军量完血压后说:"你的心脏血压都很正常,又不发烧,你真的很难受吗?"
  袁军有气无力地说:"大夫,照您的意思,我是在装病?"
  "我没这么说,我是说我没发现有什么病症,这样吧,我给你开点儿药,你吃了以后要是还不好,可以再来。"
  周晓白在医生身后捂住嘴偷偷地乐了。
  袁军还不大甘心就这么走了,他没话找话地磨蹭着:"大夫,我得的恐怕是一种怪病,我们团卫生队根本检查不出来,就把我往这儿推,您看,这儿也查不出来,可我确实很难受,您看怎么办?"
  蒋主任审视着袁军:"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要不您给我开几天假得了,我养几天没准儿就好了。"
  蒋主任摘下眼镜,仔细端详着袁军∶"你是哪个单位的?"
  "坦克团的。"
  蒋主任笑了:"我和你们团长挺熟的,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替你请几天假呀?"
  袁军站起来:"哎哟,这太麻烦啦,这点儿小事就别打扰团长了,他挺忙的,得,我自己克服克服,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我们团的老传统啦。麻烦您了,大夫,再见!再见!"袁军边扣军装边溜了。
  蒋主任望着袁军的背影,摇摇头笑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号兵,真够呛……"
  周晓白和袁军并排走在医院休养区的花园里。袁军显得有些垂头丧气,周晓白取笑道:"真是高招儿,谁教你的?眼药瓶装热水,你倒是多兑点儿凉水呀?你见过谁体温六十多度?"
  袁军捶胸顿足道:"唉,我怕兑多了凉水,成了二十多度,你见过体温二十多度的人么?那不成了北冰洋来的?唉,这温度太难掌握了。"
  周晓白越想越好笑,她乐得弯下腰:"看你刚才坐在走廊里的样子,把我都唬住了,就象得了不治之症似的,眼看没几天活了,怎么一眨眼又这么精神抖擞的?"
  袁军恨恨地发牢骚:"你们科那个大夫真他妈没劲,一点儿小事,你不给开假条也就算了,动不动要给团长打电话,这不明摆着给我扎针儿么,够孙子的,吓唬谁呀?"
  "那你跑什么?怎么着也得善始善终啊,来的时候病容满面,一看假条骗不成了,窜得比兔子还快?"
  袁军埋怨道:"你这人也不够意思,体温表在你手里,你就报个三十九,四十度什么的怕什么?那大夫还能亲自检查?"
  "呸!我才不跟你弄虚做假呢,再说了,我当时没揭穿你,已经是给你台阶下了,你该感谢我才对。"
  袁军愁眉不展地说:"我们团快拉练了,我一看地图就晕了,全是山路,一千多里,这不是要我老人家命么?"
  "行啦,多走点儿路累不死你,至于吗?告诉你,我早听说了,坦克团有那么几个剌儿头兵,都是软硬不吃的滚刀肉,为首的就叫袁军。"
  "谁这么抬举我?我有这么大名气,连你们都听说了?说实在的,我知道这是部队,不能由着性子折腾,所以入伍后处处跟小媳妇似的,低眉顺眼地过日子,我们班长是个农村土老冒儿,土得掉渣儿,连这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指手划脚,要依我以前的脾气,早让他满地找牙了"
  周晓白细声劝道:"袁军,你可不能惹事啊,咱们现在不是学生了,你别把北京的那股流氓气带到部队里来。"
  袁军不爱听了:"哟,这会儿嫌我们是流氓了?那你别跟流氓谈恋爱呀?"
  周晓白吓得把手指放在嘴上:"嘘!小声点儿,该死的袁军,你嚷嚷什么?"
  袁军威胁道:"怕啦?那好,你周晓白面子大,去和那个狗屁医生说说,给我开一周病假,我可以考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去你的,人家医生能听我这小兵的?别做梦了。"
  "我怎么看他隔三差五的就用眼睛瞟你一下,这大夫结婚了没有?八成是图谋不轨吧?"
  "别胡说八道,人家孩子都上中学了。"
  一个漂亮女兵从前面走过,袁军毫不掩饰地用眼光追随着女兵的背影。周晓白揶揄道:"嗨、嗨,怎么眼睛都直了?小心点儿,口水也下来啦。"
  袁军问道:"这小妞儿长得不错呀,是北京兵吗?"
  "别打听,是不是又想和人家认幼儿园小朋友?这招儿太俗了,你换个新招儿行不行?"
  "真的,晓白,这女兵是哪个科的?"
  "我要是告诉你是哪个科的,不出三天,你肯定又装病上门了,是不是?那我告诉你,她是神经科的,你要装病得装精神病。"
  袁军叹道:"装这种病难度好象大了点儿。"
  周晓白大笑:"好好干吧袁军,什么时候这身军装换成四个兜儿的,你才有资格考虑这个问题。"
  "这不一定,钟跃民连两个兜儿都没混上呢,不是也有人惦记?"
  周晓白突然翻了脸:"袁军,你要是再和我开这种玩笑,你就给我滚……"
  袁军陪笑道:"哟,急啦?没劲,没劲。"
  周晓白扔下袁军,头也不回地走了。
  袁军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嘿,真***大小姐脾气,说翻就翻,将来够钟跃民喝一壶的。"
  周晓白丢下袁军回到宿舍,气已消了一半儿,她有些后悔和袁军发了脾气,她知道自己近来心情不好,经常发些无名火,她也想克制,可有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其实,还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钟跃民?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自从他来过一封信以后,就再无下文了,这其间周晓白已经连续给他写过三封信了。周晓白百思不解,这个钟跃民到底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冷淡?周晓白无数次想过,这个钟跃民有什么了不起?干脆下定决心只当从来没认识过他,周晓白已经多次下过这种决心了,可每次都没坚持过一天,最后她终于放弃了这种尝试,心里完全明白了,她实在不愿意放弃钟跃民。宁可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周晓白就是这样固执。
  每天晚上熄灯号响过以后,周晓白就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她和钟跃民相处的日子,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每当想起这些,她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承认,钟跃民的确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既然没有承偌过什么,那就是周晓白自己在单相思,怨不得钟跃民。想到这里周晓白便有了种强烈的耻辱感,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气,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逆来顺受?周晓白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抑制不住地想大叫一声∶钟跃民,你这混蛋。
  骂完以后,周晓白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拧亮台灯给钟跃民写信,她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周晓白,你这贱骨头。
  还有件事,改日把袁军找来,向他道个歉,这家伙现在的处境不大好,他也怪不容易的。
  袁军现在的确处境不大好,部队马上要去拉练了,上午团里开了动员大会,团政委做了动员报告,现在袁军所在的一排正在开讨论会。新兵们都规规矩矩坐在马扎上,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老兵们就相对随便多了,这是老兵的特权。由于一排长回家探亲去了,排里的工作暂时由二班长段铁柱负责。袁军认为这简直是场灾难,这小子当个班长就已经找不着北了,经常拿着鸡毛当令箭,现在让他代理排长,这还能有好日子过?
  段铁柱正在发言:"今天,团政委给全团做了关于野营拉练的政治动员,我觉得意义非常重大,给我们全团每个干部战士都上了一场生动的政治课,刚才我去连部,看见二排长和三排长都在代表全排表决心,我一看心说坏啦,别的排都赶在咱们前边,咱一排落后了,让他们抢了先,我和几个班长商量了一下,咱一排要迎头赶上,怎么赶?写血书,向党表决心。"
  袁军朝代理排长翻起白眼,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
  段铁柱继续说道:"这次野营拉练的政治意义,政委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就不再重复了,我只想谈谈我个人对野营拉练的认识,同志们也可以和我一起讨论,袁军,你坐好,告诉你多少次了?军人么,要站有站样儿,坐有坐样儿,松松垮垮的象什么样子?"
  袁军斜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挺直了腰板。
  段铁柱不依不饶地说:"你斜眼看我干什么?不服气?你们新兵刚进军营,得好好把以前的坏毛病改一改,部队是什么?是大熔炉,别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进了军营,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要多听听老同志的指点,不要不服气,你听见没有?"
  "班长,我什么都没说,怎么招出你这么多话?我服了,我怕你了还不成?"
  "我有什么好怕?我也就是比你多穿破几身军装,你要行得正,就不用怕我。"
  袁军半合着眼不吭声。
  "咱们接着说,徒步行军,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听老同志们讲,我军致胜的法宝,除了小米加步枪,靠得就是两只铁脚板儿,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我军都是靠这两只铁脚板儿走过来的,而且每战必胜,在未来消灭帝修反的战争中,我们还要靠老传统,和敌人赛一赛脚板儿,我就不信那些少爷兵有这个能耐,让他们昼夜行军一百八十里试试,累不趴下他们我就不姓段……"
  袁军忍不住说话了:"班长,那些帝修反不跟咱们练脚板儿怎么办?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肯定比咱们的脚板快。"
  "那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能爬山吗?还不是离不开公路?咱们往山沟里一钻,他就没主意。"
  "他们有直升机战斗群和空降部队,最适合打山地战。"
  段铁柱不屑一顾地说:"狗屁,我就信一条,他的坦克大炮再多,最后解决战斗还要靠二百米内的硬功夫,就象林副统帅说的,要靠刺刀见红,靠手榴弹……"
  "班长,要是刺刀能对付坦克,咱都改步兵得了。"
  "你什么意思?"
  "听你的口气,你好象没拿自己当坦克兵,把自己当步兵了,赶明儿你要当了团长,干脆把咱们团坦克都送炼钢厂去回了炉,咱们成立个陆战团,用步枪,手榴弹,实在不行就拿铁脚板儿踹帝修反的坦克得了。"段铁柱吼道:"袁军,怎么就你怪话多?我看你是立场有问题,专替帝修反说话,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袁军站了起来:"班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让大家参加讨论,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当然要向你请教了,你不能乱扣帽子,照你的意思,我是帝修反派来的特务?"
  "你是不是特务我不知道,反正咱们连这些城市兵里,就你怪话多,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功夫全在嘴上啦,当初分你来二班,我就不同意要你,象你这样的城市兵,只能拖二班的后腿。"
  袁军火了:"谁稀罕来二班?你他妈找指导员把我退回去呀?"
  "袁军,你骂人?你敢再骂一句……"
  "骂你?你听好,你这一脑袋高梁花子的土老冒儿,我骂你是客气,惹急了我还抽你呢?"
  段铁柱猛地站起来:"你……你还反啦?走,跟我去连部,让指导员评评理。"
  袁军抄起马扎高高举起欲砸段铁柱。战友们将他抱住……
  袁军站在连部的屋子中央,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连长季长河气哼哼地背着手在来回踱步。指导员吴运国在一边和段铁柱小声说着什么。
  连长转了几个圈儿,回过身来:"好你个袁军,你可是创了记录啦,咱们连从建连那天起,就没见过新兵敢打班长的事,今天算是让我开了眼啦,打呀?怎么不打啦?谁也别拦他,二班长,你把脑袋伸过去,让他打,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大胆子。"
  袁军冷冷地说:"连长,你还别将我,他要真敢把脑袋伸过来,我就真敢砸。"
  连长暴跳如雷地冲过去,被指导员拦住。
  指导员心平气和地说:"袁军,你可够出圈的了,又是打班长,又是顶撞连长,到了连部,气焰还这么嚣张,这不是你在北京当学生,这是部队,你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你这样做,考虑过后果没有?"
  袁军冷笑:"后果?我没考虑过,我只想揍段铁柱这王八蛋,至于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我犯不上去想,大不了就是上趟军事法庭吧。"
  连长火冒三丈地吼道:"袁军,你还死猪不怕开水烫啦,我今天要是整不了你这刺头兵,我就不姓季。"
  "连长,你别这么大声叫唤行不行?人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这吓不了我。"
  连长冲动地解开衣扣,脱下上衣:"指导员、段铁柱,你们给我作证,这小子骂人,老子豁出去不当这个连长了,今天我非整他不可。"
  指导员连忙拦住连长。
  袁军火上浇油地说:"连长,我发现你这人挺没劲的,你要真想和我单练,就别乍呼,咱俩偷偷地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一把,谁的牙掉了,就自已偷偷咽到肚子里,见了别人得说是自己不小心嗑的,这才是汉子,你这叫什么?仗着自己是连长,别人不敢打你,就撸胳膊挽袖子的欺负新兵,这有损你连长的身份。"
  连长气得说不出话来。
  指导员不愠不火地说:"袁军,你的行为必须要严肃处理,在处理你之前,我还想听听你自己的解释,你说说,为什么要打你们班长?"
  "段铁柱侮辱我的人格。"
  "就算你们班长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可以向连里反映,难道这也是你打人的理由?"
  "反映管个屁用?你们都是山东老乡,我听说连长家和段铁柱家是一个公社的,相隔不到三十里,你指导员也是山东的,你们来个官官相护,我找谁去反映?"
  指导员也火了:"你这个人怎么胡搅蛮缠呀?连里山东人有二十多个,你有什么根据说我们官官相护?"
  "反正你们农村兵对城市兵天生就有成见。"
  连长指着袁军道:"指导员,你看见啦?你说一句他顶一句,我看今天得禁闭他。"
  袁军笑了:"随便,住禁闭室里挺舒服的,有吃有喝的还不用出操,跟疗养差不多,你最好多禁闭我几天。"
  指导员大怒:"好,我成全你,通讯员,送他去禁闭室,给我好好反省反省,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刺儿头……"
  周晓白正坐在值班室里写信。罗芸走了进来问:"晓白,写什么呢?"
  周晓白连忙把信藏起来:"给家里写信呢。"
  "你蒙谁呢?看你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不就是给钟跃民写信吗?你藏什么?"
  "你别给我瞎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怎么着?你有什么事?快说。"
  罗芸正色道:"你听说了吗?袁军被关禁闭了。"
  周晓白一惊:"他又惹什么事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罗芸说:"下午有个坦克团的战士来拿药,我问他认识袁军不认识,他说他和袁军是一个连的,袁军和班长吵架,还要打班长,被连里关了禁闭。"
  周晓白摇摇头:"这个袁军,真是无法无天,胆子太大了,这次他的问题严重吗?"
  "据说他们连队已经上报团里,准备给他记过处分,那个战士说,袁军现在态度非常恶劣,在禁闭室里还说风凉话,说他给自己放了疗养假,以后什么时候想休息了,就找个看着不顺眼的人打一顿就行了。"
  周晓白笑出了声:"也就是袁军能说出这种混帐话来。"
  罗芸想了想,突然笑出了声:"我刚才还想呢,幸亏钟跃民和郑桐这两个坏小子没来,要这三个活宝都凑在一个连里,非反了天不可,钟跃民老谋深算,郑桐一肚子坏水,袁军整个一混世魔王,这三个坏小子能把一个连拆散了。"周晓白大笑:"还真是,这三个活宝要凑在一起,就该有人倒霉了。"
  罗芸道:"你还别说,袁军这家伙挺有性格,有点儿特立独行的劲头,我敢说,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咱们军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周晓白斜了她一眼:"哎,罗芸,听你的口气,象是挺欣赏袁军的?你坦白,是不是对袁军有点儿那个意思?"
  "去你的,谁看得上他?一副粗野相儿,比钟跃民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晓白马上板起了脸:"罗芸,你少说钟跃民,我不爱听。"
  "好好好,不说,那是你心肝儿,动不得,晓白,咱们是不是去看看袁军?我倒想见见他被关禁闭的倒霉相儿。"
  周晓白不冷不热地说:"什么叫'咱们'?我可没说要去看他,要去你去,干吗拉上我?"
  "大家不都是朋友吗?他现在是困难的时候,需要帮助呀,哪怕是精神上的,咱们凑点儿钱,给他买点吃的。"
  周晓白摇摇头:"我可没钱,我的津贴费还攒着给钟跃民寄去呢。"
  "你看,就记着你的钟跃民?袁军也是钟跃民的朋友,你就算替钟跃民去看看又怎么啦?"
  "不去、不去,就不去。"
  罗芸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交情?哼,要是钟跃民被关了禁闭,你肯定哭着喊着就窜去啦。"
  周晓白的脸色骤变,咬住嘴唇。
  罗芸没注意周晓白,只顾自己说下去:"晓白,我可跟你说好了,你要敢不去,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哟,晓白,你怎么啦?晓白……"
  周晓白突然泪流满面。她抽泣着小声说:"罗芸,我想钟跃民了,罗芸……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第九章
  信天游呵不断头,回回唱起热泪流,狼多肉少的知青点。圪梁梁上的歌声,秦岭之惊鸿一瞥……袁军默默地注视着罗芸,一缕阳光照在罗芸脸上,她眼波一闪,露出粲烂的笑容……
  当知青们得知他们的口粮是被村支书常贵私下截留时,都气炸了,大伙都嚷着要收拾他,钱志民干脆地说∶"打这老丫挺的一顿算了。"蒋碧云主张去县委告状,让县委派工作组来调查。钟跃民却不同意,他认为常贵此举虽然很可气,但石川村的现状就摆在这里,老乡们都穷怕了,人一穷就难免想点儿邪门歪道,俗话说"穷生奸计"上次挨饿时,他和郑桐到邻村去偷鸡,就属于这种情况。虽然没偷着,但毕竟是动了邪念,要是为这点儿事就把常贵送进去,就显得过份了,何况常贵家还有六个孩子呢,常贵要是进去了,这六个孩子谁养?更重要的是,要是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是知青们把常贵送进大狱,知青们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混呢?
  郭洁愤愤地说∶"那就便宜他啦?"
  钟跃民说∶"当然得警告他一下,吓唬吓唬就算了,这件事由我和郑桐来办。"
  钟跃民和郑桐专挑吃晚饭时去找常贵,他们鬼鬼祟祟地走到常贵家的窑洞外,郑桐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对钟跃民耳语道:"正吃饭呢,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圈呢。"
  钟跃民做了个手势,高喊着:"常支书……"趁常贵还来不及回答,钟跃民和郑桐已推门闯了进去。
  常贵一家正围着炕桌吃饭,炕桌上的瓦盆里堆着不少玉米面贴饼子,常贵和家人每人手捧个大海碗,里面盛着野菜糊糊。
  钟跃民和郑桐的闯进使常贵猝不及防,来不及把食物藏起来。
  常贵有些惊慌,他应付着:"跃民、郑桐,吃了么?"
  两人齐声道:"没呢。"
  常贵言不由衷地说:"一起吃么。"
  "唉,谢谢支书了。"两人脱鞋上炕,拿起贴饼子就吃。
  常贵婆姨盛了一碗野菜糊糊递给钟跃民,钟跃民摆摆手:"我们喜欢吃干的,不喝稀的。"常贵心疼地眨着小眼睛,盯着两人在狼吞虎咽。
  两人风卷残云,盆里的玉米面贴饼子转眼就被吃光。
  郑桐撑得松开腰带,他揉着肚子说:"常支书,我们来这么多日子了,今天才吃上一顿饱饭,支书啊,你对我们知青太好了,我们怎么才能报答你呢?"
  常贵嘀咕着:"莫事、莫事。"
  钟跃民抹抹嘴,又顺手拿起常贵的烟袋装烟叶,点燃后吸了一口才说话:"支书啊,你几个娃?"
  "六个,养不活啊。"
  钟跃民关切地问:"你要是不在了,婆姨和娃有人管么?"
  常贵紧张起来,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钟跃民问:"咋回事?"
  钟跃民喷出一口烟道:"你收拾一下东西,有被子么?带上被子,对了,把你那件光板皮袄也带上,那里面冷,多带点儿衣服没坏处。"
  常贵紧张地说:"跃民,你在说啥啊。"
  "支书,你的案子犯啦,县公安局马上要来咱村抓人了,支书,你长这么大没坐过小汽车吧?得,这回你可露脸啦,小车一坐,屁股一冒烟,全村的老少爷们儿给你送行,咱村谁那么风光过?"
  常贵呆了。
  郑桐插话道:"支书,你没进过局子吧?我在北京进去过,哎哟,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心里哆嗦,一进去,人家二话不说,小绳儿一捆,蹭的一下,把我吊房梁上了,当时我就哭爹喊娘啦,受不了哇,谁承想,这还是最轻的,老虎凳你听说么?八块砖一垫,你那腿就跟面条儿似的弯过来……"
  钟跃民推心置腹地说:"常支书,咱们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这事要是搁在旁人身上,我们才不管呢,你听说了吧?这次我们去县里讨饭,把事情闹大啦,县里正准备查处利用职权克扣知青口粮的村干部,县委书记还点了你的名,说石川村的常老贵最坏,克扣的最多,除了经济上的问题,好象还有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是不是?郑桐?"
  "没错,常支书,有人反映你经常利用职权调戏村里的婆姨,还和村东头儿的张寡妇有一腿,你糊涂啊支书,这年头儿哪儿犯错误都不要紧,就是裤裆里那东西不能犯错误,这次县里要严肃处理你,我们哥俩冒着生命危险来通风报信,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咱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吗?"
  钟跃民接过话来:"支书啊,趁公安局的人还没来,你有什么后事要交待?你得快点儿说,你放心,你的娃就是我们的娃,我们吃干的,就决不能让他们喝稀的。"
  郑桐附和道:"对,你的婆姨就是我们的……"
  "郑桐,你他妈辈份乱啦,支书的婆姨是咱们婶子,咱们拿她当婶子养,实在不行,咱就给婶子再找个主儿,就算娃们姓了别人的姓,也比饿死强。"
  乡下人经不住这么吓唬,常贵吓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哀求道:"跃民啊,郑桐啊,我……我是扣了你们的口粮,是……是扣得狠了些,可咱村不是穷嘛,乡亲们饿怕啦,我觉着,你们都是毛主席的娃,还能饿着你们?公家不能不管……"
  郑桐显得很同情:"支书,你这次祸闯大啦,你明明知道我们是毛主席的娃,还敢饿着我们?这不是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叫板吗?按你这罪过,是公然对抗毛主席关于上山下乡的号召,不枪毙也是无期徒刑,别说啦,你快准备准备吧,下辈子可得好好活人呐。"常贵抹了一把泪:"大侄子,叔儿错啦,你们都识文断字的,主意多,帮叔儿想想办法么,粮食我是扣了,可……我没对村里婆姨们不规矩,冤枉呀。"
  钟跃民哼了一声:"得,这会儿又成我们叔儿了,天下有这种叔儿么?自己吃得饱饱的,让侄子们要饭去。"
  郑桐追问道:"你说你没调戏婆姨,这可说不清楚,你以为怎么才算调戏?非把人家按在炕上才算?上次你在二黑家婆姨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这没冤枉你吧?这就叫调戏。"
  常贵鼻涕一把泪一把:"大侄子,帮帮叔儿么。"
  郑桐继续施加压力:"哎哟支书,这可不是小事,是枪毙的罪过啊,你当是过家家儿呢?说不玩就不玩啦?虽说我们是毛主席的娃,可毛主席他老人家娃多啦,也不能什么事都管。"
  钟跃民突然一拍脑门:"郑桐,你不是有个亲戚在县里工作吗?"
  "噢,那是我一个表兄,在县委当个主任什么的,怎么啦?"
  钟跃民沉吟道∶"咱找你表兄说说,让他做做工作,把咱支书的案子给抹了行不行?"
  郑桐做为难状:"这……"
  常贵象抓到了救命稻草:"大侄子、大侄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郑桐象是下了决心:"行,咱们去试试吧。支书,这件事恐怕得跑几天,我们的工分……"
  "照记、照记,记满分。"
  钟跃民问:"我们的口粮……"
  "全给、全给。"
  钟跃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常支书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哩……"
  钟跃民和郑桐找常贵谈过话以后,常贵果然对知青们热情多了,特别是前两天县知青办的马主任从石川村路过,他特地来看望钟跃民。马主任坐着一辆破旧的苏制"嘎斯69"型吉普车,直接开到知青点的窑洞前,还给钟跃民带来不少食品,这消息马上传遍了全村,农民们一见到坐小车的干部就觉得来了大官儿,这在村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等惊慌失措的常贵赶到知青点时,马主任已经走了,这下可把常贵吓得够呛,他以为这是县里来调查他的干部钟跃民继续吓唬他,说他已经和县委打了招呼,常老贵的案子先压一压再说。但县委表示,这件事还没完,县委当前的工作是要抓一两件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的坏典型,石川村的常老贵问题很严重。不过这两天郑桐正在县里找他表兄上下活动,已经很有进展了,估计这件事还是可以摆平的。
  常贵亲眼所见小车都进了村,他不再怀疑钟跃民的话的真实性,于是真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他对钟跃民和郑桐千恩万谢,还买了酒割了肉请他们到家里吃饭,两人坐在常贵家炕上已经大模大样地吃了两顿了,曹刚他们简直嫉妒死了。
  郑桐的一个表兄在罗川公社插队,他这几天干脆到表兄那里串门去了,而常贵以为郑桐正在县里为他的案子奔走,每天给他按全劳力记满分,把郑桐惯的简直不想回村了。
  钟跃民也得到了一个美差,常贵派他和村里的老羊倌杜老汉一起放羊,这可算是个轻松活儿钟跃民很满意,因为他正在和杜老汉学唱陕北民歌,这等于给他送来一个机会。
  钟跃民和杜老汉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钟跃民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腰间扎着一根草绳,上面插着烟袋荷包,显得不伦不类,显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一旁扔石头轰羊,憨娃约七八岁,穿得衣衫褴缕,头发被剃成锅盖形。杜老汉的儿子栓栓前几年得了一种怪病,病状是能吃不能干,吃起饭来能顶两个棒小伙儿,却没劲儿干活儿,再后来干脆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在炕头上吃饭,一个贫困地区的农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结局无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两年,最后连碗都端不动了,吃饭要靠人喂,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栓栓的媳妇终于过够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踪了,杜老汉带着孙子憨娃找遍了方圆几十里,也没找到栓栓媳妇的踪迹,有人告诉杜老汉,栓栓媳妇是跟一个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汉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村里是来过一个小木匠,他的手艺不错,除了会打柜子炕桌,还会在箱子上画画儿,画个喜鸦登梅什么的。那小子长得很壮实,又有张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长年走江湖见多识广,所以很讨女人喜欢,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都爱往他住的那口破窑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故事,没人说得清,反正他走后栓栓媳妇也不见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妇失踪后不到三天,栓栓就咽了最后一口气,这个家转眼就只剩下祖孙俩儿了。
  杜老汉年轻时因家贫娶不起媳妇,在他四十八岁时的一天晚上,一个外乡逃荒的女人饿昏在他窑洞前,这个三十多岁,来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儿杜老汉的枪口上,杜老汉自然是来者不拒,他把女人背进窑洞,喂了几口吃的,然后就势钻进了女人的被窝……至于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儿,他闹不清,反正从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觉到生下栓栓,只有八个月。杜老汉不大在乎这些,他认定这女人是老天爷看他可怜,给他送上门来的,再挑三拣四就不象话了。这一辈子过得很快,杜老汉觉得象一场梦,先是打光棍儿熬到快五十岁,这将近五十年的时间几乎没给他留下什么记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欢乐,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记起来的,还不是什么灾年饿肚子的事,反正从他记事起就没放开肚子吃过饱饭,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他只记得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轻时炽热的情欲如同地层下的岩浆,汹涌澎湃地寻找着发泄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辗转反侧,有时突然从炕上窜起来冲到井台上,用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以此来熄灭心头燃烧的烈焰,那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赶集,其实集市上没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他只为看一看女人,这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火,两眼死死地盯着女人看,有如饿狼盯着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杜老汉觉得这辈子也没有白过,毕竟他有过女人,有过儿子,现在还有个孙子,虽然女人和儿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却很知足了,村里有些和他同辈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岁了,他们不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吗,这辈子连女人都没沾过,真是白活了。
  钟跃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陕北地区有很多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老汉竟是民歌高手。
  杜老汉虽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儿,但他这一生几乎是在性压抑中度过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汉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来,杜老汉这辈子除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基本上还算是个光棍儿。钟跃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人类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自身的痛苦时,常常表现出一种无奈的求变通的情绪,这就是苦中作乐,借以稀释现实的苦难。对杜老汉这类的老光棍儿来说,他们关心的问题是很直截了当的,他们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体,是否美丽温柔并不重要。他们没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饱肚子,炕上再有个婆姨就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可是就这点儿要求他们却得不到,于是,酸曲儿就产生了。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陕北民歌简直是个富矿,流传在民间的歌词至少有数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词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在那种热辣辣,赤裸裸的语言面前,中国上千年封建礼教的浸染竟荡然无存,这就是真正的酸曲儿。
  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来∶
  沙梁梁招手沙湾湾来,
  死黑门的裤带解不开,
  车车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湾湾。
  梁梁上柳梢湾湾上柴,
  咱那达达碰见那达达来,
  一把搂住细腰腰,
  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脚步抬高把气憋定,
  怀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脸脸雀长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怀敞开,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哟,
  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杜老汉的两颗门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风,但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眼睛半合着,似乎已经看见那"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钟跃民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杜爷爷,再唱一首,太有味儿了。"
  杜老汉唱得兴起,又换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站在奴家门上,
  娘问女孩什么响,
  东北风刮得门栓栓响。
  二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进了奴家绣房,
  娘问女孩什么响,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问女孩什么响,
  垛骨石狸猫撞米汤。
  四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脱下奴家的衣裳,
  娘问女孩什么响,
  脚把把碰得尿盆子响
  ……
  钟跃民笑道:"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动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话来得真快,情郎哥更实际,只管办事,一声不吭,有什么娄子有女方顶着,杜爷爷,这信天游里咋这么多酸曲儿?"
  杜老汉点起一袋烟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钟跃民问:"为什么心里苦?"
  "日子过得没滋味,唱唱心里好过哩。"
  钟跃民拉过正用石头轰羊的憨娃说:"憨娃,你放羊为了啥?"
  憨娃连想都不想脱口说:"攒钱。"
  "攒钱为啥?"
  "长大娶媳妇。"
  钟跃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记娶媳妇了?我还没娶呢,憨娃,娶媳妇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攒钱,给娃娶媳妇。"
  "娃娶了媳妇再生娃,再攒钱,再生娃,对不对?"
  憨娃点点头。
  钟跃民长叹一声:"那他妈活个什么劲儿?攒钱,生娃,再攒钱给娃娶媳妇,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爷爷,咱农民这辈子图个啥?"
  杜老汉奇怪地看着他,仿佛钟跃民问出一句废话,他反问道:"有地种,有饱饭吃,有娃续香火,咱还要个啥?"
  钟跃民也茫然了,是呀,你还想要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作为农民,好象不再需要啥了,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欢这种日子,他又问道:"杜爷爷,您眼下最盼着啥?"
  杜老汉茫然地看着钟跃民。
  "我是说,如果您能选择的话,您最想要啥?"
  杜老汉肯定地说:"吃白面馍。"
  "就这些?"
  "那还要啥?"
  钟跃民默默无语。
  杜老汉从怀里掏出干粮:"憨娃,吃饭。"
  钟跃民探过脑袋仔细看了看,见杜老汉捧着几个黑乎乎的野菜团子,祖孙俩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野菜团子。钟跃民的眼圈红了,他扭过头去,陕北农民啊,苦成这样,他的心灵深处有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
  憨娃眨眼之间就吃完了野菜团子,他眼巴巴地望着爷爷:"爷爷,我没吃饱。"
  杜老汉无奈地拍拍憨姓的脑袋说:"憨娃,爷爷也没吃饱,可咱就这些。"
  钟跃民连忙拿出自己带的窝头说:"憨娃,你吃。"
  杜老汉拚命用手挡着:"可不敢,你这全是好粮食,金贵哩。"
  钟跃民终于忍不住流泪了,他把窝头硬塞进憨娃手里,背过脸去擦泪。
  杜老汉塞了满满一烟锅烟叶递给钟跃民问:"娃想家了?"
  "嗯。"钟跃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唱个酸曲就好哩,庄户人心里苦,全靠唱酸曲哩。"
  钟跃民擦擦眼泪说:"杜爷爷,再唱一个吧。"
  杜老汉的一曲信天游吼得高吭入云,唱得婉转悲凉:
  骑上毛驴狗咬腿,
  半夜里来了你这勾命鬼。
  搂住亲人亲上个嘴,
  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
  周晓白和罗芸每人拎着一个装满食物的提包走了五公里才来到坦克团的二连连部。
  指导员吴运国接待的她们,吴运国当兵十来年了,还从来没和女兵打过交道,在他的印象里,军队里的女兵都象姑奶奶似的,没一个好惹的。他刚当指导员时,还打算在军队医院里找个护士做老婆,他认为自己以一个青年军官的身份,是有资格追求她们的。后来他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医院里那些女兵们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对他这样的基层干部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平时在连队里,吴运国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他好歹是一个连队的政治主官,谁敢不把指导员放在眼里。可有一次他去医院看病,在走廊里随便吐了口痰,碰巧被一个小女兵看见了,那丫头顶多是个卫生员,连护士的级别还没混上,可她训起人来还真不含糊,劈头盖脸地把吴运国批评了一顿还不算,居然还命令他把痰迹擦干净,惹得一伙看病的战士哄笑起来,吴运国当时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他自知理亏,只得硬着头皮服从了命令。从那以后,吴运国就打消了娶个护士当老婆的想法。
  指导员吴运国满腹狐疑地审视着两个女兵问道:"你们要见袁军?这可不行。"
  罗芸和颜悦色地说:"听说他犯了错误被关禁闭了,我们想劝劝他,帮助他早日改正错误。"
  吴运国问道:"你们和袁军是什么关系?"
  罗芸说:"我们在北京是朋友。"
  "噢,那就是女朋友了?"
  周晓白忍不住了:"指导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是女同志,又说和袁军是朋友,那就是女朋友了,可袁军怎么能有两个女朋友呢?再说,部队的纪律你们应该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交女朋友。"
  周晓白和罗芸一听便气得满脸通红。
  周晓白嚷道:"你这个指导员怎么这样没水平?部队的纪律是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
  "一回事嘛,交女朋友和谈恋爱不就是一码事吗?"
  罗芸耐心地解释着:"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不是你说的那种女朋友。"
  "你们的意思是,女朋友还可以有很多种?那你们和袁军是属于哪种呢?"
  周晓白来了脾气:"这位指导员,你是农村入伍的吧?你上过学吗?我想告诉你,你的文化水平不适合当一个政治工作者,因为你连起码的概念都分不清。"
  吴运国也火了:"你这个女同志怎么这样说话?看样子,你们都是高干子弟吧?不然说话不会这么横,我们农村入伍的同志是没你们城市兵有文化,我告诉你们,我只上过小学,我家三代雇农,家里穷,没机会上学受教育……"
  罗芸一下子抓住他话里的漏洞说:"指导员同志,看你这岁数,也是长在新社会吧?当雇农也是上一辈的事,你可千万别闹混了,共产党分给你们农民土地,你们早翻身作主了,你到哪儿去当雇农?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在新社会,共产党领导下却仍然给地主当雇农?这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诬蔑新社会还存在着人剥削人的现象,一个指导员,连党支部书记,共产党员,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吴运国镇定下来:"你们要是这样胡搅蛮缠,我只好拒绝和你们谈话,看样子,你们是为袁军呜不平来了,告诉你们,被关禁闭的军人是不能会见客人的,这是规定,你们请回吧,我会把你们刚才的表现通知你们单位,由你们的领导对你们进行教育。"
  周晓白不屑地说:"你爱到哪儿反映到哪反映,吓唬谁呢?一个芝麻大的官儿,给你根鸡毛就当令箭举着。"
  罗芸也尖刻地说:"晓白,别理他,瞧他那臭德行,土得浑身掉渣儿,个子比武大郎也高不了多少,一身二号军装就穿得象大褂儿似的,要是有身一号军装就能象面口袋一样把他装进去。"
  周晓白盯了吴运国一眼,突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罗芸,你那张嘴可真损,别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开玩笑……"
  两个女兵笑着走了,吴运国被气得嘴唇直哆嗦。
  远处是纵横起伏的黄土峁,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沟万壑密布其间,缺少植被的黄土坡上是星星点点鱼鳞状的小块耕地,天空灰蒙蒙的,山川景物仿佛都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
  钟跃民坐在地头上,正在读周晓白的信,蒋碧云坐在他身旁用土块轰着牛。
  钟跃民收起信沉思着,蒋碧云静静地注视着他。
  远处传来常贵的喊声:"干活儿啦,干活儿啦。"
  两人站起来,蒋碧云牵牛,钟跃民扶着一具古老的木犁,在黄土地上开出一条深深的犁沟,老牛在慢吞吞地走着,钟跃民用身体的重量拚命压住木犁,天气很热,似火的娇阳直射下来,人就象被架在火上烤一样,他脸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浑身透湿,就象刚从水里涝出来的一样。
  蒋碧云看了钟跃民一眼,不忍地摘下毛巾递给他。
  钟跃民客气地说:"谢谢,我有毛巾。"
  "别提你那毛巾了,都馊了,你大概从来不洗吧?"
  "今天回去一定洗。"
  蒋碧云把毛巾强塞给他说:"你们这些男生真够懒的,昨天钱志民从我身边过,一股馊味儿熏得我差点儿吐了,至于这样吗?每天洗洗能费什么事?你要真这么懒,回去我给你洗。"
  钟跃民一听马上就顺坡下驴:"我听说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把洗涤当成一种娱乐,要真是这样,我想我还是应该成全你。"
  "钟跃民,你真是个无赖,那张嘴简直是翻云覆雨,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变成别人求你,占了便宜还落个做好事。"
  "我还真听不出来,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你就当我是夸你吧。跃民,你女朋友给你来信了吧?"
  钟跃民叹了口气说:"准是郑桐这小子告诉你的,他满世地给我宣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在告诉别人,我钟跃民有女朋友了,就别惦记咱这儿的女生了,咱这儿不是狼多肉少么?多踢出一条狼是一条。"
  蒋碧云笑弯了腰道:"你这嘴可真损……"
  钟跃民笑着说:"他的阴谋不会得逞,他大概忘了,是狼就得吃肉,我这条狼能闲着么?不行,抢,谁抢着算谁的。"
  "得了啊,你别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
  "问题是,碗里的暂时吃不着,锅里呢,才三块肉,动手晚了就到了别人嘴里,等我回过味儿来,碗里的又飞了,两边都没我什么事了。"
  蒋碧云责备道:"你看你?流氓劲儿又来了,你女朋友要知道你这么胡说八道,非气死不可"
  钟跃民笑道:"你没听说这样的故事?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回到家乡,第一眼看见的总是自己的恋人变成了别人的老婆。"
  "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情了?"
  钟跃民指着黄土地说:"咱们脚下这坡地能种玫瑰花吗?我看不能,只能种高粱玉米,这环境太恶劣了,漂亮的花朵需要有合适的温度和水分,感情也是如此,需要有个好环境,别人不忘旧情,那是人家有觉悟,咱自己就不能太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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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碧云吃惊地说:"跃民,你简直冷静得可怕,你的血也是凉的吧?"
  钟跃民显然不愿进行这类谈话,他脱掉了破背心,赤膊站在山坡上,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
  只要和妹妹搭对对,
  铡刀剁头也不后悔
  ……
  蒋碧云赞赏地说:"你的陕北民歌唱得真地道,跟谁学的?"
  "杜老汉,这老头儿肚子里没肠子,全是民歌。"
  郑桐从坡下爬上来喊道:"跃民,对面山梁上有一群人,象是知青,还向咱们招手呢,离得挺近。"
  钟跃民向对面山梁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群知青打扮的年轻人,他们站的那座山梁和这里只隔着一条深沟,这是陕北的地貌特点,隔着一条沟可以聊天,要想绕过去,起码要走几十里,现在两群知青相距不到一百米,从地域上就已经分属于两个公社了。
  钟跃民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揉着眼睛略带轻薄地问∶"让我看看,有妞儿吗?"
  郑桐说:"有,你看,好几个呢。"
  蒋碧云批评道:"你们怎么这么流氓啊。"
  对面山梁上的几个男女知青正向这边招手,钟跃民终于看清了,一个面容俊秀,体态苗条的姑娘手里举着一把锄头正向这边致意。
  钟跃民一愣,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姑娘不动了。
  郑桐用手做喇叭状喊道:"嗨,哥们儿,是北京知青吗?"
  一个男知青回答:"没错,哥们儿,我们是红卫公社白店村的,你们村有几个知青?"
  郑桐喊:"十个,七男三女,狼多肉少啊,你们呢?"
  男知青回答:"也是十个,七女三男,肉多狼少。"
  郑桐大喜道:"太好啦,赶明儿咱两个村互相匀匀,省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蒋碧云笑骂:"郑桐,一上午都没听见你说话,怎么一说起这个就来了精神?"
  钟跃民突然想起什么,也喊道∶"哥们儿,李奎勇是你们村的吧?"
  那边回答∶"没错,是我们村的,他今天拉肥去了。"
  钟跃民喊∶"我叫钟跃民,替我向他问个好,改日我去找他。"
  那边回答∶"没问题,保证带到。"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说:"那个站在高处的小妞儿长得不错,气质也好。"
  "你丫眼睛怎么象雷达似的?随便一扫就能锁定目标,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
  钟跃民向对面喊:"嗨,那位站在高处的女同学,我见过你。"
  姑娘轻脆的嗓音远远飘来:"可我肯定没见过你,男同学,你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这话太俗"
  钟跃民喊道:"对,是俗了点儿,那咱换种说法,你去什刹海冰场滑冰吗?听说过钟跃民没有?"
  姑娘回答:"我不会滑冰,钟跃民是谁?是个流氓吗?"
  钟跃民语塞,郑桐和蒋碧云笑起来。
  那姑娘又在喊:"喂,怎么不说话了?刚才是你唱歌吗?"
  "是我,唱得怎么样?"
  "一般,业余水平。"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小声说:"快给哥们儿捧捧场。"
  郑桐马上心领神会喊道:"喂!女同学,我们这哥们儿可是文艺界老人了,两岁就演过电影,正经的童星。"
  对面传来姑娘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我看过你演的电影,演得真不错。"
  钟跃民对郑桐小声说:"这妞儿大概认错人了,还真把我当童星啦?"
  郑桐笑道:"趁热打铁,你就抡开了吹吧。"
  钟跃民喊:"我演过好几部电影,你看得是哪一部?"
  "你是不是演动画片里那个穿着屁帘儿的人参娃娃?"
  两边的知青都哄堂大笑。
  钟跃民倒吸一口凉气:"哟,这妞儿的嘴可够厉害的。"
  蒋碧云笑道:"这下可碰到对手了吧?"
  钟跃民站起身来:"喂,北京老乡,到了陕北就按陕北规矩,对歌怎么样?"
  姑娘声音从对面传来:"好啊,你先来。"
  钟跃民挑逗地唱起来:
  要吃砂糖化成水,
  要吃冰糖嘴对嘴。
  知青们大笑。
  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
  一碗凉水一张纸,
  谁坏良心谁先死。
  姑娘的歌声一出口,石川村这边的知青们大吃一惊,这嗓子绝对是专业级的。
  钟跃民不肯示弱,又唱道: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姑娘的歌声马上就接过来:
  天上的星星数上北斗明,
  妹妹心上只有你一个人。
  钟跃民唱:
  井子里绞水桶桶里倒,
  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姑娘回唱: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站着还想你。
  钟跃民唱:
  阳世上跟你交朋友,
  阴曹地府咱俩配夫妻。
  郑桐嚷道:"跃民,你这也太快啦?一会儿功夫就成夫妻了?"
  姑娘歌声突然高了八度:
  一碗谷子两碗米,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那边的男知青哄起来:"得,都睡上啦……"
  钟跃民喊:"喂,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秦岭。"
  "好名字,祖籍是陕西吧?"
  "关中人。"
  钟跃民喊:"秦岭,我能去你们村找你吗?"
  秦岭开玩笑道:"可以,不过要自带干粮,再见,人参娃娃。"她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山梁后面。
  郑桐回味无穷地说:"这妞儿,真他妈是个小妖精。"
  钟跃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秦岭消失的山梁。
  蒋碧云不知何时走了。
  一辆炮塔上涂着"103"号码的坦克孤零零地停在坦克训练场上,坦克的炮塔在缓缓转动,袁军坐在炮长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紧贴瞄准镜,手在摇动方向机,坦克的炮管由高向低在调整角度。
  袁军自言自语地喊道:"前方五百米,发现两辆'T-62'坦克,延发引信穿甲弹,装填炮弹,是,炮弹装填,直瞄目标,是,目标直瞄。"
  他把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在一棵小树上锁定,嘴里喊道:"预备-放!轰!嗯,干掉了。"
  同班的王大明爬上坦克把头探进座舱口说:"袁军,没的玩了是不是?我老远就看见炮塔在转,一猜就是你在玩呢。"
  袁军发着牢骚:"咱们的坦克干吗不装上双向稳定系统,那锁定目标就容易多了,人家苏联的"T62"上都有了,还有,这一百毫米口径的线膛炮也该淘汰了,应该装上125口径的滑膛炮……"
  王大明笑道∶"袁军,你禁闭室还没住够吧?又开始发牢骚了,小心指导员听见,你小子就是这张嘴惹事,本来昨天的实弹射击你上去两发两中,打得不错,这一说怪话,又完了,连个表扬都没你的,你小子值不值呀?"
  袁军说∶"扯淡,在我听来表扬和放屁是一码事儿,无所谓。你以为我想在部队干一辈子?告诉你吧,哥们儿只要服满三年兵役立马儿走人,回去找份工作,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什么的,小日子就过上啦,我跟这破坦克较什么劲,到时候你们在坦克里打炮,耳朵震得嗡嗡响,我在炕头儿上打炮,隔三差五地生孩子,为咱部队将来多增加点儿兵员,这多有意义,这么说吧,到时候谁叫我提干我跟谁急,"
  王大明四处看看说∶"我操,你还真够猖狂的,人家做梦都惦着提干,就你小子惦着回家生孩子,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北京兵怎么都跟大爷似的?"
  袁军钻出坦克说∶"我先预祝你将来提干顺利,部队太需要你们这样的人了,都哭着喊着不愿意回去,看来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了,我也就放心了。"
  王大明不理会袁军的挖苦说:"对了,我差点忘了,昨天我去医院看病,碰见一个女兵,她问我认识不认识你,我说我们是一个排的,她问你最近表现怎么样,我说这你得问我们指导员,你猜她说什么?"
  "肯定没好话。"
  "没错,她说,你别跟我提你们那个王八蛋指导员,长得还没三块豆腐干高呢,只配当坦克兵。"
  袁军不解地问:"为什么只配当坦克兵?"
  "她的意思是个子小钻坦克方便,这女的嘴真损,还问我,说你们坦克团都是这种半残废?我说高个子的确不多,可也不至于都象指导员那么高,大部分都是中等个子,她嘴一撇,说我给你们团起个名吧,叫武大郎坦克团。"
  袁军大笑:"好名字,这是谁呀?嘴这么损?"
  王大明说:"她说和你是老朋友啦,你居然不知道是谁?"
  "医院我有两个朋友,她说她叫什么吗?"
  "没说,只说让你去一趟,她有事找你,袁军,你可悠着点儿,两个女朋友?你忙得过来吗?"
  袁军笑道:"两个算什么?十个我都忙得过来。"
  "你这身子骨成吗?"
  袁军星期天的下午向连队请了假,他所在的连队驻地离医院有五公里,这段路不通车,袁军只好走五公里去医院。
  周晓白这天在内科病房值班,她刚给一个病号摘下吊瓶从病房里出来,一眼就发现袁军在走廊里等她。
  周晓白奇怪地问:"哟,袁军,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去找我?"
  袁军一愣:"不是你找我?"
  "我找你干什么?我至于这么闲吗?"
  袁军说:"我们连一个战友说医院有个女的找我有事,我想除了你还能有谁?"
  周晓白疑惑地说:"难道是罗芸找你?"她象突然明白了什么:"哦,肯定是她,你快去吧,她在药剂室值班呢。"
  袁军问道:"她能有什么事?这么一惊一乍的?"
  周晓白笑着说:"你问我那,我怎么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罗芸穿着白色工作服正在药剂室的药品柜前忙着,袁军连门也忘了敲,冒冒失失地推门闯了进来∶"罗芸,你找我?"
  罗芸笑着反问道:"我找你干什么?"
  袁军一听就骂了起来:"怪啦,这不是撞见鬼了么?医院除了你和周晓白我谁也不认识呀?谁他妈这么溜我?"
  罗芸息事宁人地劝道:"得啦、得啦,可能是有人搞错了,既然来了,就坐下聊会儿。"
  袁军愤愤地说:"八成是我们连王大明耍我,害得我白走了五公里,回去我就抽这孙子。"
  罗芸脸一沉:"什么叫白走了五公里?就是我们不叫你,你就不能来看看我们?袁军,你好没良心呀,上次你蹲禁闭,我和晓白不是也跑了五公里去看你,后来还在全院大会上挨了批评,你难道就不该来看看我们?"
  "是呀、是呀,上次的事害得你们受连累,真不好意思,今后有什么牵马坠蹬,肝脑涂地的事,你们只管吩咐,袁某万死不辞。"
  "得啦,别净练嘴,下次来给我们买点儿吃的就行了。"
  "小事一桩,我不怕别人说闲话,你知道我们连里有人说什么?"
  罗芸很感兴趣地问:"说什么?"
  "不太好听。"
  "别卖关子了,你就说吧。"
  袁军说:"他们说我到医院看了一次病,顺手还勾走了两个妞儿,你说冤不冤?"
  罗芸笑道:"你冤什么?"
  "还不冤?晓白是跃民的女朋友,跟我可八杆子打不着,跃民是我哥们儿,我替他顶个名,受点儿委屈也认了,可咱俩招谁惹谁了?多清白呀,我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儿呀。"
  罗芸盯着他说:"你装什么正经?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这伙人在冰场上的表现?见了女孩子两眼就炯炯放光,你忘了咱们是怎么认识的?"
  "嗨,那会儿一时糊涂,跟钟跃民误入岐途当了流氓,可我这会儿改邪归正成了解放军战士,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罗芸挖苦道:"别净往脸上贴金了,你们那伙人有当流氓的资格么?我看顶多是羡慕流氓,崇拜流氓,争取了半天还没当上流氓,心里还特失落,是不是?"
  "是、是,还是你了解我们,得,我该走了,还得顶着太阳走五公里,晚饭前归队。"袁军站起身来。
  罗芸坐着没动,她怒视着袁军说:"你给我坐下,谁让你走了?怎么一点儿礼貌不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袁军只得又坐下:"罗芸,你今天怎么啦?刚才还有说有笑,一会儿功夫,又翻了。"
  罗芸小声说:"没什么,这几天我心烦,你别走,陪陪我好吗?"
  "行,豁出去了,大不了再蹲次禁闭。"
  罗芸笑了:"别这么悲壮,没那么严重,一会儿就让你走。"
  袁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那战友遇见的肯定是你,你别不承认,诬蔑我们团是武大郎坦克团,除了你没别人,周晓白的嘴没这么损。"
  罗芸笑着:"是我又怎么样?你看看你们团?从团长到你们指导员,有身高超过一米七五的没有?"
  袁军争辩道:"我就一米七五,怎么啦?"
  罗芸斜了他一眼说:"你还算稍微高点儿,刚刚摘了半残废的帽子,别的人……哼,好象是一群小耗子在开坦克,那座舱里肯定显得挺宽敞的。"
  "太恶毒了,我代表坦克团向你提出严重抗议。"
  罗芸正色道:"行了,别逗嘴了,袁军,我早就想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行吗?"
  "……行。"
  罗芸问:"我算你的朋友吗?"
  "当然,连我们连长指导员都知道我有两个女朋友,你当然算一个。"
  罗芸追问一句:"真的?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别说是两个,十个我都不嫌多。"
  罗芸严肃起来:"别臭贫,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
  袁军终于有点儿明白了:"你说的女朋友是……那种比较专业的?"
  罗芸怒道:"废话,你以为是业余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那……还允许我有几个业余的吗?"
  "袁军,你还有没有正经?人家和你说心里话呢。"
  袁军严肃起来,默默地注视着罗芸,一缕阳光照在罗芸脸上,她眼波一闪,露出灿烂的笑容……
  周晓白穿过医院的长长走廊,来到药剂室的窗口前,她把头探进窗口刚要说话,忽然呆住了,她看到罗芸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脸上洋溢着似水的柔情,她什么都明白了。
  周晓白捂住嘴,悄悄地走了。
  钟跃民和郑桐正在知青点院子里下象棋。知青们近来赌风很盛,赌博的形式则多种多样,象棋,扑克牌,都算一般的赌具了,还有更简便的赌博方法,比如扔硬币,猜火柴棍儿等,赌资一律是粮食,别的东西知青们没兴趣。
  郑桐一脸的懊丧,盯着棋盘一声不吭,钟跃民的脸上则喜气洋洋,看样子,他已经占了上风
  钟跃民敲敲棋盘说:"你没戏了,再怎么看也是输了,重摆吧?"
  郑桐连头也不抬说:"别忙,万一我看出一招儿柳暗花明呢?"
  "你翻翻棋谱去,这叫'二车平仕',破了你那两个仕,双车一错,你小子就完啦。"
  郑桐掀了棋盘:"不下啦,今天我手背,让你拣了便宜。"
  钟跃民一副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那咱们算算帐吧,你输我几个窝头了?"
  "不就三个嘛,我以后还。"
  钟跃民一听就蹦了起来:"以后还?我他妈活得到以后吗?马上兑现,别废话。"
  郑桐耍赖道:"打赌的时候咱可没说当场兑现,我承认欠了你三个窝头,可没说什么时候还呀。"
  "嘿,你小子想赖帐是不是?"
  "你就是打死我,今天也还不了这三个窝头,这么说吧,我决心不惜以鲜血和生命捍卫这三个窝头,要我的命可以,要窝头?没门儿!"
  钟跃民说:"我还真没发现,你小子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行,这三个窝头可以免了,不过你明天得陪我去趟白店村。"
  郑桐一脸坏笑:"明白了,动作够麻利的,你觉得有戏么?"
  "你小子就是心术不正,净往歪处想,那妞儿的歌唱得绝对够专业水平,我去切磋切磋,没别的意思。"
  "别解释,你就是有什么意思也没关系,这我懂,咱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了解你,干一件事开始总要有个借口。"
  "你懂什么?艺术是需要交流的,好歹我们也是同行。"
  "我知道,你就是碰上个女要饭的,也能套上同行,要去你去,我可不陪你拉练,白店村要走半天功夫,你想累死我?"郑桐干脆地拒绝了。
  钟跃民继续做工作:"咱可是哥们儿,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跑这么远路?荒山野岭的,万一碰上劫道的,咱俩也好有个照应。"
  "算了吧,你不劫别人就不错啦,谁会劫你?你是有财还是有色?"
  "哥们儿,我这可是为你好,你没听他们说,白店村的知青是七女三男肉多狼少?你陪我去,就等于是帮着吃肉。"
  "不去,我不稀罕吃肉,反正当和尚也当惯了,我还是素着点儿好。"
  钟跃民终于凶相毕露:"那你他妈把欠我的窝头还我,今天就给。"
  "没有,要窝头没有,要命有一条。"
  钟跃民抓住郑桐的胳膊一拧,威胁道:"你他妈去不去?不去我抽你丫的……"
  "哎哟,你轻点儿,哎哟,好好好,我去还不成?你松手……"
  两人正闹着,见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院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犹豫是否进来。钟跃民说∶"憨娃,你在干什么?"
  憨娃小声说∶"跃民哥……"
  钟跃民怒道∶"憨娃,你个小兔崽子,咋把辈份都搞乱啦,叫叔儿,听见没有?"
  憨娃说∶"我爷爷说咱俩是平辈儿,要不你为啥也叫他爷爷?"
  钟跃民笑了∶"憨娃,你有事?"
  憨娃点点头,钟跃民跟他走出院子。
  憨娃神秘兮兮地把钟跃民带到僻静处说∶"跃民哥,我给你送吃的来啦。"他从怀里掏出个黑糊糊的东西递过来。钟跃民仔细一看,险些吐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烧熟了的老鼠。
  憨娃兴高彩烈地说∶"我挖了一个田鼠洞,逮住两只田鼠,我把它烧熟了,可好吃了,这只是给你留的。"
  钟跃民在一瞬间仿佛被雷电所击中,他僵在那里,眼圈儿也红了,他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楚,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心太重了,他牢记着自己吃过钟跃民的窝头,竟用这种方法来报答他钟跃民不愿伤害这孩子,他强忍着恶心吃了一口老鼠肉,拍拍憨娃的脑袋说∶"好兄弟,有啥好事都想着哥,这肉真香……"
  蒋碧云正在知青点的伙房往灶洞里塞柴禾,一股浓烟回灌进来,她被呛得又咳嗽又擦眼泪。
  钟跃民走进来说:"碧云,给我准备点儿干粮行吗?"
  蒋碧云眼皮都没抬:"这好象不是我的事吧?"
  钟跃民陪笑着:"我这不是请你帮忙吗?谁叫咱们是哥们儿呢?"
  "不管。"
  钟跃民诧异道:"我好象没得罪你吧?这是怎么啦?说翻脸就翻脸?真没劲。"
  "钟跃民,我就这样,你看谁好就找谁去呀?"
  钟跃民火了:"莫名奇妙,你有病是怎么着?"
  "你才有病呢,贪病,贪多了也不怕撑着?"
  "我贪什么啦?你说清楚。"
  蒋碧云气乎乎地说:"那天谁给你来的信?是不是你女朋友?你要是不想要人家,就该说清楚,别吊着一个又追另一个,哼,看看你今天这德行,来这儿快一年了,没见你这么精神焕发过。"
  钟跃民不吭声了。
  "理亏了吧?见一个爱一个,这就是你们男人,你那女朋友在部队当兵,人家可没嫌弃你,一封接一封的给你来信,你倒好,刚对了几首歌,歪主意就来了,你好好想想吧。"
  钟跃民想了想:"嗯?不对呀,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白店村?噢,明白啦,肯定是郑桐这孙子和你说的,对不对?这孙子,怎么胳膊肘向外拐?没一会儿就把我给卖了,这个叛徒,等会儿我要找他算帐。"
  蒋碧云口气缓和下来:"跃民,别去胡闹了,好吗?"
  "蒋碧云,这关你什么事?咱们知青点好象还没成立党支部吧?你这么关心这件事,是何居心?"
  蒋碧云不吭声了。
  郑桐挑着水桶哼着小调儿来井台上打水,他一眼发现村里的狗娃也挑着水桶等着打水。郑桐眼珠一转,便拿狗娃开起心来。
  "狗娃,你这驴日的,最近你家婆姨又生娃没有?"
  狗娃不好意思地笑笑:"莫有、莫有。"
  郑桐语重心长地说:"不许再生了啊,你家炕头儿快摆不下啦,别净顾着晚上痛快,那是闹着玩的么?你这一痛快,咱村又添丁进口,粮食老不够吃。"
  狗娃嘟囔着:"我有什么法子。"
  "你怎么没法子?晚上睡觉什么也别想,只当你婆姨是块木头,理都不理她,看她有什么办法?关健是你自己,得扛住了,听见没有?"
  钟跃民匆匆走来,怒骂道:"郑桐,你他妈给我下来。"
  郑桐走下井台:"怎么啦?"
  "怎么啦?"他照着郑桐屁股就是一脚。
  "我操,你丫踹我干什么?"
  "你小子这臭嘴就欠抽,你说,你跑蒋碧云那儿都说什么了?"
  郑桐一听就乐了:"就这事啊?这怎么啦?实话实说呗,我说咱们要去白店村找那个会唱歌的妞儿切磋艺术去。"
  "那她哪儿来这么大的火?还把周晓白端出来,这他妈关她什么事?都是你这臭嘴,成天给我四处散!"
  "跃民,你这就不对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也没说要保密呀,干吗怕人知道你有女朋友呀?是不是想多吃多占呀?"
  钟跃民怒气冲冲地说:"去你大爷的,以后我的事你少到处胡说八道,这蒋碧云也是,刚才骂我一顿,义正词严的,就好象我掘了谁家的祖坟,她管得着吗?"
  郑桐怔住了。
  "跃民,这事儿不太正常,她哪儿来这么大火儿?是不是也琢磨上你啦?"
  钟跃民略感意外地说:"有这可能吗?我觉得她好象看谁都不顺眼。"
  "这妞儿清高得要命,她爸爸是个教授,从小家境不错,到了六六年家也被抄了,跟咱们一样,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钟跃民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象个特务?什么都知道?"
  郑桐推心置腹地说:"哥们儿,我没你那么好高骛远,你的心思不在这儿,早晚得飞了,我家情况不一样,我爹恐怕起不来了,我得老老实实在这儿务农,咱村知青不是狼多肉少么?我得早下手,踏踏实实地从眼前做起,动手晚了连汤都喝不上啦。"
  钟跃民大笑道:"你瞄上谁了?"
  "不瞒你说,蒋碧云是我的首选目标,可现在形势很严峻,她开始注意你了,我算明白了,只要你小子在这儿,我就没戏,实话告诉你,哥们儿现在谋杀你的心都有。"
  钟跃民笑着:"别别别,为这点儿事不值当,我让你了,千万别这样。"
  两人面对面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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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1-5)
  窑洞里的历史老师,咬牙切齿的学生钟跃民。秦岭,你没发现这破帽子底下是一颗装满智慧的头颅?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过程……
  白店村知青点也实行炊事员轮换制,每个知青都要轮上十天,不知这个制度是谁发明的,几乎所有的知青点都采用这个办法,这也是表达了一种要求平等的愿望,当伙头军总比下大田要轻松,这种好事当然要人人有份儿。
  这几天轮上秦岭做饭,她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差事。其实她宁可下大田劳动,也不愿当炊事员,因为她实在是怕去井台打水。白店村属于干旱区,自古以来就缺水,外人一看井台上的辘轳就明白了,那提水的井绳足有百十米长,井水的水位随着季节的变化有规律地升降,水位最低时距地面将近一百米,水位高时也有四五十米深。秦岭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儿,体型颀长,长颈,削肩,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这种美人儿应该生活在城市里,过着宝马香车的富贵日子,可秦岭却没这个命,也没赶上好时代。象她这种人来到陕北农村,就好比橘子被移植到淮南,成了废物。农村可不需要这种美人儿,这里需要的是粗手大脚的婆姨,能上锅台能下田,还要能一个接一个地生娃。秦岭第一次打水时,一桶水还没摇上一半儿就没劲儿了,她一松手,险些被辘轳把打进井里。从此秦岭一见井台上的辘轳心里就哆嗦,她实在是被吓怕了。
  今天她必须去井台打水,不然就没法做饭,就是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去。秦岭挑着桶来到井台上,她向井口里看了看,里面黑糊糊的深不见底,她扔进一块小石头,半天才听见石头进水的声响,秦岭知道这会儿发愁也没用,为今天的打水,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个办法,她拿出一卷行李绳系在腰上,又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井台旁的一棵老槐树上,这是为防止她万一被辘轳把打进井里的保险措施。
  秦岭做了一口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进井里。尽管她为这次打水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当一桶水被摇到一半儿时,她的力气已经用尽,她拚命抓住摇把不敢松手,因为这时松手更危险,沉重的摇把很有可能打断她的肋骨。她慌了起来,明知道此时不会有人来帮助她,但她还是本能地喊起来∶"谁来帮帮我,救命啊……"秦岭已经绝望地打算松手了,这时奇迹终于发生了,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抓住摇把,秦岭象虚脱了一样一下子坐在井台上……她看见钟跃民和郑桐站在面前。
  钟跃民接过了摇把,只几下就把水桶摇上来提到井沿上。
  秦岭认出了钟跃民,她感激地一笑:"哟,人参娃娃来啦?"
  钟跃民真的很愤怒:"你们知青点的男同学也太不象话了,怎么能让女同学干这种活儿呢?他们怎么好意思?刚才要不是我看见,非让桶把你摇进井里去。"
  秦岭喘着气,无力地解释着∶"今天轮到我做饭,这是我份内的活儿嘛。"
  "那也应该找个男同学先把水缸挑满嘛,"
  秦岭不好意思地承认∶"这怨我自己,我真是太没用了。"
  郑桐忽然看见秦岭绑在腰上的行李绳,不由大笑起来∶"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秦岭垂下眼皮∶"我怕掉进井里……"
  郑桐抻了抻行李绳道∶"这绳子留得太长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如果你掉进井口里,就会整个身子吊在半空中,这么细的绳子勒在腰上再加上你的自重,有一个小时就能要了你的命。"
  秦岭红了脸,她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能,怎么别的女同学就不象自己这么笨。
  钟跃民已经提满了两桶水喊道∶"郑桐,还不接过扁担?怎么没眼力价儿?"
  郑桐大为不满:"你他妈怎么支使上我啦?"
  "帮帮忙,哥们儿,我和秦岭要谈谈艺术。"
  郑桐不情愿地接过扁担:"还谈艺术?你还真拿自己当艺术家啦。"
  钟跃民和秦岭并肩往回走,郑桐挑水跟着。
  钟跃民说:"我和你们村的李奎勇是朋友,早就想来看看,没想到来早了点儿,他们还没收工呢,这样吧,我们先帮你做饭,你放心,我们自己带着干粮呢。"
  秦岭笑道:"你们还当真了?都是北京知青,到我们这儿来能不管饭?"
  "都不容易,你们的粮食肯定也不够,不瞒你说,我们还去县城要过饭呢。"
  秦岭恍然大悟:"噢,上次在县城闹事的就是你们?我们都听说了,老乡们都说从北京来了一群土匪。"
  他们走回知青点开始做饭,钟跃民和秦岭一起捏窝头,郑桐坐在灶旁往灶洞里塞柴禾。
  钟跃民问:"秦岭,你为什么叫秦岭?"
  秦岭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老家在关中地区,我爸又姓秦,我刚生下来时,我爸一时想不起该给我起什么名字,我妈说干脆就叫秦岭吧。"
  钟跃民说:"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够专业的,你在哪儿学的?"
  "和我妈妈学的,她是民族歌舞团的民歌演员,就是唱陕北民歌的,我从小听也听会了,可你怎么也会唱呢?唱得也很不错嘛。"
  "我爸在延安呆过,他喜欢陕北民歌,我小时候也经常听他唱,到这儿插队以后,我和我们村放羊的杜老汉学了不少。"
  秦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是干部子弟?肯定是家里受冲击了吧?"
  "你怎么知道?"
  "干部子弟来陕北插队的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类是理想主义者。还有一类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势,株连到子女,又没有别的门路,所以只好来了。"
  "那我也许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呢?"
  "你肯定不是,也许你曾经有过理想,但至少是现在没有了。我很熟悉你们这类人,我们学校也有一些,从气质上看,你们都差不多。"
  钟跃民严肃起来,他很想听听别人是怎样评价自己这类人的,他问道∶"秦岭,你说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秦岭笑笑说∶"真想听?我说了可别不高兴啊。简单地说,这类人首先是好勇斗狠,有暴力倾向,一句话不合便拔刀相向。第二,这类人反感一切正统的说教,在别人看来很神圣的东西到了他们的嘴里便成了笑料。第三,这类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也喜欢看书学习,其主要动力,是不愿把自己和芸芸众生混同起来,他们喜欢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因此也具备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
  钟跃民说∶"按你的意思,这种人大概属于有点儿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这种人吗?"
  秦岭淡淡地说∶"谈不上反感,这不过是人群中的一类人罢了,既算不上流氓也无所谓好人,毕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坏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状态。就象《在路上》里的狄恩,《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他们不过是厌恶平庸的生活,喜欢选择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本身没什么错。"
  郑桐有些吃惊地问∶"这些书你都看过?"
  "不但看过,我还挺喜欢呢,还有《向上爬》、《带星星的火车票》,都是我喜欢的书。"
  钟跃民也惊讶地看了秦岭一眼,他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看来刚才的几十里地山路没有白走秦岭提到的这些书都不是公开出版的书籍,只有供高级干部出入的内部书店才有,据说是供高干们"学习批判"用的,书的封面是灰色或黄色的,没有任何装璜,俗称"黄皮书"、"灰皮书",这些书在北京的干部子弟圈子里很时髦,钟跃民和郑桐都看过这些书。
  "你说得没错,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当乖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去教训别人,哪怕是长辈也不行。咱们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类,后来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纳闷,凭什么就老得有人教育咱们,还给你指好了一条路,让你别无选择,必须走别人希望你走的路,这实在太不讲理了,我羡慕狄恩,喜欢那种'在路上'的感觉,那无非是要体验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钟跃民说。
  秦岭表示赞同∶"人总要有些梦想,人生最重要的是体验,是过程。去年有个外国登山队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遇到雪崩,登山队员全部遇难了。有人认为他们的死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无论你是否登上顶峰,对于人类的实际生活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可我却为这些运动员哭了,我相信他们是因为心灵深处的呼唤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们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也已料到这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唤,因为那就是他们心中的终极精神世界。他们是为梦想而死的,他们一定拥有许许多多美好和纯粹的体验,他们不该有遗憾。泰戈尔说,过于功利的人生就像把无柄的刀子,也许很有用,可是太不可爱了。在我们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纯粹的本质的体验、最初的体验的。"
  钟跃民说∶"凯鲁亚克的那句话说得真好,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郑桐问道∶"秦岭,你属于哪类人呢?怎么也来陕北了?"
  秦岭笑笑说∶"我就应该来陕北,不来倒怪了。"
  钟跃民说:"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听你唱歌的,我喜欢陕北民歌,小时候听我爸唱信天游,听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其实我爸是个破锣嗓子,唱得不怎么样,甚至还跑调儿,当时我就想,就这么个破锣嗓子怎么能把我给唱哭了?后来我才明白,还是歌儿好,陕北民歌里有种很悲凉的东西,听起来让人心里酸酸的。"
  秦岭惊讶地注视着钟跃民:"你的感觉很好,抓住了陕北民歌的魂。"
  钟跃民想了想又说:"陕北这块地方很奇特,从表面上看,这是块很贫瘠的土地,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种表象后面隐藏着一种很深奥的东西。"
  秦岭表示赞同:"这是一种文化的厚重感,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现在的陕北方言里保存着很多古语,比如老乡们说喊一声,叫呐喊一声,听着文邹邹的,而实际上说话的人可能目不识丁。为什么大部分地区的方言中没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迹,惟独陕北方言里却保存下来了,这大概也是由于陕北地域上的特点所致,民歌好象也是这样。"
  钟跃民把捏好的窝头码在笼屉上说:"我想,陕北民歌中的悲凉感是一种人对苦难的无奈,是从心灵中自然流淌出来的,还有个问题,没来陕北之前我还不知道,陕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间所说的酸曲儿,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些酸曲儿的语言很直截了当,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民间似乎并不关注它的道德内容,也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中国上千年的封建礼教是否能影响到所有的汉族人居住的地区,在一些穷乡僻壤会不会有所遗漏,就象你刚才谈到的陕西方言中还保存着很多古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这些想法都是我下乡以后才有的。"
  秦岭注视着钟跃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
  钟跃民一愣∶"什么意思?"
  秦岭笑笑说∶"这是清朝光绪年翰林院大学士王培?的一句话,当时光绪皇帝派这位老夫子当特使,到陕西来考察,他考察完就写了一份折子送给皇帝,这篇文章叫《七笔勾》,从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把陕西说得一无是处,很多陕西人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这也可以理解,谁愿意别人骂自己的家乡呢。不过我倒觉得他说的有很多是事实,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认。"
  钟跃民很感兴趣地问∶"你手里有这篇文章吗?"
  秦岭点点头说∶"我爸爸有本线装书,上面有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来了,我现在就去拿。"
  秦岭回宿舍拿来一个笔记本递给钟跃民。钟跃民翻开笔记本仔细看起来,郑桐也觉得好奇,连忙凑过来一起看……
  七笔勾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锈,狂风骤起哪辩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露,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辩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钟跃民和郑桐看得笑了起来。
  郑桐说∶"这位大学士肯定是在陕北走了一圈儿,他笔下描写的景物都符合陕北的特征,不过他把这些特征扩大到陕西全省就有点儿以点带面了,难怪陕西人有意见。"
  钟跃民评价道∶"你看,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这位大学士山珍海味吃油了嘴,谈论起陕北饮食才不屑一顾,可我看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老实说,现在谁要是给我几个牛蹄和羊头,别说'连毛吞入口',我他妈连骨头都给它嚼了,你看,又是奶茶,又是面饼锅盔的,咱要有这些东西吃还不乐死?"
  秦岭说∶"这位大学士生活的年代离现在不过七八十年,看来陕北人的生存状态在继续恶化"
  郑桐说:"我早看出来了,农民们并不欢迎插队知青,咱们抢了人家的口粮,土地又没有增产的可能,只能两个人的饭三个人吃,这不是给人家添乱么,一边是不欢迎插队知青,一边是根本不想来却硬逼着你来,这事怎么显得这么荒唐?算了,不说这些,唱首歌儿吧,秦岭,要不是想听你唱歌儿,我才不陪钟跃民来呢,你知道吗?我们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的路。"
  钟跃民也说:"在路上我还在想,等见到你要好好交流一下,可见到你以后,我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听听你的歌就足够了。"
  秦岭坐在灶前,边向灶洞里添柴边轻轻唱起来:
  我为你备好钱粮的搭兜,
  我为你牵来灵性的牲口,
  我为你打开吱呀的后门,
  我为你点燃了满天的星斗,
  满天的星斗,
  我让你亲亲把嘴儿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泪儿流,
  不嫌丢脸不害羞,
  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
  郑桐和钟跃民竟听得发痴……
  李奎勇收工回来听说有人找他,他一猜就是钟跃民,他很兴奋地跑来,刚进了院子,钟跃民就出现在窑洞门口,李奎勇扑过去,两人很亲热地握手。
  李奎勇扳着钟跃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跃民,我的印象里你总是一身将校呢,今天一见你,差点儿没认出来,怎么一身陕北老农打扮?"
  "干什么得象什么,咱不是当农民了吗?"
  李奎勇说:"哥们儿,我还欠着你一个大人情呢,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这条命早完了。"
  钟跃民捶了他一拳说:"上次在县城要不是你帮忙,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奎勇,咱们扯平了,以后不要再提了,想想那会儿打架,觉得咱们都傻乎乎的,好象中了邪,出门之前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带菜刀,这不是有病么?"
  "那会儿是闲的,不打架不拔份儿干什么去?这会儿就不一样了,一天不干活儿就少一天的工分儿,没工分儿你就得饿肚子。"
  钟跃民问:"你们知青点粮食够吃吗?"
  "够个屁,全靠偷鸡摸狗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
  李奎勇摇摇头说:"没有,想也没用,混一天是一天吧,我算想明白了,人不能跟命斗,我就是这命,和你们干部子弟没法比,李援朝他们惹出天大的事,结果怎么样?还是都出来当兵去了,我们这些平民子弟不服气也没有用,该插队还得插队,这才是我们的命。"
  "奎勇,我不是也来插队了吗?"
  "你是一时走了背运,早晚你得远走高飞。"
  "你这么肯定?"
  "不信走着瞧。"
  钟跃民很苦恼地说:"奎勇,我就不明白,咱们从小学到现在相处一直挺好的,怎么一说起家庭出身就总是谈不拢?你总是用一个旧社会穷人家孩子的眼光看我,好象我是地主家的少爷。"
  李奎勇说:"从小老师就告诉我,在咱们这个社会里人人是平等的,只有分工不同,地位都是相同的,我还真相信了,后来我才明白,人和人根本没法比,老师的话水份太大,信不得,咱们不提这些了……"他突然看见坐在灶前烧火的秦岭,诧异地问∶"你们认识?"
  钟跃民说∶"刚认识没几天。"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院子里笑道∶"我说你小子怎么想起来看我,闹了半天是另有所图,哥们儿,你怎么到了陕北还不闲着?"
  钟跃民马上承认道∶"我是对她感兴趣,你能介绍一下她的情况吗?"
  李奎勇搔搔头道∶"秦岭好象从来不和别人争什么,这小娘们儿很怪,和谁也不特别接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在我们这儿人缘一般,她带来很多书,没事就坐在后崖上看书,听说她出身不太好,爷爷是国民党的什么官儿,她妈是民族歌舞团的演员,唱民歌的,我就知道这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钟跃民说∶"你们村的后崖是不是和我们村的坡地隔着一条深沟?"
  "就是那儿,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多米,隔着沟聊天都行。"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奎勇,我得马上赶回去,还有三十多里路要赶呢,走晚了就要赶夜路了。"
  李奎勇动了感情,他抓住钟跃民的手说∶"跃民,过几天我们村要派壮劳力去公社的水库工地干活,我也报了名,听说工地上管饭,还发点儿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妈的病最近又重了,我挣点儿是点儿,这一去恐拍要干几个月,我怕你哪天突然走了,再见面就不知哪年了,谢谢你来看我,如果你哪天有了好事要离开这里,咱们今天就算告别了。"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说:"奎勇,无论怎么样,咱们是朋友,过去是,将来还是,就算这个社会还存在着不平等的现象,可你我之间永远是平等的,你记住我的话。"
  "哥们儿,你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奎勇,你也要保重。"
  蒋碧云从窑洞里走出来,一眼就发现郑桐正坐在一棵树下看书。她觉得这倒是件怪事,在她的印象里,这些家伙很少看书,他们成天骂骂咧咧,打打闹闹,没一会儿安生,尤其是郑桐,很擅长恶做剧。
  蒋碧云问:"郑桐,看什么书呢?"
  郑桐把书封面翻过来:"米涅的《法国革命史》。"
  蒋碧云很意外地拿过书看了一眼封面说:"你也看这类书?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人成天就是胡打胡闹呢。"
  "那是你的偏见,上学的时候,我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功课总是名列前茅,当流氓那是后来的事。"
  蒋碧云呵斥道:"别总自称是流氓,这称呼好听是怎么的?我还没见过流氓看《法国革命史》呢。"
  "我们恰恰就是一群有点儿文化的流氓,我认为读书是种享受,虽然知识现在有些贬值,可将来一定会用上,即使当流氓也要有文化。"
  "你这人说话怎么一点儿正形没有?明明是好话,到了你嘴里也变了味儿,我问你,你对法国大革命有什么看法?"
  郑桐说:"总的感觉是似曾相识,有点儿象咱们的文化大革命,旧贵族送上断头台,新贵族的处境也不怎么样,往往是屁股没坐稳又被别人送上断头台,乱哄哄的你唱罢我登场,我本以为拿破仑是最大的赢家,后来我又发现,他轰轰烈烈的把欧洲折腾个天翻地覆,到头来也是折戟沉沙,败得很惨。"
  蒋碧云惊奇地说:"你说得不错,我发现你很有头脑嘛,你和钟跃民都不是等闲之辈,干吗老故意装出一副流氓相儿?"
  "嗨,文革以前,我们当好孩子当烦了,在家听父母的,在学校听老师的,没意思透了,再说了,当好孩子也没当出好来,最后倒当上了'狗崽子',我们哥几个一琢磨,不对呀,当好孩子太吃亏了,不如当流氓去,就这样,哥几个一怒之下终于投奔了流氓团伙。"
  蒋碧云笑了。
  郑桐合上书说:"不看了,咱们聊聊天,蒋碧云,现在你是不是对我们流氓有了新的认识?觉得流氓还是挺可爱的?"
  蒋碧云笑着说:"别臭美了,你们算什么流氓?不过是群一肚子坏水的混小子罢了。"
  "我看得出来,你在学校时肯定是个好学生,对不对?"
  "那当然,我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呢,功课门门都是全优。"
  "那你当大队长时,对班里落后的同学是怎么帮助的?"
  "我们班干部都做了分工,一人负责一个落后的同学,一包到底帮助他进步。"
  郑桐腆着脸道:"那太好了,我误入岐途当了流氓,现在痛定思痛,想浪子回头了,可实在是没有决心学好,你也帮助帮助我吧,也来个一包到底,怎么样?"
  蒋碧云警惕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现在不是讲究一帮一,一对红嘛,咱俩配一对,红他一辈子怎么样?"
  蒋碧云怒道:"郑桐,怎么说着说着你那流氓劲儿又上来了?不要脸。"
  "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往歪处想,就算我一时糊涂当了流氓,可党和人民并没有抛弃我呀,总应该给我改邪归正的机会吧,你这个少先队大队长不能见死不救,眼看着我身陷流氓团伙难以自拔,你为什么就不能伸出友爱的双手,拉我一把呢?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了,那也是为革命做出的牺牲嘛。"
  蒋碧云沉下脸,扭头就走。
  郑桐在她身后喊:"蒋碧云同志,你别走,救救我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钟跃民爬上村后的断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山坡,他的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谷,对面的山坡近在咫尺,这个地点还是李奎勇告诉他的,这个断崖和对面山坡只有三十多米,是这条沟的最窄处。
  钟跃民的脸上忽然露出兴奋的表情,他猛地站了起来向对面看,对面山坡上空无一人。
  一阵歌声隐隐传来,若有若无,余音袅袅,由远而及近,围着一条红围巾的秦岭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
  钟跃民高喊道:"秦岭,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秦岭笑道:"观众就得等演员,要不你来当演员?"
  钟跃民说:"喂,咱们开始吧,我在听你唱"
  秦岭的歌声飞过沟壑。
  三十里的名山呀,
  二十里的那个水,
  单想住这那个娘家,
  我不想回。
  住一回这娘家呀,
  我上一回天。
  回一回这婆家呀,
  我坐一回监。
  ……
  秦岭唱得忘情,钟跃民也听得发呆。
  秦岭的声音远远传来:"钟跃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秦岭,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消受你?"
  秦岭开玩笑:"能经天纬地,又富甲一方。"
  钟跃民拍拍头上的帽子说:"我什么也没有,只是……你看见这个帽子了吗?"
  "看见了,不过是一顶破帽子。"
  "可这破帽子底下是一颗装满智慧的头颅。"
  秦岭大笑∶"谁敢保证里面装的不是稻草。"
  "秦岭,你应该是个识货的人,我绝不会低估你的智力。"
  "你的意思是,谁要是对你的存在视而不见,谁就是个蠢货?"
  "当然,没有人能对突然发现的宝藏还保持一种平和心态,要发财了,谁不激动呢?"
  "呸!不害臊,真没看出来,你还挺无赖的。"
  "别不好意思,其实你心里挺愿意的,我知道。""
  何以见得?""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还有,请你回去查一查成语词典……"
  "查什么?""查一查'失之交臂'……"
  "我听不懂。"
  "秦岭,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我听着呢。"
  "我喜欢你,你呢?喜欢我吗?"
  秦岭回答:"跃民,我不讨厌你。"
  钟跃民说:"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那好,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喜欢我。"
  "这么自信?我要是喜欢上别人了呢?"
  钟跃民笑笑说:"那我就等等,等你烦他了,再来喜欢我,我向你保证,你早晚是我的。"
  "那就走着看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答应你。"
  钟跃民说:"秦岭,在你之前,我有个女朋友,她在部队当兵,我已经和她断了……"
  秦岭把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不要说你以前的事,我没有兴趣,因为这不关我的事"
  "你好象什么都不关心?比如前途,命运和爱情,你究竟关心什么?"
  "我妈妈对我说过,生活中过程永远比结果重要。"
  "可我却很看重结果。"
  秦岭嫣然一笑说:"你可能并不了解自己,也许你是个游戏人生的人,既然玩游戏,又何必在乎结果?游戏的乐趣不都在于过程中吗?"
  钟跃民说:"秦岭,你怎么象个哲学家?女孩子别把自己搞得太深奥,这样可嫁不出去。"
  秦岭反问道:"跃民,你是不是很寂寞?"
  "是的,在这穷乡僻壤,难道你不寂寞?"
  "这就对了,因为你寂寞,所以才喜欢我,喜欢难道不是一种过程?如果你看重结果,就该娶我,过日子,生孩子,这才是结果,你觉得有意思吗?"
  钟跃民想了想说:"我没想这么远,如果现在就让我娶妻生子,我恐怕不会觉得有意思。"
  "那么你承认过程比结果重要了?"
  "你说得有道理。"
  秦岭正色道:"跃民,你听好,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因为你寂寞,我也寂寞,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有了更精彩的内容,我会为你祝福,然后说声再见。希望你也能象我一样,让咱们都保持着'在路上'的感觉。"
  "这……我很难回答,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女孩子,很奇特,也很理智。但我要问你,如果若干年后,你我又重逢了呢?"
  秦岭笑了:"到那时,如果我的身边没有更精彩的男人,那么你仍然是个合适的人选,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
  钟跃民仰天大笑道:"秦岭,这场游戏肯定很有意思。"
  第十章(6-10)
  秦岭幽幽地说:"也可能是个很伤感的故事。"
  钟跃民建议道:"那咱们就一起往下编,闹不好能编出一部名著来,好不好?"
  秦岭静静望着对面山梁上的钟跃民,沉默了……
  钟跃民坐在男宿舍的土炕上,拿着一条破裤子仔细数着上面的窟窿,他把手指探出屁股部位的两个洞,正抓耳搔腮地想办法。
  郑桐推门进来。
  钟跃民说:"哎,郑桐,把你的伤湿止疼膏拿出来,我要用。"
  郑桐马上明白他的企图:"你想补裤子?不行,挺好的东西不能让你糟蹋了,再说我也没几贴啦。"
  "我这裤子都露屁股啦,就剩这一条了,总不能让我露着屁股出门吧?"
  "你就露着吧,没人注意你的屁股。"
  "别废话,快拿出来。"
  郑桐无可奈何地说:"我拿出来也不够用,你那裤子上有多少窟窿?干脆把我那件上衣绞了做补丁。"
  "那不是还得缝么,不如粘上去省事。"
  郑桐说:"有了,蒋碧云那儿有胶水,咱把补丁粘上不就行了?"
  "好主意,你去蒋碧云那儿借胶水。"
  "你别什么事都支使我,要去你自己去。"
  钟跃民一瞪眼道:"你没看见我坐在炕上吗?我只穿着条裤衩,我要还有裤子用着这个急么?"
  郑桐无奈地去女宿舍找蒋碧云,蒋碧云正在看书,她听说钟跃民要用胶水粘补丁感到匪夷所思。郑桐解释说钟跃民唯一的一条裤子露了腚,坐在炕上不敢出门。
  蒋碧云奇怪地问:"他怎么搞的?怎么只有一条裤子?"
  郑桐说:"他原先有三条裤子,后来用两条裤子和村里的张宝财换了一条狗,我们把狗吃了"
  "真是胡闹,为了口吃的,连裤子都没的穿了,你的裤子呢?怎么不给钟跃民一条?"
  郑桐很不好意思:"我的裤子也就这一条了,上次和村里的二喜用三条裤子换了一只鸡,钟跃民还骂了我一顿,说我不会做买卖,他两条裤子就换了一条狗,狗比鸡经吃得多……"
  蒋碧云叹了口气说:"你把钟跃民的裤子拿来吧,我来补,你们谁想出的馊主意,拿胶水粘补丁?"
  郑桐跑回男宿舍来告诉钟跃民:"把裤子给我,蒋碧云要给你补。"
  钟跃民迟疑地说:"这不合适吧?蒋碧云是你的主攻目标,我插这么一杠子多不仗义。"
  郑桐无精打采地说:"算了吧,我试过几次,没戏,碰了一鼻子灰,这妞儿整个儿是油盐不进。"
  "那恐怕是你又跟人家耍贫嘴了吧?你这方法不行,得拿出点真诚来,光练嘴哪成?"
  郑桐说:"我他妈累啦,从此以后不动邪念了。"
  "别灰心,我帮你想想办法。"
  "你?你能想出什么招儿来?"
  "这你就别管了,现在,把裤子送过去,下面的事看我的。"
  这两天又轮到蒋碧云做饭,她把笼屉放在蒸锅上,然后坐在灶前往灶洞里塞柴禾。
  钟跃民穿着补好的裤子走进伙房∶"蒋碧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幸亏你帮忙,不然我就没法出门了。"
  蒋碧云说:"别客气,互相帮点儿忙算什么?你们以后少干点荒唐事就行了,别为了两口吃的弄得连裤子都没有。"
  钟跃民诚恳地说:"是啊,这些天我们深刻地反省了自己,都觉得这么混下去不是办法,那叫颓废,年轻人还是得有点儿抱负,要抓紧时间学点东西,将来干一番事业。"
  蒋碧云惊奇地看着钟跃民说:"哟,这话可不象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正经了?你们不想当流氓了?"
  钟跃民显得很羞涩:"改邪归正了,从此洗心革面,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向你透露一个秘密,你可要保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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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吧,我保密。"
  "我们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大伙拜郑桐为师,每天给我们讲段历史。"
  蒋碧云不相相信地问:"郑桐?他能讲历史?不会吧?他除了瞎贫,还能干什么?"
  "这是你不了解他,他可是知识分子出身,从小学习就是尖子,学问大啦,他一给我们讲课,我们都听傻了。"
  蒋碧云笑了:"你就替他吹吧,我就不相信郑桐有什么学问。"
  "你要不信,可以去听听,不过这家伙有点深藏不露,不大喜欢卖弄,你要在一旁听,他可能就不讲了,这样吧,晚上等我们熄了灯,你可以在门外听听,我们的学习小组都是睡觉前开课,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把我给卖了。"
  蒋碧云半信半疑:"好,我就去听听,看看这家伙能讲出什么来。"
  郑桐挑着水桶从井台上回来。钟跃民把他堵在知青点的院门口:"过来,有事要和你说。"
  郑桐说:"你找我没好事,快说,今天轮到我挑水,还差两趟呢。"
  "赶快回去,把咱那本《中国通史》看一章,我那天和你定的计划,今晚开始实行。"
  "我操,你还真打算让我冒充老师?我还以为说说就算了,那本《中国通史》我根本没看,讲什么呀?"
  "咱们不是聊过'文景之治'吗?今天就讲西汉,你先回复习一下,到时候我配合你,总之,我们的问题提得越无知,越显出你有学问。""那我回去看看书,你帮我把水缸挑满。"
  钟跃民不情愿地接过水桶骂道:"你小子还真拿起老师架子来啦?我他妈管出主意,还得管挑水?"
  蒋碧云听了钟跃民的一番忏悔,实在是弄不清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到了晚上,她决定去听听郑桐讲课。
  蒋碧云悄悄走到男宿舍门外,仔细倾听着里面的谈话。
  郑桐的声音很大:"刚才我给你们讲的这段历史叫'文景之治',按照史学家的观点,'文景之治'是中国封建社会出现的第一个太平盛世,由于皇帝采用了休生养息,减轻徭赋的国策,使国力迅速强盛……"
  钟跃民问:"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郑桐谦虚地说:"别叫我老师,咱们共同探讨问题嘛。"
  "老师,大伙不是早商量好了么?上课的时候必须称老师,咱们既然学文化,就得讲点师道尊严。"
  男知青们附和着:"郑老师,你就别谦虚了。"
  "谁有知识谁就是老师。"
  钟跃民说:"老师,我的问题是,到底是唐朝在先还是汉朝在先?"
  "哎呀,钟跃民,你简直太无知了,西汉刘邦建朝在公元前202年,唐朝建朝是公元618年,这中间差着800多年,你说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老师,那三国呢?三国总该是汉朝之前吧?刘备姓刘,刘邦也姓刘,他俩是什么关系?刘邦是刘备的儿子么?"
  郑桐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钟跃民呀,你除会打架拍婆子还会什么?怎么历史知识这样贫乏?提的问题简直可笑,三国时期是东汉以后,和刘邦建西汉差着将近四百年,你怎么整个一文盲的水平?"
  钟跃民惭愧地说:"是呀,自从六六年开始,我就再也没看过书,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就别说历史了,真他妈丢份儿。"
  郑桐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看清这路子了,文化知识到什么时候都有用,人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你们看看钟跃民,小伙子往那儿一站,也算是仪表堂堂吧?可相貌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脑袋浆糊?说句不好听的,照这么下去,将来连个老婆都找不着,谁要你这个文盲?"
  蒋碧云捂住嘴偷偷地笑了,她转身离去。
  曹刚是负责对外观察的,他马上报告:"跃民,她走了。"
  钟跃民如释重负:"走啦?下课、下课,郑桐,你小子还真端起老师的架子来啦?还真把我们当文盲啦?你他妈找抽呢是不是?"
  郑桐说:"哥几个,我还真讲上瘾了,肚子里的货还没倒空呢,我给你们讲完好不好?"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找个凉快地呆会儿去,哥几个要睡觉了,没功夫听你闲扯淡"
  陕北的农村基本没有时间概念,人们的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据天色,真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每天最热闹的时候是晚饭前后,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都端着碗走出自家窑洞,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边喝粥一边扯着家长里短。
  钟跃民也经常端着碗和村民们蹲在一起闲扯,他发现自己和农民们之间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农民们喜欢谈论村里的新闻,在钟跃民看来,这些新闻很乏味,无非是李家的汉子睡了张家的婆姨,王家的两兄弟和一个常家的寡妇明铺暗盖,而那寡妇的孩子长得又象村里一个姓赵的光棍儿。
  村民们大多数是文盲,村里学历最高的是现任会计张金锁,他是高小毕业,几年前是村里民办小学的校长兼教师,村里略识几个字的人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后来学校终于办不下去了,因为村里无力再供养民办教师,一个壮劳力的工分每天才合五分钱,哪养得起闲人,村民们坚持认为民办教师是闲人,娃们认识锄把子就行了,认字有什么用?村支书常贵认为,张金锁既然是"知识分子",就该给出路,学校不办了,就让他改行当了会计,这体现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在如此贫困恶劣的生存状态下,村民们却很少愁眉苦脸,他们始终很乐观,他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是饮食男女。在饮食方面,由于他们没见过更好的食品,所以坚持认为酸汤饺子和油泼辣子是天下最美味的食品,如果有人提出世上还有很多更好吃的东西,那大家会一致认为此人太没见过世面,这驴日的八成是没吃过酸汤饺子,才在这儿胡咧咧
  除了谈论吃,余下的话题自然是男女之事了,谈论这类话题时,大家往往很兴奋,气氛也很热烈,真正是畅所欲言,很有民主意味。有一次村里的常守财从县城走亲戚回来,带回一张宣传画,上面是毛主席身穿绿军装在招手,老人家站在一圈儿类似佛光的光环里,光环下面是一群穿着各种稀奇古怪服装,不同肤色的外国人,他们人手一本红宝书在欢呼着什么,光环上面是一行字∶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村民们第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黑人和白人,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大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题目是白人和黑人交配,生出的娃应该是什么色儿。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天,最后支书常贵一锤定音∶"是黑白花花的。"其理论根据是黑猪和白猪交配,生出的猪娃子就是花花的村民们都说,到底是支书,见多识广有学问。
  只有前民办教师张金锁嗤之以鼻,他说∶"你拿一桶白灰浆和一桶墨汁对在一起搅匀了,就是那种色儿。"
  村民们对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问郑桐,因为他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郑桐却极不负责任地信口蒙人∶"脑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脚是白的。"村民们认为这个结论很有道理,因为有一种马就是这样,浑身都是黑的,惟独四个蹄子是雪白的,这叫"四蹄踏雪"
  知青们来了以后,村民们都对知青有了一种固定的看法,他们认为知青们在北京都住在皇上的金銮殿里,每顿饭都吃饺子,钱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里的钞票都长了毛,还经常劝钟跃民趁农闲时回去看看,顺便把长了毛的票子摊开晒一晒。钟跃民解释说,自己连见也没见过这么多票子,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村民们根本不信,反而认为他不实在,是怕人向他借钱。村里唯一出过远门的人是张金锁,他在很多年以前去过省城西安,据他说,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汤饺子就是羊肉泡馍,省城尚且如此,更何况北京了。钟跃民有口难辩,只好默认了自己有一箱长了毛的票子。
  村民们的时间表很准,只要天一黑,马上上炕睡觉,村里没有通电,又没几户人买得起煤油点灯,再说点灯也毫无意义,庄稼人不读书看报,点灯干什么?这时的石川村变得静悄悄的,除了几声狗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精力旺盛的汉子们睡不着觉,便和婆姨们没完没了地折腾,不折腾个精疲力尽不算完。村里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这个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的无聊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知青们也同样点不起油灯,郑桐的手电筒只剩下两个电池了,平时轻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们只好躺在炕上聊天,时间长了,该聊的都聊完了,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大家只好睁着眼睛想心事,经常是两三个小时都没人吭一声,往往到了半夜,某个人起来解手,这时所有人都爬起来了,大家才发现谁也没有睡着。
  从白店村回来以后,钟跃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窑顶。秦岭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简直挥之不去,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和他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故事。秦岭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他,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为秦岭漂亮的容貌。总之,钟跃民喜欢这个女孩子。
  钟跃民对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亲就很漂亮,难怪他老爹在母亲去世后鳏居多年,钟跃民认为他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把老爹的品味给吊高了。当然,周晓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为她漂亮,钟跃民才懒得在冰场上向她献殷勤,平心而论,那不过是钟跃民的一种虚荣心,因为在冰场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是挺露脸的,要是正二八经地谈恋爱,就有点儿可笑了,钟跃民还没玩够呢,他可不想让哪个妞儿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说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周晓白一认真,钟跃民就有点儿怕了。他愤愤地想,如今的小妞儿们怎么都这样,要不就把你当成流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说哭着喊着非把这辈子交给你,太极端了,弄得男人们简直没有安全感。
  此时周晓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真有点儿雾里看花的感觉,她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钟跃民承认自己还是挺喜欢她的,问题是周晓白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根本够不着,既然命运把他抛在穷乡僻壤,他就该认命。
  钟跃民琢磨,要是他写信告诉周晓白,装做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两人的地位太悬殊,他不愿耽误对方的前途,这样恐怕显得太虚伪,肯定会招骂,人家都没嫌你,你自己装什么孙子?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爱上了别人,如此一来,性质便发生了变化,不是怕钟跃民耽误了周晓白的前途,而是怕周晓白耽误了钟跃民的前途。钟跃民深知恋爱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献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绝症,于是很高尚地向恋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愿意耽误了她。那你放心,她非哭着喊着和你终身相伴不可,你等于给她提供了一个表现高尚情操的机会。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钟跃民要明白地告诉周晓白,希望她不要耽误了钟跃民的美好前途,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至于周晓白会怎么想,钟跃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这好比中国古典小说里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一样,穷书生拒绝了富家小姐的爱情,形象会更高大,这叫富贵不能淫,人穷志不穷。
  钟跃民突然想起前几天收到周晓白寄来的二十元汇款,不禁有些恐慌起来,他决定还是早些向周晓白讲明了好,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这份人情,再有那么几次汇款,他就被套住了,不然就有骗子之嫌。其实那笔钱被郑桐买了猪肉,知青们改善了几天伙食,大伙吃了喝了,这人情债却要钟跃民一个人来还,凭什么?他就是再有献身精神也不干,没这么个献身法儿的。
  钟跃民翻身起来找出纸笔,准备给周晓白写信。郑桐也没睡着,见钟跃民又在使他的手电筒,便不满地嘲讽道∶"又准备给哪个妞儿写信呀?可别把信放错了信封。"
  钟跃民踹了他一脚说∶"都怨你这孙子……"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砸门。钟跃民没好气地喊∶"谁呀?轻点儿砸行不行?"
  门外传来羊倌杜老汉的声音∶"跃民,跃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钟跃民和郑桐一听就蹦了起来,两人穿上衣服冲出窑洞,见杜老汉站在院子里浑身哆嗦,说话也语无伦次∶"跃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滚,说是肚子疼,这可咋办那?你们知青有学问,帮我拿拿主意。"
  钟跃民让郑桐去通知常贵,自己跟杜老汉去看憨娃,他一进杜家窑洞就看见憨娃哀号着在土炕上打滚,孩子的脸色煞白,脸上全是汗。钟跃民慌得抱住憨娃连声喊∶"憨娃,你睁眼看看,我是你跃民哥。"
  憨娃睁开眼,声音很微弱∶"跃民哥,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钟跃民给他擦着汗说∶"憨娃,你再忍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郑桐带着常贵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常发勿匆赶来。常发是常贵的本家侄子,曾在县里办的医疗短训班学习过两个月,回村就成了赤脚医生。据说他的医疗箱里只有三种药品,碘酒,红汞药水和止痛片。他只会摆弄这三样东西,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一次村里的母猪生崽,常发也真事儿似的背着药箱赶去了,当时母猪已经生完了猪崽正在休息,常发愣说怕母猪感染,硬是用碘酒对付母猪的屁股,母猪没命地嚎叫起来,村民们都以为是在杀猪,常发用完了碘酒还意犹未尽,临走又用红汞药水把母猪的屁股染得红艳艳的。
  常发进了窑洞先给憨娃吃了两片止痛片,然后就搓着手不知该干点儿什么了。
  钟跃民怒道∶"常发,你倒是看看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啊。"
  常发蹲在地上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了凉吧。"
  钟跃民破口大骂∶"放屁,受凉会疼成这样?你是他妈什么狗屁医生?"
  常贵忙打圆场∶"跃民,村里的大车昨天到县里拉肥去了,要去看病只能找人抬了,公社卫生院离咱村有三十多里,现在黑灯瞎火的没法走,要不明早再去?让憨娃再忍一宿。"
  钟跃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人命关天的事,还等得到明天早上?现在就走,背也要把孩子背到卫生院,常支书,我和郑桐先走,你再找几个人去追我们。"
  钟跃民顾不上回去穿衣服,背起憨娃就走,郑桐打着手电追上去。
  钟跃民和郑桐算是领教了在漆黑一团的旷野里走夜路的滋味,郑桐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耗尽了,电筒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两人轮换着背憨娃,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郑桐一不留神,一头栽进了路旁的土沟,眼镜也摔掉了,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镜,骂骂咧咧地追上钟跃民
  憨娃的脑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随着他的身体无力地晃动着。钟跃民安慰着∶"憨娃,你觉得咋样?再忍会儿,咱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声音断断续续∶"跃民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又找着两个老鼠洞……在咱村的后沟里,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还给你烧肉吃……"
  钟跃民听得辛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烧的肉真好吃……"
  郑桐在一边听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骂起来∶"我操***,这是什么鬼地方?看个病还得连夜走几十里,这不是耽误事儿么?农民的命就这么贱?我操……"
  憨娃似乎在梦呓∶"跃民哥,你吃过酸汤饺子么?"
  "没吃过,北京好象没有。"
  憨娃说∶"我也没吃过,我爷爷吃过,他说可好吃了,比烧肉还好吃……"
  钟跃民努力忍住泪说∶"憨娃,哥向你保证,等你病好了,哥带你到县城去吃酸汤饺子,咱敞开肚子吃。"
  憨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尝一口就行,咱没钱呀……"
  钟跃民说∶"谁说咱没钱?咱有的是钱,你放心,哥保证让你吃够了。"
  憨娃说∶"跃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觉了……"
  钟跃民说∶"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这时杜老汉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追了上来,有人替换了钟跃民。
  钟跃民安慰杜老汉说∶"憨娃说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现在让他睡一会儿。"
  杜老汉说∶"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咱就回去吧,公社卫生院要花钱哩。"
  郑桐怒道∶"你这老头儿真够呛,这孩子是不是你孙子?是拣来的?你以为肚子不疼了就没事了,都走到这儿了,你又怕花钱,我真怀疑这孩子是你拐来的。"
  杜老汉小声说∶"咱不是没钱么。"
  钟跃民说∶"没钱他也得给咱看病,卫生院要敢不给咱治,我就带人砸了它。"
  三十多里的夜路,他们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等赶到公社卫生院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钟跃民疲惫不堪地把憨娃抱进急诊室,值班医生还在值班室里睡觉,大家上去敲门,医生披着衣服出来没好气地呵斥道∶"有这样砸门的吗?就象抄家似的。"
  钟跃民一瞪眼∶"哪儿这么多废话?赶快给孩子检查。"
  医生一听口音就知道碰见插队知青了,他知道这些人不好惹,马上闭了嘴开始做检查。他刚把听诊器放在憨娃的胸口上,突然象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手,他抬头问道∶"这孩子已经死了,你们怎么才送来?"
  钟跃民顿时如遭雷击,他没有心理准备,怎么也不能相信,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消失了,两个小时之前,憨娃还告诉他老鼠洞的秘密,这孩子生怕别人知道捷足先登,他只把秘密告诉他最信任的人,可就一转眼,这孩子就永远地走了,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和死亡只是咫尺之遥。
  杜老汉神色木然地蹲在地上,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也许他对生活中的苦难已经习惯了。
  可钟跃民却受不了了,他无法想象,生活竟然还有如此残酷的一面,他一把抱起憨娃的尸体禁不住嚎啕起来……
  憨娃死于急性阑尾炎,如果治疗及时,他本不该死。钟跃民忘不了这个孩子,也忘不了那被烧得黑乎乎的老鼠肉。
  周晓白很长时间没有收到钟跃民的信了,她心里不时地感到一种烦躁,什么都干不下去。前几天她看护一个重病号,吊瓶里的药液已经滴光了,病人出现了回血,她盯着吊瓶却视而不见,要不是别人发现了情况,那天非出事故不可。她很想找人倾诉一下,不然自己会发疯的在这个医院里,能和她交流内心秘密的只有罗芸一个,她打算去药剂室找罗芸聊聊天。可当她看到罗芸时,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罗芸这些日子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
  罗芸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见周晓白推门进来,她慌乱地把信纸藏到抽屉里。
  周晓白伸出手:"干吗鬼鬼祟祟的,你心里有鬼,老老实实给我拿出来,我要检查检查。"
  罗芸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写思想汇报呢。"
  "撒谎,写思想汇报你藏什么,我发现你最近一到星期天就请假,行踪诡密,你给我坦白交待,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罗芸向门外看看说:"嘘,小声点儿,你想要我命呀,让教导员知道了还了得,我坦白,我写情书呢,行了吧。"
  "这就得了,你不用说,我知道是谁了。"
  罗芸笑了:"我知道瞒不过你,你这个人鬼精鬼精的。"
  周晓白说:"上次有人把袁军诓来我就明白了,真没看出来,你还真是诡计多端,谁教你的?"
  罗芸马上倒打一耙:"你呀,要不是你先和钟跃民这些坏小子混到一起,我怎么会被拉下水,都是和你学的。"
  "你接着往下交待,你们都到什么程度了?"
  "一般接触呗。"
  "我不信,我问你,接吻了没有?谁先主动的?"
  罗芸的脸红了:"晓白,你胡说什么那。"
  周晓白不依不饶地追问:"哟,还知道害臊呢,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做什么了?你少诈我,你和钟跃民接过吻吗?"
  周晓白大大方方地说:"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认识他不到一个月就接吻了,为我爱的人,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才不象某些人似的,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哼,假正经。"
  罗芸跳起来向周晓白冲去:"你给我闭嘴,不知害臊的家伙……"
  袁军对自已的魅力从不抱任何幻想,他长这么大还没和哪个女孩子交过朋友,虽然也在街头追逐女孩子,但多半儿是出于起哄,也从来没成功过,上次甚至被抓进了派出所,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冤得慌。钟跃民曾经刻薄地评论过袁军∶如果哪天事情倒过来了,那肯定有热闹看,譬如袁军在大街上碰见一个妞儿嘻皮笑脸地凑上来调戏他,你们猜袁军会怎么样?这小子八成是当场被吓得尿了裤子,他哪受过这种刺激?此话虽刻薄,但基本上是事实,袁军的确不擅此道。那天罗芸委婉地向他表达了爱意,他一时没反映过来,等他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还真有点儿天上掉下馅儿饼的感觉。他弄不清罗芸为什么会看上自己,他把自己身上的全部优点都拿出来分析了一番,还是感到缺乏底气。
  袁军认为罗芸的相貌虽然比不上周晓白,但也属于中等偏上水平,既然是自己撞上门来,他便没有理由拒绝,军营生活如此枯燥,有个女朋友当然也不错,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他连想都不去想,未来的事太遥远了。
  袁军和罗芸相处的时候,总是很被动,他不知不觉地受到罗芸的控制。连队的训练任务很重,有时还要参加助民劳动,根本不能保证每个星期天都能放假。但罗芸在医院里的空余时间却很充足,她要求袁军最好每个星期天都来和她见上一面,当袁军感到为难时,她又不失时机地点拨他打着父亲老战友的旗号,以各种理由向连里请假,反正军部司政后机关里到处是袁北光的老战友。袁军每次去军部大院都要拜见一位首长,说是父亲来信要他登门问候一下叔叔阿姨,首长和夫人自然很高兴,拉住袁军问寒问暖地很亲热,这时袁军就开始提要求了,说连队里总是不太相信他的话,请假时指导员要再三盘问,为了使连里放心,还要麻烦叔叔给我们指导员打个电话证实一下。军里的首长哪里认识一个连队指导员,他们往往一个电话就打到坦克团的团长或政委那里,说你们团的袁军在我家里,我替他请个假。团长和政委哪敢说半个不字,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儿。袁军见目的已达到,便起身告辞,声称还要去看别的叔叔阿姨,等他出了门就一溜烟儿地窜到了公共汽车站,那是他和罗芸约好的地点,他们每次约会都选在城里的电影院,那里遇见熟人的机率不高。
  周晓白终于盼到了钟跃民的来信,她兴奋得难以自抑,揣起信就跑,一直跑到医院疗养区的花园里,才坐在长椅上拆开钟跃民的信。
  钟跃民的信不长,只有薄薄的一页信纸,周晓白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很不满了,这个人也太惜墨如金了,好不容易写封信,就这么一张纸。不过尽管信很短,周晓白也很知足了,这证明钟跃民还想着她。
  谁知她刚看了两行,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晓白∶
  实在对不起,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再等我了,其实,从你入伍的那天起,你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我知道,我们早晚会有分手的那一天,我想,长痛不如短痛,好在时间还不长,我不想瞒你,我爱上了别人,你知道,陕北的生活很苦,我们粮食很少,整天都在为吃饭而操心,严酷的现实使我变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希望有人能和我相依为命,在精神上互相支撑……
  周晓白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信纸上,她感到太突然了,简直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我不想说什么怕耽误你的话,因为那是很虚伪的,实际上,我是怕你耽误了我,在这贫瘠的黄土高原上,人们似乎看不到什么前途,对于未来我从不做什么设想,眼前能吃饱肚子,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你很难想象他会忠实于爱情,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请忘了我吧,对不起,再一次向你说对不起。
  周晓白猛地扬起脸,泪流满面地大叫一声:"钟跃民,你这个混蛋……"她用双手捂住脸,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起来。
  罗芸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周晓白正在女兵宿舍里收拾衣物,她把一些物品胡乱地塞进手提箱里,拚命地往下按箱子盖,明明是东西太多,箱子盖不上,她却视而不见,狠狠地和手提箱较劲。
  罗芸匆匆推门进来:"晓白,你要干什么?"
  周晓白狠命地压着箱子说:"我要去陕北,我要当面去问问他,他不能这样不负责任。"
  罗芸说:"你疯了?领导不会批你假。"
  周晓白任性地说:"不批假我也要走。"
  "你这是开小差,是逃兵,你考虑到后果了吗?"
  周晓白猛地把一身军装扔到墙角喊道:"我要求复员总可以吧?这兵我不当了还不行。"
  罗芸也急了,她不顾一切地抢过衣箱大喊:"晓白,你冷静点儿,为一个钟跃民不值得,你会毁了自己,千万别这样,我求你啦。"
  周晓白呆呆地望着罗芸,突然身子软下来,罗芸一把抱住她。
  周晓白凄厉地叫了一声:"罗芸,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就是这个结果,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她倾刻间泪飞如雨,失声痛哭。
  罗芸把钟跃民的恶劣行径告诉袁军时,袁军却一声不吭,罗芸大为恼火。
  那是在一条小河边,河两岸林木掩映,坡岸上绿草如茵,浓荫蔽日,这也是他们经常幽会的地方。
  袁军和罗芸身穿便衣斜躺在坡岸上,袁军头枕双手,眼睛望着天空。
  罗芸把头倚在袁军的肘弯里说∶"你该给钟跃民这混蛋写封信,好好骂他一顿,太坑人了。"
  "我凭什么骂他,我们是哥们儿。"
  罗芸坐了起来:"哼,你看看你的哥们儿都是些什么人?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是呀,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们女人应该联合起来,谁也别搭理男人,就没这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了。"
  罗芸怒气冲冲地看着袁军:"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好象无所谓似的?"
  袁军若无其事地说:"这算什么大事?天又没塌下来,钟跃民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让周晓白缓缓气儿,过些日子再找一个就是了。"
  罗芸一听这话便气得要命:"你说得轻巧,感情是能随便伤害的么?一个女人要是感情上受到伤害,恐怕一辈子都缓不过来。"
  "没那么严重吧,我听说初恋的成功率还不到百分之五,这很正常,人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袁军,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你的心里话吧?"
  "你看,你看,我说你哪儿来这么大的义愤呀,物伤其类,把自己也搁进去了,要是看电影,你看着看着动了感情,把自己也投入了,这就麻烦了,比如说,看见黄世仁侮辱喜儿,于是你就把自己当成了喜儿……"
  罗芸狠狠拧了袁军一把:"少跟我臭贫,以后你要是敢对不起我,看我不杀了你。"
  袁军看了罗芸一眼,大发感慨道:"你们女人一到这会儿,就露出了狰狞面目,让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就好。"
  袁军问:"周晓白最近怎么样?"
  罗芸说:"大病了一场,发烧到40度,要不是因为病倒了,她真敢开小差跑到陕北去,她心里还放不下钟跃民。"
  袁军由衷地叹道∶"谈恋爱真是件累活儿,我算明白了,女人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罗芸说:"你能有这种认识,说明你的头脑还算清醒,世上没有占了便宜就走的事。"
  袁军沉默了。
  石川村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一截旧铁轨,每天出工的时候支书常贵就敲打铁轨,算是出工哨
  随着敲打铁轨的声音,村民和知青们慢吞吞地陆续来到村口。
  郑桐边走边兴奋地告诉钟跃民∶"跃民,你那主意真是高招儿,蒋碧云这些天一见了我,眼神儿都不对了。"
  钟跃民问:"什么眼神儿?"
  "温柔啊,绝对温柔,哥们儿,实在对不起,为了巩固战果,我只好拿你当牺牲品,在蒋碧云那儿把你数落了一顿。"
  钟跃民警惕地问:"你他妈又说我坏话了吧?是不是把我形容成恶贯满盈的流氓?"
  "倒没那么严重,不过是说你这个人责任心差了点儿,见一个爱一个,就象狗熊掰棒子,掰一个扔一个,在你不长的掰棒子生涯中,已经扔了七八个了。"
  "我操,你诽谤得有点儿过头儿了,我有这本事么?"
  郑桐推心置腹地说:"为了哥们儿的终身大事,你就担点儿恶名吧,我总不能把你夸成一朵花儿似的,那还有我什么事呀?"
  钟跃民点点头说:"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流氓的恶名我担了,收工回来你把我的脏衣服洗洗,我明天还等着穿呢。"
  郑桐抗议道:"凭什么让我洗?我还要备课呢。"
  "狗屁,谁还听你的课?你倒讲上瘾了?我为你担了这么大恶名,你替我洗件衣服算什么?你要敢不洗,可要注意后果。"
  郑桐立刻软了:"真是赤裸裸的威胁,行,我洗。你还别说,这些天我看《中国通史》还真看上了瘾,我打算再找点儿其它历史书,好好攻读一下,我计划用两年时间通读《二十四史》。"
  "我的天,你哪来这么大动力?"
  郑桐严肃地说:"爱情呀。"
  钟跃民大笑:"哎哟,还跟真的似的,你可别吓着我。"
  常贵在村口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训斥着众人:"人都来齐了没有?怎么还缺人?一到给队里干活,就磨磨蹭蹭,过去给自家自留地干活,不用人催,屁股上象安了马达,停都停不住,跃民来了没有?"
  钟跃民答道:"支书,我来了。"
  常贵派起活儿来:"小钟,今天我派你个美差,县城里咱村包的那几个厕所该掏了,你带蒋碧云去把粪掏回来,千万别撒了,咱村的菜园子全靠它啦,这可是宝贝。"
  钟跃民泄气地说:"支书,我当是什么美差?闹了半天是掏粪,这算什么美差?"
  "你这娃真不知好歹,那点儿粪一会儿就掏完,你们还能逛逛县城,这活儿可是记满分,你要不想去我可换人了。"
  钟跃民立刻改变了主意:"那我去,不就是掏粪么?这脏活儿让别人去多不合适,蒋碧云,你要嫌脏就让郑桐去,别不好意思,谁让我们是男的呢。"
  蒋碧云说:"既然你们觉悟都这么高,也别显着我落后,我也去吧。"
  郑桐摇摇头说:"看看,这些人里没傻子,一听说能逛县城,比当年在北京逛王府井还高兴,别说掏粪,吃粪都干啦。"
  蒋碧云把一个土筐扣在郑桐头上:"郑桐,闭上你的臭嘴。"
  钟跃民似乎想起了什么:"支书,让郑桐也去吧,蒋碧云干活儿不行,到时候活儿都让我一人干,我不就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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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碧云瞪着他不满地说:"钟跃民,谁干活儿不行?你怎么净跟我们女的斤斤计较。"
  钟跃民显得很自私:"这年头儿,谁顾谁呀?支书,让郑桐去吧。"
  常贵无奈地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呀,干点儿活儿事就这么多事,郑桐,你也去。"
  郑桐就等这句呢,他马上大声道:"是,支书,保证完成任务。"
  蒋碧云哪里知道这两个家伙在算计她,她不依不饶地冲着钟跃民发火:"钟跃民,我算认识你了,你可真够自私的。"
  钟跃民不为所动:"那当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村里唯一的两头骡子拉着粪车在乡村土路上跑着,郑桐和蒋碧云分坐在两边的车辕上,钟跃民坐在侧面,车轮在土道上卷起漫天黄尘,粪车冲上山峁,四处望去,黄土高原的山川地貌尽收眼底。
  钟跃民扯着嗓子吼出《信天游》
  羊肚肚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容易,
  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话话,
  就招一招手
  ……
  郑桐没话找话地说:"蒋碧云,你听跃民唱得挺够味儿的吧?"
  蒋碧云一撇嘴道:"一般,一听就是城里人唱的,缺点儿黄土味儿,跃民,你是不是跟秦岭学的?"
  钟跃民说:"秦岭是谁呀?不认识,我这是跟羊倌杜老汉学的。"
  "哟,为了秦岭,把女朋友都甩了,这会儿又装不认识了?"
  "我说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太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好不好?今天大家难得出来逛逛,聊点高兴的事成吗?"
  蒋碧云说:"鬼才管你的私事,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郑桐,你的历史课还在讲吗?"
  "嗯,刚讲到两晋南北朝,给他们讲课太费劲,都嫌历史课太枯燥,我只好加一些历史典故活跃一下气氛,比方说到两晋,我就给他们讲讲石崇斗富,绿珠坠楼的故事,凭心而论,钟跃民学得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附和道:"是啊,我觉得多学点儿知识没坏处,还是郑桐有心眼儿,我们这些人胡打胡闹时,他在家偷偷看书学习,还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当时我真想揍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他对。"
  郑桐说:"人要有远见,这世道不能总这样,知识早晚能派上用场。"
  钟跃民恭敬地说:"是,你说得有理,我觉得你真能当我老师了。"
  郑桐显得很谦虚:"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我不过是比你们多看了几本书罢了,咱们还是共同探讨吧。"
  蒋碧云疑惑地看着他俩:"我总觉得钟跃民最近有点儿不对头,就凭他会老老实实认别人当老师?他服过谁呀?别是憋什么坏主意呢。"
  钟跃民做出真诚状:"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郑桐当我老师我可没觉着丢份儿,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也算是家学渊源,我当当学生怎么啦?郑桐,我不怕别人讽刺挖苦,给你当学生我当定了。"
  蒋碧云盯着他说:"钟跃民,你这都是真的假的?我怎么老觉得你老谋深算地在攒坏水呢。"
  "那是你缺乏真诚,总把生活看得漆黑一团,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这是你的偏见。"
  郑桐说:"跃民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混是混了一些,但基本还是懂道理的,为人也比较真诚,至少在学习这方面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咬牙切齿地说:"郑桐啊,这么多日子了,你总算说了我点儿好话,真他妈感动死我啦。"
  蒋碧云批评道:"你看,说着说着嘴里又不干不净了。"
  郑桐从不放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他就这样,一高兴就爱骂人,都是他爸教的。"
  钟跃民欲发作又忍住:"得,是我爸教的,他就没教过我好。"
  郑桐说:"不说他了,咱们唱歌,蒋碧云,你看过电影《花儿朵朵》么?会唱那首插曲吗?"
  "当然会。"
  郑桐和蒋碧云大声唱起来: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你看那满山遍野处处春光,
  青山点头河水笑,
  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
  钟跃民掏出烟袋点燃一锅烟恶狠狠地望着郑桐,心里琢磨着到了晚上回宿舍该怎么收拾他。这狗东西,他在心里骂道。他深信,这会儿要是蒋碧云和他同时挂在悬崖边儿上,郑桐这小子肯定毫不犹豫地先把蒋碧云拽上来,万一这会儿钟跃民松了手掉下去,那也只好活该了,哥们儿义气一到了这会儿就不灵了。
  钟跃民等人在县城里掏完厕所,郑桐这小子连声招乎都没打,就带着蒋碧云逛市场去了。钟跃民想起该去县委知青办看看马贵平,自从上次马贵平去村里看他以后,钟跃民还没来过县城。
  他这样想着走进县委大院。
  马贵平正在办公室伏在桌上写东西,钟跃民亲热地叫了声马叔叔。
  马贵平抬头惊喜地说:"是跃民呀。"
  钟跃民说:"队里派我来县城干活儿,我顺便来看看您。"
  马贵平拍拍钟跃民的肩膀:"好小子,还记得你马叔叔,还算有良心,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派人找你去呢。"
  钟跃民问:"有事吗?"
  马贵平说:"好事,天大的好事……"
  马贵平把钟跃民按坐下,又忙着拿暖瓶倒开水:"没吃饭吧?等一会儿食堂才开门,你先坐一会儿。"
  "马叔叔,到底是什么事?"
  马贵平说:"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碰巧部队来接兵的副团长是我的老战友,他刚当兵时我是他的班长,多少年没见了,这家伙如今都是副团长了,我把你的事和他说了,他二话没说,一拍胸脯说这事我包了,老师长的儿子要当兵,咱还能不管?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可我爸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呢,部队政审怎么办?"
  马贵平说:"这你不用管,我们自有办法,这是你马叔叔第一次走后门儿,不过,为了我老首长的儿子,这个后门儿我还非走不可。"
  钟跃民感到很突然,他根本没有想到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他猛然想起秦岭,她怎么办?钟跃民感到很踌躇,他试探地问:"可是……马叔叔,我还有个女朋友呢,她能和我一起走吗?"
  马贵平说:"嗯,你小子才多大?就交女朋友了?告诉你,你就是碰上个仙女,这会儿也顾不上了,我只能管你一个。"
  "那我也得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啊。"
  "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就住在我家里,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好办?这是走后门,是违反原则的事,何况这次是C军招兵,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队,多少人想去都去不成,机会难得呀"
  钟跃民站了起来:"马叔叔,谢谢您为我的事操心,可我不想当兵了,我还是当农民算了。"
  马贵平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吼起来:"你敢!你爸爸英雄了一辈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熊儿子来?为个女人就放弃前程?你听着,你是个男子汉,不是个娘们儿,军队里是男人建功立业的地方,你应该去当兵,不管你将来要做什么,当几年兵绝对没有坏处,钟山岳的儿子就该是条汉子,就不能给他丢脸,要是为了儿女情长就自毁前程,你就不是钟山岳的儿子,我也没你这个侄子。"
  钟跃民浑身一震,慢慢地坐下。
  "你给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没有?"
  钟跃民低声说:"明白了,我去,可我一定要向她告个别,您一定要答应我。"
  马贵平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情种,好吧,快去快回,记住,对别人说你父亲得了重病,你要赶回北京看望父亲,记住啦。"
  钟跃民站起来:"记住啦,我走了,马叔叔。"
  钟跃民爬上石川村的后山梁,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山梁。
  秦岭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她向钟跃民招招手:"跃民,我今天可没有迟到啊。"
  钟跃民呆呆地望着秦岭,他不知该怎么样开口,嘴唇动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秦岭关切地问:"跃民,你怎么啦?"
  钟跃民还是没有说话。
  秦岭平静地看着他说:"你有心事?和我说说好吗?你不是拿我当朋友吗?"
  钟跃民艰难地说:"秦岭,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秦岭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早晚会走,我该向你祝贺呀。"
  "我会回来找你的。"
  "别这样,跃民,你有你的路要走。"
  钟跃民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呢?会给我回信吗?"
  秦岭沉默了。
  钟跃民固执地追问:"秦岭,我在等你回答,你会回信吗?"
  秦岭的歌声远远飘来,是那首陕北家喻户晓的《走西口》。钟跃民心中一震,竟有些发痴了……
  天下黄河,唯富一套。以银川为中心的河套、宁夏地区,自古富庶,因为盛产大米,是陕北人心中的淘金宝地,因其地处陕北西部,故称走西口。走西口是陕北影响深远的一个历史现象,反映到陕北民歌中,就诞生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凄婉悱恻的《走西口》,被称为陕北民歌的离情之王,在陕北人心中有着永恒的魅力。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走西口呀,
  小妹妹泪花流。
  ……
  秦岭的歌声真使钟跃民柔肠百转,歌声在苍凉的黄土沟壑间飘零……钟跃民觉得一阵恍惚,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要失去这个姑娘了。
  秦岭向钟跃民做了个手势∶"跃民,你坐下好吗?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钟跃民平静下来∶"好,要分别了,咱们聊点儿什么?"
  秦岭说∶"还是谈谈音乐吧,跃民,我和你谈过,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我姥姥是我们家乡有名的歌手,我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但我是听着信天游长大的,我以前并不是很喜欢陕北民歌,我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尤其是威尔第和瓦格纳的歌剧。当我来到陕北以后,有一天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黄土凝固成的波浪,寒风卷着漫天的黄尘迎面扑来,使人感到窒息,我突然有了一种苍凉感,我脚下是个破碎的黄土高原,千百年的雨水就象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这个黄土高原切割得肢离破碎,让人觉得它已经垂垂老矣,风烛残年。我想,这片破碎的山川大地一定盛载了太多的苦难,它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怎么表达呢?于是信天游就出现了。我突然发现,同样是一首信天游,在舞台上唱出来,我没有什么感觉。可要是站在陕北的山峁上,面对着毛乌素大沙漠吹来的凛冽寒风,这时你唱出的信天游仿佛有了灵魂,有了神韵,你的歌声和泪水仿佛从心灵深处自然地喷涌出来,这时我才明白,任何艺术都应该在它特定的情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永恒的魅力。"
  钟跃民沉默不语,他的情绪很低落。
  秦岭说∶"跃民,能在这穷乡僻壤和你相识,还能和你谈谈音乐,谈谈人生,我挺知足的,我得承认,我还是不够洒脱,尽管我们以前谈论过分别,我也表明过自己对分别的态度,可是我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真舍不得你了,这说明我还没有真正成熟起来,我们还是太年轻,还是有些儿女情长。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你我早晚会分手的。"
  钟跃民终于开口了∶"是啊,尽管你我都不看重结果,可是我们连过程都没开始呢,我总觉得咱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跃民,你是个男人,你要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用你的话说,你不是喜欢玩吗?那么我告诉你,你应该去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了,也许你会遇到很多好玩的事,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游戏所构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你不妨害社会和他人,游戏人生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平庸的生活。"
  钟跃民苦笑一声∶"秦岭,如果能让我选择的话,你猜我现在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秦岭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想把我们交往的过程再延长一些,是吗?"
  "是的,你我住在一个破窑洞里,过一段男耕女织的日子,没饭吃了,我们就唱着信天游去讨饭。"
  秦岭大笑∶"这主意听着挺不错,可惜来不及了,要是你真在乎这个过程,你今天就可以过来,不过我们连个破窑洞都没有。"
  钟跃民惊讶地睁大眼睛∶"秦岭,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跃民,你想要我吗?"
  "想……"
  "那你还等什么?"
  钟跃民冲动地站了起来:"秦岭,我现在就去找你,你在村口等我,你一定要等到我……"
  他转身狂奔而去……
  多年以后,钟跃民还忘不了那次他狂奔夜路的情景,那天夜里,他举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地跑着。他一次次地跌倒,又爬起来继续狂奔,黑暗中他脚下一绊,一头栽进一条深沟,整个身体翻滚着下落,一直滚到沟底,他又挣扎着爬上来。钟跃民的大脑处在一片空白中,他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赶快见到秦岭,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时间,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
  秦岭静静地站在村口打谷场的一棵大槐树下。
  钟跃民在大路上出现了,他脸上被划出道道血痕,衣服被扯得稀烂,他一瘸一拐地跑到秦岭面前,两人默默地对视。
  钟跃民张嘴想说点什么,秦岭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跃民,什么也别说……"
  两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恍惚中钟跃民觉得秦岭滚烫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他迅速地将嘴唇迎上去,两人的舌头缠绕在一起……在这一刹那,钟跃民和秦岭年轻的躯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强大的电流击中,躯体内被压抑的情欲犹如岩浆般地喷涌出来,两人在晕眩中拥抱着跌倒在谷草堆中……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的眼睛,秦岭发出深深的叹息,轻轻闭上眼睛。
  钟跃民的手解开秦岭的衣扣……
  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过程……"
  钟跃民顾不上说话,他急于将自己和秦岭融为一体,黑暗中秦岭雪白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钟跃民似乎感到自己的情欲在一瞬间怦然爆炸,他勇猛地进入了秦岭的身体……秦岭发出一声痛楚的尖叫,双臂猛地抱住钟跃民,手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钟跃民的后背……
  钟跃民没有想到,他的第一次性爱竟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第十一章(1-5)
  侦察一连的活雷锋吴满囤,各怀鬼胎的把兄弟,充满了功利色彩的友谊。张海洋一个漂亮的左勾拳击中满囤的鼻子,一声闷响,满囤鼻腔中喷出的鲜血溅了钟跃民一脸。坑道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股浓烟和尘土涌出坑道口。
  周晓白坐在疗养区花园池塘边的长椅上,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在仔细端详,这是她和钟跃民在北京房山云水洞前的合影,照片上周晓白亲热地挽着钟跃民的胳膊,两人脸上都漾溢着青春的笑容。
  周晓白的视线又模糊起来,她掏出手绢擦着眼泪……她把照片仔细夹进一个笔记本里,抬起头来。
  袁军正站在她面前:"晓白,有人给我带信,说你找我。"
  周晓白露出笑容:"真不好意思,又让你走了五公里,请坐吧,我没什么大事,只想找你聊聊,你可别嫌我烦啊。"
  "哪儿的话?咱们不是朋友吗,别这么客气。"
  周晓白问:"你最近收到钟跃民的信了吗?"
  袁军戒备地说:"你问这些干吗?晓白,你听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了。"
  "袁军,请你回答我,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
  周晓白加重了语气:"你要还拿我当朋友,就告诉我实话,要不然,我就没你这个朋友,你看着办吧。"
  "你别急好不好?我又没说不告诉你,我也是刚刚收到钟跃民的信,他已经离开陕北到C军当兵了,我是怕你伤心,所以跟罗芸也没说。"
  周晓白自言自语地说:"他还真离开陕北了,看来我的感觉没错。"
  袁军小心翼翼地说:"是啊,你还真神了,我前天才收到的信,昨天我们连二排长就和我说,小袁,医院里有个姓周的女兵叫你呢,当时我就愣了,心说这个周晓白简直是个特务,怎么我刚收到信,她就知道了。"
  "这大概是一种心灵感应。"
  "晓白,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别再想他了,何必自寻烦恼呢?"
  周晓白得意地说:"算了?没那么容易,我要他亲口对我说,周晓白,我不爱你了,哼,我看他好意思不好意思,钟跃民,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
  袁军大惊:"怎么,你还打算找他?"
  周晓白哼了一声:"找他还不容易,他去的那支部队,从军长到师长都是我爸的老部下。"
  袁军顿时捶胸顿足:"哎哟,完啦,完啦,我怎么把部队番号告诉你了?这下可把跃民给坑啦,晓白,你可不能报复他,我是拿你当朋友才告诉你的,我求你了成不成?"
  周晓白露出胜利者的神情:"那你告诉他,他伤害了我,必须向我道歉,哼,我给他个机会,就看他乖不乖了。"
  "你这不是让我挨骂么?他肯定认为是我出卖了他,这不是跳到黄河里……"
  "这我可管不着,难道不是你告诉我的?"
  "晓白,你不能过河拆桥,这让我没法做人呀。"
  "活该,谁让你们是哥们儿呢?谁让你们在冰场上干坏事呢?当初是谁死皮赖脸追我?这会儿想不认帐?门儿也没有。"
  袁军低三下四地恳求道:"咱再商量商量……"
  周晓白一口回绝:"没商量,反正一个月之内,我要是收不到他的信,我就给他们军长写信,告他始乱终弃,把这个混蛋退回陕北去。"
  袁军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走了。
  周晓白望着袁军的背影,忽然用手捂住嘴笑了。
  钟跃民在新兵连度过了难熬的三个月训练期,他被分到军侦察营一连。
  到一连报到的那天,他正和两个新兵在整理内务,又有两个背着背包的新兵走进门。
  一个新兵问:"请问,这是五班吗?"
  钟跃民头也没抬:"是五班。"
  新兵愣住了,脱口道:"跃民?"
  钟跃民猛地抬起头来:"哎呀,是你,张海洋。"
  张海洋把背包一扔,张开双臂:"真的是你?太巧了,你他妈还活着?"
  两人热烈拥抱。
  钟跃民问:"你在哪儿入的伍?"
  "北京,我在云南插了一年队,一算计,快到征兵期了,我买了张车票就回北京了,我爸问我,你想去哪个部队?我说当然是C军了,王牌部队。"
  钟跃民说:"新兵集训时你在哪儿?我怎么没见到你?"
  "咱们军今年有三千多新兵,分好几个集训区,我在南营区,我到时,新兵连已经集训一个月了,你呢?从哪儿入的伍?"
  "我在陕北入的伍。"
  张海洋兴奋地说:"哥们儿,这回咱们可得一起混几年了。"
  和张海洋一起来的那个新兵打来一盆洗脸水,殷勤地说:"老张,洗把脸吧。"
  钟跃民仔细看了这新兵一眼,他是个矮个子,其貌不扬,似乎总哈着腰,一看就是农村入伍的。
  张海洋用毛巾擦了一把脸:"满囤,这还有个哥们儿呢。"
  新兵点头哈腰地说:"我马上去,你们等一会儿。"他拿起钟跃民的脸盆走出去。
  钟跃民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这人挺勤快呀。"
  "他叫吴满囤,沂蒙山来的,傻乎乎的,就喜欢干活儿。"
  "这名字挺怪,本来是满囤,一姓吴就完了,吴满囤就成了不满囤。"
  张海洋笑道:"这小子是深山里长大的,头一次出山,看什么都新鲜,新兵连上次吃包子,这小子长这么大愣没见过包子,舍不得吃,把包子藏起来,说是要给他爹娘捎去,最后给捂馊了。"
  钟跃民乐得一屁股坐床上。
  "可乐的事多着呢,刚到新兵连时,这小子提着裤子满营房乱窜,我问他找什么,他说找土坷垃,我说找土坷垃干吗?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擦屁股呀。"
  钟跃民和几个新兵大笑起来。
  张海洋来了精神:"我给你学学他在第一次班务会上的发言,托毛主席的福,俺也干上八路啦,临出门儿俺娘说啦,不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就别回来见俺。当时我都听傻了,心说这孙子有病吧?抗日战争都结束二十多年了,哪儿来的八路和日本鬼子?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钟跃民等人乐得直不起腰来。
  满囤端着脸盆进来放在钟跃民面前:"兄弟,水来了,洗洗吧。"
  张海洋开始拿满囤寻开心:"满囤,你们村打鬼子都使什么家伙?"
  满囤小声说:"听老辈人说使土地雷。"
  "那你怎么没带俩儿地雷来?你不知道当八路得自带家伙?你拿什么打鬼子?"
  满囤憨笑着:"你别逗俺啦,指导员说鬼子早给打跑啦。"
  新兵们哄笑起来。
  凌晨,全班战士都在熟睡,满囤坐起来,轻轻地穿衣服。
  钟跃民醒了,他看看手表,手表的指针指着五点。
  满囤已经出门了。
  钟跃民向窗外望去,见满囤正在朦胧的晨光中卖力地打扫院子,钟跃民疑惑地摇摇头,又倒头睡去。
  吃早餐时,钟跃民捅捅张海洋小声说:"满囤每天都早起扫院子?"
  张海洋说:"别说扫院子,掏厕所的事他也包了,休息日还到炊事班帮厨呢。"
  "这小子还真有病?"
  "你可别小看他,他心眼儿多着呢,打算争取个好表现,将来能提干,留在部队?"
  钟跃民一口稀饭喷出来:"靠这个提干?"
  "他还能靠什么?训练了三个月,这哥们儿连向左转向右转还反应不过来,上次打靶别说环数,子弹愣脱靶了,要说文化程度只上了一年小学,几乎是文盲。"
  钟跃民不解地问:"你成天满囤长满囤短的,好象挺亲热,你搭理这土老冒儿干什么?"
  张海洋眨眨眼说:"这你就不懂了,他不是爱干活儿吗?以后洗个衣服,拆个被子什么的,他是最佳人选。"
  钟跃民恍然大悟:"哟,我怎么没想起来,这还真是个培养对象。"
  "咱哥们儿是什么脑子?早想到这儿啦。"
  钟跃民说:"看来我也得找他好好谈谈了,想提干就不能光给张海洋洗衣服,钟跃民的衣服也得管,他不能把同志们分为三六九等呀,这样怎么能进步呢,对了,他知道雷锋么?我是不是该给他讲讲雷锋同志的故事?"
  "哥们儿,这种思想教育课我能放松吗?告诉你,我给他开的第一课就是雷锋的故事,我说,雷锋同志当战士时,全班人的衣服他都包了。"
  钟跃民笑道:"你丫真够孙子的。"
  钟跃民和张海洋决定对吴满囤开展交心活动,因为他们急需吴满囤的友谊。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在军营的操场上散步,张海洋亲热地把手搭在满囤的肩上说:"满囤,咱们三个人,就数你年龄大,我们打算认你当大哥,我们俩当兄弟,说实话,咱们这批新兵里,除了你们俩我看谁都不顺眼,你们二位要是看得起我,咱们今后就是兄弟了。"
  钟跃民也做出真诚状:"海洋,咱们算是想到一块啦,我看得出来,你这个人特别仗义,满囤这个人也很实在,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人,没说的,以后咱们就是兄弟。"
  满囤有些受宠若惊:"两位兄弟这么看得起俺,从今往后要是有啥要哥哥俺办的事,弟兄们尽管说话,俺要不干,就操俺十八辈祖宗。"
  钟跃民说:"以后我们当兄弟的有什么事,还得请大哥多照应。"
  满囤激动地浑身乱摸。
  钟跃民问:"大哥,你找什么?"
  满囤说:"俺这还有两块钱,两位兄弟等一会儿,哥哥去买瓶酒。"
  张海洋问:"买酒干什么?"
  "俺老家的规矩,拜把子得烧香割腕子喝血酒,不喝血酒不做数,血酒一喝,帖子一换,弟兄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钟跃民没想到满囤这么当真,他连忙劝道:"大哥、大哥,你听我说,咱们意思到了就行了,喝血酒就免了。咱这儿一烧香,再割腕子,非把指导员招来不可。"
  张海洋拚命忍住笑说:"大哥啊,部队可不许拜把子,我们认你当大哥的事可千万不能和别人说,一旦传出去,你那些努力就白费了,你不是还想提干吗?"
  满囤拚命点头:"俺懂、俺懂,这事俺烂在肚里也不说,两位兄弟,哥哥先走一步,连队的厕所还没扫呢。"满囤急急忙忙走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相视大笑。
  凌晨,尖利的哨音划破了营区的宁静。值星排长在院里吼道:"全连紧急集合。"
  战士们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穿衣服,打背包,披挂武器……这种紧急集合是全训连队的例常科目,每个战士要在五分钟之内从床上窜起来,打好背包,披挂好枪支弹药、水壶、挎包,然后冲进操场站好队列。
  早已起床的满囤帮助手忙脚乱的钟跃民、张海洋打背包,将武器递给他们,钟跃民没戴军帽就窜出屋子,满囤拿起帽子追出去。
  这是侦察营的例行训练科目,五公里武装越野。连队成四路纵队跑出营房到了公路上,连队跑步的速度在逐渐加快,新兵们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队型渐乱。
  连长吼道:"各班注意队型,跟上。"
  队列中的钟跃民大口地喘着气,挣扎着向前跑,张海洋上气不接下气地掉队了,从小在大山里长大的吴满囤体力比他们都强,他大口喘着气,拿过张海洋的冲锋枪背在自己背上,一个老兵抢过钟跃民的枪,两个老兵一左一右架住张海洋向前跑去。
  训练结束后,钟跃民听班长说,象这种五公里武装越野科目,他当了三年兵,每天如此,除了探亲和休息日,还没见过有例外的。钟跃民吃了一惊,天那,这几年怎么过呀。
  周晓白正在病房值班室里做值班记录。
  罗芸气乎乎地推门进来。
  周晓白招呼道:"罗芸,你坐,我马上就好。"
  罗芸没好气地问:"我的大小姐,你干的什么事?把事情完全搞糟了。"
  周晓白紧张起来:"他……他有消息了?"
  "嗯,他给袁军来信了,话说得很不好听。"
  周晓白连声问:"他说什么?罗芸,你快告诉我。"
  "钟跃民说,他从来不怕威胁,别说是个小小的军长,就是军区司令他也没放在眼里,有能耐就把他退回陕北去,道歉?门儿也没有。"
  周晓白无力地坐下:"罗芸,你知道,我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想让他回心转意,我还爱他,这下可弄假成真了,他肯定恨上我了,你说,我怎么会害他呢?"
  周晓白绝望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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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芸训道:"不是我说你,有你这么吓唬人的吗?你应该了解他,他的自尊心这么强,能让你吓唬住?你呀,这大小姐脾气得好好改改。"
  周晓白抽泣着说:"罗芸,怎么办?真没挽回的余地了?"
  罗芸叹了口气:"难呀,你这傻丫头,把袁军都得罪了,袁军甚至还迁怒于我,说和你们这些女的没法交。"
  周晓白小声说:"那我向他道歉还不行吗?明天我就去。"
  "还是我和袁军说吧,他倒好办,只是钟跃民……"
  周晓白忍不住哭出了声:"是我自作自受,我……我认了……"
  满囤正在连队的水房里洗衣服,钟跃民和张海洋端着脸盆进来,假惺惺地要洗衣服,张海洋还象真事儿似的请满囤帮他挽挽袖子,满囤二活没说就将他们脸盆中的脏衣服抢过来扔进自己的脸盆,钟跃民和张海洋假意推让着……
  满囤把他们推出水房。
  钟跃民和张海洋认为自己该客气也客气过了,似乎已经尽到了责任,于是心安理得地冲进篮球场,和一群战士打起了篮球。
  满囤洗完了衣服,又回到了五班宿舍,他把一床刚拆洗好的棉被平铺在床上,认真地缝起被子来,这是钟跃民的被子,张海洋的被子要放在下个休息日洗了。
  炊事班长方洪推门进来:"满囤,今天怎么不去炊事班帮厨了?我还等你呢。"
  满囤陪笑着说:"方班长,俺把被子缝好就去,一会儿就完。"
  方洪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又是钟跃民和张海洋的吧?他俩哪儿去啦?"
  "打篮球呢。"
  "我说满囤,你怎么象他俩的老妈子?他们打篮球,你给他们缝被子,你该他们的?这不是欺负人么?"
  满囤憨笑着:"方班长,你可不能这么说,俺三个是一起来的,都是好战友嘛,俺年纪最大,是当哥的,他们年纪小,是俺兄弟,哥给兄弟们干点活儿咋啦?"
  方洪说:"好好好,我他妈多嘴,有钱买不来乐意,你小子接着干,哼,今天是缝被子,明天你该喂这两个小子吃饭吧。"
  方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使满囤这个无偿劳动力已经使顺了手,一到休息日不见满囤来帮厨,就感到不太正常了,因为他已经把满囤这个编外劳动力算进了炊事班的编制,今天满囤居然去帮别人干活儿,方洪顿时觉得自己受到冒犯,他想了想,扭头就去连部找指导员告状了。
  到了晚上,全连战士列队例行晚点名,连长点名后又讲了几件训练方面的小事。这时指导员就接过话来:"该讲的事刚才连长都讲了,我想补充一点,最近,我听到一些反映,想在这里和大家讲一下,有个别新兵在连队里搞一些很庸俗的活动,彼此称兄道弟,又是大哥又是兄弟的,从来不称同志,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解放军的连队,不是旧社会的青红帮,也不是座山雕的土匪窝,还有,有个别人在生活方面也很成问题,是谁我就不点名了,反正是一个字,懒。懒到什么程度?懒得流油儿……"
  队列里发出笑声。钟跃民和张海洋相视一笑。
  指导员继续说道:"自己的衣服自己不洗,全推给别人,对于这种人,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出身?要不是地主资本家出身,怎么会有这种臭毛病?拿别的战友当佣人,这象话吗?有这种行为的人,我希望他能主动找我谈谈,我倒想听听他的解释,我就说到这里,解散。"
  队列解散后,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在操场上碰了头,他们打算商量一下对策。
  满囤说:"别管他们,爱说啥就说啥,咱还能堵住人家的嘴?咱弟兄们过得着,咋啦?俺当大哥的不照顾弟兄们谁照顾?咱以后该咋还咋"
  张海洋开始指点满囤:"大哥,指导员已经点了咱们了,也得给指导员留点儿面子不是?以后咱这么办,我们把脏衣服扔在床底下,你拿的时候得看看旁边有没有人,要是有人你就别动。"
  钟跃民补充道:"指导员要是再问你,你就说自己闲得难受,偷了我们的衣服洗,我们死活不同意,你还跟我们急了。"
  满囤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兄弟,哥哥不会卖你们。"
  钟跃民和张海洋搞定了满囤便来到连部,见指导员正等着他们,两人便按照事先统一好的口径进行解释。
  钟跃民显得很委屈:"指导员,满囤是给我们洗过衣服,我们三个人都是一起来的,平时相处的感情也不错,满囤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不能闲着,一闲着就难受,就非得找点儿活儿干不可,我们不愿意让他洗衣服,我和张海洋都是挺爱干净的人,满囤又洗不干净,闹不好我们还得再洗一遍,这不是劳民伤财么?我们把脏衣服藏起来,可别管怎么藏他都能翻出来,还跟我们急了。"
  张海洋补充道:"就是,上次他把我衣服拿走了,我当时直求他,我说满囤你的心意我领了,可这影响太不好,知道的人明白你闲得难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懒,成心让你洗衣服,我求求你啦,可您猜他怎么说?他和我瞪眼,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招人烦啊?不就几件破衣服吗?我闲得难受,我乐意洗,别人管不着,指导员,您说,我还能说什么?"
  指导员审视着两人说:"照你们这么说,满囤是有点儿贱骨头,是不是?不能闲着,闲就难受,你们看他难受不忍心,才很不情愿地让他洗衣服,是这样吧?"
  钟跃民面不改色地说:"这是真的,不瞒您说,我们的衣服藏都没地方藏,藏在哪儿他都能翻出来,有一次我的衣服刚穿了一天,还干干净净呢,我一不留神上了趟厕所,等我回来,得,人家都洗完了晾上了。"
  指导员冷笑一声:"看样子你们还挺委屈,象是受了满囤的欺负?嗯,到底是有文化的北京兵,嘴儿就是好使,我还真佩服你们的嘴儿,好嘴呀,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钟跃民话里有话地说;"指导员,您还别不信,满囤就是这么个人,他一到休息日就去炊事班帮厨,愣把炊事班那帮人给惯坏了,上次我亲眼所见,方班长一见满囤去了,人家立马儿不干活儿啦,搬把椅子往凉快地一坐,跷着二郎腿,叼着根儿烟,嘴里还哼上小曲儿了,我都看不下去了,有这么使唤人的么?您真该好好批评一下炊事班……"
  指导员严肃起来:"你们俩先歇一会儿,先说自己的事,别往炊事班扯,这是两码事,帮厨是为连队干活儿,是为公,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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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洗衣服是为私,是因为你们懒,你们俩在这胡扯了半天,还把炊事班方洪拉来垫背,我看你们快成精了,把我这个指导员当成吃干饭的啦?我郑重提醒你们,要注意,我要看你们以后的表现,听见没有?"
  "听见啦。"钟跃民和张海洋立正答道。
  钟跃民和张海洋在营房后的小山上发现一群鸡在找食,钟跃民紧盯着那些鸡,眼睛竟有些发直。最近连队里的伙食很糟糕,已经连吃了两个月的清水熬白菜了。
  张海洋见他眼睛发直便奇怪地问∶"看什么呢?"
  钟跃民指着鸡群说∶"这是什么?"
  "鸡呗,没见过是怎么?"
  "你说错了,这是烤鸡。"
  "你的意思是……"
  钟跃民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一只母鸡的脖子,母鸡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拧断了脖子。
  张海洋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有些瞠目结舌。
  钟跃民一边拔毛一边吩咐道∶"你去告诉满囤,让他弄些调料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在营房后的小山上点起一堆篝火,钟跃民用稀泥巴把鸡糊了起来,架在火堆上不停地翻动,做这种叫花鸡很简便易行,不一会儿诱人的香味儿就飘出来了。
  满囤拎着酱油瓶子从下面爬上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调料递给钟跃民嘱咐道:"兄弟,千万烤熟点儿,别吃坏了肚子,俺还得去炊事班帮厨,你们吃完早点儿回去。"
  张海洋虚情假意地让着:"大哥,你可不能走,一会儿就熟,吃完了再走。"
  满囤说:"一只鸡算啥?你们吃吧,俺在炊事班吃,哥哥要图个好表现不是?"
  钟跃民应和道:"这倒也是,大哥,你每天扫院子,帮厨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这可不能半途而废,咱得坚持下去。"
  "兄弟说得是,俺走啦。"
  满囤走后,钟跃民和张海洋大笑起来。
  钟跃民把烤鸡从火堆里拨出来说:"你丫真够孙子的,请人家吃鸡,透着一股假劲儿,人家要是实心眼儿真不走了,你丫准急了。"
  张海洋笑道:"这倒是真的,我怎么觉着你留在这儿都多余,你是不是也去炊事班帮帮厨?"
  "去你大爷的,你想什么呢?"
  两人迫不及待地剥掉泥巴,撕下鸡大腿,蘸着调料狼吞虎咽起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没想到一只鸡能惹出这么大的事,在他们看来,一群鸡里偶而少一只,根本不会引起主人的注意,谁家没事天天在鸡群里点数儿?再说了,就算少了一只,也是很正常的,主人也许会认为是黄鼠狼叼走的。无论如何,为一只鸡绝对犯不上大动干戈。
  他们可想错了,这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要是他俩养鸡,很有可能丢几只也不知道,可这鸡是政治部于副主任的老婆养的,人家可是天天过数儿,这是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于副主任的老婆是从农村来随军的,一只母鸡在她的眼里,其份量比磨盘还重,更重要的是,于副主任惧内是有了名的,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老婆做主,他的老婆发现丢了鸡便极快地做出反应,这点儿小事竟报到了保卫部门,军保卫处的干事在营房后面的小山上发现了鸡毛和鸡骨头,还有烧火的痕迹,保卫处初步断定,这件事是侦察营的人干的。侦察营的孙教导员召集了下面三个连队的指导员摸情况,这时一连指导员董明猛地想起昨天炊事班有人向他反映吴满囤曾去炊事班拿过调料,于是他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董明带兵也七八年了,他太了解吴满囤这类从农村入伍的战士了,他们的全部希望就是能在部队提干从而跳出贫困的环境,这类战士胆子很小,处事谨小慎微,在服役期间战战兢兢,生怕因得罪领导而耽误了前程。董明想,就凭吴满囤那点儿胆儿,打死他也不敢偷鸡,问题的关键是吴满囤身边那两个坏小子。平心而论,钟跃民和张海洋平时在军事训练方面表现还是不错的,就是浑身的少爷作派,在处理内务方面懒得流油儿,全连人谁都能看出来,他俩和吴满囤的友谊充满了功利色彩,据有人反映这三人还私下里拜了把兄弟,平时彼此还称兄道弟的,钟跃民和张海洋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在军营里找个仆人,虽然他们自以为做得很诡秘,尤其是钟跃民,一见了吴满囤嘴上就象是抹了蜜,夸起满囤来旁人听得都肉麻,这些事都瞒不过董明的眼睛,他本想找个机会好好解决一下这件事,没想到这次就出了事。董明百分之百地认定,这件事是钟跃民和张海洋干的。
  晚点名后,董明把这件事向全连挑明了,他讲话的时候态度是很平和的:"同志们,这几天训练很艰苦,大家都很疲劳,我也不想多占用大家的时间,现在我只说一件事,昨天,政治部于副主任家丢了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今天上午有人在咱们营房后面的小山上发现鸡毛和鸡骨头,还有烧火的痕迹,现在我们已经初步断定,这件事是咱们连的个别人干的,是谁我就不点名了,我给他留点儿面子,我希望,干这件事的人,能主动来找我或连长,把事情谈清楚,我和连长随时在连部恭候,我们要看看他承认错误的态度,态度好,可以从轻处理,如果他不主动来找我们,对不起,我就该找你了,到那时候,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好,我就说到这里,解散!"
  战士们议论纷纷地散去,钟跃民对张海洋使了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向操场边走去。
  在操场边的双杠旁张海洋小声说∶"是不是走漏风声了?指导员好象有所指。"
  钟跃民说:"要真是走漏了风声,也是满囤这小子,就怕这小子经不住指导员的诈。"
  张海洋有些担心:"要是让他把咱俩撂出来,还不如咱自己自首去,反正不就是一只鸡么?顶多挨顿批评,赔钱了事。"
  钟跃民不同意:"要是指导员根本就不知道是谁,不过是诈一下,咱们不是把自己给撂出来了么?要我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满囤不开口,咱俩打死也不承认。"
  "要是满囤承认了怎么办?"
  钟跃民冷冷地说:"那咱就饶不了他。"
  董明讲完话以后就回到一连连部翻开了报纸,连长刘永华闲得没事便把手枪拆卸开,仔细地擦拭着手枪,他们在等待着肇事者主动前来投案自首,董明甚至在考虑如何从轻发落他们。
  半个小时过去了,董明把报纸的几个版面统统浏览了一遍,连长刘永华的手枪也擦得锃亮放进了枪套儿,投案自首的人居然没来,这大大地出乎董明的预料。他看看表,突然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地骂道:"妈的,居然没人来承认?咱们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太不象话了。"
  刘永华吼道:"通讯员。"
  连部通讯员走进来。
  连长刘永华命令道:"你去五班看看,钟跃民和张海洋睡了没有。"
  通讯员去了不到三分钟就回来了∶"报告,钟跃民和张海洋已经睡着了,钟跃民还打呼噜呢"
  董明和刘永华顿时大怒,这两个混蛋太可气了,他们白白等了半个小时,谁知他俩早睡着了,人家只当你说话是放屁,根本不在意。
  刘永华命令通讯员道:"你去把五班吴满囤叫来。"
  董明说:"你先别这么大火气,等他来了,我先问问,这是个老实人,你别吓着他。"
  不一会儿满囤怯生生地走了进来:"指导员,连长,您找俺?"
  董明语气平和地说:"嗯,你坐吧。"
  满囤点头哈腰地不肯坐:"指导员,您坐,俺站着就行。"
  董明说:"满囤呀,自从你到一连以后,一直表现不错,我和连长大会小会可没少表扬你。"
  满囤忙不迭地回答:"这俺知道,您和连长是栽培俺,俺心里有数,俺知恩。"
  董明实在不忍吓唬他,便索性把话挑明了:"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就直说吧,于副主任丢的那只鸡,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满囤的脸立刻变得发白:"这……指导员,俺不知道。"
  第十一章(6-10)
  董明和颜悦色地开导道:"满囤,你是个老实人,我们既不想诈你,也不想吓唬你,只想让你实话实说,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说实话,我和连长决不会为难你。"
  满囤强撑着说:"指导员,俺真的不知道。"
  连长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桌上的水缸子都被震得跳起来,满囤吓得一哆嗦,他惊慌地望着指导员和连长。
  连长怒道:"好哇,你这个老实人也学会撒谎了是不是?学坏学得还真快,我问你,你到炊事班要调料干什么用?"
  "这……"
  连长刘永华亮出了杀手锏,对于满囤来说,这是最具杀伤力的,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话:"这些你可以不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给我听好,你还想不想在部队干了?"
  满囤一下子哭出了声:"连长、指导员,俺说,俺全说,求求你们,千万别让俺离开部队……"
  对于钟跃民和张海洋的处理决定很快就批下来了,每人一个警告处分。当指导员董明站在队列前宣读处理决定时,站在队列里的钟跃民脸上毫无表情。
  张海洋则恶狠狠地斜视着吴满囤。
  吴满囤偷偷地看了一眼钟跃民,满脸惊慌。
  队列解散以后,钟跃民和张海洋一前一后地来到操场边的双杠旁,张海洋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就因为满囤,咱俩每人闹个警告处分,这王八蛋,我非收拾他不可。"
  钟跃民若无其事地抽着烟:"不就是个警告处分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也太拿这当回事了。"
  张海洋还是怒气难消:"我他妈生气,这叫玩了一辈子鹰,叫鹰啄了眼睛,咱俩这么精,怎么栽到一个土包子手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吴满囤怯生生地找到这里,他很想向这两位兄弟解释一下。
  钟跃民和张海洋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满囤迟疑地停住脚步:"兄……兄弟,你们听俺说……"
  钟跃民和颜悦色地说:"满囤,你别说了,你揭发得对,我们真该好好感谢你呀,要不是你,我们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以后你得多帮助我们呀。"
  张海洋攥紧拳头,咬着牙跨上一步。
  满囤吓得后退一步,钟跃民按住张海洋的肩膀问:"你还有事么?"
  满囤哑口无言,默默地走开了。
  钟跃民盯着满囤的背影突然笑了:"海洋,下星期的训练科目是什么?"
  "散打呗,最累人的科目。"
  钟跃民冷冷一笑说:"散打对练时和满囤凑个对儿怎么样?"
  张海洋一拍后脑勺,惊喜地喊道:"好主意,这小子那熊样儿,一拳就能把他收拾了,跃民,你可够阴的。"
  钟跃民淡淡一笑:"哥们儿,怎么能这样说,这是训练嘛,上级不是常说,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要是平时也流点血呢?对训练不是更有好处吗?"
  徒手格斗训练是侦察部队的主要训练科目,一个新兵在经过捕俘拳,擒敌拳等套路训练后,就开始进入散打训练了。服役两年以上的老侦察兵们都认为捕俘拳和擒敌拳是些小儿科的玩艺,那一套动作打起来令人眼花缭乱,能把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其实实战效果却不怎么样而真正的功夫都在散打中,这好比武林人物打擂台,拳脚上见功夫,技不如人就得被打下擂台。
  训练场上吼声震天,尘土飞扬。侦察兵们都在一对一地进行散打对练,战士们腾挪闪展打做一团。
  张海洋和满囤面对面地站着准备对练,满囤不知所措地看着张海洋,他已经感到了一种恐惧
  张海洋很诚恳地说:"吴满囤同志,我的军事技术和你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你要好好帮助我呀。"
  这些言不由衷的话显然是说给旁人听的,满囤似乎感到有些不妙,他迟疑地四处看看。
  钟跃民在一旁和一个战士对练,他一个背挎动作将对练的战士摔出去,然后转过身来,双手插腰盯着满囤。
  他的目光和满囤求助的的目光相遇了,钟跃民的嘴角漾出一丝冷笑……
  张海洋半蹲下身子做出格斗架式,满囤端起双拳做出防护姿态,张海洋突然飞起一脚向满囤腹部踢去,满囤连忙躲闪,谁知张海洋用的是虚招,他猛地收腿,左臂出手如电,一个漂亮的左勾拳击中满囤的鼻子,一声闷响,满囤仰面跌倒……正在一边观看的钟跃民一愣,连忙扑过去扶起满囤的头,满囤鼻腔中喷出的鲜血溅了钟跃民一脸。
  钟跃民对张海洋吼了一声:"快,帮我一下,快送医院。"
  钟跃民背起满囤冲出训练场。
  在医院的急诊室里,钟跃民和张海洋站在一边,看着几个医务人员围着受伤的满囤忙碌着。
  连长刘永华和指导员董明匆匆赶来。
  刘永华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转过头问医生:"大夫,他的伤严重吗?"
  一个中年医生说:"鼻骨骨折,要是击打的力量再大一些就危险了,碎骨很容易伤及运动神经,不过,现在问题不大了。"
  董明审视着钟跃民和张海洋。
  张海洋低声说:"指导员,这件事怨我,是我失手了,我请求处分。"
  董明话里有话地说:"怎么又是你们俩儿?真巧啊。"
  刘永华也盯着张海洋说:"处分?处分谁啊?这么苦练军事技术,照理说我该表扬才是,不过嘛……这里面是不是有点儿别的原因啊。"钟跃民显得很委屈:"连长,您要这么说,我们可就冤了,练散打失手是常有的事,要是追究原因,我们以后可就没法练了。"
  满囤从病床上撑起身子做证道:"连长、指导员,张海洋的确是失手,他出拳时还喊过,要俺注意,俺的动作慢了些,没躲开。"
  董明挥挥手:"这件事以后再说,你们先回去,满囤最近不要参加训练了,先把伤养好了。"
  傍晚,钟跃民和张海洋神情沮丧地坐在操场的双杠旁,两人默默地吸着烟,谁也不说话
  张海洋长吁了一口气:"跃民,我是不是太过份了?我心里……很别扭。"
  钟跃民也叹了口气:"海洋,别自责了,这件事儿怨我,主意是我出的,唉,这事儿干得有点儿过了。"
  张海洋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仔细想想,满囤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我真不该下黑手。"
  两个人又沉默了。
  第二天的傍晚,一连的战士们浑身沾满泥土,筋疲力尽地从训练场回来,钟跃民和张海洋最后走进营区的院子。
  两人刚进院子突然僵住了,象是受到极大的震撼……
  他们看见脸上缠着纱布的吴满囤正在把一件件湿淋淋的军衣往绳子上晾……
  钟跃民和张海洋认出来了,这是他们昨天换下的的军装,两人的眼睛里在一霎间竟贮满了泪水……
  这天晚上,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又一起坐到了操场上,在熄灯号吹响之前,他们和好了
  满囤应约来到操场上,他一见到钟跃民和张海洋就哭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兄们,连长刚一拍桌子,他就把两位兄弟给卖了,实在是没脸见人。
  他这一哭,钟跃民和张海洋的鼻子也酸了。
  张海洋抓着满囤的手惭愧地说:"满囤,我对不起你,那天我下了黑手,你……你别记恨我,我他妈太不够意思了。"
  钟跃民也低声说:"满囤,是我出的主意,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兄弟么?"
  满囤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是俺对不起弟兄们,连长说俺要不说实话就让俺退伍回老家,兄弟,俺不能回去啊,你们没尝过穷的滋味,俺长这么大,连棒子面也没敢大口吃过,俺下面还有六个弟妹,为俺当兵,俺爹硬是给支书家白干了三年活儿,砍柴挑水煮猪食,三年呀,一天不敢耽误,支书还算有良心,到公社武装部替俺求了个名额,拿到入伍通知书那天,俺爹跪在支书院里把脑门都嗑出血了……"
  钟跃民沉痛地抱住满囤:"满囤,你别说了……这些事你怎么不早说啊……"
  "……到了部队,俺象是进了天堂呀,有衣穿,有饱饭吃,俺不怕你们笑话,俺吃野菜糊糊真吃怕了,就指望着在部队好好干,混个一官半职,爹娘和弟妹们日后也有个盼头,俺没门子,没文化,可俺有力气,能干活儿,雷锋不就这么干出来的吗……兄弟啊,俺忘不了离村的那天,全村的乡亲们都在村口给俺送行,俺走一程就回身嗑三个头,再走一程再嗑……"
  满囤哭得说不下去了。
  张海洋也忍不住哭了。
  钟跃民没有哭,但他平生第一次有做了亏心事的感觉,也是第一次学会了忏悔。
  1969年年初,中苏边境战争在东北边境的珍宝岛地区爆发,整个世界的目光都投向这个位于黑龙江虎林县境内,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面积仅为074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军队在这一地区进行了一场有限的边境战争,双方的军人在战斗中都表现出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和不畏牺牲的决死姿态。尽管双方军队的装备悬殊很大,但中国军人不要命的作战姿态着实使苏联军人吃了一惊,战后,一个参加过珍宝岛战斗的苏军少校惊魂未定地说,他亲眼看见一个中国的火箭筒手竟然在距离苏军坦克七八米的位置上开火,这完全是一种和对方同归于尽的作战方式,在总兵力超过五百万的中国军队里,这种不要命的军人哪怕有十分之一,也是个可怕的数字。
  这场有限的边境战争虽然暂时结束了,但在两国漫长的国境线上,苏军的五十五个摩托化步兵师,十二个战役火箭师,十个坦克师,四个空军军团,总兵力达一百万,正虎视眈眈地陈兵边境,战争的阴影笼罩着国境线。
  1969年的中国已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兵营,这一年的军费开支猛增了38%,中国无可奈何地转入了战时经济体制。总兵力五百万的中国军队,完全进入临战状态。现役军人一律取消了休假,各级部队的一、二号首长都进入了作战值班室,弹药按准备基数运送到位。战略导弹部队按命令与苏军进入对等准备,为控制导弹飞行方向的地面引导站也全部开通。
  这一年,全军几乎所有的军兵种都展开了战备施工,60%的部队成了"工程兵"原因很简单,专业的工程兵部队实在忙不过来了,因为各部队都需要有自己的防空掩体和集结工事,当年在朝鲜上甘岭战役中发挥巨大作用的坑道战术,令中国军人们记忆犹新,于是打坑道成了这一年中国军人的主要工作。
  一条正在施工的坑道通向山体深处,坑道中央铺着铁轨。一些头戴安全帽的战士从坑道深处推出装满碎石的翻斗车,一车车的碎石被倾倒在山谷里,这是某野战军的一个战备施工工地,袁军所在的坦克团就在这里施工。
  在坑道里的掘进面上,袁军头戴安全帽,浑身泥水,正抱着风镐从掘进面上往下辙,他身后是一排打好的炮眼,两个战士把一筒筒炸药塞进去,正在安装雷管和导线……安全员吹响哨子,战士们纷纷从坑道深处跑出来,撤往安全地带。
  袁军和几个刚撤出坑道的战士坐在坑道口附近休息,他掏出烟分给大家,边点烟边发牢骚:"妈的,咱不是坦克兵吗?怎么改工程兵啦?成天跟这破坑道叫劲,快三个月了吧?"
  和他同一个排的王大明说:"早着呢,再有三个月也完不了,听说这是咱们团的工事,一旦打起仗来,全团连人带装备都能撤进去。"
  一个叫王宝成的河南兵说:"你以为就咱们团打坑道?告诉你,全军都在打坑道,这叫'深挖洞,广积粮',我哥在东北当兵,他来信说他们也在打坑道。"
  袁军说:"全军都改行了,也别叫解放军了,叫工程军得了。"
  班长段铁柱说:"袁军,你又来了?不说上几句怪话就浑身难受是不是?"
  "我说班长,你怎么老找我茬儿?你要老看我不顺眼,就让指导员给我调调班。"
  指导员吴运国刚好走过来:"袁军,你要往哪儿调呀?"
  "指导员,您还是给我换个地方吧,我们班长是横竖看我不顺眼。"
  段铁柱瞪起了眼:"袁军,你不要没事找事,我怎么看你不顺眼了?"
  吴运国问道:"袁军,你觉得调到哪儿更适合你?你说说嘛。"
  "干脆您让我养猪去得了,咱们连养的那几头猪怎么越养越瘦呀?上次跑了一头猪,好家伙,一米五高的圈墙,那猪一窜就过去了,身手绝对敏捷,可那叫猪么?叫黄鼠狼还差不多,您要让我去养猪,我保证两个月之内,把那几头猪养得跟大象似的。"
  吴运国笑了:"我问你,你这么坚决要求养猪,有什么目的呀?"
  "看您说的,我能有什么目的?我从小就喜欢动物,我觉得猪也是一种比较可爱的动物。"
  吴运国笑着说:"嗬,咱们连还有个动物爱好者,据说喜欢动物的人一般都挺善良的,你的意思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善良?"
  "指导员,还是您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你觉得养猪这活儿不错,用不着打坑道,连早上出操都不用参加,是不是?袁军呀,你那花花肠子我太清楚了,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打坑道吧。"
  正说着,坑道深处传来持续不断的爆炸声,军人们都在默数着爆炸的次数。
  爆炸声停了。袁军站起来:"坏了,有两个炮眼没响。"
  段铁柱戴上安全帽说:"你们都在这儿等着,我进去排除哑炮。"
  袁军拦住班长:"安装炸药时我也在场,我了解情况,应该我去。"
  段铁柱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你躲开。"
  袁军固执地挡住他说:"这不是谁官儿大官儿小的问题,谁了解情况谁去。"
  段铁柱又瞪起了眼:"袁军,你还反啦?敢不服从命令?你给我让开……"
  "我说班长,还是让我去吧,反正你也看我不顺眼,万一把我炸死了,你不是也省心了?再说,我要是当了烈士,咱们班闹不好就能混个'袁军班'的称号,你身为'袁军班'的班长,这回就有事干了,比如到全国各地做做报告,讲讲你是怎样培养出一个英雄的,到那时,肯定会有很多女青年向你献花,向你表白心中的爱慕,于是你就打着滚儿的挑吧……"
  段铁柱哭笑不得,袁军的刻薄话可是够损的,他把这么严肃,这么生死攸关的事也当成笑话讲,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拿班长开心。不过……袁军这小子到关键时刻还是很有勇气的,也许自己以前小瞧了他,段铁柱恨恨道∶"袁军,你小子等着,今晚的班务会上再找你算帐……"
  指导员吴运国站了起来:"二班长,我看可以让袁军去,装药时他在场,熟悉情况,还有一点,这一点很重要,刚才袁军的表现,使我改变了对他的一贯看法,他能在关健时刻表现出一种英勇无畏的精神,是条汉子,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尊重。"
  在场所有的军官和士兵都静下来,神情肃穆。
  段铁柱轻轻抱住袁军,他动了感情:"好兄弟,千万要小心,以前的嗑嗑绊绊,你可别往心里去。"
  战友们一拥而上,和袁军逐个拥抱,反复叮嘱着,袁军向战友们一一告别,一步一步走进坑道……
  指导员紧张地看着手表,战士们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坑道口。
  突然,坑道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股浓烟和尘土涌出坑道口。
  二班长段铁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袁军……"他带着战士们冒着浓烟冲进坑道。
  周晓白那天刚把一个住院的病号推到了住院区,她推着轮椅返回医院的主楼,就看见一辆解放牌卡车高速驶进医院,在主楼前刹住车,发出刺耳的响声,一群浑身泥水的战士抬着一个担架向急诊室冲去。
  周晓白看见担架上流下的滴滴鲜血洒落在走廊上……
  在医院里工作的人对这类重伤员已经司空见惯了,周晓白并未在意,她推着车返回了内科门诊。
  注射室里有几个病号在等着周晓白挂吊瓶,她顾不上喘口气,就忙着给病号消毒注射。
  这时罗芸冲进了注射室:"晓白,袁军出事了。"
  周晓白心里一震,手中的注射器掉在地上,她一把抓住罗芸:"出什么事了?你快说。"
  罗芸的脸色苍白:"听说是施工时排除哑炮,负了重伤,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外科的张大夫主刀,晓白,你说他会死吗?"
  周晓白安慰道:"你别急,张大夫是咱们院最好的外科医生。"
  "晓白,他会残废吗?"
  周晓白急了:"哎呀,你现在问这些干吗?先得把命保住,你怎么想这么远?快走,咱们去看看。"
  罗芸跟周晓白走到门口又停下。
  周晓白奇怪地问:"你又怎么啦?"
  罗芸犹豫起来:"不行,我不能去,我怕控制不住自己,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和袁军的关系,入党的事就完了。"
  周晓白气得一跺脚:"罗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你不去我去,我不怕别人说。"她摔门走了。
  周晓白心急火燎地来到手术室门外,她看见袁军连队里的战友们都静静地站在走廊里,默默地望着手术室的门。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战士们围上去询问。
  护士高喊道:"备用血浆用完了,伤员失血太多,急需输血,谁是O型血?请跟我来。"
  周晓白脱口喊道:"我是O型血。"
  二班长段铁柱也举起了手:"我也是O型血。"
  护士大声问:"就这两个?还有吗?"
  战士们面面相觑,都焦急地摇头。
  指导员吴运国急得直跺脚:"快,开车回团里,把所有O型血的人都带来。"
  一个战士飞快地跑了。
  护士无奈地说:"两个人太少了,先救救急吧。"
  周晓白躺在采血室的床上,眼看着粗大的针头刺入自己的血管,鲜红的血液被抽进针管……
  一个手术室护士满脸焦急地推门进来:"快一点儿,伤员的血压快测不到了,快、快……"
  周晓白问道:"小张,就这四百CC血够吗?"
  "差远了,还得想办法,院长已经派人去地方医院求援了,就怕来不及了。"
  周晓白又问段铁柱:"二班长,你还行吗?"
  段铁柱干脆地回答:"没问题,再抽我四百CC"
  周晓白又伸出胳膊:"快,再抽我四百。"
  小张睁大眼睛说:"晓白,你不要命啦?一下子抽六百CC血,会有危险的。"
  "没事,快抽吧,我死不了。"
  二班长段铁柱心有不忍,他犹豫地对周晓白说:"要不,全抽我一个人的,照八百抽,我能顶住。"
  "再抽八百?亏你想得出?加上刚才的二百,就是一千CC,非出人命不可。"
  护士小张不敢下手:"晓白,我不能这么干,我得去请示一下。"
  周晓白一跺脚大喊:"你快呀,伤员快不行了,你要耽误人命的,快抽……"
  小张下了决心,一咬牙又把针头刺入周晓白的血管……又是四百cc的鲜血被抽进了采血瓶,采血瓶渐渐满了。
  周晓白感到一阵晕眩,周围的景物渐渐旋转起来,模糊起来……
  窗外,一辆满载着战士的卡车停在主楼前,献血的战士们纷纷跳下卡车。
  周晓白的视野更加模糊了……
  此时远在陕北的石川村知青点里,郑桐正坐在树下看书,现在是农闲,他有了很多时间看书
  村子里的农活儿并不多,因为这里有靠天吃饭的习惯,只要把种子种下去,村民们就不管了,如果今年的雨水多,到了秋天就可以收获了,至于怎么才能提高农作物的产量,村民们才懒得考虑,想了也白想,他们既没钱买化肥,也无法把黄土坡改成水浇地,反正粮食不够吃还有外出讨饭这条路可走。
  蒋碧云从窑洞里出来,她发现郑桐在看书,便打招呼道:"郑桐,你还在看《中国通史》吗?"
  郑桐抬起头来说:"《中国通史》我早看完了,现在正看《明通鉴》呢,我发现明史很有意思,一点儿也不枯燥。"
  蒋碧云说:"我发现自从钟跃民走了以后,你象变了一个人,把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我就不明白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好的?"
  郑桐显出一种少有的严肃:"你不知道,钟跃民走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情绪很低沉,这是一种孤独感,时间越长孤独感越重,我没有办法排解,只有读书,后来,我发现,我真喜欢上读书了,读书成了一种生活需要。"
  "你没想过将来去上大学吗?"
  "想过,不过想也白想,目前这种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制度,实际上把所有没有门路的人都推出去了,而有门路被推荐上去的往往是草包,真不知是什么人想出的这个办法,这在全世界也是独一份儿。"
  蒋碧云鼓动道:"我看还是得想想办法,机会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咱们都需要试一试。"
  "你也想上大学?"
  "谁不想?这恐怕也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不然这辈子就要永远呆在这里,郑桐,从今天起,咱们一起学习,好不好?"
  郑桐却一口回绝:不行,我不和你搭伙学习。
  蒋碧云大感意外:"为什么?"
  郑桐坏笑一声:"我怕受诱惑,你老在我眼前晃悠,我难免心猿意马,到时候学习也耽误了,还招我犯了错误。"
  蒋碧云笑道:"你看,你这流氓本性又露出来了,刚学好才几天呀,老毛病又犯了。"
  "那我提个建议行不行?"
  "你先说说看。"
  郑桐来了精神,他合上书,挪了挪板凳凑近蒋碧云说:"光搭伙学习未免太单调,咱们不妨来个全方位搭伙,连日子都放在一起过,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一起学习,一起吃饭,还有吗?"
  "这太表面化了,咱们的合作还可以再深入,再广泛一些,生活好象不光是学习和吃饭吧?"
  蒋碧云不动声色地说:"你不用再启发我的智力,就明说吧,还有什么更具体的合作?"
  "村东头不是还有个废弃的破窑洞吗?咱们把它收拾一下,你我搬进去,体会一下男耕女织的生活怎么样?"
  蒋碧云和颜悦色地说:"你绕了半天,总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个设想挺不错,憧憬起来怪温馨的,郑桐,你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家伙,甚至还有点儿诗人的浪漫,你想听听我对这个建议的看法吗?你来,我告诉你。"
  郑桐把脑袋凑过去,蒋碧云一个耳光扇在郑桐脸上,转身走了。
  郑桐捂住脸发起楞来。
  昏迷中的袁军浑身缠满绷带躺在特护病房的床上。罗芸和周晓白坐在一边看着袁军,周晓白的脸色苍白,显得很虚弱。
  罗芸小声说:"张医生说,袁军的命是保住了,但会不会残废,还要取决于他恢复的情况。"
  周晓白声音很微弱:"罗芸,他要是残废了,你还和他好吗?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罗芸低声说:"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该考虑这个问题了,但不管你们将来如何,在他养伤期间你该好好照顾他。"
  罗芸望着周晓白迟疑地说:"晓白,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我的入党问题刚刚解决,可还有一年的预备期,在这期间绝对不能出一点儿问题,不然转正的时候会出麻烦的。"
  "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和袁军的关系,你能帮我吗?"
  周晓白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代替你照顾他,你要装得象普通朋友一样?"
  罗芸的脸红了:"我不能经常过来,别人会怀疑的。"
  "可我要是出面照顾他,别人同样也会怀疑我的,这点你考虑过吗?"
  "当然考虑过,但你和我比起来,有很多优势,凭你爸爸在军队的地位,你的前途是永远有保障的,无论你干得好坏,无论你努力表现还是无所谓混日子,结果反正一样,入党,提干,保送上大学,这些都用不着你操心,而我的情况不一样,一切都要凭自己去努力,就因为我爸爸只是个师级干部,这种级别的干部,在军队里多如牛毛。"
  "罗芸呀,你可真有心眼儿,和你认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这一点,让我怎么说你呀……好吧,我答应你,我会常来照顾他的。"
  "谢谢你,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可是,袁军醒了以后总见不到你,他会怎么想?他现在最需要你呀。"
  罗芸说:"你向他解释一下嘛。他会理解的。"
  周晓白站了起来:"我可以帮你,但我不喜欢你这种处世方式,弄得鬼鬼祟祟的,你呀,什么都要占着,什么都不肯放弃,哼,说你什么好。"
  "行了、行了,我的小姐,你已经答应了,何必还说这些?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好事已经做了还不落好。"
  周晓白突然惊喜地喊:"罗芸,他醒了。"
  袁军睁开了眼,正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思索着这是什么地方。
  罗芸摸着他的脸说:"袁军,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了。"
  周晓白给袁军掖掖被角轻声说:"袁军,罗芸的入党申请刚刚被通过,现在正是考验期,她不便常来照顾你,以后我来照顾你,好吗?"
  袁军不置可否,又疲惫地闭上眼睛。
  支书常贵盘腿坐在炕上,嘴里叼着烟袋正在盘算着什么。
  外面传来郑桐的声音:"常支书在家吗?"郑桐拎着一个提包进来。
  常贵显得很热情:"郑桐啊,来,炕上坐,你吃了么?"
  "吃啦,你歇着呢?"
  常贵问:"有事吗?你们这些知青娃,没事才不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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