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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楼
发表于 2005-10-26 0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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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以前的普通侦察分队了,而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特种部队了。
特种侦察大队成立后,特种兵们的装备及训练科目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侦察营连钟跃民都算上,谁也没受过伞降和机降训练,而现在这些训练是每一个成员必须掌握的,不止这些,部队还装备了火箭式单兵飞行器和动力翼伞,这些新式装备是老侦察兵们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身为大队长的钟跃民不光是要训练部队,连他自己也需要重新接受训练,转业的事只好先放下了。
正当钟跃民忙着闹转业的时候,袁军却意外地发现,有时天上也会掉下馅饼。
坦克三营营部的电话突然在夜里两点的时候响了,袁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么晚的电话肯定是有大事,他抓起电话:"喂,我是三营营长袁军。"
电话传来周晓白低低的声音:"袁军,我是周晓白。"
袁军惊讶地问:"你在哪儿?"
"我在医院值班室,袁军,我想问你一句话。"
"你说吧。"
"以前你对我说过,想把咱们之间关系再向前发展一下,这句话现在还有效吗?"
袁军严肃起来:"当然,永远有效。"
"那好,现在我同意,袁军,咱们结婚吧。"
袁军惊讶地张开嘴:"结婚,马上,是不是太急了些?"
"你不愿意吗?不愿意就明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我一点儿心理准备没有,因为仅仅在几分钟之前你我的关系还是一般朋友,而你突然提出要做我的未婚妻,连让我适应一下的时间都不给,我怎么有点儿做梦的感觉?"
周晓白轻声说:"咱们认识多少年了?还用再了解吗?以前你向我提出过,我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现在我考虑成熟了,你又觉得突然了,要不咱们就假装刚刚认识,再接触它几年?"
袁军忙不迭地说:"我又没说不愿意,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总得让我请假吧?我是一营之长啊,能说走就走?我马上去找团长请假,应该没问题,我今年的探亲假还没休呢。"
"那好,你马上请假,我等你。"
袁军放下电话,一阵发愣。
刚被吵醒的营教导员揉着眼睛问∶"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袁军若有所思地回答∶"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钟跃民的转业问题一直拖到1984年,这一年中国政府宣布裁军100万,使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春天,钟跃民接到了去军事学院进修的通知,他发现张海洋的名字也列在正营职进修人员的名单上,这已经表明了上级的意图,尽管要有大批的军官转业,但钟跃民和张海洋还是要留的人员,不然不会送他们进院校深造。钟跃民认为他的命运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上,如果自己去军事学院进修,那么回来后只能死心塌地在部队干一辈子了,再想转业,恐怕不会有机会了。钟跃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转业回北京。因为营职军官想走的并不多,政治部正头疼转业干部的工作不好做呢。这会儿要求转业还显得钟跃民的姿态很高,有点儿主动为国家分忧的意思。
在军司令部大楼前,张海洋从大楼里走出来,两个哨兵向他敬礼,他匆匆还礼,沿着军部大院的水泥路向宿舍走去,时时向迎面而来的军官和士兵还礼。钟跃民开着一辆敞蓬吉普车从后面追上来,他猛拐方向盘,吉普车横在张海洋面前。
张海洋惊喜地问:"跃民,你好久没来了,今天怎么想起找我了?"
钟跃民说:"我到军务处办事,顺便来看看张参谋。"
"骂我呢是不是?司令部参谋一大把,咱不过是个听喝儿的,比不了你钟大队长,特种侦察大队你说了算。"
钟跃民单刀直入地说:"听说了吧?这次要裁军一百万。"
"当然,这谁不知道?你小子肯定又有想法了?"
"旧事重提,还是转业的事,这次裁军可是个机会。"
张海洋沉吟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次去军事学院进修人员的名单里有咱们俩。"
"我知道,正因为这一点,我才决定转业,对于你我来讲,现在是咱们人生的一座分水岭,一旦去进修,就意味着从此一辈子做个职业军人,再回头也不可能了,要是现在就转业,很多事还可以重新开始。"
张海洋说:"跃民,这个问题我考虑考虑,行吗?"
钟跃民嘲讽道:"你还真想当将军?以后没有仗打了,部队已经没的玩啦。"
张海洋想了想说:"嗯,有道理,你这一说我的心也活动了,这次裁军倒是个机会,要不然部队也不会放人,你决定了吗?"
"我的决心已定。"
"跃民,你容我再想想。"
"那你就想吧,我已经把转业报告交上去了……"钟跃民一踩油门,吉普车箭一样窜出去。
张海洋愣了一下,突然大喊:"跃民。"
钟跃民猛地刹住车,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
张海洋说:"你走了,我也没意思,不如一起走,我马上写转业报告。"
"你可想好了,没人逼你,别到时候后悔。"
"我已经想好了,转业,回北京。"
钟跃民和张海洋的转业报告很快就被批准了,干部处的人正为这么多不愿转业的军官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一些来自农村的军官,尽管转业后可以在县城安置工作,但他们仍然不愿意转业,这部分人的工作很难做。钟跃民和张海洋都是内定不予转业的军官,他们却在这时交上了转业报告,干部处的人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下又多出了两个能留下的名额,他们的工作也好做一些。干部处的的王处长分别找钟跃民和张海洋谈过话,也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钟跃民一口咬定他要求转业的举动是考虑到国家的困难,自己在部队也受了十几年教育,理应为国家分忧才是。王处长才不相信他的鬼话,钟跃民闹转业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政治部谁不知道?不过王处长还是挺感谢钟跃民和张海洋的,他们主动要求转业毕竟是减轻了干部处的压力。
在北京的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钟跃民、张海洋穿着摘去领章的军装站在接待厅里,他们正和一些从各军兵种转业复员的军人交谈。
钟跃民看看表,不耐烦地说:"等了四十分钟了吧,怎么还不叫咱们?"
一个穿海军军装的转业军官说:"你才等四十分钟就不耐烦了?我都等一个多小时了,没辙,到了这儿咱归人家管,你还别有脾气。"
张海洋说:"跃民,咱们这兵种几乎没什么专业能和咱对口,也就是公安局刑警队能搭上点儿边,要分咱们去公安局,你去不去?"
"不去,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公民,不能刚脱了军装又换上警服,那我转业干吗?"
张海洋说:"我倒想去,当警察也不错,哥们儿,以后你要犯了事,我来捞你。"
"操,你他妈盼我点儿好成不成?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现在改革开放了,能干的事多了,复转办要是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就摆摊儿当个体户去。"
"别扯淡,你一个正营级干部去当个体户?"
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在喊:"钟跃民、张海洋来了没有?"
两人答应着走进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和两人握手:"恭喜二位,公安局看了你们的材料,很感兴趣,说欢迎你们这些老侦察兵去刑警队工作,怎么样?二位对这个工作满意吗?"
张海洋说:"我愿意去。"
钟跃民问道:"还有别的工作吗?"
"暂时没有,这个工作你要是都不满意,就只好再等了,当然,你自己也可以去联系单位,如果有单位愿意接收你,我马上给你办手续。"那个工作人员说。
钟跃民说:"算了,你们别麻烦了,刚才我看见你们门口有个煎饼摊儿,生意还挺红火,这手艺我也会,不成我就摆个煎饼摊儿。"
一个正在旁边填表的姑娘抬头看了钟跃民一眼,又低下头去。
工作人员说:"钟大队长,你要摆煎饼摊儿也别到我门口来,到时候领导说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一个正营级军官去摆摊,我们可负不了这责任。"
"行,不在你们门口摆,我去他们公安局门口摆。"
张海洋说:"跃民,你不去都是孙子,以后我还有免费早点了呢。"
工作人员递过一份表格:"张海洋同志,请你填一下表。"张海洋开始填表。
钟跃民说:"海洋,我先回去了,咱们再联系吧。"
"跃民,你小子别想起一出是一出,有事儿和哥们儿商量着点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钟跃民正在复转办的大门外取自行车,忽然发现刚才在办公室里填表的姑娘也在取车,钟跃民礼貌地向她点点头,姑娘嫣然一笑。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姑娘笑着说:"你真逗,一个正营职军官要去摆摊儿卖煎饼,你是说着玩的吧?"
"我干吗说着玩?哪天我一高兴还真去摆摊儿,靠劳动吃饭,这不丢脸,谁规定的营级干部就不能当个体户?"
姑娘说:"你真不是开玩笑吗?"
"得,看来你也有兴趣?那我欢迎入伙,咱们成立个煎饼托拉斯怎么样?将来做大了,咱再增加出口业务,让煎饼走向全世界。"
姑娘笑弯了腰:"你可真能侃……"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跃民,你叫什么?"
"我叫高玥,南海舰队通讯总站的,刚复员。"
钟跃民问:"怎么样?分到工作啦?"
高玥回答:"哪儿呀?连你们转业军官都没什么合适的工作,就别提我们这些当兵的啦,对了,公安局不是挺好的吗?你干吗不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转业吗?理由很简单,让别人管够了,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就是说,除了要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别的就不受人管了。"
高玥笑了:"你倒是很洒脱,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军官。"
钟跃民故作严肃地说:"当了十几年兵,也该让我过过老百姓的日子了,既然国家安置工作有困难,咱就体谅一下,自谋职业。"
"哟,觉悟还真高,不愧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
"不好意思,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高玥捂着嘴笑:"还跟真的似的。"
钟跃民说:"现在没有什么转业干部和复员战士之分了,咱们都算待业青年吧,你我同病相怜啊,我决定收你入伙啦。"
高玥反问道:"我说过我要入伙了吗?"
"反正你也没分到合适的工作,可以先入伙干着,等有了好工作再走呗。"
高玥想了想说:"你这想法倒是挺好玩的,有点儿惊世骇俗的味道,我倒真想试试,可我有条件。"
"瞧瞧,这还没入伙呢,就先提条件,你当兵时候也这么和领导讲价钱?好,你先说说看。"
"我的条件是,不许欺负人。"
"这没问题,还有吗?"
高玥说:"既是合伙人,你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别总在我面前自称是领导。"
"官兵平等,这是咱们军队的优良传统,这也没问题。"
高玥一下子抓住他话的毛病:"不都是待业青年吗?哪来的官和兵?你不要总想着你的军官身份,现在你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别和我摆军官架子。"
"行,咱就来个坟头儿改菜园子--拉平啦,关于合伙的具体问题,咱们找个时间再谈,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
钟跃民转业回北京的消息使袁军和郑桐很兴奋,大家十几年没在一起了,每年休探亲假也很难凑在一起,往往是这个刚走,那个又回来了。现在大家终于可以在一个城市里生活了。
袁军已经和周晓白结了婚,周晓白从军医大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某部医院,袁军也于一年前被调入北京的总部机关工作,比起在野战军,他现在的工作轻闲多了。
郑桐和蒋碧云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孩子都三岁了,夫妻俩的工作也很稳定,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相比之下,钟跃民的生活就显得有些落魄,三十多岁了,还独身一人,多年来他的工资一部分寄给了吴满囤的父母,剩下的就糊里糊涂地花掉了,当了十多年军官却没有一分钱积蓄,幸亏转业时发了几千元的转业费,不然可真是穷光蛋了。
袁军和郑桐在一家餐馆为钟跃民接风,大家围坐在餐桌前都很兴奋。袁军和周晓白穿着新式军官制服,郑桐戴着白框眼镜,西服革履,一副儒雅学者的派头,蒋碧云穿着西服套裙是典型的职业妇女形象,只有钟跃民穿着一身洗白的老式军装,显得很寒酸。
袁军举杯提议道∶"跃民刚转业回来,咱们为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干一杯。"
大家干杯。
钟跃民笑道:"行呀,哥几个都混出来了,袁军也调到总部了,在家门口当兵,这要放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周晓白是总院的主治医生,郑桐两口子都成了知识分子,混得都比我强,我现在连个工作还没有呢。"
周晓白安慰他:"你别这么说,这不是刚转业吗?新生活还没开始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都会尽力的,我就不信,咱们中间最优秀的人会找不到工作。"
郑桐开玩笑:"袁军,听听你老婆把跃民夸的?你心里这会儿是不是酸溜溜的?"
蒋碧云制止道:"你瞎说什么?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袁军说:"没事儿,我们哥几个开玩笑惯了,再说了,要不是跃民当年发扬风格,哪还有我什么事儿?这个周晓白,我看只有跃民能治她,要是跃民当她丈夫,每天让她打洗脚水都干,哪象我,在家没地位,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连烟都不让抽。"
周晓白用筷子打了袁军一下:"住嘴,又胡说八道?你再说我就真和跃民重温旧梦去,反正他还没结婚呢,喂!跃民,你说呢?"
钟跃民说:"没问题,他要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家大门永远敞着,只要是年轻女性,我一律欢迎。"
蒋碧云笑道:"钟跃民还这么流氓。"
周晓白指着钟跃民说:"你以为他们是谁?当年在冰场上都是有名的流氓,尤其是钟跃民,见女孩子就追,嘴还特贫。"
郑桐说:"跃民,我们单位新分来一批大学生,其中有几个妞儿长得还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蒋碧云说:"郑桐,你可别把好端端的女孩子往虎口里送,谁跟他谁倒霉。"
钟跃民表示同意:"还是蒋碧云了解我。"
郑桐说:"即使是老虎,不是也得喂食吗?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老虎饿死,是老虎就得吃肉,你总不能弄点儿窝头拌白菜帮子唬弄老虎。"
钟跃民说∶"没关系,我这只老虎反正是素惯了,白菜帮子也将就了。"
袁军喝了一口酒,仔细品味着:"跃民,你没觉得这酒的味道有点不对吗?"
钟跃民也尝了一口:"这不是"五粮液"的味儿,是假酒。"
袁军怒气冲冲地对服务员喊:"去,把你们老板找来。"
郑桐也把筷子摔在桌上:"这假酒卖得比真酒价儿都高,真***黑了心了。"
钟跃民冲服务员喊:"你们老板要是没功夫来,我们就不等了,这顿饭的帐就由他付了。"
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从后面走出:"各位先生们,女士们,有事好商量……"
老板的话突然停住,钟跃民抬头刚要说话,突然也愣住了:"宁伟……"
宁伟喊了一声:"连长,钟大哥。"他一把抱住钟跃民。
钟跃民扶住宁伟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嗯,还是当年在新兵连的模样,变化不大,你小子怎么当老板了?"
宁伟向服务员喊了一声∶"把这桌菜撤了,重上一桌,大哥,我复员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工作了,这些年复转军人太多了,根本安排不过来,我和亲戚借了点儿钱,开了这么个饭馆,生意一直不怎么样,凑合混吧,大哥,你怎么也转业了?"
钟跃民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军队不是养人的地方,大家早晚都要走,你比我早走几年,就当了老板,我是回来晚了。"
钟跃民记得宁伟在当兵的时候,是个很寡欲的人,他不喜欢和战友们聊天闲扯,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别人玩扑克牌下象棋,说不上他有什么业余爱好。这次和宁伟意外地重逢,钟跃民倒是发现宁伟也有了一些变化,他居然也会玩了,有时去泡泡酒吧,有时还会去一些涉外饭店玩保龄球。钟跃民也问过宁伟有没有女朋友。宁伟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交过几个女朋友,每次交往都没有超过一个月。钟跃民估计是因为他的性格所致,女孩子可能不太喜欢这种性格的男人。
在一个涉外饭店的保龄球馆里,宁伟手拿保龄球在教钟跃民掷球,钟跃民连掷三个球,都是满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保龄球有什么好玩的,洋人们总是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得很复杂,不就是把球扔出去砸几个木瓶吗?干吗还非得换鞋?
宁伟称赞道:"不愧是老侦察兵了,手头真准。"
钟跃民不屑地说:"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就玩这个,有什么意思?"
"大哥,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上流社会运动,你可以不喜欢,可你不能不会玩,不然会被别人笑话。"
"扯淡,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什么上等人?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宁伟说:"你好几年没回北京了,不知道北京的情况,现在发财的人不少,有了钱总得有地方消费,所以什么时髦玩什么,听说现在正在建高尔夫球场,等建好了,有钱人就该奔那儿了。"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来这儿的都是有钱人?还真看不出来。"
宁伟指着旁边一条球道上一个正在挑选保龄球的人低声说:"看见那个人了吗?浑身上下都是名牌,手上那块表至少值几万,这是真正的有钱人。"
钟跃民看着那人:"就他?真他妈邪了,如今的有钱人是这模样?咦?这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那人抬起头来,和钟跃民的目光相遇。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放下球匆匆走过来:"你是……钟跃民?"
钟跃民也认出了他:"你是李援朝?"
李援朝兴奋地说:"真的是你,钟跃民。"
钟跃民也笑了:"我的天,你还活着?"两人热烈握手。
李援朝搂着钟跃民的肩膀说:"咱们得好好聊聊,多少年没见了?"
"从六八年分手到现在,十七年了。"
李援朝把钟跃民和宁伟带进饭店的咖啡厅里,他轻车熟路地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指∶"三杯咖啡。"
钟跃民没进过这样豪华的场所,转业之前他曾认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从小在北京长大,北京城里最高级的场所不过是位于养蜂夹道的高干俱乐部,钟跃民曾经随父亲去过几次,谁知离开北京这些年,北京的变化竟这样大。别的不说,就是眼前这座涉外饭店的豪华程度就让钟跃民感到自惭形秽。
服务员端来咖啡和对咖啡用的鲜奶,钟跃民把咖啡杯放在一边,却端起盛鲜奶的容器喝了一口。
李援朝宽容地笑了笑∶"跃民,看你这身衣服,是刚从部队转业吧?"
钟跃民自嘲地说:"土包子一个,这些年当兵都当傻了,不说这些,援朝,当年我听说你们一伙人全进了局子?"
李援朝说:"能不进去么?毕竟是人命关天,幸亏是小混蛋恶贯满盈,不然我们谁也别想出来,不过,平心而论,我当年虽说敢折腾,但毕竟没有杀人的胆子,只是人多手杂,一动起手来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后来怎么又把你们放了。"
"有几点原因,第一、我们事先和公安局联系过,公安局同意我们协助捉拿小混蛋。第二、当时公检法系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第三、法不责众,几十号人都动了手,更何况当时的参与者都是干部子弟,都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这难免会形成一股对司法的干预力量,即便如此,我们几个主犯还是被办了一年的学习班,和拘留差不多,这件事七十年代末被公安局平反了,我从学习班出来后,就去当兵了,一干也是十来年。"
钟跃民问:"你现在混得不错嘛,在哪儿高就呀?"
李援朝递过一张名片∶"我是八零年转业的,先在机关工作,去年正荣集团公司成立,我有点儿关系,所以进了正荣集团,这是我的名片。"
钟跃民看看名片∶"嗬,我说你怎么这样大的排场?你是总经理?"
"我们是国有资产公司,总经理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你可别把我当成外国老板。"
宁伟对钟跃民说:"大哥,我听说过正荣集团,这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
李援朝看看表站起来:"跃民,我的时间很紧,一会儿还有应酬,我先失陪了,你收好我的名片,如果你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到我们公司来,咱们找个时间再谈,好,再见!"
李援朝告辞走了。
宁伟望着李援朝的背影说:"不愧是大老板,派头就是不一般,大哥,这种公司一般人托关系都进不去,你可别放过这个机会。"
钟跃民淡淡地说:"我暂时还没这个兴趣,再说吧。"
钟跃民没和父亲商量就办了转业手续,此举使钟山岳大为恼火,钟山岳希望儿子做一辈子职业军人,这也是为了圆自己的梦。建国以后,地方上需要大批的干部充实各级部门,由于钟山岳是军队干部中少有的文化人,所以被迫脱了军装转业到地方工作,当时他已经是副军级干部了。五五年授衔时,钟山岳在家关起门来骂大街,要不是被组织上强迫转业,他应该能授个少将军衔。本来钟山岳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这小子从小就胆大,鬼点子也多,是个当军官的好材料,参加、指挥过多次特种行动,还立了二等功,就凭这些资本,钟跃民将来在军队会前途无量。钟山岳万没想到这小兔崽子居然敢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办了转业手续,等他告诉钟山岳时,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钟山岳无奈地想,儿子大了,他真是管不了了,这混小子根本就没把他爹放在眼里,对自己的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点儿也没有要征求父亲意见的打算。不过儿子既然已经回来了,钟山岳也只好认可了这个既成事实,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儿子脑子里的怪念头,按钟山岳的想法,一个营职转业干部,去国家机关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觉得儿子似乎对这类工作没有多大兴趣。
钟跃民回到家刚坐在客厅里,父亲就盯上了他,老头儿反正有的是时间,只要儿子在家,他就想和儿子聊天,他太孤独了。
钟山岳问:"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
"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
"别急,再等等看,总要有个合适的工作,我的离休工资够咱们吃饭的,我看你还是进个国家机关吧。"
钟跃民说:"爸,我不想进什么机关,我只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您看我当个体户怎么样?"
钟山岳一听就火了:"放屁,你是个营级干部,怎么能去当个体户?"
"得,您别发火,要不我什么都不干,就吃您那份工资,日子长了您可别嫌我吃闲饭。"
"我宁可让你吃闲饭,也不许给我丢人现眼。"
电话铃响了。钟山岳拿起话筒:"喂?哪一个?"
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请找一下钟跃民。"
"他在家,你稍等……"钟山岳捂住话筒:"你小子骗我?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怎么女孩子找上门啦,你给老子好好交待……"
钟跃民接过话筒:"我是钟跃民,您是哪位?"
"我是高玥。"
"等等……"他捂住话筒:"老爸,您是不是回避一下?要不您出去遛个弯儿?"
钟山岳不满地说:"女朋友来个电话就轰老子出去?你个混帐东西……"
"老爸,您行行好,您儿子脸皮薄。"
钟山岳嘟哝着出去了。
钟跃民小声说:"高玥,对不起,刚才我爸在旁边呢,他要是知道我去摆煎饼摊儿,老爷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说吧。"
"我去工商局问过了,人家不给咱们办执照,说必须要有营业用房才行。"
钟跃民说:"这不是废话么,咱要有营业用房还摆摊儿干什么?早开饭馆了,不管这么多,没执照也干。"
"这样……行吗?"
"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咱们怕什么?满街都是摆摊儿的,未必都有执照,咱们先干起来"
高玥说:"那就听你的。"
钟跃民和高玥的合伙协议是在一家小饭馆里边喝啤酒边定下的。
钟跃民认为凭自己的本事,别说开个煎饼摊儿,就是开个跨国公司也不在话下,和这种小丫头片子合伙,基本上可以算是扶贫,既然是扶贫,就当然不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他大大咧咧地说:"煎饼摊儿投资不大,有辆平板三轮车,再弄个炉子,炊具什么的就行了,关键是手艺,这样吧,资金咱们各出一半,你那点儿复员费还没花完吧?我负责摊煎饼,你负责收钱,利润嘛,四六分成,我**。"
高玥却是眼里不揉沙子:"哎,凭什么你拿六成?"
钟跃民耐心地解释道:"我干的是技术工种,你干的是熟练工种,这就好比我是灶上炒菜的厨师,你是负责剥葱剥蒜的小工,你能跟我比么?这里面还有个技术含量的问题,按劳取酬是咱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你也是受党教育多年了,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
"钟跃民,你可真是一点儿营长的风度都没有,净算计我们当兵的,幸亏不是打仗,不然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最好别来这套,不就是摊煎饼吗?你能干我也能干,利润五五分帐,你要不干就拉倒。"
钟跃民想了想说:"好好好,就这么定吧,我吃点儿亏没关系,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高玥愤愤地说:"合作的前提是公平,别以为你脑子好使,就给人家做套儿,挖空心思地定些不平等条约。"
钟跃民笑了:"小高呀,你还真不简单,算帐时眼里不揉沙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合作者,好,你通过考验了,从今天起,你我就是合伙人啦。"
高玥笑吟吟地说:"你这家伙脑子转得太快了,我可要防着你点儿,省得一不留神让你给算计了。"
"不象话,真不象话,这还没干呢,就互相算计上啦?"
煎饼摊儿第一天开张的时候,钟跃民特地穿了件白色工作服,头戴回民小白帽,他把煎饼车停在一条街道的路口上,车上安了个玻璃阁子,玻璃上还真事儿似的用红油漆写了几个阿拉伯文,以示这是正宗的清真食品,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几个阿拉伯文是什么意思。
这是早晨上班时间,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钟跃民手持铁勺敲着饼铛,显得自我感觉良好,高玥正在数鸡蛋,钟跃民吼了一声:"有吃煎饼的没有?"
街上的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驻足观看。
高玥小声埋怨道:"你小声点儿,怎么跟强盗打劫似的?把人都吓跑了。"
钟跃民问:"小高,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那我还没吃呢,现在我得练练手艺。"钟跃民仔细摊了一张煎饼,然后几口就吞进嘴,他又摊了第二张,狼吞虎咽地吃掉,他拍拍肚子,似乎意犹未尽,又拿起勺子准备摊第三张饼
高玥不满地说:"你有完没完?还没开张呢,你倒吃了两张了。"
"你还别心疼,等结帐时从我帐上扣。"
来买煎饼的人越来越多,钟跃民有些手忙脚乱,摊出的煎饼总是破,他发现自己犯了估计上的错误,这种活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还是得有点儿技术。
排队的人不耐烦了:"哥们儿,你会不会呀?"
钟跃民争辩道:"我这是祖传的,我们家是正宗的回民,从西域过来的,只不过很多年没干了,手有点儿生。"
高玥看不下去了,她把钟跃民推到一边,自己动手干起来。她的技术很熟练,摊得又快又好,一会儿就把排队的顾客都打发掉了。
钟跃民讪讪地收着钱,不吭声了。
高玥笑着用手指弹弹他的脑门∶"还是跟我学徒吧,就会神侃。"
张海洋穿着警服骑车路过这里,他突然发现钟跃民这身打扮,不由大惊,立刻跳下车一把揪住钟跃民:"你他妈出什么洋相?我以为你说说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还真干起来了,你他妈有病是怎么着?"
钟跃民把一份煎饼硬塞进张海洋手里,嘴里催着:"赶快掏钱……"
张海洋说:"我吃过早饭了。"
"那就再吃一份,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在家吃早饭,我这儿刚开张,你得来捧场。"
张海洋无奈地掏钱道:"我们分局就在前面,你怎么跑到我们单位门口摆摊来了?"
钟跃民得寸进尺地说:"你和同事们说说,就说有个老战友的买卖刚开张,都过来捧捧场。"
"你小子就给我添乱吧,这是无照经营,还敢跑到公安局门口来?"
"你们公安局管不着无照经营,你吓唬谁呀?"
"那工商局总管得着你吧?不定哪天就把你这破摊儿给抄了。"
"海洋,我头一天开张,你他妈可别方我。"
钟山岳正在院子里练太极拳,这是他每天早晨的必修课,已经坚持很多年了。钟跃民手里托着两份煎饼进来向父亲晃了晃,钟山岳连忙把套路匆匆走完,最后收式。
钟跃民说:"爸,我给您买早点去了,您趁热吃吧。"
父亲接过煎饼:"还是儿子回来好,知道给老子买早点了。"
"爸,您还是找个老伴儿吧,总得有人照顾您呀,光靠小保姆可不行,怎么样,我给您介绍一个?我有个战友他爸去世了,我看您把他妈娶了得啦。"
"跃民,你又找揍了是不是?还给老子介绍上对象了,你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说,三十多岁了,连个老婆都娶不来?还好意思说老子?"
钟跃民说:"我倒用不着您操心,找个老婆还不容易,关键是您,您可是真正的困难户,高不成低不就的,您这个岁数再挑人家长相就有点儿过份了,能踏踏实实和您过日子就行了。"
钟山岳边吃边说:"你就拿老子开心吧,混帐话。"
小保姆听见有人在敲院门便走过去打开门,来人是隔壁的李阿姨,李阿姨也是个老干部,资历比钟山岳还老。老太太一进门就亮开大嗓门:"钟老啊,我来通知你一下,下午两点去老干部活动站,说是要给咱们传达文件,你可别去晚了,要不成我临去之前再喊你一声?"
钟山岳忙说:"不用、不用,我还没老湖涂呢,迟到不了。"
钟跃民忙向她打招呼:"李阿姨来啦。"
李阿姨一见钟跃民好象想起了什么:"跃民那,我正要找你。"
"您说,什么事儿?"
"刚才听我家纪红说,你在大街上卖煎饼,是吗?"
钟跃民看了父亲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哪儿的事?她看错人啦。"
钟山岳耳背:"什么煎饼?"
钟跃民连忙打岔:"我刚才不是给您买煎饼去了吗?"
李阿姨却不依不饶:"跃民那,你可别蒙你李阿姨,我们纪红看得清清楚楚,说你还戴着顶小白帽,一边摊饼一边吆喝,还自称是正宗西域回回,不是我说你呀,你这不是出洋相吗?一个堂堂的营职军官去干个体户,这象话吗?"
钟山岳终于听明白了:"好哇,你还真干上啦?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这样勤快?早早就出去了,说是给我买煎饼,闹了半天是摆摊儿去啦?你还正宗西域回回?连***祖宗都给改了,我揍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头儿抄起扫帚向钟跃民冲过去。
钟跃民见老头儿来势凶猛,连忙逃出了院子。
钟跃民的煎饼摊儿已经开张两个月了,他的摊饼的技术已经很熟练,高玥在忙着收钱,买煎饼的人还排起了队,这使钟跃民很受鼓舞,他在三轮车上还摆了一个木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他的业务又扩大了,还兼卖香烟。
周晓白匆匆骑着车过来停下:"跃民,给我来两份。"
钟跃民赞许道:"晓白,还是你够意思,来给我捧场。"
周晓白笑道:"那当然,煎饼摊儿我家门口就有,要不是给你捧场,我何必跑两站地到你这儿买?前些日子我参加了一个医疗队,到边远地区巡回医疗,袁军也出差刚回来。"
"还得说是老朋友,就是够意思,袁军怎么没来?"
"买个煎饼还用两个人都来?他在家等着吃呢。"
钟跃民不满地说:"人家郑桐刚走,他家离我这儿三站地呢,人家才叫仗义,你看看你们家袁军?我这儿开张两个多月了,这小子一次也没来过,你告诉他,他要再不来,我可要打上门了。"
周晓白说:"我来不就行了?以后我天天来,哟,这位小姐是谁?"
钟跃民做出一副陶醉状:"明知故问,我女朋友呗。"
高玥笑道:"别听他胡扯,我叫高玥,是他的合伙人。"
周晓白仔细看看高玥道:"你可要小心,这家伙坏着呢,专骗小姑娘,他对你没什么不规矩吧?"
"暂时还没有。"
"小心点儿没坏处,你就当他是条呲着牙的老狼,随时有可能扑过来。"
高玥笑了:"没关系,我爷爷是打猎的。"
周晓白说:"那就好,我走了。"
钟跃民问:"不再来两份么?"
"你要撑死我呀,想打劫就明说,小心点儿,你没有执照,当心工商局的人查抄你。"
钟跃民满不在乎:"没事儿,你快上班去吧。"
周晓白骑车走了。
高玥望着周晓白的背影说:"这位女军官和你关系不一般吧?"
"我们是中学时的朋友,她早嫁人了。"
"看得出,她对你挺有感情的。"
"别瞎说,她丈夫和我是哥们儿。"
"那也没用,爱情可不讲理智。"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第一次见到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直觉呗。"
周晓白又匆匆赶回来:"跃民,快跑,工商局的人来了,正在查抄摊贩,马上就拐过来了。"
钟跃民连忙收拾东西:"谢谢你,我马上走。"
他和高玥蹬上三轮车就跑,两人刚刚拐过路口,工商局的人就从另一个路口赶到了
周晓白望着他们跑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钟山岳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钟跃民和高玥把三轮车推进院子,高玥动手给钟山岳摊了一张饼,钟山岳收了式,接过高玥递过的煎饼,坐在藤椅上吃起来。
钟跃民又开始拿老爷子开心:"小高,你看我爸,思想转变得多快,那天知道我卖煎饼,差点儿没揍我,经过我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他老人家终于有了可喜的转变。"
高玥笑道:"跃民,别净跟你爸贫嘴。"
老头儿边吃边瞪了钟跃民一眼。
"老爸,煎饼香吗?那天您还要揍我,这哪象个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干部?您儿子体谅国家的困难,自谋职业,您非但不表扬我,还要打我,这是错误的。"
钟山岳吃完煎饼,又到钟跃民的香烟架上拿了一盒"万宝路"牌香烟。他点燃一支,自顾自地躺在藤椅上喷云吐雾,不理钟跃民。
钟跃民抗议道:"爸,自从我干了个体户,您就没买过烟,是不是逮住不要钱的烟了?还净拣进口的抽,老爸,不是我不舍得,我是怕您抽惯了'万宝路',以后我转行了,您怎么办?这就好比您山珍海味吃油了嘴,忽然让您吃窝头,您到时候肯定很难受,说不定还不许我转行呢。"
钟山岳哼了一声∶"我早想开了,也懒得管了,我就不信你能摊一辈子煎饼?不信你把我的话放在这儿,你小子干不了半年就该烦了。"
高玥安慰道:"钟伯伯,我们不会永远卖煎饼的,现在不是在等复转办分配工作么?"
钟跃民说:"爸,就算我卖一辈子煎饼又怎么啦?这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钟山岳瞪起了眼:"你少和我耍贫嘴,别看老子吃了你的煎饼,抽了你的烟,还照样揍你。"
"那是,要不怎么说您是当爹的呢,只要您不干涉我的自由,我愿意天天贿赂您。"
钟跃民正在摊煎饼,高玥把一份煎饼包好,递给一位老人。
一个农民打扮的摊贩推着一辆手推车走来,车上放着一个用汽油桶改装的烤白薯炉子,他四处看了一下,便放下车走到钟跃民的面前,操着唐山口音说:"老哥,你把车往旁边挪挪,这是俺卖烤白薯的地方。"
钟跃民也操着唐山口音回答:"老乡,这是俺卖煎饼的地方,俺每天都在这儿。"
"俺前天还在这儿呢,昨天俺媳妇来了,俺没出摊,咋就成你的地方啦?"
钟跃民说:"你卖烤白薯有执照吗?拿出来给俺瞧瞧?"
"你卖煎饼有执照吗?给俺瞧瞧?"
"咋没有?俺是国营的。"
"你国营个鬼,都是进城做小买卖的,你冒充啥国营的?你给俺把地方让开。"
"俺不让,你敢把俺咋的?"
高玥在一边捂住嘴笑得弯下腰。
摊贩终于火了:"敢咋的?俺一个电话叫几个老乡来,砸了你这煎饼摊你信不?"
"俺兄弟是工商局长,俺一个电话就叫他抄了你这烤白薯的炉子,你信不?"
摊贩急了:"你这人咋混不讲理?占了俺的地方,还跟俺犯混?拿工商局长吓唬谁?你兄弟要是局长,还用卖煎饼?你走不走?"
"不走,看你敢咋的?"
摊贩动手推煎饼车:"不走?不走俺请你走,俺就不信治不了你。"
钟跃民一把抓住摊贩推车的手,把他的四根手指向下一撅。
摊贩疼得大叫起来:"哎哟,你松手……"
钟跃民笑道:"俺不松手,谁让你欺负俺?俺不会打架,就会撅人指头,看你能咋的?"
高玥笑着说:"跃民,你松开人家,别把人家手指弄伤了。"
"俺不,他得向俺赔礼道歉,要不赔俺两块烤白薯,俺就不松手。"
摊贩开始求饶了:"哎哟,老哥,你轻点儿,俺指头快断啦,你松开俺……"
"那你给俺烤白薯……"
街对面停下一辆出租汽车,司机下车走到煎饼车前:"哥们儿,来份儿煎饼。"
钟跃民松开摊贩的手,转过身来,他一楞:"你是……李奎勇?"
李奎勇惊喜地喊:"钟跃民?"
两人兴奋地握手。
"跃民,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可不是吗?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陕北的石川村。"
李奎勇看看摊贩问:"这是怎么回事?"
钟跃民笑着:"我和他闹着玩呢,他说我占了他的地方,还要带几个老乡来砸我的摊儿,这象话么?好好的农民兄弟,怎么一进城就学坏了?净学黑社会欺行霸市?"
李奎勇上下打量着摊贩说:"就你,还黑社会呐?你先把北找着再说,去去去,该干吗干吗去,还轮得到你欺行霸市?装什么孙子?滚……"
摊贩揉着手指推起车低声嘀咕道:"俺还以为他也是俺河北地界的……"
钟跃民、李奎勇、高玥都笑了。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一个小饭馆里喝酒,他要了一瓶二锅头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肉皮冻儿,他边斟酒边狐疑地问:"跃民,你是不是在部队犯事啦?"
钟跃民一口把酒干了:"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不明摆着吗?我记得你是六九年底当的兵,在部队干了十几年,怎么着也得混个连长,营长的吧?怎么退伍回来摆摊儿卖上煎饼啦,要不是犯事了怎么会混成这样?"
"没犯事,是因为复转办分配的工作不理想,我又不想在家吃闲饭,就先摆了煎饼摊儿挣点儿钱,我就不明白,怎么很多人一看见我们摆摊儿的,就认定我们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李奎勇说:"我记得你爸是副部长,你又是转业军官,我可没见过你这种身份儿人当摊贩,"
"这没什么奇怪的,靠劳动吃饭又不丢人。"
"你可真是独一份,我还是挺佩服你的,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老去我们院和我一起练摔跤,和我们胡同里的孩子也玩得挺好。"
"记得,我还吃过你妈做的烙饼呢,你妈还好吗?"
李奎勇神色黯然:"身体越来越不行了,隔三差五的就得跑医院,她又没公费医疗,全靠我们兄弟姐妹凑钱了。"
钟跃民问:"你成家了吧?"
"孩子都四岁了,我是七九年从陕西办回城的,为找工作跑了一年,托了不少人,最后才找了份开出租车的差事,如今是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的挺紧。"
钟跃民安慰道:"别着急,这都是暂时的,我现在不是还不如你吗?咱们不能总是这样"
李奎勇感叹道:"哥们儿,我这辈子是没戏了,你看我们胡同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当爹的干什么,当儿子的就接什么班,再怎么蹦达也蹦不出这个圈儿去。"
"奎勇,咱们老三届的人也有不少有出息的,你还记得郑桐吗?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刚上到初一就赶上文革了,他可是靠自己的力量考上的大学,咱们这些人只能怨自已把时间荒废了,到现在怨谁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从头干起。"
李奎勇问:"你打算从卖煎饼干起?"
"我也没打算永远卖煎饼,可机会总得慢慢寻找。"
李奎勇真诚地说:"哥们儿,现在我能帮你的,就是每天多带几个哥们儿来买你的煎饼,别的忙我也实在帮忙不上。"
"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谢谢。"
高玥独自坐在一个咖啡厅里,手里拿着一杯红酒仔细端详着,钟跃民匆匆走进咖啡厅,他看见高玥便不满地说:"我说高小姐,我忙着呢,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叫来,也不说是什么事,你是不是拿我当闲人了?"
高玥笑道:"你不就是个卖煎饼的吗?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你忙什么?"
钟跃民坐下:"你说吧,什么事?"
高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到桌上:"这是你的分红,明细帐都在里面,你点一点。"
钟跃民眉开眼笑:"噢,分钱了?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你该不会在帐上做手脚吧?"
高玥柳眉倒竖:"你说什么?"
"哎哟,你别生气,我开玩笑呢。"
高玥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居然还当过营长?我真没见过你这种没正形的军官。"
钟跃民问:"复转办有消息吗?"
"上次分我到一家郊区的工厂,我没去,后来就再也没和我联系过。"
钟跃民显得很有经验地说:"找个合适的工作总要有点儿关系,不托托人恐怕不好办。"
"我不是没关系吗?找不到工作也理所当然,可你是怎么回事?有关系也不用,好象特别热爱卖煎饼这一行。"
"那是因为我和你想得不一样,首先你得搞明白一点,人为什么要工作?这个问题不必唱高调,你要非说是为人民服务,那我只能认为你缺乏真诚,我只知道人要吃饭,可饭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得去挣,工作的最基本目的是为了养家糊口,这样想就简单了。"
"太直白了,我还不大习惯这么直接了当。"
"你会习惯的,既然当高官和卖煎饼都是一种谋生手段,那我索性就选择卖煎饼,因为卖煎饼比较省脑子,如果有人认为我卖煎饼丢人,那只能说明他是个俗人。"
高玥说:"听着倒是个道理,可我不能学你,真要卖一辈子煎饼,我恐怕连嫁人都成问题。"
"这更是俗人的想法了,其实你真正的想法是嫁给什么人的问题,如果仅仅是解决出嫁问题那倒好办,愿意娶你的人很多,譬如郊区的菜农娶了你,没准还觉得高攀了呢,所以你得更正一句,要是卖一辈子煎饼,那么嫁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很难。"
高玥不好意思地说:"我就那么俗?"
"别不好意思,当个俗人也不错。"
"讨厌!跃民,问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除了工作的问题,别的最好不要问。"
高玥固执地说:"我就要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前半辈子戎马倥偬,没机会。"
"别这么谦虚,我觉得你还不招女人讨厌,有些罗曼史是很正常的,那位漂亮的女军官看你的眼神都是一往情深的,你们之间一定有故事,讲给我听听好吗?"钟跃民皱起眉头道:"小高,今天咱们谈的是分红,不是来谈钟某的罗曼史,你跑题了。"
高玥不依不饶地说:"我就是想听。"
钟跃民绷起了脸:"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爱上我啦?"
高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瞎说什么呀?咱们认识才多长时间?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你的。"
"噢,那是一码事。"
"不是一码事,爱和喜欢程度不同。"
钟跃民冷冷地盯着她:"好,就算不是一码事,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咱们之间互相喜欢,这里面就有名堂啦,很多故事都是这么产生的,那咱们下一步该干点儿什么了?总不能老是喜欢来喜欢去,不干点儿正事?"
高玥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严肃起来:"哦,你往下说,该干点什么?"
"很简单,你不是想听我的罗曼史吗?那是我和别人的,你听多没意思?不如咱俩现在就制造一段罗曼史,精心编个爱情故事,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去开个房间。"
高玥脸色平静地慢慢站起来:"这主意不坏,可是……你行吗?"
钟跃民轻佻地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高玥冷不防将杯中的酒猛泼到钟跃民的脸上:"混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跃民默默用纸巾擦擦脸,然后喊道:"买单。"
钟跃民喜欢临睡前躺在床上边听音乐边看书,这些日子他正在看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这是郑桐借给他的。屋角的音箱中传来轻柔的古曲音乐声,钟跃民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是挺令人满意的,每天早晨卖三个小时的煎饼,然后一天的时间都可以供自己支配,他的前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钟跃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谁这么不懂事,深更半夜的还打电话?他抓起电话:"哪位?请讲话。"
话筒里传来高玥的声音:"是我。"
钟跃民明知故问:"你是谁?"
"废话,你听不出来?"
"抱歉,实在想不起来,我认识的女士太多,经常闹混了,请报出姓名。"
高玥大喊道:"钟跃民,你欺负人。"
钟?跃民笑了:"听出来了,是小高,有事吗?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
"钟跃民,你必须向我道歉。"
"噢,还为那件事生气?"
"气得我睡不着觉,越想越生气,特别是你当时那副嘴脸,一脸轻佻相,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钟跃民说:"得,我道歉,可话又说回来了,谁让你打听我的隐私,你才多大?正是天天向上的年龄,怎么就对大人的隐私感兴趣,不批评你几句行吗?以后注意啊。"
高玥带着哭腔喊:"你这叫道歉吗?又教训我,还冒充长辈,你不就比我大十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行啦,黄毛丫头,和我斗嘴没好处,说说就急了吧?快睡觉吧,做个好梦,明天还要早起呢。"
"不许挂电话,我的气还没消呢,跃民,你这人挺好的,就是嘴太损,当然,我也不该问你的私事,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嗳,这就对了,多好的小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强,要是把这毛病改了,嫁个好人家没问题"
高玥笑了:"讨厌……"
"不生气啦?"
"气消了。"
"那就睡觉。"
"嗯。"
钟跃民一边摊煎饼一边和高玥神侃,两个买煎饼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很耐心地等候着
高玥忧心忡忡地说:"跃民,今天早点收摊儿吧,我听说这两天整顿市容,工商局查抄得很紧。"
钟跃民满不在乎地说:"工商局那帮人是野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我这儿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高玥一撇嘴:"别吹了,哪次查抄你不是象兔子一样窜了?追都追不上你。"
"看来我有必要给你讲讲军事常识,这么说吧,以前的大炮是没有动力装置的,要靠骡马或汽车牵引,后来人们想个办法,为什么不把大炮装在车辆上呢?于是就出现了自行火炮,这种炮机动能力很强,打完就跑,等敌人要还击时,它早跑远了。"
"你是说,你的煎饼车就相当于自行火炮?"
钟跃民夸奖道:"真聪明,以前卖馄饨的有个挑子就行,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工商局,现在形势不同了,咱们做小买卖的也要相应做出调整,配备一定的机动能力,工商局怎么样?他来我走就是,哥们儿还没功夫搭理他们。"
正说着街上突然乱了起来,商贩们惊慌地收拾东西纷纷逃走,有人在喊:"工商局查抄来啦"
钟跃民不慌不忙地骑上三轮车说:"别急,工商局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咱们?"
高玥催促着:"别贫了,快跑吧。"
两个扮成顾客的中年男人突然按住钟跃民的车把:"往哪儿跑?我们是工商局的。"
钟跃民叹了口气:"得,中了埋伏,我说同志,您堂堂的国家干部,为个摊贩这么下功夫,值当吗?"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说:"我们早接到过举报,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都让你跑了,今天咱们该算算总帐了。"
另一个干部也说:"每天我们上班你下班,净跟我们提迷藏了,见你一次挺难的,今天我们只好提前上班来请你啦,跟我们走吧,推上你那辆'自行火炮'"钟跃民和高玥被带到工商局的办公室,他们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两个穿工商制服的干部边询问边记录,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两个工商干部站起来:"李科长,您来了?"
李科长看看钟跃民和高玥说:"就是他们?"
一个工商干部说:"对,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每次查抄都让他们跑了。"
高玥站起来哀求道:"李科长,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干了。"
李科长冷冷地说:"现在我宣布一下对你们的处罚决定,由于你们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造成了极坏的影响,经我们研究决定,没收你们的三轮车,香烟及全部炊具,并处以五百元罚款。如果对我们的处罚决定不服,可在十日内向我们上级主管机关提出申诉,也可以到法院起诉。"
钟跃民望着天花板说:"没钱,你们看着办吧。"
窗外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钟跃民向窗外望去,见几个工商局干部正用锤子砸碎煎饼车上的玻璃阁子,钟跃民一看就急了,他扭头向门外冲去,两个工商干部抓住他,钟跃民下意识一甩肩膀,两个干部被甩倒,屋里的茶几被撞翻,高玥冲上去猛地抱住钟跃民的腰。
钟跃民暴怒地吼:"滚开……"
高玥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跃民,算了吧,我认罚,我求你了。"
两个被摔倒的干部爬起来又抓住钟跃民:"你别想走了,这是妨碍执行公务,殴打执法人员"
李科长指着钟跃民,他被气得直哆嗦:"马上给我报警,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嚣张的无照摊贩,我劝你态度放老实点儿,等警察来了,可就没我们这么客气了。"
高玥求道:"李科长,我们认罚,我马上回去取钱还不行吗?"
李科长冷冷地说:"认罚也晚了,现在已经不是罚款的问题了,你们有话到公安局去说吧。"
钟跃民镇静下来,他坐下不吭声了。
工商局和公安分局离得不远,这两个机关的人也比较熟,工商局这边要是有什么事,一般都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刑警队,按理说这类小事请派出所的人来处理一下就行了,但由于两个机关之间关系很好,刑警队的警员们不好意思拒绝,所以遇到工商局的人报警,一般还是给点儿面子,派过两个人来处理一下。张海洋刚上班,就听见一个同事说工商局那里有个卖煎饼的摊贩在闹事,队里正准备派两个人去处理一下。张海洋马上就想到了钟跃民,除了钟跃民哪个无照摊贩有这么大胆儿,没有执照还这么嚣张,张海洋立刻找到队长把这件事承揽下来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张海洋哭笑不得地想,钟跃民身上哪来的这股霸气?连无照经商都这么理直气壮。
张海洋仗着刑警的身份总算把钟跃民的事给摆平了,工商局的李科长虽然生气,但不能不给刑警队的人点儿面子。钟跃民还偏偏不识相,竟理直气壮地要求工商局把三轮车还给他,张海洋心说,没拘留你就是万幸了,还要什么车呀?
事情处理完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张海洋把钟跃民和高玥带回分局,请他们在分局的食堂里吃了午饭。吃饭时,高玥一个劲儿向张海洋道谢,而钟跃民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刑警队的同事们都听说了这件事,大家都很好奇地涌向食堂,想看看这位当过营长的无照摊贩是什么样子。钟跃民在众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吃了三个馒头和一碗红烧肉。午饭后,张海洋把钟跃民、高玥送出公安分局的大门。
张海洋边走边解释:"我刚来,认识的人还不多,帮不上你什么忙,东西没收了就算了,我和工商局的人讲了你们的情况,他们表示谅解,可以不追究了。"
高玥则是千恩万谢:"张大哥,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帮忙,非把他拘留了不可。"
"谢什么,老战友了,跃民,以后你可得注意点儿,别这么大火气,你还当你是侦察营长?从部队到地方,环境变了,我知道你一时适应不了,可你不适应也得适应,社会要强迫你适应,不然你就要受到惩罚,我告诉你,我可不想将来在审讯室和你打交道。"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行啦,以后就是有人往我嘴里撒尿,我也伸嘴接着,保证不发火,嘴里还得夸着,跟***五星啤酒似的,味道好极了。"
张海洋劝道:"你就别发牢骚了,还是找复转办等分配吧,千万别再卖煎饼了,缺钱了跟我说,我反正也没负担,就是别惹事,好吧,今天我值班,就不送你们了。"
高玥握住张海洋的手:"再见!张大哥。"
钟跃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海洋的背影,高玥轻轻挽起钟跃民的胳膊:"回去吧,明天咱们都不用早起了。"
钟跃民叹了口气:"看来我还得找个合适的工作。"
高玥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有办法,就是不愿意求人,是吗?"
"那就求人吧,顾不得面子了……"
第十六章
钟跃民按约定时间准时走进李援朝的总经理办公室时,见李援朝穿着一身铁灰色西服,发型一丝不乱,很气派地坐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前,身子埋在高玥背真皮转椅里正在接电话。
他见了钟跃民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嘴里在继续说着:"你听着,这批货一定要从文锦渡报关,那儿有我的朋友,运输问题可以向部队求援,你到省军区后勤部找何部长,就说是我说的,对,你跟着押车回来,行啦,你就辛苦点儿吧,对了,那五十万吨化肥的批文你抓紧点儿,误了农时咱们连汤都喝不上,好、好,就这样,再见!"
李援朝放下电话,站起来和钟跃民握手:"跃民,我料定你早晚会来找我的。"
钟跃民问:"为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进这个公司吗?刚才还有个副部长来电话,想把女儿调来,我还没答应呢。"
钟跃民说:"你这儿还真是块唐僧肉呀,援朝,咱们是老朋友了,有话放明面上,你是商人,不是开救济站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感兴趣,我对你真那么有用吗?"
李援朝笑了:"跃民,你一点儿没变,头脑清醒,这是你的优点,我喜欢和你这类人打交道,好吧,咱们明说,据我所知,你父亲是当年四野的师级干部,对不对?"
"没错,但是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有人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有道理,当年四野在渡江战役后,进军方向直取两广,一直打到海南岛才收兵,你只要看看渡江后四野的进军路线就会发现,四野就象一台大播种机,随走随撒种,建国后的广东广西两省党政军干部大部分是四野的南下干部,也就是说,这两个省有你父亲不少老战友,老部下,而我们公司的业务几乎都集中在两广地区,在编织当地关系网的过程中,你有天然的优势。"
钟跃民惊讶地说:"我的天,你可真象个特务,连我的家底儿都知道,就因为我父亲是四野的,我才能进正荣集团,你是说,要是没有我父亲的资历,我根本没有来这里工作的可能,我提个问题,假如我父亲是当年二野的人,正荣集团是不是对我就没兴趣了?"
李援朝笑笑:"恐怕是这样,因为本公司对西南方面还没有什么业务,我们的重点都集中在沿海省份,你知道,当年的渡江战役是由二、三、四这三个野战军共同发起的,渡江后二野进军西南,三野直插江西、福建,四野直取两广,当年的战略格局造成了建国后地方干部的势力范围,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你可以不承认它,但它是确实存在的。换句话说,如果你父亲是三野的人,你也可以进入正荣集团,负责福建方面的业务。如果你父亲是一野或二野的人,那我就没办法了,谁让他们当年非往西北和西南打?"
钟跃民对他的话感到匪夷所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做生意还有这么多门道,以前他连想也没想到一部中国革命史能和做生意发财有如此重大的关系,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李援朝说得的确有道理。
李援朝笑道∶"想明白了吗?这道理很简单嘛,你应该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明白了,你是说,没有特权做不成生意,这是中国的现状。"
"没错,中国有这么多人口,谁都想发财,可财富是有限的,从理论上讲,在财富总量不变的情况下,一部分人聚敛了财富,另一部分人就要与财富无缘,因此财富通常只能由少数人掌握。不错,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希望平等,但那不过是种希望,人类从诞生那天起就从来没有平等过,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你想想,咱们小时候受的教育都是这样,'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其实这是瞪着眼说瞎话,当年张春桥和江青这类的激进分子不是还大喊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批走门吗?老百姓当然拥护,反正他们什么也享受不到,谁不希望平等?可是结果怎么样?特权不但没有消灭,反而越演越烈,七八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发现北京无论干什么都需要些特权,想看看小说,对不起,新华书店里只有《艳阳天》、《金光大道》什么的,可是高干凭购书证进入内部书店却能买到很多外国翻译小说,你看,连读小说的权利都被垄断了。更可笑的是看电影也要有特权,你要有路子可以看到内部放映的外国影片,什么《罗马之战》、《宫庭爱神》……没路子就只好看老掉牙的《地雷战》、《地道战》。有个哥们儿和我有十年没见了,一碰见我挺激动,一拍胸脯说我带你逛公园去,我心说这小子有病是怎么着,逛公园我用你带着?闹了半天他要带我去逛北海公园和景山公园,这两个公园是六九年关闭的,成了江青的私人花园,因为她要在里面骑马,这一关闭就是十年,江青倒台三年后才向社会开放,在此之前,你要有关系也可以进去游览,我那个朋友要招待我逛北海,这显然是件很时髦的事,而且也说明他很神通广大。当时我就想,咱中国算是没治了,到处是黑色幽默,世界上搞特权的国家不少,苏联不是还有小白桦树商店吗?可没听说连看小说、看电影、逛公园都成了特权,这太过份了……"
钟跃民打断李援朝的话∶"听你说了半天,你好象并不赞成特权,可你现在又在运用特权,这不矛盾吗?"
"你听我说完,我的观点是承认特权的存在,但不能过份,我说过,如果一个社会连看小说和逛公园都要体现特权的话,那么这个社会就太糟糕了,我主张有限度的竞争,什么叫有限度的竞争?譬如经商,你应该允许所有有志于此的人去经商,但不是每一个经商的人都能成功,因为每一个人所掌握的社会资源不同,教养、才能、气质、机遇,包括社会关系,这都是你的资源,在这点上绝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你必须要承认这里的差别,末代皇帝溥仪从战犯管理所被释放,该是个普通公民了吧?这位老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社会的贡献未必比蹬板儿车的板儿爷多多少,国家干吗还要给个高薪养着?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曾经当过皇帝,他就不能和板儿爷一个待遇,这就是溥仪的社会资源,从他一出生时就注定了身份,亡国之君也是君,别人有气也没有用。我认为,一个社会总要有些特权阶层,我们要承认这个事实,就象英国人承认女王的特权一样,大家都心平气和地认可这个事实,把它视做一件很正常的事就行了,英国女王整天什么事儿不干,对国家没有半点儿好处,还享受着极高的俸禄,这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就这样也没见哪个老百姓非要和女王讲平等。一个社会如果没有贵族阶层是不正常的,这是个常识,关键是你要把道理讲明白,千万不能用大话去胡弄人,老百姓其实是通情达理的,你既然享受着特权就老老实实承认,并且要证明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如果你一面享受着特权一面又自称'公仆',高喊什么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的社会人人平等,这就是糊弄人,而糊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老百姓相信了你的话,真以为人人平等了,那么你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质疑,老百姓就会认为这个社会不公平,就会有怨气,这是说谎的必然代价。比如江青这个女人,她能把两个著名的公园变成自己的私人花园,其蛮横程度不亚于慈禧,就这么个贪婪自私的女人,居然也是满嘴的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大批特权思想,这就有点儿装孙子了,更可气的是连装孙子都装得特别蛮横,我胡弄你,你就必须听着,我知道你不信,但你不能流露出来,如果你表示不信我就弄死你这种人别看已经当了国家领导人,其实是弱智者,你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自己就把自己置于一种很危险的境地,就好比当年的秦始皇,天下英雄人人想得而诛之,谁干掉你谁就成了千古英雄,这等于用你的卑劣去成全别人的功名,这不是傻B是什么?"
钟跃民大笑起来∶"援朝,你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颖,简单的说,就是要理直气壮地承认特权,别装孙子,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正荣集团对我拥有的社会资源很感兴趣,我可以待价而沽了。"
"跃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慈善家,没兴趣搞救济,我认识的人多了,不可能谁的事都管,我只能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去看问题,明说吧,我请你加盟正荣集团是看中了你拥有的社会资源,反过来说,我使用了你的资源也会给你丰厚的回报,你我谁也不吃亏。"
"明白了,一旦我决定到正荣集团工作,好象用不着领谁的情,我是出卖自己的资源来的,可是……援朝,你难道不怕我黑你?"
"据我当年对你的印象,你还是个讲义气的人,对此,我比较放心。"
钟跃民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给我个什么职位?"
"贸易部经理怎么样?这活儿挺适合你,要是你干得好,我以后可以向董事会推荐你做公司的副总经理,关键是你要有业绩我才好说话。"
"我可以试试。"
李援朝也很干脆:"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要向你要利润,如果指标完不成,对不起,我得炒你的鱿鱼,咱们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
钟跃民说:"可以,说定了,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带个人来。"
"不行,我这里不是皮包公司,人事方面控制很严,想进公司人太多了,我不能都照办。"李援朝一口拒绝。
钟跃民站了起来:"那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谈,多谢了。"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想问问,是什么人让你如此上心?女人吗?"
"是,女朋友。"
李援朝叹了口气:"跃民啊,你他妈早晚会栽在女人手里,好,让她来吧,我想办法就是。"
自从钟跃民到正荣集团公司任职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活就象个瞬息万变的万花筒,命运之手轻轻将它一转,就能变幻出各种五彩缤纷充满诱惑的画面。进入正荣集团已经几个月了,他在整个集团公司的部门经理中竟然成了佼佼者,他所领导的贸易部超额完成了董事会规定的利润指标,使董事们大为惊讶,连推荐他进入公司的李援朝都脸上有光,并到处吹嘘自己是慧眼识英才,在引进人才方面为公司立了一大功。
钟跃民自己还算冷静,通过几个月的商业运作,他终于明白了这类大公司商业成功的秘诀,其实说起来很简单,钟跃民把它归纳为两点,一是占了双轨制的便宜,各种紧俏物资平价进,议价出,人为设置的差价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获取巨大的利润,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第二点,进行这种掠夺式商业运作的前提是对资源分配的高度垄断。有了这两点优势,即使是个弱智者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就连钟跃民这种对商业运作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这种经营方式绝非长久之事。钟跃民发现,当权力介入到商业运作中的时候,往往产生出令人目瞪口呆的结果,做生意不一定需要本钱,譬如你从某主管部门拿到一张两万吨平价化工原料的批文,你根本用不着费那个事,将原料购入再加价卖出,你只需在每吨原料的价格上加上你希望得到的利润,直接把批文卖掉就是了,举手之间几十万元利润便从天而降,这种生意和明抢差不多。
一辆"皇冠"牌轿车停在玻璃旋转门前,门卫拉开车门,西服笔挺的钟跃民钻出汽车。他走进大厦,矜特地向迎面碰见的熟人点头示意。
他的办公室在这座大厦的八层,从电梯里出来,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迎面而来的白领小姐微笑着向他打招呼,钟跃民做出绅士状频频向小姐们点头示意。
钟跃民走进办公室,穿着西服套裙的女秘书何眉迎过来,她接过钟跃民脱下的西服上衣挂好,又送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钟跃民啜着咖啡站在落地式玻璃窗前向窗外眺望,整个城市尽收眼底,高低错落的高楼大厦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城市轮廓线,楼下的大街上,火柴盒大小的汽车川流不息。
电话铃声响了。
钟跃民随手打开免提装置,电话机里传来高玥的声音:"钟经理,我是高玥,我正在拱北海关报关,咱们公司的货物已经通过检查,报关顺利,我是不是可以回北京了?"
"小高,你暂时还不能回京,明后天还有几批货,报关手续还得你来做。"
"可我在广东已经呆了好几个月了,从这个口岸赶到那个口岸,象救火队员似的,我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北京了?"
钟跃民耐心地说:"小高,不要发牢骚,大家都没闲着,要是完不成利润指标,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好吧,听你的,我不发牢骚了,跃民,好几个月没见你了,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别的还好,就是有点儿孤独感。"
钟跃民笑了:"这我可没法帮助你,我还孤独呢。"
"得了吧,我听说你现在快成蜜蜂了,四处采蜜,我没冤枉你吧?"
钟跃民严肃起来:"工作时间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这是公司的纪律,你呀,要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听见没有?"
"哟,干吗这么严肃?真没劲,我不理你了,再见……"高玥挂断电话。
钟跃民点燃一支香烟,把身子埋进高背皮椅里,高玥的电话使他想起了这个姑娘的存在,这几个月来,他几乎把高玥忘在脑后了。
由于钟跃民的坚持,李援朝只好答应他的条件,高玥和钟跃民一起进了正荣集团,钟跃民把她打发到广州办事处做常驻代表,他没想高玥居然是个很能干的女孩儿,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在广州工作得很有起色,很多事情根本不用钟跃民提醒,她总是主动就把事情处理好,钟跃民对这个女孩子很满意,总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予高玥最高的工资和奖金。高玥是个懂事的姑娘,她在当着别人时便很恭敬地称他为"钟经理",只有和他单独说话时才叫他的名字,高玥的理由是,当初他们做为合伙人时已经讲好了,两人的身份地位是平等的。而钟跃民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丫头人小鬼大,总想在辈份上和他拉平,不知憋着什么主意。钟跃民现在忙得很,他近来身边美女如云,根本应付不过来,对高玥这类的小姑娘不感兴趣。
秘书何眉拿着文件夹进来:"钟经理,请您签字。"
钟跃民连看也不看就在文件上签了字:"还有事吗?"
"今天收到十几张宴会请柬,我想了一下,其中有两家恐怕是不能推辞的。"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你安排吧,去哪儿都成。"
何眉合上文件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听说李总昨天向董事会上提出要给您奖励,说贸易部自从您来以后,工作大有起色,总是超额完成利润指标,董事会也认为您的确是个人才,决定给予物质奖励,祝贺您,钟经理。"
钟跃民喷出一口烟,自言自语道:"这就叫人才?正荣集团不过是占了双轨制的便宜,平价进,议价出,利润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这种活儿傻子也能干。"
何眉嫣然一笑回答:"理论上是这样,但在实际运作中,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操作好的,在国有公司和民营公司之间,需要有一个平衡点,从经济学角度看,商业行为要符合利益的最大化原则,一个行为,要使双方得益,这种行为才是有效的,钟经理,您现在已经做成了双嬴的局面,我们公司赚到了利润,和我们打交道的客户也发了财,对您的为人也有口皆碑,这不是双嬴吗?要叫我看,您的才能体现在操作手段上。"
钟跃民笑笑:"何眉,假如我这个职位让给你坐,你是不是会比我做得更好?"
"这种假设目前还不能成立,因为社会资源的运用是有条件的,社会阶层,家族,血统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网络,这个网络之所以接纳你,是因为你本身就是这个社会阶层中的一员,而我却不是。"
钟跃民诧异地看了何眉一眼:"问句不太礼貌的话,你今年多大?"
"没关系,不问女人的年龄,这是西方社会的规矩,咱们是东方人,不必按他们的规矩行事,我今年二十五岁。"
钟跃民毫不掩饰地注视着何眉,其目光极具侵略性,何眉则很大方地迎住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怯意,她漂亮的脸庞上带着柔和的微笑,一对酒涡在面颊上时隐时现。办公室里突然出现了冷场,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是在静静地对视,何眉索性坐在钟跃民的对面,把手似乎很无意地放在写字台上。
钟跃民心领神会地向前挪挪身子,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何眉的手上,何眉的另一只手立刻做出反应,也轻轻地握住钟跃民的手。何眉感到钟跃民的手很不老实,他在抚摸之际还忙里偷闲地轻轻挠几下她的手心。
钟跃民手上忙着,嘴里还没话找话地说:"才二十五岁?你的谋略和年龄很不相称。"
何眉笑道:"钟经理,我实在弄不清您是在夸我还是在挖苦我。"
"我不过是对你产生了点儿好奇心罢了。"
"你有研究女人的习惯?"
"这有什么不好吗?"
何眉抽回了手说:"看来我得给您这个机会,我对学术研究向来持支持态度,可以提个建议吗?"
"当然。"
"把今晚的宴会推掉,我请我的上司吃晚饭如何?"
"这主意听起来不坏啊。"
钟跃民近来净为女人的事忙乎了,在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意场上,除了盛宴就是美女了,他每天有数不清的应酬,处在他这种位置上是很容易结识女人的。自从他到了正荣集团后,他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闹剧,每日每时都充满了戏剧性,你永远闹不清明天会发生什么,平时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美女,此时就仿佛是被上帝用魔法从某个角落里呼唤出来,成群地出现在他身边。钟跃民一开始还算清醒,他心里明白这些美人儿都是些现实主义者,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不过,时间长了钟跃民就有些迷糊了,他无法拒绝美人儿的盛情,哪怕是假的,他也愿意把它当成真的。钟跃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生活好比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可以是演员,舞台上的爱情故事不过是在作戏,大家应该都知道演戏的规则,大幕一落,演员们各自回家。他觉得自己十五年的军旅生涯,犹如在庙里当了十五年的和尚,现在总算还了俗,他该过一种正常男人的生活了。
钟跃民在办公室里与何眉进行了十几分钟的对话,双方就明白了各自想要的东西。钟跃民认为何眉是一只主动撞在他网上的鸟儿,他不能拒绝这只鸟儿。再换一种思路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何眉的鸟儿呢?也许何眉的网张得比他还早呢。
那天晚上,钟跃民推掉了所有的宴请,把何眉带到他常去的一个西餐厅,这家西餐厅的老板很会营造气氛,深谙灯下看美人儿的效果,这里的灯光柔和幽暗,不经意间制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浪漫氛围,乐台上有一支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小乐队,正在专心致志地演奏巴赫的弦乐四重奏。典雅的音乐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轻轻飘来,雪白的桌布上摆着斟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灯光在水晶杯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起到一种催情的效果,一对青年男女在这种氛围之下,要是不发生一点儿故事,就显得太不正常了。
钟跃民和何眉在幽暗的灯光下象一对真正的情人一样相对而坐,钟跃民在不停地说笑话,何眉专心地听着,眼中闪着水波。
钟跃民说有一个总经理,对漂亮的女秘书有些非份之想,有一天女秘书提醒总经理,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女秘书想请总经理去自己家吃饭,总经理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女秘书是个独身女人,今晚很可能有戏。于是欣然前往。第二天总经理的朋友问他昨晚是不是度过了一个销魂的夜晚,总经理懊丧地说,他和女秘书共进晚餐,蜡烛,红酒,音乐一样不少,的确很浪漫,吃完晚餐女秘书说,请他五分钟以后进卧室,她要给总经理一个惊喜,说完就进了卧室,欲火中烧的总经理好不容易等到了五分钟,就急不可耐地冲进卧室……朋友笑道,女秘书肯定在床上等你呢。总经理说,我刚一冲进去,卧室里的灯光大亮,我公司里的几个主管经理捧着一个插满红蜡烛的大蛋糕,大家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朋友说,那也不错呀,你的员工对你真好。总经理低声嘟囔着∶问题是……我是光着身子冲进去的……
何眉"噗"地一口酒喷出,大笑起来,她觉得有些失态,又连忙用餐巾捂住嘴。
钟跃民在连说了几个笑话以后,便恰到好处地沉默了,这是他的杀手锏,在以往的实践中非常灵验,在典雅的音乐声中,两人互相凝视着举起斟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他发现何眉的眼睛里充满着柔情……
钟跃民把汽车停在何眉住的公寓楼前,何眉下了车,含情脉脉地说:"钟经理,谢谢你,今晚我过得非常愉快,再见!"
钟跃民望着何眉身子却坐在车里没有动,他心里明白,今晚的铺垫已经完成,鱼饵也抛出去了,下面该做的,就是等鱼咬钩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再见,祝你做个好梦。"
何眉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哦,我忘了一个必要的程序,按惯例,我是不是该说一句话?"
"什么话?"
何眉嫣然一笑:"明知故问,那句话是,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
钟跃民笑了:"电影里的俗套,不过我还是想说,非常高兴。"
何眉不是北京人,她是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的,因此只能自己解决住房。她租住的公寓是个一室一厅的套间,布置得还算雅致,不过钟跃民已经顾不上参观房间的陈设,此时他浑身象是着了火,熊熊烈焰直冲脑门。
何眉看出了钟跃民的异态,但她却很沉得住气,坚持要把程序走完,既然是邀请钟跃民喝咖啡,她总要意思一下:"钟经理,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咖啡。"
钟跃民笑道:"算了,俗套就免了吧。"
"什么意思?"
钟跃民轻轻搂过何眉:"我说小姐,深更半夜的喝哪门子咖啡,咱们有病是怎么着?你心里明白,一男一女深夜出现在一个特定场合,还能做什么?"
何眉依偎在钟跃民身上小声说:"真是个当兵的,一点儿铺垫也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讨厌……"她仰头将嘴唇凑过来,两人的嘴唇渐渐接近,终于粘在一起,欲火中烧的钟跃民对这种颇为浪漫的前奏曲已经感到不耐烦了,他为现在这一刻已经耐着性子铺垫了整整一个晚上,实在没兴趣继续玩小资情调了。他粗鲁地把何眉抱进卧室,一把扔上了床……
黑暗中何眉光滑的身体象蛇一样缠绕着他,钟跃民的猛烈动作很快就点燃了何眉的激情,她一反平时的淑女形象,瞬间变成了勇猛的斗士,做爱仿佛成了搏斗,两个人一阵雷鸣电闪,激情四射,如果把钟跃民比喻成一条船的话,那何眉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她一会儿把钟跃民颠上浪尖,一会儿又把他扔进峰谷之下,根本不管这条船是否经得住,恍惚间,钟跃民的思维一时错了位,他闹不清自己是在做爱还是在作战,怎么和徒手格斗似的?何眉骤然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呻吟声差点儿把钟跃民吓着……
钟跃民在音乐厅的售票窗口买了一张音乐会的票,然后仔细看了看贴在一边的宣传海报,这场音乐会的名称叫"黄土之情"
钟跃民走进音乐厅时节目已经开始了,舞台上一个穿着陕北传统民族服装,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的男民歌手正在唱《这么好个妹妹见不上个面》。
钟跃民坐在观众席里,入神地倾听着歌声,脸上显露出沉思的神态。
这是郑桐提供的情报,消失多年的秦岭终于有消息了,此时钟跃民的心中有一种异样冲动。
男歌手唱罢一曲,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男歌手连连鞠躬向观众致谢。
女报幕员充满激情地报出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陕北民歌《走西口》,演唱者,秦岭。
钟跃民浑身一震,目不转晴地盯着舞台,秦岭身穿红色民族服装走上舞台,台下掌声四起,秦岭向观众鞠躬致意。十几年没见了,秦岭仍然光彩照人,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观众席里,钟跃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秦岭。
《走西口》的歌声响起,钟跃民的脑海里叠化出一幕幕陕北的山川地貌和当年的画面……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黄水滚滚的无定河两岸地貌泾渭分明,远沟近壑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人肌骨……他背着濒死的憨娃在漆黑的深夜狂奔在荒野中的情景……他和秦岭隔着一条深深的沟谷在喊话……他和秦岭充满青春激情的拥抱接吻,那欲望和绝望交织的惊心动魄的野合……歌声中,钟跃民目光炯炯,动情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秦岭。
秦岭一曲歌罢,全场响起雷呜般的掌声,钟跃民起身退席。
在后台的演员化妆室里,秦岭在对着镜子卸妆。门外一个女演员喊:"秦岭,有人找你。"
秦岭没有回头边卸妆边喊:"请进……"突然,她的身子僵住了,镜子里出现了钟跃民,正向她一步步走来,秦岭猛地转过身来。
钟跃民默默地站在那里,秦岭的眼中闪出泪花∶"钟跃民,你这冤家呀,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
钟跃民低声说∶"没办法,这是命啊。"
在一家咖啡厅里,钟跃民和秦岭相对而坐,桌上的烛光照亮了两人的脸。
钟跃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秦岭,我找了你十几年,今天才遂愿。"
秦岭微笑着问:"跃民,你还是老样子,不过,成熟多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当了十几年兵,现在转业回来了,这些年你怎么样?"
"当年我父母托关系把我从白店村调到一个地区的歌舞团,一直当独唱演员,结过一次婚,我丈夫是歌舞团里的编导,两年以后我们又离了婚,好在我们没有孩子,我的情况基本如此,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哦,这次是到北京来演出?"
"前几年我从歌舞团辞职,到北京来发展,演过电影和电视剧,也出过唱片,象刚才这样的演唱会也偶而参与一下,都是圈子里的人,不好推辞的,有时还做点儿生意。"
钟跃民说:"自由职业者?你生活得很洒脱嘛,秦岭,问句不大礼貌的话,你离婚以后又结婚了吗?对不起,你要是觉得不好回答,可以不回答。"
秦岭笑笑:"没什么,我想这句话你早晚要问,我也应该告诉你,离婚的责任完全在我,他对我很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我自己对婚姻有些厌倦,其实我这个人不太适合给别人做妻子,大多数女人都喜欢把丈夫当做依靠,把家庭当做归宿,而我却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所以……"
钟跃民接口道:"明白了,你大概属于梅里美笔下的卡门那类女人,崇尚自由,要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很理解,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谢谢你的理解,跃民,你的确与众不同。"
"可是……秦岭,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是你的过去。"
"哦,对不起,我现在回答你,我还没有再结婚。"
"太好了,我也没有结婚。"
"接下来,你是不是该说,咱们能重温旧梦吗?"
"当然,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你独身,我光棍,再加上当年一段儿旧情,咱们实在没有理由不在一起。"
秦岭目光幽幽地望着他:"跃民,你想过没有,这十几年里能发生多少事,你不觉得这样很草率吗?"
"这我有心理准备,我甚至无数次想过,等我再见到你时,你早已为人妻了,你丈夫很可能是个弱智者,他头扎白羊肚手巾,披件光板羊皮袄,冲我呲着黄板牙一个劲地傻笑,你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身边还有五六个脏乎乎的孩子,个子由高到低,象台阶一样……"
秦岭笑得用纸巾捂住嘴:"天那,我还有这种本事?你真的没变,还是当年的钟跃民,还是那张贫嘴。"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不说话了,秦岭也凝视着钟跃民。乐池中传来充满柔情的钢琴曲。
钟跃民轻声道:"秦岭,我现在坐在你的对面,请你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一下,看看能否找到当年那种感觉。"
"好,让我感觉一下。"她轻轻闭上眼睛静思片刻,又睁开眼睛轻声道:"跃民,我得承认,当年的情景……犹如昨天。"
"这就对了,和我的感觉一样,秦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岭低声说:"没有了,跃民,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钟跃民探过身子耳语:"那我告诉你我想做什么,你听好,我想现在就得到你。"
秦岭顺从地站起来:"咱们走吧。"
钟跃民没有想到秦岭竟然住在一个很豪华的别墅区里,这里的保安措施非常严密,钟跃民的汽车行驶在小区内,每转过一个路口都能着见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在指示方向,秦岭的房子是一座红顶的二层小楼,墙壁是奶黄色的,楼下还是双车库,一道铸铁矮栏围着不小的花园
秦岭挽着钟跃民走进小楼,钟跃民惊奇地望着装饰得很豪华的客厅:"我的天,想不到你过着如此奢侈的生活,做什么买卖能这样有钱?你该不会是贩卖毒品吧?"
秦岭脱去外衣说:"跃民,你又来了?你那张嘴不说点儿刻薄话就不舒服是不是?"
"那我就保持沉默吧。"
秦岭双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温柔地注视着他:"跃民,答应我,什么都别问,你不是想要我吗?好,我现在就给你。"
秦岭轻轻替钟跃民脱下西服,两人依偎着走上楼去……
钟跃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从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他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感觉所包围,他无法用语言说清楚这种感觉,此时此刻,他从灵魂到肉体都被一种异样、温馨的氛围所笼罩……他感觉到秦岭已经来到他身边,正在用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身体,犹如春风吹过湖面荡漾起层层的涟漪,他的皮肤在秦岭的手下竟然敏感得颤栗起来,钟跃民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晕眩状态……秦岭的嘴唇在他胸膛上留下一个个温柔的热吻,在幽暗朦胧的灯光下,她美丽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钟跃民觉得他和秦岭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薄雾,两人虽然近在咫尺,秦岭如娇似嗔,柔情似水的爱抚却如黎明前起伏的山峦,既朦胧,又遥远……秦岭温软细腻的肌肤充满生命的张力和质感,钟跃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做爱竟能达到如此之境界,同为女人,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一个极具魅力的女人不但能抚慰你肉体的饥渴,更重要的,是能抚慰你的心灵,他闭上眼睛,仿佛沉入温暖的海洋之中……
钟跃民坐在办公室里,他在不停地接电话,几乎所有的客户都不先谈生意,只是说请他找个地方一起"坐坐"钟跃民很纳闷,什么时候生意场上的人都不提吃饭了,一句"坐坐"就包含了所有的应酬内容。
有个广州大公司姓王的老板想搞一批钢材,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钟跃民,几次邀请他"坐坐",钟跃民实在分身乏术,也就推辞了。那个朋友很不满意,刚才来电话对他发了几句牢骚,说他一富起来脾气就见长,问他是不是有些找不着北了,钟跃民连忙向朋友道歉,答应无论如何今晚和那王总一起"坐坐"
他刚挂上电话,电话铃又响起来,这次是秦岭的声音:"跃民,是我。"
钟跃民说:"我知道是你,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快把我忘了吧?"
"哪能呢,我无时不刻不在想念你。"
"算了吧,你有两个星期没到我这里来了。"
钟跃民笑了:"寂寞啦?"
"就算是吧。"
"那好,今晚等我。"
秦岭叮嘱道:"早点儿来好吗?咱们一起吃晚饭。"
钟跃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一定去,晚上见。"他放下电话。
何眉走进来:"钟经理,有个叫宁伟的人,没有经过预约,非要马上见你。"
"噢,他人呢?"
"在会客室里,你要见他吗?"
"请他进来。"
钟跃民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见到宁伟了,最近他净顾着和女人厮混了,把这位小兄弟都忘了
宁伟被何眉带进来,不知为什么,他每次见到钟跃民总是有一种拘束感,说话小心翼翼的,在部队时就是这样,这倒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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