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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楼
发表于 2008-10-22 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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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杨凌下江南 第145章 逼上梁山
如果说秦淮河是温柔乡,那桃叶渡就是温柔乡中的锦榻绣床。桃叶渡头水悠悠,岸下游船岸上楼;归客行人争渡口急,歌船画肪满中流。
这酒楼妓馆笙歌盈耳,引将行人流连忘返。水面上游船如织,灯火辉映,画船中有江南佳色、上等乐师,让游客个个如醉如痴,不知今夕何年。
虽然天色已晚,但码头上商贩们仍高声叫卖着水酒和熟菜以及各式小吃,这里可以说是这座城市的商业、娱乐中心。
自洪武初年,朱元璋下令建淡烟、轻松、重泽、来宾等十六楼,广蓄官妓以来,杂童狎客、杂妓名优,争相献媚夺妍,金陵风月脂粉气大浓,“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娼”的名士官绅也趋之若骛。
淡烟楼上,南京给事中戴铣蹙眉轻声道:“王大人,杨凌肯来么?”
王琼听了淡谈一笑,环顾众人道:“今日有南京六部大员、御史台、布政司、守备营诸位同僚联名邀他赴宴,若是还要作势不来,那就不是杨凌了”。
自被贬出京,他的须发更加苍白,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可是他的神情却比往昔更加沉稳坚决。当他一向侍为无往不利的“道德礼教”能置奸佞于死地,甚至不能得到朝廷大多数官员的响应时,他才知道,如今礼乐崩坏,已不是仅仅凭着圣人遗训就可以治国安邦平天下的了。
派在京中打探消息的人已经回来,杨凌结交京中权贵、勋臣功卿,为他们私挟货物的事他已知道了,听说他还运回大量异国奇巧之物献给皇上、这样的人不是奸佞何必如此处心积虑?
这个人甫立内厂,就开始结交权臣、搜刮钱财,看他在江南和皇上跟前的手段,真是野心勃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大义,何惜小义?为了大我,何惜小我?现在不除去他,等他羽翼丰满,那就大势去矣。
借助东厂之力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要想不让他们借势而起,那除非是朝中百官在除奸过程中起到主导作用。可如今文武百官不能齐心协力,许多官员仍在观望,甚至包括李大学士,而自已的计策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从听人回报了京中的形势,他就决定要会一会杨凌。如今不得不在天平上放下最后一抉砝码了。
南京御史蒋钦不悦地冷哼一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杨凌虽然位高权重、手握巡狩江南之权,不过我们大可不必理会他。要不是看在王老大人面上,我是决不会来的”。
同为御史的薄彦徽轻轻一扯他衣襟.轻轻斥道:“若论公义,难道你及得上王尚书?若论私仇,王大人不但是因杨凌才被贬出京,他的儿子还是因杨凌而丧命,难道不比你我更憎恶杨凌?如今内侍作乱,能够说动皇上的只有杨凌。王尚书抛却个人恩怨,设酒款待他,还不是为了江山社稷、暴民百姓?你呀,胸怀哪及得尚书大人万一,还要在此胡言。”
蒋钦闷哼一声.见席上众人都默然不语,遂轻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听说号称八虎的内侍原本与杨凌就是一党,甚至蛊惑圣上本就出自杨凌之意,此事在京中早已尽人皆知,王大人想说动杨凌除奸,岂不是与虎谋皮么?”
薄颜徽叹息一声道:“其实……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钦差杨大人到!”杨凌登上搂来、匆匆一瞥除了南京守备关大人,一个也不认得,但满满四大桌,瞧那官袍分明是影子政府的各级高官,忙陪笑抱拳道:“各位大人久等了,杨某来迟,恕罪恕罪”。
他的确是晚了一点儿,接了王琼请他赴宴的贴子,杨凌着实踌躇了一阵,王琼因他贬官、因他丧子,无论公私两人可说是仇深似海,他请自己赴宴,这摆的哪一出儿?
柳彪干惯了谋杀、陷害、栽脏手段,第一个想法就是万万不可去,王琼摆明了这是鸿门宴,那老家伙要是狠下心来同归于尽,说不定会伏人手将厂督大人给剐了。
吴杰要过请贴,见后边密密麻麻一群官员,这一来也猜不透王琼的用意了,在那么多官员面前行刺钦差?王琼倒是不怕死,可谋杀钦差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他敢?除非他想反了。
成绮韵同样摸不透王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今日联名促请的是整个金陵所有高官,杨凌不去,就等于把金陵所有的官儿都得罪了。杨凌将来的发展重点本就在南方,这些人除了六部是闲职,其他的官儿可是掌着南直隶的实权呢,岂能不去?
最后几人商定先遣番子急赴“烟雨搂”,将里里外外彻察一遍,确定并无埋伏,这才派了十个精明强干、武艺甚高的人暗揣利刃,扮作轿夫随从等人随他前来赴宴。
京师六部,吏部为首。南京六部都是闲职,就得按资历威望排定坐次。杨凌是钦差、王琼德高望重,自然是两人上坐。
杨凌硬着头皮和王琼坐在了一起,好在其余诸部官员也知道两人的私人恩怨,待酒席一开,便扯着杨凌聊天论地。
这些老大人饱读诗书,聊起风月事来也不似普通人粗俗。虽说王尚书最重礼教,但是重视的是朝纲人纶。狎妓乃是风琉韵事,无损私德,老王自己还有五房妾室,最小的才二十二岁。他们自然不加顾忌,这一来拘谨的气氛自然一扫而空。
杨凌不知王琼用意,席间不敢多饮。酒至半酣、杨凌才对同席的几位大人道:“杨某此次南下,只是处理税司监的一点小事,原不敢麻烦诸位老大人。昨日在下己同南京镇守冯公公议定派遣人选。正想近日悄悄返回京城,却不想竟劳动诸位在百忙之中前来饮宴,杨某再敬大家一杯”。
众官员虽说大多不屑他为人,可官场就这样,背地里对知交好友说的义愤填鹰,见了面却是花团锦簇。谁熬到这么高的位置也不容易,真肯为了大义得罪皇帝跟前红人的有几个?一见杨凌举杯,大家连忙举杯应和。
王琼浅酌一口,淡谈笑道:“大人此番南下可谓功德圆满呀,折服了江南三位镇守太监,司税监便是大人囊中之物了。在朝政中自可一展拳脚。大人原本在军中威望就颇高。
此番海宁抗侯,竟象是倭人给大人送来的一桩厚礼一般,正规军不敌倭人凶悍。杨大人仅靠着百十番卫,竟力抗千军,一时声名远振,堪称明名将。
依老失看来,将来大人手握天下兵马抗边御敌、主理朝政威服四夷亦非难事,前程不可限量呀”。
杨凌强笑了笑,淡淡地道:“大人谬赞,铲除几个不法的镇守监,算不得什去政绩,再说我大明精税乃是京师十二团营。内厂的番子本就神机营,对付一群海上倭寇自然不难”。
他说着深深地瞧了王琼一眼,王琼这是在夸我么?貌似说我文武全才,可这又主军又主政,还威服四夷的,怎么句句带刺呢?
王琼呵呵笑道:“杨大人过谦了,身为天子近臣,又有如此才干,这有何难呢?不过……”,他目光一凝,神色冷了下来,肃然道:“天子年幼,近日朝中有一班谗臣媚惑皇上,使皇上疏于政务、荒废学业,朝中百官都人心仲仲,天下黎民亦人心浮动,杨大人甚得皇上宠信,回京之后对此可有什么打算呢?”
他这一问,四下顿时静了下来,许多人都竖起耳朵听着杨凌答复。杨凌见王琼目光灼灼,心中不由一怔,莫非今日王琼抛却旧怨,就是希望我能规劝皇上?
杨凌略一思付道:“身为臣子,杨某自有规劝皇上的责任。回京后,杨凌自当对皇上晓之以理,请皇上多多关心朝政”。
王琼冷冷地说道:“六科十三道,乃至内阁三位大学士不知已上书几何,何曾劝得皇上归心?几个微不足道的内侍,大人权柄在手,难道不能铲除奸佞、清君之侧?”
杨凌听了这样开诚布公地话不禁大吃一惊,不过想想那些言官和内阁大臣们在奏折中直言不讳要求皇上杀了八虎,甚至还在暗中策划先斩后奏、杀掉自己这个权臣,那么王琼敢公然在酒宴间教唆自己除掉八虎也就不足为奇了。
若依王琼之计,倒是暗合成绮韵的中策,只是更激进一些。不过……他可是清楚的记得历史上刘谨等人是风光过一阵的,自己能不能杀得了他们?而且文武百官会因此打消铲除自已的念头么?
自已超前的见识和理论根本不能妄想得到如今掌权者的理解,自古以来德行上惺惺相惜,却在朝廷上为了政见斗得你死我活的对手还少么?如果真杀了八虎,皇帝必起嫌隙,内廷敌对势力丝毫未受损伤,外廷掌握大权者仍是阻力,那时四面树敌,自保都难了。
杨凌苦笑一声,无奈地道:“大人,皇上年幼,贪玩本是天性,在下以为正确引寻,让皇上减少些游玩也就是了。况且国有国法,杨某怎么闯进宫去除掉八虎?造反么?”
王琼冷笑一声道:“那有何难?一个被锁铐在囚椅上动弹不得的犯人,都可以因蓄意行刺官员而被杀,死得光明正大、不冤不枉,大人要处死几个内侍就没有办法?”
杨凌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心中只道:“难道我杀王景隆,竟被他看出端倪了?不对,知子莫若父,他心中的儿子,仍是那个斯斯文文的书生,就算他拿不到证据,心中还是认定是我设计杀死他的了”。
杨凌艰涩地道:“王大人这是什么话?令公子之死,刑部早有定论。若非大人与令公子苦苦相逼,何至于斯?”
众官员知道今日王琼是想劝说杨凌回京除奸,虽觉他的想法有些天真,倒也真心希望他能成功。想不到一提起儿子之死,王琼这般沉不住气。
旁边工部尚书刚刚站起准备劝解几句,王琼已慢慢起身,阴沉沉地笑道:“老夫本还不信,如今看来京中传言八虎是受你指使果然不假了,你自然不舍得除掉自己的耳目!
年幼贪玩?天子是一国之君,怎能像寻常人家一样?你诱使皇上喜欢些奇技淫巧,分明是别有用心,谋权乱政。你这奸佞之臣,老夫但有一口气在,誓要说劝百官,将你这奸佞与八虎一齐除去!”
王琼说着飞起一掌,一个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扇在杨凌脸上,这一掌用力奇大,把那官帽也打飞了去,席上顿时大乱。
劝解的、拉架的、幸灾乐祸的,一时吵作一团。一直紧紧守在楼下的番子们听到楼上喧吵,慌忙冲了上来才将双方强行拉开,御史蒋钦等人急忙告罪拖着王琼离去。
戴铣、蒋钦等人随着王琼的官轿直到了他府前。王琼下轿夫,似乎仍是余怒未息,他见几位好友十分担忧地望着他,不禁呵呵笑道:“诸位老友不必担心,就算他杨凌如何了得,又能奈老夫何?他敢杀了我不成?”
戴铣强笑道:“老大人说的是,想当初李东阳大学士在京师街头以马鞭抽了圣宠正隆的皇亲寿宁侯张鹤龄呢,只是……唉!我等早知规劝杨凌向善不过是与虎谋皮,累得大人与他再结新怨,以这奸佞的权力若是挟怨报复,大人真是防不胜防啊”。
王琼呵呵笑道:“老夫年逾七旬,前程性命都已走到了尽头,何惜得罪一个权奸?怕他作甚!来来来,咱们回府,一齐品茶赋诗。”
王琼挽着戴铣、蒋钦,向薄彦徽呵呵笑着,举步向府门走去,门楣下四盏大红的灯笼耀如白昼,蒋钦甫一抬头,只觉眼角一线黑影掠过,竦然风响间,身旁的王琼已停下了脚步。
蒋钦扭头,只见王琼双目直视前方,脸上肌肉微微抽搐,那双浑浊的老眼被红灯辉映着,眼中似燃烧着两团火苗,他的喉间……他的喉间赫然插着一枚箭杆乌黑的利箭。
蒋钦愕然片刻,忽地和戴铣同声大叫:“王大人!……王大人?抓刺客,快抓刺客!”
闻讯赶来的侍卫匆忙拔刀冲向墙角,巷中空寂,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
关守备等人瞧见今日饮宴竟闹成这般模样,一个个也觉得脸面无光,除了相熟的或想攀附杨凌的人,大多讪讪告辞离去。
杨凌虽然年轻气盛,可是吴景隆确实是他设计杀的,瞧那王琼白发苍苍、年逾七旬,虽然被他一掌掴得唇角流血,倒也没有报复念头。可是这里他也无颜再呆下去了,见关守备和几个官员还在劝解,杨凌强笑着与他们理会几句,就匆匆下楼,打道回府了。
吴杰和成绮韵、柳彪还候在厅中等他消息,瞧见大人半边脸颊肿得高高的回来,不由都吓了一跳。高文心在后厅听说了也急忙跑了出来,这天气没有冰块不能冷敷,为了尽快化肿消淤,高文心便用热毛巾捂在他的脸上,轻轻化解着他脸上淤痕,瞧她心疼的模样,要不是旁边还站着吴杰等人,王琼恐怕要被他骂个狗血淋头了。
堂堂内厂总督被人当众扇了一个大耳光,只怕这事明日就要传遍江南,继而成为天下笑谈了。这样大失颜面的事,吴杰、柳彪两人身为内厂的顶尖人物,如何不愤怒?
杨凌说完了经过,瞧他们气得脸色铁青,正想宽慰两句,却瞧见成绮韵哈着腰儿瞧着自己,眼睛里有丝戏谑的笑意,一见他目光转过来,才攸地一下移开。可那弯弯上翘来不及抿回去的嘴唇还是暴露了她的本意。
杨凌瞧见不禁瞪了她一眼,成绮韵抿嘴儿一笑道:“但愿这一巴掌能打醒大人,人的成见,若是个个都能用道理说的通,那这世上可要少了许多是非了。古往今来那些想有番作为的名臣,哪个对政敌不是大力打压?难道他们不想人人信服、万民拥戴才去实行他们的策略?非不想耳,实不能也。
想以理服人、以德服人的还是老实在家读书算了。事情不去做,谈上几百年也照样有人不理解,与其如此,就该大权在握时努力尝试,只要你做的真的有效,不信服的人可以让他慢慢信服过来。仍然不服的人也不得不服从大势,这就够了。
如今不过是一巴掌,有高姑娘的妙手,一两日也就消了。若是拦颈一刀,大人又该如何?卑职三策,还望大人思详”。
杨凌苦笑一声,心道:“我是谁?朝廷没有根基,外臣视我为异类,内廷勾心斗角,上边还有皇帝,我能唯所欲为么?建个特区用实践说话?根本没有那个政治土壤呀,用你的上策除非我大权在握。对朝廷势力重新洗牌,那是多大的动静?”
杨凌还未答话,门口一个“小红帽”又飞奔进来,向杨凌道:“厂督大人,金陵守备关大人求见!”
杨凌听了一怔,关建功刚刚还在和自己饮宴,他突然又跑来做什么?
杨凌向吴杰、成绮韵示意一眼,二人会意地避到了屏风后面。片刻功夫,关守备在番子引领下急匆匆走来,方才这位将军在席上还是一身绸衫便装,可是这片刻工夫竟顶盔挂甲,披戴整齐。
杨凌见了意识到有大事发生,急忙迎上前问道:“关大人,你是……?”
关守备见了他,匆匆施了一礼,说道:“卑职正率守备营、五城兵马司、巡检司大索全城,途经贵府,所以亲自来知会一声,万请大人约束部下,今日切勿上街”。
杨凌吃惊地问道:“大索全城?出了什么事?”
关守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道:“礼部尚书王琼王大人,方才回府时遇到了刺客”。
“什么?”杨凌茫然,半晌才问道:“王尚书……他现在如何了?”
关守备垂下眼睑轻轻一叹,说道:“一箭穿喉!王大人他……他已死了”。
关守备又嘱咐了些什么,杨凌已经全听不到了,只是他临走时那若有深意的一眼,像针一般刺着他的心。王琼死了,偏偏这个有前仇、有新怨的钦差大人来到金陵,刚刚和他发生冲突后,他死了!
吴杰和成绮韵已走出屏风,立在他左右望着他,愣了半晌,杨凌才厉声叫道:“郑百户,叫他来见我”。
郑百户走进大厅,茫然问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杨凌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铁青着脸色道:“是你派人杀了王琼?”郑百户是随侍他赶往“淡烟楼”的,如今若说王琼死了,十有八九是这些兵丁见自己受辱,为他泄愤暗杀了王琼,这也太无法无天了。
郑百户吓了一跳,骇然道:“王琼死了?这怎么可能?方才他不是还……还……大人,卑职一直随在你身边,没有您的命令,卑职怎敢刺杀朝中大臣?我一共带了十个人,是一个不少随在您身边回来的,王琼决不是咱们的人杀的”。
杨凌松开手,怔怔地道:“是谁?是谁要杀王琼?”
成绮韵从未见过他这种神色,虽素知他脾气,平时敢跟他开些玩笑,可是一见他大怒也心中凛然。她迟疑片刻,才轻声提醒道:“大人,谁要杀王琼,自有金陵衙门去查,这不关我们的事。王琼死了,消息马上就会传进京去,我们怎么办?大人如今不能不早下决断了”。
杨凌心中一震,不错,王琼一死,外廷所有仍在观望的官员都要同仇敌忾了。此时自己纵有苏泰之才,能说得天花乱坠、江河倒流,也不会再有一个人肯相信了,如今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堵死,自己除了那一座刀山,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同东厂、锦衣卫作对又如何?同满朝文武作对又如何?如今还有退路么?我要应战!不得不战!
杨凌脸上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他扭过头来,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是两团幽幽的鬼火,他用冷幽幽的声音道:“郑百户,吩咐下去,今晚所有兄弟不许离开府门一步,随时做好离开准备。吴老,成大档头、柳千户,随我到书房去!”
第四卷 杨凌下江南 第146章 若要相思不杀人
这位一向优柔寡断的厂督大人,想不到狠下心来时竟然如此狠辣。一场腥风血雨看来是免不了,做为内厂大档头,他除了与杨凌共进退,同样没有什去退路。既然被人逼到了你死我活的份上,那还是……你死、我活吧!
吴杰肃然拱了拱手道:“是!卑职遵命,今夜五城兵马司锁城缉凶、我虽能离开总是引人耳月。金陵是商都大阜、他禁不得太久的。明日一早,卑职就想法离开,立即赶回京去筹备”。
杨凌点了点头,眯起眼沉思着道:“皇上年少冲动,要说动他并不难。那些官员不敢调兵,能动用的不过是厂卫,要对付他们……”。
杨凌自信地一笑、道:“以有心打无心、以有备打无备,要把他们端了易如反掌。只要皇上点了头,不会被指为判乱。我不怕把事情闹大。要说难,难的是天下不能乱,如果雷霆手段后不能细雨和风,迅速平定局势,那么他们的反扑,足以把我们从胜利者变为阶下囚。”
成绮韵听了他的计划,颊上腾起两抹嫣红,似乎权争和杀戮使她听了感到极度兴奋。
她向杨凌笑道:“大人,要说人心,大人可不及卑职了解的透彻。卑职原本担心剿灭厂卫在京的数万人马十分艰难,如果被他们先得了手,皇上孤木难支,是不会为几个死人再得罪满朝文武的。既然大人有对付厂卫的手段,朝廷中却不必担心。”
成绮韵乌溜溜的眸子露出一丝讥诮之意,说道:“那些大人们没有父母妻儿?不求高升闻达么?要他们动笔杆子摇旗纳喊,个个都是忠臣。真要他们舍生取义,那就太少太少了。
自古便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别看现在上奏折的动辄一百人、两百人,哼!事成之后,就算大人罢了三大学士,肯上折保他们的人,决不会超过三十个,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成绮韵不以为然地道:“富贵险中求。我们有七成胜算,还要悔什么?其实此事成功与否关键有两点、一是皇上,二是厂卫。大人就算一个人说动不了皇帝,有八虎帮忙。皇上也不得不点头,你不是说皇上最信任你们九人么?
有了皇上允诺,那就要和厂卫拼实力了。大人方才的办法,卑职仔细想过,只要不出什么纰漏,一夜之间拿下东厂锦衣卫,那便大事定了”。
她微微一笑,叹息一声道:“那时大人还担心什么呢?朝中百官?他们的武器就是一张口、一枝笔。卑职现在算了解什么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了’”。
杨凌宽慰地看了她一眼。他现在不是鸡鸣驿的小驿丞了,当他爬上权力的顶峰时,自然而然的在他的周围形成一种可观的力量,一群可供驱使的人。这股力量必然随着他的权力和影响力不断扩大。
他担心的是朝中的官员,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利益团体,就象吴杰、于永这些人和自己一样,他们就算不跟着自己干,也未必能见容于对方,只能死心踏地的跟着自己干。
同理,如果六部九卿满朝文武全和三公一条心,一齐全撂了挑子,这朝政谁去管理?以三大学士在朝中的人脉和威望,如果他们坚持反对自己,能只有二三十人跟着他们干到底么?成绮韵的话他实在不敢相信。
成绮韵见他仍忧心于朝政,不禁说道:“大人一年前还是鸡鸣驿一个秀才,说你有才能统领内厂、辅佐帝王你信么?担任江南镇守太监,要有手腕、有能力、大人调去两个原来蹲在县东头可以看见县西头的小地方的太监,不是一样管理的好好的,比袁雄他们差了么?不是没有能人,是不给他这个机会时,谁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燕王靖难得天下、用区区一个王府的幕僚代替了洪武大帝留给建文帝的满朝文武和将相公卿,他们就不能治理得了天下么?大人真的相信没了三大学士,这天便要塌了么?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大人若是再瞻前顾后、存了妇人之念,那不如马上回京、辞官归故里吧。相信赶尽杀绝的官儿不会超过三十个,卑职同样以项上人头担保”。
对呀,成绮韵的话说的他心中一亮,就算反对的人比她说的多些,事态应该也不会太严重,谁见过中央权力更迭,有哪个市长、县长也跟着义愤填膺地辞职或者造反的?燕王靖难夺了江山,那些读书人可以厚着脸皮继续做他的地方官,自己打掉东厂、罢默几个朝臣,又不是异族入主,能有多少人肯站出来反对?
杨凌听得痛快,不禁放声大笑,笑罢振衣而起道:“好!既如此,内厂的前程、我杨凌的性命,就交给诸位了!吴老、成档头依计行事。梅千户明日一早帮我联络邵镇抚、走前我要见他一面,现在各自去休息吧”。
目送三人依次退出房去,杨凌脸上笑盈盈的神色忽地一敛,默默地站了半饷,才挥手灭了桌上灯烛,慢慢来到自己房中。
高文心正坐在床头等他,她也瞧出情形有些不对劲儿,看见杨凌满腹心事地进来,怯怯地走过去帮他除去官袍,就象一个温柔的小媳妇儿。
针灸、按摩,高文心比以前更温柔、更体贴,却始终不敢说话。直到她累得呼吸渐渐粗重、杨凌才翻过身来,忽地一拉她的手腕,高文心“呀”地一声轻叫,跌坐在床头上。
她不知道杨凌是何用意,不禁又羞又怕。心儿没来由地急跳起来。杨凌翻身坐起,又沉吟了片刻,才歉然说道:“文心,我知道你一身医术,从来都是治病救人,难为你一个女孩子,为了我却破了例。”
高文心不知他提起此事是何用意,不禁吃吃地道:“老爷,你……你何出此言?我的人是你救的…”。说到这儿,她忽想起两人第一次老面也是在床上,那时自己只着亵衣亵裤,那身子都被他看了个遍,不禁脸儿一红。
停了一停,她才垂下头,低声道:“婢子不知道那些大道理,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老爷是我……是我心中最重视的人,为了你……婢子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杨凌轻轻牵住她的手,高文心身子一颤,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抬起来,情意锦绵地望着他。杨凌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我决对信得过的人,所以……我要交给你一件差使”。
他目光闪烁着,才继续道:“我自离京后、就有人在京中设了局要对付我。本来……京中文武百官还有一部分是向着我的,所以我本想息事宁人,可是王琼一死,我是辨无可辩、避无可避,同他们的冲突是不能避免了”。
高文心心猛地一颤,眼神儿有点迷茫:“老爷是要我去下毒杀人么?天~~那么多大人……可是……他们关我什么事?我爹被砍头时有人出过头么?我被送进教坊司时有人帮过我么?老爷要杀人,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他是被人逼到绝路了”。
高文心猛地一咬牙,忍着泪使劲点了点头,挺起胸膛道:“老爷,你放心吧,无论你叫婢子去做什么,哪怕你要婢子去杀皇帝,我也毫不犹豫。如果逃不了……我就吞毒自杀、绝不连累大人”。
杨凌一怔,望了她半晌,忽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揽住了她纤柔圆润的腰肢。高文心感受得到杨凌的心里,他抱得那身紧、和上次在太湖柳树丛中第一次抱她决不相似。
高文心心里一阵甜密,迷迷糊糊地只是想:“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哪怕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可能我再也不能抱着他了,好想让他抱着我,好想唤他一声相公,可惜……”
她心怀激荡,也反手抱住了杨凌。杨凌好一阵才平息了心情,贴着她的耳边道:“这件事交给别人只怕寒了人心,我只能让你去做。从明日起,你要帮我盯着一个黛楼儿。你只是一个弱女子,不会使她怀疑。如果她有什么异动,以你的针法,要杀她易如反掌。”
“什么?”高文心骇然离开他的怀抱,要杀的人居然是……她?高文心惊异道:“老爷,你……你怎前……要杀的是她?”
杨凌点点头,说道:“不是一定要杀,只是要你跟在她身边,小心注意她地一切行动。明日,她要帮我做一件大事,可她刚刚加入内厂,原来又跟过谷清河那样的奸人,我实在不知她有几分诚意和真心。如果她稍起异心,就要坏了我的大事。这件事交给内厂的人去做,不免叫属下寒心,况且……她实在是个美人儿,如果诚心勾引,那些男人……会不会因色背叛,天才知道,只好麻烦你了”。
高文心一阵喜悦:“他……把这事交给旁人,怕寒了属下的心,就不怕我个做婢子的寒心?在他心里,把我当作了什么人呢?”
高文心羞喜地瞧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杨凌这才道:“王琼刚死,此时急着离开,固然引人怀疑,可是我们不走,这污名我也同样洗刷不清。明天一早,我先秘密去见邵镇抚使,然后立即启程回京。我的计划是……”。
※※※※※※※※※※※※※※※※※※※※※※※※※※※※※※※※※※※※※※※※
钦差要回京了!
连赶来送他的冯公公和关守备脸色都有点异样。可是杨凌顾不得了,他的脸色坦坦然然。倒不是因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用来安慰自己的屁话,而是因为他知道,王琼遇刺的消息必定马上传往京城,那些文臣们不马上炸了锅才怪。
本来在他们心中印象就不好,担任厂督后甫出京师就抄了莫清河的家,歼了袁雄五千人马。会给人一个什么印象?尽管这事誉多毁,但是杨凌敢作敢为,出手无情的形象同时也深入人心,再加上和王琼的前仇新怨,那些人不炸了锅才怪。
所以他必须赶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去。否则只怕他一到京城,什么事还来不及做,圣旨就到了。
然而在外人看来,却似杨凌有恃无恐,亦或愚蠢的根本没有想到此事对他的影响。他同冯公公和关守备道别,施施然回他的官船,两艘大船悠悠驶向北方……
※※※※※※※※※※※※※※※※※※※※※※※※※※※※※※※※※※※※※※※※
长亭酒家,一上午就来泡茶馆的客人正在议论礼部尚书王琼被人刺死的事,在这些普通百姓眼里,显然更在乎的是朝廷大员被杀的惊险和离奇,就连几个读书人虽然故意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眉字间也隐隐露着一丝叙说传奇的兴奋。
名士忠臣在他们眼中,显然还不如一个清如水明如镜,能给他的家乡和生活带来实际意义的好县今更受人爱戴。其实这也不奇怪,百姓了解朝廷,不过靠彼此口口相传、传的自然也是逸事韵闻,能对一个一丝不苟的老道学了解多少?
史官笔下那种清官冤死、万民痛哭的场面,大抵和后世笔下莲花的宣传文章差不多,纯属一厢情愿的幻想。除非那位清官真的是上田埂街头、干过许多实事。
马怜儿手中的刀削的轻了些,侧耳听着大家的谈话,眉心稍稍皱了起来。
五城兵马司控制的很好,南京各部官员也不是傻瓜,没有一个把昨日酒宴的传出来让市井间胡乱猜测,因此这些士子文人除了口若悬河如同亲眼所见般讲那刺客如何箭法如神,如何以一敌百,从五城兵马司手中逃走,并没有讲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但是马怜儿想起王琼和杨凌的旧怨,心中不禁暗想:“不管王琼是因为什么死的,恐怕京里那些喜欢捕风捉影儿的官儿又要大作文章,难为杨大哥了”。
她咬着薄薄的红唇,终于下定决心,把尖刀一放,抓起围裙来擦了擦手,喊道:“大伯,我出去一下,叫人看下柜台”。
里边答应一声,马怜儿正要走,只见门口一个短打扮的汉子。那时人都穿袍子,短衣长裤、身背褡裢的人大多是小本经营的行商或者马贩子。
怜儿本没在意,不料那人进了屋子四下看了几眼,却径奔她而来,走到近处悄声说了句:“马姑娘,松林内杨大人要见你”。
马怜儿一怔,瞧那汉子却不认得。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君似明月我是雾”,说罢四下张望几眼,好似这家酒店档次较高,不舍得用餐一般,讪然退了出去。
马怜儿心中好奇:“杨大哥怎出鬼鬼祟祟的,此时不方便来见我了么?松林中……林中……”。她脸上有点儿发热,又使劲儿擦擦手,解下蓝裙悄然闪出了酒楼。
四下随意逛了逛,见不曾有人注意,马怜儿脚下加快,走到长亭西边。走到一丛矮松旁,只见十多个身材魁梧的马客打扮的行商正坐在草地上,旁边十几匹马儿拴在树下正啃着草食。马怜儿不禁踌躇了一下、虽说那人说出了只有杨凌和她才知道的秘密,但骤然在隐秘处见到一伙男人如何不怕?
这时林中已有人唤道:“怜儿,过来!”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马怜儿欣然抬头。瞧见扬凌正站在林中唤她,顿时喜悦不禁,她匆忙奔入林中,看清杨凌一身粗衣短打打扮,不禁昵声笑道:“你……怎么这身打扮?”
她脑中灵光一闪、已恍然道:“你……要回京了?”
杨凌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上次离开,我没有告诉你,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先见你一面”。
马怜儿黛眉一颦,担忧地道:“京中出了大事?有人对不利,是么?”
杨凌惊了一跳,本来还想解释一番,想不到她见了自己装扮已猜出一切。马怜儿眸中忧色更浓,忍不住拉住他手,颤声道:“你……你竟乔装打扮,事情有多紧要?……我……”。
事关杨凌安危,她的声音已微微发起颤来。
杨凌瞧了她一眼,有个又聪明、又漂亮的老婆,说话是省事,可本来想适当隐瞒一些,免得她担心,这一下倒不便说谎了。
杨凌叹了口气,直言道:“京中有些大臣早已欲对我不利,昨日王琼被人刺死,这笔账事必要算在我头上,形势一触即发。内厂甫立,我若不回去,势必人心不稳,上下岂肯死力效命?况且现在除了我也没人能主持大局,所以……唉,本来答应了你的,如今又要失言了”。
马怜儿笑嗔道:“哪来这许多啰嗦,要是快走。兵贵神速,抢一分先机便多一分胜算,此时还要缠锦,那便是怜儿害了你了”。
杨凌欣喜地点了点头,忽地住怀中一摸,只听叮当悦耳,掏出两只镶着蓝钻的乌金镯子来,然后抓起马怜儿的素手,将两只镯子替她套上。
阳光照在她的手腕上,乌黑闪亮的镯子更衬的肌肤如霜似雪,那一排蓝钻◎◎◎生辉,单是翠衫半褪、纤腕宛宛,竟有种勾魂摄魄的诱人之美。
马怜儿咬着唇,珍惜地抚摸着那镯子,忽地转身道:“是吧,朝廷中的事,怜儿帮不上你、却也不能误了你!”说着,一串比那钻石更加晶莹灿烂的泪珠儿顺着她的玉颜淌了下来。
明朝大礼,庶人妇不得着镯、钏。马怜儿的父亲原本就是不在品的小吏,如今更是一介平民,杨凌给她套上双镯,虽然尚未大礼送聘,这也已是表明心迹,认下她是杨凌的夫人了。她的名份终于定了下来,心中如何不喜?
杨凌默立片刻,忽地转身,大步走出林去,翻身上马。骑士见状解下缰绳,纷纷跃上马去,一时马蹄踏踏、马嘶啸啸。
杨凌从马鞍旁摘下顶六合一统帽戴在头上,帽沿儿压得低低地,左手持缰,右手摘下马鞭,回头又望了林中一眼。
只见青松之内,翠衣一袭,夭夭桃花的马怜儿已拭去泪痕,向他灿然一笑道:
“腹中愁不乐,愿做郎马鞭。
出入环郎臂,蹀坐郎膝边。
我祝夫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莫让相思亦杀人。”
杨凌胸中豪气大盛,他的眸子只与怜儿深深一望,就扭过头来,在马股上狠狠一鞭,领着十余铁骑纵马狂奔而去。
“若要相思不杀人,杨某便去杀相思!京师,我杨凌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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