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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11-7-7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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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就是为了钱?”王老太鄙夷地说,“老韩死的时候给秀珍留了一套房子和几万块钱,给韩音留了大概五千块吧。韩音提出,要她给小孩报户口也行,得把老韩留下的房子和钱全部归她。可是秀珍不能把钱都给她,她也得给自己留点保障吧,还得养育孩子,她自己的退休工资少,以后谁来管孩子?韩云又废了,生完孩子后就经常混在外面,后来吸起了白粉,还坐了牢,从牢里放出来后,她就彻底不回家了。所以秀珍没什么指望,只能靠自己。”王老太重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她们商量了好几次,后来谈妥秀珍把房子给韩音,韩音给一个小孩报户口。”
“那么另一个孩子呢?”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姓杜,他以前在农村是干杂技的,自己组了一个团到处演出。那孩子就给他了。”
“后来那孩子就一直在农村?”
王老太摇了摇头。
“前些年,他们到安徽去演出,碰到了山洪爆发,那男的摔伤了腿,再也不能表演了,所以他们那个团就解散了,他们带着那孩子一起到城里来生活,还来找过我呢。我到居委去找人帮忙,给他们租了房子,后来那男的还开了一家小吃店,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可以。外地人,能这样开家小店吃饱饭就不错了。”王老太把摘好的豆芽放在一个小筐里。
“他们到这里的时候,那孩子几岁?”莫兰问道。
“让我想想,大概是94年吧,那时候她大概10岁吧,应该没错,那年正好秀珍搬家,就在她搬家前几天,他们来找我的,我那时候还在说,这事真巧。”
“那么他们回来后,有没有跟林琪的外婆碰过面?”
“当然碰过面,就在我这儿呗。那孩子还见过林琪呢,两个孩子站在一起真是叫人心酸呢。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都是10岁,可是一个一看就是个城市孩子,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的,另一个呢,农村来的孩子,长得又瘦又小,头发乱得象个鸡窝,还有虱子,我看她手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大概是被打的,我知道我那亲戚的老婆很凶,不过**们这行的,不吃苦怎么能行呢?好工夫不都是打出来的?我听我那亲戚说,那小孩挺有天分,已经可以独立表演很多节目了,他们还让她当场给我表演呢,她的腰可以一直弯到脚底,看得我心里吓丝丝的,秀珍更是很不舍得,还掉了眼泪呢,她本来想把那孩子要回来的,可我那亲戚的老婆一开价就是几万块,秀珍怎么拿得出来,后来只好又让那孩子回去了。”
“那么他们夫妇现在还在这附近吗?”
“他们?早走了。”
“走了?”莫兰十分困惑。
“死了。”王老太惋惜地挥了挥手道,“99年,有一天晚上,他们做完事,睡觉的时候忘了关煤气,你知道啦,他们租不起房子,都是住在店里的,结果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了了。幸亏那孩子当时在附近的游戏厅玩,否则也没命了。”
“当时她几岁?”
“大概15岁。”
莫兰的脑中飞速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两口子煤气中毒后,那孩子是不是就回到林琪家里去了?”
王老太摇了摇头:“我听秀珍说,那孩子后来自己回乡下去了。唉,真是可怜呢。”
“您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吗?”
“我亲戚姓杜,她大概也应该姓杜吧,其实她也没有户口,我那亲戚从没给她办过,他们整年整年在外面演出,哪有时间回去办那个,一直说以后再说,以后再说,结果一拖就是十几年。唉,我现在脑子里还经常会想到这个孩子的脸,挺可怜的。她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现在都还记得,她说,婆婆,我有妹妹了。我那时候拿西瓜给她们吃,她还把大的那片给妹妹,一点都不怕生,很象个小姐姐的样子。”
高竞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光屏,在他面前正在放映的是案发当天林琪在商场购物的录像资料。他的下属通过两天的努力,终于在本市西区一家著名的高级商场的入口处找到了她的影子,于是他们从商场的保安科借来了当天购物的监测录像带。
幸运的是,这是一家专门出售高级时装和时尚用品的顶级商场,客人非常少。这里从一楼到三楼,云集着世界各地的最顶尖品牌,透过玻璃橱窗,行人从它那精致简约的布置中不难猜出,这里陈列的所有货物,即使是碰到大减价,价格也照样高得吓人,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敢于走进来接受高傲营业员的注目礼,尤其是下午2点左右,几乎所有消费得起这里货物的客人都在上班或是午睡,商场的客人更是少得出奇。所以高竞不废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林琪。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亚麻衫,露出半个肩膀,长发披在肩上,的确是个漂亮且具风情的女人。她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草编包,闲散地踱进一家专卖店,然而她只在那里逗留了两分钟,看了看挂在那里的衣服,便马上走了出来。她对男装和色彩斑斓的少女装没有任何兴趣,匆匆瞥了一眼橱窗里的东西后,便径直走进另一家专卖店。
从另一个荧屏可以看见林琪在这家店里跟一个穿套装的女营业员说话,营业员从货架上拿出一件白色风衣交给她,她稍稍打量了一下那件衣服后,便穿在了身上,并走到镜子前左顾右盼起来。但是,高竞很快发现,她的心思不在那里,她的眼睛开始在专卖店的各个角落搜索起来。
“她在找什么?”小王道,他也看出她在找什么东西。
“再看看。”高竞答道。
然后,他们同时看见她的眼睛停在了某个地方。然后她的脸跟着她的眼睛朝着那个方向转过去,停住了。
她在看什么?难道是摄像头?高竞猛然想到。
但是,她看的显然不是现在他看到的这个。
“还有没有别的角度拍的录像?”他问小王。
“有啊。”
小王利索地把另一盘录像插入录像机,并将录像带快转到林琪在专卖店的这一段。
在这个角度,高竞清楚地看见林琪起初在东张西望找什么东西,随后突然朝他的方向看过来,接着,整个身体一起转过来。她真的一直在找摄像头。
她慢慢转过身,正对着摄像头,微笑。高竞吃了一惊。这是他首次在录像资料中,看见一个正视镜头,并对着镜头微笑的人,不由得也吓了一跳。以往在录像中要清楚地看清一个人的脸都是件颇为困难的事,因为录像资料多半都很模糊,而且没有人会故意正对着摄像头。除了最狂妄的罪犯或是想故意勾引保安外,谁会对着摄像头微笑?她朝他看过来,象是要看穿他的心。
她笑得真诡异,动作也似乎别有用意。
她慢慢脱下风衣,接着又穿上,再转了个身,眼睛却始终直视着镜头。
她想告诉他什么呢?
风衣好像大了两号。穿在她身上,显得不太合适。
高竞注视着镜头里的林琪。
难道她就是想告诉他,她来过这里吗?难道一切都她是故意的?她知道他们早晚会找到她的行踪?所以她故意找了个人烟稀少的商场,为的就是让他们更容易“找”到她?她是什么意思?她究竟想干什么?
高竞决定继续看下去。林琪最后买下了这件风衣,她一拐弯走出专卖店,现在她的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纸质购物袋。随后她走进了一个工艺品商店,那是个出售进口水晶制品的专卖店。她在那里买了一只漂亮的小鱼摆设,她把小鱼倒过来,将它的底部对着镜头,那上面看上去有个模糊的印记,高竞让技术人员把那印记放大,原来是这个品牌的LOGO,一只小小的白鹅。
买完这两件东西之后,林琪下午2点半左右离开那家商场。之后,商场大门口的录像显示,林琪直接朝商场左边方向步行而去。根据调查,她直到下午5点才回到家,所以自两点半到五点,这两个半小时是空白。那么在这段时间,她会去哪里呢?
等等,风衣?
高竞突然想到莫兰的话,“我在找一件风衣。”她说。
林琪究竟为什么要买风衣?那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半小时,她会去哪里?她会不会留下更多的线索呢?
毫无疑问,一定会有更多的提示……
只要追下去。
晚上9点,乔纳还在警察局自己的档案室忙个不停,她正在自己修电脑,最近电脑系统经常出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又是可恶的黑客在捣乱。每次当她想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不知名的电脑高手们正在鬼鬼祟祟策划着新的病毒软件,准备向她的电脑发动新一轮的攻击,她就有种想要向领导申请配枪的冲动,她真想给那些捣乱的混蛋一梭子子弹,就象电脑游戏里那样。可是,领导会理解她吗?去他妈的,他只会拍拍她的肩膀,对她说,乔纳,你是个好同志,我们相信你会自己解决的。所以,每当她的电脑出现异常的时候,她就只能自己解决。妈的,真是快抓狂了!这台烂电脑!
正当乔纳烦恼不已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
“喂?”她抓起电话没好气地问。
“是我。”里面传来莫兰的声音。
“什么事?”
“我有事找你帮忙。”
她就知道,莫兰是找她帮忙。
“没空没空!电脑坏了,我现在心情很差!”她扑托一声挂了电话。
电话铃再次响起。
妈的!真是阴魂不散!
乔纳猛地抓起电话。
“干吗?!”她吼道。
“电脑坏了,干吗不找人修?”果然又是莫兰。
“这是警察局的电脑,怎么可以找外人来修?我们只能自己解决,可是你知道吗,我们局里那个负责修电脑的王八蛋居然休假去了。我他妈的,真服了他,他怎么可以去休假?那么多档案现在全都调不出来了,你懂吗?电脑坏了,我什么都干不了,领导也不管,他们叫我等着,那个人后天回来,我怎么等得下去,……”
“好了,我来给你修电脑。”莫兰打断了她的咆哮。
“啊?”
“你忘了我之前曾经开过电脑维修公司?”那边传来莫兰欢快的声音。
“对了,你好像是因此赚过几百块钱。”乔纳皱了皱眉头,“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要查的东西多如牛毛,一件8年前的煤气中毒案,一件说不清发生在什么时候的失踪案,还有一件23年前的强奸案,另外还有某些混蛋的户籍资料。这些都非常重要。所以,你的电脑必须活过来。真希望我跟你是双胞胎,这样我就可以代替你来上班,然后查个够!好了,我马上就来。”莫兰道。
“想代替我?你休想!”乔纳吼道。
但电话那头已经响起“嘟嘟”的声音。
18.哪来的毒药?
高竞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眼前这个披头散发,泪流满面的年轻女孩自从被带到警察局后,居然已经哭了一个多小时了。他为她能哭出那么多眼泪来感到吃惊,同时也觉得无聊透顶,如果他一开始对她还颇有些同情的话,现在,这感觉早已被蔑视和无以复加的厌烦取代。她越是哭,他就越是觉得她蠢。他实在搞不懂,能摆脱那个小流氓,应该高兴才对,究竟有什么好哭的?
她叫计小萍,据调查,她是王俊生前最后一任女友,也是这辈子跟他交往最久的一个女人。据她自己说,她早在7岁那年就认识他了,听她的意思,她应该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对他“另眼相看”,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他们那片“最聪明的男孩”。他的经历似乎也印证了她的说法。虽然王俊曾经因为父母离婚休学过两年,但他后来只用一年时间就补上了所有的课程,并顺顺利利地考进了大学,还出人意料地毕了业。
从进入大学那天一直到他在火舞酒吧暴毙,计小萍始终伴随在他的左右,虽然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虽然他总是跟不同的女人搞出事情来,虽然他们也曾经分手分过几千次,但最后她还是留在了他身边,从某种方面来说,她似乎在他身边扮演了一个怨声载道的受气包老婆的角色,恨他,但离不开他,而他呢,谈不上喜欢她,但他的生活似乎也少不了她,就这样,他们假模假样地交往着,耗着,直到在最后那天。
高竞想,如果莫兰那天中午没有去跟他闲扯什么林琪的往事,他可能不会忽然醒悟到自己其实并不需要一个虚假的伴侣,他可能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顿悟吧。所以他想放她走,想永远将她逐出自己的生活,同时也换回自己的自由。换句话说,如果他没下这样的决心,也许就不会死。
根据波波咖啡馆老板娘马丽的证词,当晚五点,王俊打来电话,要她给他留一个“好位子”,他说,他要跟他“老婆”吃一顿“分手饭”。马丽说他的口吻很平常,甚至还显得挺开心,她为他在窗口留了一个位子。他是六点左右到的,计小萍晚到了五分钟,起初她的情绪不错,他们聊了20分钟后,她突然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奔了出去。而王俊呢,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泰然自若地又叫了一听冰可乐。
“趁她还没走远,你还不去追她?”马丽把可乐递给他的时候跟他说。
可他却一歪头,反问她:
“你说谁?我怎么没看见?”
后来他不仅胃口极好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套餐,连计小萍的那份也吃得精光,整个过程,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头吃东西。“象个饿死鬼!”马丽说。所以,计小萍是到目前为止,在警方已知的证据中,最后一个跟王俊共同用餐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高竞会把她带到警察局讯问的原因。
可是她一直哭个没完。
她嘤嘤的哭泣声,让高竞厌烦透顶,又一筹莫展。女人哭,真是叫人无计可施。这样想着他越发觉得莫兰要可爱得多,至少伶牙俐齿地骂人要比哭个没完来得爽快。
“计小姐。要不这样,我们特别安排一个房间先让你安静一下,等你能够谈话了,我们再谈。”他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一个房间?”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有人把这个房间称之为,临时关押室。”
“关押室?”
“当然那里条件不好,你可能得跟几个三陪女、小偷或者别的罪犯暂时关在一起,委屈你了。”他冷冰冰地叫道,“小王,先帮计小姐登记一下。”
他说完站起身。
她惊恐地看着他,马上作出了反应:“不,我没什么需要安静的,我现在就可以说,我在这里就可以说,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一迭连声地说着,一边用纸巾擦去眼角的泪珠。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确显得平静多了。
“好吧。”他坐回到位子上。
“请问吧,我什么都愿意说,只要你问。”她说。
他朝她点了点,表示赞许。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提前离开?”
“他总是惹我生气。那天也不例外。”
“他说了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才说。
“他问我,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说,我们认识20年了。”她停了下来,
他等待着她。
她似乎陷入了沉思,然后,她仿佛是鼓足了勇气。
“他说,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了,我们究竟睡过几次?”她窘迫地避开高竞锐利的目光。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很生气。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抓了一把薯条扔在桌上,一边用手拿着丢进嘴里,一边指着桌上剩下的薯条,问我,是10次吗?9次吗?6次?4次?还是2次?最后他把所有的薯条都丢进了他的嘴里,两手摊开,做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表情。”她的脸胀得通红,“是的,我们一次也没有,他从来就没提出来过。虽然他高兴的时候也称我为老婆,有时候还问我借钱,可是我们其实什么都不是。”
“后来呢?”
“他一边吃东西,一边说,小萍,再过50年,我们还是这样,你愿意吗?”她的眼中再度泛出泪光,“他就那么看着我,我发现他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他看上去……”
“有什么不一样?”
“他很认真。”
“然后呢?”
“他看着我问道,王俊有什么好?有什么好?不过是一堆狗粪而已,小萍,踩到这堆狗屎算你倒霉,如果你不把鞋子扔掉,重新买一双,你这辈子就要跟狗粪在一起,臭烘烘的狗粪,这有多傻?换双鞋其实很容易,容易得要命,只要你肯。”说到这里,计小萍突然眼睛一亮,好像面前坐的不是高竞,而是王俊本人,“我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去换双新鞋?既然那么容易,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为什么要踩在林琪那堆狗粪里,不肯拔出来?林琪究竟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她略微有些激动,但马上就控制住了情绪。
“他有什么反应?”
“他用叉子猛地叉在牛排上,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我,随后他说,她死了你很高兴,是吗?我知道你很高兴!你早就希望她死了,是吗?你以为你可以取代她吗?如果她是狗屎,你是什么?你连狗屎都不如!跟她相比,你太丑了,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你这张脸。说完这些,他就低下头去吃东西,没再看我。”因为生气和绝望,计小萍红肿的眼睛有些充血,“当时我就决定了……”
高竞等她说下去。
“老实说,这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对我说。但是,那么认真地说,是第一次,所以我决定离开他,永远离开他。”计小萍的眼睛痛苦地闭上,猛然又睁开,“但是我没有杀他,天哪,我没想到他会死,没有想到。有谁会杀他?他没有钱。没有钱。他的死对谁有好处?他会自杀吗?他会吗?”
计小萍的眼中再度涌出泪来。
谁会要杀他?他的死究竟对谁有好处?高竞也想知道答案。
当然,计小萍是有嫌疑的,王俊最后的那句话够恶毒的,足以成为杀人动机,但是他们两个毕竟已经分分合合好多次,按照王俊的个性,他应该什么狠话都对她说过了,所以不管话多难听,对她来说都应该已经习以为常。按照过去的惯例,如果王俊不死的话,几天后他们就会和好,比如他突然缺钱了,又去找她,而她正等着他去求她,她知道不管他多么嘴硬,总有一天他会去找她的,这么多年的相处,她早已经对他了如指掌。如果她认为他还会回来,她就不会杀他。看她的样子,高竞就知道,她仍然对他一往情深。
那么他会不会自杀?
高竞想到这里,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莫兰,难道是你的那些话闯祸了?
莫兰用手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摇头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又推了一把身边还在打呼噜的乔纳。昨天她跟乔纳两个人在警察局的档案室泡了一夜,她的电脑维修技术本来就是三脚猫,再加上乔纳不断在一旁边指手画脚,进度就更慢,直到半夜两点,电脑才起死回生。她们又从2点开始查找档案,莫兰没想到每年居然有那么多人死于煤气中毒,好不容易从浩如烟海的旧档案中找到当年那宗煤气中毒案的资料时,已经凌晨5点的。
这时候两人都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于是她们从五点多开始休息,说好只打个盹的,可是一睡就没了头,直到外面的办公室响起其它警员大声说话的声音,莫兰才被吵醒。
“喂,醒醒。”她又推了一把乔纳,
“几点了?几点了?” 乔纳猛然从桌子上抬起头,慌乱地一边抓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边找手表。
“八点半。”
“天哪!已经八点半了?都怪你!我连澡也没洗,真是糟糕!好了好了,你先到斜对面的餐厅等我,我马上就来。”乔纳匆匆抓了几下头发,蓬头垢面地奔了出去。
莫兰知道乔纳说的餐厅就是警察局对面那家简陋的中式餐厅,这几乎是乔纳的早餐食堂,每次干完通宵,乔纳都会在那里面叫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大肠面或者大块的焖肉面,说实在的,味道的确不错,但莫兰一想那油腻腻的地板,昏暗的灯光,和永远洗不干净的碗筷,就倒胃口,所以她一走出警察局,就径直走向相隔一条马路的咖啡馆,那里面虽然只有三明治和咖啡,但至少是个安静整洁的地方,正好适合她好好整理思路。
她没想到会在警察局门口碰见高竞。
看见她,他也惊讶万分,因为他知道她爱睡懒觉,一般10点前不会起床,今天是吹得什么风,她居然已经起来,而且还在警察局门口晃悠。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满怀狐疑地看着她,。
“我陪乔纳加班。你每天都那么早上班?”莫兰说着话,不禁打了个哈欠。
“是啊。”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昨天睡在这里?”
“谁说的,我根本就没睡。有没有吃过早饭?”
“想请客?”
“我要去向岛咖啡,你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对面?”
又是那家大肠面馆,莫兰朝他白了一眼,径自越过他向前走去。
高竞跟上了她。
接着,他们很快在空无一人的向岛咖啡馆找到了最好的座位。
“你们两个昨晚在搞什么鬼?”坐定之后,高竞问道。
一位神情倦怠的女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咖啡的香气立刻让莫兰感到精神一振。
“还记得你上次跟我说过的话吗?”她问。
他有些困惑。
“你问我,既然林琪已经找到了对方犯罪的证据,为什么没报警。你还说,只有有前科的人才会自己解决问题。”莫兰喝了一口咖啡,长舒了一口气。
“是的,我说过。”高竞看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莫兰假装没听见他的话,她打了个电话给乔纳。
“我叫乔纳一起来吃饭。她刚刚到你们的警察局的公共浴室去洗澡了,她每天早晨都要洗澡,这是她的固定节目。她昨天也累坏了。”她对高竞说。
他皱皱眉头。
莫兰看出他一脸不乐意,但她没工夫理他,老实说,对她而言,相依为命的表姐可比这个只会用刻薄话讽刺她的臭男人重要多了。
他没有表示异议,而是塞了根烟在嘴里,这回轮到莫兰皱眉头了。
“究竟有什么发现?”他再次问道。
“听说你昨天盘问过计小萍了?她怎么说?”莫兰再次避开了他的问题。
“哭得象个漏水的水龙头。她说自己没杀人。”
他点上香烟,瞄了一眼窗外,正好远远看见一头湿发的乔纳急匆匆穿过马路朝咖啡馆走来,他再度皱起眉头,他并不是不喜欢乔纳,只是讨厌舒心的两人早餐,变成嘈杂的三人聚餐,而且今天早上,他的确想跟莫兰谈点正经事,就算没有遇见她,稍晚些他也会打电话约她出来,昨晚他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细节,他需要得到莫兰的确认。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乔纳的手机。
“乔,我现在需要一年中所有跟色情网站有关的案件资料。我现在在局里,马上就过来!尽快帮我搞定!”
乔纳爽快地接受了命令。
他关上电话,故意不去看对面莫兰的表情,他知道现在她一定气得要命。
莫兰真的很气。他硬要乔纳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无用功,是真的需要吗?不过是想把她支走而已,真是太过分了!他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屁话要跟她讲,以至于还要把旁人支开?真是莫名其妙。看到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她霍地站起来,现在她再也已经没心情跟他一起吃饭了。
“坐下,坐下!我真的需要那些资料,非常需要。”他一本正经地说。
“是――吗?”她咬牙切齿地反问。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张被气歪的脸,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却见她忽然绽开笑容重新坐了下来。
“哈罗,二位。”此时,他身后响起乔纳粗糙沙哑的声音。
他吃惊地回转头去。
乔纳神态自若地在他对面坐下。
“亲爱的,你怎么没听高探长的话去查色情网站的资料?高探长可是要得很急的呢。”莫兰欣喜地瞄了乔纳一眼,假模假样地问道。
“因为出门的时候,有人跟我说,高探长跟我表妹一起走了。”乔纳看着高竞,“我想如果他是跟别人一起走的话,大概就不会有什么色情网站的资料需要查了。”
高竞有些尴尬地吐了一口烟。
“你怎么没去吃大肠面?”他没好气地问。
“我知道你们只要一碰上,就一定会一起吃饭,你们的固定节目就是一起吃饭,然后吵一架,所以我想来看热闹。有热闹看,还吃什么大肠面?再说,看完热闹我照样可以去吃。你们吵到哪儿了?”乔纳的眼珠轱辘一转,看看高竞又看看莫兰。
随后她招手叫来了女服务生,要了一份英式早餐。
高竞假装没听出乔纳的弦外之音,问道:
“你们昨晚查到什么?”
“你没告诉他?”乔纳看看莫兰。
莫兰摇摇头。
“我们查来查去,就为了一宗他妈的8年前的煤气中毒案。”乔纳说,“妈的,累得我半死,到现在脖子还在疼呢。”
“煤气中毒?”
“1999年5月3日晚上11点半,110接到报警说,一家小吃店好像发生了煤气泄漏,店主名叫杜剑峰,他跟他老婆就住在小店后面的隔间里,等我们的人赶到时,两个人都已经翘辫子了。看上去好像是睡觉的时候忘了关煤气,煤气上有一壶水,已经烧干了。”乔纳转过头看着莫兰笑道,“我说得没错吧。”
乔纳对档案的记忆力很强。
“没错。”
“你干吗要查这个?”高竞十分困惑。
“我只是心里有个疑问而已。你呢,王俊究竟是怎么死的?”在没有答案前,莫兰不想多说,所以马上转换了话题。
高竞刚想卖关子,就被乔纳抢先了。
“我刚刚问过了,他死于一种最常见的杀虫剂。”乔纳表情认真地说。
“谁会杀他?”莫兰嘀咕了一句。
“还有谁?他女朋友呗。听说他刚跟女朋友吃完分手饭后就死了,虽然被那个帅哥董斌揍了两拳,但归根结底,他还是被毒死的,而且使用毒药通常是女性的杀人方法,所以他女朋友嫌疑最大。”乔纳肆无忌惮地翻开三明治,把里面的火腿捡出来丢在嘴里。
高竞没有说话,他把目光移向莫兰。
“她是唯一的嫌疑人?”莫兰问高竞。
“到目前为止。就她一个。”乔纳根本不让高竞说话。
高竞也没否认,他干脆靠在后座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着两位女士狼吞虎咽。他突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听她们说话,简直太傻了,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可是她不会杀死他的。因为他们已经分手分了N次了,今天分手了,谁知道过几天会不会和好。她应该很明白这点。所以我才不信她会杀死他。虽然她对他又爱又恨,但爱的成分还是要多一点。”莫兰道。
她说的这些,高竞也想到了。那么……
“那他会不会自杀?会不会他突然心情很糟糕,不想活了。”乔纳道。
“他会自杀?算了吧,他才不会呢!”莫兰吃着三明治,口齿不清地说。
她瞄了一眼高竞,感觉他有点无聊。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她问他。
他摇了摇头,把抽了几口的烟掐灭在烟缸里。
“好,你们聊吧。”他说着站起身。
随后,也没跟两位女士道别,他便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他是不是不高兴了?”乔纳望着他的背影问莫兰。
“谁知道。”莫兰耸了耸肩,看见他抽身离开,她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是她马上说,“他一向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好了,别谈他了,你还听到什么?关于计小萍的?”
“因为破坏你们的早餐约会,他说不定回去就会给我看颜色。”乔纳透过玻璃窗看着高竞消失在路口,回头对莫兰说,“所以你要待他好一点,知道吗?”
“我还要怎么待他好?难道委身于他?”
“可以考虑啊。”乔纳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我帮了你那么多忙,也该是你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你放心,他不会生你的气,他的气量没那么小。”莫兰笑着安慰道。
“我其实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乔纳正色道。
“为什么?”
“他们到现在还没找到毒药的来源,也就是说,不知道他是吃什么才中毒的,他们搜查了他的家,也搜查了他最后吃饭的那家咖啡馆,但是至今没有发现毒药残留物。听小王说,高探长烦恼得要命。”
“如果找到毒药来源,也就找到了凶手。”莫兰道,“死前王俊只去过波波咖啡馆吗?”
“是啊。之后他就出现在火舞酒吧,他叫了一杯伏特加,然后坐在吧台上跟酒保闲扯,十多分钟后,董斌进来,也坐到吧台上,两人坐得很近,酒保说,王俊一直在跟董斌说话,但董斌一直爱搭不理的,然后王俊伏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董斌一下子就火了,接着就揍了他,王俊也不还手,只是格格笑个不停,估计那时候他已经喝醉了,接着他突然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然后就死了。”乔纳一边吃一边说。
“我真搞不懂,究竟谁要杀他?干吗要杀他?”莫兰自言自语道。
19.有前科的人
莫兰没有心思去考虑王俊的毒杀案,现在她脑子里想的全是8年前的那件煤气中毒案。
事情其实非常简单,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1999年,5月3日深夜11点半,杜剑峰和张丽夫妇在自己经营的“小丽饮食店”内因煤气使用不当,致使中毒身亡。报案人是居住在114号的居民王翠萍,现年65岁。王翠萍告诉警察,当天晚上11点多,她起床(当时她已经睡了)上厕所,突然闻见一股刺鼻的煤气味,起初她以为是自己没有把煤气关好,检查过厨房后,她确定煤气味来自隔壁的小吃店。于是她连忙叫醒了老伴,两人决定穿好衣服到113号去看个究竟,但来到113号门前后,无论他们把门敲得咚咚响,还是大声叫店主的名字,里面都毫无反应,他们觉得事情不妙,于是立刻报了警。
警方到达现场后,发现睡在店堂后间的杜剑峰和张丽夫妇,已经双双停止了呼吸。根据法医鉴定,两人均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警方封锁“小丽饮食店”大约半小时后,店主的女儿回到家中,经过警方盘问,这个名叫杜燕的15岁少女,整个晚上都在王顾巷23号的“东东网吧”上网,经警方核实,她的确在当晚8点至11点半在所指网吧内玩游戏,虽然她并非那里的常客,但店主对她颇为熟悉,因为她几乎每天都会送餐去网吧。至此,该煤气中毒事件圆满画上句号。
档案内还一段当年警方询问杜燕的口供记录。
问:你今年几岁?
答:15。
问: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答:家庭关系。
问:是问你跟两位死者之间的关系,是女儿吗?
答:是的。
问:你离开家的时候大约几点?
答:8点。
问:去了哪里?
答:东东网吧。这里的人都知道那儿,转弯过去就到了。
问:你到那里干吗?
答:玩电子游戏。
问:玩什么游戏?
答:什么游戏都玩,每样都玩。
问:每样游戏是指哪些?报名字给我。
答:……不记得了。我从来不看名字,只知道玩就是了。
问:平时你也经常去那里玩吗?
答:很少去。
问:为什么?
答:……店里很忙。
问:那么今天为什么你可以去?
答:今天不是很忙。
问:你离开的时候,你父母在干什么?
答:他们一个在洗脚,一个在铺被子。他们说我可以出去玩一会儿。
问:你平时也可以这么晚回来吗?
答:晚上他们不管我。
问:为什么?
答:他们有时候要打牌。
问:你在那里呆到几点?
答:11点半左右。
问:你怎么知道时间?你有手表?
答:网吧里有钟,我离开的时候看的。
问:你跟你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答:很好。
问:为什么没上学?
答:店里需要帮手。
问:你想上学吗?
答:不想,我讨厌读书。
莫兰觉得这段对话相当耐人寻味。15岁的杜燕在回答警方询问时所显示出的超出年龄的成熟和冷静给她印象深刻。她似乎很懂得应付这样的局面,从头至尾,她几乎没有多说半个字,简直滴水不漏。并且,她也很懂得把隐讳的意思巧妙地传达给对方。当警方问她,你离开的时候,你的父母在干什么?她的回答是,他们一个在洗脚,一个在铺被子,他们说我可以出去玩一会儿。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确,那天晚上杜剑峰夫妇打算独处,因此把她支走了,所以她想说的是,并非她自己愿意去游戏厅,而是出于无奈。
莫兰可以想象当时那位警员听到这句话后的感觉,他一定是一边问,一边又回头看一眼那个刚刚运走尸体的的店后小房间,这个闷热局促仅仅几平方的狭小空间和它上面那个低矮的阁楼就是这个三口之家的栖身之地,在这里,夫妇俩要是想说点体己话,或是干点别的,的确得把碍眼的女儿支走才行。她的话可信度很高,这让她的不在场证明显得非常自然,尽管她自己也承认她很少去网吧打电子游戏,并且也说不出电子游戏的名称。
当警方问她,“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的时候,她的回答也相当巧妙,“家庭关系”,她是这么说的,听上去好像只是答得不够准确,但莫兰却觉得这个回答恰好说明了杜燕对杜氏夫妇的真实感情。她并非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她也知道,应该爽快地说对方是自己的父母才对,但是她没有,她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就是她不承认他们是她的父母,她不喜欢他们。
杜燕很懂得用模棱两可的语句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知道怎么做才能既让警方信服,又固守自己的原则。
莫兰仿佛能看见杜燕那张新秀甜美的脸,在这张跟林琪一模一样的年轻的脸上,那对清澈的眼睛正闪烁着机警的冷光。
莫兰拿到资料后不久,便决定按照档案中提到的地址去拜访居住在下关路114号的王翠萍夫妇,他们就是8年前那宗煤气中毒案的报案人。仔细算来两人今年都应该已经过了古稀之年,虽然两人都还健在,但莫兰起初还是有点担心,她担心他们的记忆力是否还象当年一样可靠,但见面之后她才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王翠萍夫妇精神健硕,非常健谈。他们对杜剑峰一家记忆犹新,那天下午,莫兰跟他们聊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大致拼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杜家故事。
下关路位于老城区的最南端,是整个城市最糟糕的区域里最糟糕的一条路。这里的房子成年累月看不见阳光,没有卫生设备,抽水马桶的普及率极低,大部分人仍在使用木制马桶;这里的路面永远潮湿滑腻,由于附近有个中型垃圾收集站,所以这里整年整年都散发着阵阵恶气,苍蝇到处乱飞,老鼠大摇大摆地出来逛街也并不稀奇。
但肮脏还并不能完全代表下关路的全部。它全长一公里,由无数条弯弯曲曲的小支道组成,这些小支道又彼此相通,四通八达,只要走进下关路上的任何一条小支道,你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城市的另一个区,这构成了相当复杂的地形特征,也成为警方眼中最好的犯罪温床,只要哪个家伙逃进下关路,要想再逮住他,就好比大海捞针,没有出动三倍以上的警力,几乎不可能。
所以,下关路上一年到头都晃悠着不同的陌生脸孔和衣衫不整的原住民,在这里,没有人打听彼此的来历,即使是邻居,互相也只谈论天气和物价,似乎没有人真正关心对方,但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开口问,并不代表不知道。
1997年,杜剑峰夫妇的“小丽饮食店”就在这条污秽不堪又带点神秘色彩的小街上开张了。小店主要出售馄饨、饺子和面点,由于附近类似的小吃店并不多,所以小店的生意自从开张之日起就一直不错。
杜家一共有三口人,年过四十的杜剑峰,妻子张丽以及13岁的独生女儿杜燕。可能是因为没有余钱,他们没有另外雇小工,店里所有的事都由他们自己解决。具体的分工是,杜剑峰负责开票和偶尔下面,张丽负责包馄饨和烧面浇头,而女儿杜燕则负责端盘子和送餐。
这对夫妇在旁人眼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们跟其它人一样,虽然有时候也会发生点口角,但大部分时间还算和睦。跟下关路上的大部分小店主一样,杜剑峰并不算诚实,为了节约成本,他总是以次充好,比如将醋精兑水来冒充米醋,用胡萝卜加盐来代替辣酱,顾客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伎俩,但因为价格低廉,外加杜剑峰为人开朗,很懂得招徕生意,所以从来没有人真正计较过这些,很多人因为经常光顾后来还成了杜剑峰夫妇的牌友。
杜剑峰夫妇非常喜欢打牌,杜剑峰本人更是如此,到1999年5月,他被一氧化碳毒死的时候,杜家小店里已经成为下关路远近闻名的棋牌室,每天下午和深夜,在小店不做生意的时候,杜家几乎都有牌局,而杜家夫妇也几乎总在牌桌上。
所有人对杜家的女主人都印象深刻,那是个身材臃肿,皮肤黝黑,面带凶相的中年女人。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杜剑峰怕老婆,因为杜家的每次争吵,几乎都是由杜剑峰被赶出家门而告终的。虽然他们两人吵架的时候用的是家乡话,旁人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杜剑峰仓皇逃出家门的速度和他身后震耳欲聋的关门声,邻居们就不难猜出是怎么回事。
杜剑峰跟下关路上的居民唯一格格不入的是,他很喜欢谈论自己的过去。因此,凡是去小店打过几次牌的人大都知道他的经历。
杜剑峰原籍贵州,6岁那年被父母送到同村一个民间杂技艺人那里学艺,从那以后他大半辈子都跟着师傅在外漂泊。通常,他们在别人的大棚里表演节目,有时候运气好,也会被请到镇上的歌厅表演一段踩钢丝或是别的什么节目。那时候,虽然他们赚的钱不多,但也足够养活自己。
师傅去世后,杜剑峰娶了村上一个铁匠的女儿,那就是张丽。他们结婚后不到一个月,杜剑峰成立了自己的小型杂技团,又找来了几个原来的师兄弟,他们开始自己拉起大棚到各地演出。后来,他们还到更穷困的山区去收过徒弟,那里有的是没人要的残疾孩子和超生的女孩,其中不乏有天分的好苗子,但杜剑峰更喜欢那些长得畸形的孩子,他和张丽都认为,让长相奇特的“怪物”表演滑稽节目远比让技艺精湛的演员表演杂技的更受欢迎。而实际上这些孩子也的确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最红火的时候,杂技团里共有25个这样的畸形孩子演员,他们有的长了特大的脑袋,有的是侏儒,有的手臂长过膝盖,还有的背弯得象个虾米。
这些孩子无怨无悔地跟着杜氏夫妇背井离乡,开始了颠沛流离的表演生涯,每个人似乎都心满意足,因为无论他们在外面吃多少苦,总比在家乡吃不饱饭,还要受歧视受欺负要好过得多。杜剑峰向外夸口说,所有他手下的孩子都对他极为崇拜和尊敬,他们不叫他团长,总是叫他爸爸,而他对他们也很有感情,否则就不会在经历要命的演出淡季和可怕的天灾后,仍然带着他们了。
杜剑峰的演员生涯是在1993年开始走下坡路的。那一年,他的妻子张丽因为在无证小医院做流产手术遭遇失败,结果不得不摘除了子宫,这宣布她从此不能再生育,从那以后她的脾气就骤然变得暴躁起来。后来,这可怕的火药桶脾气一直持续到她死。她无心打理杂技团的日常事务,对表演不再感兴趣,几乎每一句无心的话都会引发她的怒气,她对杜剑峰满含怨恨,她认为是他把那些畸形的怪物带到身边,以致让她沾染了永远摆脱不了的霉运,她开始咒骂和殴打团里的孩子,杂技团原有的家庭式的和谐气氛从此一去不复返。
那一年他们的确十分倒霉,演出市场不景气,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即使有幸可以在一个热闹的地方搭棚演出,收入也很少,人们对杂技的兴趣越来越淡,在很多地方只有露大腿的艳舞表演才能赚到吃饭的钱。不久之后,杜剑峰和他的杂技团来到安徽一个相对热闹的小镇表演,结果那段时间正好碰上水灾,杜剑峰在一次表演中被大水卷走,要不是他在漂流中紧紧抓住一棵大树的枝干,他可能真的会丢了性命。但是就算保住性命,也未必值得庆幸,命运就是命运。
那次意外后,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腿开始溃烂,他四处求医,但看了很多医院都最终确定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因为无钱医治,他最后只好放弃了治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一个身手敏捷的壮汉变成一个不得不用拐杖才能走路的废人。杂技团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杜剑峰把剩余不多的钱分给团里那些畸形的孩子,让他们自谋出路。杜剑峰绘声绘色地告诉牌友们,分别的时候那些孩子失声痛哭,拉着他的衣服比划个不停,但大家都知道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各奔东西是必然的。杜剑峰也承认他给孩子们的钱是那么少,根本不足以负担他们回家沿途的路费和伙食费,但是他认为他们没有哪个真的想回家,他们都是被赶出来的,没有谁等他们回去,在他们的父母把他们丢在他脚下的那一刻,就注定他们已经跟过去的家割断了联系。杜剑峰心里明白,这些毫无生存能力的孩子最终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不沿街乞讨,要不就饿死在街上。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些孩子。
杜剑峰在所有的孩子中只留下了一个,那就是杜燕。
杜剑峰并不讳言杜燕是他的养女,她也是他收养的众多孩子中唯一健康的一个。他告诉牌友们,杜燕是一个私生女,他本来收养她是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演员,但因为张丽无法生育,所以后来不知不觉他们夫妇就把她当女儿养了。
在人们的印象中,杜燕是一个长相甜美的文静女孩,虽然不过十几岁,但做事说话却相当稳重,她几乎从来没跟店里的客人说笑过,大部分时候,她要不是静静地坐在店门口,就是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把食物端上桌。很多人认为,杜燕的沉静性格是由张丽的坏脾气一手造成的,几乎所有来店里吃过东西的人都知道张丽喜欢骂人,虽然她也骂老公,但女儿杜燕才是她最常发泄的对象。
张丽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把杜燕骂得狗血喷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邻居们还经常能从隔音设备极差的家里,听到隔壁饮食店后间传来的掌掴耳光的清脆声音。
但是,没有谁真的把这当一回事,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张丽对养女并不好,但在下关路,这种事实在太平常了,被打的孩子多的是,比张丽更暴力的后母也比比皆是。虽然张丽远远算不上是个好母亲,但她至少没有吸毒和卖淫,没有让女儿挨饿,也没有打到女儿要送医院,她只是脾气不好而已,再说杜燕也从来没有抱怨过。虽然她可能老早就知道,自己并非杜剑峰夫妇的亲生女儿,但在人们的印象中,杜燕从来没对外人说过一句养母的坏话,也没有因为被打或者被骂掉过一滴眼泪。她的脸始终那么平静,有时候甚至让别人感到害怕。
她很少说话,但一旦开口就让人无法忘掉。
有位邻居回忆,有天下午三点,他看见杜燕一个人坐在小店门口的台阶上想心事,他看见她的手臂上有几条淤青,脸上也有个明显的掌印,这表明她刚刚挨过打,但她还是神态自若地跟他打招呼。
“小燕,在干什么呢?”他跟她开玩笑。
“我在听。”她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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