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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平时吃得饱吗?你可真瘦啊!”

  我觉得很胖。“我一直都在吃。”我突然有了个很沮丧的念头,“我在二一年会很胖吗?也许那就是你觉得我现在太瘦的原因。”

  亨利笑了,可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在我看来,你那时候是有些丰满,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哦?”

  “丰满点好。对你来说,那样看上去尤其好。”

  “谢谢,但我不要。”亨利看着我,有些担心。我继续说:“你知道的,我并没得厌食症,你不必为我担心。”

  “其实,那都是因为你妈妈以前老是唠叨你这一点。”

  “以前?”

  “现在。”

  “那为什么你要说以前?”

  “不为什么,露西尔一切都很好,别再担心了。”他在说谎。我的胃一阵收缩,双手抱住膝盖,垂下头。

  亨利:我都不敢相信我如此严重地说漏了嘴。我轻抚着克莱尔的头发,迫切盼望能回到我的真实时空里,一分钟也好,就足够让我请教那个时候的克莱尔,让我知道面对年仅十五岁的她,该如何谈论她母亲的死。我没有睡觉,只要睡过一会,大脑就会转得快一些,至少可以把谎圆得更巧妙些。可是克莱尔,我认识的最真诚的人,哪怕一丁点的小谎,她都异常敏感。现在惟一补救的办法,或者闭口不言,那会急死她;或者继续说谎,她也绝对不会相信;或者就说真话,她更会惶恐不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影响到母女之间的关系。克莱尔看着我,说:“告诉我。”

  克莱尔:亨利看上去一脸的痛苦,说,“我不能,克莱尔。”

  “为什么不能?”

  “不能提前告诉你还没到来的事情,那会搅乱你的生活。”

  “是,可你也不能只说一半啊。”

  “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真的惊慌起来。“她自杀了。”这个预感如潮水般涌入我的心头。这一直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不,不,绝对不是。”

  我盯着他,亨利看上去只是非常不开心,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说谎。假如我能读懂他的想法,生活会多么简单啊!妈妈,哦!妈妈!

  亨利:太可怕了。我不能把克莱尔就这么丢下不管。“是卵巢癌。”我轻声说。

  “感谢上帝。”她说完,便放声大哭。

  一九八七年六月五日,星期五 (克莱尔十六岁,亨利三十二岁)

  克莱尔:我一整天都在等着亨利。我兴奋极了,昨天我拿到了驾驶执照,爸爸说今晚我可以开那辆菲亚特去参加鲁思的晚会。妈妈一点也不赞成,不过爸爸有话在先,她也不能再改变什么了。晚饭后我听见他们在书房里争论个不停。

  “你应该事先问问我——”

  “不会怎么样的,露西……”

  我带上书,来到草坪上。我躺在草堆里,太阳开始落山,这里格外凉爽,草上满是白色的蛾子。西边树梢上的天空呈现出粉红、橘黄两种色彩,不断加深的蓝色天幕笼罩着我。我正打算回屋拿件毛衣,突然听到草丛中有脚步声。没错,肯定是亨利。他来到空地,坐在那块岩石上。我从草里偷看他,他看上去挺年轻的,也许刚三十出头吧。他穿一身简洁的黑色T恤衫、牛仔裤和一双高帮帆布球鞋,他静静地坐着等待。我一刻也忍不住了,于是一跃而起,吓了他一跳。

  “天啊,克莱尔,别让我这怪老头得心脏病啊。”

  “你不是怪老头。”

  亨利笑了。想到变老,他觉得很有趣吧。

  “亲我。”我命令他,他亲了我。

  “为什么要我亲你?”他问。

  “我拿到驾照了!”

  亨利看上去很警觉。“哦,不。我是想说,祝贺你。”

  我朝他微笑,他说什么都破坏不了我的情绪,“你嫉妒我了。”

  “说实话,我是嫉妒了。我很喜欢开车,可我永远也不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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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会呢?”

  “太危险了。”

  “胆小鬼!”

  “我是说,对其他人来说太危险。想象一下,如果我在开车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呢?汽车一直向前冲,然后就‘嘣’的一声!死了很多人,到处都是血。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在石头上靠近亨利的地方坐下,他却挪开了。我假装没看见,“我今晚要去参加鲁思的聚会,一起去吗?”

  他抬起一根眉毛,这通常预示着他要从我没有看过的书中引用一句话,或是对我进行一番说教。出人意料地,这次他却说:“可是克莱尔,这可意味着我会见到你那一群朋友啊。”

  “那有什么关系?整天保密太累了。”

  “我想想,你十六岁,我现在三十二岁,只比你大一倍。反正谁都看不出来,他们也不会告诉你爸爸妈妈。”

  我叹了口气,“我是一定得去的。你来就坐在车上,我不会待很长时间的,然后我们就去别的地方。”

  亨利:我们把车停在鲁思家旁边的一个街区外,从这里我能听到音乐声。那是谈话头①谈话头(Talking Heads),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纽约朋克的四大重要支柱之一,它的曲风糅合了朋克摇滚、克里普芬克曲风、学院派知性主义,以及后来的世界音乐流的元素。的《一生只有一次》,我突然想和克莱尔一起去,但还是觉得不妥。她跳出车外,对我说:“乖乖地待在里面!”好像我是一条不安分的大狗。穿着迷你裙和
高跟鞋的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我往车座上一倒,开始等待。

  克莱尔:刚踏进门,我就觉得这场聚会完全是个错误。鲁思的父母去旧金山已经一个星期了,她完全有时间打扫收拾的,我很庆幸这不是我的家。鲁思的大哥杰克也请了不少朋友,这样总共有一百多人,而且每个人都醉醺醺的。来参加聚会的男孩比女孩多,我真希望我穿的是裤子和平跟鞋,不过现在已经晚了。我走进厨房,想给自己倒些喝的,身后有人说:“大家快来看看这位‘严禁触摸’的小姐啊!”说完还发出亲吻吮吸的下流声音。我转过身,这个我们称之为“蜥蜴脸”的家伙(因为他满脸都是粉刺)正色迷迷地盯着我,“多漂亮的衣服,克莱尔。”

  “谢谢你,可是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蜥蜴脸。”

  他跟我进了厨房,“哎呀,这话说得可不好听啊,年轻的女士。毕竟我是想夸你这套漂亮衣服,而你却完全是在侮辱我……”他开始喋喋不休,直到海伦出现,我抓过她当人体盾牌,才逃离了厨房。

  “真糟糕,”海伦说,“鲁思在哪?”

  鲁思正和劳拉躲在她自己的卧室里,黑暗中,她俩一边抽着大麻,一边欣赏窗外那帮杰克的朋友,他们正在游泳池里裸泳,不一会,我们都坐到窗前呆呆地看起来。

  “嗯,”海伦说,“里面有一个,我觉得很不错。”

  “哪个?”鲁思问。

  “在跳台上的那个。”

  “噢!”

  “看呀,荣恩在那儿!”劳拉说。

  “他就是荣恩?”鲁思咯咯地笑着。

  “哇,我猜,脱了金属乐队②金属乐队(Metallica), 20世纪80年代活跃在音乐界的一支美国重金属乐队。的T恤和恶心的皮背心,他们谁都会好看些,”海伦说道,“嗨,克莱尔,你今晚真安静。”

  “哦,我想有一点吧。”我有气无力地说。

  “瞧瞧你自己,”海伦说,“活像根木头,我都为你害羞,你怎么就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她大笑着,“说正经的,克莱尔,你难道不想经历一次么?”

  “我不能。”我可怜巴巴地说。

  “你当然能。马上去楼下,只要喊一句‘来上我!’保准会有五十多个男生大叫‘我!我!’”

  “你不懂。我不想要——不是那个——”

  “她想要一个很特别的人。” 鲁思说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游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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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海伦问。

  我耸了耸肩。

  “说吧,克莱尔,说出来吧。”

  “算了,”劳拉说,“如果克莱尔实在不想说,她不必现在说。”我紧挨劳拉坐着,把头靠在她肩上。

  海伦一下子站起来,“我很快就回来。”

  “你去哪里?”

  “我带了些香槟和梨汁来调水果鸡尾酒的,却忘在车上了。”她冲出门外。一个长发披肩的高个男人,倒转空翻着跃下了跳水台。

  “喔啦啦!”鲁思和劳拉齐声叫好。

  亨利:过了很长时间,也许有一个小时了。我吃了半包克莱尔带来的薯片,喝了温热的可乐,还打了会儿盹。她这么久还不回来,我都想自己出去散散步了,况且我也想上个厕所。

  我听到有
高跟鞋轻轻地向我走来,我探头到窗外,那不是克莱尔,是个身穿红色紧身裙、令人兴奋的金发女孩。我眨巴着眼睛,然后认出那就是克莱尔的朋友海伦·鲍威尔。哦!

  她敲了敲我这侧的车门,躬身弯腰,凝视着我。从她的领口能一路看到富士山,我有些发酥。

  “嗨,克莱尔的男朋友。我是海伦。”

  “你招呼打错了,海伦。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见到你。”她呼出的气息里都是酒精味儿。

  “你不打算走出车门来,准确地介绍一下你自己?”

  “哦,我坐在里面舒服极了,谢谢你。”

  “那样的话,我就进来和你一起坐坐吧。”她毫无预兆地绕过车头,打开门,坐到驾驶位上。

  “我想认识你已经很久了。”海伦向我透露。

  “‘已经’?为什么?”我迫切盼望克莱尔此刻能出现来救我,不过,如果她真的来了,这场令人着迷的游戏也就得结束了。

  海伦往我这边靠过来,幽幽地说:“我能推断出你的存在。我超强的观察能力让我得出结论,当我把其他一切可能性都排除后,无论剩下的多么没有说服力,那也一定就是事实的真相。因此,” 海伦停下,释放出一个酒嗝,“对不起,我现在一点也不像个淑女。因此,我得出结论,克莱尔一定有个男朋友,否则她就不会拒绝和那么多相当不错的男生们做爱了,他们可真沮丧啊。然后呢,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了。哈哈。”

  我一直都很喜欢海伦,有点于心不忍,但这次还是得骗她一回。这也解释了后来海伦为什么要在我们的婚礼上和我说那番话,就像我终于把智力拼图的最后一块放进了空当里,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你的推论听上去很有说服力,海伦,可我不是克莱尔的男朋友。”

  “那么你为什么坐在她的车子里?”

  我突然灵机一动,要是克莱尔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我是她父母的一个朋友。他们担心克莱尔参加这个聚会可能会喝醉,因此他们委托我一路跟过来,如果他们的女儿喝得晕乎乎的,就由我负责开车。”

  海伦板起脸,“彻底地、完全地、没有必要。我们的小克莱尔喝过的酒加起来都装不了一小、一小杯——”

  “我又没说过她会喝,是她爸妈不放心。”

  又有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过来,这次真是克莱尔了。她看见我车里有个伴,顿时僵住了。

  海伦跳下车说:“克莱尔,这个调皮的男人说他不是你的男朋友。”

  克莱尔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轻率地说:“对,他不是。”

  “噢!”海伦说,“你要走了么?”

  “都快半夜了,再不走,我都要变成南瓜了,”克莱尔绕到车旁,打开车门,“喂,亨利,我们出发吧。”她启动引擎,打开前车灯。

  海伦呆站在车头的灯光里,然后走到我这侧的车窗前,“不是她的男朋友,嗯,亨利?可是你让我去车里面待过一分钟的哦,可别忘了。再见,克莱尔!”她大笑着。克莱尔生硬地把汽车开离了停车位,扬长而去。鲁思家住在康格,我们转到百老汇
高速公路时,沿路的街灯已经全部熄灭了。这是条双车道的高速路,像尺一样笔直,但现在没有街灯,汽车就仿佛开进了墨水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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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好把前灯开亮点,克莱尔,”我说。她却伸手把所有的灯都关了。

  “克莱尔——!”

  “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我闭上嘴。我所能看见的只有车厢里时钟收音机上微光显示的数字:11∶36。风从车子两侧呼啸而过,车轮在沥青路面上飞驰,可是我总觉得自己纹丝不动,而周围的世界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冲向我们。我闭上眼,感觉没有任何不同。我睁开眼,心脏猛烈地跳动。

  远处出现了一些亮光,克莱尔重新把车灯打开,我们继续狂奔而去,飞驰在路中央黄色交界线的边缘。十一点三十八分。

  汽车仪表板的光映照着毫无表情的克莱尔,“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的声音颤抖着。

  “不可以吗?”克莱尔的语气平静得犹如夏日的池塘。

  “我们可能都会死在一堆燃烧的废铁里。”

  克莱尔放慢车速,再把车转到蓝星高速路上,“但那是不可能发生的,”她说,“我会长大,会遇见你,会和你结婚,然后你回到此刻又和我在一起。”

  “就是因为你这样想,然后出了
车祸,我们花了整整一年躺在
医院做牵引。”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会事先警告我的。”克莱尔说。

  “我试图警告你,可你却吼我——”

  “我是说,更老的那个你自然早就会警告更小的我,避免出车祸。”

  “那样的话,车祸早就发生过了。”

  前面是米格兰道,克莱尔把车开了进去,这条路通向她家的私家车道。“克莱尔,请停下,好吗?”克莱尔把车开进草坪,停下来,关掉引擎和灯。周围又全然一片漆黑,千万只知了在欢唱。我伸手挽过克莱尔,搂住她。她很紧张,全身僵硬。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克莱尔问。

  “答应我今后不要再这样了。我不单指开车,而是任何危险的事情。因为你不知道,未来太奇怪了。你不该觉得自己在奔向未来的道路上战无不胜……”

  “可是,如果你在未来看见过我——”

  “相信我,请你相信我。”

  克莱尔笑了,“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不知道。如果因为我爱你呢?”

  克莱尔猛地转过头来,撞到了我的下巴。

  “啊!”

  “对不起。”我依稀看到她夜色中的剪影,“你说你爱我?”她问我。

  “是的。”

  “现在吗?”

  “是的。”

  “可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哦,原来是这个问题在困扰她,“理论上来说,我是你的丈夫。不过你现在事实上是未婚,因此我想我们不得不承认,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克莱尔把手放到她不该放的地方,“我情愿做你的情妇。”

  “你刚十六岁啊,克莱尔。”我温柔地把她的手移开,抚摸她的脸。

  “我够大了。啊!你的手好湿。”克莱尔打开内顶灯,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和裙子上都是斑斑的血迹。我看看自己的手,上面黏乎乎的也尽是红色。“亨利,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舔了舔右手掌,血迹之下是一列四个深深的月牙形口子。我笑了,“我的手指甲掐出来的。当时你在黑灯瞎火地开车。”

  克莱尔随手关了顶灯,我们又回到黑暗之中,知了们用尽全身力气鼓噪着。“我刚才不是要故意吓你。”

  “你就是故意的。其实你开车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挺安全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小时候出过车祸,我不太爱坐车。”

  “噢——真对不起。”

  “没问题。嗨,现在几点了?”

  “天啊!”克莱尔打开灯,12∶12。“太晚了。我血淋淋的怎么进门呢?”看到她那狂躁的表情,我不由笑出声来。

  “这样,”我把左手掌在她鼻子下方揉了揉,“你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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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极了,”她发动汽车,打开前灯,缓缓地回到路上,“埃塔看见我这样,一定会发疯的。”

  “埃塔?你父母会怎么说?”

  “妈妈可能已经睡了,爸爸今天晚上出去打牌。”克莱尔打开大门,我们开了进去。

  “如果我的小孩拿到驾照第二天就开车出去的话,我会攥着秒表坐在门口等她回来的。”克莱尔把车停在屋子里的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们会有孩子吗?”

  “对不起,那是机密。”

  “我要申请《信息自由法》的保护。”

  “欢迎啊,”我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生怕把她伪造的鼻血弄掉,“请别忘了告诉我你查到的结果。”我打开车门,“祝你顺利过埃塔的关。”

  “晚安。”

  “晚安。”我下了车,尽可能轻轻地关上车门。汽车轻盈地滑下车道,转了个弯便消逝在夜幕中。我沿着它消失的方向走了一段,然后在星光下,朝着草坪上的那张床走去。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日(亨利三十二岁,克莱尔十六岁)

  亨利:我在草坪上现身,距离那块空地以西大约两百多米远的地方。我觉得很糟糕,晕眩,直想呕吐,于是我坐了几分钟,好让自己镇定下来。寒冷,阴沉,整个人被遮掩在一片高高的枯草中,草叶割破了我的皮肤。过了一会,我好些了,四周雅雀无声,我便起身,来到空地上。

  克莱尔正坐在那儿,倚着那块岩石,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我,脸上的神色,除了愤怒,我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了。哦,不,我暗想,我究竟做错什么了?她穿着蓝色羊毛外套和红色的裙子,正处在格蕾丝·凯丽①格蕾丝·凯丽(Grace Kelly, 1929—1982),好莱坞女星,曾为奥斯卡影后,后嫁给摩纳哥王子,成为摩纳哥王妃,1982年在
车祸中遇难。那样的年龄段。我嗦嗦着,急于找衣物盒子。我找到了,穿上黑色牛仔裤、黑色毛衣、黑色羊毛袜、黑色大衣、黑色靴子,戴上黑皮手套,真像文德森②文德森(Wim Wenders),德国新电影的导演之一,他的作品主要呈现孤独、优柔、不安的意识,探究
二战后德国人对其生活中无法抹灭的美国文化的矛盾、冲突情结。电影中的明星了。我来到克莱尔身边坐下。

  “嗨,克莱尔,你没事吧?”

  “你好,亨利,拿着。”她递给我一只保温瓶和两块三明治。

  “谢谢。我有些不舒服,等会儿再吃。”我把食物放在石头上。保温瓶里装的是咖啡,我深吸了一口,咖啡的味道让我恢复了不少。“你真的没事吧?”她一直不看我,我仔细打量着克莱尔,原来她在哭。

  “亨利,你肯为我去打一个人吗?”

  “什么?”

  “我想教训一个人,但我还不够壮,我也不会打架。你肯帮我这个忙吗?”

  “哇,看看你都在说些什么呀?是谁?为什么?”

  克莱尔一直盯着自己的腿,“我不想说,你就不能按我说的做吗?他完全活该的。”

  我想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听过类似的故事。我叹了口气,朝克莱尔挪近了些,搂住她。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和一个男生出去约会时发生的事情,对么?”

  “嗯。”

  “他是个混蛋,所以你想让我狠狠地揍扁他?”

  “嗯。”

  “克莱尔,很多男人都很混蛋的。我过去也很混蛋——”

  克莱尔笑了,“我打赌,你根本不会像杰森·艾维利那样混蛋到极点。”

  “他好像是个橄榄球运动员,对吧?”

  “是的。”

  “克莱尔,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打得过一个比我年轻一半的大块头呢?你怎么会和那样的人出去约会?”

  克莱尔耸耸肩,“学校里,大家没事就笑话我从来不约会,我是说鲁思、梅格和南茜她们,大家都谣传我是女
同性恋,居然连妈妈也问我为什么不和男孩子们一起去玩。很多男生约我出去,我都拒绝了。然后贝翠斯·迪尔伏德,她本身就是个‘假男人’,还来问我是不是,我告诉她不是,她说她一点也不意外,不过大家都这么传。我想来想去,觉得有时还是有必要和少数几个男孩出去约约会。我做好决定后,杰森就来约我了,他是个运动型的男生,看上去确实很帅气,我想如果和他单独出去,每个人都会知道,也许他们就能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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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第一次约会?”

  “是的,我们去了家意大利餐厅,正巧劳拉和麦克他们一对也在,还有戏剧表演班的一帮人。我提议我和他各付各的,他说不,他从没让女孩子付过钱,那就算了吧。我们谈了学校、乱七八糟的事,还有橄榄球,然后我们一起看了《黑色星期五7》,对了,如果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部电影真的很傻。”

  “我看过。”

  “哦,是么?这好像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片子。”

  “和你一样的原因,我约会的女朋友要去看。”

  “你的女朋友是谁?”

  “一个叫爱丽克斯的女孩。”

  “她长什么样?”

  “一个大胸脯的银行出纳员,喜欢我打她的屁股。”这句话刚出口,我才意识到我正在和十几岁的克莱尔说话,不是我的妻子克莱尔。我在脑海里打了自己一巴掌。

  “打屁股?”克莱尔看着我,笑了,她的眉毛高高地抬到离发际一半的地方。

  “别管她了。接着说,你们去看了电影,然后呢?”

  “哦,然后他提议去崔弗家。”

  “崔弗家在哪里?”

  “北面的一个农场,”克莱尔的声音沉下来,我几乎都听不清她说什么了,“那是大伙都喜欢去做……做那事的地方。”我什么也没说。“所以我对他说我累了,我想回家,然后他就,嗯,疯了。”克莱尔停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听着小鸟、飞机,还有风的声音。突然,克莱尔接着说,“他真的疯了。”

  “接下来究竟怎么了?”

  “他不肯送我回家。我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只知道是十二号公路上的某个地方。他没有目的地开,开下了小路。哦,上帝,我记不得了。他沿着那条泥巴路开下去,那里有一间小农舍,旁边有一片湖,我听出来的。他有这间小屋的钥匙。”

  我紧张起来。克莱尔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她只说曾经和一个叫杰森的橄榄球队员有过一次非常恐怖的约会。克莱尔又沉默了。

  “克莱尔,他强暴你了?”

  “没。他说我太……次了,他还说——不,他没有强暴我。他只是——捉弄我。他让我……”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等着。克莱尔解下她外衣的纽扣,脱掉衣服,然后又褪去衬衣,我看到她的背上布满伤痕,青紫色的淤血和她洁白的肌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克莱尔转过身,她右边的乳房上有一处被香烟烧过的印记,起着水泡,很丑。我曾问过她那疤是怎么回事,但她总是不肯说。我要宰了那小子!我要打断他的腿!克莱尔坐在我对面,挺着胸,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我把衬衫递给她,她穿了起来。

  “够了,”我轻声对她说,“去哪儿找这个家伙?”

  “我开车带你去。”她说。

  屋子里的人看不见车道的尽头,克莱尔让我上了她的菲亚特。尽管是个阴暗的下午,她还是戴了副墨镜。她涂了口红,头发扎在脑袋后面,看上去比十六岁成熟得多,像是从《后窗》里走出来的女主角,如果再是一头金发,那就更加神似了。我们飞速驶过秋天的树林,谁也没有心思留意那缤纷的色彩。克莱尔在那间小屋里遭受的一切,像永远循环的录像带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回放。

  “他块头有多大?”

  克莱尔想了想,“大概比你高几厘米,但比你重多了,重二十几公斤吧。”

  “天啊!”

  “我带了这个。”克莱尔在包里摸了一阵,掏出一把手枪。

  “克莱尔!”

  “这是爸爸的。”

  我迅速地思索,“克莱尔,这个主意很不好。我现在非常生气,真的会开枪的,但这样做太蠢了。哦,你等着,”我把枪从她手中取过来,推开弹膛,把卸下的子弹一一放进她包里,“放着,这样更好。这个主意棒极了,克莱尔。”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把枪放进大衣口袋里,“你是希望我匿名修理他,还是希望让他知道是你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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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能在旁边看。”

  “噢!”

  她把车开进一处私家车道,停下。“我希望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然后你尽情地整他,我就在一旁看着。我要让他吓得屁滚尿流。”

  我叹了口气,“克莱尔,我很少干这种事情。我打架通常是出于,比如说,自卫。”

  “求你了。”她的语气十分干脆。

  “没问题。”我们沿着车道往下开,停在一座崭新的仿殖民建筑风格的大房子前,四周没有别的车,二楼打开的窗户中传出范·海伦③范·海伦(Van Halen),1973年成立,世界著名的重金属乐队,它的每一张专辑几乎都是白金唱片。的吉他曲。我们走到前门,克莱尔按响了门铃,我则闪到一旁。不一会音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是沉重的下楼脚步声。门开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什么?你回来还想再来?”这正是我要的,我拔出枪,踏近一步,站在克莱尔身边,枪口正对这个家伙的胸膛。

  “嗨,杰森。我想,你现在也许有兴趣跟我们出去走一趟。”

  如果是我,也会和他有一样的反应,蹲下,翻身滚到射程之外。不过他显然动作不够快,我堵在门口,飞身一跃扑到他身上,狠揍了他一顿。我站起身,一脚把靴子踩在他胸口,枪口顶住他的脑袋。真精彩,可惜不是战斗。④这是一句著名的法文,引自克里米亚战争时法军司令在联军败仗后对联军司令说的一句话。他看上去有点像汤姆·克鲁斯,很帅,典型的美国人。“他在球队是踢什么位置的?”我问克莱尔。

  “中位。”

  “嗯,倒真看不出来啊。起来,手举到我能看见的地方。”我用愉快的口吻命令他。他服从了,我押着他出了门。我们三人站在车道上,我有了主意,便叫克莱尔进屋去找根绳子,几分钟后,她出来了,还拿着剪刀和胶带。

  “你想去哪儿弄?”

  “树林。”

  我们押着他进了树林,杰森开始大口喘气。走了大约五分钟,我看到前面有块空地,角落里还有一棵小榆树。“克莱尔,这里怎么样?”

  “好!”

  我看着她,她完全无动于衷,冷漠得犹如雷蒙德·钱德勒⑤雷蒙德·钱德勒(Raymand Chandler, 1888—1959),美国推理小说家,他的叙述乍看起来像质朴的通俗小说,却又藏着艺术小说的深刻。笔下的女杀手。“吩咐吧,克莱尔。”

  “把他绑到树上去。”我把枪递给她,将杰森的双手硬拉到树后,然后用胶带绑住它们。那几乎是一整卷的胶带,我打算全部用完。杰森开始艰难地喘着粗气,我绕他转了一圈,看了看克莱尔。她盯着他,像是看一件拙劣的观念艺术品⑥观念艺术强调艺术的目的在于观众直接参与创作活动,因此艺术家会将未完成的作品展览出来,让观众在欣赏的过程中,在自我的脑海中把作品创作完成。,“你有哮喘病?”

  他点点头,瞳孔缩小成两个微小的黑点。“我去拿吸入器,”克莱尔说着,把枪重新交给了我,然后缓缓地沿我们来时的小路往回走。杰森缓慢小心地呼吸着,试图和我说话。

  “你……是谁?”他哑哑地问。

  “我是克莱尔的男朋友,我来这儿要教你一些做人的礼貌,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我放下此前伪装的腔调,走近他,轻声说:“你怎么能那样对她呢?她那么小。她懂什么啊,事情搞到这一步,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她……很恶心地……捉弄我。”

  “她什么都不懂。要是小猫咬了你一口,难道你也给它用酷刑么?”

  杰森没有回答,他的喘息变得很长,颤悠悠的像马嘶一样。我开始有些担心,这时克莱尔回来了,手里举着吸入器,看着我,“亲爱的,你知道怎么用这个玩意吗?”

  “我想,你得先摇摇瓶子,把它放进他嘴里,然后按下按钮。”她照做了,问杰森是否还想再来点。他点点头,深深呼吸了四下,我们远远地观望,看他逐渐平静下来,恢复到呼吸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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