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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缚[三部全 东宫、左手、黄泉]  作者:Erus 耽美经典BL

束缚  作者:Erus
    颜御的第一份记忆开始于二岁,黑白的灵堂中,父亲熟悉而陌生的容颜被裱在相框之中,母亲哭红了眼,哥哥抱着颜御无声地流泪,而颜御只是睁大眼看着父亲的灵柩,似乎还什么都不懂。
  母亲一直很坚强,她带着两个孩子开创自己的事业。哥哥很懂事,从小就会帮忙做家务,上高中时就能帮母亲处理公司的问题。颜御依然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
  然后颜御六岁了,母亲告诉两兄弟她要去看父亲,于是母亲也走了。病床前,哥哥没有哭,指甲却深深扣入掌心,温热的血像泪一样滑落。颜御始终天真地笑着。
  天真的笑,纯洁的笑,青涩的笑,羞恼的笑,温和的笑,颜御一直笑着。
  “哥哥,祝你们幸福。”颜御看着笑容满面的新婚哥哥,发自内心的微笑。
  优秀的哥哥,稳重的哥哥,温柔的哥哥……你可知道,你是御心中至高无上的生命烙印啊……这个烙印会陪御一直走下去,可御却没有办法陪着哥哥了……
  颜御有些哀伤地想,心头一痛,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吞下几粒药丸。
  一名女子走来,看到颜御痛苦地皱着眉头却又强装无事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道:“颜御,你还要这样忍下去?真的不打算让你哥哥知道吗?你还能瞒多久!”
  颜御等待心痛渐渐过去,才露出一抹笑容,道:“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起码不应该现在让他知道不是?大喜的日子……”颜御的目光落在人群中那个伟岸的背影上,眼中透露出无限的敬慕。
  “你!”雅娟哑口无言,作为颜御的私人医生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颜御的身体状况,明明已经……
  颜御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哥哥,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哥哥十二岁的时候吧,我才两岁,父亲走了,哥哥都哭得很伤心。我却没有哭,周围人都以为我还不懂事,其实我一岁半的时候就已经记事。我只是不想哭,哥哥抱着我渴望汲取力量的样子,我唯一能给他的一点东西我不愿意让它崩塌……
  “母亲努力工作,开公司,她很辛苦,我知道,哥哥更知道,为了这个他失去了童年,才十五岁的高中生却每天埋首于文件之中。我才五岁,就算已经懂得人情世故也无法理解那些复杂地算计,我能做的只有当一个天真地孩童,才能给哥哥为数不多的乐趣……
  “然后是妈妈,她一直努力伪装健康,我却知道在那年秋天时她已经病入膏肓,果然,春天还未完全来到她就走了。她直到死也只对我说些骗人的话。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让我伤心,她最后那段日子很痛苦,其他大人告诉我们不能哭,哭声会把母亲吵醒,她就又要痛苦很久……哥哥就站在我身后,没有哭,血却一直流……
  “哥哥不希望我哭,所以我从来都是笑着的……他失去了很多,为了我,为了这个家。
  “你明白吗?雅娟,从六岁那天起我就发誓,绝对不要让哥哥为我哭泣。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我能活得比哥哥长,哪怕一秒也好,只要他不会为死亡伤心就好……”
  颜御垂下长睫掩住眼中波光。
  雅娟叹道:“最多三年,三年之后你要怎么办?还是不告诉他?”
  “三年?不,他最起码会到三十年之后才会知道……”
  颜御一如既往地露出温和笑容,雅娟却觉得她一点也不了解眼前的人。
  五年后——
  “……生日快乐。”
  打上最后一个句号,将邮件发送出去,颜御缓缓呼出一口气。这五年里他一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静养,却用电子邮件成功地打造出一个正在周游世界的弟弟。他做了很多准备,即使在今天——他的心脏已经脆弱得几乎不足以负荷任何一个动作——的时候,他也安排好了接下去几年里自己的“动向”。“颜御”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用这个邮箱告诉哥哥,让他相信,他还有一个生龙活虎的弟弟存在于地球的某个角落上……
  颜御露出笑容,安然地躺在舒适的长椅上,轻轻阖上眼,沉寂在永恒的黑暗之中……
  新生
  华丽的宫殿中各种妇女忙碌地进进出出,金红的帐子中女人的哀叫声不住传来。
  “娘娘,用力!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出来了!”
  中年宫女紧紧握住床上女子的手,焦急地催促着。
  “皇、皇上……”女子呻吟着叫出这个至尊的称呼。
  床前的妇人却微微一滞,随即马上说:“娘娘,请用力!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不知道其他母亲分娩时是什么感觉,锦云只觉得自己痛极了,那个孩子在她肚子中始终不肯出来,她对着尚未出生的骨肉突然多了几分厌恶和痛苦。这是那个男人的孩子,与那个男人血脉相承。
  锦云在痛苦中惨笑,自己这般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伤害自己的男人吗?
  下体下意识地用力,然而锦云却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恍然间,灵魂似乎回到几年前那个山花摇曳的下午,金色的阳光下黄衣女子与月白青年的凝视……
  “啊!是皇子!是皇子!”
  稳婆惊喜地叫声中大淼的第四位皇子终于出生了,然而伴随他出生的却是另一声凄迷的哭喊:“娘娘!娘娘!坚持住啊!娘娘!”
  屋外传来人声的高喊:“皇上!”
  门被推开,一名身着黑色华服的男子迈着从容的步调踱到窗前,看看床上狼狈不堪的虚弱女子,又看看宫妇手中的婴孩,道:“四皇子?”
  宫妇抱着婴孩仍不忘行礼:“回皇上,正是四皇子。”
  皇上顺手接过婴孩。婴孩和其他刚刚出生的孩子没太多不同,粉红色的肌肤有些发皱,闭着眼睛,明明没有眉毛却让人觉得他的眉头皱到了一起。
  皇上盯了片刻,冒出一句:“这孩子……怎么这么安静?怎么没哭?”
  宫妇忙道:“回皇上,皇子殿下已经哭过了,很响亮的,现在可能是累了。”
  皇上应了一声,又用手戳戳婴儿的脸颊,面上没什么表情,说不出是喜爱还是其他什么。周围的人看的都有些忐忑,若是这孩子一出生就不得喜爱那以后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被皇上戳痛了,婴儿突然睁开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直瞪着眼前人,似乎在述说他的不满。
  皇上一愣,随即大笑:“好孩子!”说着他将孩子举过头顶转了一圈。周围的人吓得跪下去,先前抓住娘娘手的宫妇顾不得其他连声叫道:“皇上!殿下还太弱小禁不得、禁不得……”
  所有人都为出声的宫妇捏了一把汗,皇上却好像不甚在意,听了宫妇的话真的将手收回胸前,再看那孩子,虽然孩子的眉心又皱起来了,但乌溜溜的眼睛里却没有恐惧。皇上笑道:“这个孩子有意思,朕喜欢!锦妃辛苦了!”
  躺在床上喘息的锦云朦胧中清醒过来便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由得苦笑,微弱的声音从口中冒出:“皇上……名、名字……”
  皇上抬眼看一眼自己的妃子。大淼的规矩是孩子满月后才会有大名,锦妃逾越了,但她仍然坚持,挣扎着说:“皇上,能、能让臣妾听……听听他的、他的……名字么……”
  皇上垂目思忖片刻后道:“澈,玄澈。”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妃子,又说,“从今天起,他就是我大淼的太子!”
  锦云嘴角勾起,在身边宫妇的哭喊声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水德173年,匀帝之妃锦诞太子澈,遂薨。
  玄澈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立为太子,这让很多人大吃一惊,私生活糜烂的玄沐羽——也就是当今圣上,玄澈他老爸——不过是偶而临幸了锦妃,不巧得了龙子,谁能想到他会突然立一个并不宠爱的妃子之子为太子呢?想那大皇子出生五年也未得其青睐。
  日子悠悠地过着,太子玄澈还是有些特别之处,还在襁褓中时就特别安静,不哭不闹,渴了饿了想上厕所了就会哭两声,好带得很。渐渐长大了,太子不似普通孩子那般爱闹,话少,表情也少。
  夜深了,连宫仆都睡下了,三岁的颜御——或者说是玄澈,他坐在东宫的台阶上抬头望天,大大的明月将他映得银白发光,精致的小脸上却露出孩子少有的忧郁和迷茫。
  一片枫叶幽幽飘落在眼前,玄澈伸出稚嫩的小手拈起,似血枫叶在银色月光下幻化出妖异的红光,玄澈看的有些痴了。前世生命最后日子里所见的便是这样红的枫树,漫山遍野,若是在傍晚,万丈霞光之下整个山野就像着了火一般,心似乎也能随之燃烧了。
  哥哥,你现在可好?
  不知道“颜御”现在游玩到了哪里……你可看到了那些信?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哥哥,我为你做的红枫书笺你有留着么?只是很简单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这或许是我能送给你最后一份礼物了……
  玄澈松开手指,看着枫叶随风而去露出一抹微笑。
  该去了,不论是前世的孽缘,还是今世的迷惘。
  “小朋友,刚才的词是你做的?”
  玄澈回头,一个男人站在拐角。他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之中,借着月光只能看到一袭深色衣物,长摆曳地,光暗之间勒出窄细的腰身,身材挺拔,虽然一切只是个轮廓,却让人隐约觉得不凡。
  玄澈疑惑地打量着来人。大淼国以水为德,黑色为尊,只有皇族才能身着黑色,其他人衣服颜色越深则地位越高,虽然民间对此管的不严,但在宫中颜色等级是绝对不能乱的,眼前人如果不是皇族也起码是当朝大臣或禁军统领。只是普通大臣怎么会半夜出现在东宫?说是统领,且不说怎么不穿劲装铠甲,单说半夜三更的不好好守卫却到处乱跑,就很难解释。
  难道是“特殊职业者”?太子这个名头总是会吸引一些阴暗里的人冒出来。不过眼前人不像刺客或梁上君子。
  玄澈心中警惕,右手悄悄摸上藏在腰间的匕首,冷冷道:“你是谁?”
  来者不答却往前走了一步,阴暗落在他的身后,月光下这张脸俊美无比,雕刻出的五官深邃迷人,那双黑色的眸子像是藏了一汪清水,长而密的睫毛微微挡住了这波秋水,却更添几分欲语还休的动人,这双眼睛看你一眼,你便好像要被他勾引了,哪怕这人说要你下地狱只怕你也会顺从了。
  玄澈看清了来人心下却是一跳,这个人他认识——玄沐羽!那个在出生之时封自己为太子,却从此三年不见的男人!虽然只见过一面,但玄澈从未忘记这张脸,初生时一张眼就被自己血缘上的父亲震撼到了,当时第一个想法就是皇家血脉果然不同凡响。
  不过现在玄澈想到的却是,只在出生第一天见过对方的“太子玄澈”应该是认不出他的父皇的。玄澈并不把手从腰间拿开,依旧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玄沐羽的目光似乎在玄澈的右手上遛了一圈,展开一抹微笑,霎那间天地失色,月色也为之羞愧。玄沐羽道:“你是太子吧?朕——真是可爱!”玄沐羽硬生生把差点说漏嘴的自称拐了过去,见玄澈面色不善,又道,“我是你父皇身边的人。”
  玄澈假装没听出玄沐羽的漏嘴,心中猜测着玄沐雨隐藏身份的用意。玄澈思考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眼前人,应该冷傲一点还是假装纯真?心念流转,玄澈假作狐疑地看看玄沐羽,问道:“那你不在父皇身边跑孤这儿做什么?”
  合理的怀疑,刻意的架子,就像一个有些早熟的贵族孩子对于陌生人的表现。
  玄沐羽微笑道:“陛下已经睡下了,在下随意走走不小心就走到这人了。”
  见鬼了你的不小心!玄澈在心中腹诽,这里离东宫门口离了十万八千里,回廊长长,庭院深深,能“不小心”走进来真是了不起!
  玄澈道:“孤要休息了,阁下若无事还请离开。”
  玄沐羽微笑着走到玄澈面前蹲下,让自己与孩子的目光齐平,道:“等会儿我就走,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那首词是你做的?”
  这家伙究竟在角落里站了多久?玄澈心下微惊,摇头道:“不是,是听宫人们说的。”
  “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红笺为无色……”玄沐羽拈起一片红叶,神色凄惘。
  玄澈想起宫中传闻:玄沐羽本非糜烂之徒,只是在皇后去世之后才沉迷于温柔乡之中。或许他与那位皇后的感情远比旁人想的更加深厚?想到这里,玄澈对这位血缘上父亲多了几分好感。
  玄沐羽很快就从词的意境中回神,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漆黑的水晶眸子,那双眸子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里全是一个孩子不该有的沉静。玄沐羽有些怀疑莫非这就是皇家的孩子?自己三岁时是否也是这样看着那个男人?
  玄沐羽道:“太子殿下每日都这么迟还不休息吗?”
  玄澈不作声,定定地看着对方,片刻后说:“请阁下早回。”说罢玄澈径直走回房中,甩门。
  就这么被自己的儿子关在门外,玄沐羽呆滞片刻,然后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第二日入夜,玄澈似乎突然有什么感应,推门而出,果然看到那个俊美无双的男人嘴角含笑地站在房前的院子里,一身深色衣物却凝聚了月华所有的光彩,炫目的令人移不开眼。
  玄澈并不讨厌这个血缘上的父亲,不过这家伙现在作为一个皇帝身边的“陌生人”老往太子宫里跑似乎不太合适吧?
  玄澈冷声道:“阁下不在父皇身边,来孤这做什么。”
  玄沐羽笑得很妖娆:“我来看看你不好吗?”
  玄澈一冷,小脸垮下来,说不出的可爱但说的话却极为生冷:“你看好我的父皇就好了。让人看到阁下深夜在太子东宫游荡恐怕不妥吧!”
  玄沐羽一愣,片刻后道:“你喜欢你的父皇吗?”
  玄澈淡然道:“我从记事起就不曾见过父皇,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这是玄澈的真心话,从父子的角度上说玄澈对玄沐羽没有半点感觉。顿了顿,玄澈又说,“再说我是否喜欢对于父皇来说应该不重要吧?”
  三年来玄沐羽从未过过问自己。为什么当年为什么会把自己自己封为太子?玄澈不止一次地思考这个问题,自己既不是皇后嫡出,不是皇长子,母妃也非宠冠六宫,让人难以理解那时的决定。
  玄沐羽默然。
  从第三者的身份听自己的孩子说出如此淡漠的话,作为父亲的他会是何种想法?玄澈并没有流露出悲伤,眼神沉静,神情漠然,口气平淡,就好像在讲一件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事,可越平静却越让人觉得痛心。
  他用这种口气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啊!
  玄沐羽此刻有一种走上去将这个孩子拥入怀中的冲动,然而他最终还是忍住了,说:“我教你弹琴吧!”
  玄澈愕然,他不否认自己说那么一番话带着某种试探的意味,但没想到的是玄沐羽居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想了想,玄澈又恢复了那个冷傲的面具:“阁下难道要每天夜里到孤这儿践踏花草吗?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玄沐羽看看脚下青草,不禁展颜,回避了玄澈的问题,只是笑道:“太子殿下不愿意跟在下学琴吗?”
  玄澈反问:“我为什么要跟你学琴呢?”
  玄沐羽笑了笑:“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学?”
  “太子学些四书五经治国大道更合适吧?”
  “琴……能安抚你的心灵。”玄沐羽淡淡地笑,看起来有些悲伤。
  玄澈咬咬下唇,忽而又抿起嘴角露出嘲弄的微笑,右手缓缓抬起。玄沐羽还没想明白玄澈抬手是为了什么,就看到稚童面色一冷猛地将房门甩上。玄沐羽看着紧闭的房门发愣,半天才噗呲一声笑出来。
  第三日晚,玄沐羽又来了。玄澈简直要佩服这个无良父皇的夜游癖好了,心里更加不明白这个从来不关心太子的皇帝究竟打什么主意。
  玄沐羽抱着一具古琴坐在床边,笑眯眯的像只倾国倾城的狐狸——玄澈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吓了他好大一跳。
  “你!”玄澈从床上跳起来,指着面前的玄沐羽惊叫,叫了一声突然觉得不对,冷声道,“你把那些宫人怎么了?”房间的小室里就睡着他的贴身太监,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没有反应。
  玄沐羽大概没想到玄澈开口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关心身边的仆人,稍稍一愣才道:“他们没事,我只是放了一些迷烟,天亮了他们就会醒来了。”
  玄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堂堂皇帝,竟然用迷烟这种下三滥的手法……古人不是都鄙视这些么?!
  玄沐羽自顾自地说:“今晚开始我教你弹琴。”说着他便抱着琴走到一边书桌前,轻轻拨撩琴弦,注视着琴身的目光温柔得好像在看情人。
  玄澈觉得此时此刻的玄沐羽有一种别样的魅力,没有夺目的光彩,深深幽幽的,有一个漩涡让人沦陷,忍不住想探究琴上隐藏着这个男人什么样的秘密,什么样的柔情。
  或许是烛光太温柔,月光太缥缈了吧?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玄澈起身和衣走到玄沐羽身边,静静地听他讲诉琴的故事。

[ 本帖最后由 高西 于 2008-8-19 15:57 编辑 ]

  师傅(小改)

  玄澈前世是学过音乐的,虽然算不上很有天赋,不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浸淫了二十多年,多少有点成果。或许是因为音乐总是相通的,玄澈学琴甚快,让玄沐羽惊喜不已,欣喜之余又教起棋书画。玄澈惊讶地发现玄沐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一不晓,无一不精,竟是一聪明至极的人物!
  玄沐羽就好像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拿出来卖弄,好让大家都一起喜欢。晚上来的时间是越来越早,走的却是越来越迟,仿佛巴不得一天之内将其所学一股脑灌到玄澈脑袋里似的。可怜玄澈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每晚睡眠不足,只能白天补眠,急得贴身太监年锦团团转,还以为主子病了。
  看到玄沐羽比昨天来的更早,玄澈忍不住翻出一个白眼,问:“你知道我白天都在做什么吗?”
  玄沐羽不知其意,一脸茫然。
  玄澈咬牙道:“睡觉!”
  玄沐羽一怔,顿悟,面露愧疚。
  玄澈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晚上来?因为你是皇帝——身边的护卫,所以白天没空?!”玄澈差点就要揭穿他的身份了,还好转口快,接的还很顺溜。
  玄沐羽自己也是一愣,想了想,竟然摇摇头。
  玄澈咬牙道:“你这样害我睡眠不足,会长不大的!”十二点之前睡眠才是发育的最好时机。
  玄沐羽哑然,点点头:“好,下次我白天来。”
  玄澈倒奇怪玄沐羽怎么答应地这么快,谁知接下去几天玄沐羽都没来,玄澈几乎以为玄沐羽反悔的时候,玄沐羽又出现了——准确地说是玄沐羽的诏书到了。
  “……太子澈自小聪慧……兹事体大……着其不日入太学院……指山子落为师……钦赐!”
  太监尖细的声音让玄澈的耳膜接受了一场严峻的考验,晕晕乎乎地听了一遍,才发现玄沐羽那家伙竟然把自己赶到太学院里去读书了!
  太学院是给贵族子弟读书的地方。一般皇子们年满四岁才送到太学院读书,每位皇子上午跟着专门的老师学习文化课,下午和其它的孩子们一起习武。某种意义上说是皇子们从小培养自己势力的舞台。
  大淼国很少这么早就立太子,玄澈的情况特殊,玄沐羽找了个什么“太子责任重大要早日教导”的借口把三岁的玄澈给扔了进去。
  玄澈一边猜测那人打的什么主意,一边去了太学院。
  太学院里有许多独立的院落和房间,其中最大的自然属于太子。玄澈的老师叫山子落,乃中书侍郎领“参知机要”衔,据说是极有名的博学者。
  玄澈进门时只看到一个灰衣青年坐在那儿。青年正低着头,如此看过去十分平凡,哪想到那青年抬头与玄澈目光交接的一霎那,玄澈仿佛坠入了一口幽深的古井,那双眼睛竟黑得让人看不到底,眼前青年没有特色的五官此刻显出了脱离世俗的超然,幽远得不似凡人。
  山子落?!
  玄澈惊讶的同时山子落也不平静,他没想到一个三岁的小孩与自己目光相触之后也只是挑挑眉尖,虽面露惊讶之色,但那双眼睛却还是沉静的很!
  两人的第一眼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山子落上课就是纯粹的“放羊”,说了句“不懂来问”,又扔了声“看完背下来”,最后把一叠书甩到玄澈面前。玄澈一看:四书五经。
  来这个世界三年,玄澈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历史似乎在东汉之前和前世都是一样的,文化基调相同,经典论著相同,来上课之前玄澈就猜测这里的书生是不是也要读四书五经。如今一瞅,果不其然。
  四书五经玄澈前世是看过的,他一直认为作为中国人不能把老祖宗的东西给扔了,不过现代人的“看”和古人的“看”差太远了!
  古人看书是很可怕的,看一本背一本,特别是这种经典。可怕的是这些古人是真的可以把所有书都背下来,而且终生不忘——虽然古时候书籍不如后代丰富,但玄澈始终认为古人在语言方面和后世人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后世那些家伙们不要说出口成章,不出口成“脏”就万幸了。
  而现在,玄澈万分佩服的“语言能力”终于落到自己身上了,他只觉得头疼。不论是颜御还是玄澈,都只是一个有点聪明但绝对称不上天才的人物,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是没有的。难道真要一本一本背下来?
  浑浑噩噩看了一上午书,玄澈郁闷地回到东宫。
  下午习武。
  皇宫里有一个校场专门供皇子们习武,骑剑射是基础,一般由禁军统领教授,不过那些大家族里选出来的精英子弟们往往在进宫之前就接受过专门训练,到这里之后并不一定接受统领的教导,反倒是陪各位皇子的任务更重些。
  玄澈一到校场便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原本的“头头”——皇长子顿时受了冷落。
  皇长子玄沃排行第二,上面有个姐姐。玄沃是过世的容羽皇后的孩子,嫡出的皇长子,母后又是皇帝最爱的女人,按理来说太子非他莫属,可惜玄澈的出现打破了很多东西。
  跟在玄沃身边的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三皇子玄涣。玄涣的母妃只是个不起眼的美人,没权没势的他成了大皇子的跟屁虫,以寻求庇护。玄涣也看着一进门就被众人围住的弟弟,眼中透露出的却是羡慕和怯弱。
  众星拱月之中,玄澈看到站在一边的玄沃对着自己露出怨毒的神色,看来自己和这个哥哥日后是不会善了了。玄澈颇觉无奈。对于“哥哥”这个身份他有着别样的感情,如果可以,他绝对不希望和“哥哥”反目。
  学院里约有二十来名的孩子,那些贵族高官子弟多是在六岁之后才进入太学,在场的孩子都比玄澈大了两岁以上,一个个锦衣华服,围绕在玄澈身边喳喳地介绍自己、寻找话题。
  玄澈虽有些嫌吵,但仍然是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直到统领到来。
  禁军统领卫青兰身高足有一米九,这在古代是相当惊人的高度,站在一群小孩子里跟塔似的,投下的阴影就能把玄澈完全盖掉。偏生这巨塔长的颇为眉清目秀,小麦色的肌肤,细长的眉毛,细长的丹凤眼,鼻子小巧而坚挺,两片薄唇呈现出少女的粉红,这么大块头的人皱起眉头时竟有些哀怨。
  卫青兰皱眉的时候玄澈刚好在拉弓。玄澈才三岁,平日也没怎么锻炼,哪怕他已经挑了武场里最小的弓也很难拉开,所以卫青兰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卫青兰若是眉头紧拧也就算了,偏偏就是那么若有似无、欲迎还休的来了一下,哀怨之气顿生。不巧玄澈余光瞄到——
  一只大熊面露哀怨?!
  玄澈惊得手一抖,弓弦便不受控制地弹出去,那只箭射出去飘飘忽忽地落在玄澈身前不足三米的地方。
  一片静默。
  一个比玄澈高出一个头多的大孩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脸悲痛地附在耳边说:“殿下,我理解你!”
  其他孩子也都在沉重地点头,连随统领而来的多名侍卫也是面色怪异。
  禁军统领的杀伤力果然不同凡响……
  卫大统领大概也很明白自己的杀伤力,露出很无奈的表情,告诉玄澈先不用练箭,去做基础训练——扎马步。
  初次扎马步的人往往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住,玄澈一个头还没有人家巴掌大的小屁孩不要说五分钟,单是站了一分多钟大腿就开始晃,到了三分钟的时候已经跟筛子似的抖个不停。一般三四岁的小孩到这里不晕过去也求饶了,但玄澈心理年龄都二十五了,性子内敛又倔强还死要面子,咬着牙不啃声挺了半个小时,等那只哀怨的大熊想起这边的时候他连伸腿都不会了。到了回去的时候脚都抬不起来,但他硬是不要旁人搀扶,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摸回东宫,晚上仆人给他按摩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后来昏昏睡死过去,连玄沐羽来了都没感觉。
  床上的小人儿侧躺着,秀眉微皱,手边还散落着一本《大学》。
  玄沐羽轻轻为玄澈拨开落在脸上的青丝。玄沐羽知道这个要强的儿子今天是真的累坏了,平时自己来时只要往床前一站,不消片刻这孩子就会惊醒,而今天自己都已经抚上脸庞了却还没有反应。
  玄沐羽将书放到一边桌子上,为玄澈掐好被子才悄悄走了,心想如果明天玄澈请假他一定准。
  不过玄澈第二天并没有请假,一瘸一拐地去上课。
  进了书房发现等待他的居然不是山子落而是玄沐羽!
  玄澈诧异:“你怎么在这儿?山……先生呢?”差点直接叫出山子落的名字,对老师,那是大不敬的。
  “我和子落轮流来教你。”玄沐羽笑着说,看向玄澈的目光又爱又怜,“腿还痛吗?下午就不要去了吧?”
  “不。”玄澈淡淡地说,却满是坚决。
  玄沐羽叹息着无奈摇头,不再说什么,开始继续他的音乐课。
  下午扎着马步看其他孩子骑马,回去时玄澈依旧要强。
  晚上惨叫声不见了,用力倾听,只能听到背书声——虽然其中不时夹杂着闷哼。
  半夜玄沐羽来时依旧看到玄澈微皱着眉头沉沉睡去,手边依旧是那本《大学》。
  第三天,山子落出现,让玄澈背书。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清脆的童音在房间里响起,每一个字都似珠玉点地,玄澈咬字清晰,流畅自如,更没有错误。
  山子落有些惊讶,眼中异彩一闪而过,随后就让玄澈自己再去看书。
  下午还是扎马步,晚上依然背书连闷哼。
  每逢山子落上课都不忘让玄澈背书。
  这样猪狗不如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玄澈渐渐适应了扎马步带来的不适。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开头痛苦,熬过去了,就是苦尽甘来。也不知是不是小孩子脑袋好用,背书也轻松很多,读两三遍就能背下,离过目不忘的伟大本事又靠近了一点。
  半夜玄沐羽又偷偷来看玄澈,却在走近床榻的时候意外地看到床上的人睁开眼睛,被这么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定定看着,玄沐羽不自在地笑了笑。
  玄澈慢慢坐起身,眼帘低垂,拢拢衣裳,将长发撩到身后。明明只是个三岁大的孩子,做出如此动作竟透出一股妩媚。玄沐羽一滞,心中有些怪异。玄澈盘腿坐在床榻上,手肘撑在大腿上,手掌托住脸颊,道:“每天替我把书拿到一边就是你?”
  玄沐羽在玄澈身边坐下,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脸庞,道:“每天那么累了就不要读了。”
  玄澈偏头避开对方的抚摸,淡淡地说:“山先生要求的不是吗?”他用天经地义的口气说着看似天经地义的事,忽而又展开一抹笑,“他那么喜欢听我背书,我怎么好意思辜负他的期望?!”
  听出玄澈这话中怨念,玄沐羽不禁笑起来,道:“他是为你好。”
  “唔,我知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他在传道!”
  玄澈阴阳怪气地说,肉肉的小脸鼓起腮帮子,好不可爱。
  玄沐羽笑得更开心了,心里却想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这句话说的精炼。
  看玄沐羽笑得差不多了,玄澈又恢复了淡淡的语气:“今天换成晚上了吗?”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想到吵醒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也好,我确实累了。”
  玄澈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身子一歪倒在床上,扭了扭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又像猫一样微微翘起屁股展开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细腰。
  玄沐羽不经意看到这一幕,失神地伸手抚上雪缎般的腰身。玄澈身子一缩,抬头露出疑惑的眼睛。玄沐羽一时尴尬,却还是强作自然,说:“小心别着凉。”玄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又睡过去。
  玄沐羽此时下身已经有了反应,连忙缩手起身,让宽松的袍子挡住自己的尴尬,脸上却不自然地留下一片潮红。
  玄澈太困了,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不妥,被子一扯蒙头睡过去。
  玄沐羽盯着这张精致的小脸看了又看,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悄然离去。
  他喜欢男人,但那是自己的儿子,而且他只有三岁!
  三岁小孩带来的冲动很严重地打击了玄沐羽,他心神不宁地回到寝宫,打发了下人转进里室却被一个黑影吓了一跳,差点就要高喊刺客了却发现这个身影熟悉至极。
  玄沐羽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面目,有些惊诧地叫出声:“子落?”
  山子落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行礼。
  玄沐羽不易觉察地皱眉又在没人发现前舒展开,再开口时惊讶已经不见,只剩下欢喜:“你怎么来了?”
  山子落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道:“皇帝陛下想来国事繁忙,太疲倦了吧,进来时连微臣的存在都没看到,不知是不是微臣太渺小了?”
  山子落的目光在玄沐羽两腿之间扫过,玄沐羽大窘。
  “朕……”
  山子落嘴角嘲讽之意更浓:“敢问皇帝陛下这是刚从哪宫哪院回来?那美人没将陛下伺候好吗?怎么一副余火未消,精神不济的模样?”
  玄沐羽脸色变了变,最后叹出一口气,颇为羞恼地说:“朕刚从东宫回来!”
  山子落面色一僵,双唇颤了颤,最后迸出四个字:“乱伦!恋童?”
  “山子落!你给朕滚出去!”玄沐羽大怒。
  山子落自知失言,躬身行了一礼,正了神色,道:“微臣失言了。”
  玄沐羽嘴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没吼出来,只能泄气地一拍茶几,神色甚是懊恼。
  房间一度陷入沉默,最后还是玄沐羽开口:“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山子落淡淡道:“本来是想说说你家太子。”
  “他怎么了?”
  “没什么,好孩子一个,来称赞一下。”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父亲不都喜欢别人称赞自己的孩子吗?”山子落的嘴角再次微微吊起,“哦,不过也许有些父亲不喜欢。”
  玄沐羽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竟只能啜啜道:“朕不是……朕不是不喜欢……”
  “哦,是吗?微臣还真的不了解陛下呢!”又是那种充满讽刺的语气。
  玄沐羽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山子落。
  山子落面色微沉,闭了嘴。
  沉默半晌,玄沐羽道:“你可知朕第一次看到澈时是什么样子?”不等山子落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拈着一片红枫叶,念了一首词:‘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一脸的落寞,可突然又笑了,手中枫叶随风飘走,那一刻的他跟十年前的枫儿一模一样……”

  竹取(小改)

  十年前的那一天就像一场梦,不期然地闯入玄沐羽的世界。
  满天红枫之中,白衣猎猎,黑发飞扬,少年手拈一抹火红立于风中,阳光是他的披风,白云是他的短靴,风儿为他歌唱,花儿为他舞蹈,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融去黑眸中的寂寞。忽而少年又笑了,葱白的手指松开,红枫化为精灵在他身周徘徊,似乎他就是自然的宠儿,天地间所有的荣光都凝聚成那抹笑容,永远地占据了玄沐羽的心。
  玄沐羽知道自己完了,沦陷了,无法放手了,放任自流十六年的感情全部灌注在了这片刻的笑容之上。
  玄沐羽以为自己要为天下之大不韪封一名男子为后,却没想到上天给了他一份天大的礼物:“少年”竟是一女子,江南世族之女,碧玉年华,待字闺中,玄沐羽从未觉得世界如此美好。
  封后大典之上,凤冠霞披的少女就像那日的漫山枫叶,红的似火,美的惊心。玄沐羽牵起那双玉手的时候从未想过,枫叶燃烧之时也是它要凋零之际……
  山子落看着眼前的孩子,想起十年前同样看到的笑颜,却不觉得那人与眼前这人有何处相似。那个人是那样火热的性格,是红枫,是烈焰,而这人却是沉静如水,竹子的清幽,寒潭的寂寞,两个人根本没有相似之处。
  山子落叹出一口气。
  玄澈终于烦了,将目光从书移到山子落脸上,注视着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缓缓开口:“先生今日为何如此烦躁?”
  山子落又想到那人决不会这样说话,她一定会跑上来拍着自己肩膀笑嘻嘻地说:“皱什么眉头呢,有事说呀!”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会心一笑。
  山子落陷在自己的记忆里不可自拔时,玄澈声音又响起,仍然是那清脆的却也冷清的嗓音:“先生可是想起了什么人?”
  山子落一惊,抬头对上玄澈的目光,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外人面前失态了,而且还被对方看出来了!然而最让他吃惊的却是,眼前这人还只有三岁!
  玄澈本不想说什么,但山子落的情绪大大影响到他看书了,他不得不提醒一下对方。
  玄澈索性合上书,在山子落面前站定,道:“先生为何这般烦恼?若是想到什么人了,不妨说出来,一些事情压在心中就了就会变硬变沉,我们的心——”玄澈指指自己的心脏,“——很小,负担不起那么多东西。”
  山子落愕然地瞪大眼。
  “我现在只是三岁小儿,不懂很多东西,却能听很多东西。当我长大了,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能听的东西就越来越少。”玄澈顿了顿,对上山子落的目光,“先生,你愿意让我听听吗?”
  书房里很安静,炉中的火炭偶尔爆出一声“噼啪”,山子落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山子落也不知道这样和对方对视了多久,再开口时他却知道自己被一个三岁小孩说服了:
  “我曾经有一个姐姐……”
  山子落听到自己这样说,幽幽的口气,带着落寞和思念。
  “她并不是最美的,但当她笑的时候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枫字,她也特别喜欢枫叶,特别是秋日里红色的枫叶,像火一样的颜色,灼得人眼睛发烫……”
  玄澈突然想到那天夜里飘落在自己面前的火红。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男人,结婚那天凤冠霞披,女人最美的日子里,她就像一团烈焰……那个男人很爱她,总是尽量满足她的要求,给她所有他有的东西,除了一个——自由……”
  玄澈突然开口,声音沉沉的:“后来你姐姐死了对吗?”
  山子落的神情定格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盯着玄澈,眼中似乎写着不可思议。
  很好猜的结局,关在笼里的山鸟,最后抑郁而死。
  玄澈看向庭院,那里只有一株松柏,翠绿的色泽在金秋里特别突兀。
  玄澈回眸道:“山太傅,或者我也可以叫您国舅?”
  东宫里种着几株枫树,秋天来时,便是满天的红叶。
  玄澈回到东宫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满地红叶,下人已经将落叶打扫干净。
  宫里要种什么树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东宫里的几株枫树都集中在庭院的东南角里,又零零散散,杂乱无章。
  中国古典艺术虽不像西方那样要求规则的几何美感,但“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是需要雕琢的。东宫中的枫树却好像是随意种上的,与宫中严谨的人工美感完全不同。
  “琼姨,这些枫树是宫人种的吗?”
  玄澈问身后的中年女人。
  琼姨道:“应该是吧,听说是当年陛下亲自派人种下的。”
  “那怎么这么散乱?”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本来整个东宫都要种上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停止了,因为东宫一直空着就没人打理,最后就变成现在这么模样了。殿下不喜欢吗?”
  “不,我喜欢,红枫很美。”玄澈说了一句,又问,“是几年的事情了?”
  “八九年前吧。”琼姨随口说。
  玄澈看看眼前的枫树,想起刚才山子落说的话,又记起第一次见到玄沐羽的那一刻。
  枫啊……
  “琼姨,你知道皇后娘娘叫什么名字吗?”
  琼姨笑道:“殿下怎么突然对娘娘感兴趣了?娘娘走了都快九年了吧,那时姨还没有进宫呢,怎么会知道娘娘的名讳?而且,皇后娘娘的名讳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称呼的。”
  “哦……”
  过了些时日,东宫里的枫树倒了几株,上了些竹子。宫里对这小小的变化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皇帝看了也只是淡淡地问一句太子是否是不喜欢枫树。太子只说:
  枫树太红了,看人让人迷醉。
  不出半年,东宫里的枫树就只剩下一两棵,其余的地方都换上了竹子,淡雅沉静的墨紫色看起来与太子像极了。
  离夜

  水德178年,太子五岁,这年即将入春之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很轻易地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刺客夜闯东宫,太子被俘得救。
  侍卫将黑衣人团团围住,手中的火把将整个东宫照得通亮,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因为那个黑衣人手中抓着用匕首顶着的正是当今太子!
  玄沐羽被护在侍卫之中,看着陷入危险之中的孩子,脸上闪过愧疚、惊愕、尴尬,最后被焦急和忧虑替换。
  玄澈曾想过各种父子相见的场景,或许是在大殿之上,或许会在彼此一个漏口之下,却万万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此刻他只觉得命运真像撒哈拉沙漠里的抽水马桶,是个奇妙的东西。
  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玄澈突然开口了:“我说,抓着我的这位,麻烦你把手下移一寸。你再这样紧紧勒着我的话,我的肋骨会断的,到时候断骨插入心脏让我死掉的话,我就失去人质的意义了。”
  玄澈露出一个风清云淡的笑容,当然身后人看不到,但是面前的侍卫看到了。玄澈安定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每个人的心都安定不少。
  黑衣人稍稍犹豫之后将手移到腰部,但顶在咽喉上的匕首却没有移动半分。
  玄澈似乎是满意地点点头,说:“事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我们不妨谈谈?”
  “你想做什么!”黑衣人将匕首往前一送,玄澈白皙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一个红点。
  玄澈虽然吃痛但依然从容,安抚道:“我能做什么,一个五岁的小孩而已。宫里的侍卫都在这里了,我就算拖延时间也等不来什么后援,而且你手上有我,他们暂时不敢动。你不要这么紧张。”
  感觉到身后人僵硬的身子似乎略有放松,玄澈道:“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吧?杀人?还是偷东西?”黑衣人不出声,玄澈便说:“说出来,说不定能有你意想不到的解决方式呢?”
  黑衣人冷冷一哼,充满鄙视:“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玄澈淡淡提醒黑衣人这个事实,在黑衣人发狂前又说,“说说缘由吧,我想我这短短五年的生命应该惹不到你,不知道我的父皇或者母妃做错了什么?”
  黑衣人微微沉默后,道:“你的母妃是林锦云?”
  看似疑问句,但语气却很肯定。
  玄澈大方地点头:“是的,不知她与阁下有何瓜葛?”
  “她进宫之前曾在悠云庵随柔安师太修行……”
  “这我不知,但曾听闻母妃好佛学。”玄澈实话实说。
  “他有一个师妹,竹怜,但她在林锦云下山之年死了……”
  玄澈没听过这件事,不接话,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竹怜是我妹妹!”
  玄澈被黑衣人暴涨的声音给震得耳朵生疼,却没明白这之间有何关系,不得不出声问:“请问我母妃和那姑娘……”
  “是她,是林锦云那个贱人杀了我妹妹!”
  黑衣人手臂骤然收紧,围着的侍卫一紧张忍不住上前要抢人,却被狂暴中的黑衣人用匕首在玄澈脖子上一划,鲜血顺着雪白的脖颈留下妖异非常。众人吓得不敢动。玄澈只觉得脖子上有些凉,倒不觉得有多痛,只是他的腰被黑衣人手臂死死箍着几乎要被勒断,一口气上不来小脸唰的惨白,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阁、阁下……稍、少安毋躁!”玄澈好不容易挤出话,“阁下,有什么证据说明是我母妃杀了令妹?”
  “我妹……竹怜……”
  黑衣人一时神情恍惚,玄澈当机立断,一手扣住黑衣人手上麻,一手屈肘撞在黑衣人肋下。黑衣人措手不及肋下吃痛,不由得松了手,但过于逼近的匕首却在玄澈锁骨上狠狠划了一道。玄澈顾不得疼痛,一记手刀劈在黑衣人颈部。黑衣人眼前一花禁不住后退一步,等他伸手想再抓人的时候玄澈已经滚出两步远,周围的侍卫早已将他牢牢护住,当即将黑衣人擒下。
  玄澈被黑衣人抓出来的时候就只着一件里衣,此刻白色的里衣混合着血迹和灰土皱烂不堪,看起来好不狼狈,但饶是如此,这小小的玉样人儿仍然没有放弃他的骄傲,他强忍的疼痛缓缓站起,理一下衣裳,抚一下长发,眉头微拧,长睫低垂,眼中却光华灼灼,站在火光之中竟华贵得让人无法直视。
  周围的侍卫这时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站着的不只是一个五岁孩童,更是大淼国的太子!
  玄沐羽本要上前,却在迈出一步后生生止住,注视着玄澈的眼中除了担心还有惶恐和茫然。
  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父子静静地对视着,他们之间似乎有一股气流将不相关的人都排挤出去,在他们身周形成一道真空地带,那侍卫长在擒获刺客之后本想上来报告却被这诡异的气氛逼得不敢上前,刚才还喧闹的东宫此刻死一般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眼神交汇在瞬间或者是永恒,没有人知道这两人之间是怎么了,但还是有人仍不住上前打破寂静,玄沐羽的贴身太监——大内总管宝德不得不站出来提醒:“陛下,殿下的伤……”
  话轻轻地响起,重重地炸响,众人才意识到玄澈受伤了,锁骨上的刀伤涌出鲜血,将半身白衣染的暗红,狰狞可怖!孩子的气度竟然人忘记了重伤!
  玄澈似乎也是这时才想起自己受了伤,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失去了和皇帝的对视,神经一松,身子再也撑不住微微一晃眼看就要倒下,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冰冷坚硬,一个温暖的怀抱将自己的紧紧搂住,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快传御医!澈儿,澈儿……”
  玄沐羽的声音在远去,玄澈陷入一片黑暗,等他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了。
  醒来时没有看到玄沐羽,玄澈松出一口气,说实话他还没做好和自己父亲相认的准备。
  终于揭开面具的两个人将要如何面对?自己这个“初识”父亲的孩子要有什么反应?
  不等玄澈想好这些问题,一个噩耗传来——
  琼姨不行了!
  林锦云死于难产,是乳娘琼姨将玄澈一手带大,她把自己对孩子所有的爱都倾注在玄澈身上,百般疼爱,细心呵护,用一个女人特有的爱心在宫廷里为玄澈营造出一个没有伤害的纯净的感情世界。
  就是这么一个慈爱的长辈命却不好,她辛苦将玄澈拉扯长大,还没能享受到太子带给她的荣誉就病了。前段时间她的病情一直时好时坏,几日前又不小心受了寒,身子更是虚弱。昨夜刺客进入东宫后第一个看到的是起夜的琼姨,琼姨呼救却被刺客打了一掌倒在房内。后来刺客抓住玄澈,情况紧张之下众人无暇旁顾,等刺客被抓、玄澈脱险,下人才发现琼姨已经奄奄一息,虽然也让太医医治了,但已无力回天,能撑到第二天中午已经是奇迹。
  玄澈听到宫人来报,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昏死。玄澈性子沉静但并不冷情,他不是无知稚童,琼姨为他做的他看的清清楚楚。顾不得身体虚弱,玄澈推开阻碍的众人闯入琼姨所在的偏房中。
  床上的琼姨气若游丝,三十不到的脸苍白无色,她本不是绝代佳人,但在玄澈眼中她眉目中特有的温柔却让这张脸比任何人都要美丽。
  “琼姨。”
  玄澈轻轻唤一声,琼姨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孩子微微笑了。
  “孩子……殿下,我能这样叫你吗?”琼姨虚弱地说。谁能拒绝这样一个要求,玄澈连忙点头。琼姨欣慰地展开笑颜,手指艰难地攀上玄澈精致的小脸,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柔嫩触感,说:“孩子……姨不行了……”
  “琼姨!”
  玄澈已经惊叫打断琼姨的话却被后者制止。
  “孩子,你叫我一声姨能听姨说句话吗?”玄澈忙不迭地点头。琼姨说:“你不希望别人知道,但姨仍然看得出你不是凡人,别否认,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眼睛不是一个小孩该有的……你日后是要站立在万万人之上的大人物,琼姨觉得很光荣,竟然能成为这样一个人的乳娘……”琼姨的眼神中绽放出绚丽的光彩。玄澈现在还不能明白这种光彩,但他知道琼姨是真的在以自己为荣。
  “孩子,琼姨照顾了你四年……不敢说无微不至,也算得上尽心尽力……孩子,你能为琼姨做件事吗?”
  皇宫里任何承诺都是危险的,但玄澈现在愿意付出这个承诺。
  “琼姨,我答应你!”
  “好孩子……”琼姨笑得很美,“澈儿记得泠弟弟吗?”
  “泠?”玄澈稍稍一想便想起了这个弟弟。玄泠是五皇子,比玄澈小了两岁,他的母妃本是锦妃身边的宫女,被玄沐羽临幸后封为美人并产下皇子,前两年抑郁而死,现在玄泠由一个宫里指派的乳娘抚养着。
  印象中玄泠的母亲郁美人和琼姨关系很好,当初郁美人还在的时候曾抱着还在襁褓中的玄泠到过东宫一次。刚好那天玄澈不在,回来时和这对母子擦肩而过,隐约记得玄泠很是个瘦弱的婴孩。过了不久郁美人死了,那段时间里琼姨看起来很悲伤。
  琼姨道:“泠儿的母亲和我多有交情,只可惜……澈儿,我、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泠儿,他没有母亲,宫外也没有势力,更不是太子,他很可怜的……澈儿,我本想自己在宫里的一天也要好好照顾这个故人的孩子,只是我……澈儿,澈儿,你能帮我照顾他吗?好好保护他,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他、伤害他,好不好,好不好……”
  玄澈一时愣住。
  琼姨见玄澈不答,以为是不肯,急忙又说:“澈儿,答应姨好吗……他是个可怜孩子,可……可澈儿你……你也寂寞啊……”
  寂寞?自己寂寞吗?
  这个世界没有人了解自己,自己也不了解这个世界。可是自己真的寂寞吗?
  寂寞的生活很好,前世的最后五年已经让他习惯了寂寞,学会了享受寂寞。
  玄澈对上琼姨那双被病痛蒙上灰气的双眸,恍然间点了头,听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声音说:“我答应你,琼姨。我会照顾他,保护他,不让任何人欺负他、伤害他。”
  琼姨笑了,美得像是雪天里怒放的红梅,然而这点残红却等不到春天的来临。
  琼姨渐渐合上眼,嘴角还残留着满足的微笑。
  手中的体温渐渐冰凉,玄澈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将心中的什么东西猛然抽出来,心脏被暴力扭成一团,扭曲的痛苦,拧出的心血酸楚不堪,可明明心头剧痛,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玄澈无法放任自己沉醉于悲伤,从容招来下人吩咐他们将琼姨好生葬了。
  回到房中倒在床上,满心的悲痛发泄不出来,很久之前他就忘记了哭的滋味,愁肠百结,神情恍惚中似乎又看到琼姨温淳的笑,听到她用温润的嗓音对自己说话,琼姨的脸又与前世母亲的脸重合,那个女人也曾柔柔地对自己笑,用软软的嗓音叫自己——
  御儿……
  澈儿……
  妈妈要走了……
孩子……姨不行了……
  梦回

  “御儿,妈妈要走了……”
  “妈妈要去哪里?”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妈妈为什么要去那儿?妈妈不要哥哥和御儿了吗?”
  “御儿这么乖妈妈怎么会不要御儿了呢?但是爸爸想念妈妈了,妈妈要去陪陪他呀。”
  “那妈妈带哥哥和御儿一起去好不好?哥哥和御儿都很想念爸爸,哥哥和御儿也都不舍得妈妈。”
  “不可以哦,御儿,妈妈答应爸爸要一个人去,御儿乖乖地听哥哥的话,以后爸爸和妈妈还会来找御儿的哦。”
  “以后?以后是多久呢?上次妈妈说以后带御儿去见爸爸,结果到现在都没有带人家去!”
  “呵呵,以后……以后……也许会很久很久,也许会很快很快……”
  美丽少妇抚摸着琉璃少年柔软的头发轻声地说,如果不是她憔悴的脸色,如果不是入目苍白的床单,如果不是空气中刺鼻的消毒药水,这幅画将美不胜收,然而,现在,站在少年身后的大男孩只能默默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只有肉体上的疼痛才能缓解他此刻的心痛,只有让血从掌心落下才能代替他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琉璃少年歪着头,大眼睛里黑多白少,纯真而美丽。
  “那,妈妈,你和爸爸去的地方好玩吗?”
  少妇笑了,苍白的脸带上些许红晕,比冬日里怒放的红梅还要眩目,或许他们都是知道自己等不到春天的来临,便要将所有的风华都在此刻释放。
  “那里……有一个很美的,能在一瞬间夺取所有光芒的漂亮哥哥,他叫路西法,他有一片花园,里面种着一种极美的花,曼珠沙华,彼岸花,绝望的花,却只有这种花才配得上他……”
  少妇长而浓密的睫毛盖在下睑上,留下一片阴影,似乎还会轻轻颤动,两颊红晕未退,让人怀疑她只是睡去,而非离开了这个世界。
  琉璃少年握着少妇的手,静静地注视着母亲的容颜,似乎还在听她说着那个叫魔界的地方的故事。
  “妈妈……”
  琉璃少年轻轻吐出两个字,身后的男孩忍不住伸手搂他,道:“御,我们不要吵妈妈睡觉好吗……”然而话未说话,男孩却看到转过头的琉璃少年嘴角噙笑,然而眼睛泄漏了他的悲哀,却没有泪。
  “御,你……”
  琉璃少年的手不曾放开过,目光落在掌中,那双手修长白皙,掌心带着余温,一如往日的柔软。然而琉璃少年却知道这双美丽的手再不会轻抚自己的脸庞,再不会搓揉自己的头发,更不会在那黑白键上为自己弹奏美妙的乐曲。
  “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御……”
  “妈妈只是去看爸爸了,只是去看爸爸了,那里有一个叫路西法的漂亮哥哥,还有一种叫曼珠沙华的美丽花朵……哥哥……我们还会看到爸爸和妈妈的,我们还会的,哥哥……”
  琉璃少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着说话。
  “不要说了,御!”
  “我们还会看到……”
  玄澈醒来时发现手脚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梦到一些不好的东西了,他不会哭,泪往心里流,将整个心都淹没了,心在冰凉的泪里冷却,心寒了,身子自然无法热起来。
  玄澈不喜欢梅花,特别是皑皑白雪之中那刺目的红梅,那会让自己想起那转瞬即逝的眩目容颜。因为琼姨的离去,记忆中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脸重新清晰起来。
  妈妈一向是温柔的人,似杨柳,动人而温婉,似百合,优雅高贵,似雏菊,素洁淡然,然而那一刻她却化身红梅,绽尽生命的光彩,夺目,短暂,不可挽留。
  玄澈不敢哭,他甚至不敢在那张容颜前大声说话,他怕会吵醒她,会让本已经安心离开的母亲醒来,他不想让母亲担心,他甚至不敢让自己露出悲伤,伪装的坚强,伪装的无知,如果这是她所希望的,就像哥哥,让血替他哭泣。
  玄澈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罗帐,直到玄沐羽来了。
  玄澈猜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没有了沉静,没有了安宁,没有了精致,有的只是一脸木讷——这就是他在玄沐羽眼中看到的自己。
  被玄沐羽搂在怀里,玄澈想起了前世的哥哥,曾几何时自己曾陷入一个温暖坚强的怀抱,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给自己一道阳光?哪怕那道阳光最后化为利剑刺穿心膛……
  “父皇……”
  玄澈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颤了颤,拥抱的手臂收的更紧了。
  “澈儿,澈儿,你太坚强了,不要忍着,哭出来……”
  玄澈哭不出来,从前世哥哥抱着自己汲取力量的时候起他就忘记了哭,更没有眼泪。丧父之哀,丧母之痛,他都忍了,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如今他又如何能落泪?鬼使神差地,他轻轻吐出一句话:
  “父皇,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
  孩子精致的小脸上似乎还带着笑,玄沐羽却觉得自己要被悲伤的洪流冲走了。
  玄沐羽就这样抱着玄澈,直到玄澈再次沉沉睡去他仍然不愿放开,就这么抱着陶瓷娃娃一样精致的人,叹息。
  也不知什么时候,玄澈在玄沐羽怀中醒来的,抬眼便对上一双饱含心疼的美目,恍然间似乎回到前世自己六岁那年,笑着看着母亲离去,笑着对哥哥说连自己都骗不了的天真谎话,却在笑中昏死过去,醒来时也是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然后自己稚嫩的双手抚上那双眼睛,说:
  “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依旧是双稚嫩的手,依旧是那句话,依旧是那个人说,只是听的人换了一个。
  玄沐羽的心更加疼,玄澈的话像麻绳一样将他的心狠狠绞在一块。
  呵,果然是这个神色……玄澈真的要沦陷在六岁那年的记忆中了。
  也好,就让自己再放纵一次,就这么一次,最后一次,以后再没有了。
  玄澈双手撑在玄沐羽宽厚的胸膛上,支撑起身体,失去血色的双唇在玄沐羽脸颊上轻点,还是那句话:
  “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这次他没有再看玄沐羽的反应,刚才的动作让他晕眩不已,手一软倒在玄沐羽怀中,眼前一片花色,人有些难受,心中一些执念缠得心脏烦闷,耳边听着身下人咚咚的心跳声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玄澈不知道,如果再抬头,就会看到玄沐羽的眼中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换上了一抹火色。
  之后几天玄澈都是昏昏沉沉的,那夜的惊吓加上后来淤积在心中无法渲泄的悲痛,击垮了他幼小的身子,连续几日低烧,睡的也不踏实,神志游离在恍惚之间,琼姨和母亲的容颜交替出现,她们笑得很温柔却离得很远。
  每每清醒之时总能看到玄沐羽守在身侧,或一勺一勺地喂药喂粥,或搂着他轻声安抚,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意外地令人平静。玄澈觉得自己把他当成哥哥,但不可否认在玄沐羽怀中却能睡的很安心。玄澈有时觉得可笑,自己心理年龄也快三十了,竟然要抱着一个大男人才能睡着。
  无妨,反正现在自己只是个五岁小孩,也让他们看一看自己的“童真”吧。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等玄澈痊愈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那个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来行刺的黑衣人被关押在天牢里,只会说“还我妹妹”这么一句话,玄澈虽然恨他,但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也实在不知怎么恨。
  其实这事蹊跷的很,起码玄澈就不相信林锦云——传闻中温婉贤良的大家闺秀——会杀人,且不说林锦云是否有杀人动机,重要的是,凭林家的势力杀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不可能留下把柄。更何况黑衣人武功卓绝,皇宫守卫都视若无物,这样的人的妹妹就这么简单的死了?更要命的是,自己一个半大小孩居然能把他敲晕。
  玄澈心有不解,但几日来心力憔悴不愿多想。又过了几日就听到黑衣人死亡的消息,想想觉得烦闷便不欲多想。
  等玄澈有力气下床的时候他就想起了琼姨临终前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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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泠

  不受重视的主子居住的地方也不好。所住的临淄宫相当偏僻,说是宫,其实不过是个四合院似的小院,院中满是落叶,花草乱糟糟的无人打理。再看楼前匾额,金漆斑驳,居然还在角落发现一张蜘蛛网。走入屋中,不说那陈旧的家具,连布制品都出现了破损。
  整个临淄宫里好不冷清,竟不像有人居住。
  玄澈心中恻然,他是从小就长在东宫的太子,又得玄沐羽疼爱,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竟没有想到自己的庶出弟弟会过着这样的生活。
  沿路只看到两个小宫女,两个宫女看到一个男孩穿着黑色长袍、腰中系着金龙宽腰带,心知是太子,竟吓得连礼都行不清楚了。玄澈当然不会计较,只是心中压抑。主子尊不尊贵,看下人就知道了,尊贵得宠的主子能分到受过高等训练的好奴才,眼前这两个相貌一般举止卑微的奴婢都是大主子们挑剩的“残品”。
  推开老旧的房门,迎面扑来一股子药味,刺鼻腥臭。呵,连太医都区别对人了。东宫里绝不会有这样难闻的药味。
  玄澈寒着脸走入房中。
  一个妇女上前行礼:“太子殿下。”
  眼前这诚惶诚恐的妇女正是玄泠的乳娘,和琼姨熟识,这三年来即使玄泠的一点地位也没有,她仍然尽心照顾,是个好人。
  “免礼。”
  玄澈应了一声,目光已经飘到床榻上。被褥拱起一个小小的人形,一张苍白的脸露在外面,眉头紧皱,喘着粗气,似乎很不舒服。
  “他怎么了?”
  玄澈以目光示意,妇女忙说:“泠……六殿下他前日受了凉,高烧不止。”玄澈一时没作声,那妇女双唇一咬,扑通一声跪在玄澈面前,哭喊道:“求太子殿下救救殿下吧!泠、六殿下快不行,他已经烧了一日了!”
  “怎么不叫太医。”
  “那些人……”妇女咬着唇不说,年锦却附上耳朵轻声说:“主子忘了,六殿下是庶出……”
  “所以连太医也不愿意来?”
  在玄澈冰寒的目光,年锦低头默认。
  玄澈不欲多说,坐到床边。年锦知趣地退了出去叫人去找太医。
  床上的人只有三岁,本应该是粉嫩嫩的小脸却瘦得不成人形,眼眶发青,两颊塌陷,露在外面脖子清楚地突出青筋。似乎感觉到什么,玄泠吃力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窗前,那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柔和的目光让他心中酸酸的,直想让那人抱住自己。
  干裂的嘴唇轻颤一下发不出声音,玄澈却好像听到了他想说的话,轻轻抚上他的额头,道:“我是玄澈,你的四哥。”
  澈……玄泠在模糊的意识里记下这个名字。
  泠,从今天起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伤害你……
  泠,你要好起来……
  玄泠昏迷之前似乎听到有人用轻柔的嗓音附在耳边对他这样说。
  玄泠醒来时发现头顶的罗帐崭新而华丽,他虽年幼却懂事极早,立刻知道这里决不是自己的临淄宫,挣扎着要坐起来却看到一个黑衣孩子和一个青衣少年走了进来,突然想起昏迷前听到的声音,一时惊讶叫出声:“太子?”
  黑衣孩子淡淡地点头在床边坐下,那青衣少年立刻端上一碗药,黑衣孩子接过药碗用汤匙缓缓搅拌,道:“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玄泠怔怔地被青衣少年扶起来靠在床头,犹豫着吐出一个字:“……澈……”
  玄澈点头,说:“这是东宫,你这段时间就在这儿住吧,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让你搬出去。”说着他舀了一勺温度刚好的药汁送到玄泠口边。
  玄泠心中微酸,含下药,道:“太子……”
  “你可以叫我哥。”玄澈打断他。
  玄泠心中更酸,咬着唇唤了一声:“太子哥哥……”
  玄澈微微皱眉,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又舀一勺药汁,道:“我让年锦跟着你,你有什么需要就和他说。年锦,过来见过泠殿下。”
  那青衣少年便从玄澈身后走出,对玄泠深深一躬,道:“泠殿下。”
  玄澈对年锦说:“今天起泠殿下就事你的主子,你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是。”年锦恭顺地说,转而又对玄泠躬身,“主子。”
  玄泠说不出话,只能看着玄澈,后者依然是淡漠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然而他接下去说的话却让玄泠的心顿时冰冻:“我乳娘琼姨昨天去了,临死前她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
  接下去玄澈说了什么玄泠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看到他的双唇一歙一合,满心中充斥着只有一个念头:只是交待,只是交待而已……
  当晚玄澈躺在床上假寐,果然等来了玄沐羽。
  自从“太子受伤,皇帝彻夜照料”之后,玄沐羽就开始堂而皇之地出入东宫,将一个宠爱儿子的父亲形象表露无遗,引得宫人猜测纷纷。这几日玄沐羽夜夜前来探望,玄澈不是不知道,只是前几日身体虚弱又知道对方不会有恶意便没有清醒,只是在朦胧中感受玄沐羽的安抚。
  看到玄沐羽光明正大地推门进来玄澈从床上坐起,虽然面具揭开了,但有些东西玄澈却没有改的打算,慵懒地道了声:“父皇。”
  作为太子这算是失礼了,但玄沐羽明显没有计较的意思,道:“没睡吗?”
  玄澈半真半假地说:“父皇要来儿臣怎么敢睡?”
  玄沐羽略微尴尬地笑了笑,说:“朕本来没打算进来,不过……你的东宫怎么多了一个人?”
  玄澈怀疑玄沐羽是否见过房中人,如果见过他是否知道那是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玄澈道:“父皇将他也迷晕了?”
  玄沐羽“嗯”了一声,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里面是谁?”
  “父皇进去过?”
  “是……”不知为什么玄沐羽似乎有种罪恶感,自己并没有作什么不对的事吧?!
  对于玄沐羽的吞吞吐吐玄澈有些疑惑,似乎从某天起他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奇怪。玄澈当然不想到,玄沐羽的奇怪来自于前几个晚上不小心又被引起的欲望,比起两年前似乎更加炙热。一个伦理观念正常的父亲对于这种事情都不会太坦然吧!
  玄澈眉毛微抬,道:“父皇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见玄沐羽居然低头思考,玄澈不禁嘲笑道:“呵。他是你的孩子,我的五弟——玄泠呀!”
  “五……泠?”
  玄沐羽的神情简直是茫然,玄澈几乎要怀疑他是否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好半天玄沐羽才再次出声:“他怎么在你这儿?”
  “他病了,留在那种地方我不放心。”
  “那种地方?”
  玄澈真的有种想打人的冲动,从师徒的角度上说他很喜欢眼前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但如果从父子的角度上说,他简直要恨他了——替玄泠恨他!
  “父皇,我的陛下,您真的应该去临淄宫看看!”


武奴

  玄澈告诉玄沐羽他要让玄泠搬出临淄宫,玄沐羽当然不会说什么,他听得出昨晚的玄澈有些动气了,认识到这点玄沐羽心中惶恐。
  玄澈将玄泠安排在融水宫,离太子宫不算很近,吃穿用度吩咐下去认真办理,又挑了几个细心机灵的太监宫女送过去,还让年锦跟在玄泠身边做了贴身太监好生照顾。
  对于玄澈这番作为很多人对此都不以为然,一个没有外戚势力又体弱多病的幼童,一个还懵懵懂懂的太子,能起什么风浪?
  确实没有什么风浪,太子和五皇子都很平淡的过日子。但随之而来的圣旨却掀起一起不大不小的波澜:玄沐羽下旨让太子进秋宫任选贴身侍卫。
  皇宫里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大多是孤儿,被宫中收养加以训练,日后则成为皇室守卫力量的一员。这些孩子在结束训练之前都聚集在秋宫之中,宫里人将这些孩子成为“武奴”。每个皇子年满六岁之时都有资格挑选一到两名武奴随身伺候。太子选武奴本算不上大事,不过在这敏感时期,皇帝提前来的选奴圣旨却让一些有心人揣测起来。
  玄澈管不了那些没事找事的人说什么,他只知道圣旨了自己接了就是,武奴什么的早选晚选都差不多。况且这时候送两个人过来倒合了他心中的想法,自从那也惊魂之后,他意识到有些事情自己要去做了。
  一进秋宫就是个足球场大的操场,操场的另一端有一月门,透过月门隐约能看到一排屋子,大概就是武奴们的住所。
  操场上聚集着从四岁到十七八岁年龄不等的各色男童,这些男孩有的身着粗糙武装,有的身着太监服饰,很容易看出他们中哪些是净过身的。一般皇子都是挑选未净身和净身武奴各一名,未净身武奴出外办事更方便,也能走在人前,才能高的甚至能进入朝堂成为将军,而净身的武奴更容易驾驭,练的功夫多是阴柔一派,用于暗中行动更为合适。像玄沃就是如此挑了两个人,而玄涣只要了一名净身武奴。
  玄澈阻止了通报的太监,悄声在角落里看了片刻,又现身在场中转了一圈,在几个出色的人中挑了两个未净身的孩童。在他看来这些孩童身手都差不多,性格一时也看不出端倪,能力也好培养,不如带两个未净身的回去也算救了他们,毕竟宫刑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天大的耻辱。
  那两个男孩一个黑且高瘦,叫戎席,另一个叫严锦飞,是个凤眼汪汪的玲珑小子。
  玄澈看这二人身手出众,性格也呈互补之势,便定下来。吩咐了管事太监办理手续,转身离开之际被一人撞上,一时天旋地转,等定睛时入目已是湛蓝的天空和几张惶恐的脸。周围侍从太监们吵吵嚷嚷,各种叱责之声四起。
  被太监们扶起来,玄澈觉得身上并不疼痛,想起来刚才冲撞之人似乎在临摔前拉自己一把。
  一个人被两个强壮的太监扭到在地,看不见面目,但看身形大概也只有十三四岁。
  玄澈问:“怎么回事?”
  秋宫管事的太监连忙上前回话:“回太子殿下,这畜牲不长眼睛冲撞了殿下,小的这就给您教训他!——来人啊!将这不长眼的东西拖下去!”
  “且慢!”玄澈冷喝一声阻止了上前的人,“我要看看他。”
  管事太监稍一犹豫却对上玄澈冰冷的目光,想起宫里的传闻,心下一抖,忙道:“你们两个还不快快松手,让太子看清!”
  扭压的两个太监放松了力道,那孩子倔强仰起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目光与玄澈相接毫不躲闪。
  玄澈在秋宫中转了半个下午见了各种目光,却没有任何一道能比眼前这人更摄人,心下起了兴趣,便问:“你叫什么?”
  孩子咬着唇不说话,倒是严锦飞上前道:“太子殿下,他叫林默言,也是我们这儿的武奴……”说着锦飞突然跪下去,叩地道,“请太子殿下饶他一命,他绝不是故意冲撞殿下的!”
  玄澈挑挑眉,道:“理由?”
  “他……”锦飞偷偷瞄一眼管事太监,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一叩首道,“孟公公(秋宫管事)要将他带去净身,默言大哥不愿意才会挣脱不小心冲撞殿下的!殿下!默言大哥是我们这里功夫最好的,求殿下收下他吧!”
  说完锦飞又是几叩首,然后就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林默言挣扎了两下喊道:“严锦飞你说什么浑话!要你跟太子走你赶快给我滚!”
  锦飞又是叩首却不再说话
  玄澈看看面色铁青的林默言,又看看锦飞,最后目光落在惶恐的孟公公身上,许久才开口道:“孟公公,为什么要将林默言带去净身?”
  管事忙道:“太子有所不知。林默言乃罪臣之子,按惯例送入宫中作奴本就是要净身的,只是前几日送来时身上带伤,小的怕他身子弱受不住刑才拖到今日……刚才行事太监来将他带走,却不想被他挣脱这才冲撞了殿下……”
  林默言寒声道:“我宁死也不受辱!”
  玄澈淡淡应了一声又不作声。
  周围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太子动怒大家都要遭殃。
  林默言本睁着一双星目与玄澈对视,但片刻之后他神色一软,垂目道:“太子殿下要怎么样说就是了,我不惧,严锦飞孩子心性一时冲动乱说话,还请殿下千万不要怪罪!”
  伏在地上的锦飞身子一震,抬头看那默言,颤声道:“默言大哥!”
  林默言不理会锦飞,仍对玄澈道:“太子殿下带着挑好的人走就是了!”
  玄澈忽然明白了先前锦飞的决心和林默言此刻的服软。
  武奴若是不能得到上位者的赏识最后都要送去净身。如今锦飞被自己挑中了算是摆脱成为太监的厄运,但按惯例一个皇子只能挑两个武奴,如果按照锦飞说的那样带走林默言,那么锦飞和戎席之间必然舍去一个,眼前形势看来舍去的多半是锦飞。现在锦飞碍了管事太监的面子,如果被太子舍去的话那日后必然不好过,也许原本属于默言的命运就要降落在他身上。
  玄澈思忖片刻,对管事太监道:“这人能带走吗?”他指着林默言。
  管事迟疑道:“恐怕与惯例不合……”
  言下之意还是只能带走两个。
  玄澈想想觉得不可能为了林默言放弃锦飞或戎席,但若不帮默言又会伤了锦飞的心,日后君臣之间必有间隙。虽然玄澈没有什么鸿图霸业,但也不希望看到祸起萧墙之类的惨剧。想想,对管事道:“孟公公,孤回去请示父皇,明日再来。若可,我希望我明天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林默言,若不可,过了明日他自随你处置。”
  玄澈话音轻缓却带着不可违背的冷峻,孟公公顿觉空气扎人,忙道:“一定一定。”
  多要一个武奴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并没有明文规定皇子只能选取两个武奴,只是惯例而已。很多事情就是人习惯了就懒得去更改了。玄澈无意多生事端,按照程序上报给玄沐羽,玄沐羽对玄澈疼到骨子里了,怎么会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反驳他,大笔一挥“太子位尊,特赐武奴三名”就完事了,却不想此举给人多大联想。
  自然,林默言就这么到了玄澈身边。锦飞跪在玄澈面前起誓效忠。
  对于古人一点小事就能痛哭流涕发誓效忠的行为玄澈还是第一次见到,感慨之外也惊奇严锦飞和林默言关系如此之好。
  至于当事人林默言,他却没有什么反应,而一直置身事外的戎席更是保持沉默。两个人眼神虽发生了一点改变,不过玄澈知道要让这两个人完全成为自己的心腹,现在还远远不够。
  太子做事总是出人意料,前段日子因为身体不适而停止的太学院课程再次开始时,太子身边多了三个人:正是几日前入住东宫的武奴。
  知识向来掌握在贵族手中,做奴才的懂得擦颜观色侍奉人就够了——这就是这个时代普通主子的想法。但玄澈并不这么认为。
  林严戎三人对于玄澈的意义并不仅仅是“威风时的陪衬,危急时的肉盾”那么简单。“太子”两个字意味着无上的荣耀,更意味着无尽的争斗。
  玄澈不习惯主动攻击,但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那一夜的惊魂让他明白自己是“太子”,皇帝百年后最有可能登上那个宝座的人。他可以视荣华富贵为粪土,但别人不可以。他可以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但他身边的人不可以。
  政治斗争无非两样东西:武力和金钱。
  说这武力。国家三位手握重兵的三个人:燎原将军郑志铎,领十万大军守着大淼的西北门户;安王,他不是将军,但他手下将八万,占据西南;还有一位烈阳将军傅曙,领着两万禁军守住皇城。
  除了安王似乎有割据之心外,另两位将军都忠于皇帝。皇子之间的争斗远没有到白热化的地步,这些人也无立场可谈。只是在外人看来,已经懂得积极造势的皇长子玄沃更让人看好。
  论钱,玄澈的外公——林锦云的父亲——一族倒是名门大族,不过……
  人么,总是要抓点什么在手上才能安心。
  邓老大说得好啊:科技就是生产力。玄澈决不认为自己比这些“古人”聪明多少,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曾在一个名为“现代”的未来世界活了二十年,算比“古人”多了些见识,但那些见识却不可能让两个半的文盲来化为生产力。
  所以玄澈找到了山子落——
  “你要让他们三个一起上课?”山子落很是诧异。
  “正是。”
  “随便。”
  玄澈不想废话,山子落也干脆利落。自从《江城子》一鸣惊人之后,他与山子落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山子落似乎将玄澈放到了一个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对于玄澈的决定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和尊重。
  于是林严戎三人便跟着太子一起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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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宴

  时年太子八岁。
  除夕——
  宫中凉薄,虽同为皇室成员却难得见面,更不要说团聚。一般过年皇室中多有举办宴席,表现一下天伦之乐,顺便同大臣们联络一下感情。但玄沐羽自从皇后死后就不好这口,平日里只和太子或宠妃吃吃饭,一家人一起聚餐是从没有过。
  却说这年安王奉旨进京,邻国雄单和成国分别派遣高规格使团前来进行友好访问,于是玄沐羽下旨举办国宴。说起来皇室成员还是沾了这些外来人的光,才有机会齐聚一堂。
  夜宴设在太极西大殿内。帝位空着,皇帝还没来,几个身份显赫的贵妃坐在凤座之后,三三两两地轻声说着悄悄话,安王和太子则坐在帝位坐下手第一,往下一桌才是皇子皇女,再往外去则是大臣们,他们多携带者家眷,其中不乏青年俊才和美貌女子。
  帝位的另一边坐着两拨人,一拨人身着草原服饰,五官硬挺,为首的那人面目刚强,有着一双浅褐色眸子,看着他便能感受到一股杀气。此二人正是雄单正使:萨朗耶。另一拨人服装款式与大淼并无太大不同,为首那人似乎是个武将,身着半身轻铠,怀里竟揽着个红衣少年,看那少年五官精致,穿着阔领长裳,露出精致的锁骨,又是言笑晏晏,声音说不出的婉转,分明是个男妾。这等场合竟携男妾对大淼已是侮辱。这揽红衣少年之人正是与大淼分江而治的成国的使臣:顾隆。
  大臣中有不忿着,一个青年到顾隆面前敬酒,一杯下肚却说:“顾大人好兴致,竟携娈童来此大宴之上!”
  场面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青年与顾隆身上。但见顾隆坦然处之,反倒是青年见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倒别扭起来。
  顾隆泰然道:“想人生,良辰美景堪惜。大淼人皆如你这般不识乐趣么?”又挑起红衣少年的下颚,笑,“还是我的绛莲惹人疼爱。”红衣少年听闻咯咯笑起来,媚态横生。
  听对方把自己同一个娈童相比,青年面色铁青,转而冷笑:“原来成国的一品大将就是这般德行,难怪当年会被我大淼皇祖打的仓皇而逃!”说着对着东方一拱手,似乎是在对那战绩显赫的开国皇帝致意。
  顾隆也不急不恼,瞄了一眼旁边,悠悠道:“想当年将我们赶出临澹的人如今也只能传下这等玩偶。”
  众人顺着目光看去,终点竟是玄澈。但见他身着黑色礼服,更衬的粉雕玉琢,长睫下波光粼粼,双颊艳若桃李,唇不点而红,真好似一不识人间烟火的水晶娃娃端坐于此。
  玄澈苦笑,心说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但眼下情景容不得他超脱事外,虽不愿惹事但皇室的颜面不能不顾,便回眸道了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玄澈借孔子之言说顾隆以貌取人,谦和得体,为大淼讨回一个大面子。大淼大臣无不欢喜,再看顾隆的目光也不同了,充满了挑衅,似乎在说:我国一个八岁小儿也能让你哑口无言。
  顾隆是真没想到一个小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愣神眼中泄出一道精光,虽然立刻就敛去了换上懒洋洋的模样,却没能逃出玄澈眼睛。玄澈心想此人意欲拌猪吃老虎,不简单。
  顾隆拱手笑道:“真想不到太子殿下还有如此才学!”他将几个字咬得极重,让人一听便觉得他实在讽刺。
  玄澈淡然道:“不及顾大人,见笑了。”
  这话若由其他人说来只会显得理屈词穷,但玄澈一派雍容淡定,反让人觉得他一个八岁小儿比一国大将更有气度,顾隆先前的讽刺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两度交锋,顾隆竟然都输了。但不待他另行反攻,就听外面太监唱声道:“皇上驾到!”
  大淼诸人纷纷起身深躬,整齐一划的声音响彻大堂:“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沐羽款款而来,宽阔的黑色礼袍在腰间用金色绣五爪九龙丝带束起,愈发显得玉树临风,烛火摇曳,光影错乱,他似从天上而来,沐月光之姿,清冷绝美,高不可攀,他的出场没有人可以移开目光,直到玄沐羽在帝位坐下说了声:“免礼平身。”众人才如梦初醒。
  雄单和成国使臣同时起身,一改刚才或桀骜不驯或刁钻散漫的样子,按本国的礼仪行礼道:
  “淼国皇帝长生。”
  “见过陛下。”
  “两国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
  玄沐羽说了几句客套话宣布夜宴开始。
  宫廷宴会不见得比寻常家里的家宴更有意思,只是请的优伶更有名,歌舞更精致,场面更豪华而已。
  安王看一眼身边的太子,他还充满稚气的漂亮脸蛋上却是不可思议的沉静,淡然地看着厅中的歌舞,偶尔夹一口眼前的饭菜,举止优雅到无懈可击。
  安王低声道:“太子殿下,你刚才的表现可是精彩极了。”
  玄澈对上安王的目光,颔首道:“皇叔过奖了。”
  安王笑道:“怎么会,我想现在全场的臣子们都以有你这样的太子感到欣慰!”
  噢?玄澈不动声色地低头吃菜,心中却道:只怕你不这么想。
  安王算是见识别人口中“性子淡漠,处变不惊”的太子,这漂亮又聪慧的孩子很让他的喜欢,只可惜是那个人的孩子,将来……
  歌舞进行到一半,突然听顾隆怀中的红衣少年说:“大人,这里的歌舞好无趣!”
  绛莲一改柔柔低语,声音甚大,不要说坐的近的王公大臣,靠的远些的臣子家眷都听到了。大堂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绛莲身上,当事人却好像无知幼儿还在将军的怀里撒娇。
  顾隆宠溺地捏捏绛莲的琼鼻,道:“那你说要怎么才有趣?”
  绛莲噘起红唇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故作天真地拍手叫道:“刚才那个孩子好漂亮,又那么聪明,他一定很有趣!”转而又对玄澈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小弟弟,你说好不好?”
  说的正是太子玄澈!
  玄澈身为太子怎么能与优伶同台献艺,此举分明是挑衅。
  玄沐羽沉下脸来,冷声道:“大淼太子之姿岂是凡夫俗子所能见识?”
  另一边玄沃也站出来扮演起一个爱护弟弟的好哥哥来,只可惜语言过于苍白:“大胆!来人将这刁民带出去!”
  果真有侍卫作势上前,却没有真将人绑出去。顾隆也顺势将绛莲护在怀里,眯眼看看玄沃,道:“沃殿下,绛莲乃我成国之人,若有过错我自会惩戒,有劳殿下关心了。”
  安王在一边淡淡道:“绛莲公子既然他上我大淼的土地,自当遵守我大淼的刑律。”
  顾隆道:“那敢问安亲王,不知我的绛莲犯了何罪?”
  “以下犯上之罪!”
  安亲王眼中射出寒光,顾隆毫不畏惧与之对视,口中道:“绛莲年幼,说话有不妥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只是这以下犯上之说太过牵强,他可是见猎心喜,诚心请教而已!”
  玄沃接口道:“既是请教,必然先‘情’再‘教’,我怎不见他请!”
  玄澈听到这里骂了一声笨蛋,果然听到绛莲高兴地拍手而起,笑道:“那我请了殿下就可以教吗?”说罢又三两步跳到玄澈面前,居然拉起玄澈手,道,“殿下,殿下,我向你请教可好?”
  玄澈一时未答,就听安王说:“你是什么身份,请得动我大淼太子!”
  玄沐羽此时见绛莲拉起玄澈的手,心中极度不快,怒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对皇儿无礼!”
  绛莲连忙松了手,却是小嘴一瘪,泫然欲泣,水蒙蒙的一双勾魂眼在几个主要人物身上转来转去。
  这时顾隆道:“想不到大淼君臣定要和个孩子计较,只有这般度量么?”
  看那绛莲果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又作一派纯真,说是孩子也没人能否认。大淼君臣明知是激将法,但有时候被激的人却不得不应。
  玄澈看戏也演够了,自己不得不出场了,便抖抖袖子,起身对皇帝和众人一拱手,淡然道:“既然将军兴致如此高涨,孤也不便扫兴,就让孤即兴奏一曲,算是献丑了。”
  玄沐羽本想阻止,却收到玄澈一个安抚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便改成了:“将琴奉上。”只是这口气实在不善。
  玄澈并不离座,将琴置于腿上起手拨弦三两声,未先成调先有情,只是这情却显得深沉。
  顾隆心中咯噔一声,顿觉预感不好。
  果然只听玄澈清清脆脆的声音在几声琴音中缓缓吟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
  直把淮央作中州。”
  虽只有四句七言,但顾隆已经失了常态,面色青白。
  今时今日成国与大淼分江而治,淼在北,成在南,但当年这中原却是成国的天下,定都中州,也就是现在的临澹,却不想冒出了淼太宗玄清君,把成国君主赶到了长江以南,被迫定都淮央。短短四句诗由敌国太子作来更是讽尽了成国现状,也难怪老成如顾隆也不得不变脸了。
  今日成国使臣只能说是作茧自缚了。
  “太子好文采!”顾隆不愧是一品大将军,这种情况下虽然面目依然狰狞,仪态却不失半分。
  玄澈悠悠然撤了琴,道了声:“雕虫小技,让将军笑话了。”
  第三次交锋,顾隆大败。

  交锋

  夜宴继续,只是成国使臣这边偃了声息,大淼那边却是君臣同欢,当然,也有不高兴的,比如玄沃,还记着自己那句没人响应的命令,比如玄沐羽,对于绛莲拉住玄澈之事念念不忘。
  酒水下肚,众人也渐渐放开手脚,不单是欣赏歌舞,更多的人离位与他人聚在一边聊天,
  角落里汇聚了不少才男才女,彼此暗送秋波,皇家年夜饭成了牵线搭桥的好场所。
  以前宫廷夜宴年年举办,处理了不少旷男痴女,可惜这十年来皇帝头子心情不好,不搞晚宴,直接导致了京城内单身贵族数量的上升。今年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哪里能轻易放过,男男女女凑在一起眉目传情,足以想见春日来临之时又会有多少新婚燕尔。
  另一边是脸比枯树发如蛛丝的老臣们,他们大多已经远离了权力中心,致力于充当幕后黑手的伟大事业。平日里碍于舆论不敢你来我往,现在难得凑到一起了,一时间臭气相投,狼狈为奸,有什么能告人不能告人的心思都挤到一块、拧成一团、搓成一条使劲往对方那儿扔,似乎至此一夜就要把天下大事尽握其中一般。
  再一堆则是现今政坛上的中坚力量,名曰君子朋而不党,三五个人站在一块还要保持着距离,捻胡须,眨眼睛,尽做仙风道骨之态,故作高深地讲着谁也听不懂的玄机话,偶尔和另外一群人对视,眼神在空气中产生激烈的碰撞,顿时火花四溅。可转眼又收回目光,泰然处之,吟诗作对,好象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至于存在于全场的半大孩子们,鉴于大人们彼此的关系也被生生分作了几堆,虽然他们未必明白现在分堆的意义,不过有人可以和自己吵闹也是乐趣。
  玄澈身为太子不能随便离席,只能与安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安王说:“澈儿小小年纪已是才思敏捷,一首七言将成国讽得体无完肤,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玄澈不敢独占林升之名,谦道:“前人之功,不敢妄居。”
  “不知这诗作何名?”
  玄澈不好说是《题临安邸》,只能说:“兴起之作,无题。”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妨请皇叔赐名。”
  安王很受用地摸摸下巴,做思索状,道:“《夜宴讽成王》可好?”
  “谢皇叔赐名。”玄澈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反正今晚之事传出去他注定成为成国杀之而后快的目标,也不怕再招惹一些。
  正说着,突觉光线变暗,抬头一看,正是林功站在面前。
  玄澈起身行礼:“外公。”
  这声外公叫得林功浑身舒坦,伸手虚托,笑呵呵地说:“太子殿下请勿多礼。见过安亲王。”最后一句是对安王说的。
  安王颔首致意。林功转而对玄澈说:“殿下的诗做得好!不知可有诗名?”
  玄澈道:“安皇叔赐的名,《夜宴讽成王》。”
  林功不易觉察地皱皱眉,继而笑道:“好名,好名,有我大淼之威!”安王笑得很得意,林功拱手又道:“我与孙儿许久不见,这会儿只好给安王告个罪,借太子殿下一叙了。”
  安王拱手笑道:“自然,自然,本王怎好打扰你祖孙二人共享天伦。请。”
  安王看着一大一小离去的身影,低头抿酒,却说:“皇兄生了个好儿子。”
  玄沐羽就坐在安王旁边,本来听安王取那么一个诗名心中不快,只是玄澈答应的快他才没有插嘴,然而现在玄沐羽却在听到安王的赞美后露出笑容,骄傲道:“我的皇儿嘛!”
  安王瞥一眼自家兄弟,见玄沐羽满是怜爱自豪的目光落在那个背影上久久不肯离开,不由得微诧,却不表现出来,只轻笑说:“只可惜皇兄却不是一个好父皇。”
  玄沐羽面色一冷,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此话怎讲!”
  “呵呵,皇兄以为呢?”
  玄澈随林功出了大殿,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大厅中人声鼎沸所带来的烦闷顿时一扫而空。
  守在门外的森耶和林默言、戎席立刻跟上。森耶捧上一件裘披:“殿下,外面冷。”
  “唔。”玄澈应了一声接过裘披抖开,却是为林功罩上,道:“外公,天寒。”
  玄澈虽口气淡淡,但手中动作已经让林功感慨万分,退下裘披又罩在玄澈身上,道:“殿下有心就好了,殿下年幼,受不得寒。”话音落下,旁边一林府小厮送上外衣,玄澈见林功自有准备便不再多言。
  又想起大殿上玄澈的表现,林功不由感慨道:“有子如此,我复何求啊!”
  玄澈默然,脸色微红。
  二人行于御花园中,林功道:“今日之事传出去,必然引起轰动,届时又将有大批才子俊杰会聚于太子座下。如此一来,太子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林功说的“武”正是三年前的惊魂一夜。玄澈后来才知道,那晚之事辗转流传之后,自己成了拥有“谈笑间,灰飞烟灭”之气度的人物,不少壮士豪杰前来投奔,朝中更是赞誉有加,一时间太子党形势大好。
  而今日之事又会被传什么模样?一诗挡千钧?
  玄澈苦笑着摇头,道:“外公高估澈儿了。”
  “殿下太过谦虚了。”林功认真地说,又皱了皱眉头,“只是那安王不安好心,那样的诗名传出去,只怕成国上下皆要视殿下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玄澈淡然:“算了,不论有没有这么一个题目,我都不能安生。”
  “殿下……”
  玄澈却打断他:“再说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这……”
  林功还要说什么,却看到玄澈展颜一笑,美则美矣,却也锐利非常。林功知自己这个外孙非一般黄口小儿可比,也不再说什么。
  祖孙俩漫步于小径上,且行且谈,待到暖亭,见傅曙与一青年坐于亭中,两人便上前寒暄。介绍一番,才知那青年乃兵部侍郎、燎原将军郑志铎之子,郑关。
  郑关常年随其父镇守边关,今年因妹妹出阁特请旨回来祝贺,正好赶上难得的宴席,就代表燎原将军出席。他见到玄澈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曾听闻太子殿下五岁已有大将之风,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郑关年约二十七八,却长着一张娃娃脸,说这话时比之故作单纯的绛莲更显得率真,很容易引人好感。玄澈友好地微微一笑,拱手自谦。
  傅曙说:“殿下有陛下当年之姿。”
  玄澈或淡漠或微笑的神情终于出现了变化,眉尖微挑,瞪大眼看着傅曙,一脸的好奇。
  难得见到露出孩子气的玄澈,大家也都颇有兴致。林功在一边接上话:“当年陛下也不过八九岁,当时先皇攻下后虞,俘虞主归京,陛下作诗一首暗讽,不日虞主饮鸠自尽,此事可是轰动一时。”
  玄澈听得发愣。
  且听林功吟道:“国破山河今犹在,朝为君王暮成虏。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后庭花》。”
  玄澈暗自惊讶,当年意气风发的玄沐羽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莫非真的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玄澈不信。
  傅曙又说:“陛下曾于军前七步成诗,后又领五万大军破后燕、收多罗,引多少豪杰折腰,只可惜……”
  大淼臣子皆叹出一口气,似在惋惜什么。玄澈依然睁着大眼期待下文,这些人却不说了,突觉亭中气氛沉默,回头一看,又见几人行来,衣饰奇特,正是雄单使臣。
  “萨朗耶大人。”以林功为首的大人们拱手致意。
  萨朗耶笑容满面,却站到玄澈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阴影将玄澈完全笼罩在里面,周身杀气腾腾,道:“太子殿下!”
  林功在一旁脸色微变,但他城府极深,和傅曙交换一个眼神,站在一边静观其变。
  玄澈在萨朗耶的压迫下很不舒服,他虽然淡泊镇定,但真正面对杀气却是头一遭。
  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没办法想像在面对血肉横飞时是一种什么状态,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眼里看见的只有红色,耳朵里听见的只有杀声,鼻子里闻到的只有铁锈的腥臭,空气咸湿粘稠,你感觉似乎每一个毛孔都被血垢堵塞了。更令人胆寒的却是,这种场景之下一把利刃就横在你的喉头,随时能把你化为无头尸身。
  玄澈此刻就是这种感觉,可他不能退缩。林功和傅曙就站在一边,他们可以化解这种逼迫却不上前,他们要看,看这年幼太子能做到什么程度。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
  玄澈缓缓抬头,众人眼中只有只剩一朵似在幽然绽放的牡丹,绽放之初还显得羞涩,却已经有了王的凤姿,他在盛开,在娇艳欲滴的花瓣中渐渐露出的淳淳花心,他美得雍容华贵,他傲得芳华绝代,他矗立于百花之中,无愧于王者的称呼。
  玄澈不再是温和轻缓的颜御,而是那个临危不惧、笑退敌意的大淼太子!只见他微微一笑,天地间冰消雪融,寂静之间众人屏息凝视。
  “萨朗耶大人。”
  玄澈明亮的嗓音平稳响起,话音落下,萨朗耶的杀气随之退去,林傅二人相视而笑,只有郑关还在一头雾水。
  郑关抓着脑袋喃喃自语:“怎么回事?”
  众人笑起来,连看似凶恶的萨朗耶也笑了,这时的他五官柔和不少,转眼成了个成熟俊朗的男人,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更显光华四溢。
  萨朗耶道:“太子殿下好风采。”
  盛开的牡丹陡然闭合,玄澈又成了淡漠的孩子,平静道:“大人过誉了。”
  “太子殿下不必过谦。我在雄单便听闻太子的威名,此次特地请旨前来,便是要看看传闻是否属实。太子殿下果真非同一般,比之陛下当年有过之也无不及。”萨朗耶笑说。
  玄澈微微皱眉,这人话说的好听,却实在挑拨君臣,自己要应了落在皇帝耳中,治个谋反也叫你怨不得。这厮刚才看大淼与成国勾心斗角好不高兴却只言不发,又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还以为草原部落会比中原人来的鲁直,如今看来做高位的都是肚子里千回百转的家伙。
  心中念头转过不过是一瞬间,玄澈接着萨朗耶的话说:“父皇当年一曲催命,在下自忖无可企及。”
  暖亭中几人谈笑风生,却不知其中多少明枪暗箭。玄澈面上应对着心中却觉得烦闷。他本不是热衷权利的人,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周种种都逼迫他陷于勾心斗角的沼泽之中。
  玄澈正考虑要用何种借口脱身之时,一边森耶上前附耳低语几句。只见玄澈面色微凝,起身施礼:“诸位大人告罪了,皇弟身体偶有不适,在下先行告退。”说罢便转身离去,看他身形虽稳脚下却是匆匆,看来情况并不怎么乐观。
  萨朗耶看玄澈远去,转而也对其它人说:“几位大人还请见谅,团中还有些事,萨某这也先行一步。”说罢也和玄澈往一个方向去。留下两只狐狸高深莫测,一个愣头青满脸纳闷。
  玄澈急急赶回大殿,却在御花园门口碰上了玄泠,见他虽面色略白,但也不见虚弱之色,心中微异,摸摸玄泠额头,道:“我听森耶说你不舒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玄泠拉下玄澈的手,笑道:“我没事。”
  “那……”
  玄泠低头垂目轻声道:“看太子哥哥坐在那儿很是烦闷的样子,就找了个理由将哥哥拉了出来,还请太子哥哥不要怪泠弟自作主张。”
  玄澈一愣,随即微微一笑,为玄泠扯紧领口,柔声道:
  “我的好弟弟。”
  萨朗耶追上时看见玄澈与一瘦弱少年轻声细语,虽不知其说什么,但见玄澈眼中少有的温柔和少年脸上的幸福,这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馨足以将人感染,任石人也要露出会心一笑。
  萨朗耶有些羡慕的想,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打破这幅美丽的画之时,玄澈看了过来。
  “萨朗耶大人,你也出来了?”
  玄澈眼中的温柔还未逝去,这一眼绵得让人沉溺。
  萨朗耶道:“太子殿下都离开了,在下在那儿也甚是无趣。”
  玄澈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此时他已换上一贯的漠然,萨朗耶在心中喊了声可惜,对于再见那道温柔产生了些许期盼
  萨朗耶索性上前,笑道:“在下见太子殿下钟灵毓秀,若非身属雄单,倒真想与太子殿下作一对忘年之交。”
  玄澈道:“异国之交有何不可?更何况雄单与大淼之间乃是臣属关系,你我皆一国之民。”
  萨朗耶眼中寒光一闪,笑道:“好一张利嘴!只是不知太子的剑是否也同这张嘴这般犀利。”
  玄澈道:“孤想大淼的军剑会让大人明白什么是犀利。”
  萨朗耶脸色阴沉,收敛的杀气又释放开,玄澈不惧但玄泠却受不住,脸色青白地软在玄澈怀中。玄澈冷声道:“大人这等威风不妨等上了战场再耍开,只怕你没有这个机会!”
  时间似乎产生了一个短暂的定格,当指针再启动之时,大殿的钟声响起。
  敬酒的时间到了,一场无形的交锋终于落下帷幕。
  身份

  第二日,也不知萨朗耶是如何对玄沐羽说的,玄沐羽竟答应让玄澈随雄单使臣逛临澹。
  临澹旧称中州,是大淼定都之后应五行之命才改的名,乃是三朝古都。街市繁荣且充满了特色。
  玄澈带着林默言,萨朗耶带着一名年轻侍卫,四人走在路上,玄澈与萨朗耶齐肩并行,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出这二人昨天晚上还是剑拔弩张。
  萨朗耶换了一身中原服饰,宽袍大袖,头发束髻,杀气收敛,笑容款款,也有几分儒雅的味道。他道:“殿下,你可知这临澹哪里的美食最妙?”
  玄澈道:“听说‘太和’美食天下为最。”
  “以太和公为名的酒楼么?那我倒要见识见识。”
  “大人也知太和公?”
  “中原典故我略有知晓。”
  “大人博学。”
  “过奖。但我听闻临澹城内有多座太和酒楼,不知哪家为最?”
  “这我不知,只是听人说临江的太和酒楼最为风雅。”
  两人说着来到澹江边上,一座三层小楼立于江边,不见得华丽,却犹如青松苍柏,卓立于世。
  “见这楼便知其味定然不凡。”
  萨朗耶说着走到酒楼门前。酒楼大门上方匾额以小篆横书“太和”,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
  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两行大字写得刚劲清瘦,意在疏朗俊逸,形如屈铁断金,正是两年前风靡大淼为无数才子临摹的瘦金体。这瘦金体书法大家多有赞誉,却不知是何人所创,众家摹写往往不得其精髓。但这太和楼前的对联却写的舒展、遒丽,工整而不板滞,劲健而有弹性,露其精而不失其神。
  萨朗耶见此字不由大呼:“漂亮!真乃大家之作!”
  玄澈心中诧异,却不动声色。门口一小二听到萨朗耶的赞誉,迎上前自豪地说:“这位公子好眼力,这幅字可是许侑许先生也赞不绝口的好字!几位客官可要上来小坐?”
  萨朗耶道:“不知这字是谁写的?太和楼倒是好大的面子,能请得动这方大家留笔。”
  小二笑道:“这位公子是外地人吧?我们太和楼不论哪家分店,门前的字都是我们东家自己写的,许侑大人与我们东家可是神交已久呢!”
  几人随小二上二楼入座。这太和酒楼的二层宽广,角落里放着翠竹盆景,周围四面皆是大门。料峭春风二月寒,虽已入春,但临江的风依旧有些刺骨,四边大门大多关着,透过一扇开着的门看出去,外面是一圈走廊,能看见一江澹水滚滚东去。
  “这太和楼也无太大不同。”萨朗耶道。
  小二却说:“这位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太和楼在临澹分为春夏秋冬四楼,此处为夏楼,故名思义,就是夏天来的楼。现在正是冬末春初,无法领略着太和夏楼的精妙呀!”
  萨朗耶奇道:“这有何区别?”
  小二道:“客官不是见了门前题字?‘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说的就是我太和夏楼的极致之景。”
  “呵。这倒有意思。不知春楼的极致之景是?”
  “飒飒东风细雨来,FR塘外有轻雷。”
  “那秋楼又如何?”
  小二笑道:“太和楼只有春夏冬三楼有题字,本来东家只是兴起为夏楼题了一幅,谁知写的好,那些看官便纷纷要求他在其它三楼也题上。我们东家熬不过,就又给冬楼题了一联,却不肯再写。东家说了,谁能以春秋二楼景致为题写一好联,他便亲自提笔给那两楼写上。到如今也只有春楼让人做了一联,秋楼却是无人能道出其中精妙。”
  萨朗耶道:“哦?这倒稀奇,你东家究竟为何人,他的字竟受到如此追捧。”
  “这我不知。只是听少东家称呼他做主子,姓甚名谁无人知晓,但也有一些好事之人称其隐公子。”小二老实答道。
  萨朗耶想想却想不出这号人物是谁,便问:“那你说说冬楼的题字又是什么?”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小二答。
  “好意境。”萨朗耶笑道,转而对玄澈说,“这东家非凡人,小二也不简单。”
  小二在一边接话:“大人这话可折煞小人了,小人哪称得上这等评价呀!”说是这么说,但小二早已笑得满脸开花。
  萨朗耶道:“怎么够不上?我倒不知道哪家小二像你知道这么多,是读过书吗?”
  小二害羞道:“小人哪读过什么书啊。只是东家规定了,要在这儿做小二就要把太和楼的各种情况都记清楚了,若是有客人问绝不能含糊,不然要扣工钱的。”
  萨朗耶抚掌道:“这东家有趣。”
  玄澈淡淡一笑,不作答。
  小二在一边适时问:“几位客官可要点什么?”
  “你这儿有什么?”
  “这位客官可为难小的了,我们这儿东西多的数不过来,您让小的怎么给您说呀!”小二突然一拍脑子,说,“哎,瞧我这记性!我这不是有菜谱么!”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子递到萨朗耶面前,道,“这里面记的都是我们这儿的好菜,您尽管选。”
  萨朗耶打开册子,里面以楷书工工整整写着各色菜名,菜名后还跟着价格。荤菜、素菜,蒸、煮、烹、调、炒、拌、爆、烧、熘、烩、炸,饭、粥、菜、汤各自分开,一目了然。萨朗耶赞了声妙,转而问:“这‘炸’是什么?”
  小二道:“这‘炸’是我们东家新发明的一种煮法。热上一大锅油,把食物裹了面粉放进去滚一滚,出来时就是金黄酥脆、鲜香热辣,是我们这儿的特色菜,客官要不也来一份?”
  萨朗耶合上菜谱道:“你自己看着办吧,特色的上一份就好了。”
  “好叻,客官稍等。”
  小二带着菜谱下去。萨朗耶对玄澈说:“这太和楼妙得很。”
  玄澈抿一口清茶,道:“大人来临澹也有数日,不曾来过么?”
  “在下初到临澹就病了,躺了两天才好,毫无胃口,怎么会来这里。”
  玄澈听了这话神情怪异地看了萨朗耶好半天,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萨朗耶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玄澈说:“我以为大人是不会生病的。”
  “这是什么话,在下生病又有什么奇怪。”
  玄澈歪头道:“阁下健壮如牛,凶猛似虎,气势磅礴,中气十足,真不像会生病的模样。”
  萨朗耶这话听了不是滋味,说是夸奖偏偏不是那么个味道,说是贬损可又都是好词。萨朗耶只能闷闷坐那儿不开口。
  小二端着菜上来,两人各吃了几口。短暂安静之后,玄澈放下筷子认真道:“说实话,你真不像会生病的人。”
  被这双水晶雕成的眼睛定定看住,萨朗耶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不等他想清楚,身体已经开始辩解:“我也不是生病,就是……”说到这里萨朗耶猛然清醒,住口不讲。
  玄澈却很奇怪,追问道:“就是什么?”
  萨朗耶稍稍犹豫后,缓出一口气,淡然道:“就是被人追杀。”
  玄澈盯着萨朗耶静静看了片刻,道:“你兄弟?”
  “是……你怎么知道?!”
  萨朗耶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身后的侍卫立马握住剑柄,但却被林默言按住了动弹不得。萨朗耶意识到不妥,又坐下来,声音却压得很低:“你知道了什么?!”
  玄澈端着茶杯目光落在杯中那片上下沉浮的茶叶,淡淡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说雄单王年迈体衰,又听说他有三个儿子,同时也听说雄单有一种易容术可以改变人的瞳色。”玄澈又看向萨朗耶,似笑非笑,“当然,我还听说那三个儿子中有一个特别坏,爱欺负小孩。”
  萨朗耶本是阴沉着脸,听到最后一句却哑然失笑。
  “你真是……”萨朗耶哭笑不得,平复了情绪,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
  “破绽?”
  “没有。”见萨朗耶不信,玄澈很认真地说,“只是听?说。”
  玄澈将“听说”二字咬得极重,萨朗耶一愣随即明白,露出一脸不可思议,要说什么却被玄澈打断:“你带我去另一个地方可好?”
  “什么地方?”
  “月露坊。”
  萨朗耶正要说什么,却被旁边一个声音打断了:
  “咦?太子殿下!”
  霎时间,整层楼的客人们都将目光投到了玄澈这张桌子上。

  佳人

  玄澈无奈回头,这个声音,这种语调,这么不知收敛——
  “郑大人。”玄澈对一脸灿烂的郑关颔首,目光落在郑关身后的青年身上,视线交错,玄澈微微点头致意。
  那青年显然想不到当今太子会主动和他打招呼,面露惊异,但神色倨傲,只是拱手道:“殿下。”
  郑关便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吴耀。”
  萨朗耶也转过头来,郑关脸色一沉,闷闷地道了声:“萨大人。”
  玄澈觉得郑关这脸变的有趣,将爱恨情仇表现得这么明显的,即使是武将也是少见。
  玄澈道:“一道过来坐么?”
  郑关看看青年,见后者淡然,想了想便摇头道:“不了,在下和友人约好……”
  “哦!这不是太子殿下么!”
  一声高呼打断了郑关的话。
  寻声望去,但见一美貌少年打着扇子从楼上徐徐走来,不过十三四岁,却是秀眉飞扬,一双桃花眼弯成一轮玄月,秋波荡漾,鼻梁英挺,薄唇呈现出诱人的桃红,完美的脸部线条在下颚勾出一个尖角,引得人想伸手去挑逗。
  美貌少年一拢扇子拱拱手,道:“太子殿下,小人真是失礼了,竟没认出您,这会儿才来见礼,真是多有得罪!”
  美貌少年吐字若珠,却是句句带刺,听得旁人都皱起了眉头。
  玄澈不温不火地点点头:“好久不见,锦飞。”
  来人正是严锦飞,几年前的小男孩如今长成少年,小小璞玉已成和氏璧,其间变化之大令人惊叹。
  严锦飞似笑非笑:“确实是好久不见,这几年小人可是度日如年,日日夜夜不敢忘记太子殿下当年的恩德呢!”
  玄澈微微蹙眉,并不接话。
  萨朗耶听出这美貌少年似乎与玄澈认识,便问站在一边的林默言:“这少年与你家主子熟识?怎么好像来者不善?”
  林默言瞥一眼玄澈,见主子没有阻拦的意思,便道:“严锦飞当年也是东宫的侍从,因为犯了错,被殿下赶出了宫。”
  嫉恨?萨朗耶看一眼美貌少年。
  桃花一般的人物,美的带上了妖气。
  萨朗耶想起大淼的那位皇帝,天人一般的人物,相比之下,眼前少年美则美矣,但眉眼带笑,内敛不足,轻佻太多,远不及那位来得雍容华贵。萨朗耶忍不住朝身边人看去,虽是孩童,但眉目间已有那位天人的八分凤姿,少一段高不可攀,多一分淡漠缥缈,长大之后又是一名绝色。
  可惜是太子,不然……不过这孩子聪颖非常,也不容易驾驭。
  萨朗耶胡思乱想间,锦飞又说了一句什么,玄澈仍旧面无表情毫无反应,锦飞不悦,撇撇嘴,道:“既然太子殿下喜欢我家公子的美食,那在下就不打扰了,还请太子殿下好好享用。”说罢便转身下楼,离去前只看了一眼林默言,竟完全不将太子放在眼里。
  萨朗耶皱眉道:“这人怎么这样无礼?他家公子是谁?”
  “他家公子应该就是太和酒楼的东家隐公子了。至于他,大概是跟了一位好主子,打磨成器了。”
  这话是玄澈说的,口气淡淡,却让人觉得他的心情未必如此淡淡。
  冷冽的气息蔓延开,二楼陷入一片压抑之中,没人敢大口喘气。
  郑关似有觉察,抓耳挠腮,迟疑片刻,道:“殿下……不如和我们一同游湖?”
  临澹有一山一江一水,枫山秀美,澹江壮阔,秦湖妩媚。
  开春时节,京城贵族皆以游湖为乐,此时虽说时节尚早,但为了一个月后就要返回边疆的郑关,出来体验一次料峭春风的滋味也不错。
  玄澈的玲珑,萨朗耶的伟岸,林默言的冷漠,郑关的明亮,吴耀的沉稳,五般模样,五种风情,竟引来不少风流人士青睐,不时有游舫靠来似乎是想结识。
  玄澈的脸色并不怎么好,他有些晕船。
  “郑关,你的理想是什么?”玄澈随意地问,只是想找个话题缓解晕船的痛苦。
  “我?”
  郑关立于船头,闭目展臂,任凉风将他衣袂吹得猎猎作响,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似乎能化身为鸟,在这风中自由翱翔。
  “我要做大将军,像我父亲一样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玄澈挑挑眉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有些感怀地说:“将军征战百战死呢……”他不希望这个难得的纯粹消失在某片黄土之上。
  郑关笑道:“那又如何?我父亲告诉我:虽千万人,吾往矣!”
  玄澈怔怔:“吾往矣吗?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郑关拧起眉头思索片刻,忽然笑道:“殿下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怎么说?”
  “‘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会这么想,就一定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而穷兵黩武了。”
  “哦?是吗?”玄澈淡淡地笑,“可是对于大淼来说,成国还在呢。”
  郑关认真道:“没关系,殿下等我,等我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大将军的时候,我会用最小的代价为殿下拿下成国!”
  一直不表态的吴耀在一旁皱起了眉头。
  玄澈一愣,随即大笑。这家伙真可爱,这样的话怎么能乱说,放在别人耳中他这可是在发誓效忠呢。但玄澈却知道郑关只是有口无心而已,他喜欢的正是这份有口无心。
  郑关啜啜道:“殿下应该多笑笑,殿下笑起来很好看……”
  “是吗?”玄澈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关的脸慢慢涨红,连耳根都红得发烫,好可爱的人。玄澈忍不住逗他,道:“郑关笑起来也很好看。”
  郑关害羞地笑了笑,却说:“可是我不喜欢好看,我希望能像父亲那样英武。”
  玄澈又笑,笑声引来其他人,萨朗耶好奇道:“不知道殿下为了什么笑的这么开心?”
  玄澈笑而不答,一脸“你猜”的神情好不可爱。
  一行人说说笑笑,待到游船开到南岸时玄澈却说要下船。
  看一眼南岸上的莺红柳绿,郑关尴尬道:“殿下要在这儿下船?”
  玄澈忍耐着胃中翻腾,道:“真是抱歉,在下有点……晕船!”
  众人一看果然,玄澈面色灰暗,一双琉璃大眼也失去了神采,显然是忍耐晕眩已久。林默言连忙上前扶住玄澈,低声问道:“殿下,你……”
  “没事……下船就好了。”玄澈摆摆手扯出一个笑容让其他人不要担心,转而又问萨朗耶,“萨朗耶大人可要随在下一同下船?”
  萨朗耶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这种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潜意识里对水就没有好感,听到玄澈这么也点头:“好,在下送殿下回去。”
  无奈,游船只能在南岸停靠。玄澈和萨朗耶四人下了船,郑关和朋友有约便开走了。
  一下船便是扑鼻的脂粉气。
  萨朗耶微微皱眉:“这里……”
  玄澈道:“你可知这条街叫什么?”他指着由北向南的道路,自问自答:“这条街叫小秦淮,是临澹的红灯区。”
  “红灯区?”萨朗耶不解。
  “就是勾栏院。”玄澈露出一丝自责解释道。
  萨朗耶举目看去,莺花队、罗绮丛;玉软香娇、翠翠红红,入目皆是滑脂凝肤、朱砂绛唇,一条街里美色浮动,女香蠢蠢,不时有穿着袒露的年轻女子抛来媚眼。
  不等萨朗耶发问,玄澈又说:“萨朗耶大人可记得在下在太和楼时曾和大人说过什么?”
  “什么?”萨朗耶灵光一闪,“月露坊?”
  “正是。”
  玄澈笑得很狐狸。
  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
  萨朗耶看看月露坊门前的联子,笑道:“这话真是直白。”
  “若是来的人能做到这个境界,这月露坊就算成功了。”玄澈说。
  一名龟公看见二人,虽然惊奇玄澈的年龄,却还是尽职地迎上来:“二位公子第一次来么?可有相好的姑娘?”
  萨朗耶看向玄澈,玄澈微微一笑,林默言便递上一物,道:“我家公子来看弄影姑娘。”
  “哎哟,这位公子可说笑了,弄影姑娘今儿休息,不待客呀……”龟公一边接过那物一边招呼,然而他一嘴的说词却在看清手上那物之后全吞回了肚子里。
  这只是一方琉璃板,比掌心略小,边角圆润,通体透明犹如水晶,却又缠绕着丝丝幽绿,最奇特的是绿丝纠缠之间构成了一个秦篆的“颜”字。
  龟公瞪大了眼将手中之物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终于确认了,将琉璃板交还给林默言,谄媚笑道:“不过弄影姑娘的事小的做不了主……”
  “你带我们上去便可。”
  “那二位公子请。”
  玄澈对有些发愣的萨朗耶做一个请。
  萨朗耶疑惑地随玄澈跟着龟公往里走,穿过前庭,又过了后堂,顺着回廊曲曲折折,行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不知怎的绕到一座小楼后院里。将二人领到院门前那龟公就匆匆退了下去。
  眼前是座二层的精致小楼,后园内藏有一波清池,两只鸳鸯在上缓缓游动,池边是一株桃树,风过之际暗香浮动,如同楼中幽幽传来的琴音,通过飘荡的苏幕隐隐传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玄澈上前逗弄其屋檐下的一串挂物,指尖拨过叮咚作响,也不知有什么韵律,里面的琴声戛然而止,只等了片刻就有一红衣少女来开门。
  红衣少女开门先是看到玄澈,面露疑色,紧接着看到林默言,面上一喜,笑道:“默言哥哥今儿怎么来了?还带了人来?”
  林默言道:“我家公子来看弄影。”
  红衣少女显然是一惊,看看玄澈,又看像萨朗耶和那名年轻侍卫,疑色更重,但仍然对二人一福,恭敬道:“二位公子请。”
  萨朗耶随玄澈进入二楼暖阁中,那名年轻侍卫却被林默言拦在外面,红衣女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房内摆设很简单,一道白纱苏幕将房间隔作两半,纱帘那边一个窈窕身子影影绰绰,酒香弥漫,氤氲寥寥。听到人进来的身影,沙帘那边的人影似乎是站起来福了一福,道了声:“颜公子。”
  “弄影姑娘。”玄澈淡淡地回了一声。
  萨朗耶怔了怔,道:“想不到临澹最大的青楼竟是……颜公子的产业。”
  玄澈看他一眼,道:“大人不必改变称呼,我的身分她知道,只是习惯了‘颜公子’这个称呼而已。至于这产业——雕虫小技而已。”
  “殿下的雕虫小技很不少。”
  “虫子多,没办法。”
  萨朗耶哑然,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不过眼前这个看起来只有八岁的小孩。
  沙帘后的女子轻笑出声,玄澈也笑笑,说:“技多不压身,我若没有这些小技如何帮大人您?”
  萨朗耶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玄澈道:“莫非大人想一辈子游荡在雄单之外吗?”
  萨朗耶警惕地看看玄澈,又瞄了一眼隔着纱帘温酒的女子。玄澈笑道:“大人尽可放心,没有她今日之事还不好谈下去。”看萨朗耶疑惑,玄澈便问:“你可知月露坊管事的是谁?”
  “不是老鸨吗?”
  “这么说也没错。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坊里的闲杂琐事自然是她管着,然而真正重要的事却是由这位——”玄澈对白纱后绰绰身子努嘴,“弄影姑娘管着。弄影,你来。”
  萨朗耶这才认真注意看向那层纱帘。
  只见一只玉白的手从帘中伸出,纱帘缓缓撩开,一抹雪色身影随之出现,一步一莲步之间,罗裙轻动,摇曳生态,仅是这么一个身姿已然让人留恋不肯离去,目光落在裙摆之上便似陷入了柔情绵意之中无法自拔。再看一缕青丝滑落,随着腰肢盈盈舞动,慢慢地,轻轻地,风过似乎有幽香袭来,那发便化作了雾化作了青丝,将人身子连着心一起纠缠在了一起。
  看到这里,萨朗耶有些不愿去看那张可能倾国倾城的脸蛋。裙摆已如此缠绵,乌丝已如此动人,又有如何一张面容能配得上?
  弄影露出真容,凝脂滑肤自不必说,明眸善睐只是普通,唇不点而红也不过是年轻女子的通貌,说是美丽却非祸水之色,眉宇间从容娟秀,如同春日里的碧螺春,幽香淡雅又令人酣然沉醉。
  弄影款款而来,行至玄澈面前,福了一福,声若出谷黄莺:“见过公子,见过大人。”
  萨朗萨看的呆了、听的痴了,直到玄澈轻咳连连才猛然惊醒,对上玄澈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得红了脸。
  “弄影,你过来坐。”玄澈招呼弄影坐下,又对萨朗耶说,“殿下,耽于美色可不好。”
  萨朗耶居然一扫羞愧,理直气壮地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玄澈算是服了他的厚脸皮,也不逗他,说:“弄影姑娘虽然名义上是月露坊的花魁,但她更是我的得力助手——大人可明白?”
  萨朗耶知道这是玄澈在警告他:不要对弄影玩什么手段。
  萨朗耶收敛心神,正色道:“明白。”
  “两位公子请。这是月露坊有名的‘佳人’,温润不伤,小公子也可尝一点。”弄影为二人斟上酒,盈盈笑语缓解了稍有凝固的气氛。
  玄澈举杯:“大人请。”
  “请。”
  萨朗耶抿了一口,道:“好酒,不过比不上我草原佳酿的浓烈。”
  玄澈道:“家乡酒再好,回不去又有何用?”
  萨朗耶肃然道:“公子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在下助大人回去,甚至可以帮大人掌权。”
  “你能帮我什么?”
  “人,钱,情报。”
  萨朗耶沉默不语,似在思忖,又似在打量眼前人是不是有能力做到这三点。
  玄澈挑挑眉毛:“我相信,在下是大人最好的选择。”
  萨朗耶大笑:“殿下口气真大,真要选择,我不可以选择大殿下吗?!他的势力并不比殿下小吧!”
  玄澈淡淡道:“我相信大人不会那么愚蠢。我与二哥孰优孰劣大人应该看的很清楚。”
  萨朗耶默然。
  “条件?”
  “三个。”玄澈展颜,举起他白嫩的小手,漂亮的指头一根根竖起来,“停战,通商,通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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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侑

  玄澈回到宫中已是掌灯时分,森耶为玄澈换下衣物,待他出去后,林默言问:“殿下,今天夜鹞……”
  “我知道。”玄澈知道他想说什么。
  林默言便不再多言,但过了片刻他又忍不住道:“殿下,属下有一点不明白。”
  “关于萨朗耶?”
  “正是。就算他是雄单的王子,殿下这样做……”
  玄澈玩弄着手中茶杯,看杯中清茶映照出因为心机而狰狞的脸,自嘲地笑笑,道:“你觉得如果我帮他,雄单这场纷争最后结果会怎么样?”
  林默言不解。
  “大王子心狠手辣,二王子……呵,”说到这里玄澈轻蔑一笑,又说,“不过二王子有‘小狼’帮忙倒是略胜一筹。父皇没有赶尽杀绝的心,雄单经过小小混乱后又是一只骁勇的恶狼,到时只怕大淼边境要告急了。”
  “殿下……”
  “萨朗耶虽然才智过人,论手段和心机还是差了点,不过我们可以帮他。让他胜出不难,不过难的是不能让另外两只老虎都死了……”
  林默言打了一个寒颤。
  玄澈垂下长睫,又有些黯然:“战争还是少点好,那个人,还不想让他走……”
  林默言想了想:“所以要提那三个要求?”
  “你明白那三件事的意义吗?”
  “……不明白。”
  “以后你就明白了。”玄澈轻轻一笑,“这是后人的智慧。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林默言还想再问,却听到窗外发出几声轻响,告了罪出去一趟再进来手上一多出一卷小纸。看一眼纸上落痕,道:“是夜鹞。”
  “哦?我看看。”
  玄澈结果纸条看了一眼便勾起嘴角,将纸条送入火烛中,道:“夜鹞来哭诉了。”
  “嗯?”林默言只发出一声简短的回应,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他的好奇和谨慎。
  “说是他不要再演今天的戏码。”玄澈轻轻地笑,孩子气地歪歪脑袋,“就如他的愿,下次换个戏码。默言,你帮我回信。”
  翌日,山子落入宫看望玄澈。
  “山先生。”玄澈睡眼惺忪,小孩的身体需要比较长的睡眠,昨夜睡的晚了,山子落来的早了,他还没起床。
  说起来也奇怪,山子落怎么突然就跑来了。
  “太子昨晚没睡好吗?”山子落笑眯眯地说,“看来我来早了。”
  玄澈道:“山先生有事吗?学生记得这几天不用上课。”
  “和上课无关。”山子落还是笑笑的。
  玄澈想了想,不觉得有什么事情需要劳动这位传说中的国舅大人前来,不过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山先生那天怎么没来赴宴?”
  “你说除夕?有事就没去了。”山子落说的轻描淡写。
  玄澈笑道:“山先生不来,学生可被人欺负了。”
  山子落大笑:“殿下不欺负人就不错了,怎么轮得到别人欺负殿下?殿下的《夜宴讽成王》早已传遍京城,殿下还要抵赖吗?”
  “哦?一天就传遍了啊……”玄澈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前人的智慧而已。”
  山子落微微眯起眼睛,道:“我还不知道前人有这等智慧。”
  “先生今天是来和学生论史的?”
  “呵呵,当然不是。”山子落笑笑,道,“昨日殿下和锦飞发生冲突了?”
  玄澈面色微沉,淡淡道:“算不上冲突。”
  “呵,我知道,他挑衅,殿下没回应就是了。”
  “所以?”
  山子落眯着眼似乎在回忆什么,摇摇头道:“当年竟没看出他是个心胸狭窄的人……”
  玄澈冷冷一哼。
  “不过当年的事确实闹得挺大的……”山子落话锋一转又说,“不过他那位新主子隐公子似乎不简单。”
  玄澈垂目沉默片刻,抬眼时愤愤之色已去,又是一片清亮的黑眸,道:“学生知道了。”
  山子落微笑道:“哦?知道了什么?”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哦,我的学生很聪明。”
  山子落笑着说,但玄澈却从这双深不可测的目光中看出一些不满足。不待玄澈再说什么,山子落又开口道:“殿下见过许侑先生吗?”
  “书家许侑?不曾见过。”
  山子落道:“我曾拜师许先生门下学习书法,过几日就是老师的六十大寿,殿下愿意和在下一起去么?也让老师看看我的得意弟子。”
  玄澈看他一眼,却道:“在下算什么得意弟子。”
  山子落但笑不语,一双眸黑的眸子盯着玄澈瞬也不瞬,像是要从中看出个窟窿。
  玄澈道:“先生这般看我又如何?”
  山子落道:“你当然是我的得意弟子,三岁便能写一手漂亮的正楷,四岁习得草行书,六岁能识大小篆,不久前似乎还对鸟虫文也多有涉猎。我相信这些陛下是不曾教过的……”
  玄澈一愣,随即垂下眼帘,掩住眼中异芒。
  此刻玄澈脑中转过无数念头,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竟在不经意间露出了诸多破绽,其次便想到这山子落城府如此之深,三岁所见之事竟然忍到现在,而且若不是他主动说出,自己至今未觉,最后玄澈心中竟动起一丝杀念,只是立马就被他给摒弃了。
  空气陷入一种奇怪的泥沼中,粘稠得不能动弹。
  千万思绪转过只是一瞬间,玄澈缓缓抬头,眼中异芒已逝,空气也恢复了流动。
  玄澈面色如常,淡笑道:“先生缪赞了。”
  山子落盯着玄澈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过,见玄澈如此只是微微一笑:“好说,好说。那许侑先生的寿筵……”
  玄澈勾起嘴角:“先生不怕学生献丑,学生去便是了。”
  山子落点点头:“好,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先生慢走。”
  玄澈送山子落出了东宫,回头只看到森耶和戎席,便问:“默言呢?”
  森耶回话:“刚才林大人来了,见主子在和山先生说话,就和默言说话去了。”
  森耶正说着,就看到林默言从拐角走出来。林默言看到玄澈也是一愣,随即上前行礼:“殿下……”
  玄澈只问:“林大人呢?”
  “在偏厅。”
  玄澈应了一声往偏厅去,进偏厅看林功坐在那边便施礼道:“外公。”
  林功连忙起身不敢受礼,笑道:“哦,殿下回来了。山先生可好?”
  玄澈道:“还好。先生邀请孙儿后天参加许侑先生的寿宴。”
  “咦?许侑先生?”林功很是惊奇,“许先生邀请的?”
  “不知道,只是山先生说要孙儿去。”
  林功捋着胡子思忖一二,道:“也好,许侑先生可是书学派的领袖人物之一,若是能得到他的认可,也是一桩美事。不过这许侑先生向来认字不认人……”
  玄澈道:“外公多虑了,在下只是一介孩童,凑个热闹罢了。”
  林功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张口却是问:“殿下……昨天去了小秦淮?”
  “月露坊。”玄澈干脆点名了准确去处。
  林功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殿下你这是!唉!”
  玄澈道:“萨朗耶大人要去,孙儿只能奉陪。”
  “这……话是这么说……但你要知道昨日一事引来不少非议啊!”
  “外公放心,孩子自有分寸。”
  好容易打法了因为逛妓院一事而来说教的外公,还不等玄澈缓个一缓,森耶就来通报玄泠来了。这边森耶话音刚落,那边又是一个尖细的唱声:“皇上驾到——”
  玄澈心说今个儿怎么都赶一块了。出门接驾就看到院子里站着玄泠,另一边玄沐羽大步而来,面上表情说不出是急还是怒。
  “玄澈!”
  还没等玄澈行礼玄沐羽就是一声大喝,真把玄澈吓了一跳。听出话音中饱含的怒气,玄澈只觉一头雾水,不等他想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引来玄沐羽这么大怒气,就感到身子一轻,再看已经被玄沐羽抱着进了书房。
  可怜的大门被大力甩上,声音之大几乎要让人以为它要丧生在玄沐羽的怒气之下了。
  门外三宫人马战战兢兢,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门内一片寂静,玄沐羽与玄澈大眼瞪小眼。玄澈是不知要说什么,玄沐羽却好像是不知该如何说。最后还是玄澈打破了沉默,他被困在玄沐羽怀中,勉强整了整被拉扯歪斜的衣物,道:“父皇,可是儿臣做错什么了?”
  玄沐羽像是强压着怒气说:“你昨天去了月露坊!”
  肯定的语气。玄澈略为惊奇:昨天发生的事今天就传到宫里了啊,这消息传播速度比之前世也无不及啊。
  “正是。”
  “弄影姑娘好看?”
  “好看。”
  “你!”
  面对玄澈的直言不讳玄沐羽神色复杂。
  玄澈揣测着玄沐羽为何如此生气:恨铁不成钢?怕儿子骄奢淫逸?
  玄澈便说:“父皇请放心,儿臣对风月之事并无兴趣。”见玄沐羽依然面色不豫,又说,“昨日只是陪萨朗耶大人去,听了一段曲子喝了几杯茶就回来了。”
  玄沐羽听了似乎有所消气:“当真?”
  “当真。”
  玄澈坦荡荡:就算有什么非份之想,一个八岁小孩的身体管什么用?
  玄沐羽盯着瞅了半天,终于叹出一口气,搂紧了玄澈,想说什么又没说。玄澈心知此刻不宜招惹他,虽然不愿被人这么抱着,但还是顺从地伏在身后人怀中。其实玄沐羽怀抱还是挺舒服的,玄澈这么安慰自己。
  玄沐羽靠在玄澈耳边轻轻说:“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
  说话间热气呵在耳垂上痒痒的,玄澈不禁飞起两道红霞,像只可爱的小苹果,美味诱人。
  玄沐羽心里一跳,忍不住在小苹果上轻轻啄了一口,鼻尖埋在雪白的脖颈间轻轻磨蹭,很是惬意的模样。
  三十一岁的男人亲昵一个八岁的男孩会奇怪吗?理论上是不奇怪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八岁男孩身体里住了一个三十三岁的灵魂。
  玄澈唰地从脸红到脖子,连锁骨都泛起了粉红,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似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玄沐羽。
  “怎么了?”玄沐羽捏捏玄澈的鼻子,失笑道,“眼睛瞪得这么大,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玄澈连忙埋下头,扭捏地动动,心说:两个大男人的哪能乱亲呀!就算我现在看起来是个小孩也不成啊!
  看到刚才气势汹汹闯进东宫的玄沐羽在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后就言笑晏晏走出书房,三宫人马都对太子殿下露出了高山仰止的钦佩。
  目送玄沐羽离去,玄澈一抹因为害羞而热出的细汗,余光却看到玄泠垂首立于廊柱下,黯然失色。
  “怎么了?不舒服?”
  “不……”
  玄澈不解地看着玄泠,忽见后者低头掰弄着手指眼睛不时往宫门方向飘,心下登时雪然。
  玄沐羽啊玄沐羽,你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玄澈望着那抹俊美背影消失的方向,幽幽叹出一口气。


寿筵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多是当世大儒或书画大家,自诩清流,美名曰不干政,却在政坛之外用自己的声望聚拢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政坛走向,更在士子中产生广泛的影响。于是就有人称这些人为“书学派”。
  书家许侑就是书学派中领袖人物之一。
  雄单使臣走的那天许侑过六十大寿,玄澈上午参加完送别使臣的仪式,下午就参加宴席。
  许府寿筵请人不多,基本就是书学派中的名人及他本人的得意学生,但送礼来的人却不少。玄澈与山子落到达许府时,许府外已经是一派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相比那些拎这大包小包礼物的客人们,手上拿着一方锦盒的玄澈显得很不起眼。
  “老师!”
  山子落上前行大礼,玄澈也跟着深深一揖。
  许侑是个瘦瘦小小的老者,留着一撮小白胡子,看到山子落立刻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哦,子落,你来啦!呵呵,来了就好,好久不见,为师很是想你。”
  山子落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的学生,玄澈——也就是太子殿下。”
  玄澈再次行礼道:“晚辈拜见许先生。”
  许侑细长的眼睛里露出一道精光,悠悠道:“太子殿下光临寒舍,令敝府蓬荜生辉啊。”
  玄澈不理会许侑话中的刺,只说:“先生称呼晚辈澈便可。”说着奉上锦盒,道,“听闻许先生对秦皇刻石很感兴趣,特找来一本先秦刻石拓本献与先生为贺,区区薄礼还请先生笑纳。”
  许侑面有疑色地接过锦盒打开,柔软的丝绸上平坦着一纸卷轴。许侑展开一看却是吃了一惊:
  “峄山刻石!”
  众人大吃一惊,大堂内数十双眼睛都落在了许侑手中的卷轴上。
  峄山刻石又称峄山秦篆碑,乃秦皇时李斯以小篆所书。原碑立于峄山书门,但因李斯小篆闻名于世,慕名前来摹拓的文人墨客、达官显贵络绎不绝,导致当地官民常疲于奔命送往迎来。后世南国立国皇帝便将其焚毁,从此不可摹拓。
  峄山刻石在焚毁前的完整拓本如今仅存三份,其中大淼皇室藏有两份,其价值不可估计。
  玄澈这份心意岂是“区区薄礼”!
  这礼太过贵重,玄澈身份又敏感得很,许侑收也不是,可不收心里又实在痒痒,还是山子落在一旁说:“先生尽管收下,只是徒儿心意而已。”山子落将“徒儿”二字咬得颇重。
  许侑还是有些犹豫。玄澈便笑道:“前辈若是觉得太过贵重,不妨改日也送晚辈一幅手书,百年之后其价值比之这拓本也不遑多让,我皇室更多一份珍品。”
  许侑听玄澈这么一说就笑了,想想也觉得是,他本就是随性的人,坦荡不拘,便笑呵呵地收下拓本,再看玄澈更觉得这小子可爱得紧。
  大堂突然安静下来,玄澈回头看去,不期然看到严锦飞翩然而来。
  锦飞换了一身青色衣物,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少了外露的妖娆,他更像一块真正的美玉,光华内敛,秀美卓然。他姗姗行来,引得人移不开眼。
  锦飞一路与旁人微笑致意,却看也不看太子,径直走到许侑面前,深深一揖,道:“我家公子行动不便,无法亲自前来贺寿,特遣锦飞前来拜见,还请许先生见谅。”
  “无妨,无妨。”许侑捋着胡子笑说,眼中透出一抹关切,道,“你家公子身子可好?”
  “家中公子……”
  锦飞并不把话说完,只是露出些许悲戚与无奈之色。旁人见了都不禁扼腕,都想好好一个才华横溢的公子却不知身患何疾命运多舛,便都不再多问那位隐公子的消息。
  许侑一直想看看究竟是何等钟灵毓秀的人物能写出那样一手好字,他虽与着隐公子神交已久,也时有书信来往,却始终不得一见。此次亲下请帖本想结识一番,却不像听到如此噩耗,心中不免惭愧。
  许侑道:“可惜,可惜……老夫唐突了……”
  严锦飞道:“许先生切勿自责,并非什么大事,我家公子自小如此,早已习惯了。只是锦飞见公子平日出门多有不便,不免疼惜而已。”
  许侑点点头道:“是了,是了,你家公子胸怀宽广非一般人可比,倒是老夫世俗了。”
  锦飞微微一笑,双手送上一幅字画,道:“公子说,许先生高傲自洁,一般金石玉器只能是污了先生的眼,可传世至宝公子又拿不出来,只好自书一幅字画聊表心意,还请先生千万不要怪他小气。”
  许侑大笑:“怎么会,你家公子的字现在可是奇货可居!”说罢展开画卷,但见其中竹枝迎风而立,工笔精妙,栩栩如生,清高韵味流卷而出,果非凡品。又见画中题字——
  淡烟古墨纵横,
  写出此君半面。
  不须日报平安,
  高节清风曾见。
  诗书之以狂草,洒脱自然,飘逸不羁,自有风骨,恰如诗中意境,又似写出了许侑的为人。
  “好字!”
  “这诗正如许先生!”
  旁人纷纷抚掌叫好。许侑乐不可支,捻着胡子直说:“你家公子有心了!”
  锦飞道:“先生喜欢就好,先生喜欢锦飞这趟也算不辱使命了。只是锦飞俗事缠身,这便要离去,还请先生恕罪。”
  “呵,锦飞无需这般客气。”许侑道,“锦飞这就去吧,代老夫向你家公子问好。”
  “锦飞一定带到。”
  锦飞拱手退下,经过玄澈身边时却停住,敛去笑容平平道:“太子殿下。”
  玄澈微微颔首算是受了锦飞的礼。
  锦飞冷冷道:“太子殿下,前日锦飞多有得罪,还望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
  “无妨。”玄澈回以同样冷淡的声音。
  锦飞又说:“那日回去我家公子便责怪小人,说小人不应该小心眼挠了太子的虎须,小人心想也是,给公子添了麻烦甚是不妥,几日来心中惶恐,今日特向太子殿下告罪。”
  “无妨。”玄澈还是这两个字。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错,嘴上怎么说都可以,眼神却骗不了人,傻子都看得出这两人间气氛不对,想起这几日的传闻,更加肯定了太子与隐公子得力助手不和的消息。
  许侑看这二人,锦飞桃花眼被怨恨蒙上了灰色,反倒不美,而太子虽冷漠却也淡然,神色坦然无畏。不论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谁对谁错,就此刻看来心境上锦飞差之太多。
  这太子倒也不凡……许侑心想。
  名人办寿筵就跟演戏一样,许府成了一个大舞台,你方唱罢我方唱。
  锦飞才走没多久,就听到外面先后有人来报安王和大皇子到。
  安王只是派人将礼物送来,送礼的人进来拜见了一番便匆匆离去。看来这安王也知自己在书学派上下再大功夫也没用,干脆做个表面人情就算了。
  另一边玄沃富丽堂皇地就进来了,在看到玄澈时只是微笑点头。他给许侑作揖,一旁有人捧上一盆玉雕的竹子盆景。比巴掌略大的竹子以墨玉雕琢而成,通体灵光流动,雕琢精巧,纤毫毕现,竹下又以黄玉作土,红玉为盆,当真是稀世珍品。然而这份礼比之拓本不显其贵重,比之字画又输了风雅,加之许侑虽爱竹却不爱这等金玉之物,玄沃这份礼送的真是不讨人心。
  玄沃才亮出礼物就听到旁人议论,他是特意来讨好许侑了,却不想精心准备的礼物竟然落了下乘,恨得咬牙切齿,怪玄澈出来搅场,又怨玄沐羽偏心,居然把仅存的大内藏品给了玄澈送礼,却也不想根本不是玄沐羽不给他,而是他没这么心思而已。
  不过人发怒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玄沃是不请自到,按照计划只是来送个礼表个态就走人了,他才走到堂门口,那边成国使者又到。
  顾隆与玄沃迎面撞上,二人颔首致意擦肩而过。顾隆进了大堂也看到玄澈,眼中光芒闪了闪,仍然是微笑拱手。玄澈自然也回以善意。
  这次顾隆没带着绛莲,他倒也知道这种场合带个男宠是要坏事。顾隆送上名家张芝的手书,没想到许侑竟连字也没展开一口拒绝,正色道:
  “老夫身在淼国,不便受大人的礼物。”
  玄澈听了悄声问身边的山子落:“许先生一向如此刚正?”山子落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道:“不然你以为呢?”
  玄澈知山子落心中想什么,轻轻摇头,道:“太过刚直反倒不好。”
  又听顾隆道:“在下今日便要回国,仅送一幅字画以表心意,请先生千万不要推托。”
  许侑道:“顾大人乃是成国的一品大将军,位极人臣,哪怕是私人的礼物在下也不便收取。”
  “这……”顾隆面露难色。
  这时玄澈起身道:“许先生,可愿听晚辈一言?”
  许侑看看玄澈,吃不准这小孩要说什么,迟疑着点点头。
  玄澈微微一笑,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举座皆惊,嗡声迭起。
  顾隆惊异且不解地看向玄澈,许侑却是若有所思。其时佛教早已传入中原,只是尚未普及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顾隆身为武将就算知晓文学也不能理解其中禅意,许侑却是书家和杂学大家,对于佛教不说精通起码也是粗通。此时听到玄澈吟出这四句诗,心中明悟,霎时一片雪然。
  看一眼玄澈,许侑对顾隆拱手道:“老夫执着了。顾大人的心意老夫在此心领,字画老夫收下了,日后定当日日挂于堂前,时时提醒老夫,还有半壁江山沦于大淼之外!”
  许侑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只听得顾隆瞠目结舌,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很多年后,当真实被时间冲刷了无数遍只剩下一个个闪着光辉的形象,太子澈和许侑的这段话仍为文人所传颂,人们记住的便是一个少年的智慧和一名老者的风骨。
  “主子,您怎么知道许侑大人会作出那番反应?”
  “呵,你主子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知道。不过他若不那样反应,日后我也没有必要和他来往了。铮铮铁骨并非不好,不过竹子么,无心才无伤,能弯才不倒。”

  迷夜

  玄澈卖弄的结果就是被许侑拖住直到深夜才脱身回宫,困得他哈欠连连。森耶提着风灯为主子照亮道路,林默言和戎席跟在玄澈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行到某处御花园外时,林默言的脚步突然顿了顿,他与戎席交换一个眼色。
  玄澈看了一眼林默言,道:“怎么了?”
  林默言犹豫了一下,道:“在下好像听到哭声。”戎席也在一边缓缓点头:“似乎是从御花园中传出。”
  玄澈停下脚步,看一眼黑乎乎的御花园洞门,垂目不语,似在倾听。
  森耶紧张地看着主子,又看看御花园,又对着林默言抽抽嘴角。
  玄澈注意到森耶的小动作,便道:“森耶,你在干什么?”
  森耶身子打抖,颤声道:“我、我……我怕……”
  “怕什么?”
  “怕、怕……鬼!”
  玄澈看着森耶,微微一笑,白皙的脸蛋在摇动的烛火下明明暗暗,十分诡异。森耶吓得腿软,差点就要坐到地上。还是玄澈扶了一把才没摔。玄澈说:“怕什么。我们过去看看。”
  “殿、殿下要过去看?”森耶似惊似怕。
  “你不走就留在这儿,灯笼给我。”
  玄澈说罢便往御花园里走,森耶连忙跟上,
  静谧之中,嘤嘤泣声随风飘来,让人毛孔悚然。玄澈没什么表情往前走,饶过假山,只见一个小小的黑影蜷在一株桃树下轻轻颤动。
  玄澈静静看了片刻,周围人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哭泣的黑影似乎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露出一张惊恐的脸。
  借着烛光玄澈看清了黑影的模样。一个小家伙,只有三四岁,瘦小的身躯包裹在不合适的宽大衣物下显得更加孱弱。摇晃的烛火照不亮他的样貌,但那双眼睛却比繁星还要璀璨!世间万物此时此刻竟抵不过这双眼睛的光芒!
  玄澈微微一滞,暗暗吸一口气,好容易回神突然意识到黑衣是皇族才能穿的服色,眼前这孩子……
  “你叫什么?”
  小家伙的身子一颤,神色畏惧不敢说话。
  玄澈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子让视线与小家伙持平,轻声道:“我没有恶意,你叫什么,为什么在这儿哭?”
  小家伙璀璨的星眸定定看着玄澈,又慢慢将头低下去,几乎要埋到胸膛里了,才从嘴里低低溜出一个声音,“我叫玄浩……”
  “玄浩?”玄澈微微皱眉。玄沐羽好男色,所以子嗣不多,据玄澈所知只有五男二女,淑、沃、涣、澈、泠、浩、洛……
  “六弟?”玄澈试探地唤一声,看到小家伙身子一顿心知自己猜的不错,便问,“你什么在这儿哭?”
  “我、我……”
  玄浩声音哽咽地说不出话,似乎也不愿意说。玄澈不忍看到这双美丽的眼睛再被泪水蒙上,掏出丝绢为他拭去眼泪,安抚道:“来,不哭了,你住哪个宫,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谁知玄浩慌张地摇晃起脑袋:“不不不,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说着他伸手要推开玄澈。此时玄澈已借着森耶手中靠近的烛火看清小家伙的唇角、眼角分明带着瘀青,心中一紧,连忙将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
  “好,好,我不送你回去,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好不好?”
  玄浩还是摇头,隐约听到他呜咽:“我没有地方去……我要在这儿……”
  玄澈听到这里不禁心疼,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其裹紧,道:“那你去哥哥那儿好不好?”
  好不容安定一点的玄浩听了这话却是很惊恐地大叫,手脚并用大挣:“我不要!我不要!”
  玄澈一时不察被玄浩抓了一下,脖子上留下四道红血印,冷风吹在上面呲呲生疼。
  森耶在后边看的真切,吓了一跳,忙上前说:“他……主子将这孩子交给小人吧!”说着他就要伸手将玄浩抱过去。玄澈看森耶一眼,屈指点了玄浩的昏睡,任森耶将小家伙接过去。
  “森耶,将他带回去。默言,你去查查这小家伙怎么回事。”
  玄澈又看一眼森耶怀中已经昏过去的小家伙,无奈地摇摇头。
  回到寝宫,森耶为玄澈换下出宫的衣物,看到主人脖子上的四道血痕,眼神不禁闪了闪,偷看一眼太子,见对方似乎没发现什么,连忙低下头整理手边的衣服。
  森耶忐忑地做完一切,正要退出去时却突然听到玄澈叫了一声:“森耶……”
  森耶吓得整个人都是一跳,见玄澈背对着他,心稍稍回位,连忙应道:“主子!”
  玄澈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森耶变幻不定的脸上,微微一笑却是寒气浮动,轻声道:“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
  森耶腿一软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主、主子……”
  玄澈道:“你起来吧,今天我不怪你,不过——没有下次。”
  森耶连忙叩头:“谢主子!谢主子!”
  “你退下吧。”
  森耶几乎是爬着出了房间。玄澈看他仓皇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可怕。笑容稍展即逝,坐在床榻之上,他对角落无人处道:“愿意说了吗?”
  林默言鬼魂一般从角落里转出来,跪在玄澈面前,低头道:“对不起,殿下……”
  玄澈摆摆手:“直接说原因吧。”
  林默言这才道出原委。
  玄浩,六皇子,今年三岁,生母只是一个小宫女,被皇帝临幸一次之后就彻底遗忘了,没想到生下玄浩,不过后来死了。玄浩的出生对于整个宫廷就好像一片枯叶落在水面上,荡出轻微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以至于玄澈对这位弟弟一点印象都没有。
  玄浩的身世和玄泠有些像,不同的是郁美人认识了一个善良的女人,那女人又不巧正是太子敬爱的乳娘。而玄浩的存在比当年的玄泠还要卑微,在潇雨宫倍受欺辱,不但大大小小的主子们欺负他,连那些太监嬷嬷也看不起他,只有一个名叫绿尘的小宫女护着他。但绿尘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使唤丫头,玄浩还是逃不出被欺负的命运。
  前几日夜宴,按旨三岁以上的皇子都要出席,绿尘好容易挑出一套最上得了台面的皇子礼服希望主子能把握这次机会翻身,却没想到在路上遇到玄沃和玄涣。这二人极尽冷嘲热讽只能将玄浩弄哭,又弄花了他的礼服,玄浩不愿再去跑回了潇雨宫。这几天潇雨宫的太监就着这件事明里暗里地说玄浩无用,玄浩又委屈又气愤。
  至于玄浩怎么到了御花园,又引来了玄澈几人,却是森耶和林默言的主意。
  绿尘心疼主子,听说过玄泠和玄澈之间的事,就抱着一线希望来找太子。但那天玄澈和萨朗耶出去了,绿尘只找到森耶。森耶年纪不大,还带着几分热心和童心,听绿尘说了事就拍胸脯说给他解决这事。
  森耶找到林默言,林默言本是不同意的,但森耶又说多一个皇子也是多一份力量,林默言想想算是默认了森耶的意见。于是森耶一边让绿尘将玄浩引到御花园,一边演了一出“夜半哭声”的戏码。没想到森耶心中忐忑,神情漏了底,让玄澈猜出端倪。
  至于戎席则完全不知情,只是身怀武艺也听到了哭声而已。
  林默言说完这一切,一伏到地,道:“属下擅作主张,请殿下责罚。”
  “为何不直接和我说?”
  “属下怕……”
  “怕我不答应,所以合起来骗我?”
  玄澈冷冷地说,林默言不敢抬头。房间里静默到了极点,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一长一短。
  如此的安静让林默言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遇见太子,也曾有过这种或许只是一瞬间却在每个人心中映射了宛若百年之长的沉默。
  三年来太子不曾发过怒,也不曾无故责罚过下人,而自己敬畏之心却越来越重,也许是被他的手段震慑住了,更也许是慑于他那双始终不离淡漠的眼睛吧……
  林默言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快,手心也变得湿冷。
  就在林默言以为心跳激烈的要停止的时候,玄澈开口了,清亮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那个孩子……还挺可爱的。”
  林默言惊讶地抬头,却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第一次染上温暖颜色,不同于看向玄泠时淡淡的温柔,而是让人会跟着微笑的陶然笑意,似乎整个世界都被装在那颗心里,幸福和富足满满的要溢出来。
  林默言看呆了。
  玄澈看他一眼,难得见到这个冰山男孩露出呆傻的表情,甚是有趣,忍不住一阵笑,笑够了道:“那个小家伙就留下吧,已经有一个玄泠了,再多一个玄浩也无所谓了。我这东宫都快成了孤儿院了。”
  林默言回过神:“那潇雨宫……”
  玄澈便道:“明天我去请示父皇,让他搬到巍明宫吧。”
  巍明宫是离东宫最近的宫殿。
  林默言心中高兴,但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叩首拜谢。
  “不过——”
  一个转折让林默言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玄澈声色一冷:“我不希望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你和森耶自己去领罚。”
  “是!”林默言舒出一大口气,匆匆退了出去。
  看着林默言退出去,玄澈又想起那个小家伙,那双眼睛啊……
  立威

  潇雨宫环境比临淄宫好一些,同样是一个一进小院落,各处建筑用器都显陈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
  玄澈进去就看到两个太监拿着扫把站在一边聊天。看到有人进来他们先是一愣,又看清来人是太子,也不惧怕,一前一后山来谄媚:“小人见过太子殿下。”
  玄澈停在院子中央,不语不动。两个太监不知太子是什么意思,跪在那儿不敢动。
  里面的人大概是听到声音,一阵响动后一个中年嬷嬷和一个年轻宫女走出来,看到玄澈同样是一愣,然后跪拜行礼。
  玄澈依旧不动。潇雨宫的人不明白这太子是什么意思,以前也见过其他主子前来,不是前来耀武扬威就是来冷嘲热讽,心想这太子估计差不多,心中也不在意,跪在那儿反倒想起要怎么讨好太子来。
  过了一会儿南厢的门打开,一个小小的身躯从中走出,正是玄浩。玄浩才跨出门槛就看到玄澈,一愣,随即目光落在他黑色的太子服饰上,身子一个哆嗦就要退回屋里却被一双手推出来。紧接着一个小宫女也从屋中走出。
  小宫女硬拉着玄浩走到太子面前,带着小家伙行礼,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玄浩也跟着行礼,啜啜道:“太、太子……”
  玄澈多看了一眼举止不亢不卑的小宫女,见她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一身半旧宫衣,双手略显粗糙,心知这就是林默言口中的绿尘。想到绿尘一直护着玄浩的好,便特别说了声:“你起来吧。”而其他人还跪着不让起。
  玄澈上前抚上玄浩还带着淡青的脸颊,柔声道:“还疼吗?”
  玄浩只觉得太子哥哥的手指轻轻拂过伤口,凉凉的很是舒服,忍不住说:“不疼,哥哥的手凉凉的,很舒服……”
  玄澈笑起来,道:“以后浩儿受伤了,哥哥都给你这样摸摸好不好?”
  “真的吗?”玄浩扬起小脸,睁大了眼,“可是、可是……受伤疼……”说着玄浩眼神又黯淡下来。
  玄澈道:“浩儿到哥哥那儿住,以后没人会欺负浩儿。”
  潇雨宫的下人们纷纷吸气,这才意识到太子这次不是来欺负人的。
  玄浩歪着头不相信地问:“真的吗?可是那些大哥哥……”
  “以后他们不敢欺负你。”玄澈淡淡地说,却听得旁人直冒冷汗。
  玄浩不说话,似乎还在想什么。但绿尘已经忍不住跪下来,道:“谢太子美意,但……”
  玄澈抬手,一边一个中年太监上前,尖声道:“六皇子玄浩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六皇子玄浩即日迁入巍明宫,具体事宜由太子玄澈办理。钦此!”
  一道圣旨让一院子的人都愣住了。玄澈就站在宣旨公公身边,顺手拿过圣旨,道:“麻烦公公了。”
  那太监连忙回礼,笑道:“算不得麻烦,看诸位殿下感情这样好,咱家心中也舒坦。”
  玄澈但笑不语。那太监立刻知趣地退下去,剩下一群奴才面面相觑。
  玄澈抱起玄浩,道:“浩儿以后和绿尘去哥哥那儿住,这些人就不要跟过去了好不好?”
  玄浩立马用力点头。
  玄澈微笑不改,但当目光落在还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时已经冷冽如冰:“你们有谁知道昨夜浩殿下去了哪儿?”
  无人回答。玄澈笑容渐敛,又问:“那昨夜可曾有人出去找过?”
  仍旧沉默。玄澈道:“主子不见了,做奴才的一点表示都没有?好,很好,”玄澈冷笑,“既然你们跟在主子身边也没什么用——默言,将他们带下去,我不要再看到这些人。”
  “是。”
  “饶命啊,殿下!”“奴才在也不敢了,饶命啊!”
  默言与随同前来的两名侍卫依言上前将他们扭出去。那些太监宫女们哭喊着挣扎着,周围的人只能漠然地看着。森耶和戎席是知道自家主子从不责罚下人,但若是开口了,则必死无疑。绿尘被吓到了,玄浩却是不太能理解眼前这一幕,但他还是知道那些平常欺负他的人必定没有好下场。
  犹豫一下,玄浩拉拉玄澈的衣角:“哥哥……”
  “怎么了?”玄澈看过来的目光已经是温柔带笑。
  “他们……”玄浩看看那些马上就要被拖出院门的奴才们,轻声道,“哥哥是不是要罚他们?”
  “他们没有照顾好浩儿,要受罚。”玄澈简单地说。
  玄浩面色犹豫:“可是,哥哥……惩罚很痛……”玄澈看着玄浩不语。玄浩被看得窘迫,又说:“他们欺负浩儿,浩儿会痛,可是哥哥罚他们,他们也会很痛……那、那……”
  玄澈微笑道:“浩儿要替他们求情吗?”
  “嗯……”
  玄澈顿了顿,对外面喊了一声“慢着”,又对玄浩说:“这些人对浩儿不好,浩儿为什么还要替他们求情?”
  玄浩歪着头想了想,掰出手指很认真地说:“沈嬷嬷替浩儿补过衣服,秋水姐姐把每张桌子、椅子都擦的很干净,大宝和来财每天都在扫院子,他们都替浩儿做了很多事。绿尘姐姐说如果没有他们,这里就会变得又脏又乱。”
  玄澈沉默,手臂紧了紧,将玄浩揉入怀中,他没想到玄浩会记得这些小事——在皇子眼里根本不需要在意、也根本就是下人应该做的小事。虽然在他这个现代灵魂看来并没有谁就比谁低等、谁一定要为谁做什么,但玄浩毕竟是封建王朝的皇子啊!可想而知这位庶出皇子以前过着怎样的生活。
  一边的绿尘早已红了眼眶。那边被按在地的奴才们听了玄浩这番话也忍不住落泪,羞愧不已。
  玄浩被玄澈抱的有些难过,心有不安,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哥哥?”
  玄澈摸摸怀中人的小脸,道:“既然浩儿替他们求情,那哥哥就饶他们这么一次。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们玩忽职守还是要受到惩罚。浩儿不需要再为他们说话了,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以后浩儿要是做错了事哥哥也会罚你,知道吗?”
  玄浩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多大的人情,只是单纯地认为那些人还要被惩罚,不禁神色微黯,但哥哥的抚摸又让他觉得很舒服。玄浩这两天都在哭,精神疲惫,靠在玄澈怀里觉得暖暖的很是舒服,就像是记忆中少有的温暖床榻,不禁渐渐睡了过去。
  玄澈抱着玄浩回宫,远远看到水榭中玄沐羽正和郑关说着什么。
  俊美非常的人物坐在碧水金亭之中,阳光洒落,宛若神仙画卷。玄澈不禁多看了一眼,玄沐羽感应到什么般回头看来,刚好对上玄澈的目光。
  玄沐羽看清来人神色一喜,立刻招手示意玄澈过去。玄澈本没有过去的打算,但人家皇帝都招手了他也不能拒绝,想了想,便抱着玄浩过去了,路上走过水廊时唤醒玄浩。
  玄浩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听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说:“浩儿,醒醒,见父皇了。”
  玄浩一抬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那双黑眸深邃流光溢彩,玄浩一时看的呆了,直到玄澈捏捏他的小手才回神过来。玄澈在耳边说:“浩儿,见过父皇。”
  玄浩这才知眼前这伟岸的美男子竟是自己的父亲,惊愕之下竟说不出话。
  玄澈戳戳他的小脸,笑道:“父皇太好看,浩儿看傻了吗?”
  玄浩脸红红窝在玄澈怀里扭捏。玄沐羽本见玄澈与玄浩如此亲昵,心中不快,却听到玄澈说自己好看,心下顿时愉悦,也就不计较玄浩的失礼了。
  玄沐羽对玄澈笑说:“你怎么又捡了个孩子回来。”
  玄澈撇撇嘴:“还不是父皇做的好事!”
  玄沐羽尴尬地说不出话。还是难得精细一回的郑关上来打破了僵局,他道:“陛下,太子殿下,微臣明日启程,今日就不多作打扰了。”
  玄沐羽忙说:“好,你也好好休息一下。”
  郑关退下,临去之前对玄澈眨眨眼。玄澈莞尔一笑,惊艳了另外两人,他自己却没有自觉,还对玄沐羽说:“父皇,郑关明天就要回边关了?”
  玄沐羽还沉醉在刚才昙花一现的倾城一笑中,有些愣愣地说:“呃,是。”
  “父皇?”玄澈心生疑惑,“郑关明年还回来吗?”
  玄沐羽刚回神就听到玄澈在关心其他人,不快道:“没事他自然就不会回来。”
  “哦,可惜了。”玄澈还没注意到玄沐羽的异样,自顾自地说,“这人很可爱。”
  玄沐羽心下一慌,试探问道:“澈儿喜欢他?”
  玄澈一怔,随即笑道:“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眼前绝美的笑容却是为他人绽放。想到这里玄沐羽顿时黯然,心似乎被扯了一下,又痛又酸,疲惫道:“父皇累了,你们先下去吧。”
  玄澈心中疑惑,但还是乖乖带着玄浩离去,但一个巨大的疑问却盘旋在心中挥之不去。
  玄浩不住回望,直到看不见玄沐羽了,才扯着玄澈的衣角兴奋地说:“哥哥,哥哥,那就是我们的父皇吗?”
  玄澈被他小猴子的模样逗笑,道:“玄浩喜不喜欢父皇?”
  “喜欢!喜欢!”玄浩用力点头,“父皇好好看!是个大美人!”小脑袋一歪,瞅着玄澈又说,“哥哥也好好看,哥哥刚才笑起来好漂亮,哥哥也是个大美人!”
  玄澈笑:“我们的浩儿以后也很好看!”
  “真的么?”
  “当然,浩儿现在就已经很可爱了。”
  “那浩儿会像父皇和哥哥一样好看吗?”
  “会比我们更好看!”
  ……
  清朗的笑声回荡在皇宫中,为这层层叠叠的红墙金瓦添上一抹难得的暖意,周围的下人看到这对兄弟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将自己困在一个名为淡薄的笼子里太久了,天空也变得没有了颜色。
  偶尔放纵一回吧。
  暖意(小改)

  转眼五年过去,五年间大大小小的事情交错而过。
  入夏之际,太子落水一次,幸得护卫及时相救,有惊无险。为此玄沐羽大怒责罚上下近五十人,太子多加劝阻方免去众人责罚。
  水德182年,平阳公主玄淑出嫁,非嫡出的她破例封为长公主,加封户八百,荣及一时。婚后玄淑与尚书公子伉俪情深,令人艳羡。
  同年,玄浩长及四岁,安排太学院读书。六皇子顽劣,竟气走了三位少傅,唯有武学一样稍得人意。太子殿下怒极,训之未果,乃亲自教导。待到六皇子六岁,选武奴苏行之随侍。
  后宫有了诸多变化,成国送来西凤公主和亲,封为和贵妃,在贵妃位子上做了十年的德贵妃却因惹恼了皇帝而关入冷宫,不起眼的侍昭张桐封为雅君(见注)。
  京城内的变化也不大不小,商行多了几家,勾栏更加繁华,新鲜事物出了不少,但在世人眼中这些不过是平常事件。
  春末难得阳光大好,满地青草悠悠让人忍不住就想出屋看看。
  俊秀少年走在花园之中,风撩起他的碎发,玉砌的面容笼罩在淡漠之下,一袭黑衣更将此人衬得沉静非常。少年身后站着一名青衣侍卫,神色冰冷却也秀丽非常,一路行来都引得下人忍不住抬眼偷瞄。
  不远处翠衣少女端着茶盘缓缓走来,到了少年面前微微一福。
  少年问道:“绿尘,六殿下呢?”
  绿尘听了苦笑,道:“回太子,殿下去毓秀园了,说是要和苏行之比试。”
  玄澈淡淡地应了一声,但站在他身边的林默言却感觉到自己主子气息骤然一敛,这正是玄澈隐有怒气的征兆,林默言不禁替六殿下祷告起来,不过又想到太子极宠弟弟,估计最后又是不了了之。
  毓秀园里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正在舞刀弄枪,你来我往,光影交错,看似激烈,但二人神色之间却充满了戏耍。
  玄澈站在门口看了片刻,藏在衣袖中的右手向下微扣,几粒小石子吸入手中,翻腕一弹,石子夹带着历历风声直飞玄浩与苏行之要,玄澈又出声喝道:“浩儿!”
  清清朗朗的一声唤却让场中少年猛然停了手脚,同时听到石子奔袭而来的风声,只觉得周身要都在石子笼罩之下,避无可避一时间竟愣在当场。那几粒石子似乎长了眼睛,擦着两人的皮肤飞过钉入树干。
  玄浩偷偷回看一眼,只见身后树干上多了几个小洞,均有半指多深。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看门口来人的脸色,更是一个激灵。
  “四、四哥……”玄浩心虚地唤上一声。苏行之也赶紧行礼:“太子殿下!”
  玄澈面无表情道:“玩的开心?”
  玄浩一听心道坏了,赶忙屁颠屁颠地跑到玄澈面前,抱上玄澈的腰撒娇道:“四哥,我只是和行之比划比划,你不是也说要多经历实战吗?”
  “所以就连功课都不上了?”
  玄澈嘴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明丽动人。但玄浩心里可是打了个突,咽下一口口水心虚道:“没呀,我只是……马上……马上就回去了……”
  玄澈在弟弟脑袋上一敲:“哼!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难怪当初会把三个师傅都给气走了!”
  “四哥,人家只是……”
  玄澈不理他,又将目光投向苏行之,道:“苏行之,六殿下胡闹你也跟着他胡闹?”
  刚才还笑得灿烂的少年立刻苦下脸来,脸皱得跟黄花菜似的说:“太子殿下,六殿下说小人不陪他打一场他就把我送到蚕室去!”
  (蚕室是太监净身的地方,取意破茧化蝶)
  玄澈瞪了一眼还抱着自己撒娇的弟弟,又是责备又是无奈地叹道:“你啊!”
  玄浩眨眨眼睛讨好道:“四哥不生气,浩儿这不就跟你回去读书了?四哥最好了,四哥不生气!”
  玄澈搓揉着弟弟额前的碎发哭笑不得。站在身后的林默言看看躲在一边不出声的苏行之,果然看到那家伙吐吐舌尖做出一个鬼脸。苏行之也发现林默言看着自己,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林默言不由得摇头:你真当太子是好欺负的?!
  果然就听到玄澈一边带着玄浩离去一边淡淡地抛下话:“苏行之,你纵容殿下胡闹也是有错,自己去卫统领那里领罚。”
  这回苏行之的脸真的垮了。
  太子书房里,宽大的躺椅上,玄澈半倚着,一手持书,一手书将玄浩揽在怀中。玄浩也很惬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哥哥怀中,听哥哥给他讲解经书。两个人一个清冷妍丽,一个玲珑钟秀,连阳光都偏爱地为他们披上金纱,美得让人离不开眼。
  窝在最疼爱自己的太子哥哥怀里,看着那张完美无瑕的侧脸,耳边是轻缓的话语,玄浩觉得每次听四哥上课都是一天里最美的时光——当然,前提是自己有认真完成功课。
  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光突然一转,一只手在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就听到温柔的话语中带上几分嗔怪说:“小家伙,又走神了?”
  虽然不疼,但玄浩还是伸出小手捂住脑袋,脸却蹭到哥哥怀里撒娇:“四哥这么漂亮人家不小心看呆了嘛!”每次走神被发现玄浩就会这么说。
  玄澈又好气又好笑:“傻瓜!”
  玄澈揉揉玄浩的头发,玄浩知道这是哥哥心情好的表现,呵呵,每次这么说四哥就会很高兴,玄浩也乐得说些看似天真实则有些肉麻的话让哥哥高兴。
  玄澈在与弟弟玩笑间听到外面窗棂轻响了三声,片刻后果然是林默言进来。
  “太子殿下,六殿下。”
  玄澈心中有数,拍拍玄浩的肩膀,慢慢坐直了身子让弟弟从自己怀中脱出,说:“你去柔音那儿拿盘点心好不好?”
  玄浩心里明白是林默言要对玄澈说什么自己不方便听的话,稍稍有些憋气,但还是很乖巧地出去了。
  确定玄浩走远了,林默言上前低声道:“西南来消息,说是他们和禁军有联系……”
  “有具体人名吗?”
  “没有完整的。西南的人还不完全信任灰鸽。”
  “没关系。”玄澈神色不动,端起茶水抿上一口润润嗓子,道,“小狼最近有说什么吗?”
  “没。农夫已经稳固政权,这一年来对果子穷追不舍,不过小狼一直护着果子,没让他出事。”
  “……让农夫别逼太紧了,别人的果子要落到我们园子里就不好了……”
  “让白眼去?”
  “红扣也去。”玄澈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笑,“农夫好像很迷红扣?”不等林默言说什么,他话锋一转又问,“戎席回来没?”
  “没……”林默言迟疑片刻,忍不住道,“殿下,戎席他……”
  “没关系。他还有用……”
  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玄澈停下话,使了个眼色,林默言立刻退了出去。就听到林默言走到门外时玄浩的大嗓门传来:“默言大哥,你也尝尝啊,柔音说这是御厨们新作的糕点,很好吃哦!”
  玄澈听到这里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又听林默言应了一声谢谢,也不知道有没有吃,然后玄浩就端着糕点盒子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叫嚷着:“四哥,四哥,你吃你吃,柔音说是最新的糕点,非常好吃哦!”
  玄澈含笑着拿起一块粉红的软糕放入口中。
  “嗯。很好吃。”
  玄浩眼珠子骨碌碌转上一转,道:“大姐今天是不是也会来?”
  玄澈垂目道:“今天十五了?大概吧。”
  玄浩点点头,一边将几块糕点挑到另一个小碟子上,一边说:“那我要把这桃花糕留下,大姐最爱吃桃花糕了,可是尚书府里没有,上次大姐还说想念宫里的糕点呢!”
  “嗯,浩儿真乖。”
  注1:提一下文中的嫔妃等级,第一是皇后,第二是贵妃,第三是比贵妃低半等的君,第四妃比君再低半等,第五美人,第六待昭。其中君就是男妃,侍昭包括男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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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赎

  夜晚的皇宫黑影绰绰,很是可怖,然而一个少年却飞奔于长廊之上,晶莹玉润的小脸上写满了焦虑。
  “四哥!四哥!”
  玄浩完全不顾宫女太监的阻拦乓地直直撞进太子寝宫,进门看见玄澈只着单衣披着长发坐在床上,神色还有朦胧,但明显不是太痛快。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最讨厌别人打扰他睡眠。
  但此刻玄浩顾不了那么多,哭喊着就扑了上去:“四哥!四哥!快救救行之!四哥!”
  玄浩还没进门就大喊大叫早把玄澈吵醒了,本来有些恼小家伙慌慌张张吵人休息,但现在看他眼眶红肿,嗓子都哑了,心下一惊,什么怨气没了,连忙将小家伙抱到怀中安抚:“怎么了?行之怎么了,慢慢说。”
  “他、他被大皇、皇兄带走了!”玄浩喘得厉害话都说不出来,还是随即跟来的绿尘说清了由来。
  原来今天下午玄浩被玄澈带走读书后苏行之就遵命找卫统领领罚,被统领折腾了一个下午准备去东宫找自家主子的时候却碰到了玄沃和玄涣。先是玄涣看到苏行之长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就动了邪念,然后玄沃又想起此人乃玄浩的跟班,而玄浩又是太子的跟班,再想起往日里被太子压过的威风,顿时恶向胆边生。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强行将苏行之带走了。
  玄沃和玄涣两人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押着苏行之回自家地盘的路上竟然没碰到太子的人。
  话说着头玄浩读完书,他回巍明宫后并没有马上询问苏行之的去向,因为苏行之时常因为练武而不跟在玄浩身边。直到天黑了仍不见人,玄浩才觉得有些怪异,问绿尘,绿尘也不清楚。玄浩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问了一句就没放在心上,还以为苏行之去哪玩了忘了时辰。还好绿尘心细,差人去找才得知苏行之竟然被二皇子和三皇子带走了,这下玄浩才知大不妙,顾不得苏行之带走究竟会发生什么,立马来找太子救人了。
  如此一折腾,从苏行之被带走到玄浩求救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玄澈心知如果有什么苏行之大概已经逃不过去了。
  合了一件外套玄澈就带着玄浩和林默言匆匆赶往二皇子所在的黎晚宫。才踏入前院就有四五个宫仆上来行礼。几个人跪拜在走廊两侧,其中一人见玄澈要进内院,想起自家主子的吩咐,忙道:“太子殿下,二殿下已经休息了,您……”
  玄澈脚下顿了一顿,冷冷地扫了那人一眼。那太监顿觉背上如有利刀刮过,冰寒刺骨,身子一颤,准备好的话也说不下去了。带头的尚且如此,其他的更不敢出声。玄澈三人就这么视如无物地走了进去。
  一路上多有太监婢女阻拦,但都在太子冷眼照顾之下闭了嘴。三人行到玄沃寝宫前,两个守门太监慌忙冲上来行礼,说是行礼实则阻拦,两个人竟直挺挺地跪拜在路中央,挡住三人去路。
  “太子殿下!二皇子已休息了!”
  “让开。”
  玄澈冷声道。
  这两个太监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身边的心腹,冷眼注视下虽然抖得厉害但也不敢让开。
  玄澈沉默地盯着二人。林默言上前一步拉住其中一个太监,那太监挣扎不断,林默言耽搁了片刻将他拉到一边。玄澈心下不快,抬脚朝另一人身上踩去。
  旁人没想到向来以温和谦逊著称的太子竟然会直接采用暴力方式,完全没有准备地被这带上了内力的一脚踏在背上,那太监硬生生地喷一口血,软倒在地上,看背部不正常的扭曲看来脊柱是断了。另一个太监吓到不敢再动,任林默言将他推到一边。
  玄澈神情淡漠,好象刚才踩到的是一只蚂蚁。玄浩被完全陌生的哥哥吓到了,僵在原地,还是林默言将他拉扯着跟上太子的步伐。林默言知道自家主子是真的发怒了,隐藏在淡然外表下的戾气喷发了。
  玄澈耳力极好,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糜烂的喘息声,心里对发生了什么已经有了数,犹豫着该不该让玄浩进去,脚下步伐慢了半拍。就是这么一慢,玄浩已经迫不及待破门而入,然而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呆立在门口。
  苏行之浑身赤裸地跪伏在床榻上,肌肤泛着不正常的粉红,粘满了白浊和血液。而玄沃和玄涣则一前一后地操弄着他,玄沃在身后的每一次撞击都让玄涣的炙热更加深入苏行之的咽喉,苏行之神情迷离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玄浩破门而入并没有打断这场活春宫。玄沃鄙夷地斜睨一眼玄浩,身下律动得更加激烈。
  紧接着玄澈也进来了,看到这一幕冷然道:“二位哥哥玩得可开心?”
  玄澈声音好似刮骨冰刀,玄涣身子一僵放在苏行之口中的分身顿时射了出去,抓住苏行之头的手也软了,苏行之上半身无力地落在床榻上。玄沃对太子之位旁落的怨气减轻了他对玄澈的畏惧,听到玄澈如此说竟然还用力冲撞了两下释放了体内的热流才退出来,随手将苏行之甩在床上,为自己扯过一件外套批上,不慌不忙地说:“太子殿下别来无恙,连六皇帝也来了,看来这具身子很吸引人嘛!”
  玄浩气得满脸通红,如果不是玄澈拉住恐怕早已扑上去拼命了。
  玄澈看起来很平淡,但眼神却愈发冷冽。他示意林默言上去将苏行之带回来,对玄沃说:“二皇兄看起来很高兴?”
  玄沃猥亵地舔舔嘴唇,道:“他——很销魂啊!”
  玄澈居然顺着点头,口里却说:“既然二皇兄已经完事了,看来也可以跟四弟走一趟了。”
  玄沃心中警觉,但嘴上却还是淫笑着说:“走?去东宫和四弟玩吗?”
  玄沃说的放荡,玄澈不气不恼,淡淡道:“自然不是去东宫,不过宗正府却等着你们。”
  “宗正府!?”玄涣惊叫起来。
  “自然。罪名——淫乱如何?来人!将二位皇子带去宗正府!”
  不顾呆立的玄沃和瘫软的玄涣,玄澈带着玄浩拂袖而去,林默言横抱着昏迷的苏行之紧随其后,只留下一群侍卫将二位皇子团团围住。
  将苏行之带回东宫,给他清洗、上药,玄浩哭红了眼守在床边,玄澈默然地站在他身后。
  苏行之很快就苏醒了,身体无大碍,只是经此一夜精神大受打击,此刻睁着眼却是一片茫然无神,盯住床幔瞬也不瞬,好似木头人。
  玄浩抓住苏行之的手臂哭道:“行之,行之,你说话好不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呜……”
  玄浩哭得不行,嗓子都哑了。苏行之才有了动静,他轻轻按住玄浩的手,道:“殿下无需自责,行之,行之……”
  “行之!”玄浩哭得更厉害了。
  玄澈揽过弟弟,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尽情哭泣,对苏行之说:“行之,你还愿意留在宫中吗?”
  苏行之默然,眼神晃动。
  玄浩又扑到苏行之身上大哭:“行之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行之!行之……”
  苏行之不答。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本事,不能保护你,行之你怪我好不好,你不要不说话……”
  玄浩哭着呢喃,声音一顿竟昏了过去。一个八岁的孩子彻夜未眠,身心俱疲,此刻一口气上不来就昏了。玄澈招来绿尘将他扶到隔壁房间休息,自己在床榻边坐下。
  苏行之下意识地往里挪了一点,避开和他人的身体接触。
  玄澈没有忽略这个细微的动作,不易觉察地叹出一口气,又站起身,道:“今夜你就在这休息吧。”
  “太子殿下……”苏行之欲言又止。
  玄澈知道苏行之想说什么,道:“去留你自己决定,先休息吧,想清楚来找我就是了。”
  苏行之再次默然。
  玄澈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今天这件事我现在没办法为你做什么,但那两个人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玄澈说的平淡,但苏行之知道那两个人完了。
  出了房门,玄泠和林默言站在门口。今天晚上事情闹大了,连住的比较远的玄泠也被吵醒了,听到事情缘由就马上赶来东宫。
  看到玄澈出来玄泠连忙上前:“皇兄,行之他……”
  玄澈道:“身体修养几日就好了,但这里——”玄澈指着心口,“恐怕要留伤了。”
  玄泠黯然,请了礼进到房中看望。
  玄澈为房中人带上门,缓步踱到花园中,林默言亦步亦趋地跟着。
  “戎席回来没?”
  “没有,他请了两天的假,要到明天才回来。”
  “又是去绿园?”玄澈见默言默认,冷冷道:“既然要收网了,就不要再放任他了。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留或去,我不想再废话了。”
  “是……殿下是要——”林默言突然意识到玄澈说了什么,猛然抬头,一双黑眸熠熠生辉。
  玄澈抚摸着眼前的竹子,像是询问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以前我太放纵他们……”
  林默言不敢答话,但心里是赞同的。
  “或许我们该早点动手。”玄澈似乎很留恋竹子光滑的手感,“有些人存在太久没有意义。默言。”
  “在。”
  “让灰鸽和燕子们准备行动吧。”
  “是!”
  林默言的声音依旧很平淡,但却让人感觉得到他心中压抑的喜悦和愤怒。
  玄澈难得笑了,在面对玄浩以外的时候露出直达眼底的笑,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明明只是个十三岁的小男孩,明明是板起来还无法掩饰稚嫩的脸,此刻稚气却荡然无存,只让人看到嗜血的冷酷。他手下刚才还轻柔抚摸的竹子也化作粉末随风而逝,似乎预示了某些人的命运。

  战争(小改)

  那夜的事不知是谁透露到皇帝耳边,玄沐羽大发雷霆,玄沃和玄涣在宗正府各领了十五大棒,同时黎晚殿和华雨殿的下人换了一批。
  苏行之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但那个嬉皮笑脸的少年已经不见了,透亮的眼睛蒙上一层灰雾。玄浩因为自责笑容也少了,时常呆立发愣。
  太子似乎也就此作罢,只有林默言能感觉得出自己的殿下越来越深沉了。戎席在第三天负伤回宫,不日身亡。
  过了几日,林功进宫。
  水榭之中琴声悠扬,黑衣少年背对着林功俯身弄琴,另有两名小小少年坐于身侧倾听,一个清瘦淡雅,一个玲珑毓秀,皆是非凡之貌。本该是一幅完美的画卷,可明明阳光大好,园中却清冷异常,那琴声落在耳里便让心冷上一分,眼前的神仙画卷也化作了冰雕,清冷的黑色背影凝固在微风之中,看的人寒气直冒。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来了,琴声戛然而止,两名小小少年同时抬头看向园门。被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才步入园中的林功忍不住打了寒战。
  玄澈并不回身,只是对玄浩和玄泠说:“你们先下去。”
  玄浩和玄泠不敢多言,对林功微微一礼便退了下去。林功在玄澈对面坐下,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桌面上已经多了一杯热茶。林功连忙喝上一口,似乎想要借着热气化解五脏内的冰寒。
  “殿下……”
  林功的话连头都没有完全打开就被玄澈打断:“外功无需多虑,澈儿自有分寸。”
  玄澈淡淡地说。林功不由得语塞。
  “可是……”
  林功忍不住想要开口,对上玄澈澄空的目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太子十三岁了,皇家子弟十三岁也不能说是小孩了!那边二皇子一党拉人拉得大张旗鼓,这边太子却始终没有动作,对子自己在外面替他张罗势力的反应很太过平淡了,好像完全不热衷于权力。林功虽然一直认为自己这个外孙不像外表那么简单,但这次这么严重的事玄澈居然也没半点表示,说是隐忍也忍过了吧!
  玄澈敛目道:“外公,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现在和他们闹开可有什么好处?”
  林功张张嘴,又听玄澈说:“面子吗?面子固然重要,这个耳光我当然不能白挨,但现在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东西。外公可知道是什么?”
  林功看看自己的外孙,明明还是孩子的脸却写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冷静。
  “安。”林功轻声吐出一个字。
  玄澈点头说:“老鼠多了一只只捉起来麻烦,倒不如赶到一起一网打尽。”玄澈低头喝一口茶,“您说对吗,外公?”
  “可是……”你有实力一网打尽他们吗?林功面露疑惑。
  玄澈淡淡一笑,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阳光下这个笑容却让人发冷。
  林功突然想到,一个拥有如此笑容的人怎么可能把一切都摆在人前,他一直是看不懂这个外孙的。
  玄澈让林默言送林功出去。快到皇门时林功问道:“太子殿下最近生活可好?”
  默言道:“宫中一切俱全,殿下生活无忧。”
  林功捋捋胡子,又道:“高位者切记亲贤臣远小人。”
  林默言听了忽而诡异一笑,对着东宫的方向道:“尚书大人多虑了。主子自有分寸,下人说不得。”
  林功一愣,将眼前人看了又看,又看一眼东宫隐约可见的屋顶,心中悚然,道了声:“老夫多虑了!”说罢便快步离开了皇宫。
  林默言回到花园,黑衣少年换了一支笛子靠在樱花树下,悠扬的笛声并不悲伤却冷得厉害。待林默言出现,玄澈停了吹息,轻轻道:“外公又唠叨了?”
  林默言道:“说了一点可有可无的话。”
  “外公才五十几吧,怎么话就多了?”玄澈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林默言顿了顿,道:“林大人还没老——应该。”
  玄澈微微一笑,笛声再次飘荡,直到玄泠和玄浩出现。
  看到吹笛人的一瞬间玄泠的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皱起,玄浩没注意到哥哥的异样,一路急跑冲到玄澈面前,一把抓住太子哥哥的衣襟大叫:“四哥!为什么!为什么?”
  笛声又停了,玄澈的目光落在趴在自己胸前大声叫嚷的少年身上,面色淡然。
  玄泠心下一跳,连忙上前拉开玄浩,道:“六弟,不要这样。”
  玄浩眼眶微红,道:“不要拉我!行之他、行之他那样你们却……林大人来四哥也说那样的话!我……”
  玄泠瞄了一眼太子,见后者面无表情不作声,猜不出是什么想法,只得道:“皇兄他自有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玄浩叫起来,“四哥,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他们那样对行之,他们该死……呜呜!”玄浩口不择言,玄泠连忙将他的嘴巴捂起来:“这样的话能乱说吗?!”
  玄浩挣扎着要脱出玄泠的压制,玄泠身体孱弱,哪里是练武的玄浩的对手,两下就被挣脱了。玄浩张口又要叫嚷却没想到玄澈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手掌和脸猛然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整个院子立刻安静,每个人都惊呆了。
  玄浩仿佛还没反应过来,脸侧着呆滞地看着草地。
  “闹够了没有?”玄澈的声音冷冷响起,割得每个人心底发颤,“要谁死的话是能乱说的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那两个人是谁?说话前动过脑子没有?这四年我白教你了是不是!”
  玄澈的语调没有起伏,但每一下都砸得玄浩心头直痛,看着眼前不再温柔的哥哥眼睛一红马上又要哭出来。
  玄澈这次却没有再纵容他,声色俱厉:“又要哭了?一个男孩子只知道哭?我说过什么?”
  “男、男儿有泪不轻弹……”
  “还有呢?”
  “哭泣不能解决问题……”
  “那你哭什么!”玄澈说完轻叹一声,将玄浩揽在怀中,为他擦去眼角的泪珠,柔声道,“发生这种事没人会高兴,可是难过又能如何?能让这件事不发生,还是能让人忘了这件事?浩,你想清楚你此刻想要的是什么,你现在所做的又能让你得到什么?”
  玄浩埋首于哥哥的衣襟中:“可是……我……四哥你,你什么都没做……”
  玄澈抚摸着玄浩的背部让他安定情绪,目光却落在不可知的远方。
  “相信四哥好不好?你这样,四哥也很难过……”
  日子还是这么过下去,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相敬如“冰”,朝廷里两党之间平静的匪夷所思。
  这时传来南雄单掠城的消息。
  雄单作为草原部落有着一种游牧民族特有的杀掠天性,逢春夏就会骚扰边境城市。二十年前郑志铎率两万兵民挡住雄单的侵略,又反守为攻,一把燎原大火烧了雄单最优良的草场,最后集结兵力深入草原将雄单大军杀的片甲不留,雄单从此一蹶不振,闻郑军之名而丧胆,郑志铎也因此被封为“燎原大将军”。
  慑于燎原将军的威名,同时也因为内部的权力争夺,雄单安分了好些日子。但五年前雄单三王子萨朗耶在消失两个月后重返草原,并一举夺得汗位,杀了大哥夫都。但二王子果多礼侥幸不死,率领残部西迁,雄单就此分裂成以萨朗耶为汗的北雄单和以果多礼为汗的南雄单。
  北雄单占据前世所说的大小兴安岭—东北平原一带,生存环境较优良,又因和大淼通商往来,故而民生恢复较快。
  但南雄单就不同,根据萨朗耶和玄澈的攻守同盟协定,大淼对南雄单形成了封锁政策,后有北雄单,前有大淼,南雄单的日子过得惨兮兮的,这几年竟打起战争的主意。
  再说今年郑志铎回京述职,留其独子郑关守备。本来忌惮燎原大将军的南雄单立刻坐不住了前来掠城。郑关虽从小受郑志铎教育,文武双全,但终究年轻人还是太冲动了,中了南雄单的诱敌之计,致使两万大军全军覆没,他也战死沙场。同时南雄单一路突进杀到西北边关最后一道屏障——斜阳城下。
  独子的死让郑氏夫妇悲痛欲绝。只是一天,郑志铎便如同老了十岁,不到五十岁的人却两鬓斑白,形容憔悴,郑夫人更是一病不起。
  玄澈想起那个笑起来灿如明日的青年,记得那日游船之上,青年迎风而立、展臂欲飞之态,一字一言犹在耳边——
  “我要做大将军,像我父亲一样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虽千万人,吾往矣!”
  “殿下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会这么想,就一定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而穷兵黩武了。”
  “没关系,殿下等我,等我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大将军的时候,我会用最小的代价为殿下拿下成国!”
  “殿下应该多笑笑,殿下笑起来很好看……”
  “可是我不喜欢好看,我希望能像父亲那样英武。”
  ……
  多可爱的人,如今也只能埋入黄土之中,朝廷中难得的天真烂漫也只能随风而去。
  想到这里,玄澈黯然失神。
  大殿之上,众大臣低头不语,只因皇帝问了一句:“谁愿带兵抗敌?”
  皇帝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去,每个人都低垂着头。
  死寂之中一个人站出来。
  “我愿。”
  毫无起伏的语调,清冷的声音,漠然的语气——太子!
  玄澈直视宝座上的帝王,似乎没有看到后者铁青的脸。
  “你、你……去?”玄沐羽第一次在大殿上失态,他拍案而起,“朕不准!”
  “为何?”玄澈毫不示弱。
  玄沐羽气结:“你是太子!”
  “对,我是太子,所以我更不能退缩!”玄澈说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震慑着群臣的心,“我吃百姓种的粮食,穿百姓织的衣物,百姓遭受灾难的时候我却躲在百姓用血汗修建的宫殿里,我情何以堪!请父皇准许儿臣为国效力、为民除害!”
  玄澈跪在殿前,膝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父子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玄沐羽又急又气,玄澈毫不动摇。
  最后玄沐羽还是妥协了。
  水德186年,太子北征。
  这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大部分人都嗤之以鼻,太子党内部流露出的更多是担忧。
  东宫——
  “四哥,你要去战场?!”
  玄浩一听消息就跑来了,他拉着玄澈的衣袖不肯放手。
  玄澈只是看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玄浩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四哥为什么要去战场,那里很危险啊!有郑将军在,大淼不会有事的不是吗?四哥不要去!”
  玄澈要怎样解释:为了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纯粹,为了一时悲愤?为了建立一个军功在朝中立威,为了紧握权力?
  玄澈抚上玄浩的脸,感受手中的温度,轻轻道:“浩,这是四哥必须去承担的责任。”
  玄浩不甘心:“为什么是四哥的责任?其他哥哥不行吗?不是还有那些将军吗?”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太子。”
  玄泠来迟一步,只听到玄澈用悠悠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这一刻似乎有一缕名为哀伤的情绪从那张精致无双的脸上滑落,化作一声叹息碎在空气中。
  离京那日皇帝亲自来送。玄澈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披银色铠甲,精致的面容笼罩着肃杀之气,举手投足之间竟已像一名军人。
  “陛下请放心,老臣纵死也会护得太子周全!”
  “陛下请勿忧心,太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臣子在一旁劝,玄沐羽却始终无法下令让大军出发。
  最后玄澈下马单膝跪在他面前,朗声道:“父皇请回,儿臣定会奉上果多礼的人头为父皇庆生!”
  对上玄澈灼灼目光,玄沐羽终于吐出那两个字:“出发!”
  皇帝的话落下,玄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而玄浩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道银色的身影渐渐消失,无语也无泪,只有紧咬的双唇泄露了他的心思。
  玄澈银枪白马十里欢送的威风让玄沃后悔了,他后悔自己那时候怎么没有勇气上前一步,否则这时在这里接受欢呼的就是他,而不是那个讨厌的太子弟弟!

  夜火

  郑志铎回京述职带了两千兵马,后面玄沐羽又拨了一万五的步兵,玄澈便是率这一万七千人的步骑混军前往边境。因为玄澈和郑志铎是统帅,故而和那两千骑兵先行赶往边关。
  且不说玄澈一路上与将士如何同甘共苦,只道他们一众一路急行在出发后第十天到达了边关一小镇——山鹿镇。谁知这时遇上了敌人。
  山鹿镇离真正的前线边塞斜阳城还有百里距离,此时郑氏骑兵并未做好战争准备,却没想到在入镇时与雄单孤军深入的游骑撞了个正着。这股三千余人的雄单骑兵本是奉令从关隘的另一边绕入中原,企图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却没想到和玄澈的先头部队撞到了一起。
  黑灯瞎火的,一个不足百户的空镇南北两方各有千余骑进入,乍一见面都傻了眼,打了个招呼才知竟然是敌军,惊愕之间雄单骑兵首先发难,双方乱成一团,各自为战,毫无章法可言。
  草原民族在马背上长大,本就善马战,中原军队向来是靠精妙的军阵将其克制,但此时上令不通的情况下,要将军队集合列阵也是极为困难。饶是郑志铎骁勇沉着一时间也无办法。
  此刻双方打的都是无准备的战,谁能先行整好部队谁就能占领先机。
  玄澈与郑志铎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焦虑。中原骑兵比之草原骑兵在单兵素质上是远远不及,单打独斗的打法本就适合雄单,更不要说此刻对方数量还多于己方了,如此下去大淼必败无疑。
  先前郑关已大败,此次乃援军出征首战,若是战败对士气的打击不可估量,更何况这是玄澈首次出战,胜败对他个人的影响也极为巨大。
  于公于私此战都不可败!
  想及此,玄澈夺过一个火把点燃,又对郑志铎说了一句:“请将军抓好时机!”郑志铎还没反应出玄澈是什么意思,就见一抹银色冲出安全地带,林默言紧随其后,一银一暗先后杀入战场,火把的光芒突兀地出现在黑夜之中,成为敌我双方最大的目标。
  只听玄澈以内力将声音远远传出:“大淼军士以火把为准——列阵!”
  众人皆是一愣,雄单首领首先反应过来:“射!给我射!那是敌军首领!”呼声一出,雄单骑兵立刻挽弓射箭。郑志铎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万箭齐发,黑夜中白弧飞纵,幽光闪闪,银色铠甲穿梭其中,火焰的光芒忽闪忽现却始终不倒。
  玄澈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白马银衣,在火光下金纱披身,似有护体金光,万千箭矢擦身而过却不伤其半分!
  大淼将士无不撼动!雄单骑兵也心生畏惧!
  这时郑志铎才明白玄澈那句话的意思,心中触动之余立刻传令:“海潮阵!”
  大淼军士顿时醒悟,按着火把的方向摆出阵势,将陷入军阵的雄单骑兵绞杀殆尽,又转入反攻。
  当夜一战,大淼以死伤一百大败雄单三千骑兵,太子玄澈之名响彻西北大军,人称“夜火少将军”。
  消息传回朝廷,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边太子党们自然欢喜非常,顿觉自己跟对了明主,个个喜笑颜开,意气风发,似乎就等太子掌权便可一展宏图。当然,作为亲近的林功、玄泠、玄浩等人,担忧之情也形于言表,而未能跟去的森耶被吓得血压忽高忽低,又哭又笑。
  另一方面皇长子派的人则忧虑非常,玄沃此次没能抓住领兵的机会已经让他们痛心疾首,本还指望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不定干不出什么,没想到玄澈比他们所能想到的还要出色。一时间皇长子派中愁云密布,墙头迅速长草。
  玄沃当初还嫉妒玄澈出征时白马银铠十里欢送的威风,现在听到消息是既惊且怒却又无奈万分,惊玄澈的胆识,怒权势的衰退,无奈自己就算抓住此次机会上了战场也决计做不出玄澈这般壮举。玄沃虽不甘却也无可反驳。
  再看玄沐羽,一听捷报喜笑颜开,二听波折焦虑万分,后又听了玄澈的作为就只剩一脸呆滞。他此刻是万分后悔怎么会让玄澈上战场,若是当夜有半点损伤又该如何是好,可转念又想这是太子抓住权柄的大好时机,一味护在自己羽翼之下反倒不好。种种心情交错而来,最后只剩茫然。
  朝堂上好像打翻了颜料盘一般,各种脸色纷纷登场,红的,白的,黑的,紫的,绿的,当真是精彩万分。
  战报上传只说大捷,太子英武非常,明火执仗笑傲箭雨,旁人只道其中光彩,却不见军营中另一幕。
  斜阳城内,将军府——
  太子居所的房门紧闭着。
  “咝!嗯!”
  纱布拉开扯下一块皮肉,玄澈痛得皱起眉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闷哼。
  林默言手上动作加快,只希望能赶快处理好伤口。
  山鹿镇一夜玄澈并非没有受伤,战事即将结束时一道迅猛至极的箭光袭来,玄澈躲避不及被射入肩头。玄澈借避让的姿势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将箭生生拔出,又用着披风将伤口挡住才未被人发现。
  战事结束后玄澈露出伤口,带着倒钩的箭头拔出时将伤口拉大,后又被衣物铠甲碰磨,伤口血肉模糊,鲜血将内衣浸透,精致的漂亮人儿成了破损的布娃娃,惨不忍睹。
  玄澈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受伤的事,只用简单的药物处理,以至于从受伤到现在已经七八天了才慢慢收口。
  一边包扎林默一边说:“殿下,今天青峰来消息。”
  玄澈大异:“青峰?他来消息做什么?”
  “西善与南雄单联盟。”
  “什么!”
  玄澈惊得猛然站起来,伤口再次被扯裂,疼得玄澈又是一阵抽气。
  “殿下小心!”林默言连忙扶玄澈坐下,道,“西善纠结了八万大军在前日出发,再过两日就会到达这里了。”
  “没想到竟养了一只狼……”玄澈咬咬唇懊恼之色一闪而过,再看时已是面沉似水,冰冷冷的声音响起,“他要战,我便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过了两日果然有前方探子来报:有八万西善大军前来,并与南雄单持有联系。
  东北、西北少数民族众多,其中最大的就是雄单,现分裂成南北两大派,而这西善是由原先散居于西北的少数民族统一而成,西北芝山—天山山脉下二十六个大小部族聚集在骨禄王麾下,形成了一股新生的大的少数民族势力。
  其实西善的统一在半年多前就完成,这些年他们的动态玄澈都有所知晓。只是刚刚完成统一的西善无力侵略,玄沐羽统治下的大淼也无心找他们麻烦,玄澈才一再地忽略了,没想到今天竟让南雄单和西善狼狈为奸联合起来了!
  军帐内,所有高级将领都被召集起来商讨军策。
  “我就想为什么这次雄单掠城后没有马上离去,原来是找来帮手,想要大捞一票!他奶奶的当我们大淼好欺负么!”一个武将听完情况骂骂咧咧地说。
  “雄单五万,西善八万,都是骑兵,我们只有不到四万的骑兵,这次不好办了。”
  另一个武将拍案叫道:“不就是八万人,怕什么!将军给我三万兵马我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听这位仁兄一说,其他武将也纷纷请战,郑志铎只是坐在上位不吭声。
  玄澈坐在郑志铎旁边,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郑志铎注意到玄澈的沉默,便问:“殿下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
  帐内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都盯着玄澈看。
  虽然山鹿镇一战改变了不少人对玄澈的看法,不过要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说出什么妙计,这些自负的将军们还真不相信。
  果然,玄澈缓缓摇头,说:“西善军来势汹汹,不容易对付。”
  废话!不少武将眼中都透露出这个讯息,帐内再次喧哗,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个个争论不休。
  玄澈无奈地勾勾嘴角。现在什么情报都没有,叫他能拿出什么主意?
  看郑志铎忧虑甚深,玄澈安慰道:“郑将军不必过于烦恼,我方乃守方,又是本土作战,军队士气正高,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必定不会失败。”
  郑志铎看一眼玄澈,忧虑不减:“但……”
  玄澈微微一笑:“将军暂且舒心,有什么事也等前方探子回来了再说。”

器物

  一天后,西善—南雄单联军发动了第一次攻城。
  战争从上午持续到傍晚,中间十分默契地停了两个时辰用于吃饭,其他时候打得中规中矩。联军来攻,大淼出城迎战,一个回合后龟缩入城,联军展开攻城战。
  联军缺少攻城设备,骑兵也不适合攻城,加之双方都在试探,所以整场战事不算很惨烈,双方伤亡都不大。
  不知道联军那边情况如何,只知道停战后大淼这边将军帐里是愁云一片。
  “他奶奶的难对付!”
  “人太多了!”
  “不利,不利……”
  每个人发出的声音都很简单,情绪有些低落。敌军的强大稍稍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联军已经在砍伐树木,明天攻城武器造出来后,战事会更激烈。”司苍在一边非常冷静地分析,“将军,我们不能龟缩。”
  郑志铎还是沉默,脸色不怎么好看。
  玄澈也保持沉默,他还不太理解这个时代的战争,也不太理解这些人的战争理念比如为什么对方来攻己方就要出城迎战,比如为什么对方没有动静的时候自己不主动出击。玄澈只是单纯的相信郑志铎燎原将军的称号并非虚名。
  第二天联军继续攻城,出现了部分诸如投石器的攻城设备,不过显然工艺简陋,射程不远,虽然给大淼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麻烦,但在大淼也推出投石器后大局稳定。
  站在城头上看着下面血流成河,玄澈发现自己心境上并没有太多波动。
  玄澈看了半天,道:“将军,在下想请教几个问题。”
  “殿下请说。”
  “这是我们最好的投石器吗?”玄澈指着身边的投石器,“为什么不用设陷马坑,也不用铁蒺藜和拒马等物?”
  郑志铎一愣,道:“这是最好的了,投石距离可达一百五十步。敢问殿下,何为铁蒺藜和据马?”
  没有铁蒺藜和据马?!玄澈一惊,不可能啊,这二者在《墨子》中已有记载,现在按时间换算也差不多是南北朝的年份了,早该有了……
  玄澈略一思忖,道:“拒马……就是锐镵。蒺藜一铁铸造,有四角,可伤马匹。”
  郑志铎摇头:“不曾听闻。”
  玄澈想了想道:“将军,在下想到一法可稍阻对方骑兵,不知城内会打铁的有多少人?”
  “可是你刚才说的铁蒺藜等物?”
  “正是。”
  郑志铎面有疑色,这不能怪他,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说有退敌之计谁都不可能轻易相信。郑志铎转念想了想,叫来司苍,吩咐他召集全城铁匠,按太子的要求制做铁蒺藜。
  玄澈给铁匠们说明了铁蒺藜的制作方法,又招来百名士兵,说了拒马的制作方法。
  一切交待完玄澈散去众人,回到将军府写了两卷小纸分别交于林默言,道:“你将这封信传给冰岚和通川,用飞鹰传送。”
  林默言得令下去,片刻之后两只黑鹰冲天而去。
  铁蒺藜有4根伸出的铁刺,长数寸,随意撒在地上均会有一刺朝上,刺尖如草木植物“蒺藜”,能有效地阻碍军队的前进,为了方便携带还会在中间穿空。按前世的中国军事发展进程上,铁蒺藜在秦汉之后就普及应用了,却不知为何这个世界到了现在还不闻其名。
  至于拒马,本应始于三代,早期的拒马大概是《墨子》中的“锐镵”。后来发展到唐代,拒马用周径二尺的圆木为干,在圆木上安上长一丈的横木树根,将上端削尖,设在城门、巷口和要路,阻绝人马通行。唐代以后拒马又分大小,大型的叫“近守拒马鹿角枪”,是用一根圆木,在上面凿孔,上安铁枪,前面设四根斜木制成,使用时将其打开用铁链固定在地上,行军时用牲畜驮载,可随军移动。玄澈教给士兵们的就是唐代之后的大型拒马。
  这二者打造起来都很简单,又恰逢两天大雨,联军停止了攻城,待到日出已是第五日,城内已聚集了足够多的铁蒺藜和拒马。玄澈让人将铁蒺藜每十个用细绳连成一串,挂在士兵身边。
  第二日双方出战,大淼在交战片刻之后退入城内,走在最后的士兵将挂在腰间的铁蒺藜撒于地上。后面追击的联军一时不察踏中铁蒺藜。这里的马匹没有钉马掌的习惯,顿时整场上战马凄厉的嘶叫声此起彼伏,十之踣七八,前面突然停住人立的人马更是冲乱了后面的军队,一时间联军骑兵一片混乱。待到这些人好不容易冲出的二三杀到城门前,大淼士兵早已进城,拒马推出,弓兵藏于拒马后防御工事之中,射得联军死伤惨重!
  联军统帅也看出情况不妙,立马吹响了撤退的号角。战事仅持续了半日便结束,大淼以七十三人轻重伤大胜联军,联军单残废的马匹就过了两千,死伤超过前几天的总合。
  斜阳城内一片欢腾,和联军那边阴云密布形成鲜明对比。
  翌日联军再次来攻,这次他们学乖了,派两千人穿着软底木屐前来开道,使铁蒺藜全着于屐上。玄澈也有些惊讶,这招正是当年司马懿对付诸葛亮的铁蒺藜时所使用的招数。不过这种方法愚笨了一些,郑志铎当下下令以投石器攻之,行动缓慢的木屐士兵根本躲不开。在前锋死伤过半后联军鸣金撤军,大淼再次获胜。
  停战一天,第四日联军又来。
  玄澈更加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用草木将马掌包起以减少铁蒺藜的伤害,不过看起来是临时赶制的,虽然有效果,但并没占到太大便宜。联军将领估计也是抱着尝试的心态而来,见这招有效却还有待改进,便在攻城一个时辰后招回了军队。
  下了城墙,玄澈看到郑志铎面带忧虑。
  郑志铎道:“对方似乎已经找到解决的方法了。”
  “唔,是啊。”玄澈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
  郑志铎有些急:“殿下,你这是……”
  玄澈看了郑志铎一眼。
  虽然先进的科技可以占到很大便宜,不过在没有领先的技术前大淼不是也和雄单打得好好的?玄澈并不担心大淼在失去科技优势之后会战败,不过现在看来,郑志铎在依靠技术取得胜利两次后心态似乎产生了一点问题。
  玄澈自问虽然懂得一些军事科技,读过兵书,战略战术知一二,出其不意耍点花枪还可以,但论真的硬碰硬来场会战只怕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日后领兵打战靠的还是郑志铎,若是郑志铎以这种心态领军恐怕大大不妙。
  想到这里,玄澈便道:“郑将军在玄澈来之前可曾怕过雄单、西善?”
  “当然不曾!殿下……”
  事关军人的荣誉,郑志铎反应剧烈,话刚出口就看见玄澈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里一个咯噔,顿时明白了玄澈这个问题的用意,神志一片清明,暗道一声糊涂了!
  想明白了,郑志铎立刻拱手道:“谢殿下提醒!”
  “郑将军只是一时糊涂了。”玄澈微微一笑,“不过接下去不能轻易取胜确实有些遗憾……”
  话正说着,林默言突然上来附耳道:“冰岚的人到了。”
  玄澈心中一喜,面上却平静得很,对林默言点点头,转而对郑志铎说:“郑将军,在下请朋友带了一点礼物来,将军随我一起去看看吧!”
  玄澈话虽是询问,但郑志铎却听出其中不可抗拒的邀请,心中也好奇是什么朋友会在这个送礼物过来,该不会是什么珍宝吧?郑志铎看玄澈不似那般骄奢淫逸的人,心下疑惑,便跟了上去。
  军营前被及时两大马车所挤占,若不是有太子殿下的令牌,士兵们早把这些马车赶走了。
  “这是……”
  郑志铎疑惑地从覆盖的毡毯下摸出一截约摸一掌长、直径比镯子略大的竹筒,一头削尖,另一头去了竹节露出空心,而竹筒旁边还放着一堆半米来长一头削尖的竹竿。
  “竹筒。”玄澈的解释惹来郑志铎的白眼。玄澈好像在自言自语,有些含糊地说:“以前看到过的一种方法,应该会有效……”
  “那这位是……”郑志铎看看站在一边的几个中年男人,“这里是军营,闲杂人等……”碍于太子的面子他没有将话完全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玄澈笑笑:“这几位先生将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惊喜,请将军不必担心。”
  联军似乎有着不屈不饶的蜘蛛精神,休整了一天后又来攻城,马蹄翻腾之间还能看见金属马掌的反光。玄澈暗道想:“……不简单,只是今天的马掌只能让你们陷得更深了。”
  联军奔至城下,却不见有大淼军队出战。联军还在疑惑,就听到前方再次传来人马的惨叫声,其凄厉直逼几日前铁蒺藜刚出现的盛况。后有兵士来报才知,不知何时城门前竟埋下了无数竹筒,马蹄踏在竹筒上就会被卡住,惯性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变,眼睁睁地就看着马骨折断,马上的骑士也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当自由落体运动结束时他很不幸地被静候在一旁的竹签戳成了糖葫芦。
  大淼守军就这样不花一兵一卒弄残了联军三千多匹马,晚上加餐马肉。
  西善将军帐内——
  骨碌王暴躁地在帐内走来走去,伸手所及之物都被扫落在地,帐内一片凌乱。旁边一名年轻男子完全不顾跪在地上的大胡子男人的颜色,淡淡地看着这一切,似乎不打算劝阻。
  骨碌王突然从暴怒中清醒,道:“古里曼达,你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那青年男子道:“王心中不快,适当地宣泄也有好处。”
  “哼!”骨碌王不满地冷哼一声,但破坏的动作却停止下来,看一眼跪在下面的大胡子,道,“普利善,你起来吧!”
  大胡子连连叩首道:“普利善无能,请王责罚!”
  “汉人狡猾,我不怪你。”骨碌王叹出一口气,“骨里曼达。”
  “臣在。”
  “这种情况没有解决的方法吗?”
  “竹筒……”骨里曼达眼中闪过一丝异彩,“方法巧妙,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这边正说着,外面一阵沸腾,门口侍卫才叫了一声:“不可……”话音还未落下,就有一人揭帐闯了进来。来人进门便咆哮道:
  “妥罗木达,你是什么意思!让我们南雄单去送死吗?!”
  帐内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南雄单可汗果多礼。
  面对惨重的损失果多礼再也坐不住了,每次冲锋冲在最前面的都是他们,损失最惨重的自然也是他们。今天他终于忍不住纵马奔入西善军营,前来兴师问罪。
  骨碌王本来因为战况不佳心情就不好,现在又看到这个白痴前来脑场,顿觉颜面扫地,心中不快,冷声道:“汗王难不成还要说我西善和汉人联手欺负你们吗?”
  “我!”
  果多礼不善言辞,被挤兑得说不出话。还是外面一个南雄单将领随之追进来解了围,他一掀帘子立马对骨碌王赔礼道:“大王还请息怒,可汗只是心急了。”
  骨碌王冷冷一哼,道:“汗王急难道本王就不急了!我军千里迢迢赶来相助,军资耗费巨大,到现在可向汗王抱怨过半分?汉王不领情就算了,还说这样伤感情的话,实在让本王心寒!”
  果多礼语塞,又是那将领说:“骨碌王还请不要说气话,王的心意可汗怎么会不了解?可汗乃纯厚之人,焦躁之下一时失言还请王不要计较。但这几日本国的损失实在太大,可汗是心急了,也请骨碌王多多见谅。”
  这番话说出来,骨里曼达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个年轻将领,对方长的并不完全像雄单人,似乎是混血,深褐色的眸子,卷曲的头发,面部线条却有着汉人的柔和。
  骨里曼达想了想,站出来说话:“王请息怒。”同时对骨碌王使了一个眼色。
  骨碌王心领神会,强压怒气,沉声道:“汗王心意本王明白,这位小将无须如此多礼。”
  果多礼冷哼一声,对自己的属下说:“骨碌王都发话了,你就起来吧!”
  骨碌王与骨里曼达交换一个眼色,骨里曼达说:“王其实也十分忧心汗王的处境,本打算明日攻城由我们充当先锋……”
  果多礼眼色一亮,道:“骨碌王好气量,本汗小人了。”
  骨碌王摆摆手,故作无奈地说:“汗王的心情本王也很理解。不如明日就请汗王稍息片刻,让我们西善表演一番。”
  果多礼气闷地回到南雄单军营中,不快地说:“那骨碌王算什么东西!我果多礼在草原上称霸的时侯他还在山沟里打转!”
  先前为他解围的侍从说:“汗王刚才冲动了。骨碌王老奸巨滑,他身边那个人不像善于之辈,现在我方军力远逊于他,又有大淼在旁威胁,此时不宜和他起冲动啊。”
  果多礼叹气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不是一时忍不住了,这几天死伤惨重,萨朗耶那家伙还在后面盯着……”说着他神色渐渐阴狠起来,“若让我的了势,定叫这些人不得好死!”
  那侍从应了一声,却不答话,低头垂目,嘴角带出一抹微笑,只是没人看得到。
  入夜——
  两只小小的黑色身影飞入斜阳城,倒挂在将军府太子房前的屋檐下。
  “内讧,西善攻城。”
  “内讧,果不满。”
  玄澈看看手中纸条,照例将它烧掉。看着火苗舔食纸条,玄澈道:
  “默言,让工匠们放缓组装速度,明天不需要那么多献血。”

  神临

  第二天西善来攻,这次他们做足了准备,将马掌进行改造,使之即使踏在竹筒上也不会陷落。而大淼这边竹筒虽然起的作用不大了,但却多了漫天箭雨迎接敌军。战况看起来虽然十分激烈,但当西善退兵的时候却发现,大部分人都只是受伤,真正的死亡并不多,一般都是马匹被射死后,骑兵不得不放弃攻击。果多礼显然也发现这个情况,只是这次他没有再冲入西善军营。
  第三天西善与南雄单同时来攻,两国军队的攻势都谈不上激烈,但死伤却十分惨重。
  看着两百多步外就被利箭射穿的敌军,郑志铎开心地笑了,佩服地对玄澈说:“太子殿下,在下实在没想到天下还有这般神兵利器!”
  是时普通弓箭有效射程不过百步,但玄澈现在让士兵将各种看似奇怪的零件拼装后形成的弓,却能在射出二百四十余步后仍能入榆木半笴,不可不谓之骇人!
  玄澈微微一笑。宋朝神臂弓,即使没有经过韩世忠的改进也威势慑人。
  战况一边倒,玄澈和郑志铎下了城墙,玄澈道:“大人有想过反攻吗?”
  “怎么不想呢!”郑志铎感慨道,“但现在我们骑兵太少,正面对上十分不利啊!”
  “骑兵太少吗……”玄澈自言自语,回头看了一眼,忽道,“不知道如果敌军只剩下一半,大人有没有把握将他们赶回草原呢?”
  郑志铎一怔,看玄澈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不像在开玩笑,不由得苦笑:“殿下这是什么话,怎么……怎么可能突然只剩下一半?”
  玄澈莞尔一笑,光彩夺目,却也令人不寒而栗。
  接下去几天里斜阳城城门紧闭,军营这边忙得热火朝天,斜阳城周围的树木被砍秃了一大片。联军也不来攻,大概是前几天的惨败让他们十分心寒。
  风平浪静地过了五天,终究还是联军最先忍不住了。
  出乎意料地,大淼这次出城迎战,但是出城的只有两百多人,每人手里拎着一把斧头,他们面前摆着一排长3米,宽、高皆达1.5米的推车,这些推车模样的东西在前面有一块厚实的木挡板,后面则密密麻麻的紧绷着近百根绳索,除此之外,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完全密封的木箱。这些木箱在城墙上也摆满了,令人搞不明白用处。
  不等郑志铎发出疑问,联军的冲锋号响起,大地传来隐隐的震动。
  联军的冲锋一如既往的凶悍,但大淼始终没有动静,直到联军大军行到距离城下八百米的地方,才听到玄澈特有的让人平心静气的冷清的声音响起:“卸下防护板,全体准备——”
  城上城下的军士们同时动手,经过无数次训练的他们迅速侧下推车前的挡板,露出了木箱千端九九八十一个密密麻麻的洞口,里面隐隐闪烁着箭头的寒光。
  再看前方联军已经从到不足六百米的地方,玄澈厉声喝道:“城下注意——射!”
  话音落下,两百多把斧头齐刷刷抬起落下,推车后面紧绷的绳索应声而断,手推木箱裂成碎片。寒光晃花了郑志铎的眼,而接下去的景象却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天空变黑了,几万只长达两米的巨大弩箭划破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像是集体迁徙的乌鸦,遮天蔽日,用尖锐的叫声欢唱着死亡之歌。所有有幸见到着一幕的人都呆住了,甚至连本应按照计划退入城中的城外士兵也只剩下一脸呆滞,傻傻地看着自己亲手造就的阴云,久久不能回神。
  两万多支利箭汇成一片阴云将联军完全笼罩。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联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黑云笼罩,看着黑云又幻化成一支支长箭将自己贯穿,他们看到红色液体满满地染红草地,感到身体的温度渐渐丧失,一股成为死亡的疼痛缓缓地蔓延,低头只能看到一杆乌黑的箭柄露在自己身子外面,他们甚至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
  一生的各种场景在脑海中飞速闪现,生命的最后一刻变成了一组慢镜头,直到黑色的屏幕上打出一个“End”,世界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
  可怖的寂静中,一声叹息轻轻滑落。
  又是一声冰冷的“射”,天空再次阴云密布。
  只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数万条人命散落在斜阳城外不到六百米的土地,黄土化为黑土。
  “收兵吧。”
  依旧是那清冷的声音,带着匪夷所思的平静。
  不久后前方传来统计数据,对方兵马死伤过两万,而己方,分毫未损。
  消息传入城中,太子所过之处皆是诡秘的沉寂,目光中有敬慕有惊奇,但更多的是恐惧。
  无人处,林默言无声地奉上一卷纸条。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神临。
  玄澈一手玩弄着纸条,且行至小院中,忽道:“默言,你怎么看今天的战斗?”
  林默言身子轻微一颤,顿了顿,才说:“大淼胜了。”
  “呵呵,是啊,大淼胜了。”玄澈低头轻笑,垂下的长睫挡住了他目中华彩,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大淼胜了,究竟是天神降临,还是恶魔复苏呢?”
  林默言一惊连忙跪下:“殿下……”
  玄澈笑了笑,衣袖轻拂,一阵风将林默言温柔地卷起来。
  轻轻一握,再摊开手掌时,任手中的灰烬随风而去。
  “默言,让听风和通川的人把握好风向,我可不希望大淼的胜利将太子推入地狱,你明白么?”
  林默言怔了怔,方道:“属下知道。”
  “默言,给青峰和小浪去信,要他们烧点竹子准备好。”
  看着西天绯红的晚霞,玄澈勾起一抹微笑。
  神临么,前奏才刚结束呢……
  当天晚上联军营地里气息低迷,连骨碌王也只能颓然地坐在裘毯中发愣。果多礼却是暴躁极了,如果不是属下拦着他恐怕会将整个军帐都破坏得无法居住。
  忽闻军营中出现喧哗,骨碌王和果多礼都冲出军帐,正要训斥,却被一道冷光晃花了眼,身子被一股大力推到一边。一阵剧痛让他从突变中回神,伸手一摸,满手是血,手臂多出了一杆长箭,其长度比之今日早上所见也毫不逊色。
  “王……”
  微弱的呻吟声从身边传来,骨碌王才发现刚才那股大力是侍卫将自己推开造成的,而那侍卫却被数只长箭贯穿,如同一只刺猬。若不是侍卫舍命相救,只怕现在做刺猬的就是他了!
  “王、王进帐!”
  侍卫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断了声息。
  骨碌王左右环顾,零星有箭矢飞来,还携带了一些小陶罐。那些陶罐落在地上碎开,流了一地液体。骨碌王心中疑惑,就发现那液体竟散发出白色的浓烟,风吹过更是带来一阵刺鼻的恶臭。
  骨碌王才刚刚皱起眉头,那边骨里曼达和几位高位将领以布捂嘴跑了过来。
  一个将领扶起骨碌王,骨里曼达递上一块用水弄湿的帕子,又为骨碌王草草包扎了伤口。
  另一个将领说:“王!淼国夜袭!”
  骨里曼达说:“请王快跟属下离开!淼国不知用了什么,这种白烟让很多士兵都倒下了!”
  骨碌王一惊,才发现白烟笼罩之下西善士兵都倒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整个军营一片混乱。南雄单那边更是火光摇曳杀声阵阵,显然是大淼军队已经冲进了军营。
  骨里曼达拉过马匹道:“我们的军营比较靠后,淼国还没有过来,请王速速离开!”
  骨碌王还要忧郁,那边将领已经说:“王快走吧!我们断后!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骨里曼达又加上最后一根稻草:“王,您若殒身于此,你让小王子如何自处?没了王,那些族长的狼子野心迟早会吞了小王子的!”
  骨碌王心一狠,跨上马,道:“骨里曼达,你跟本王一起走!”
  “王请先走,普利善已经在外接应!”骨里曼达道,“在下和诸位将领断后,随后就跟上!”
  骨碌王一咬牙拍马而去。
  再说南雄单。
  大淼在以强攻射入毒气罐之后,率军从北边袭营。这次大淼不单是夜袭,更是压上了所有的骑兵,准备一举摧毁联军,他们首先接触的就是南雄单的大营。
  南雄单这几日损失惨重,五万人只剩下不到两万,又被白烟毒倒了一片,大淼军队所过之处锐不可当。果多礼一看形势不对,早在侍从的护卫下突围而去,但除去断后人马,跟在他身边的仅剩五千多人。
  果多礼带人往西北方向逃窜,路上遇到骨碌王的人马。
  骨碌王本有八万人,虽然几次攻城死伤大大超出预料,但因为阵线靠后,而玄澈为了离间联军又特意放了水,今夜袭营西善的损失也不如南雄单来的严重,因此他此时分了兵马断后还剩下三万多人跟在身边。
  果多礼看到骨碌王竟然还剩三万多人,再看看自己身边只有五千人,心中惊疑更甚。但他还算有点脑子的人,五千对三万绝对没有胜算,更何况大淼的军队还在后面追击。只得委曲求全靠上骨碌王的队伍,道:
  “骨碌王!这下可怎么办?”
  骨碌王被这声喝问弄得心情烦闷,但他毕竟是统一了大西北的枭雄,冷静了一下,道:“如今只有先走再说!只要入了西北大地,我骨碌王何尝怕他区区五万人马!”
  果多礼无法,若是想回南雄单的领地就必须从东北行走,势必对上大淼追兵,不要说五千对五万有没有突围的可能,但说今日那片阴云就吓破了他的胆,要他回头那是万万不可能。虽心有不甘,果多礼也只能跟上骨碌王往西北去。
  骨碌王却是另一番心思,他被骨里曼达的那番话触动了心弦,想起后方还有虎视眈眈的族长们,那些人当年被自己兼并心中或多或少心存不满,这些年各种小矛盾层出不穷,都是自己以强硬手段镇压着。自己若是不能赶回去,只怕家中幼子命有不保!
  骨碌王虽一手完成了兼并战争,创造出一个庞大的少数民族政权,却在生死之间对自己以往疏忽了亲情感到懊悔。此刻他只想快点摆脱后面的追兵,快点回家拥抱心爱的孩子。
  骨碌王瞄一眼身边六神无主的果多礼,心想:“果多礼,不要怪我不仁不义,只是我若不带着这三万人回去,就算回去了救不了爱子,反正你这五千人就算回到草原上也只能被你兄弟吃掉,倒不如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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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改)

  过了一天,骨里曼达和两位高级将领带着几十人追上了骨碌王的大部队。
  骨里曼达浴血而来,腰间被利刃划开一个口子,好在不伤及性命。他武艺出众,机智镇定,以近侍的身份呆在骨碌王身边尽参谋之职,面对群狼也能谈笑风生的他何曾这样狼狈过。
  骨碌王担忧地看这骨里曼达的伤口:“你的伤……”
  “不碍事!太子玄澈和郑志铎带兵五万追击。”骨里曼达一下马就急着汇报军情,“距离我们不到半天的路程!”
  骨碌王皱起了眉头,看看自己的残部,又看看太阳升起的方向,最终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气。
  “没想到我妥罗木达也会有今天。”
  连续三天,大淼军队都不紧不慢地缀在逃军后面不足半天的距离上,也不紧追,可每当逃军停下时大淼军队就上来骚扰,几天下来弄得逃军人心惶惶,一个个筋疲力尽。
  大淼赶鸭子一般驱使着逃军向边境行去。
  如此折磨着逃军到了第五天,逃军进了一个山谷。
  山谷中,漫天星辰注视着缓慢行军的西善和南雄单残军。
  骨碌王坐在马背上,面色青中发白,他的伤口时好时坏,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和精神力。身体状况直接影响了他的判断力,行在山谷中,难得的微风让他舒适得直想休息,却忽略了山谷中不正常的安静。
  谁能想到,传说中一直缀在逃军身后的五万大军已经静立在山头上了呢?
  玄澈与郑志铎并立。看着谷中晃荡而过的一长串黑点,郑志铎露出一个微笑。
  “殿下,下令攻击吧。”
  虽然最开始在旁人看来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作主帅只是挂名,不过几日来的表现已经没有人敢轻视它了。郑志铎也愿意听取眼前这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孩子的意见。
  玄澈沉吟片刻,道:“郑将军,等会儿您率军攻击的时候请让南雄单的人马逃出去,特别是果多礼和他身边的近侍。”
  郑志铎奇道:“这是为何?”
  玄澈微微一笑,轻声道:“对于战后的大淼来说,有只虫子消耗一下北雄单的精力是件幸事。”
  郑志铎一顿,将目光落在下面的小蚂蚁身上,道了一句:“五年前殿下不过八岁,关儿就与我说要将来做个大将军辅佐殿下,我只道他年少轻狂不懂事,如今看来,他竟是独具慧眼……”
  玄澈一时错愣,郑志铎已抬手向下一挥,喝道:“断绳!”
  落雷的轰轰声中,逃军惊恐地看到无数巨石和原木从天而降,发愣之际身边的战友已经被砸成了一堆肉酱,鲜血和肉泥溅在身上,粘稠得让人动弹不得。山谷里顿时乱成一团。
  郑志铎见时机大好,挥刀大吼一声:“冲啊!杀了他们!为我们的兄弟报仇!”
  “杀——”
  大淼军士冲下山谷,势如破竹,本来就混乱的逃军更是溃不成军。
  看着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果多礼脸色发青,心中一片灰暗,看到刀砍来甚至连反抗都懒得反抗。还是他身边的侍卫拉了他一把才把他从鬼门关前救回来。那侍卫看一眼周围的敌军又看一眼山上,顾不得尊卑之分,一巴掌扇在果多礼脸上,吼道:“王清醒点!逃出这里!逃出这里我们就可以回草原了!”
  “可能么,可能么……”果多礼此刻是万分绝望,只剩下苦笑和呢喃,“乔,你不需要安慰我……”
  乔用力摇晃果多礼的身子,喝道:“王!我们还有士兵,你还有我!回到草原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果多礼慢慢凝聚了视线,注视着眼前俊朗的年轻侍卫,冷笑道:“我真的还有你吗?乔……呵呵,还是我应该叫‘狼’?”
  乔的脸色唰的惨白。
  果多礼惨笑道:“你对我倒一直很忠心,帮我出谋划策,帮我逃出生天,呵,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是大淼的奸细……”
  乔颤颤唇说不出话。
  “乔,你帮我护我是因为那个人的命令吧?”
  “王,我……”
  “呵,你什么都不必说,是或不是现在都没有意义了。你只告诉我,今天你要护我回草原也是那个人的命令是不是?!”
  “我……”
  “你只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乔咬咬唇,最后还是点了头:“是!”
  果多礼猛地一把推开乔,喊道:“既然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人要什么,我偏不给他!我不给他!”
  “王!”
  乔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看到果多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刀架上自己的脖子,狠狠地割下去!像是一个被挤爆的橘子,鲜血从血管中飞溅而出,尽数喷在乔身上,染红了那片乌亮的铠甲,绘出凄楚的绝笔。
  “呵,我、我……不给他!”
  果多礼愤然喷出一口血沫,看乔的眼睛也被自己染成了红色,缓缓勾起嘴角,终于怒张着双眼死去了。
  “不——”
  乔迸发迸发凄厉的喊声,他冲上前一把抱起果多礼,连身周的刀光剑影也顾不得了。若不是一个军士上前护着他,只怕他也要随果多礼而去了。那军士喝道:“狼牙,你不要命了吗?!”
  乔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对那军士的喝问不闻不问。
  那军士见状只能将他与尸体分开,强拉他上马,道:“狼牙,不要忘了殿下的命令!”
  乔身子一震,涣散的目光终于慢慢凝聚,却流连在果多礼的尸身上不肯离去。那军士无法,吹了几声节奏奇特的尖锐哨音,就有大淼士兵靠上来,又有几个手臂上绑着绿色绸带的雄单兵跟上。军士稳住乔的身子强行将其带走,临走前对部分大淼士兵吩咐道:“南雄单,杀无赦!
  果多礼与骨碌王离的并不远,那边突然发生的一切骨碌王看得一清二楚,虽不知果多礼和乔最后说了什么,但看果多礼的自杀和那军士的出现,心中多少猜到了什么。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身边的人,却突然觉得后心一凉,低头竟看到一柄冰寒的剑透胸而出,那剑身上的鸟兽图腾异常眼熟,分明是年前自己赏赐给骨里曼达的那把。
  只听骨里曼达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爽朗平稳,愉快地从背后传来,热气喷在脖子却让人从心底发起寒:
  “抱歉了,王。”
  随着话音的飘散剑也从后心迅速抽出,带出一泊血。骨碌王不可置信地慢慢扭身对上身后人幽深的双眼,向来素净的骨里曼达胸口晕着一朵巨大的血玫瑰,那鲜艳地色彩灼烧者骨碌王的眼睛。
  “你……背叛我……?!”
  骨里曼达轻笑道:“呵呵,王错了。骨里曼达可没有背叛您,骨里曼达的心从来不在王这里,而在——”骨里曼达看向山顶,在那里似乎有一个俯视着苍生的无上身影,骨里曼达的眼睛里亮起少有的崇敬光彩,像是看到了自己追求了一辈子的偶像。
  骨碌王的目光顺着看过去,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看在您如此赏识我的份上,不妨再告诉您一个秘密。”
  骨里曼达缓缓抬手伸入自己的衣领里,片刻摸索后似乎找到了什么,轻轻一揭,一张肉色的皮落在地上。骨里曼达露出一张纯正的汉人的面容,清秀俊雅,和他那双眼睛浑然天成。
  骨碌王终于完全软倒在在地,视线投向漆黑的夜空,漫天星辰似乎化作了爱子的笑容,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那边娇声呼唤:阿塔,阿塔……
  看看死去的骨碌王,骨里曼达摸摸腰间的伤口,微微一笑:妥罗木达,你一定不知道,这伤不是大淼士兵带来的,而是你那些敬爱的将军给我的——杀他们可不容易呢!
  不再理会地上的尸体,骨里曼达跳上身边一名士兵备好的马,同时也掏出一个哨子吹出另一种节奏的哨声,一路斩杀西善士兵,朝那带走乔的军士离去的方向追去,陆续有绑着绿绸带的西善士兵跟上,前后约摸二十多人朝着山谷外冲去。
  玄澈站在山上看着下面的乱局,这样的高度只能看到不同服色的人混成一团,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山谷里,熏得人发闷。
  天上落下一只蝙蝠,林默言伸手取下它身上的小管,从中倒出一卷小纸,展开一看,上面竟写着:庭争,神器,疑谋反!林默言一惊,连忙将它递给玄澈。
  玄澈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凝固,思忖片刻,方道:“告诉他,翰林院的藏书阁里有一本书叫《诸葛藏器》,大概有点旧,里面写着一些兵器。若是看不懂,可以问冰岚司徒。”
  林默言点点头,退到一边准备回信。
  玄澈看看残酷的山谷。
  下面大局已定。
  这功劳就全留给山谷里的人吧,前几日自己的风头太劲了,出现了不好的风向……玄澈暗暗苦笑着想。人心啊,果然是微妙的东西。
  “走吧……”
  “殿下!”
  玄澈转身离去之际突然感到背后寒毛倒耸,下意识地回头察看,却听到周围侍从的惊呼。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声势惊人。玄澈心头一凛,这羽箭、这威势——正是山鹿镇那夜将自己射伤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玄澈几乎是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抬手握向箭柄!
  时间在这一刻产生片刻的暂停。
  嘀嗒。
  时间再次启动。泛着蓝光的箭头停在离咽喉不过一指宽的地方,粘稠的液体顺着箭杆滑落,落在泥土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声音,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却觉得那血是滴在了自己心头,砸出一声声的巨响。
  或许匿藏在黑暗中的偷袭者也被这惊鸿一握震住了,竟没有发动第二轮攻击。
  “保护殿下!”
  林默言高喊一声挡到玄澈身前,周围的士兵也反应过来,立马将太子护得水泄不通。
  玄澈缓缓松开握箭的手,带起一片模糊的皮肉,他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不理会手伤,反而从身边侍从那儿取过一张弓。
  “殿下,你这是!”
  林默言看到玄澈竟然挽弓搭箭不免惊呼出言,却被玄澈漠然的目光封住了嘴。
  玄澈只是看了一眼林默言,就将目光投入树林之中,拉到满的弓箭指向一个不知名的黑暗角落。
  咻——
  箭矢激射而出,弹回的弓弦又一次带出鲜血。
  玄澈射箭之后就只是低头垂目,像在倾听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似乎有一声心脏破裂的声音崩塌在黑暗中,落在耳里格外清脆。
  林默言微微变了颜色,玄澈依旧淡然。
  不多时,有侍卫从林子中拖出一具尸体,若是有西善士兵再次便会认得,这人便是西善有名的大力神箭手、骨碌王的得力战将——普利善。箭矢穿过心脏将他狠狠钉在树干上,双眼圆睁,似乎想要看清究竟上天赋予了那个对手什么样的恩泽。只可惜他的长生天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山谷一役,大淼大获全胜,为整场战争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世界的另一边,南雄单在坚持了两个月后终于被北雄单吞并,而西善政权也在成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崩溃,天山一脉纷争再起。自然,这些对于现在的大淼来说都是题外话,此间按下不表。
  将军府的小院中,太子盯着那被平淡无奇的清茶暗暗出神,直到林默言在一旁出声提醒才回神:
  “殿下,狼牙和青峰回来了。”
  两个人从外面进来,走在后面正是乔,而走在前面的不是撕了韧皮面具的骨里曼达又是谁?!
  “属下青峰(狼牙)参见殿下。”
  二人并不行跪礼,而是微微躬身,右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奇特的手势。
  玄澈看看二人,道:“你们辛苦了。”
  骨里曼达——也就是青峰微微一笑,道:“辛苦倒不至于,只是殿下的神器实在太厉害,害属下半点发挥的余地都没有了。”
  玄澈道:“你也给我找了不少麻烦,那些木屐、马掌的是你想出来的吧?”
  青峰笑道:“终于要和殿下见面了,总要表现一下才不至于让殿下小瞧了属下不是?只可惜小智慧上不了台面。”
  “单凭你在西善的作为我就不敢小瞧你。”玄澈轻笑道,目光转向始终沉默的狼牙,见后者面色凄哀,想起那日属下所报之事,便使了个眼色给林默言。林默言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引青峰退下,青峰也知情识趣,随林默言去了后院。
  玄澈看着狼牙,千言万语在喉间转了又转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只道了一声:“对不起。”
  狼牙连忙跪下道:“殿下请勿自责,属下……属下实在没有怪罪殿下的意思。两军交战他本来、本来就……”说到这里,狼牙却哽咽得说不下去,那句“罪有应得”终究是说不出口。处了近六年,那人对自己却始终照顾有加,说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如今却……
  玄澈托起狼牙,两人相对无言。
  片刻沉默后,狼牙再次开口:“殿下,我……以后……”
  狼牙颤着唇吐不出声音,说不出口的话却是玄澈替他说出:“你这样的状态,就算你要坚持我也不愿让你再去做那些违心的事。你虽不可能完全脱出‘听风’,但日后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地方做你喜欢的事,我让默言替你安排,如此可好?”
  狼牙只有再次跪拜:“殿下日后若有驱策,狼牙定当效命!”
  “起来吧。不论以后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这段时间你就当去散心吧。”
  “谢殿下。属下……先行告退。”
  狼牙退了两步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上前道:“殿下,有一件事……关于郑关的。”
  玄澈心下一跳,陡然抬头:“什么?”
  狼牙道:“不知殿下知不知道一个叫吴耀的人?”
  “吴耀?吴耀!”玄澈想起了太和楼上那个倨傲青年。
  “正是。他是……果多礼的奸细!”
  “什么!”玄澈第一次失态地打翻了茶杯,茶水晕湿了前襟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满心满眼只剩下一张灿烂的笑容和一抹倨傲的笑,“怎么会,怎么会……”
  狼牙道:“我本来也一直不知道。但那日郑关在辉水河畔……当夜我就看到吴耀来找果多礼,他们庆祝,果多礼还将吴耀介绍给属下,属下才知道……”
  “可恶!”
  玄澈一掌拍裂了石桌。
  狼牙吃了一惊,愣了愣,又道:“后来属下就再没有见吴耀来找过果多礼,也不知他的去向……”
  前院的巨响惊动了后院的两个人,林默言与青峰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心思:难道狼牙心怀怨恨……
  林默言担心主子立马飞奔而出,青峰也是紧追而上,只是与其说他担心太子,倒不如说他更担心那挑衅太子的人。
  二人飞入前院,却只看到一地残骸和正准备回房的太子,太子前襟湿了一片,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至于狼牙早已不见人影。
  林默言立马上前:“殿下,属下听到声音……”
  玄澈只淡淡说:“不小心弄坏了桌子,你让人换一张,钱从太子府里扣。”
  林默言应一声表示知道了,却忍不住又问:“刚才……”
  “没什么,一时情绪失控而已,和旁人没有关系。”
  玄澈说的轻描淡写,林默言却震惊非常。他跟在玄澈身边八年的时光里,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太子从未失态过,更未因情绪对身边物、人施加过暴力,唯一算得上宣泄的,恐怕还只能想出苏行之事发当晚东宫里那株可怜的竹子。究竟狼牙说了什么竟然让玄澈失态到以内力震裂了石桌?
  林默言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太子的右手,果然,纱布上又渗出了血迹。
  察觉林默言的视线,玄澈也看了看自己的手,纱布上的红色花骨朵在迅速绽放,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盯着那朵血花愣愣出神。
  林默言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
  玄澈的目光穿过了血花,落在不知名的时空中,许久才放下手,轻声道:“没什么。”
  注:阿塔,少数民族语言,即“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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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朝(改)

  太子归朝那日,沸腾的百姓一路从内城延续到城外一里外,百官夹道迎接,皇帝更是亲自出城迎接。皇帝下令当夜取消宵禁,举城狂欢,为一个新神话的诞生而庆祝。
  欢腾属于大淼的,属于太子的,却未必属于玄澈。
  玄澈淡然地看着一切,波澜不惊。只有在玄沐羽亲手将他抱下马背,既苦又喜地说“你瘦了!”的一瞬间,心脏不期然地狂跳了起来。玄澈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然而在这一刻他却无法抗拒玄沐羽温暖的拥抱。
  太子午时归朝,下午皇帝将其召入御书房听其回报具体战况,直至夜宴方出得门来。
  玄澈是不知道自己讲了一下午的战况玄沐羽听进去了多少,他只知道玄沐羽这样紧紧地抱着他实在很热,忍不住拉松一点衣领却被玄沐羽搂得更紧,唇瓣轻滑过脸颊,鼻尖在脖子上轻轻的摩挲,弄得他麻痒难当,当傍晚从御书房里出来时已经是一头热汗,双颊都闷得绯红。
  玄澈第一次这么怀念有空调的世界。
  回到东宫就被玄浩挂上,这小家伙树懒一样抱上来,弄得玄澈只能对站在两步开外的玄泠微笑颔首表示问好。
  玄澈拍拍玄浩的小脑袋,说:“快下来,晚宴快开始了,哥要沐浴更衣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四哥一走就是两个月,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玄浩这么说着但还是放开了手,却跟着玄澈进了浴室。玄澈脱衣下水,露出光洁无瑕的后背,脊柱在象牙色的肌肤上画出一条完美的曲线,雾气凝结成细密的小水珠反射出夕阳金中带红的光泽,迷蒙而绯糜。
  玄浩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四哥~”他粘粘地叫一声,换来玄澈一个微笑,“四哥,我好想你!”
  玄澈莞尔一笑。
  玄浩说:“四哥,我帮你按按!”说着他就把魔爪放在了玄澈肩膀上,一边轻轻重重揉按起来,一边问:“四哥,你有没有想我?”
  玄澈笑道:“有。”
  “真的?”玄浩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露出甜甜的笑容,又说,“那四哥每天想浩几次呢?”
  “浩又想四哥几次呢?”
  玄浩双手环抱着玄澈的脖子,整个人都趴到了玄澈背上,如果不是玄澈支撑着他就要落到水里了。玄浩甜甜腻腻的嗓音靠在耳边说:“浩无时不刻都在想哦!”
  玄澈扶他起来在池边坐好,笑道:“那浩岂不是都没有心思放在读书上了?”
  玄浩小脸一垮,撅嘴嗔道:“四哥!”
  玄澈轻轻地笑,从池子里出来裹上一块大羊毛布,戳戳玄浩鼓起的腮帮子,道:“哥若也像你这样无时不刻地想人,那浩现在就见不到四哥了。”
  玄浩大眼睛眨了眨,从地上跳起来,扯过准备好的亚麻布,说:“四哥的头发好漂亮,浩给你擦头发!”
  玄浩小心地擦拭着湿发,似乎是在对待什么珍宝。乌黑的长发从羊毛布上轻轻滑过,像是最顶级的丝绸,柔顺得让人抓不住。玄浩突然说:“四哥这么厉害,即使每时每刻都想着浩也能打退那帮野蛮人的!”
  镜子反射出玄浩无比认真的脸蛋,玄澈不禁笑了起来,雾气朦胧间美得缺乏真实。
  从浴室出来,玄泠还站在外面等。玄澈歉意一笑,带着两个人匆匆赶往太极西大殿。
  今夜太子是主角,没有人可以遮盖他的光辉。两个月结束战争,大败敌军十三万,伤亡不足三千,完全摧毁南雄单势力,让西善再次陷入分裂,这样的功绩将太子完全推上神位。即使玄沃的目光再阴毒也只能埋没在觥筹之中。
  阿谀奉承的,真心祝贺的,将玄澈围得水泄不通,赞美的话汹涌而来。若不是玄沐羽前来解围,玄澈真要死于“看杀”了。
  玄澈与玄沐羽避开众人,往御花园走。
  玄沐羽道:“澈儿,这次仗打得很漂亮。”
  玄澈道:“全仗器物之利而已。”
  玄沐羽看他一眼,道:“那些器物是你想出来的?”
  “不是。”玄澈摇头,“一本古书上记载的。”
  玄沐羽停下脚步,看着玄澈:“山太傅给你的书?”
  “不,藏书阁里偶然看到的。开始还以为是异想天开,不过这次看来……先人的智慧果然很了不起!”玄澈微微一笑,清淡悠远。
  玄沐羽也笑了,带着某种舒缓。
  “父皇,生日快乐。”玄澈突然说。
  玄沐羽一愣,又听玄澈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父皇,没能遵守约定,还是错过了父皇的生日……”
  玄沐羽笑起来,抱着玄澈的小脸蛋亲了一口,道:“你就是我最好的礼物了!”
  玄澈顿时红了脸。
  二人行到花园,玄浩和两个小女孩在那儿说什么。
  “那当然,四哥是天下最漂亮最温柔最最最好的哥哥!”
  “哼!我大哥才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呢,太子殿下一定打不过我大哥!”
  “会武功算什么!我四哥动动脑子就能杀死敌军十三万才厉害呢!四哥最聪明了!”
  “才不是!云姐姐才聪明!她能过目不忘,看过好多好书,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鸢儿!”
  玄澈走近了,就听到玄浩与其中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争吵什么,而那年长的少女只有在最后才拉扯一下同伴的衣袖,轻声细语,看起来很害羞。
  玄浩不屑地哼气,头扭到一边,刚好看到玄沐羽和玄澈走来,蹭蹭蹭跑过去,行礼道:“拜见父皇、太子哥哥!”
  那两个女孩也注意到了来人,先后行礼:“臣女云昭(傅鸢)见过陛下、太子殿下。”
  “都免礼吧。”玄沐羽没什么表情地说。他对玄澈以外的孩子都差不多模样,像一个威严的君王。
  玄浩偷瞄一眼父皇,随即钻到玄澈手边,拉着哥哥的衣袖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无声地撒娇。玄澈好笑地捏捏他的小鼻子,道:“说什么呢,争的面红耳赤的。”
  玄浩骄傲地说:“我再说四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那自称傅鸢粉衣女孩一步冲上来,大声道:“才不是!我大哥才是!”
  玄澈笑笑不说话。玄沐羽在一边突然问:“你大哥又是谁?”
  傅鸢一点也不怕皇帝,大刺刺地说:“我哥哥是傅清川。”
  玄沐羽想了想,说:“傅曙的孩子?”
  傅鸢点头:“是啊!陛下也认识大哥吗?”
  “有点印象。”玄沐羽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居然和小女孩对话,“你大哥现在在哪里?好像很久没有听傅曙提起他了。”
  傅鸢瞪大眼睛,说:“大哥去青云山跟着无云道长学武啊!都走了快八年了呢!不过大哥明年就要回来了呢!”傅鸢高兴地说。
  玄沐羽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傅鸢瞪着眼睛将玄澈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呼呼气说:“太子殿下果然很好看呢!难怪昭姐姐老说你呢!殿下这次打了胜仗回来昭姐姐更……哎呀,昭姐姐你干吗老扯我呀?”
  云昭早在一边羞红了脸,一个劲地拉扯傅鸢的衣角让她别再说,谁知傅鸢的神经比她的辫子还粗,居然大大咧咧地就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玄浩在一边得意地扬起嘴角。玄澈看云昭脸红得跟番茄似的,头都埋到领子里了,就差没当场挖个洞钻下去,虽然知道这时代的人都早熟,十三四岁做妈的都不少,不过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在玄澈眼中实在只能归到孩子那一类去。玄澈看她窘迫,便解围道:“云姑娘谬赞了。”
  傅鸢叫起来:“才没有呢!我也听说了呢,殿下制作的弓箭和那个什么木箱都很厉害呢!不费一兵一卒就把那些蛮族打得屁滚尿流,太精彩了!”说这她还挥动着小拳头,剑眉微挑,仿佛上战场的就是她一般,还说,“以后我也要以殿下为目标!”
  玄澈大感兴趣:“小妹妹要做巾帼英雄、女将军吗?”
  “怎么不可以!?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武,我还看兵书,我也很厉害的!”傅鸢瞪大了眼睛瞅着玄澈,似乎只要对方说不可以她就要扑上来吃人一样。
  玄沐羽说:“小姑娘家就这么凶,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傅鸢却说:“那有什么关系!如果嫁不出去……陛下,以后让我和昭姐姐一起嫁给太子殿下好不好?”
  玄沐羽奇道:“为什么要嫁给太子呢?”
  傅鸢道:“因为我和昭姐姐一起嫁给太子,那我就可以出去给太子打战,而太子就可以天天和昭姐姐在家里吃好吃的,然后每天弹琴做诗啊!多好对不对?!”
  玄澈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说法,几乎是前世女子独立意识和这里夫纲制度的完美结合,看傅鸢年幼天真可说话一点也不含糊,还一脸认真,不由得轻笑出声。
  玄浩看到玄澈因为傅鸢的话而心情愉悦,大感不快,跳出来喊道:“四哥才不会天天和这女人弹琴做诗呢!”
  傅鸢挑眉:“你说什么?”
  玄浩护住自家宝贝一样抱住玄澈,嚷道:“四哥要天天和我在一起读书练剑!才不会陪你们呢!女孩家家到处嚷嚷着嫁人!丢人,丢人!”
  傅鸢大怒,张牙舞爪地就扑上来:“你胡说!”
  玄浩躲到玄澈后面扮鬼脸,玄澈身边就是玄沐羽,傅鸢虽然年幼还不止分寸但起码皇帝不能冒犯的概念还有,一时不敢冲上去,只能冲玄浩龇牙咧嘴。两个小孩这边闹得欢,玄澈无奈地叹一口气,再看云昭,却发现后者眼眶红红的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才想起玄浩刚才说的对傅鸢可能只是斗气的话,对这神经娟细的少女却是致命的打击。
  玄澈看看玄沐羽,见他没什么表示,只得对云昭说:“六弟不懂事,还请云姑娘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云昭连忙掩去泪光,说:“太子殿下请不要这么说,云昭、云昭……”她支吾了两声,却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坚定地说,“云昭确实很仰慕太子殿下!从小就听父亲说太子殿下谦和有礼,也听闻殿下五岁那年的作为,当时只以为是世人误传。但五年前那场夜宴,云昭看着殿下谈笑间震慑敌国,才知道天下间真有这样的王子可能像传说一样不可思议!自那时起,云昭就深深地爱慕着殿下,每日习诗书鼓琴瑟。云昭不敢妄想能让殿下钟情于此,只希望如果有一天有一个机会摆在所有人的面前时,云昭能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殿下眼中,哪怕殿下并不喜欢云昭,云昭到时也能心甘情愿地退出这场追逐!”
  云昭的声音不大,但抑扬顿挫之间每一分感情都表达得淋漓尽致却又进退得宜,不失分毫。傅鸢和玄浩早已停止的哄闹。傅鸢呆呆地看着云昭,不敢相信这是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会脸红的云姐姐。
  玄澈看看玄沐羽,带着微笑,温和地说:“云姑娘,我想你这段话最足以证明了你的优秀。”
  云昭惊喜地睁大了眼,双颊飞上两道红霞,让她在强韧之外更添娇柔。
  玄沐羽说:“澈儿意下如何?”
  玄澈道:“如果一定要选,儿臣当然选择云姑娘这样聪慧而有勇气的女子。”
  玄沐羽在片刻沉默之后,缓缓道:“那云姑娘还要再等五年,澈儿成年之时再举行立妃大典吧。”
  玄澈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他这种人的婚姻很少能超脱于政治之外,既然如此,倒不如选择一个自己欣赏的女子。
  傅鸢兴奋地大叫起来,云昭再次变成熟番茄。玄浩却咬住下唇,拳头紧紧握住,连指甲刺进肉里也不觉得痛。
  傅鸢笑够了叫够了,又扑上来说:“陛下,陛下,那我呢?我也要嫁给太子!”
  玄沐羽看向玄澈。玄澈笑笑,道:“你还是安心做你的女将军吧。”
  傅鸢眨眨眼,道:“不嫁给太子也可以做将军吗?”
  玄澈笑道:“如果你真的能指挥千军万马的话。”
  傅鸢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能力,大声欢呼:“太好啦,可以不用嫁给太子喽!”
  玄澈只能看着玄沐羽苦笑,听起来,嫁给自己似乎是件很让傅鸢为难的事情。
  斗角

  除了皇帝,任何人私藏军工都可能是谋反大罪,即使是太子也一样。
  御书房宽大的御座上玄沐羽面无表情,但谁都感觉得出他心情不好。大淼国里举足轻重的大臣分列两排:尚书令及吏、户、礼、兵、邢、工六部尚书,御史台左右御史大夫和两位御史监察,身在京城的燎原、烈阳两位将军,还有几位中书省里的“中书侍郎”,其中就包括太子太傅山子落。(详见下一章“政府组织与军事制度”的解说)
  宝德太监将一本奏折送到玄澈面前,在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使了个让他放心的眼色,又垂手退回玄沐羽身后。
  玄澈看到今天的阵势已经猜到将要发生什么,打开奏折一看,果然是有人弹劾自己私藏武装力量,意图谋反。再看一眼署名的地方涂了一个墨块,心中冷笑两声,想到刚才宝德太监的眼神和昨天玄沐羽的话,当下了然,并不慌张。
  合了折子,玄澈目光在几位大臣身上走一遭,最后落在玄沐羽身上,缓缓开口道:“父皇,儿臣冒昧相问,如果在一个月前有人和您说,有弓箭在射两百米后仍能将人洞穿,又或者是有一种武器可以在瞬间歼灭两万大军,您会信吗?”
  玄沐羽明白玄澈的意思,很自然地摇头,压抑地气氛似乎有所减缓。
  玄澈又看向大臣:“那敢问诸位大臣,你们相信吗?”
  有人迟疑,但更多的是摇头。
  玄澈道:“诸位大人皆是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之人,你们听了都不会相信,那么一个孩子乍一看到这些骇人听闻的东西又怎么会相信?”玄澈对皇帝拱手道,“这些武器不过是儿臣几年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了,当时只做笑闻,如果不是战事胶着,儿臣也不会贸然尝试。”
  玄沐羽没有作声。工部尚书班万站出来,说:“陛下,在下以为太子殿下所说有理。但是,能不能请太子殿下将这本古书借臣一览?”
  玄澈道:“当然可以。书在翰林院的藏书阁中,书名好像是《诸葛藏器》。”
  宝德太监立马下去吩咐。
  工部尚书又问:“不知书名中的‘诸葛’寓意为何?”
  玄澈道:“似乎是说,书里的器物多出自一个姓诸葛的人手里,所以以此命名。”
  兵部尚书冯宗元站出来问:“不知这本书中除了殿下拿出的铁蒺藜等物,还记载了什么?
  “还有一些攻城器具。”玄澈看兵部尚书眼睛大亮,便说,“大人等书来了一看便知,孤在这里也难以一一形容清楚。”
  一时无话。玄澈将目光投向玄沐羽,这场争辩中最关键还是皇帝的意志如何,虽然有把握玄沐羽是偏向自己的,但皇帝的心思向来多边,一些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父皇,其实儿臣若真有谋反之心,完全可以不必使用这些武器。这场战争输了儿臣只是折损一些名声,赢了却暴露了自己的实力和野心。既然如此,还不如藏起来以待逆谋。若真是如此,试问到时又有哪支军队能在仓促之间与儿臣相持?如此想来,今日儿臣所做岂不是愚蠢?”说罢,玄澈俯首道,“还请父皇明鉴。”
  众臣都将目光集中在皇帝身上。
  玄沐羽顿了顿,才淡淡道:“朕当然相信澈儿,只是有些人一定要听个解释,就让澈儿多费点口舌吧。”
  玄澈对上玄沐羽的眼睛,断然道:“澈儿只需要父皇的信任!”
  轰地一声巨雷在脑中炸响,玄沐羽只觉得心脏疯了一样叫嚣着要跳出来,世界似乎是从末日突然恢复到了开天辟地,第一道阳光落下照亮全世界,那种万物复苏的激动,日月星辰光滑骤现的震撼,难以言喻的美妙心情充斥了整个身体,左冲右突拼命地寻找宣泄!
  所有人感觉到了皇帝情绪上的陡然变化,虽然微妙得很,却带动了整个书房都明亮起来。
  不少支持太子的大臣们都暗暗抹了一把汗。谋反啊,任何皇帝的逆鳞,再多的疼爱都无法掩盖的大罪。刚才下朝时皇帝面色阴沉地把大臣叫进御书房,问的居然是关于太子谋反,这些人的心全提到了嗓子眼里,就怕皇帝一个变脸什么都毁了。如今见皇帝心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虽然还没表示什么,但已足以让人舒心了。
  皇帝还是喜爱太子的。
  这场闹剧本应该在这里结束,等书来了再说一些武器打造的问题就可以皆大欢喜地收场,但偏偏就是有人不甘心。
  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尖锐,让人听了就觉得不舒服:“敢问太子,既然殿下已经证实了武器的威力,为什么一举摧毁西善甚至是雄单势力呢?!”
  勾结敌国?这个罪名可不比谋反小。
  书房里气氛再一次凝结。
  玄澈扫了一眼说话的人,不慌不忙地说:“如果宋御史说的武器是那种木车型弩器的话,那么孤得说,这种武器并非没有弱点:一是它结构复杂,从采料到成品需要三天的时间,二来过于笨重,不便移动,每次都需要一马一人才能顺利推动,完全不能随军行动;三者,这种弩器使用后会自动碎裂,无法再次使用,虽然杜绝了被敌军拾获而泄漏技术的危险,但同时也使得我军每使用一次就要再造一批,大大增加了攻击时间。因此,这种木车只能用于守城,并非无敌。”
  宋剀又说:“听说殿下让所有参与武器制造的工匠都离开了?”
  大家的耳朵再次支起来。
  玄澈道:“大人多虑了,大人完全可以去问问参与制造的工匠,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制造了什么?孤相信,就算有人在里面制作一辈子都不可能学会如何制造武器。”
  宋剀不甘心地说:“殿下何以有如此信心?”
  玄澈抬眼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宋剀全身毛孔倒耸几乎后退才收回目光,淡淡而不容置喙地说:“宋大人完全可以进去试上一个月,看看大人能不能依样画葫芦造一个出来。”宋剀还想分辩,却被玄澈一句反问给封了嘴:“还是说,大人认为自己不如那些工匠?”
  封建士大夫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不如一个目不识丁的工匠。
  宋剀没话说。玄澈又对玄沐羽说:“关于制造方法是否会泄露的问题,父皇完全可以放心。多孔弩车(就是那个可怕的木推车)一共由一百多个零件组成,形状用途各不相同,儿臣让每个人专门负责制作其中一个零件,一来可以提高速度,二来当战争结束后这些人也只会制作其中一个零件而已,根本无法制作完整的武器。”
  “若是有人将这一百多人都抓走了呢?”山子落突然开口。
  玄澈知道这人有时候爱和自己唱反调,但并没有恶意,便耐心道:“山先生请放心。即使零件全部制作出来,他们也无法完成组装。每辆弩车的零件制成后,前后共需要三十一个人进行拼装,最后形成两个大零件,至于这最后一步的拼合,乃是由学生、郑将军以及将军帐下可靠的亲兵完成的。若他们抓走亲兵,孤想这些忠勇的士兵自然会以身殉国。如若有人能抓走学生或者将军——那学生想这场战争也没什么好打了。”
  玄澈又转向工、兵两部尚书,道,“至于日后,两位尚书完全可以安排少量的人从事最后一部拼合工作,并加以保护和隔离。”
  工部尚书想了想,点头道:“果然是个好办法!”
  这时去藏书阁的小太监回来,看他一头汗的样子,看来不容易找。
  书只有薄薄地几十页,书页泛黄脆弱,边角卷曲,部分还有破损,看起来果然是放了很久的书。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两行字:“古有诸葛氏,妙意无穷,今人不及,故集此书,以振器纲。”再看里面,前几页写都是书中所提到的度量衡标准如何计算,又解释一些术语,这才进入真正的器物描绘。每件器物都配有多副插图,一边是细致的说明,包括应如何制作,注意事项,器物的优缺点,适合哪些情况等,很是详细。但也正因为足够细致,因此整本书只介绍了有限的十几种攻防器物,除去部分攻城器具和玄澈已经用过的,剩下的大淼大多已经拥有类似的设备,虽然细节不太一样,但造成效果并没有太大差别。
  工、兵两位尚书粗粗浏览下来,发现与自己的期望差得有些远,不禁露出些许失望之色,但总的说来还是有了不少惊喜。
  接着几人就着书说了些武器制造的话题,玄沐羽对此没有兴趣,吩咐尚书令领工、兵、户三部酌情办理,便将大臣们赶出了御书房,独留太子一人。
  政府组织与军事制度

  关于大淼的官制,主要是中央部分,地方部分因为文章还为涉及,不做多说。
  大家有兴趣就看,不了解也不妨碍对故事的理解。独立出一章,免得说我混点击骗积分……
  大淼的中央政府类似唐代的三省六部一台制,但不完全一样。
  先说唐代的三省六部一台。
  三省乃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六部是尚书省下的吏、户、礼、兵、邢、工(六部的次序多有变化,这里所列的顺序其实是王安石变法时的顺序,我自己好记而已,无须多计较),一台则是御史台。
  作用。
  按照我的理解:中书省就是皇帝的参谋班子,对国事提出意见进行规划(或者是按皇帝的思路做出具体方案),他们写折子、提策划,然后给皇帝签名,那么就成为命令(唐代称“敕”),然后这个命令要下发门下省审核。
  命令给门下省这种情况,类似于现在的人大代表向大会提请议案,而门下省就是一个这个议案的审核部门,具有驳回权。门下省不同意就驳回中书省,同意了才转给尚书省执行。换句话说,一道命令理论上要由中书、皇帝和门下三者都同意才能执行(当然制度总是会被人破坏的,唐代也有不走寻常路的命令,但这不是重点)。
  至于尚书省,这最庞大的机构只具有执行命令的权力,而没有参与规划的权力。只不过尚书省的长官左、右仆射经常会领“参知机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有这个帽子就可以参与国事制定。
  (三省的实质就是把宰相的权利一分为三,以加强皇权)
  御史台没什么好说,就是监察机构。
  再说官官设置。
  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官员设置都比较简单,从高到低,前者是“中书令”+“中书侍郎”+“中书舍人”,后者是“侍中”+“侍中侍郎”+“给事中”。
  尚书省就比较复杂,本来应该是最大的“尚书令”,但因为唐太宗曾担任过这个职务,所以唐代的尚书令一职都是空位,尚书令的副手“左仆射”和“右仆射” 成为最高官职。为什么分左右呢?因为尚书省的办公厅是双子星大楼,分为左右两厢,吏互礼三部在左,他们的顶头上司就叫“左仆射”,兵刑工在右,自然就由 “右仆射”管着。至于六部下面的二十四司我就不多说了。
  御史台的长官是左、右御史,分别监管中央和地方,中央的监察官员叫御史监察,而地方上的叫监察使。
  再说文中大淼的官制。
  中书省保留,毕竟皇帝需要一个参谋班子,但官员只设中书侍郎,官位不大,但领“参知机要”衔即可参与国事制定。
  没有门下省,也就是没有了驳回机关,相权三分变为了两分。
  执行机关仍然是尚书省,但因为没有了唐太宗所以尚书令还在,六部次序暂且不提,其功能和唐代基本没有区别(有的话以后文中再说)。
  如此看来命令只要皇帝和中书同意就可以了,但是因为玄沐羽撒手不管事,所以特别得到信任而且拥有“参知机要”的尚书令理所当然地成为命令的制定者之一,而且由于他人老、官大、抓着所有的执行权力,因此这时候尚书令的权力变得无比庞大。
  御史台的长官改作左、右御史大夫(这是汉代副宰相兼检察长官的名称,我喜欢,所以这里沿用),至于中央和地方御史的官职名称不变。
  以上是文职,再说军事制度。
  汉代是全民皆兵,每个人都要服三种兵役,一是到中央作“卫”兵,二是到边境作“戍”卒,三是在原地方服兵“役”。前两种从二十三岁开始,第三种从二十岁开始,这种年龄的安排有着中国社会传统理念和社会环境的必然因素,这里不说了。
  汉代中央军分南、北军,南军保护皇宫,北军保护京城,换成现在的说法,南军是中南海保镖,北军是首都武装部队。
  边境的“戍”,每人只要服三天即可。现在听起来一定觉得很荒谬,但这是沿袭古制。还没统一的时候,每个国家的国土都比较小,去边境可能来回只要两天,加上戍边的三天,一个人只要带上五天的干粮就搞定了,很轻松。但秦统一了,却没改制度,一个人来回在路上花去的时间可能就要半年,所以就爆发了陈吴起义。到了汉代就变化了,还是三天的兵役,但是你可以通过交钱免疫,这些钱就由政府发给另外的人,由那个人代服兵役。
  至于在原地服的“役”,则是每年秋天的时候由当地的军事长官集合,统一操练,根据当地的地理环境,训练不同兵种,凡壮丁皆要参加。
  除了兵役之外每个壮丁还要去服力役(就是去为国家义务搞建设),以及不论有没有收入,都要缴纳人口税。这些制度造成的后果就是汉代有两多:穷人多和奴隶多。
  再说唐代。
  众所周知唐代行府兵制(后来崩溃了,变成了募兵制,这和大淼没有关系,我们不说)。
  先说什么是“府”。府是在地方行政区域之外的另一种军事区域的名称,比如北京市的“市”是地方行政区域,那么整个北京市作为一个军事区域的话就叫做 “府”,府差不多就等于我们现在的军区。那时候所有的“府”都叫“折冲府”,按人口规模分为上中下三等。朝廷觉得哪里重要就在哪里设府,越重要就设越多的府,不重要的甚至没有府。
  再说军人的来源。当时户口本按财富多少分九等(就好像现在分农和非农),只有上等和中等的人可以当兵,这些人自愿当兵的就去报名,然后由政府挑选。当兵人家的租庸调(唐代的税)都豁免了,此外不发饷给,一切武装须由军人自办。不过这不是问题,因为这些军人出身都比较好,家境殷实,完全可以负担。这些军人集合上一千二百家,就组成一个上府。少一点一千人就是中府,再少一点八百人就是下府。
  好了,你成为府兵了,你平常都在自己的“府”里耕田为生,于农隙操练。然后根据政府的安排,你要到中央宿卫一年,其间更番数次(具体不说了,很复杂),或者是去边境守卫,时间到了就可以复员。
  这是士兵,再说军官。
  中央直辖十六个“卫”,各“卫”都有一个大将军,打仗了就由大将军统领出征。战争结束,兵归于府,将归于卫。(平时在本府的军事长官“折冲都尉”仅仅是负责日常训练)。这些军官立功以“勋”奖励(比如封你作子爵、男爵之类的)。军官其实是有勋无职,除了最高的在朝作大将军,其他的都回家种田,并不参与政治。回家种田的带勋军官自然有他的荣耀和优惠,所以大家也愿意当军官。
  至于后来府兵制的崩溃则源于士兵地位的下降(没有皇帝陪着训练了,还要被贵族拉去免费盖房子)、戍边的漫长而无法复员(参见杜甫的《兵车行》)以及人口统计上的人事怠慢(死了不出名,新生不登记),此间暂且不提。
  文中的大淼兵制则取汉与唐两者相结合。
  基本上下层士兵的来源与府兵相同,设府,但全民征兵,农闲时在本府训练,他们轮番上中央和边境“卫”“戍”。至于保卫皇宫里的“禁军”,一部分是京城的大家子弟、一部分是武奴,还有一部则是军队中的佼佼者。
  军官的设置,则是皇宫的“禁军”长官为“禁军统领”,京城的守卫军成为“大将军”,比如傅曙的烈阳大将军(一般平日都只是称“将军”)。而地方上,有带领日常训练的折冲都尉,也有守边的“大将军”和“将军”,比如“燎原大将军”郑志铎,和他手下的将军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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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心

  班万走在出宫的路上,小心地护着怀里的书,对他来说,书房里的那些纠纷远没有这本书来的宝贵。冯宗元和他并排走着,两个人商讨着关于新型武器的分配问题。两个人说得眉开眼笑,似乎那可怕的武器已经成百上千地出现在了面前。
  宋剀从后面追上来,叫道:“二位大人请留步!”
  班冯二人停下脚步,疑惑地互看一眼。因为怕这些尖酸刻薄的御史弹劾,所以朝中官员与御史的关系大多不好,见到御史也是能避就避,生怕被抓到把柄。班冯二人与宋剀都不熟悉,不知此时宋剀叫住他们为了何事。
  宋剀走到二人面前施礼之后,压低了声音道:“二位大人可要大祸临头了!”
  “什么?”班万还以为自己听错。冯宗元则皱眉道:“宋御史此话怎讲?”
  宋剀沉声道:“御座之下你二人驳了太子的面子,太子声势日大,二位大人以为自己今后还可以平安度日吗?”
  班万听得一愣,道:“在下……”
  宋剀打断他的话:“尤其是班大人您!班大人今日质问太子古书一事,不但要求太子将书拿出,还问得那么详尽,这分明是在说太子殿下不曾看过这本书,是大大得罪了太子啊!还好太子拿出了书,若是拿不出大人又要太子怎么下台?”
  “我……”班万只说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他要书之时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单纯地对新技术感到强烈好奇。
  班万本来是司天监的小官,偶然被尚书令大人看中调入工部,又得了提拔。坐在尚书的位子上才半年,埋头做事之外就是醉心器物之术,加之上面有人护着没怎么碰到波澜,以至于他对一些权谋之事还看不清楚,算得上官场里少有的“蠢人”。
  这下他听宋剀这么一说,想起前不久听人说起过的宫中琐事,再配合战争中太子的表现,如果真得罪了他,只怕……
  想到这里,班万顿觉冷汗直下。
  冯宗元本在一旁不作声,他在官场打滚二十多年,从七品芝麻官慢慢爬上来,对这种纷争看得太多了。他对宋剀这番话不敢说完全不信,但要冯宗元就此认定自己身处危地也是绝不可能。现在看宋剀在这耍花枪说的班万还真得怕了,便道:“宋大人多虑了。且不说太子是不是这等心胸狭隘之人,但说太子真对在下等人有异,我堂堂从一品大员也不是轻易就能贬剥的。”
  宋剀冷笑道:“单凭大人现在说的话,太子就有一万个理由将您发配!”
  “能为国效力乃是下官毕生的荣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冯大人果然乃是大淼的栋梁!”
  “不过冯大人要失望了,太子的气量稍微大了点,大人若要发配边疆,还须多多努力啊!”
  冯宗元的话引来两声喝彩,前一声浑厚有力,后一声沙哑苍老,虽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却杂糅了不可抗拒的威严。三人看去,竟是尚书令和燎原、烈阳两位将军走在一起,出言调侃的正是尚书令晏子期。
  尚书令统领六部,乃是文臣中的最高长官。虽然从制度上说,尚书令仅仅是执行皇帝的命令,并没有参议政事的全力,但这执行官的权利在皇权衰弱的时候就会膨胀。比如现在——
  晏子期是从玄沐羽当太子时就跟着的老人了,本以为跟着当年意气风发的太子登基之后可以有一番大作为,没想到天纵英才竟然因为一个女人成了蔫白菜,对政事整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重要的事情过问一下,其他东西全扔给了大臣,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尚书令,于是尚书令的权利迅速膨胀。
  晏子期今年六十有余,在尚书令上做了十七年,深得皇帝信任,说权倾天下也不为过。这时候他开口说太子的好话,其影响不言而喻。
  班万连忙施礼:“晏大人!”
  冯宗元拱手道:“大人说笑了,以太子的为人,像今天这样的得罪只怕再多都不够让我发配。”
  晏子期哈哈大笑。郑志铎说:“冯大人我可很期待这么一天,到时我一定要向陛下请旨,让大人到我那儿去陪我喝喝西北风。”傅曙却说:“冯大人这样的人才到西北岂不是屈才了?倒不如干脆辞官,到我身边做个幕僚吧!”
  冯宗元佯怒道:“好哇,你们两个,都希望我被贬是吧!”
  几人说说笑笑,班万也因为晏子期的出现而忘记了宋剀威胁的言论,一时间宋剀竟被晾在一边。宋剀在一边铁青了脸,就算是二位将军对自己也要多有顾忌,可尚书令却不是他这小小御史所能撼动的,且不说晏子期自身如何高尚,单说他深得圣眷十七年而不衰,整个朝廷被整合得如同铁桶一般,就是左、右御史大夫站到他也只能矮半截说话。
  宋剀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道:“诸位大人好兴致,在下就不多做打扰了。”说罢便要离去,却不想被晏子期叫住。晏子期捋着他短小的胡子,说:“还请宋大人代老夫给平王问个好。”
  宋剀一怔,干笑道:“晏大人此话怎讲,下官怎么能进得拿平王府。”
  晏子期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一道精光闪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那真是麻烦宋大人特意跑一趟了!”
  宋剀咬着牙道一声:“不麻烦!”便疾步而去。看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傅曙和郑志铎忍不住对视一眼。
  冯宗元虽然对宋剀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掺合到太子这边的意思,便拱手道:“晏大人,下官也在此告辞了。”晏子期点点头不说什么。班万也要开口,却被晏子期留下:“班万,你随我走一段如何?”
  班万受宠若惊:“大人有意,学生自当跟从。”
  晏子期微小地点点头,看向郑傅二人,傅曙当下便说:“我与郑大人还有军事商讨,不便久留,这就称罪告辞了。”
  晏子期道:“好,好,傅将军与郑将军慢走。”
  “大人,学生刚才……”
  班万偷偷瞄一眼晏子期的脸色,不知该如何说话。
  晏子期拍拍他的肩膀,道:“班万啊,我也算得上你的老师,这里说你一声蠢笨,你可接受?”
  “这……”班万红了脸,支吾道,“大人这样说学生自然……只是,学生不明白,这……”
  晏子期道:“你啊,老夫就知道不该这么快让你坐在这个位子上,风大浪高啊!”
  班万似明白又似疑惑。
  晏子期摇摇头,无奈道:“为师只告诫你一句,任何人的话都别轻信,连自己的眼睛都不要轻易相信。千万别掺合到这纷争里,太子……唉,老夫未必保得住你!”

  旧尘

  宋剀坐在马车里越想越不甘心,也越想越是心惊,便对外面马夫吩咐道:“去平王府——后门!”
  平王府便是玄沃的王府,他今年一满十八岁,就迫不及待地在玄澈出征期间搬出了皇宫,对他来讲,在皇宫中妄图以博得玄沐羽欢心而上位的道路已经完全行不通了,那倒不如搬出去另谋出路。
  玄沃搬出来之后顿感天地无比宽阔,玄沐羽对他不管不问,他也乐得轻松自由,虽然在谋士的规劝和自己的克制下还没做出什么“大事”,但寻欢作乐却是少不了。宋剀到了平王府却听说平王去了小秦淮,他看看时辰还不到午尚时分,心想殿下此时也做不了什么,便回府换了再普通不过的软轿,顺便带了些点心一路吃点,改道去了小秦淮。
  小秦淮有两处地方最为出名,一是青楼月露,二是南馆菊苑。玄沃自开府以来就常常流连其中,最近更是迷上了菊苑中的小倌九雏。
  宋剀进到菊苑的客房中,看到玄沃正以嘴对嘴给九雏灌酒,九雏单薄的衣物斜斜地挂在身上,露出大片冰肌玉骨,房内一片春光灿烂。
  宋剀干咳一声提醒还在嬉闹的主子,低眉垂目地行礼道:“王爷。”
  玄沃不满地看他一眼,道:“坐吧。”
  宋剀在玄沃对面坐下,看看面色微红的九雏。
  九雏确实是个美人,有着少女的柔美又不失少年的俊秀,细长的丹凤眼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勾去你的魂魄,那片红唇总是水润饱满,总让人想起他无限柔软的身子,雌伏在身下时能紧紧地缠绕住你,又从唇齿间发出媚人的呻吟。
  似乎是感觉到宋剀的目光,九雏若有似无地抛去一个媚眼,弄得宋剀心里一阵痒痒。
  玄沃一边在九雏身上抚弄,弄得九雏娇喘连连,一边对宋剀说:“有什么快说。”
  宋剀虽然有欲火上身的趋势,但还有理智,为难道:“这九公子……”
  玄沃不在意道:“没关系,说。”
  九雏伏在玄沃怀里娇声道:“殿下,九雏可不要听,无聊死了。九雏给王爷去拿郁娘新酿的雪花酒来,王爷可是第一个品尝的人噢!”
  玄沃在九雏的翘臀上捏了一把,拍拍他说:“那你快去快回,别让本王等急了!”
  待九雏出去合了门,宋剀才今日之事说了出来,又忧虑地说:“连尚书令大人都替太子说话了,不好办!”
  “哼,有什么不好办!”玄沃愤愤道,“父皇、傅将军、郑将军,还有那班老家伙,一个个都喜欢太子喜欢到骨子里了!多一个尚书令也不多。什么谦和大度,呸!他真以为他那点手段别人看不透?小小年纪心思毒辣的很!”
  宋剀第一次听玄沃说出这种话,不由得眯了眼,道:“王爷此话怎讲?”
  玄沃看他一眼,道:“告诉你也没什么,都是陈年旧事了。”只听玄沃说:“母后逝世之后,父皇宠幸的娈童虽然更换频繁,但一直就只有德、锦、元三位贵妃。后来锦妃生太子的事后因为难产死了,就只剩下两位贵妃。”
  宋剀听得郁闷,心道这宫廷琐事说了做什么,又想了想没想出个源头来。
  玄沃突然问:“知道严锦飞么?”
  宋剀道:“哦,隐公子手下那个?听闻他和太子闹得很不愉快。难道这里有什么矛盾?”
  “哼,矛盾大着呢!”玄沃道,“当年太子带着那个人回去后大约半年,严锦飞和元妃发生了矛盾。元妃来理论,说严锦飞因为一点小过错击杀了她的太监。恃宠而骄这种事让太子很生气,就将严锦飞狠狠责罚一通后赶出了宫。于是严锦飞就怨恨上了太子。”
  宋剀听罢便道:“严锦飞似乎太不知好歹了。”
  玄沃说:“你是不知道,当时严锦飞以掌力击杀了太监,太子怕他出去之后仗着武艺胡作非为,便在赶出宫之前被破了他的气海。严锦飞一身武艺毁于一旦,以后也再不能练武!你说他能不怨恨吗?”
  “这……倒也难怪了。”宋剀顿了顿,又问,“可这……”和太子心狠手辣有什么关系?
  “严锦飞出宫约半年……”
  玄沃正要说,门却被敲响,进来的是九雏。他手上抱着一小个酒坛,看到房中两人都沉默地看着他,九雏放下酒坛轻笑道:“唉,瞧我,都忘了吩咐石榴给王爷做几个下酒小菜了。”说着他又要出去,却被玄沃一把拉入怀里。玄沃在他身上又捏又揉,说:“别出去了,你也没什么不能听的!”
  九雏为难地看一眼宋剀,宋剀不出声,算是默认了九雏的存在。九雏只得在一边坐下奉酒。
  玄沃逗弄两下九雏,继续说:“严锦飞出宫大约半年后,元妃就病死了,她宫里的太监宫女全部殉葬。”
  “啊?!”宋剀咋一听到出人意料的结尾,惊讶得嘴都忘记合拢。
  玄沃看他样子可笑,大笑道:“那元妃死状凄惨,病了一个多月,每夜惊叫不绝,据说最后的时候她瘦得只剩一层皮包在骨头上,整个人蜷成一团,头发脱落,皮肤烂成一片,浑身恶臭,那些服侍元妃的一些宫女太监也有了类似的症状。太医说这病会传染,云霞宫既不让人进去也不让里面的人出来,而元妃死后更是整个云霞宫陪葬,那云霞宫到现在都还是禁地!”
  不顾宋剀的错愕,玄沃抿上一口酒,继续说:“开始本王也没想太多,但下葬那日,本王偶然听到一个大太监对下人再三强调,一定要把玉席给烧掉。那怪病会传染,烧掉云霞宫里的东西也不稀奇,只是这大太监强调得太过频繁了,倒让本王起了疑心。就让人偷偷拆了玉席子的一角拿了回来。”
  “可是这病……”
  “哼,什么传染病,那元妃根本是中毒而死!”玄沃语出惊人,“开始本王还真有点怕。后来把玉块拿给太医检查,才知道根本不是传染病,而是玉席在砒霜中浸泡过,元妃日日睡在上面自然要死!”
  宋剀大惊:“什么?!”惊呼出声,他立刻将目光投向九雏,凶恶地简直要杀了他!
  九雏却不惧怕,只是往玄沃怀里缩了缩,嗔道:“王爷,您再说下去宋大人就要将九儿看杀了!”
  玄沃笑道:“宋大人无需如此紧张,九儿是我放在这儿的钉子,借着小倌的身份收集情报的。”
  宋剀一怔,收回了目光,又问:“那玉席难道是……”
  玄沃不答,只说:“我也这么怀疑,就顺着查下去。但却发现那席子是父皇给元妃的一批赏赐中的一件,所以元妃才特意铺在每日必睡的床塌上。”
  “那陛下……”
  “那时父皇已经将近十年没有临幸过元妃了,赏赐玉席是因为那年中秋游园时,元妃做了一首诗让太子殿下夸赞了一句,父皇一高兴就封了赏赐,之后也没有去过云霞宫。”
  “什么?”宋剀更加震惊,“仅仅因为太子的一句夸赞?!”
  玄沃斜睨一眼他,似笑非笑道:“才知道呢!?父皇对太子……哼!本王倒要看看这两个人最后要怎么收场!太子绝非池中之物,父皇又正值壮年,真要等父皇百年之后,太子恐怕都子孙满堂了,本王也想知道太子是不是真像他表现出的那么淡泊,能忍到那个时候!如果忍不住……呵,不知到时父皇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宋剀回味了一番,又回到那个主题上:“那玉席……”
  “席子本身和太子没关系,玉席本来就在大内库藏之中,会赏赐元妃这件宝贝也只是刚好而已。”玄沃道,“单从这点上看,太子确实是半点嫌疑也没有,加上严锦飞那件事根本就是严锦飞自己惹出来的,以太子一贯的表现来看倒不会因为一个不听话的手下而对元妃下杀手。不过……
  “本王当时一心想借此事致太子于死地,所以不肯放弃,又往下查。” 玄沃眸光一转,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他本也是俊美之相,如此看来邪气非常,令宋剀打了个突。
  “本来一直没什么头绪,后来偶然听说当年元妃和锦妃不和。印象中锦贵妃的性子倒挺像她太子儿子的,柔顺恭谦,在父皇宠幸的那段时间也是个极淡雅的女人。但不知为何元妃就是爱挑衅锦妃。
  “锦妃快临盆之际从台阶上摔下,差点胎死腹中,宫中都传闻是元妃做的,不过没有证据,最后不了了之。
  “当时本王有点红了眼,听到这个消息就叫人去查。果然查出了一点苗头。”
  宋剀听到这里精神一振。玄沃看他万分期待的样子,嗤笑道:“还记不记得太子五岁那年夜遇刺客一事?”
  “怎么会不记得?太子的英名就是从那夜开始流传的。”宋剀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玄沃冷笑几声,说:“那刺客当时说,因为锦妃杀了他妹妹,所以才来报仇。被捕之后就疯了,就知道‘妹妹’‘妹妹’地哼叽。”
  宋剀忍不住问:“这和太子什么关系?难道那刺客……”
  “不是。”玄沃断然道,也不解释,“我让人去调查元妃,就查到元妃进宫之前就住在云峰山附近,那云峰山上有一寺一庵,其中悠云庵就是锦妃当年学佛之地。锦妃有一个师妹,叫竹怜,是庵主捡回的孤儿。调查到这里,我就想起了刺客那件事。”
  宋剀发出一声惊疑:“咦?”
  玄沃道:“元妃待嫁闺中之时名声并不太好,都传她与山上罗觉寺和尚私通,不过元妃的家族在当地是大家族,所以这些传闻都给瞒下了,入宫正身的时候似乎也没出什么问题。但竹怜刚好就死在元妃进宫之前,不免让人心生怀疑。调查的时候也发现,在离家的前一天元妃有上山一趟,极可能是去她的姘头私会……”
  宋剀听到这里顿时有所了悟,道:“难道是元妃与姘头私会被竹怜看到,所以他们……”宋剀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又说,“而锦妃刚好是竹怜的师姐,所以元妃担心事情败露,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试图除掉这个隐患?”
  “可能吧。”玄沃淡淡道,“那刺客确实是竹怜的哥哥,当年他们走散了,后来哥哥打听到妹妹的消息,却发现妹妹死了,大概是听说最后陪在竹怜身边的就是她师姐林锦云,那哥哥就一路追杀到了皇宫。至于后面就是你所知道的故事了。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当本王想再往下调查时,所有的线索和痕迹都没了,连那悠云庵里对当年之事略知一二的人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这、这实在是……”宋剀惊愕莫名,“元妃当年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
  “大概吧。那人当年不过六岁,就有这样的手段,实在令人佩服!”玄沃冷笑两声,狠狠灌下一口酒。
  宋剀将整件事仔细回想了一番,不禁打了个寒颤,猛然又想起今日御书房内太子盯着自己看的那个眼神,顿觉透体冰寒,冷汗淋漓,才知大祸临头仍不自知的乃是自己,而非他人!
  玄沃看宋剀这样子,又是冷笑,道:“宋大人,你也无需如此惊慌。太子虽说动起来手来冷酷无情,但却不是轻易动手的人,就你这点小小把戏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今日之事,本王看他是早有准备,根本是有恃无恐,否则他那样一个滴水不漏的人还会留你到今天来质问他?宋大人起码暂时是性命无忧,不过宋大人若是实在怕的话,就此离去,本王也不会说什么。”
  宋剀忙道:“王爷言重了!下官虽心有戚戚,但自从跟随王爷以来就没有想过要退却,只是此刻不得不重新审视太子的实力而已。”
  玄沃竟然说:“不审视也罢。本王安心做个闲散王爷也无不可,反正以太子的性子,就算心有不甘也会好好养着本王。”
  宋剀急道:“此事万万不可啊,王爷!您想想上次苏行之的事——”他偷偷看一眼玄沃的神色,果然后者面色渐渐黑沉,宋剀趁热道,“您想想太子睚眦必报的性格,他若登基怎么可能放过王爷呢?!”
  玄沃脸色阴沉,闷声灌酒,连手上不自觉地用尽都没察觉,捏得九雏暗暗生疼。
  玄沃开府以来向来逍遥快活,本是有心推出这场皇位的争斗,却不想忘记了苏行之那件事,现在被宋剀提起来才觉得自己现在是不争则死,顿时心情烦闷,连喝花酒的兴致都没有了。赶跑了宋剀,和九雏云雨一场便觉得无趣,当下悻悻而走。
  宋剀和玄沃相继离开之后,在人面前莺莺燕燕的九雏却一改娇态,神色渐冷,关窗关门,提笔写了一卷小纸,伸手在床腿上抹了一下,床腿上竟露出一个小孔,刚好将纸卷扔进去。九雏做完这一切又恢复了媚态,打开房门,盈盈走了出去。
  “宝妈,备水沐浴!”

  雷雨

  清瑜宫——
  玄澈捻起一枚白子,望着黑白交错的棋盘,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那里……
  玄沐羽从御座上下来,他的每一步都能生出一朵莲花。
  玄沐羽的眼睛很美,当世间万物的幻影折射在这双眼睛中时,它可以魅惑任何一个人。
  玄沐羽在面前不足一臂的距离站定,沉默半晌,才说了一句:“回宫吧。”
  他在犹豫什么?他在焦虑什么?难道因为曾经怀疑过自己而焦虑不安?
  不可能的,他是皇帝啊……
  “太子殿下?”
  柔柔的嗓音响起,唤回了玄澈的思绪。
  玄澈脱口问了一句:“怎么?”
  雅君道:“太子的大龙已死。”
  玄澈低头一看,果然一片黑白交错中,自己的白子残缺破碎,早已失了势。玄澈微微一笑,干脆放下指尖的棋子,道:“这局我认输。”
  雅君一边收子一边淡淡道:“今天太子殿下心思不在这棋上,自然赢不了。”
  “对不起。”玄澈对自己亵渎了棋道表示歉意,但思绪却依然涣散。
  收了棋,雅君起身将棋盒放入书架,顿了顿,又坐回太子对面,道:“太子殿下究竟在烦恼什么?这可不像您。”
  “我?”玄澈自嘲地勾勾嘴角,“那怎样才像我呢?”
  “太子殿下应该是洞若观火、冷静超脱的。”雅君说,“太子曾说,真正的王者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在桐心中,太子就是这样的人。”
  玄澈看他一眼,道:“呵,桐高估在下了。若真有泰山崩塌而我面色不改,那绝对是被吓傻了。”
  雅君淡淡一笑,奉上一杯清茶,说:“那不知今日太子殿下为何色变而目侧?”
  玄澈接过茶杯,沉默良久,方道:“桐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感情可以颠覆一切吗?”
  雅君心脏一滞,随即若无其事问道:“殿下所指的‘一切’又是什么呢?”
  玄澈不答,只瞬也不瞬地看着对方。
  雅君垂目看那茶水之中光影晃动,片刻之后抬眼道:“桐以为,殿下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睛?”玄澈哂笑道,“若是眼睛能相信,世间又哪里来那么多误会?”
  “那便相信自己的感觉吧。”雅君回之以温柔的微笑。
  玄澈似乎是思索了片刻,忽而道:“在下今日多有打扰了,改日再与桐切磋棋艺。”
  对于玄澈的突然告辞雅君有些疑惑,但还是地说:“桐的清瑜宫随时欢迎太子殿下。”
  “在下先告辞了。”
  玄澈起身离去,走到门口之时却突然停下脚步,回眸,道:“其实,桐的心已经乱了。”
  雅君一愣,再回神时玄澈已然消失在门外。
  书架后走出一人。看到这人,雅君上前行礼:“见过陛下。还恕张桐刚才失礼。”
  玄沐羽一言不发挽起他的手舔弄着,似乎在品尝茶水的清香,直到葱白的指尖被吮成了淡红色才慢慢松开。玄沐羽一把揽过雅君,低头在粉色的唇瓣上烙下情欲的吻。
  玄澈并不知道自己身后正在上演一场云雨,林默言在他耳边低声说:“雏菊来的消息,说二皇子知道了当年元妃那件事。”
  “元妃?”玄澈的神色在一瞬间闪过茫然,随即恢复清醒,“不是都处理干净了吗?”
  林默言道:“似乎是最后了断的时候让二皇子跟上了线索,不过他并没有查到确实的证据,只是猜测。”
  “那锦飞的事他知不知道?”
  “只知道锦飞恃宠而骄,被殿下废了武功。”
  “那就不要管他了。”玄澈说,有些疲惫地揉揉额头,“二哥那种人,实在构不成威胁。”
  林默言顿了顿,又说:“雏菊说,二皇子似乎有退出纷争的意思,只是苏行之那件事……”
  “嗯?”
  “我们要不要……”
  “不必说了,没有那种可能。”玄澈淡淡道,“他想参与最好,如果不想,我们也要逼着他想。”说罢,玄澈又叹出口气,“我倒宁愿他当初没做过这种事,不过……既然发生了,他就必须负责。”
  回到东宫,不意外地看到玄浩,苏行之自然也跟在后面。
  玄浩越来越粘人,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贴着玄澈。只不过今天早晨玄澈去御书房,他无法跟随而已。看到玄澈进来,他立刻抱上来,磨蹭着撒娇道:“四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浩儿都等你好久了!”
  玄澈笑笑,拍拍他的头,又继续往前走。
  没有听到往日里的宠溺话音,玄浩微微一愣,随即小跑跟上。玄澈进了卧房,林默言却把玄浩拦在了外面。看着房门在眼前闭合,玄浩瞪大眼睛表示他的不满。林默言道:“六殿下,太子今天很累了。”
  玄浩眼珠子转转,问:“父皇责备四哥了?”
  “朝廷上的事,属下不便多言。”林默言说,“殿下还是去找五殿下或者行之玩吧,不要再闹太子了。”
  玄浩争辩道:“我才不是闹呢!”
  林默言道:“殿下若真的喜爱太子,就早点懂事,不要再让太子操心了。”
  玄浩猛地抬头,怔怔看着林默言。
  林默言见话既然已经说了,干脆就把话说开:“六殿下从三岁跟在太子身边,至今已有五年,这五年来太子对殿下的宠爱大家有目共睹。可殿下您呢?您对陛下的失礼,您在太学院的捣乱,您的种种胡闹都是太子给您善后,殿下可曾想过太子为此担了多大的风险?”
  玄浩听到这里已是泪光闪闪,但林默言没有停止的意思,他还要继续,却不想房门突然拉开。玄澈站在门内,看着林默言淡淡地说:“默言,住口。”
  林默言立马停了声音,躬身站在一边。
  玄澈转而对玄浩温言道:“浩儿,进来吧。”
  玄浩却是咬咬唇,一言不发地跑开了。苏行之连忙追上去。
  看玄浩跑开,玄澈也没有追,只站了片刻对门外人说:“默言,你今天多话了。”
  向来寡言的林默言却说:“属下只是不想见殿下如此疲惫。”
  玄澈本已经转身回房,听到这话不由得顿了一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玄浩一路泪奔出东宫,一头撞上正要进东宫的玄泠。
  玄泠看到玄浩眼眶红红心中大为不解。正疑惑间玄浩一把抱住他,大哭道:“五哥,五哥!”
  玄浩和玄泠关系不能说不好,但也绝不似玄浩和玄澈那样亲昵。玄泠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吓了一跳,连忙看向苏行之,但苏行之只是一脸无奈。
  玄泠只得拍拍玄浩的背,道:“怎么了?”
  玄浩只是呜咽,玄泠给他擦眼泪,将他哄回了巍明宫。绿尘看到自己主子满脸泪痕地回来吃了好大一惊,连忙上前,看向苏行之,后者无奈摇头。
  回到房中,玄浩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问玄泠:“五哥,浩儿是不是很烦人?”
  玄泠诧异道:“六弟怎么这么说?”
  玄浩抽泣着不说话。玄泠看向苏行之,苏行之又是摇头。玄泠猜不透这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只得轻声细语地哄了一阵。玄浩哭倦了渐渐安静下来,玄泠让绿尘带玄浩上床休息,看玄浩差不多睡了才离去。
  苏行之送玄泠出去后折回主子房中,却看见玄浩醒了,瞪着双红眼睛。绿尘在一边说:“太子这么喜欢主子,一定不会觉得主子烦的。”大概是玄浩刚才又问了绿尘同样的问题。
  玄浩看到苏行之进来,便问:“行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不懂事?”
  苏行之躬身道:“属下不敢。”
  玄浩眼眶更红:“行之,你不是行之,我的行之才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苏行之静立不动,半晌才道:“殿下一定要属下说的话,属下以为殿下懂事或者不懂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是否喜欢殿下。殿下不懂事,太子喜欢殿下的天真;殿下懂事了,太子喜欢殿下的体贴。这就够了。”
  玄浩听得发愣,又听苏行之说:“林默言说的固然有道理,但要殿下一夜之间成长,丧失了原本的样子,对于殿下,对于太子,都未必是好事。”
  绿尘也跪在一边,道:“殿下现在便是最好的。”
  玄浩静默着,等二人再看时,他已经睡去。
  玄泠出了巍明宫便转向东宫,路上又遇到林默言。林默言向来不离玄澈左右,然而这会儿却一个人出来了,玄泠觉得奇怪便问了一句。林默言道:“太子殿下让我到六殿下那儿一趟。”
  玄泠想到玄浩是从东宫哭着跑出来的,难道这其中和太子有什么关系?便说:“六弟哭累了,已经睡下了。”
  “哦。”林默言应了一声,但还是往巍明宫的方向去。
  玄泠问道:“六弟刚才怎么了?太子哥哥责骂六弟了?”玄泠虽这么说,却不这么认为,宫里人人皆知太子极爱六皇弟,六皇弟上次那样冲撞太子,太子虽然动了手却还是温言抚慰,按理说这会儿应该没什么事会惹太子大动肝火才是。
  就听林默言道:“不,是在下失言了。太子殿下让属下前来道个歉。”
  玄泠更觉奇怪:“你失言?”
  林默言道:“太子心神疲惫,属下不忍见太子被打扰,便说了六殿下几句……”
  玄泠顿时明白。太子宠爱六皇弟,六皇弟虽然还没至于恃宠而骄闯大祸,但各种麻烦却也惹了不少,每次都是太子善后,就算太子没有怨言,但想必这位忠心护主的林默言也心有计较了。
  但玄泠现在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那太子哥哥现在呢?”
  “在房里休息。”林默言看他一眼,道,“五殿下若是没有要事,还是下次去吧。太子今天真的很累了。”
  “是父皇他……说了什么?”
  “那倒不是。不过主子间的事,属下不便议论。”
  玄泠应了一声,看看东宫的方向,终究还是折了回去。
  玄浩睡到傍晚被一道雷惊醒。窗外倾盆大雨,一道闪电划过,映得整个皇宫通体明亮。待闪电过去,又是草树婆娑,窗纸上黑影绰绰,偌大的卧房里森冷阴恻。
  玄浩本不怕电闪雷鸣,但他现在看到外面大雨瓢泼而至,似乎关于四哥所有的美好都被雨水冲刷殆尽。内心的恐慌蔓延开,玄浩终于忍不住跳下床,只穿着一件里衣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绿尘看到主子衣裳不整地跑出来,打了伞想追上去已经来不及。玄浩年纪虽小,说是一无是处偏偏武功练得不错,内里流转之下跑得飞快,哪里是一个普通宫女能追上的,连苏行之也只能在玄浩进入东宫之前堪堪赶上。
  玄浩带着一身的雨水一路跌跌撞撞闯入东宫,看到玄澈正站在走廊上和林默言说着什么,想也不想就一头扑向玄澈,死死抱住玄澈喊道:“四哥!四哥!”
  玄澈听到脚步声便回身,刚好被玄浩扑了个正着。玄澈天生不喜欢潮湿,非常不喜欢,眼下衣服湿了一片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无奈,想到下午林默言对玄浩说的那番话,心里一软,拍拍玄浩的背,安抚道:“怎么了?这么大雨跑过来,衣服也不穿……怎么还光着脚?”
  玄浩抬起湿漉漉地脸,带着哭腔说:“四哥不要讨厌浩儿!”
  玄澈愣了愣,道:“我不讨厌浩儿。浩儿不要哭了。”
  玄浩呜咽:“四哥真的不讨厌浩儿?”
  玄澈脱下自己的外套将玄浩裹好,又抱起来,说,“当然不讨厌,四哥最喜欢的就是浩儿了。你看你都湿透了,四哥带你去洗澡。还有你的脚——”玄浩一路光脚跑来,白嫩的小脚丫子早就被石头磨破了皮,混合着泥水,惨不忍睹。玄澈看了只有叹气,说:“快去洗个澡,我哥你上点药。”
  玄浩紧紧圈住玄澈,一边轻微地抽气,一边将头伏在玄澈脖颈间使劲磨蹭。
  玄澈瞪一眼林默言,似乎在说:都是你乱说话。转而抱着玄浩去浴室。林默言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只能和苏行之相视苦笑。
  玄浩脚上受伤不能碰水,玄澈便把他放在池边,自己拿了湿毛巾为小家伙擦拭。
  玄浩低着头,喃喃说“四哥是不是觉得浩儿很烦?浩儿老是给四哥找麻烦,四哥一定觉得浩儿很烦……”
  玄澈叹气道:“四哥若真能烦浩儿倒好了,也不用替你收拾那么多残局。”
  玄浩抬起头,晶亮的眼睛撑得浑圆。
  玄澈摸着他的小脑袋说:“浩儿不要胡思乱想,四哥很喜欢现在的浩儿,浩儿不需要改变。”
  玄浩抿抿唇,突然说:“我以后会好好读书!”
  玄澈笑道:“你要读书还不是折腾我?”
  玄浩扁起嘴,一脸委屈,但已经不哭了。
  玄澈为玄浩洗干净,又把自己弄清楚,为两人换上宫女准备好的衣物,将小家伙抱出浴室来到卧房。玄澈让玄浩坐到床上,他取来伤药为玄浩涂抹。
  凉凉的膏药在手指的轻轻揉按之下均匀的涂在肌肤上,玄澈温柔的神色让玄浩觉得受伤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外面打过一个雷,玄浩立刻可怜兮兮地说:“四哥,让我和你一起睡好不好?我怕……”
  玄澈看看他,又看看外面风雨交加的夜晚。
  一道闪电打下来,雷声轰然而至,玄浩缩起肩膀往玄澈怀里钻。
  玄澈拍拍他的头,道:“你原来不是不怕么?”
  “四哥……”
  玄澈默默无言,半晌终于无奈地说:“现在雨大了,你就在这儿睡吧。”
  玄浩连忙点头,飞快地扯掉外衣钻到被窝里,睁着大眼睛盯着玄澈直瞅。但玄澈并没有现在就上床的意思,只说:“浩儿先睡,四哥还有事。”玄浩不甘愿,但是乖乖地躺下去,看玄澈出了房门。
  不知等了多久,玄浩等得累了也睡得有些迷糊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有响动。玄浩立刻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是玄澈回来了。玄浩立刻化身八爪章鱼抱上玄澈磨磨蹭蹭。
  玄澈又好气又好笑:“干嘛呢,跟树懒似的。”
  玄浩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这汪潭水在烛火下灿若星辰,映射出一张绝美的容颜。玄浩手脚不放好奇道:“什么是树懒啊?”
  “一种整天抱着树的动物。”玄澈刮刮弟弟的小鼻子,“就像你这样!”
  玄浩撇撇嘴:“人家才不是那种东西呢!四哥也不是树啊!”
  玄澈笑笑不说话,闭眼假寐,任由玄浩趴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好在玄浩还不算重,不然玄澈真要把他扔下去了。
  玄浩惬意地抱着哥哥。哥哥的身子始终是温凉的,闷热的夏末抱在怀里也不觉得难受,身上更有一种奇特的淡香更让人忍不住想凑近,好用力将所有香气都吸入肺腑。
  常年练武让玄澈的肌肉呈现漂亮的线条,柔中带刚,既不硌人也不会绵软无力。玄浩忍不住捏了两下,手感果然很好。
  “你睡觉不能安分点吗?”玄澈无奈地说。
  玄浩又露出小鹿班比的大眼睛,一脸委屈:“人家很安分啊!”玄浩说着,手指隔着淡薄的衣服在玄澈胸前画圈圈。玄澈痒到不行,只能抓住他的手将玄浩整个人从身上拉到一边床榻上,戳戳他的脑门,道:“你若再不睡,我就赶你回去。”
  “不嘛,不嘛!”
  玄浩说着又钻进玄澈怀里,死赖着不肯出来。玄澈无法,只能松手。玄浩抬头扬起一个胜利的笑容。玄澈装作没看到,翻过身去不理他。玄浩小脸一垮,随即手脚并用从玄澈身上爬过去,又到了玄澈的正面。
  玄澈看弟弟一眼,再一次翻身。玄浩于是爬啊爬……

  出宫

  两兄弟折腾了半个晚上终于以玄澈的妥协告终,玄浩所在玄澈双手环出的小空间里甜滋滋地睡过去。睡到第二天早上。玄浩又像树懒一样扒住哥哥。
  玄浩揉揉惺忪的睡眼,暗香飘入鼻中,入眼是一片象牙色的肌肤,光滑细腻,玄浩忍不住在上面蹭起来。才蹭了两下,玄浩就觉得脑瓜子熟悉地一痛,抬眼果然看到哥哥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
  “一大清早就放我身上洗脸呢?”玄澈说。
  玄浩只知道傻笑了。
  玄澈拉下玄浩,和衣起身。玄浩这才发现玄澈明显是醒来很久的模样,神色清朗,长发束在一边,套了一件中衣,只是不知为什么前襟被自己拉开了,露出一片胸膛被自己磨得有些发红。玄浩看得面色一红,慌忙垂下目光,落在床边的一本折子上,偷瞄了一眼又移开视线,这回他就不知道放到哪里好了。
  玄澈系好衣物回头却看见玄浩低头垂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面色潮红,神色飘忽,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不敢面对家长似的。玄澈好笑道:“又做什么坏事了?”
  “没呀!人家才没呢……”
  “没做坏事就赶快起床。”玄澈将玄浩从床上抱到地上,招来绿尘为他洗漱更衣,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发丝,一边道,“最近我对你太放松了,你可是越来越懒散了。”
  玄浩连忙吐出漱口水,大声争辩:“人家才没有!”
  “没有?”玄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我今天要考考你,上次布置给你的作业你都完成了吗?”
  玄浩听到这茬立马脸色就垮了,出征前玄澈给玄浩布置了作业,说过回来时检查。现在看起来他完全把作业之事给忘记了。但玄澈终究还是没能检查,因为他刚起来不久,宝德太监就来传话,皇上请太子去御书房。结果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行走在临澹的街市上,玄澈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多少年没有这样行走过了?嗯,似乎只从八岁那年陪萨朗耶来过一次以外,就再没有好好看过这个繁华的城市。
  看看身边的玄沐羽,这个男人的心思令人难以琢磨。他比自己召到御书房仅仅是为了换一套衣服然后出宫游玩!?
  两个人并排走着,却无言以对。
  玄沐羽突然说:“澈儿……还在生气吗?”
  玄澈诧异地看了一眼玄沐羽。
  玄沐羽低头对上玄澈的眼睛,他的目光带着一种隐忍的悲伤,让玄澈在一瞬间感觉到心中一根弦被松动了。
  玄沐羽轻声说:“气父……父亲怀疑你吗?”
  玄澈张张嘴,低声道:“不,并没有。父……亲……”
  “可是澈儿看起来很不高兴。”玄沐羽手指抚玄澈眼睛,“你的眼睛比以往还要沉静。”
  “我只是……”玄澈迟疑了一下,道,“只是想到儿……子尚且如此,那些将军更是……在外浴血奋战,回朝却要面对明枪暗箭,未免替他们伤心。”
  “……”
  良久玄沐羽方叹出一声:“这就是朝廷。”
  沉默地顺着街市走,二人身周形成一个小小的气场,将热闹隔绝除去。
  前方热闹非常,似乎有人在表演杂耍,引来了无数人的观看。玄澈看一眼玄沐羽,后者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不需要语言,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
  被人群围住的是一道士,他身边放着一装满泥的竹畚,周围数百个围观者,他让几个靠得近的自取泥如豆纳入口中,又问:“诸位想要什么?果实、佳肴或是饴蜜?不需要时节、土地所应之物。按着自己的意思说便可。”
  于是一人说:“我要李子!”另一人说:“猪肉!”
  那道士微微一笑,仰空吸气,呵入各人口中。那些人口中的泥丸果然发生了变化,要李子的变成了李子,要猪肉的变成了一个块猪肉,其他人也是各边所需。
  玄澈看的发愣,难以置信,看了又看。旁人又说要了什么,那道士再呵一口气,原本应该是泥丸的东西就又有了变化,果真是千变万化,无有穷极。
  玄澈一时惊讶过了头,竟拉扯住玄沐羽的手,诧异道:“这是幻术?!”
  玄沐羽感受着掌中凉软的小手,心情大好,道:“澈儿没有见过?”
  “怎么可能见过?”
  玄澈下意识地反应出自己的前世,那个世界自然没有这种东西。但听在玄沐羽耳中却觉得玄澈是在说自己终日在宫中自然看不到这种东西,想到自枫儿去世之后就再也不碰这类淫巧玩乐,连带着整个皇宫也都陷入一片沉寂,心中不免愧疚,道:“我让这道士回家,天天给澈儿表演好不好?”
  玄澈这才记起自己的身份,想抽手才发现手被玄沐羽紧紧握住,便说:“不用了,父……亲!”玄澈差点说漏嘴,硬生生地拐过来,听得玄沐羽只觉好笑。玄澈轻声道:“澈儿只是一时惊奇,忘乎所以了,还请父亲恕罪。”说着,他又试图将手拿回,但玄沐羽就是不放手。玄沐羽拉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我们现在只是普通百姓而已。”
  玄澈也不再多说,继续看道士表演。
  道士的表演根据的是道家无中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哲理,说是幻术,本质上应该是魔术的一种。只是任玄澈怎样观看,都无法猜透其中奥妙,反而越看越觉得惊奇,又想到这些幻术到了前世怎么都没有了?
  虽说泥丸千变万化,但路子是一样的。玄澈又看一会儿觉得够了,抬头去看玄沐羽,想问他还要不要再看,没想到正好碰上玄沐羽的目光。玄沐羽根本没有看表演,只是盯着玄澈看个不停,在他眼中任世间再美好的东西都比不过这张侧脸更完美。此时接触到玄澈的目光,心领神会,拉着他的小手退出了人群。
  退出了这个人群,前面还有更热闹的,乃是一村民打扮的人物在戏耍狐狸,那只狐狸皮毛通红,在笛声中挥舞着短小的四肢,身子扭来扭去,倒真像是一红衣舞姬在跳舞,憨态可掬,惹得周围人轰然叫好。
  就在玄氏父子凑近了观看时,那狐狸突然不听笛声指挥,噌地一下跳到人群中,竟是扑到了玄沐羽身上。那狐狸在玄沐羽肩膀上跳来跳去,肥大的尾巴还在他脸上抹弄一把,吃了一口豆腐。玄沐羽眉头一皱,正要出手把狐狸给丢出去,没想到那狐狸又跳到玄澈身上,四肢扒拉在玄澈衣服上,小舌头伸出来舔了一口玄澈脖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啊转,好像在撒娇。
  耍狐狸的村民连忙上前道:“二位大人请勿见怪,小狐狸是见二位大人美貌,才扑上来的。这小畜牲就这毛病,忒好色!”
  这番话说得周围人都笑起来,再看这被狐狸缠上的二人,果然是天人之姿,举手投足间皆是光华四射。
  小狐狸通人性,听到村民这么说,不满地用尾巴扫了村民一把,又往玄澈怀里钻。
  玄沐羽不高兴地伸手去拿狐狸,狐狸狡猾,在玄澈身上跳了两下都不让人抓到。玄澈笑说了一句:“父亲。”玄沐羽便停了手。那小狐狸居然得意地向玄沐羽挥挥爪子,宣告自己的胜利。玄沐羽大怒,还是玄澈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又叫了一声“父亲”,玄沐羽才没有继续动作,只是有些气鼓鼓地瞪着狐狸。
  看堂堂皇帝竟露出孩子气,玄澈不由得轻笑出声,看呆了周围的人。
  玄澈将狐狸递到村民面前,温和道:“给,你的狐狸。”
  “谢谢这位小大人!”村民连忙接过小狐狸,但小狐狸不领情,刨了他一爪子又要跳回玄澈身上,却被玄沐羽弹指挡了一下,指风不轻不重地打在狐狸肚子上,让它滚回了主人怀里。
  玄澈被玄沐羽拉着急急出了人群,心中大为不解,难不成这位皇帝讨厌动物?
  玄澈试探道:“父亲不喜欢狐狸?”
  玄沐羽瞪他一眼,却又无奈道:“没有。只是不喜欢那只狐狸!”好色的狐狸!
  顿了顿,玄沐羽又问:“澈儿喜欢那只狐狸?”
  总觉得玄沐羽说这话时小心翼翼的,玄澈纳闷道:“挺可爱的小狐狸。”
  玄沐羽酸溜溜道:“要不我让人把这狐狸买下来带回家?”炖汤喝!玄沐羽咬牙切齿地想。玄澈摇头道:“不了,这等小生灵还是留在外面好……”美好的东西不见得都要留在身边。但后半句玄澈没有说出来。
  想到不用和狐狸抢人,玄沐羽顿时心情大好。
  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些不长眼的人,玄氏父子的外貌太过惊人,玄澈的展颜一笑更是倾倒众生,竟引来登徒子的垂涎。
  看看眼前超过二十人的围堵队伍,玄澈立刻想到一个问题:怎么出来的时候没有易容!
  玄澈一摸身上,因为是突然间换的衣服,结果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不要说太子的令牌,连和自己的势力通信的信号、防身的匕首和一些迷幻药物全落在宫里了!
  好吧,请问皇家守卫在哪里?玄澈不动声色地看看四周。小动作落在玄沐羽眼里,玄沐羽道:“不要找了,我没让他们跟来。”玄澈十分怀疑眼前这人有没有当皇帝的自觉,又想起另外一事:“幽影呢?”“也被我留在宫里了。”
  面对十三万敌军都没有一丝表情的玄澈终于翻出白眼,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玄沐羽捏捏玄澈的手,轻笑道:“对父皇这么没有信心?”
  玄澈瞪大了眼睛,居然看见玄沐羽从腰间抽出一柄黑色软剑,手腕一抖,那软剑铿地挺起来,沉似水的光泽宣告了它的本质:嗜血!
  那富家公子模样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以软剑作武器的人的危险性,仍然是嚣张地说:“还会功夫?更好,这样身子更柔韧,本大爷喜欢!给我上!”
  那些家丁围上来,倒也不缺章法,看来平日里训练有素。
  玄沐羽在玄澈嘴角落下一吻,道:“看父皇为你清除这些碍眼的人。”
  玄澈还没从被非礼的震惊中回神,就看到玄沐羽提剑而上,根本不需要什么身法,仅仅是随意地挥剑,黑光所过之处便是横尸满地,而玄沐羽面上却是半点表情也没有!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富家公子连同二十多个家丁就已经化身尸首倒在地上。
  玄沐羽站在献血与尸体之中,身上的银白长袍仍然洁净如新,只有长剑下缓缓滴落的血珠宣告了这场屠杀的凶手。
  玄澈这才想起这位皇帝当年也是天纵英才、勇冠三军的人物,夺位战争中胜出的皇帝永远不会是纯净的人。
  “怕吗?怕父皇吗?”
  玄沐羽捧起玄澈的脸蛋,轻轻地问,幽远的声音带着魅惑的力量。
  怕?
  玄澈微微一笑:“不怕。”
  我怎么会怕?我们都是同一种人,只是,你比我更主动罢了。
  “我很喜欢父皇。”
     这就是朝廷,和朝廷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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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左手


朝堂朝堂草长莺飞,万物并作,转眼已是四年过去。

    太极殿中,户部尚书林功的声音苍老而有力:“……辽阳于今年春末遇特大洪水,辽阳太守折请拨款十万两。这是辽阳太守所写的赈灾预算,已经户部核算,请陛下定夺。”

    奏折由宝德太监从林功手中取来送到皇帝玉案上。玄沐羽并不翻看,转头看向右手边的太子:“澈儿以为呢?”

    群臣都将目光转向龙椅的右边,玄澈正坐在那儿。

    自四年前太子北征大胜而归,朝堂之上、大位之左就多出了一张金椅,不日太子上朝坐于其中。能坐在皇帝身边本就是极大的荣耀,更想不到的是自太子出现在大殿上之后,每遇大事,陛下皆问之太子,并往往采纳其意见。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明白皇帝的心意。

    玄澈道:“由父皇定夺。”

    玄沐羽便对林功说:“着户部办理。”

    “是。”林功退回列班,忍不住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子。

    退朝之后,皇帝与太子进入上书房办公。

    太极殿分中东西三大殿,中殿用于上朝,西殿用于庆典,而东殿则是退朝之后皇帝和大臣们集中办公之处。

    东大殿分前后二殿,尚书令、中书侍郎及几位领“参知机要”或“同中书省平章事”衔的臣子都在前殿议事办公,皇帝则在后殿办理朝政,因此后殿也叫上书房。

    玄沐羽流连美色,已有多年不曾进如果上书房。但自从太子临朝以来,每日办公时分,玄沐羽就会携太子一同进入上书房。虽然玄沐羽依然不管事,一般都是太子领群臣商议各项措施方案,皇帝仅仅是在一旁观看最后再在敕书上签字。

    太子的出现给办公带来了一些新变化,比如奏折必须言简意赅,比如在奏折封面贴一个小条子表明主要内容,比如奏折要分类摆放,比如哪些奏折由大臣处理而哪些奏折又由皇帝亲批……这些要求在太子杖责了一位将奏折写得华丽无比却毫无内容的大臣之后,得到了确实地执行。小小的改动确实让政事处理变的轻松许多,大家也就乐得接受这些不损害自身利益又简单易行的小变革了。

    玄澈翻看着奏章,不时在上面写下批语,再递交给玄沐羽,玄沐羽并不认真研看,在看过太子的墨批之后写上朱批,就转呈尚书省办理。对玄沐羽来说,能静静看着玄澈的各种模样,才是他来到上书房的最大意义。至于朝政,太子自然会和大臣们商议,商议出来的结果往往就是最优解决方案,用不着他操心。反正十几年来一直是这样的,还有一个令人放心的晏子期撑着呢。

    嗯,让太子处理国事果然是聪明的选择。玄沐羽有时会这样夸奖自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天天在一起,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做甩手皇帝。

    玄澈看得累了,忍不住皱起眉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为他轻轻按捏额头。玄澈抬头一看,果然是玄沐羽。四前年不小心被“非礼”又没有反抗之后,这家伙似乎有些爱上拥抱自己的儿子了。玄澈心想,夏天真热。

    “累了就休息吧。”玄沐羽心疼地说,这时候他又有些后悔:让他处理国事果然是太辛苦了。

    “可是这些奏章要在上午之前处理完。”玄澈无奈地看着桌面上超过一臂高的文书,又不满地说,“父皇在一边也太清闲了吧。”

    玄沐羽笑笑,将玄澈揽入怀中,一边替他按揉太阳穴,一边说:“我在看你批过的奏章啊。”

    玄澈无语了,正想要用委婉的手段挣脱玄沐羽的怀抱,但有人——准确的说,是有只狐狸替他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

    一道红色的光芒从屋顶跳下,刚好落在玄沐羽与玄澈之间。定睛一看乃是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小狐狸拿大尾巴狠狠地扫过玄沐羽的脸,又在玄沐羽手上轻咬一口,发出吱吱的抗议声。

    玄澈顺势脱出玄沐羽的怀抱,抱起小狐狸,笑道:“小梅花,你怎么又跑来了?”

    被唤作小梅花的红狐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泪光闪闪,趴在玄澈怀里吱吱地乱叫。

    玄澈道:“浩儿又欺负你了?”

    小狐狸忙不迭地点头,提起玄浩就一副仇深似海的劳苦大众模样,又讨好般地在玄澈脖子上舔啊添,一点也没发现身后多了一张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

    玄澈拎起小狐狸不让他舔自己的脖子:“小梅花不闹,我还要做正事。”

    “对,太子很忙,你这狐狸不要捣乱。”

    玄沐羽适时地插话,同时一把揪起打破他春梦的万恶狐狸,不由分说地往外丢。

    玄沐羽用力不小,小狐狸直接变成一道红弧线飞出书桌五米之外,但小狐狸极为灵活,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就安安稳稳地落了地,一双黑眼睛滴溜溜地转,爪子挥舞起来,冲着玄沐羽吱吱叫嚷,似乎在宣告他的不满。

    玄澈无奈摇头,这一人一狐怎么也处不好。

    这小梅花就是四年前出宫时在街市上看的那只会跳舞的好色狐狸,本来玄澈已经将他还给杂耍小贩,但不知为何小狐狸又跟上他们,不依不饶缠着玄澈。玄澈见他可爱就带回皇宫养起来。

    至于小梅花这个名字却是小狐狸自己取的。小狐狸通人性,玄澈问他什么名字,小狐狸居然跳到书桌上拿爪子沾了墨在宣纸上盖了个爪子印,玄澈看了便随口说:“难道小家伙叫梅花么?”没想到小狐狸还真的点头。于是玄澈以后就都叫这小家伙作“小梅花”了。

    宫里人都喜欢小梅花,偏偏就是玄沐羽和玄浩老和这狐狸不对盘。玄沐羽自不用说,每次想“发展”点什么的时候就会有只狐狸跳出来坏事,正常男人都会愤怒,至于玄浩,一会儿把狐狸前爪拎起来在空中跳舞,一会儿压着狐狸的大尾巴当枕头,虽然在玄澈看来不过是小孩子爱玩,不过在小狐狸看来玄浩简直是一个活动灾难体。

    小狐狸一边抗议一边又跑回来跳到玄澈腿上,找了个舒服地姿势仰卧着,用前爪扒住玄澈的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搔搔。玄澈笑笑,轻柔地抓挠小狐狸的腹部。小狐狸果然露出一副极度惬意的模样,还做一个貌似打哈欠的动作,两眼一阖,竟然躺在玄澈身上睡过去。

    玄沐羽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偏偏表露不得,只能在心里把地狱十八酷刑给小狐狸上了一遍又一遍,红烧清蒸炸了再炒炒了再剁,一个也不能放过!

    玄沐羽这边浮想联翩,玄澈那边已经开始办公。玄澈一手抚摸着小狐狸,一手执笔写批。玄沐羽被这安静的侧脸吸引了,放弃了对狐狸的恶毒联想,开始欣赏玄澈的模样。

    玄澈的五官和玄沐羽有七分相似,只是与玄沐羽华贵流泻的张扬气质不同,玄澈的气质是淡淡的,些许的冷漠,些许的温和,些许的疏离,些许的平静,杂糅出一个温玉般的可人儿。看着这样的一个他,你能感觉到心灵的平静,即使是燥热的夏天也似乎有一缕凉风抚过。

    然而这仅仅是安静时的玄澈,玄澈的笑,玄澈的怒,玄澈的哀,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撼动肺腑,让你暖,让你冷,让你痛。和他在一起你的情绪也被影响了,世间就只剩下这么一道美丽的侧影……

    “澈儿……”

    “父皇。”

    玄沐羽一时不察逸出一声轻唤,却不想刚好对上玄澈回头说话,一时两个人都愣住。玄澈首先回神:“父皇有事吗?”

    玄沐羽摇摇头,道:“没什么,怕你太累了。”

    玄澈展颜一笑:“没什么,马上就处理完了。只是这里有一份奏折——”玄澈将一份奏折放到玄沐羽面,说,“安王写的。”

    玄沐羽眉头皱了皱,对这个兄弟,他的感觉一直很不好,九年前的那番话又不期然地浮上心头——

    “只可惜皇兄却不是一个好父皇。”

    “将孩子护在羽翼下……皇兄以为自己的羽翼宽厚到可以挡住所有风雨了吗?还是,皇兄根本就不打算让这只小鹰长大呢?只留下一具粉红的肉体,每日雌伏于皇兄身下……”

    “呵呵,皇兄不需要这么急着否认。皇兄的目光,臣弟可看得很清楚。”

    “皇兄倒不若想想,若是小鹰长大了,想要翱翔天际了,却有一只老鹰挡住了他的视线,你以为这只小鹰……”

    “皇兄,您的目光要收敛噢!”

    想到那个男人,玄沐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突然发现玄澈还在看着自己,他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笑容,道:“安王说什么?”

    玄澈将疑惑藏在心里,说:“安王要拨军款,说是成国蠢蠢欲动。”

    “不给!”玄沐羽回答得异常干脆。

    玄澈苦笑:“父皇……”

    玄沐羽还是说:“不给。”

    玄澈想了想,目光落在那道奏折上,幽幽道:“父皇,不如今年之内处理好这个隐患吧。”

    玄沐羽为这个念头心动,看一眼那沉静的眉眼,道:“澈儿看着办就好了。”

    “那钱粮要不要给呢……”

    玄澈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沾了又沾,却迟迟不能下笔,沉默了片刻,他叹出一口气,终于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揉着额头,满脸疲惫。

    战争,又要开始了……
诱反
诱反中国的古人一向有一种奇怪的观念,就是见不得地方比中央好。若是哪片土地的GDP超过了全国指标,八成会成为出头鸟被打出去,特别是当这片土地属于某个同姓王或异姓王的时候,谋反的大帽子就会扣下来。于是中央猜疑地方,地方不得不反,就有了一个词,叫做“诱反”。

    当年玄沐羽做太子时杀兄弟杀得太狠了,老皇帝看不下去,找了一个借口把仅存的皇子玄沐华赶出了京城,入巴蜀封安王。玄沐羽一时杀不到就停了手,没想到这一停手就停了十几年,安王借着巴蜀之地民生富足又易守难攻,把自己养成了大淼的一匹狼。如今看来,这成为玄沐羽和他皇帝老爸淼安帝一生最大的败笔。

    要说的话,或许安王最早筹集兵马的意义仅在于不希望被皇兄一刀切了,但当雪球越滚越大的时候,就谁也无法阻止了。

    所以,人啊,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

    当朝廷第三次驳回安王请求军款的折子,并附带了一纸要求收回赋税权的敕令的时候,安王终于暴走了。

    从四年前太子上朝,要求拨款一律提请预算以来,安王的日子就变得不太好过。预算写粗略了,朝廷名正言顺地驳回;预算写详细了,自己揩油水的机会就少了。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四年来安王的幕僚们从预算制度中摸出了猫腻,油水比之从前也还算丰厚。

    可到了今年再次提交预算的时候却被朝廷驳回了,理由是国库空虚,要求缩减军费。于是安王府的幕僚们奋战数日,再次提出一个压缩了金额但油水仍在的预算。没想到朝廷再次驳回,这回理由换成了成国无力起兵,军费仍然过巨。安王此时已经愤怒,打翻三个茶杯,摔了四个花瓶,撕毁了五卷书画,痛斥了六个侍卫之后,终于在幕僚的劝谏下慢慢平息,最终决定再次提请预算。这次预算写的是精炼无比,从最早的三百万两一直缩减到现在的一百万两,安王看着这份短小精悍的预算都要赞叹自己一声:真乃圣人也!

    没想到朝廷还是驳回了,这次连理由都不需要,还顺带了一份要求收回百分之五十赋税权的敕令。

    当年玄沐华封王巴蜀,除了亲王的年俸外,还可获取巴蜀境内百分之十五的赋税。巴蜀物产富饶,百分之十五的赋税不算少,但这些赋税却要负担整个巴蜀境内所有的市政建设和军队给养,再加上巴蜀境内名山大泽、盐铁金银铜锡、别都宫室园囿都不以封,如此一来,真正能进入安王口袋里的银子便不多了。淼安帝当初如此安排也算是破费苦心,就是希望玄沐华能有自保能力的同时又不至于危害中央。

    如今朝廷说要收回百分之五十的赋税权,也就是落在安王手里的赋税将不超过全巴蜀赋税的百分之八,即是这样他还是要维持市政和军队。难怪安王要跳脚。

    安王暴怒着,甚至已经跨上战马想要冲入军营直接领兵造反。还是他的幕僚司苍死命拦住他,说:“王爷万万不可!朝廷此举就是要逼您起兵啊!”

    安王狠狠瞪他一眼,道:“难道本王就要在此隐忍?朝廷收走了一半的赋税,让本王用什么养兵马?与其到时候饿死,还不如现在和他们拼了!”

    司苍和另一个幕僚华卫连忙拉住缰绳,华卫道:“还请王爷再隐忍几日,且让属下为王爷做好准备再起兵也不迟啊!”

    安王听完这话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仍是怒道:“要做什么准备?要多久?”

    华卫道:“王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不如回到书房,待在下与司先生向王爷细细道来?”

    安王不是笨蛋,他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当然知道就此起事极为不智,既然华卫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也乐得顺着下来。安王下了马,扔下缰绳,愤愤道:“那本王且听你说说!”

    华卫舒出一口气,与司苍对视一笑。若是安王执意不听劝告,难保华卫不会使用暴力让安王“冷静”下来。

    进入书房,华卫对安王说:“王爷,我们现在的准备还不够充足,朝廷这纸突然来到的敕令极大地影响了我们的发展计划,而且如果我们按照朝廷所说的返还赋税权,那么我们将没有足够财力支撑兵马给养,最后不得不裁撤军队。”

    安王不耐烦道:“华先生说的本王怎么会不知道!”

    华卫与司苍相视一眼,司苍微微一笑,道:“王爷莫急,且听司某为王爷说上一番。”

    “说!”

    “王爷若是此刻起兵则过于仓促:一来兵马不足,不能与朝廷对抗;二来武器匮乏;三来储存的钱粮也不足以支撑整场战争。换句话说,王爷缺的无非是时机、武器和钱粮。”司苍不急不缓的口气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只听他说,“而这三点如今让王爷自己解决,不免有些困难,但我们完全可以假借他人之手为我方造势。”

    安王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司苍道:“先说这时机。我方兵马不足,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安王可想过平王和怡王?”

    安王皱了皱眉头,道:“本王那个两个侄儿?”

    “正是。”司苍道,“从四年前开始,平怡二王就与太子交恶,此事可为我所用。”

    安王道:“司先生可是说武奴那件事?这又如何?难道你要本王借助这两个人的力量?”安王不屑道,“这两个侄儿本王略知一二。沃还有点肚肠,只可惜有野心没实力,至于那个涣,不过是他屁股后面一条虫而已。要他们和太子斗实在太瞧得起他们了!”

    司苍道:“太子非常人,要二王与之抗衡自然是不可能。但二位小王爷既然在皇城内,要联络个禁军或者是带几个人进皇宫,与我们的大军来个里应外合的,倒也不难……”

    司苍露出诡谲一笑,安王一怔,随即大笑:“司先生果然好计策。只是这平王会不会答应本王?不是传闻他自开府就始终流连勾栏,连早朝都不愿参加,这样的人能成什么事?”

    司苍笑道:“王爷放心,这二位小王爷就算不想也得想。太子曾亲口说过绝对不会放过这两位皇兄。看太子近年来的动作,虽然没有明着对二位小王爷下手,但暗里可没少下绊子,如今二位小王爷在朝中可谓孤立无援,依在下之见,只怕不出三年,这二位王爷不要说当个闲散王爷,只怕连消失了都没人会多说一句。太子的手段高超啊!”

    “唔,确实。”安王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太子还不是占着皇兄的宠爱!皇兄的心思……哼哼。”

    司苍与华卫交换一个眼色,华卫禁不住问:“王爷,这皇上他……”

    安王道:“二位先生不知道,我这皇兄可是爱上了他的儿子!”

    司华二人大吃一惊,刚想再问,却见安王摆摆手道:“本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皇兄他的心思,这些宫闱秘闻二位先生还是不要听的好,要是有风声走漏出去可是大不妙。”

    “是。”司华二人齐声应道。

    安王道:“司先生还请继续说。若是平怡二王愿意共同起事自然好,到时里应外合算是解决了时机问题,那钱粮和兵器又该如何?”说到这里安王的眉头拧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二位先生可想过多孔弩车该如何对付?这太子拿出的武器可凶悍啊!”

    司苍笑道:“王爷请安心,朝廷曾给了我们一百台多孔弩车,几日前经工匠不懈努力研究,已经能仿造了,虽然一次只能齐射七七四十九支箭矢,用过即报废,但已经可以批量制造了!这是今日工匠刚刚报上来的消息,司某还未能与王爷讲,还请王爷恕罪。”

    安王大笑:“天助我也,果然是天助我也!司先生无须如此,今日本王暴躁,司先生自然没有进言的机会。”

    司苍微微一笑,又说:“至于钱粮之事,我们也找到解决的办法了。”他看一眼华卫,华卫接上话:“日前通川商行的人来与属下说,希望能与王爷合作。那人自称因为自家主子和太子有隙,故而家中产业时常受到朝廷的打击,如今不堪其扰,希望能与王爷共商大事,他愿意提供钱粮,并利用行商之便为王爷提供情报,只希望王爷能在荣登大宝之后给他们提供一个宽松的经商环境。当时朝廷收权之令尚未到来,属下以为商贾之人不足为谋,便没有马上答应,不过现在看来,这通川商行完全是解了我们的后顾之忧!”

    “这倒是好。”安王想了想又忧虑道,“只是这通川商行是什么来历?能信任吗?”

    “属下也是这么以为,所以派人去查了商行的底细。这是调查的结果。”华卫递上几页纸,“通川商行与我们一向有来往,我们的不少物资都是来自商行,价廉物美。它的东家人称隐公子,具体是何人无人清楚,所有生意都是他手下一个名叫严锦飞的人打理着。这严锦飞原是东宫的人,多年前因为恃宠而骄犯下小错,被太子废去武功又逐出皇宫,幸得隐公子收留。但严锦飞与太子间隙甚深,多次在公众场合出言不逊,太子虽退让,但还是面露不豫,想来这也是太子打击商行的原因之一。”

    安王想起十年前在临澹所见之事,点头道:“所言不错。”顿了顿,又说,“太子城府极深,因为一个少年挑衅而面露不豫,想来心中怒气极大。”

    华卫又道:“这通川商行崛起不过十来年,却隐隐有大淼第一商行的势头,其所拥有的酒楼、当铺、商行遍布全国,产业庞大。不要说他财力几何,当是这份力量组成的情报网就不可小觑。”

    司苍在一旁也道:“而且这位隐公子人脉极广,他才华横溢,精于各派书法,擅音律,好丹青,通儒释道墨法阴阳纵横各家经典,为人谦和宽容又仗义直疏,在文人和名士大家之间广富盛名,一言一行皆受人推崇。若是隐公子能站在王爷这边,日后王爷登基,他对诸派的抚慰作用也是不可忽略。”

    听了这话,安王反而面露有色:“这样的人……”

    华卫再说:“又听闻隐公子虽是天纵奇才,却身有残疾,无功名在身也无子孙继业,说来说去也就是一商贾,他日若是此人有异心,王爷也可轻易将其——”华卫抬手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之色,“那通川商行庞大的家业还不是尽归国库,也杜绝了尾大不掉的隐患。”

    “好好好,此乃妙计!”安王抚掌大笑,“二位先生已为本王考虑周全,就按二位先生所言去办的,本王静待二位先生的好消息便可。”

    司苍笑道:“那还请王爷稍安勿躁,让司某为王爷写份回复的折子,安抚一下朝廷的心。”

    收到安王的回复折子,诸多大臣皆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万万想不到安王竟然如此平静地就接受了朝廷的要求。想象中,这时候收到的难道不应该是安王起兵造反的消息吗?

    “太……太不可思议了!”

    班万半天冒出这么一句话,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安静的书房内还是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周围不少大臣都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

    一位中书侍郎道:“陛下,不如借此机会一举削藩,方可保我大淼今后太平!”

    话出口,立马有人附议。

    冯宗元却说:“陛下,此时削藩太过急躁,不宜将安王逼的太紧。”

    也有人点头称是。

    那位中书侍郎道:“陛下对安王宽大,安王今年却越来越狂妄。他私自开铜山铸钱、招兵买马已不是一年两年,正是准备叛乱,不如趁早削了他的封地。”

    另一人说:“魏大人此言差矣,朝廷在此时一再压迫安王,岂不是逼着王爷造反?”

    魏姓侍郎便道:“诸侯存心造反的话,削地要反,不削地将来也要造反。不如趁现在祸患还小尽早拿下,免得将来安王的势力更加雄厚,祸患更大!”

    大臣们争成一片。玄沐羽只是淡然观之,听得烦了便看了一眼太子,却看到后者微微皱起眉头。玄沐羽想了想,便开口道:“晏爱卿以为呢?”

    皇帝开口,下面自然一片安静。

    晏子期捻着胡子缓缓道:“臣以为削藩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玄沐羽向太子投去询问的目光,玄澈犹豫了一下,才说:“父皇,儿臣只是担心,皇叔表面恭顺,暗地里却……”

    大臣们都凝重了神色。

    关于安王和削藩的议论到此为止,在安王没有下一步举动前,这些大臣们也说不出一二三来。

    例行办公之后,皇帝与太子在清凉殿一同用膳,当然,小狐狸也不会错过午饭时间。

    小狐狸挺着圆鼓鼓的肚皮倒在玄澈腿上,拉着玄澈的手指让他给自己抓挠皮毛。玄澈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狐狸,另一手执棋,垂目看着棋盘,漂亮的眉头拧出一个小小的疙瘩,似乎在凝神苦思。

    玄沐羽见玄澈迟迟不肯落子,便问:“澈儿怎么考虑这么久?”

    玄澈轻轻叹气,放下棋子,道:“儿臣在想安王的事。他的反应这样平静,反倒让儿臣担心。”

    玄沐羽道:“澈儿的鸟儿们飞不进安王府吗?”

    玄澈听得一愣。他心里一直明白玄沐羽知道自己有一个独立的情报系统,就像自己知道对方有一支影子部队一样。只是关于这点,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点破,却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被玄沐羽以这样平静的口气道出。

    玄澈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怔,才摇头道:“并不是飞不进府,而是飞不进书房。那日灰鸽来信与儿臣说,安王收到朝廷敕令时十分愤怒,几乎就要直接起兵,却被他最信任的两位幕僚劝下。他们三人在书房中密谈半日,再出来时安王已是平复了情绪,当晚其中一个幕僚就匆匆离开,看样子似乎是要远行,却不知去了哪里。”

    “哦。”玄沐羽点点头,“澈儿是怕那幕僚暗中行事?”

    “明枪好躲,暗箭难防。”玄澈抿抿唇,忽道,“父皇的影子也进不了安王府吗?”

    玄沐羽说:“朕不知。当年确实放了几个人在安王身边,但后来……消息都由暗影管着,朕很少过问。不若朕找来暗影,澈儿直接问他吧。”

    “也好。”

    “暗影。”

    玄沐羽轻轻唤一声,话音未落就有一黑衣人跪于堂下,那人嗓音低沉,缓缓地说:“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起来吧。”玄沐羽说,“把你知道的告诉太子。”

    “是。”暗影站起来,对太子抱拳一礼,方道,“禀告太子,安王府内本有三名影子,但现在一人在军中,一人级别不高,还有一人已在多年前身亡。”

    玄澈面色淡淡的,看不出思绪。

    暗影又说:“前几日在军中那人来消息,称安王已经能够仿制多孔弩车,虽然威力略小,但数量颇多。”

    玄澈不屑道:“难道他要用那玩意儿和我对射吗?真好笑!”

    玄沐羽见玄澈撇嘴翻白眼的样子甚是有趣,忍不住露出微笑。

    暗影道:“安王与通川商行一直来往密切。”

    玄澈摇头:“不要管它,它……不是威胁。”

    暗影迟疑了一下,道:“可是通川的严锦飞……”

    玄澈不答,只问:“你知不知道安王的幕僚司苍去了哪里?”

    暗影道:“我们的人跟着他往西去了一段路程,却被甩开了,如今司苍已不知去向。”

    玄澈微微蹙眉,自语了一声:“这下麻烦了。”

    暗影退下去,玄澈陷入沉默。司苍的去向无人得知,玄澈为此感觉很不好,却无可奈何。玄沐羽劝慰他:“不要这么烦恼了,你的眉毛都快皱成一团了。”说着又坐到玄澈身边,搂着他按揉他的眉头。

    玄澈难得温顺地靠在玄沐羽地肩头,闭上眼睛任其抚按。说不上为什么,司苍的消失就像是什么噩耗的前兆,让他心中烦躁不安,虽然面上没有表现,但向来淡定的他已经失了常态。

    玄澈突然想到了什么,睁眼说:“父皇,那个锦飞……是儿臣的人。”

    “嗯,朕知道了。”

    玄沐羽的反应比想象中的还要平淡。

    玄澈应了一声,再次闭上眼睛。

    脱离掌控的感觉——或许只是多心了……
军营
军营玄澈在清凉殿休息了一会儿就回了东宫。作为太子,他上午要处理朝政,下午要辅导弟弟学习,晚上还要翻阅林默言整理好的情报,一点也不能得空。

    玄浩如今已长成个俊秀少年,年仅十三岁的他只比玄澈矮了一个头,玄澈无法再让他像树懒一样挂住,玄浩干脆就垫起脚尖,双臂勾上哥哥的脖子贴着身子撒娇。

    玄澈今天回来迟了,玄浩早已在东宫等候。他看到玄澈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吓得小狐狸从梦中惊醒跳上玄澈的肩膀。

    玄浩勾上脖子蹭了蹭又下来,摇晃着玄澈的手,道:“四哥!你答应过今天要陪浩儿练剑的哦!”

    玄浩虽然读书不行,武学上却是极有天分,如果不是年龄尚小,内力不足,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玄澈与他对招向来是一分攻九分守,任玄浩剑法再凌厉诡异也难以突破玄澈的防御,这点让玄浩很挫败了一阵。

    玄浩像一头猛虎,张牙舞爪,步步紧逼。玄澈却是一阵风,轻轻地掠过,优雅得不落半点痕迹,令人无法捕捉。不过今天玄澈有点心不在焉,好几次玄浩地剑都递到面前了才被他险险拨开。

    玄浩猛地停住,将剑往地上一甩,气恼道:“哥!你都不认真!”

    玄澈歉然道:“对不起,哥……今天有点心事。”

    玄浩眼珠子转转,上来抱住玄澈,道:“哥有什么心事和浩说呀!浩给你分忧!”

    “你?你不给我添麻烦就很好了。”玄澈笑道,但他顿了顿,还是说,“最近朝廷和安王的关系比较紧张,我有点担心。”

    这话玄浩听得懂也听不懂,他努力垫起脚尖,磨蹭着玄澈的脸颊说:“四哥不用担心,四哥这么厉害,不用怕那个安王。”

    玄澈摇头道:“若只是起兵我自然不怕,我是担心安王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浩儿,你这段时间不要乱跑知道吗?”

    玄浩可怜兮兮道:“人家才没有乱跑。”

    玄澈敲敲他脑袋:“你还说没有?是谁没事老往禁军里跑,还和人家傅清川打架的?!”

    玄浩委屈道:“那不是打架,是和他切磋!切磋!”

    “是,切磋了一身瘀青回来!”玄澈稍稍拉开玄浩的衣领,果然露出一片青紫,他轻轻抚过青紫,叹气道,“痛不痛?清川的武艺不知比你好了多少,你没事干嘛招惹他呀。”

    玄浩眯起眼,又是惬意又是幸福地说:“四哥摸了就不痛了!”又说,“我也没招惹他呀,他武艺好我才和他打的嘛!四哥和默言不能陪我,苏行之又不敢和我打,人家一个人练剑很无趣啊!”

    玄澈只是摇头。

    玄浩说:“五哥每天都在读书,我看他那么努力,那我又不爱读书,干脆就练武喽。以后我和五哥一武一文帮助四哥呀!”

    玄澈笑道:“泠说要帮助我我还相信。你?还是算了,就你这一不懂战略二不懂战术的小家伙,你要上战场我哪里敢把军队给你啊!”

    “四哥!”玄浩挥舞起拳头,羞恼地大叫,“谁说我不懂的!我现在就去读,我现在就去读!”玄浩突然脸色一转,谄媚道,“四哥教我啊!”

    玄澈摇头道:“我教不了你,你若要学,我让傅将军或者其他将军教你。”

    “为什么四哥不教我?四哥那么厉害,四哥教我!”

    “你要学制造兵器四哥还能教你,你要学战略战术——”玄澈无奈道,“那不是四哥的强项,四哥知道的也不过是书本上的东西,你若要成为名将,需要的是经验,这些只有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才能教你。”

    玄浩鼓起腮帮子道:“四哥骗人,当初四哥还不是把雄单和西善打得落花流水?!”

    玄澈刮刮玄浩的鼻子,道:“你仔细想想,四哥怎么打败雄单的?铁蒺藜、据马、竹筒、长签、强弓还有多孔弩车,你可见四哥用过什么战术?最后的夜袭、追击和山谷围歼也是郑大将军完成的,四哥可是一点也没有参与。”

    玄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可是四哥也说过在绝对的力量前一切阴谋都是无用的啊!”

    玄澈说:“所以啊,你若要学兵器制造,我就教你,但这都是理论的东西,你学了肯定嫌枯燥。”

    玄浩沮丧地撇撇嘴,道:“那我努力练剑,我不带兵,我杀敌就行了!”

    “算了吧,哪个将军敢把你堂堂皇子当小兵用啊!”玄澈笑着捏捏玄浩的脸蛋。玄浩不服气道:“谁说没人敢的?四哥让清川傻瓜当将军,他一定把我当小兵用,还会用的不亦乐乎!”

    玄澈嘴角抽搐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不过玄浩的话让玄澈想起了两个人:玄泠和傅清川。

    说是想起人并不准确,应该说是想起了关于这两个人的事。

    算来玄泠今年也要十六了。按照大淼律制,皇子年满十六即可当朝议政。像玄澈这样十三岁便上朝的只是例外,而玄沃那般自开府以来就懒于上朝也不多。

    玄澈忽然听到玄浩提起玄泠,便想到似乎许久不曾见过玄泠了。自玄浩出现以来,他对玄泠的关心明显减少了。倒不是说玄澈偏爱谁,只是玄泠这样不争不吵的性格很容易让人忽略,玄澈又忙于政事,不可能分出太多心思去特别关心谁。玄澈心中有些愧疚,当初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他,现在却冷落了。

    第二天没有早朝,把皇帝丢在上书房处理政务,玄澈抽空去了趟融水宫,果然看到玄泠在看书。玄泠看到玄澈突然到来,很有些吃惊,脸红红地就把书藏到了背后。

    不会在看什么不好的东西吧?玄澈不免恶劣地猜想,似笑非笑地瞅着玄泠。玄泠脸越来越红,头越埋越低,终于忍不住说:“太子哥哥……你不要这样看我啊……”

    玄澈还没说话,小狐狸从怀里跳出来,噗地跳到玄泠的肩膀上,一个滑滑梯落在他背后,叼走了那本书。玄泠还未反应过,书已经落在玄澈手里了。

    玄澈一看书名:太子传奇。翻进去一看,写的竟然是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无良作者胡编乱造的,把他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天神转世都尤有不及。玄澈自己看了都要脸红,心想:这还是我么?

    偷窥被抓现行,无怪乎玄泠要变成熟番茄了。

    玄澈把书扔到一边,说:“下次不要看这种奇怪的书了。外面人以讹传讹,你天天和我在一起,难道还以为我是什么曲星转世吗?”

    玄泠低低地应了一声,很不好意思。

    玄澈想到等会儿还有事,便直接切入主题:“泠,你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六了,我想让你上朝,你愿意吗?”

    玄泠惊喜地抬头,可又犹豫:“可是我……不是很懂那些东西……”

    玄澈说:“没关系,没人是一开始就懂的。”

    玄泠小声道:“可是太子哥哥好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懂啊,泠……”无论如何都只能望着你的背影,怎么也追赶不上……玄泠有些黯然地想。

    那是因为我比你们多活了二十五年。玄澈心想,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只说:“你如果愿意,就从下个月开始上朝吧。我听浩儿说你看了很多书,我想对于朝廷的东西你很快就会理解的。”

    “嗯,好。”

    玄澈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玄泠依旧是站在宫门口静静地看着他渐渐远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玄澈要去找傅清川。

    傅清川是傅曙的大儿子,他与太子的孽缘开始于太子进入太学院的第一天。太子因为一只哀怨的大熊而放了空箭,一个大男孩毫无拘束地上来拍打太子的肩膀,一脸悲痛地说:“殿下,我理解你!”于是玄澈就记住这个初次见面就敢拍太子肩膀的男孩——傅清川。

    傅清川比玄澈大了三岁。他在拍完太子肩膀后不久就被无云道长看中收去做了徒弟,在青云山上住了八年,练得一身武艺回来。后来傅清川就到了禁军里,现在已经是千骑长了,也不知他是不是远离尘世久了,脑子转不过来,人有些单纯,都二十多的人还敢拍着太子的肩膀说:“嘿,太子,好久不见啊!改天我们切磋切磋呀!”

    估计在傅清川口里,“太子”和“澈”两个称呼没有本质区别。

    玄澈当然也喜欢这个会用朋友口气和自己说话的大男孩。

    傅清川今日不当值,他在自家院子里练剑,看到太子来了,竟然提剑而上,一剑直刺递到太子面前。剑风吹起了玄澈的几屡碎发,玄澈只是微微一笑,轻飘飘地荡开身子,避过攻击。

    傅清川一招不成便停了手,不快道:“太子,你怎么不接招啊!”

    玄澈笑道:“你的招我接不住。”

    “太子,你连试都不试就说接不住,太不够意思了!”傅清川一臂勾过玄澈的肩膀,道,“太子上次说要与我过招,结果到现在都没兑现!你这回可是自己送上门来,逃不掉了!快,选把兵器和我打一架!”

    玄澈瞄一眼一旁的一排兵器,果然是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目光落在一柄软剑上,玄澈心中一动,过去提起剑,暗暗运气将内力注入软剑,但软剑仅仅是颤巍巍地挺了一下便软了下来。玄澈微微摇头,放下了软剑。

    傅清川在一旁奇怪道:“太子你怎么选软剑啊?软剑很不好控制的,又没开锋,如果内力不足连舞都舞不起来啊!太子,不是我说啊,你这么年轻,内力肯定不够的。”

    玄澈微微一笑,取了一柄普通长剑,道:“我就用长剑吧。”

    傅清川自学成归来,其武学造诣放眼朝中年轻一辈无人能敌,而且他不会放水,玄澈一心防守与之周旋方能不败,身形虽然依旧清逸却不似与玄浩对招时那般轻松。终于在百招之后,玄澈一剑使老,让傅清川得了空子直取门面,玄澈无奈之下只能下腰避让。

    本来玄澈下腰躲过这一剑再起身或后翻都可无事。傅清川也不知中了邪,叫了声“小心!”竟然伸手去揽玄澈后腰。可他这么一揽反而坏了玄澈的重心,玄澈身子一沉无法再起,傅清川力道不对,也没把玄澈给拉起来,结果连带着自己也一起倒了下去!

    傅清川压在玄澈身上,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怕你摔,所以……”

    玄澈只说:“你很重,快起来。”

    傅清川连忙慌手慌脚地爬起来。

    玄澈倒不急着起来。练功的花园里种着厚厚的草皮,稍微有点湿润,背上凉凉的,太阳晒在身上却是暖暖,躺在上面很舒服,玄澈惬意地微眯起眼睛。

    傅清川在一旁看着太子。从第一次看到太子,就知道这人长大后定是倾国倾城的美貌,不过再怎样想象无法想象到离别八年后再次见面时的惊艳。晶莹剔透的人,背着阳光,看不清容颜,耀眼的令人无法直视。转身而过,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背影,如何伸手也无法捕捉,注定只能跟随。

    玄澈突然侧头看向傅清川,道:“清川,你随我出府吧。”

    傅清川听到这话立马高兴道:“好啊!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禁军和城防军。”

    傅清川道:“禁军好说,我带你去就是了,不过城防军要我父亲批准……嗯,不过太子的身份应该可以进去吧。”

    玄澈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只说:“那你先带我去禁军看看。”

    果然如同傅清川所说,他带着乔装的太子轻易地进了禁军驻守的期门宫。

    禁军是专门保卫皇宫的,大约有四千人,最高统帅为禁军统领,又称万骑,下属十六个左右千骑长,每个千骑长下领十个百骑长,至于普通禁军则统称飞骑,等级比一般士兵高上半等。这些士兵是轮流换防,轮到休息了便到东西南北四个期门宫中休息,故而他们又称期门军。

    傅清川乃是东门的左千骑长,玄澈乔装成一个普通士兵模样跟在他后面。傅清川亮了招牌,那守门的士兵就将他们二人放了进去。

    禁军一般是巡逻一个时辰休息一个时辰,全天候待命。虽然不能要求禁军在休息的时候也绷紧神经,不过如果是在期门宫中聚众赌博似乎也太过了。

    一群人围在那儿吆喝,只听了两句玄澈就明白了事由,眉头随即皱起。

    傅清川很敏锐地感觉到太子心情的变化,因为是自己率领的禁军,顿时觉得面子上难看,正要上前喝止赌博的人,不想被玄澈拉住。玄澈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们二人在这群人身后站了一会儿,玄澈突然转身出门,将宫门口的大锣哐哐哐地一阵乱敲。锣声响彻整个东期门宫,顿时整个宫里一片鸡飞狗跳,叫骂声此起彼伏,一会儿你踩了我的脚,一会儿桌子挡了路,折腾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一个粗糙的列队才渐渐成型。也不只是谁看到了敲锣人,突然大吼一声:“谁他妈的在那儿乱敲的!”

    这么一声吼院子里顿时静下来,几百双眼睛盯着玄澈。

    又有人叫起来:“你哪来的,只不知规矩,在这儿捣什么乱呢!”

    另一人骂道:“他妈的有没有搞错!那锣是能乱敲的?!”

    也有人看到自家千骑长黑着脸站在那儿,心知事情不对头,不敢做声。

    玄澈缓缓走回傅清川身边,傅清川支吾道:“殿下……”

    玄澈冷声道:“这就是禁军?!”

    傅清川不敢正视玄澈的眼睛。

    玄澈对那些士兵说:“我不爱管你们休息时候在做什么,就看你们光集合花了多少时间?队伍呢?序列呢?在哪里!”

    玄澈一声怒喝震得人耳膜生疼,那些士兵还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谁,但在气势上已经被压住了。

    玄澈森然道:“再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几百个人的气势还比不过我一个人!这就是禁军?!”

    “你又是什么人?”一个人不甘心地扯着嗓子喊道。

    “你说我是什么人?”

    玄澈举起一个黑色玉佩,纁朱绶,赤黄缥绀,赫然是太子印绶!

    前面离得近的士兵都看的清清楚楚,想到刚才自己的表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后面的人看到前面的人跪下再看那印绶模样的也知道大事不妙。

    “参见太子殿下!”

    一地的人呼啦啦地行礼。

    玄澈收了腰牌,只对傅清川说:“清川,你可要我治你失职之罪?”

    傅清川跪下,道:“属下认罪!”

    玄澈冷哼一声,到了声:“跟我来。”便拂袖而去。

    傅清川连忙跟上,二人纵马出了皇宫,直奔城防军大营。

    二人的马离军营还有十多米,那守门的士兵便提起兵器,待到二人行至门前,一个士兵出声喝问:“来者何人!”

    玄澈使了个眼色,傅清川上前道:“我乃傅将军之子,还请开门!”

    那士兵不让,道:“可有将军令牌?”傅清川顿了顿,那士兵便说:“没有令牌一律不得进!”

    傅清川道:“我来找我父亲。”

    那士兵毫不退让:“将军有令,就算皇帝来了,没有令牌一律不得进!”

    傅清川无法,折回玄澈身边。

    玄澈不理他,下了马,递上自己的腰牌,道:“还请通报将军一声。”

    士兵一看手中腰牌顿时傻了眼,愣了愣才说:“还请殿下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玄澈斜睨一眼傅清川,道:“知道你父亲如何治军了?”

    傅清川羞愧。

    少时,傅曙便迎了出来,看到太子显然很诧异:“参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此次前来……”

    玄澈道:“没什么,带一个笨蛋来看看真正的军队应该是什么样的。”

    傅曙这才看到自己儿子,愣道:“清川?”

    城防军大营里一切井然有序,训练的认真地训练,休息的也规整地休息,不要说聚众赌博,连大声喧哗的都很少,最多两三个人凑在一起插科打诨几句,号角一响,立马起身列队,不过几息的时间一个百人的小队就能清楚站好,几个小队彼此靠拢一番就成了一个大队,整个过程迅速利落。

    傅清川看得面色发红,窘迫难当。

    玄澈说:“你应该好好跟你父亲学学如何治军。”

    傅曙虽然不知道这二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听太子这么两句话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便道:“在下疏忽了犬子的教育,还请殿下勿恼。”

    玄澈看他一眼,道:“我不是恼,我是紧张。西南的人那么不安分,我们的禁军却是这个样子,你要我如何安心将父皇的安危放在他们手里?”

    傅曙心里一个咯噔,不敢接话。傅清川要说什么也被父亲用眼神制止了。

    玄澈说:“傅大将军,你是忠于皇上的,所以有些事情我不妨在这里提前说,安王——今年之内我一定会让他消失!希望傅将军和城防军作好准备。”玄澈瞥一眼傅清川,“清川,还有你的禁军也是。”

    目光森冷的太子令人陌生,傅清川忍不住打了个突,突然想到父亲警告过自己的话:太子已经不是当年任你勾肩搭背的孩子了,你要学会收敛!
逼迫
逼迫玄澈从城防军大营里出来,让马儿在临澹的大道上随性小跑。临澹道宽,人也多,马儿跑不快,但这样悠悠闲闲的感觉也很不错。玄澈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每日周旋于阳谋和阴谋之间,算计人再避免被别人算计,生活让人疲惫不堪。

    玄澈忽而想起玄沐羽,不知道那个懒散的父皇此刻有没有好好处理政事呢?大概又是把一堆问题丢给晏子期吧?想到这里玄澈不由得弯起嘴角。

    怎么会想起那个男人?玄澈突然反问自己,难道真的日子过久了开始有“恋父情结”了?

    玄澈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傻了。

    那个家伙可不是什么好父亲。

    玄澈在街道上慢悠悠地行了一阵,左边太阳穴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却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睛。见到玄澈回头,那双眼睛的主人便微笑举杯致意。玄澈稍一错愕,随即回以微笑。

    只是这么一个照面,马就跑了过去,回头想想,似乎除了眼睛深得让人看不穿以外,那人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文士。

    认识么?好像不认识,大概是临澹的一些文人名流吧。

    玄澈摇摇头不再考虑,却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差点让他懊悔终身。

    看着太子远去的身影,中年文士露出微笑,对桌子对面的人说:“没想到临澹城里随便一个骑马而过的少年都是如此风神俊秀。”

    文士对面的年轻人笑问道:“司先生可知那人是谁?”

    中年文士奇道:“莫非他大有来头?”

    “呵,岂止是大有来头,他可是当今太子。”年轻抿了一口酒,又说,“比之十年前,他可是更加光彩夺目了。”

    中年文士又回头看了看太子离去的方向,似乎在那条街道的尽头还有一个清俊的背影骑在马上悠然远去。中年文士啧啧道:“想不到,想不到,太子竟是如此超然脱俗的人物。”

    青年笑道:“司苍先生才知道么?是不是后悔站在安王一边了?”

    “那不至于。”司苍淡淡道,“安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还犯不着为了一个美少年而背叛他。姚公子当年不也一样么?为了你的救命恩人,杀了你的知交。不过,如果不是如此,今天你也不会与我坐在这里饮酒清谈。”

    姚姓公子脸色微变,沉声道:“当年之事我虽有愧疚,却不曾后悔过,若是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也不会改变我的选择。”

    司苍微微一笑,道:“这番话姚公子心里自己明白便可,无须说与司某听。”

    姚公子脸色很不好,但却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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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苍看着杯中清酒,又想到那太子,说起来,西面的那位主子比起这年仅十七岁的太子,气度上倒真是逊色不少,也无怪乎那么多人愿意追随在太子左右了。不过太子又如何,超然又如何呢?最终还是逃不出宫闱纷争。

    对司苍的惊鸿一瞥就像是一片落叶在玄澈的脑海里打了个漂,荡起一道涟漪后便再也找不到痕迹,不论日后玄澈会如何铭记司苍这个名字,至少现在他是把这人埋到了记忆垃圾场里。

    玄澈回到宫里就遇上晏子期,晏子期看到太子立刻迎上来道:“太子殿下。”

    玄澈总觉得晏子期这声招呼里充满了欢喜的味道,似乎看到自己就如同看到了什么珍宝。莫非父皇主持的办公让他饱受折磨?玄澈异道:“晏大人好,晏大人刚刚离开太极殿?”

    晏子期笑说:“正是,正是。太子殿下不在,陛下将所有事物都推到尚书省,老夫一直从上午忙到现在,脚都停过。”

    玄澈笑起来,道:“晏大人辛苦了,我会去劝劝父皇的。”

    晏子期无奈地摇头:“陛下这样已经二十多年了,老夫也认命了。”

    玄澈想到玄沐羽名正言顺偷懒的样子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很难想象国家在这样一个皇帝的带领居然还能不衰败,甚至略有发展。

    晏子期见玄澈心情甚好,便道:“殿下不妨多接手些朝政,也好让老夫轻松轻松。”

    玄澈奇道:“在下现在接触的还不够多么?”

    晏子期眯眯笑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多年不管事,难得遇上殿下这样的奇才,难道殿下不应该接触得更多么?殿下现在只是在陛下询问时方出言相对,老夫以为,这还不足以展露殿下的英才。”

    玄澈心下一沉,渐渐敛了笑容,道:“父皇若是不问,自然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做儿臣的何必干扰父皇的思路呢?”

    晏子期捻着胡子摇头道:“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逊了。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殿下有这样的才华,又何必隐藏呢?”

    玄澈冷笑道:“在澈儿心目中,父皇便是隐藏在云朵之后的真龙,凡人不见其辉,只是因为那是凡人罢了。”晏子期还要说什么,玄澈已是面无表情,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孤还要陪父皇用膳,晏大人请好走。”

    晏子期心中一凛。太子无论是发怒还是冷笑他都能坦然面对,唯独太子面无表情之时却是最令人恐惧,尤其是那清亮的嗓音说出淡淡的话的时候,不论是坠入冰窖还是冬日泼下一盆冷水,都不足以形容这种刮骨的刺寒。而支撑这种冰寒的,更是隐藏在少年淡漠神色下的决绝手段!

    本以为太子心高气傲才华洋溢,定然不会甘居于人下,却没想到……

    晏子期不敢再多言躬身告退。

    玄澈看晏子期匆匆离去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也不知这样想的有多少人……权力,真是诱人的东西。希望自己不要成为被‘诱反’的那个才好……”

    玄澈心里想着,目光落在太极殿刺眼的琉璃砖上,轻轻叹出一口气。

    调整了心情,玄澈进入清凉殿,意外地看到玄沐羽在和小狐狸“玩”:小狐狸张牙舞爪地扑向玄沐羽,玄沐羽指尖一弹,小狐狸就被指风打得后退一步,小狐狸不甘心,又跳起来企图从空中袭击,玄沐羽在小狐狸眼看就要碰到自己的时候伸手一抓,可怜的小狐狸的尾巴就被他拿在半空中。玄沐羽非常无良地拎着尾巴把小狐狸甩出门。

    小狐狸被丢出半空,本来想打几个滚落在地上,却看到玄澈站在门口,干脆身子一转,刚好扑到玄澈怀里,大大地黑眼睛直直地瞅着玄澈,眼泪在眼眶边打转,那神情好像在控诉玄沐羽的无德。

    玄澈本还以为玄沐羽是在和小狐狸玩,还觉得惊奇呢,再多看几眼就发现玄沐羽根本是在欺负小狐狸。想也是,一直不对盘的两个家伙怎么会突然玩到一块去了。

    玄澈无奈道:“父皇,您别欺负小梅花呀。”

    玄沐羽不知把一张什么纸收到怀里,从容道:“朕可没欺负它,这狐狸不听话要抢东西,朕才小小教训他一下。”

    小狐狸吱吱大叫。玄澈摸摸它的小脑袋,说:“小梅花,你不听话了?”

    小狐狸突然跳到玄沐羽身上,往他怀里扒拉。玄沐羽不高兴地揪起小狐狸的皮毛,又把狐狸扔了出去。这回是玄澈主动伸手接住了小狐狸,小狐狸趴在玄澈怀里,露出一脸委屈,吱吱地诉说冤情。

    玄澈走到玄沐羽面前,看看他的话里还露出一角的纸张,道:“父皇不会抢了小梅花什么东西吧?”

    玄沐羽的脸色十分可疑地红了一下,还是嘴硬道:“朕能抢一只狐狸什么东西!”

    玄澈撇撇嘴,但他也不能逼玄沐羽交出什么,只能安抚小狐狸:“好了,小梅花,不生气了,我下次给你煮鱼羹。”

    小狐狸抱着玄澈的脖子吱吱叫了两声方才作罢。小狐狸直起身子看看玄澈,突然一凑头在玄澈嘴唇上“吻”了一下,顺道舔了一口。

    玄澈一愣,玄沐羽已经一把揪起小狐狸的尾巴怒道:“朕要把这狐狸炖汤!”

    玄澈回味了一下事情经过,似乎自己不小心就被一只狐狸给非礼了?!玄澈皱起眉头,第一次没有在第一时间从玄沐羽手里抢救狐狸,而是对小狐狸说:“小梅花,你在干什么?”

    小狐狸被倒吊在空中,血冲脑门,眼睛都红了,听到玄澈这么问,只能无力地吱吱叫两声,企图博取同情。

    玄澈从玄沐羽手中接过狐狸,他的眉头虽然已经舒展开,但脸上没了笑意。玄澈看着小狐狸,口气淡淡地说:“小梅花,下次不要这样——我,不喜欢。”

    这是玄澈第一次明确地说出自己的不满意,在此之前,不论是谁做了让他为难或不快乐的事,他都不曾开过口。小狐狸和玄沐羽都意识到玄澈这次是真的恼了,不同于生气或者愤怒,就是不喜欢,小狐狸的行为触及到玄澈的底线了。

    玄澈放下小狐狸,一脸平静地取出丝巾擦试嘴唇,然后一脸平静地将丝巾扔掉!

    玄澈再看一眼小狐狸,又重复了一句:“小梅花,记住了吗,我不喜欢。”

    小狐狸弓了身子,眼泪掉个不停,不时伸出爪子摸一把,望着玄澈,吱吱地叫了两声,似乎在认错。但玄澈并不理他,而是看向玄沐羽,说:“父皇,儿臣想要改革禁军。”

    玄沐羽还在发呆,玄澈刚才的举动不但吓到小狐狸了,也惊到他了。玄澈最后看狐狸的那一眼,骤然间神色冷漠地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把你完全地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这个眼神玄沐羽见过,十四年前,第一次遇见这个孩子的时候,那个眼神也同样的拒人于千里。

    一旦想到如果自己也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玄沐羽就没有来地发慌,心中千万思绪转过,竟然没有听到玄澈说了什么。

    “父皇?”

    玄澈疑惑地又叫了一声,玄沐羽这才回神,他看看眼前人,却道:“澈儿很气小狐狸吗?”

    玄澈收了表情,淡淡道:“没什么,只是不喜欢它这样做而已。”

    小狐狸大哭,眼泪在桌子上积了一滩。玄沐羽神色复杂地看一眼小狐狸,轻声道:“小梅花只是喜欢你而已……”

    “儿臣知道。但是儿臣不喜欢。”玄澈冷漠地说,话锋一转又问,“父皇,您刚才听到儿臣说的话了吗?”

    玄沐羽见玄澈不愿再多说,只得顺着他的话问:“呃,什么?”

    玄澈说:“我要改革禁军。”

    “嗯—嗯?”玄沐羽一时不能反应。

    玄澈扬起他秀美的长眉,神色中是不可更改的坚定:“儿臣不能让一群窝囊废保护父皇。儿臣知道父皇有一群优秀的影子,但这不够,在面对数量足够的军队时,他们并不能保护父皇。儿臣要除去安王,但儿臣不能让父皇陷入危险!”

    玄沐羽呆了呆,终于完全消化了玄澈的话,他看着玄澈,似乎在审视什么。玄澈坦然地与他对视,水晶般的眼睛里只透露出一个讯息:我只为了保护父皇!

    玄沐羽凝视着这双眼睛,缓缓地点头。

    “好,就按澈儿的意思改吧。”

    太子改革禁军的敕令一出,举朝沸腾,有大臣企图上言阻止,排除那些阵亡在太子森冷目光下的胆小鬼,其余跳出来做出头鸟的也被皇帝赶了回去。

    虽然皇长子继位的希望在太子临朝后就被生生掐断,但是太子即将掌握禁军的事实还是让某些人极度绝望。玄沃倒是有点死老鼠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哦了一声,其态度之超然令人匪夷所思。

    太子要亲自调教禁军的消息让东期门宫里的一些人很是惶恐。太子的威名始于十二年前一个刺客的刀下,在四年前的大淼边境上登上顶峰。太子的出场迎来众多军士的高呼。在军人的心目中,强者即为王。看起来太子属于这个强者的范畴。

    太子立于高台之上,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喧杂的广场渐渐安静,直到悄然无声。太子神色漠然,清冷的声音远远地荡开:

    “不论你们之前怎样看待禁军这个名字,在我心目中,禁军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保卫父皇的最后一道屏障。可是,几日前,我却看到了一群只知道聚众玩乐的废物!在这里,我不会处罚任何一个兵士,因为那不公平,除非我要将你们全部上刑!

    “我只给你们一个选择:要么,现在就给我滚出这里;要么,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内,成为皇宫的精英,或者,下-地-狱!”

    广场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感觉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太子不会开玩笑,太子向来言出必行。精英或者地狱,生存或者死亡。没有其他选择。

    傅清川在人海中看着台上神色冷酷的少年,这一刻他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自己不能成为那名精英,命运和其他士兵不会有区别:
下-地-狱!
贪污
贪污太子以洪水猛兽的姿态出现在军士面前,然而训练的过程却很让人无语。虽然训练项目有些奇特,比如站立或者是左右转向,已经大声喊些奇怪的口号,但这并不妨碍让禁军们认为这是一项轻松的练习。太子也很少来操场巡视,一切训练仍然是由卫青兰统领带领。

    上书房里,玄澈抱着小狐狸批阅奏章。那日他与玄沐羽说完了正事小狐狸还在哭,小狐狸的眼睛都哭成了红色。玄澈终究还是心软了,抱起小狐狸柔声劝慰。小狐狸伤心地抓着玄澈的脖子使劲磨蹭,实在哭得倦了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了就只会用哀怨的眼神看着玄澈。玄澈亲它脸颊,吻它的小爪子,给它道歉,终于把小狐狸哄得开心。玄澈也不知究竟生气的是自己还是小狐狸了。

    一人一狐虽然和好了,但还是看得出痕迹,小狐狸不太敢再随意亲吻玄澈了,平日里总腻在玄澈怀里一刻也不肯离开,似乎一离开玄澈就会消失一样。

    玄澈放下一本批好的折子,拿起下一本。奏章刚拿起来就觉得不对劲——特别沉。玄澈看了一眼:天,又是一本万言书。玄澈最恨人把奏章写的又臭又长,辞藻华丽偏偏什么内容也没有。经过他这几年的强调,这种长篇大论已经很少见了,咋一拿在手上还真不习惯。

    但玄澈还是抱着负责的态度翻开看了。折子的署名是辽阳无铜县监察使沈从海,上面的墨迹很奇怪,是灰褐色的,用的是行书,内容竟然是痛斥辽阳太守贪污赈灾款,致使辽阳境内民不聊生,一个个血淋淋的事实呈现在折子里,看了都让人心寒。

    玄澈并未再多看内容,只是将折子反复打量。这折子纸页有些发黄起皱,笔迹虽然行得漂亮,却也十分急促,到了后面甚至丧失了笔力,渐渐成了失败的草书。玄澈看着暗褐色的墨迹心念一动,唤醒了小狐狸,说:“小梅花,你帮我闻闻,这是不是血迹?”

    小梅花凑近嗅了两下,果然点头。

    玄澈面色迅速沉了下来。

    如果是用朱砂墨书写的字迹,在几年之内都能保持鲜艳的红色。但如果是用血写成的字,新鲜血液在经过一天之后,颜色就会由暗红色变为无光泽的褐色乃至暗褐色,最后变成灰褐色。

    这是一本血书,真正的血书!

    看字迹由行及草,笔力由强渐弱,这写书人……

    “父皇,您看看这本折子。”

    玄澈将奏章递给玄沐羽,玄沐羽看了两眼便明白了事由。

    玄沐羽问:“澈儿要办理辽阳太守吗?”

    “儿臣不知。”玄澈说,“儿臣不能因为一面之词就办理一个地方大员。况且这沈从海只是县监察,弹劾郡太守已是越级,按律当刑。可即使这样他仍然上血书,儿臣担心辽阳郡的郡监察……”

    玄沐羽倒是很平静:“嗯,是啊。如果监察使不失职,太守要做到这个程度也不容易。”

    玄澈忧虑道:“不知道这份折子是谁呈上来的,上面竟没有右御史大夫的署名。难道连右御史大夫也不可信了吗?”

    大淼御史台有左、右御史大夫两位长官,左御史大夫监察中央官吏,而右御史大夫则是率领地方监察使。一般从地方上来的监察使弹劾要先经过右御史大夫的批览才上呈皇帝。可是这本血书上却没有右御史大夫的署名,那只有一种可能:折子是被人私自混入奏章之中的。而能这么做的,除了上书房的行走小太监,就只有玄沐羽和玄澈的贴身太监:宝德和森耶!

    玄沐羽与玄沐羽对视一眼,分别招来了宝德和森耶。两个贴身太监连同上书房的行走小太监一同跪在书房内。

    玄沐羽将血折子扔在二人面前,发话道:“这本折子是谁放进来的?”

    宝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另外两个太监偷偷去瞄着子,却没人敢应。

    上书房里一片沉默,行走小太监禁不住地打抖。玄澈静立片刻,却走到宝德面前:“宝德公公,是不是你?”

    “不是老奴,不是老奴。”宝德吓得连连叩首。

    玄澈温言道:“宝德公公,这件事如果是你,孤与父皇也不会治你的罪。还请公公照实道来缘由,这很重要。”

    宝德身子僵了僵,终于垂首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放入折子的正是老奴,还请陛下和太子殿下开恩!”

    玄澈屏退了其余二人,让宝德起来,详细问了折子的来历。

    原来宝德入宫之前乃是辽阳无铜人,前日有一乡中旧识寻到宝德在京城内购置的宅子,说是有一本十万紧急的折子一定要当面呈给皇上或太子。宝德哪敢带一个陌生人进宫,只说让那人将折子交给御史大夫或者其他大人。但是那人却说,右御史大夫不可信,写折子的人千万交待一定要直呈龙案,他不敢有违托付。那人又请求宝德看在同乡的份上一定要帮这个忙。宝德被他逼得没办法,最终答应将折子混入太子要批阅的奏章中,至于结果如何,他就不管了。

    玄澈听了便问:“你可知这折子里写着什么?就敢答应呈上来?”

    宝德又跪下哭喊道:“太子殿下,老奴大字不识一个,确实不知道这折子里写着什么。只是那位同乡说,这事关大淼百年基业,老奴不帮忙就是天下罪人,愧对列祖列宗,要为万民唾弃,又说什么他日陛下和殿下若是知道老奴今日有所推托,定要让老奴死无全尸……老奴看不懂折子的内容,那人说得这么凄惨,老奴哪里还敢不答应啊!陛下,殿下,奴才冤枉啊!”

    玄沐羽听了“噗呲”一声笑出来,说:“你起来吧。那人倒是好口才。他说得也不错,你今日若是不把这折子混入,日后还真要给万民唾弃。”

    宝德停止了哭泣,一双小眼睛瞅着皇帝和太子直打转。

    玄沐羽对玄澈说:“澈儿你就不要罚他了。”

    玄澈却摇头:“父皇,赏罚要分明。宝德公公私自混入折子乃是死罪,您不能因为他混入的折子于百姓有利就忽视了他逾越的罪责……”宝德听到这里又是哭喊着跪下求饶,却听玄澈话锋一转又说:“虽然功过不能相抵,但罪是罪,功是功,父皇,您要罚他,但也要赏他。”

    玄沐羽有所悟地点点头,道:“宝德,你自己去领五个大板。不要耍花样,你们太监司的花样朕知道,朕要你结结实实地挨上五个板子,听到没?”

    “是!谢陛下开恩,谢太子殿下开恩!”宝德听说自己不用死了,激动地把头磕得咚咚响。

    玄澈又说:“罚也领了,赏也不能少了你的。父皇,您看要怎么赏他?”后一句是对玄沐羽说的。玄沐羽有意让玄澈做好人,便说:“澈儿自己看着办便好了。”玄澈微微一笑,反问宝德:“宝德公公,你希望得个什么赏?”

    宝德说:“老奴犯了大错,免了死罪已是千恩万谢,怎么敢再讨赏。”

    玄澈道:“公公既然不肯说,那孤就自作主张了。公公先起来吧。”玄澈转而对玄沐羽说,“父皇,辽阳太守贪污一事事关重大,儿臣想亲自去一趟。”

    玄沐羽愕然:“澈儿要去辽阳?”

    “正是。太守、郡监察使,甚至右御史大夫,这件事牵涉得太广,如今国内不安定,澈儿不放心。”玄澈顿了顿,又说,“另外澈儿也想去看看地方军到底如何,可不要到时……拿不出一个人来勤王才好。”

    玄沐羽思忖片刻,道:“澈儿要不要和晏子期他们商量一下?”

    玄澈摇头:“不了,虽然晏大人可信,但其他人儿臣却不敢肯定。既然这件事能瞒这么久,想来朝廷上也有不干净的人。和他们说了反而走漏风声。父皇只需称孩儿病重便可。”

    玄沐羽反对:“此去辽阳没有两三个月不可能回来,难道‘太子’要病重三个月?那天下的御医都当斩了!”

    玄澈笑道:“无需病重三个月,‘太子’只需病上一个月,再修养几日,就可以对天下公布:太子要到辽阳巡视灾情。这一个多月里,儿臣早已进入辽阳境内,该知道该看到的也都知道、看到了,接下去的事亮出身份即可。”

    玄沐羽想了想,却说:“澈儿还是不要去了,太危险了。”

    玄澈没想到说了半天竟然换来这么一个回答,只得无奈地叫一声:“父皇!”

    玄沐羽很认真地说:“父皇不希望澈儿陷入危险。”

    玄澈一怔,随即道:“儿臣不会有危险的。”

    玄沐羽不再说话,目光落到一边。玄澈知道他是默认了,为皇帝的别扭轻轻一笑后对宝德说:“刚才说要赏赐公公,想来普通财物公公也看得多了不希罕,既然公公是辽阳人,不如这次就让公公陪孤一同去趟辽阳吧?”

    宝德一副受宠若惊地模样跪拜:“谢殿下!”

    玄澈看他虚假的样子也不多说,只是笑了笑。

    接下去几天里,太子的面色都不太好,上朝时时常能看到他皱眉的模样,在上书房中,大臣们也会听到太子的咳嗽声。果然不日太子就病倒了,接下去的一个月里都没有上朝。这可苦了晏子期为首的大臣们,皇帝依然不管事,原本有太子分担的政务再次推下来,忙坏了一群人。

    太子虽然病倒了,但禁军的训练没有停止,七天一次的考核没有半点防水,陆续有人因为不合格而被赶出军营。

    平王府一个清幽的小院子里,司苍与姚姓公子低声交谈。

    那姚姓公子说:“司先生知道太子改革禁军的事了吧?”

    “闹得那么沸沸扬扬,司某怎么会不知道?”司苍笑笑,“只是没想到皇帝还真敢把禁军放到太子手里,莫非……”

    “莫非什么?”

    “没什么。宫闱琐事,不值一提。”

    司苍想到安王的话,不愿多说。

    姚公子也懒得追问,勾起嘴角轻轻一笑,道:“皇帝大概以为自己交了权,太子就不会拿他怎么样吧。”说着他又皱皱眉,“司先生可知太子改革的内容?”

    司苍不咸不淡道:“据说没什么变化,就是多了些站立和转弯的训练,走路时要喊话,训练比起从前还要轻松。”

    姚公子却面露忧色,道:“司先生可知禁军现在每七天要进行一次考核,考核一次不合格者降级备用,两次不合格者逐出军营。若只是如此也罢了,但是两次考核下来,我们在禁军中的不少人不是被驱逐就是被降级……”

    司苍异道:“姚公子所安插的人似乎也太过愚笨了吧,怎么都赶上考核不合格了?”

    “司先生怎么这么说话!”姚公子不快道,“平王殿下不上心此事,我们下面的人很难行动。司先生此来仓猝,我们临时能拉拢到的人多半是禁军中的渣子,本来就只是打算借他们制造混乱而已,怎么会想到太子殿下突然要进行改革?我们的桩子也并非都通不过考核,那些优秀的自然留在军队里,只是从人数上说,桩子已经大大减少了而已!”

    司苍不急不恼道:“姚公子无需激动。司某这不是正在和姚公子商讨对策么,司某总要知道个情况嘛。”

    姚公子不满地冷哼。

    司苍笑道:“好好好,总是我的错行吧。司某刚才失言了,还请姚公子恕罪。”

    姚公子撇他一眼,气呼呼道:“司先生过礼了。”

    司苍笑笑不答。

    姚公子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司先生那边的人如何?”

    “还好。”司苍说,“都是几年前就埋下的人,虽然也有被淘汰,但并不多。”看姚公子似乎不太服气,司苍便补了一句:“我们发展的人都属于中上层,因为讲求稳固,所以人数并不多。剩下的大概不会比姚公子那边的多。”

    姚公子听了这话略有舒心,说:“司先生,太子此次所谓的改革莫不是为了拔桩子吧?”

    司苍道:“难说。太子心机深沉,向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若从改革内容上看,新的训练对于禁军战斗力的提高毫无作用,却多了考核,太子似乎真的是要将桩子拔掉。司某比较忧虑的是,太子所淘汰之人是刚好拔了我们的桩子,还是特意的。若是后者,太子对禁军的监控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了啊!”

    “姚某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姚公子眉头紧锁,“真不知有多少眼线在我们周围……”

    司苍想到太子可能埋下的桩子数量,不免有些心寒,猛然想到一事,立马起身对姚公子拱手道:“姚公子,司某想到一事需与家中主子联系,在此先行告辞了,还请公子恕司某失礼了。”

    司苍匆匆辞去平王府,回到住所,招来信鸽写下一卷小纸:

    速查通川,疑为奸细!

    注:监察使,就是地方上的御史。
巡查
巡查玄澈秘密出行辽阳,随同的除了宝德太监,还有林默言、森耶和一个叫沈煜的年轻人。

    沈煜便是将血书交给宝德的人,他到了临澹之后一直住在宝德府邸中。玄澈因为决定去辽阳,便招他来见。

    沈煜是沈从海的堂弟,读过书习过武,平日里算半个游侠性质的无业良民。那日沈从海突然叫他前去,他到了那里就看到哥哥割破了手腕,十分虚弱地将那本血书交给他,临死前托付他一定要将折子面呈皇上或太子。说罢,他哥哥就用尽最后的力量举剑自刎而死。

    沈煜拿了血书还未出府,就碰上有一群人上前围堵。沈煜搞不太清楚事情经过,但还是看出形势不妙,拼死跑出了沈府,一路南下,路上遇到多次追杀,最后身负重伤赶到临澹。沈煜的武功不足以潜入皇宫,但是哥哥又交待不可以交给其他大臣,想来想去只想到了宝德太监。

    沈从海曾在临澹做过御史,与宝德太监有一点交情,沈煜听哥哥说起过此事。当时沈煜瞧不起太监,听了就没上心,现在事态紧急也只好急病乱投医。幸亏沈煜巧舌如簧,又碰到宝德还有点良心,才让血书上了龙案。

    沈煜跟在太子的队伍里,面色苍白,情绪低落。宝德和林默言并排骑行,宝德没心情说话,林默言不爱说话,两个人都沉默得很。森耶是个爱闹的主,耐不住寂寞拍马而上,把自己憋了几天也参不透的问题向太子问出:“主子,森耶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你说。”

    森耶问:“为什么那天主子就肯定是宝公公把折子混了进去?”

    森耶这么说,跟在后面的宝德也竖起了耳朵。那日他根本没想到会被发现,被叫进去时一点心理建设都没有,咋一听还真有点傻了,脑子转转刚想抵死不承认,没想到就被太子点了名,心里一慌就全招了。宝德自今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玄澈睨他一眼,道:“怎么,难道要我把十八般酷刑给你上一遍才高兴?”

    森耶抓耳挠腮道:“那当然不是,只是、只是想不明白。主子怎么这么神呀?!”

    玄澈道:“那日父皇将折子扔在你们面前,你和小青(上书房行走小太监)都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折子,只有宝德公公始终低着头看也不看。他不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识字,晓得厉害不敢看;二是他早就知道了是哪本折子,所以不需要看。但宝德公公不识字,就只可能是他早知道了有这么一封折子。而且我看他垂头跪在那儿,惶恐中还有些发愣,大概是在想着怎么推托吧?宝德公公,可有错?”

    宝德听了一头冷汗,忙说:“殿下圣明!”

    森耶拍手叫好,一直木然的沈煜也侧目多看了一眼玄澈。

    这番对话算是几人一路上最长的对话了。森耶偏偏憋着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眼珠子直打转。玄澈看他闷得慌,便叫他过来耳语几句。森耶听罢点点头,凑到宝德身边去聒噪。

    宝德刚挨板子没几天,骑在马上屁股隐隐作痛,再加上辽阳虽然是他家乡,但他对家乡并没有多少感情。玄澈说是赏赐他带他回家乡,可在宝德看来这算不得什么赏赐,还不如随便打赏些金银财宝呢,反正皇宫的东西没一个是次品。

    森耶在一旁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宝德不爱理会但又碍于太子的面子不能发作,只能忍耐着往下听,却听森耶说:“宝公公你说那个什么太守的,贪污了那么多银子,家里一定很多财宝吧?”

    宝德听到财宝就条件反射地眼睛一亮,随即想到那些财宝又不是自己的,神色一黯,淡淡道:“是啊,十万两呢。”

    “那如果办了他,能从他家里找回全部么?”森耶笑笑地说,将“全部”二字咬得特别重。

    宝德一听就愣了,不自觉地抬头,恰好对上玄澈一个微笑,其中深意妙不可言。宝德顿时心下一片了然,屁股也不痛了,精神也好了,家乡之行变得灿烂无比,一下子情绪高涨起来,也有了兴致和森耶攀谈。

    森耶最高兴地就是有人能和他说话,况宝德作为大内总管对宫里的奇闻轶事知之甚详,两人谈起来也颇为有趣。五人的队伍因为多了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变得热闹不少。

    一路避开城镇往辽阳急行,不过十天日程就进入了辽阳境内。既然是微服,到了人家的地盘里便要小心行事。玄澈、沈煜和林默言都易了容,玄澈化名林澈,沈煜化名严立,林默言便称莫言,玄沈人以朋友相称,宝德和森耶为了掩盖太监的身份,在脸上也抹了点妆,这两人一人是管家一人是仆人,默言依然是护卫。

    刚进辽阳郡,玄澈就看出了不对劲,连续经过两个村庄都是空无一人,农田荒废不说,里面还都是淤泥,大概是被水淹了还没有清理。

    朝廷的拨款不但是用于购买粮食赈济灾民,还在于组织民众对受灾地区的农田水利设施进行修复,眼前这状况显然是当地政府没有进行有效的灾后工作。

    又往前行,就看到不少官兵在驱赶平民。那些平民面色土灰,衣衫褴褛,走在碎石道上割得双脚鲜血淋漓。即使这样那些官兵还在不住地驱赶。

    有一个老者倒在地上,那官兵便是几个皮鞭狠狠抽下去,呼喝着让他起来。但老者大概是实在动不了了,手脚挣扎了两下却没有起来。官兵又是几鞭下去,老者身体挺了挺就不再动弹。官兵碎碎念了几声“晦气”也不再理会,估计那老人是死了。旁边有孩童上前哭喊,却被一个妇女强行拉走,那妇人还说:“再不走你也要死了!”果然,官兵又过来,举鞭就要抽打孩童,还是妇女护着求饶才躲了过去。

    沈煜在一旁早已握紧了拳头,他难以自持要冲上去,却被玄澈拉住。

    玄澈冷眼看全了这一幕,他只问沈煜:“你要救一个人,还是要救整个辽阳郡?”

    沈煜不是笨蛋,听了这话便明白其中意思,只能压制住愤怒,将胯下马匹拉扯得嘶嘶鸣叫。

    玄澈吩咐道:“莫言,你去问问,为什么要驱赶这些平民。记着不要惹事。”

    “是。”

    默言上前问了几句便回来了。事情很简单,辽阳郡里活不下去了,平民要逃到别的郡,但一来别的郡怕流民带来灾祸,二来辽阳郡官员也怕流民出去朝廷要治他们的罪。所以辽阳郡和临近的几个郡达成协议:如果有流民出郡便要赶回来。眼前这批就是先前从辽阳逃到平顶的流民。

    沈煜怒道:“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他们不能养活百姓,百姓还不能自己找活路吗?!”

    “这种事每逢灾祸就会发生。”玄澈淡淡地说,“人就是这样,谁也不想担责任。”

    沈煜愤愤道:“那就要这样算了吗?”

    玄澈冷冷一笑:“你忘了我来是干什么的?辽阳太守失职之罪是逃不掉了,至于贪污,现在看来也八九不离十。至于其他郡的太守——偶尔也要杀鸡儆猴才行。”

    一行人继续深入,走了两天才看到一座比较有人气的大城。这年头是有钱都买不到食物,还好玄澈他们带足了三天的干粮,不然巡视不成,太子先要饿死了。

    城门外聚集了大量的难民,多是瘦弱妇孺,大概青壮年早已卖身为奴了。城门守卫不让他们进去,结果城门外到处是死人和快死的人,呻吟哀号之声不绝于耳,腐败作呕之气冲刺鼻腔,说是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入城门的时候又听人说,刚开始时还有一户好心人家布粥,但是因为难民太多,粥不够,导致难民哄抢,还伤了布粥人,结果就再没人敢来救济灾民了。

    玄澈听了只是摇头,沈煜的神情说不出是哀痛还是惭愧,或者二者都有。

    其实没什么好惭愧的,死亡面前没几个人记得谦让。

    因为难民都被挡在城外,城中的状况看起来还可以,除了平民多有菜色,街道有些冷清外,倒也太平。转了一圈,商铺大多关门,有规模比较大的米粮店还开着,问一下价格,贵得离谱。

    虽然沈煜看起来很愤怒,但玄澈却没什么表情。

    灾区就是这样,情况甚至比玄澈想象的还要好,起码这些长官们将贵族保护得很好。这话说出来并非玄澈冷酷或袒护贵族,只不过如果贵族都被难民压垮了,再后谁来放血赈灾呢?又如何让太子打压这些日渐坐大的地主豪强呢?

    猪总是要养肥了才能宰杀。

    再走了几天,玄澈终于到了潼阳——辽阳郡的省会,当然也是我们可爱的郡太守所在地。

    如果忽略城外饿殍遍野的景象,光看看到眼前的繁华的话,玄澈还真要赞这太守一句“治民有方”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概就是对眼前景象的最好描绘。

    几人在潼阳里包了个小别院住下。玄澈不紧不慢地休整了几天,每日就是逛逛街,上茶楼喝点茶,除了在几家米粮店里询问价格的举动让人觉得他是此次反贪兼赈灾的钦差以外,沈煜几乎要以为这位太子是来度假的了!

    三日过去,沈煜终于沉不住气,逮了个机会拦住玄澈,道:“殿下,在下实在不明白殿下这次来究竟是干什么的?辽阳可不以茶出名!”

    玄澈微笑道:“立,我可不叫‘殿下’,你叫我林澈或者澈我都会很高兴。”

    沈煜憋了口气,闷声道:“林……公子!”

    “太见外了,一点也不像结伴同行的朋友。”玄澈摇头道。

    沉煜瞪大眼睛,扬声叫道:“林澈!林澈!林澈!这总可以了吧?!”

    “不要这么大声,我听的到。”玄澈轻轻地笑,看沈煜快爆发了,才说,“你不是问我来干什么吗?刚好这会儿我要出门,你跟我一起来吧。”

    看玄澈笑得云淡风清,沈煜一肚子火没地方泻,嘴唇抿了半天,终于一跺脚跟在玄澈后面。

    玄澈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虽是一身青布衫,绝色容颜也被遮去,但只是这背影依旧让人移不开目光。沈煜走在后面看着这清幽的背影,心里不由自主地反问:这便是太子?

    玄澈忽回头道:“严兄,你过来我和你说事儿。”

    沈煜脚下一顿,加快两步和玄澈并肩走,微微拱手道:“殿……澈,何事?”

    玄澈指着几家并立的酒楼说:“你看这几家酒楼,如何?”

    沈煜看了看,道:“这三家生意比较好,那家不好。”

    “可知为何?”

    “不知。”

    “那你再看那边的铺子。”

    沈煜顺着看过去,玄澈所指的只有一件大门紧闭的屋子,不过从一旁所挂的招牌来看,能瞧出这原来也是一家酒楼。

    玄澈问:“看出什么了?”

    沈煜摇头。

    玄澈又带他往另一条街走,让沈煜留心沿途的米粮店。如此过了三条街,沈煜忍不住问:“澈让在下看这些有什么意思?”

    玄澈笑笑,道:“辽阳灾情如此,能把食肆铺子和米粮店开到现在的都是大商家。”

    “那又如何?”

    “刚才我让你看的铺子,分别属于通川商行、平顶赵家和尧安容家,还有一些辽阳的本地商贩。”

    沈煜依然是不明白。

    玄澈道:“通川商行的生意遍布整个大淼,财力雄厚,从别的地方运些粮食来卖自然没什么稀奇。赵家和容家本家在辽阳的周边郡县,平顶和尧安虽算不上粮食产地,但要运些粮食来也合情合理。但这些辽阳的商贩们,没有门路,也不是就近郡县人士,严兄难道不奇怪他们的粮食来源吗?辽阳郡内可是半颗粮食都没有了。”

    沈煜一愣,沉声道:“?”

    “不。”玄澈摇头,“那些官员虽然腐败,不过最多就是玩忽职守、纵容投机而已,他们是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来卖的,粮食另有来源。”

    沈煜略微一想,便道:“定是那些豪门大户!”转而又说,“澈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不动手?!”

    玄澈道:“贪要抓,灾要赈,我若只是普通钦差大臣,做到这里便可以了,可我不是。木头被虫子蛀空了,一味地用蛮力抓虫只会让木头断裂,房屋也会随之倒塌。这种事我做不得。贪官抓了,换一批廉吏又如何?粮食价格居高不下,从外调粮依然会有投机分子从中作怪。土地都被兼并了,青壮年全成了奴隶,百姓没有土地、没有种子、没有劳动力,剩下一群妇孺望田兴叹,他们能靠什么过活?国库有钱有粮,但不能都投在赈灾上。朝廷只能引导百姓,而不能‘买’下百姓。所以,我们需要一些人的‘支持’。你明白吗?”

    玄澈指着不远处的一扇朱门,沈煜明白了。

    沈煜盯着那朱门,愤愤道:“那帮吸血鬼,怎么可能叫他们支持?!”

    “呵,这就要看我的手段是否有效了。”玄澈微微勾起嘴角,妖娆的笑在平淡无奇的脸上显得很诡异,“他们吸百姓的血,我就叫他们吐出来,不但是吸进去的要吐出来,连他们自己的血,我也要给放干净。这才不辜负你哥哥的一番苦心不是?”

玄澈回眸淡淡地笑着,身子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鲜艳的似乎刚刚浴血而出。
意外
意外玄澈和沈煜回到别院已是掌灯时分。

    玄澈才进院子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长廊的另一边传来,那声音甜而清亮,还带着几分稚嫩。

    “澈哥哥!”

    玄澈还未反应出来人是谁,就有一漂亮少年飞奔而来。玄澈本要出掌挡开来人,却闻到鼻尖飘过的一缕芳香,心念一动,改拍为抱,揽住扑到自己的身上的人儿。两片红唇在眼前嘟起,甜美的声音娇嗔道:“澈哥哥这样一点也不好看,我喜欢澈哥哥原来的模样!”

    说罢,少年就把手伸到玄澈衣领里稍一摸索,随即抬手一剥,玄澈明丽的容颜顿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少年拿着人皮面具欢叫道:“还是这样好看!”

    玄澈虽没阻止少年的动作,却也在打量少年。杀年红唇白齿,肤若凝脂,水灵灵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再一看少年左右晶莹的耳垂上各有一个小小耳洞,这哪是个漂亮少年,分明是个俏皮的少女!这眉目也是熟悉得很:不是傅鸢又是谁?

    玄澈看清了来人,异道:“你怎么跑来了?”

    傅鸢噘起小嘴,不满道:“澈哥哥太坏了!来这里玩也不叫上人家!”

    “我哪里是来玩?”玄澈苦笑,放下勾在自己身上的傅鸢,道,“你就这么出来了,傅将军同意了?”此次虽是秘密出访,但朝中还是有几人知道的,比如晏子期,还有傅曙。只是傅曙应该不是多话的人,傅鸢应该是到宫里去玩却没看到人才得知的消息。

    傅鸢支吾了两声,没回答。玄澈更是惊奇:“你是偷跑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人!?”

    傅鸢倒放大了声音,说:“才没有呢!我可是留了书的。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噢,澈哥哥,我可带了一个人来,你猜猜是谁?”

    玄澈随口道:“难不成是你大哥?”

    傅鸢瞪眼:“谁要带大哥啊!是昭姐姐!昭姐姐啦!”

    “什么?!”

    玄澈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长廊尽头站着一名绿衫少女,少女眉如黛画,娇而不羞,柔而不弱,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似乎已看了千万年般,眷恋竟化为一种信仰停留在长廊的那一边,深沉得让人心颤。

    云昭缓缓行来,绿衣翩翩,明明是轻盈得如同蝴蝶一般的身姿,却让人看到了她每踏出一步的坚定。

    “云……昭!”

    玄澈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女。

    云昭在玄澈面前站定,明眸藏在长睫之下,面浮红云,口中透出羞涩的软音:“殿下……”

    玄澈愣了片刻,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云昭你……也留书出走!?”

    云昭脸红得更厉害了,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傅鸢在一旁兴奋地嚷嚷:“澈哥哥,鸢儿好吧?把昭姐姐都带来了哦!你们好长好长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面了呢,昭姐姐可是很想澈哥哥的,澈哥哥一定也很想昭姐姐对不对?!”

    玄澈也不知自己该反应出什么表情才好。他与云昭每年除了元旦宫廷夜宴上会见一次以外,其他时间两人基本没有交集。玄澈对云昭也谈不上什么爱情,只是觉得这女子合他的性子,既然都是要结婚,和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也不错。

    这次也不知傅鸢脑子怎么想的,竟然翘家尾随而来,还把云昭给拉来了。傅鸢“志向远大”,习得一身好武艺,成天跟着他大哥在外面野,出趟远门自然不怕。可云昭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又生得美貌,在外行走实在是危险。

    玄澈既有感于云昭的心意,又对这两个小丫头的举动很无奈,最终只能苦笑,拉起云昭的小手,柔声道:“路上辛苦了。”

    云昭轻轻牵住玄澈的手,用无声的动作表达了内心的颤动。

    玄澈对傅鸢说:“你这小丫头,自己闯祸还不够,还要拉着人家云昭和你疯。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傅鸢不服气地说:“澈哥哥真坏!就允许你们男人闯九州走四海,就不允许我女儿家四处看看啦?你自己也说以后要让我当将军的,我不到处看看,我怎么领兵?父亲说过的,整天关在书房里带不出好兵!”

    沈煜一直站在旁边听这几人的对话,听到傅鸢这么说不由得惊奇道:“你要当将军?”

    傅鸢一如四年前瞪着玄澈的模样瞪上了沈煜,道:“干吗?看不起女人啊?!”

    沈煜撇撇嘴,道:“女人能打什么战?”

    傅鸢毫不示弱:“哼!就你这破落书生能打战?在战场你还和我斗不过三回合呢!”

    “我破落书生?”沈煜瞪大了眼,“你看清楚,我和那些小白脸才不一样!我会打不过你——太笑话了!”

    “敢不敢来试试!”

    傅鸢从腰中抖出软鞭甩得啪啪响,软鞭抽在地上,青砖上就留下一道白痕。傅鸢自小习武,师从名士,一条软鞭使得如蛇似龙,就沈煜那三脚猫的功夫真和傅鸢打起来,未必能占到便宜。

    玄澈按住傅鸢执鞭的手,道:“小鸢,你一来就要闹事了?”

    “我才没有!”

    傅鸢还要摆脱玄澈的控制,玄澈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没了动作。

    “你若不听话,我就让你父亲接你回去。”

    玄澈似笑非笑偏偏又口吻淡淡的模样让傅鸢想到了狐狸,傅鸢只能不甘心地放了手,但还是指着沈煜说:“澈哥哥,你替我教训他,他看不起我!”

    玄澈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就你这捣乱的模样,谁相信你会带兵?”

    傅鸢不满地撇嘴,嘟囔了一声:“就知道欺负我!”

    玄澈笑笑,招来森耶替二女安顿。

    “小鸢你来。”玄澈拉过傅鸢,认真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这次出来的?”

    “我到宫里去找你啊,可是那些人说你病了,我要看你,他们又不让,最后还是臭小浩告诉我的!”傅鸢不依道,“澈哥哥太过份了,出来都不叫人家!”

    玄澈又问:“那是你告诉昭姐姐我的出来的事吗?”

    “是啊!”傅鸢眼珠子转转,说,“澈哥哥放心,昭姐姐只告诉了云叔叔。”

    玄澈不易觉察地皱皱眉头,让傅鸢回去,留下林默言回到书房看今天交来的情报。

    先是临澹传来消息,说辽阳太守上书称无铜监察使沈从海死于暴民之手,折请朝廷追赠其其荣光。折子里把沈从海写的圣人一个,其行迹当真是闻者伤心,看者落泪。

    玄澈看了不由得发笑,若不是血书和沈煜的到来,他还真要相信辽阳太守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了。只是此刻这封折子却愈发显得他的虚伪和狡诈,倒给玄澈提了个醒,这辽阳太守也是只老狐狸。

    然后是就是傅曙向皇帝请罪的消息,原因自然是那个留书声称“要追随太子步伐”的小女儿傅鸢了。

    玄澈便吩咐林默言:“给傅将军和云御史去信,告诉他们小鸢和云昭在我这儿,让他们不用担心。还有告诉父皇,立刻昭告天下,太子巡视辽阳。”

    林默言迟疑道:“可是……”

    “云昭都来了,肯定瞒不住消息了。不过消息传到这里还有好几天……”玄澈目光闪了一下,“只希望云昭父亲不要做傻事。”

    其次是通川商行来的消息:安王对他们查得紧,虽然还没查出什么端倪,但不得不提醒太子要小心。

    “看来这次赈灾的任务又多了一个。也不知把血抽光了,夜鹞会不会生气?”玄澈自言自语了几句,在一旁的纸上记下一笔:重点打击通川。

    又有一些琐碎的东西,最后就是林默言送上的关于辽阳郡的情报。

    其一,辽阳郡下属四十三个县,其中大县一十一个,小县三十二个。其二,辽阳大小县分成了四个折冲府,其中大府一个,小府三个。其三,辽阳郡内有一条大河,便是今年泛滥的徐河,河上有两大粮帮,分别是玉红帮和青沙帮,这二帮手握运粮船水手过望,占据整条徐河,若是他们不愿意,辽阳当真是半粒米都进不了郡。其五,辽阳郡里叫得上名字的商贩就有百多家,虽说每家拿出去都不是什么大角色,但放在辽阳郡里他们盘根错节的势力足以让人头疼,这百多家里又以温家、秦家、宇文家共称“辽阳三大豪门”。

    辽阳郡的情况简单地说就是如此,只是这些豪门望族、官员商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却非一朝一夕所能说完。玄澈光看手中厚厚的一沓资料,便觉得头疼。

    玄澈闭上眼睛揉揉太阳穴,恍惚间一双手抚上自己的额头。玄澈心下一跳,想起了那个常在上书房为自己按揉的男人,温暖的大手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缓解自己的焦躁。只是他怎么可能在这里?!玄澈猛地睁眼看去,却看见云昭站在自己身边。

    “云昭?你怎么……”玄澈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儿正摆着一碗银耳羹,林默言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玄澈当即明白,拉下云昭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道:“云昭,你怎么不早点去睡?今天跟着那傻丫头东奔西跑,不累么?”

    “殿下不也没睡吗?”云昭的声音永远是轻柔的,“云昭怕殿下太累了,就去厨房煮了红枣银耳。殿下休息一下吧。”

    “嗯。”

    玄澈端过银耳慢慢吃着,云昭在一边静静地看,目光很是温柔。

    大概对于云昭而言,幸福就是看着心爱的人吃自己亲手做的夜宵。玄澈心里想着,忽而想起颜御也捧上一碗夜宵递到彻夜工作的哥哥面前,又想起曾几何时,似乎玄沐羽也端过一碗燕窝粥放在东宫的案几上。那时自己只想到皇帝也会干这种事真希奇,却没想过玄沐羽当时是什么心情呢?

    唔,他是一个偏心的父亲。

    这一晚玄澈与云昭算得上情意绵绵,却不想没两天就传来噩耗。

    谁说“红颜祸水”来着?玄澈太佩服发明这个词的人了。

    玄澈才交待傅鸢不要到处乱跑,不要惹事生非,太子现在是微服,不能暴露身份。哪想到傅鸢才出门就拖了一屁股债回来。

    玄澈正面对着一堆的文件,云昭在一旁磨墨添茶。虽然玄澈不一定会爱上她,他们也许终其一生都只能是如此平淡地面对,但起码这一幕洋溢着无限的温馨。哪里想到,门外傅鸢甜亮的嗓音追魂而来:

    “澈哥哥!澈哥哥!”

    傅鸢还没进门就是一阵嚷嚷,门被砰地推开,傅鸢跳进来。她依然是扮着男装,换了一套映花浅蓝衣物,看起来娇俏之余又多了几分英气,只是这身价格不菲的衣裳破了几处,下摆成了烂白菜,皱巴巴的像是被无数人蹂躏过。傅鸢身后还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蓬头乱发,也不知是男是女,是美是丑。

    玄澈看她这模样便知没有好事,再看她带回来的小乞丐,心里腾起不好预感,心里祈祷希望不是最恶俗的情节……

    可惜佛祖不听玄澈的祷告,傅鸢看到玄澈便喊:“澈哥哥!太可怕了!他们居然要吃小白!”

    玄澈无奈道:“小白是什么?”

    “小白是他!”傅鸢指指身后黑乎乎的小乞丐,又说,“刚才我在街上看到有人要把他和别人交换孩子,说是要用来吃!我就上去把他救下来了!”

    玄澈不相信事情就这简单:“就这样?没其它的了?你救他的时候说了什么?”

    “没了!我给了那个要卖人的女人一些银两。”傅鸢想了想,突然扭捏起来,小声道,“澈哥哥,不过小鸢好像说了一句不该说的……”

    “你该不会说‘太子来辽阳了,大家不要惊慌’之类的吧?”

    玄澈看傅鸢扭扭捏捏就知道自己说的不错,想到辽阳郡里错综复杂的情况,顿觉头疼,无力道:“你啊!你真是……”

    傅鸢扁嘴道:“对不起嘛,澈哥哥,人家一激动就……”

    玄澈听到傅鸢不认错不觉有些恼火,挑眉道:“‘一激动就’?你这样还想当将军?你现在一激动就让整个辽阳郡陪你去死,以后你要做了大将军是不是要让整只军队、整个大淼都陪你去死?!”

    玄澈语气渐冷,傅鸢眼眶泛红,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云昭在一边劝道:“殿下,鸢儿她也不是有心的,就不要追究了……倒不如想想现在怎么办吧。”

    现在责怪傅鸢也无济于事,玄澈也只能叹气摇头,走傅鸢到面前,为她擦去眼泪,轻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不凶你。”

    傅鸢拽着玄澈的袖子,低声道:“对不起,澈哥哥,是小鸢不对……小鸢要做大将军,小鸢以后不会再冲动了。但是……澈哥哥,你不要赶走小白好不好?他真的很可怜的……”傅鸢撑着红通通的兔子眼向玄澈请求。

    玄澈拍拍她的头,看看还伏在地上的小白,道:“你就叫小白?”

    小白连忙叩头,道:“小人姓白,没有名字,平日里叔叔婶婶的都叫小人小白,所以小姐才叫小人小白。”

    小白声音清亮,怎么听也不像个孩子,玄澈看看他的身形却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便问:“你几岁了?”

    小白回道:“小人今年十六了。”

    “读过书?”

    小白忙说:“小人儿时家境还算殷实,所以识过两年字。”

    玄澈他不想在这个敏感时候收留来历不明的人在身边,只是傅鸢的请求又不好拒绝。他招来森耶,吩咐道:“森耶,带这人下去梳洗,给他一点吃的,再拿点银两给他,让他走。”

    森耶正想答应,却不想小白将头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喊道:“求公子不要将小人赶走!小人如今举目无亲,手无缚鸡之力,拿着银两走出去也只能被其他人抢走,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公子就收留小人吧!求你了!公子,求求你了!小人什么都可以做!粗活重活小人都会做的!”

    小白的额头在地上嗑出一片血红。

    看玄澈只是微微皱眉,嘴唇微张似乎是要拒绝,傅鸢连忙扯住玄澈袖子,用水汪汪的眼睛无声地哀求他。云昭心软,也说:“殿下,这孩子可怜,就留下他吧。”

    沈煜本在外院练剑,看到傅鸢风风火火地冲进门,一时好奇就跟了上来,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听到居然有人要将孩子拿去吃,愤怒之余对小白万分同情。此刻看玄澈似乎要赶走小白,也不禁开了口求情:“殿下还是收下他吧,他太可怜了!”

    玄澈心中犹豫了一下,就听林默言轻轻地说:“殿下,属下以为还是留下他的好。”

    “原因?”林默言难得主动提出意见,这人的话倒应该听听。

    林默言说:“他知道我们曾住在这里,若放他出去难保他不会一时不察说漏嘴,若是如此,殿下今后要如何行事?”

    玄澈想了想,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小白,最终说:“森耶,带小白下去梳洗吧。”

    傅鸢紧张地问:“那小白他……”

    “留下扫院子吧。”玄澈揉揉傅鸢的小辫子,笑道,“麻烦是你带来的,若是扫不干净,我就罚你去扫院子。”

    傅鸢开心地笑起来,拉起小白的手,高兴地叫:“听到没有,以后要好好扫院子!”

    小白连忙抽回手,磕头说:“谢谢公子!谢谢小姐!”

    森耶带小白下去梳洗,玄澈慢慢收敛了笑容,回到书桌后面,看着傅鸢淡淡道:“傅鸢,你要孤怎么罚你?”

    傅鸢一怔,咬咬唇单膝跪地,道:“任凭殿下责罚!”

    玄澈道:“孤关你禁闭,每日抄写《韩非子-大体》十遍。没有我的吩咐你不准踏出这个院子一步,听到没有?”

    傅鸢抬起头,睁着泪汪汪的眼睛无声地哀求,要她不能出门简直比死还难过。但玄澈无动于衷,傅鸢向云昭求救。云昭只能无奈地摇头,她无法改变太子的决定。

    “是。”

    傅鸢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傅鸢出去,玄澈的心思回到此次赈灾的事情上,虽然傅鸢惹来的麻烦虽然突然,但也不乏方法补救。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森耶带着大力妥当的小白来见。

    只见森耶身后跟着一名青衣少年,面容清丽,身姿妖娆,完全像不出就是刚才那个泥猴子似的孩子。

    “小白拜见主子。”

    少年盈盈拜下,好似扶风垂柳,说不出的柔媚婉约。

    玄澈看着眼前的柔媚少年微微皱眉,漂亮的手指在桌面上扣出三声轻响,每一声都让人心紧。
现身
现身太子到辽阳赈灾的旨意刚到辽阳,辽阳太守就听说了有太子侍从在城门外救人的消息。

    辽阳太守田镜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像只火烧屁股的耗子在屋里打转,直到潼阳县令张开文到来。

    田镜一看到张开文就急急道:“这下可如何是好,这下可如何是好!太子此来为何?莫不是知道了沈从海……”

    张开文连忙制止田镜说话,沉声道:“田大人无需如此惊慌!我们的折子不过刚刚送上去,这会儿朝廷都还没有回复呢,太子此来必定不会是为此事。田大人切莫自己乱了阵脚!”

    田镜这才稍稍心安,又问:“那太子这时候突然跑来做什么?还有上次那沈煜……”

    “大人勿慌,在下已问过上面的人,这段时间并无御史的弹劾。皇帝和太子殿下也从未过问。”张开文道,“辽阳这次发大水,灾情严重,朝廷十分重视,我们又在折子上了有暴民作乱,太子此来说不定正是为了这事。”

    “是是是,定是这样,定是这样!”田镜六神无主,张开文说什么他便点头什么,“那我们要如何应对?那银子可都……”

    “大人莫不是迷糊了?”张开文笑道,“赈灾银子我们可是每一分每一厘都用在了灾民身上啊!这些帐本上可是记的清清楚楚。只是灾民过多,虽皇恩浩荡,仍免不了有死伤不是?”

    田镜两眼珠子一转,忧心道:“只是太子广有贤名,不近女色更不好钱财,这万一……”

    张开文说:“太子也是个人,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我们且看看太子究竟如何,日后只需投其所好便可。田大人尽可放心,在下会安排好此间事宜。”

    从消息传出不到三天,太子便到了潼阳。

    豪华马车停在郡衙门前,衙门前两排官员的翘首以盼。

    赶车的老奴对立面说了声:“殿下,这辽阳郡府到了。”

    里面传来一声应答,过了片刻,帘子方被撩开一角。一个少年从车中露出身子,只见他貌若温玉,身若扶柳,一颦一笑间媚态自成,却偏偏生了张纯情的小脸,让人不觉遐想。众人还不及惊叹少年的美貌,又见一少年下来。这后下来的少年生的冰肌玉骨,朱唇微翘,眉目间透着股灵气,举手投足间比之前面的美少年更多了一分爽朗,似乎就是邻家小弟般惹人喜爱。

    两个美少年已让诸位看得目瞪口呆,却不想又下来两人,前一人面目白净,清秀可人,后一人身材修颖,神色冷漠,容貌端的是秀丽非常,好似一朵冰雪红花,又是艳丽又是冰寒。

    四人站在一起便让人眼前一亮,好似春夏秋冬四种风情,各有各的妖娆,各有各的媚骨。

    众官员都瞪大了眼,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接错了人,就听那清秀小斯对马车里说:“主子,请小心。”

    一只晶莹剔透地手伸出来,搭在清秀小斯蓝色的绸子上,好似一块被丝绒包裹着的美玉。那手上的指甲似乎是用花瓣做的,细长的形状,粉嫩的颜色,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芬芳。

    仅是这么只手便引得众人拉长了脖子,只为了更早一点看到手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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