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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走
陶如旧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或者说,在他的内心深处,以为死去会是逃避一切的最佳选择。
然而他还是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就意识到,决不能就这样死去。
他依旧躺在客房的床上。周围满是昨夜一场浩劫留下的痕迹。凌厉发泄完怒火,便丢下了他一人离去。陶如旧摇晃着要起身,股间撕裂的痛却如一把刀子从尾椎一直楔入他的体内。
他低头慢慢向下身看去,一片凄惨。
已经干涸的褐色血液凝固在腿间,抹花了一片。腿上,手上,身上处处是暴力的瘀青血印。他不敢去检视那疼得最厉害的地方,只要一回想起夜里那残暴的过程,陶如旧便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如果这样死去,就算是死了也会被人摆弄着伤口,说出一些难听的话来。
他强忍住肉体与心灵上的痛楚,慢慢地走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向淋浴房。
女人若是遇到强暴,尚能依靠证据状告性侵害者,然而男人呢?恐怕只会成为坊间小报的花边,更不用说陶如旧自己便是记者,更知道其中的可怕。
他打开龙头,冲洗掉一切。然后披上浴袍,再回到房间里,揭起床上狼藉的所有,打开窗户扔了出去。
楼下正是凌厉的卧室。
做完这一切,陶如旧感觉到股间的口子又被撕裂。他咬着牙走到桌前,喝下前天剩着的半杯水,饥饿的感觉立刻被唤醒过来。
犹豫片刻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别墅里很安静,凌厉似乎已经离开。陶如旧忍住剧痛一步步走下台阶,等下到底层的时候,额上已是一片冷汗涔涔。
他记得别墅里是没有食物的,从前吃的那些粥菜都是凌厉从海岭城带过来。此刻若想要果腹,便一定需要走出这桩别墅。
可是他没有衣服,穿着浴衣走在街上就已经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更难以解释下摆上的血渍。何况他现在离开了别墅,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翠莺阁,到时候又应该如何对待花开?
是应该怨恨的。怨恨自己被迫出让了身体,给与了同情,却成为了完全无辜的牺牲品。然而怨恨又有什么用,若是狠扇一记耳光就能将一切恢复原状的话……
陶如旧突然竟然不敢作出这样的想象。若不是遇到了这种离奇的状况,他又怎么会看见凌厉那阴狠无情的一面;若那一夜没有发生,那么自己还会和这样的凌厉虚伪地“相爱”多久?他不敢想象。
“凌厉从来没有爱过我。”
陶如旧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这场梦醒得不早,可是也不能再迟了。”
他摇晃着站了一会儿,突然决定到凌厉的卧室去拿一套衣服穿上。然后回到翠莺阁,接着离开海岭城。
凌厉也好,花开也好,东篱不破也好,一切都成为昨天夜里的一场梦,只要离开了海岭城。
这样决定之后,他朝着走廊深处的卧室跌跌撞撞地走去。
门并没有锁。陶如旧很轻易地旋动了把手,门无声地开启,他小心翼翼地探进去看,却首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
凌厉竟然正靠在床上,床头柜上烟灰缸里已积了一大堆烟头。看到他推门进来,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立刻狠狠盯了过来。
陶如旧本能的瑟缩一下,紧接着想到自己已经决意舍弃一切,便又做了个深呼吸,鼓足勇气说道:
“借我一套衣物,让我离开别墅。”
凌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下打量着他。
单薄的浴袍间,裸露出的象牙色皮肤上处处是或青紫或瘀红。潮湿的短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所有这一切构成的是如此暧昧与情色,勾起了男人在黑暗中的回忆。
昨夜的激情虽然完全被愤怒所主宰,但事后单纯回想起那美好的身躯曾经在自己的主宰之下呻吟喘息,男人就会兴奋甚至愉悦。
然而他很快会告诉自己,陶如旧是一个不值得任何付出的垃圾。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撕开了他虚伪的表象,并且替花开讨回了所失去的东西。
可即便是这样想,他也难以解释,为何看到陶如旧难忍剧痛而落下的泪水,自己依旧会有疼惜的感觉。
如此反复地思索了几次,他显得有些不安。开始以吞云吐雾来麻痹自己。这时候陶如旧不合时宜地将床单丢了下来,又慢慢地走下楼。
“你又活过来了?”
凌厉一边贪婪地凝视着眼前的人,一边却说出冰冷而无情的话来:“我的衣服你不配穿,要穿就穿你自己的。还有,今天晚上之前离开海岭城,这里不欢迎你。”
这话虽与陶如旧最终的打算相同,然而从凌厉的口中说出,却还是尖锐得能划出血来。青年立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咬了咬牙猛地转身直向大门走去。
凌厉倚在床上,听见了大门被拧开的声响。陶如旧的那堆破烂衣物,正堆在门前的空地上。经过昨天夜里的一夜细雨,早已经被泥浆浸透。凌厉听见了衣物被提起时雨水纷纷掉落的声响。
陶如旧真的去穿了。
可这与穿着浴衣离开又有什么区别?
在思考之前,身体就已经行动起来。凌厉掐灭了手中的烟,下了床朝玄关走去。
当他来到门前的时候,陶如旧已将满是泥水的裤子穿到了身上,冰冷而潮湿的牛仔布料与身上的伤口摩擦着。青年感觉到坚硬粗糙的细石子在贴着双腿纷纷滚落,也再不去想与浊的雨水是否会让伤口造成感染。他只想离开这里,既然已经得不到最后的尊严与体面,就要尽量缩短这受辱的时间。
他察觉到男人已经来到了身后,于是干脆只将剩下的那件衬衫搭到肩膀上。身体的痛楚让他控制不好力道,混浊的泥浆水被衬衫中甩了出来,有几滴甚至打在了凌厉的脸上。男人面色阴沉地伸手抹掉冰冷的水渍,看见陶如旧一点点转过头来。
“凌……先生。”陶如旧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说一次,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也没必要向你解释。离开这座海岭城,过去的事就当一个噩梦,再不认识凌先生这个人。”
凌厉皱着眉头没有回答,目光则停留在那一身破衣烂衫上,直到陶如旧慢慢迈开了脚步,踽踽地沿着通向海岭城的那条台阶向上移动。
青年大约走了十来个台阶台阶的高度,阳光从头顶密布的乌云之中跳了出来。亮白色的,照亮了地上的一切。凌厉看见陶如旧微微抬了抬头去看那刚出来的太阳,又慢慢抬手来遮住眼睛,下一个瞬间突然脚下一软,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再没有别的想法与愤怒,凌厉的心中只剩下全部的惊惶,他赤着双脚冲了过去,将滚落下来的青年紧紧地抱在怀里。
陶如旧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别墅前的崖边看海。深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没有半丝流云。没有风,也不见半点帆影。陶如旧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梦中的他似乎只是那样站着,等待着谁的到来。
他等待的人是凌厉。
男人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却没有白日里的那种阴沉。他缓缓地伸出手从后面抱住了陶如旧,又附耳在他耳边低喃着一些什么。正当陶如旧想要仔细倾听的时候,天边却突然飞来一大片阴影,快速地朝山崖上俯冲下来。
陶如旧吃了一惊,本能的就要躲开,身后的男人却在这时突然将他紧紧箍住。陶如旧再抬头看,那俯冲下来的竟是一大片银白色的海鸟,每一只都似乎是从东篱不破银色面具上飞出来的。尖利的爪子与钩吻,反射出金属尖利的光芒。
那鸟越飞越低,眼看就要来到面前。陶如旧拼命挣扎,不停叫喊着凌厉的名字。然而男人却始终没有回音过半个字,反而慢慢地松开了抱住陶如旧的双手。
得到自由的陶如旧猛地转过身,却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根本不是凌厉,而是混身残破腐败,又缺了一半脑袋的王白虎。
惊吓中陶如旧急退一大步,完全忘记了身后的悬崖。在王白虎苔绿色的注视之中,他从半空中跌落,并且在急速坠落的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凌厉的卧室里。周围又是一片死寂,凌厉似乎不在别墅里。
卧室巨大的落地窗帘合拢着,遮住了整整一堵墙。陶如旧怔怔地望着这堵墙,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藏在窗帘的外面。
他慢慢地爬下床,靠近那堵墙,轻轻地牵动了窗帘的挂绳。轻微的“喀喇”声中窗帘被无声地拉开,透明的落地大窗上竟然落雨一般沾满了殷红的血迹。而一双男人的手正贴在落地大窗的另一面上,一动也不动。
陶如旧不知道那里来的勇气,继续将窗帘拉开。
手、手腕、手臂以及躯干,一具男性赤裸的身体逐渐出现在陶如旧的面前,它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紧紧贴在淌着血珠的玻璃窗外侧。
然而最让青年感到恐怖的是,他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因为这具身体的肩膀上并没有头颅。
只有一个碗口那么大,血红血红的疤。
陶如旧终于把落地窗帘完全拉开,他静静地站在窗前,那具无头尸体就立在与他隔了层玻璃,却不到20厘米的地方。空气中隐约有咸腥的味道传递过来。
玻璃窗慢慢移动起来,那具尸体的手朝两边推着,在玻璃上画出两道血痕。
“不能让他进来!”陶如旧突然这样觉得,他慌忙从里面扒住玻璃,但这时候窗户已经被无头尸体打开了一个口子,另一样圆球状的物体就冲口子里滚到了陶如旧的脚下。
一粒头颅。
陶如旧刚看清楚了头颅上的那张脸,无头尸就猛地将窗户彻底拉开。它伸出血淋淋的双手一把掐住了陶如旧的颈项。青年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竟然是一场梦中的梦。
他喘息着,浑身燥热却流不出滴汗来。刚一定神就感觉到浑身疼痛,他重新慢慢地躺回床上,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还在别墅里,躺在凌厉的床上。
头痛,他抬手摸了摸额角,肿起了一大块,粗糙地贴着方纱布。
他这才慢慢回忆起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被凌厉赶出别墅,穿上那身湿透了的衣服的时候,眼前就有点发黑。后来勉强走上了台阶,却又被跳出来的阳光照花了眼。意识恍惚中一脚踏空,就这么掉了下来。
看来是凌厉又将他捡了回来。
陶如旧怀着复杂的心情检视了一遍身体。四肢上又多了不少细小的创口。却都做了些处理,下身那说不出口的地方,竟然也被男人上了软膏。
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对这发生的一切完全不知情。想象着那个一直鄙夷着他的男人清理尸体一般摆弄着自己的身体,陶如旧心中就一阵发凉。
就在这时候,凌厉端着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看见陶如旧怔怔地坐在床上,他立刻变出那张冷冰冰的脸来。
“别以为我对你还有什么意思,我只是不准备让你死在我的产业里。”说着,他将碗重重地放在床头上,随便捣了两下,“本来要买给花开吃的,他没有胃口,就便宜了你。”
那是满满一碗猪肝青菜粥,热气腾腾刚买来的模样,但是男人却偏要故意做出这种污辱人的解释,他不能容忍自己再对青年显露半丝善意。
“我不是吃剩饭剩菜的狗。”陶如旧看也不看那碗粥,“凌先生不必用讨好不了别人的东西来打赏我。我也不会领凌先生这份施舍的恩情。”
“那就不要吃!”凌厉一扬手,将碗扫入地上的废纸桶中,狠狠的说道,“你就饿死在这里,我不会再给你买任何东西吃。看你能下床的时候,还有没有力气走出这里!”
陶如旧闭上眼睛不再去听他的狠话,他知道自己在发烧,热得浑身无力。在这个时候惹恼凌厉是对自己非常不利的选择。男人甚至有可能就这样将他连人带薄被一起丢到门口。然而那些恶意的言语像一根根尖刺直插入他心中,若不一根根拔出来,只怕连着整颗心都会腐烂掉。
他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窗外白了又黑,黑了又白。等到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一阵猫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落地窗帘的一角有条缝隙,露出了窗子外面的一片白毛。
白毛上染着暗色的血迹。
陶如旧下了床,急步走到窗前,果然是蘄猫仙,披着一身的血污,满脸郁闷的站在窗户外。
“放我进来。”猫爪子在玻璃上挠了两下,陶如旧将窗子打开。
“蕲猫仙……你怎么了?”青年见到猫身上的血迹,以为他身上有伤口,正要低头去看,猫仙却摇了摇脑袋,说道:“我不要紧,这些血大部分不是我的,身上一些小伤口不碍事。”顿了顿,又睨着眸子看了眼披着床单的陶如旧,“你看起来比我惨。”
陶如旧苦笑了一声,“东篱不破的要求,果然不是那么好答应的。”
猫仙很不舒服地抖了抖粘在一起的白毛,说道:“具体的内情我不想介入,但是事以至此,你也不必再后悔或介怀。各人有各人的担当,东篱不破答应你的事他已经在做,凌厉迟早也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而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帮我洗一个澡。”
陶如旧有点惊讶地“嗄”了一声,“蕲猫仙你以前也是找别人帮你洗澡的么?”
白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想舔掉这一身恶心的血迹。”

凌厉似乎是真的离开了别墅,陶如旧将白猫放进了卧室边的洗手间。淋浴房对于蕲猫仙来说显然是不合适的。它主动跳上了洗手台,将生着长毛的微胖身体挤进荷叶形的洗手盆中。
“你要是想出气,可以用那块无香的给我洗澡。”它伸出爪子点了点金属架上一块黄油状的肥皂,“那是凌厉用来洗脸的,自从他上次踩了我的尾巴,我就很想试试了。”
陶如旧被这只比自己还要小心眼的猫仙逗得开心起来,昨天与前天的痛苦遭遇似乎消散了一些。他拿起那块肥皂,拧开龙头。而猫仙也理所应当地享受起了特殊的服务。
“吹风机在厨房柜子里。”洗完澡,浑身白毛完全瘪落,体形缩小一般的猫仙从洗手盆里爬出来,“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洗澡了。”
陶如旧依照他的话,果然找到了几乎全新的电器。他起床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头晕,然而经过蕲猫仙这一折腾,反倒觉得有了些精神。身上的伤痛也不那么磨人了。
“你好像很熟悉别墅里的陈设。”他是真的有点佩服这只无所不知的非人类。
走回到卧室,大白猫已经兀自从洗手台上跳下来,站到了凌厉的大床上。湿淋淋的白毛打湿了一大片床单。
陶如旧听见蕲猫仙随口回答道:“唔,以前凌厉不在别墅的时候,花开经常带我来洗澡,他有钥匙……”话说到一半,白猫突然闭嘴,然而青年心中的苦闷却还是已经被勾了起来。
陶如旧问道:“花开……他现在怎么样了?”
蕲猫仙摇头,“东篱不破将他那天晚上的记忆封起来了。”
“为什么要那么做?”
白猫回答:“那死鬼说花开清醒以后就一直坚持要澄清事实,但是那死鬼认为凌厉喜欢花开,自己又恐怕保护不了花开一辈子。于是先要将花开托付给凌厉。自然不会让花开说出实情。”
陶如旧苦笑道:“他要保护花开,难道就要拿我做牺牲品么?”
猫仙摇头:“东篱不破说他会亲自将这件事和凌厉作解释。决不会让你受委屈。只不过你和凌厉之间的感情怕是只能到此为止了。”
陶如旧默默地将吹风机从包装盒里取出,插上电源,对着大白猫缓缓地吹着。
“不都说他喜欢的是花开么,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他这样说。
蕲猫仙在微热的风中晃了晃尾巴,转过身来用爪子在陶如旧的腿上轻轻拍着,“不说这个了,昨天晚上我和东篱不破入了地宫,倒是有点收获,要听么?”
陶如旧点点头。
猫仙捡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同时督促陶如旧手上不要停,直把他伺候舒服了才回忆道:“是东篱觉得愧疚,刚入夜就叫着我一起到地宫去。我们入了园区,沿着水流没多久就找到了其中一个怨鬼。他拿的是王白虎的下肢。”
陶如旧点头道,“那个我也见过。很厉害。”
“在三个怨魂里算是好对付的一个了。”猫仙晃晃脑袋,“我和东篱不破两个围攻,只要不让它和另外两条河流汇合,迟早就在我们的股掌之中。谁知道快要拿下的时候,凌厉却带着两个道士突然闯了进来。”
陶如旧回想起自己那天被东篱不破强制着带到转生街的情景,心中暗自佩服凌厉的胆量,“凌厉就不怕落得与王白虎同样的下场?”
“凌厉那人,命硬得吓人。”蕲猫仙不以为然,“就算被捉了去,至多也就落个皮肉损伤,就算死了,尸体也没有任何鬼魂敢借宿。按着古时候,就是真龙之命,贵得很。”
陶如旧恨恨地说:“真是便宜他了,这么好命,为什么我就偏偏和他相反?”
蕲猫仙翻了个身,很没有形象地任暖风吹干自己的肚皮:“就因为你们是两个极端,才会产生吸引力。不过要说好命,凌厉小时候也挺可怜的,和他白花花的娘亲一样不得他爹的欢心。”
陶如旧心中有了点惊讶,却不愿意细想,只闷闷地问道:“那道士来了之后呢?”
“还能怎么样!”蕲猫仙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王白虎的两条腿归他们拿下,虽然其中一个道士受了点伤,但还不都是满口大话,口口声声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他们下一次自己动手,还有没有这么容易。”
陶如旧不解的问道,“同样是除掉地宫的鬼怪,为什么你们不能和道士们合作,这样或许能更快解决问题。”
蕲猫仙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东篱不破是个死鬼,我又是附身在猫身上,被道士看见了还不要闹个鸡犬不宁?”
陶如旧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进而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老是说附身在猫身上,那你的真身呢?该不会早就烂掉了吧?”
蕲猫仙立刻生气地反驳道:“怎么可能烂掉,只是放在地下好好保养而已!”

一人一猫正说话,陶如旧的肚子突然长叫一声,接着却是蕲猫仙开口道:“想来也有点饿了,你这里有什么吃的么?”
陶如旧又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地上的废纸桶。
“那里面倒是有一碗猪肝青菜粥,凌厉说花开没胃口才拿回来的。”
“花开最讨厌动物内脏!”蕲猫仙摇摇脑袋,“凌厉怎么还会买那东西给他。那家伙怎么就不能说句老实话。”它又对陶如旧说道,“我和你打赌,这屋子里肯定有能吃的东西。我现在就出去找。”
陶如旧不信,白猫就自说自话地出了房门,没过多久,果然叼着一包切面吐司得意洋洋地回来。
“餐厅桌子上还有牛奶,真想不到那个大男人竟然还喝这东西……”
陶如旧怔怔地听了,再去看猫仙,已经将吐司袋子叼到他面前。
“吃吧,我们两个干掉这一袋,绝对没有问题。”
说着已经用两只前抓扒开包装袋,叼走一片跳到旁边的桌子上。陶如旧看着已经没有可能恢复原状的吐司袋,把心一横,也就取了片放在嘴里咀嚼。
吐司在桌上放了一晚上,吃在嘴里味同嚼蜡。但陶如旧的确是饿了,开始还有些顾忌,最后干脆两三片往嘴里塞。吃完之后觉得口干舌燥,便又一瘸一拐地去寻那牛奶,顺便要将吹风机放回原来的位置。
正当他走到客厅的时候,玄关里突然传来一声开门的声音。
凌厉回来了。
昨夜与两位道士一同回到幽冥地宫,园内已是一片狼藉。地上污水横流,处处都是树木与建筑的残枝碎块。看得出三个怨鬼每个夜晚都在地上徘徊,将本来就已经鬼气森森的假布景彻底变成荒凉废弃的黄泉世界。
他跟着道士一起走到丧魂坡,正看见王白虎腐烂的下半身立在一片混浊的水中,而那如触手般的水流,正包围着坡顶一小块空地。
空地上是翠莺阁豢养的大白猫。在凌厉看来,它应该是误跑进来,险些遭到了鬼魂伤害。那两个道士果然是有些法力的,前后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便将这怨魂拿下收进法器之中。而王白虎的下半身则被拖了出来,让人连夜秘密焚烧掉了。
这虽然仅是三个冤魂中最容易对付的一个,但从道士们自信满满的样子看来,幽冥地宫的这个事件尚不至于影响到整个海岭城的营运,而将所有人从城里迁出去,更是没有必要。
凌厉回到控室,让人将两位道士领去休息的地方,自己方才感觉有些困倦。
回到别墅,开门便看见陶如旧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拿着牛奶盒,而腰间只围着一块床单。皮肤上的潮红依旧不见全退。
青年看见他的时候也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将牛奶放回了桌子上。凌厉原本又要说几句狠话,转念想了想却只是阴鹜地瞪了一眼,转身朝着自己卧室走去。
陶如旧心中一惊,蕲猫仙还在卧室里。
果然,半分钟之后,他便听见卧室里一阵猫叫声,咒骂声,甚至是桌椅与物体的撞击声。等这一切稍作停歇,脸上横竖好几道抓痕的凌厉臭着一张脸,拎着大白猫的后颈将它提出来丢到陶如旧面前,同时另一手将自己的一套衣物摔在桌上。
“穿上衣服,把这团白毛立刻扔出去!”
陶如旧放下吹风机,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陶如旧穿上衣服,稍挽了衣袖与裤脚,又抱起蕲猫仙,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别墅。
“他只是赶我走,你怎么也出来了?”猫仙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很享受窝在青年怀中的感觉。
“衣服都穿上了,没有必要赖着不走。”陶如旧这样回答。
“你要走了么?”白猫问他,“我挺舍不得你的。”
陶如旧淡淡地笑了声:“我只是回翠莺阁,凌厉他管不了我爱去哪里,大不了在城外租间房子,白天来晚上走,凭记者证免票,他要敢做什么动作,我就去告他。”
蕲猫仙失笑道:“你这算是跟他怄气么?”
陶如旧摇头,“我想知道幽冥地宫的这件事,究竟怎么解决。”
“你想把这个写成报道?别傻了。”猫爪子轻轻拍着他的手。
陶如旧摇头,“只是和戏班子里的各位有了感情,想知道他们接下来怎么办。”
猫仙正色道:“那两个道士口气这么大,凌厉恐怕一时之间还不会撤人。但翠莺阁里都贴了符咒,就算幽冥地宫的金刚网破了鬼魂也进不去。你暂时不走也好,我会催着东篱去把那东西搞来。”
陶如旧皱眉道:“什么东西?”
“牛眼泪。”猫仙不以为然地回答道,“知道是干什么的吧。”
“听说过,”陶如旧点头,“据说是抹在人眼睛上就能见到鬼。但这不是太容易了么?”
猫仙点头,“原始的牛眼泪拿来之后还必须用法力加持。否则也是没有用处的。”
“你要那牛眼泪干什么?”陶如旧问,“该不会是要让凌厉见鬼吧?”
猫仙一派严肃地点了点头,“不然他看不见东篱不破,那死鬼怎么和他解释你的事情?”
“不必解释了。”陶如旧摇头,“我不稀罕他的后悔,反正也没有以后了,和一个路人需要解释什么?”
猫仙甩了甩尾巴,要想反驳一些什么,却又想了想,终是没有开口,反而拿爪子在陶如旧的心口轻轻拍了拍。
猫爪子只有那么一丁点大,上面又生了层软乎乎的肉垫,敲在陶如旧的心口,却竟还是隐隐作痛。
一人一猫出了别墅,慢慢朝烟雨江南走去。园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算短,陶如旧有伤在身,加上热度未退,略走了段距离就有些脱力。猫仙跳到地上朝前跑去,也不知怎的竟然引了台旅游车过来。正好是陶如旧刚入园区时认识的小陈。
坐了小陈的车回到翠莺阁,已经是近中午时分,陶如旧抬头看了看阳光下的金色匾额,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其他人都出去吃饭,只有吕师傅一个人坐在戏台子前扇着扇子,这几天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吃饭也没有胃口,中午只是让小李带一份薄粥回来,自己就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
陶如旧唤了声“吕师傅”便慢慢走过去与他坐在一起。几天没见老人家头上又多了不少白发,他默默的看着陶如旧,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回来就好。”
凌厉对戏班子里的人说,陶如旧在采风的时候从陡坡上摔了下来,这段时间一直在别墅静养。陶如旧也就接受了这个谎言,苦笑着接受众人的慰问。
然而当秦华开依旧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陶如旧却发现自己已经再不能同样微笑着面对了。
蕲猫仙看见陶如旧与戏班子的人一起,也就没有再跟过去,它蹲在翠莺阁门口抖了抖毛,突然感觉有一双手落在了身上。
“大白天还出来跑,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白猫并没有抬头,甚至也没有张嘴。所说的话完全通过灵思传达。那个将手放在他的人慢慢蹲下身子,竟然是秦华开。
“在花开的身体里我觉得很自在。”同样是通过灵思传递的东篱不破的声音,“同是偏阴的身体,陶如旧的我就很不习惯。这几天我一直会待在花开体内,把凌厉与他之间的关系确定下来。”
“亏你一片苦心,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蕲猫仙白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去找牛眼泪?怎么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想让凌厉知事情的真相?”
东篱不破只苦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
猫仙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能这么自私。人家陶如旧怎么对你们的,花开不说,你又回报了人家什么?”
东篱不破冷冷地回答:“这个世界,胜者为王。唯有自私自利才能保住自身的利益。这是我这几百年悟出的唯一真理。至于陶如旧,若是让他也在地下徘徊几百年,恐怕他会比我更自私自利。”
“陶陶可不是你这种人。”蕲猫仙嗤笑了一声,“不过小凌子只需要一百年就能够超过你。我确定。”
说完这句话,大白猫便再没有去搭理东篱不破,它甩开搭在自己背上的手,心里决定亲自出一趟海岭城,到外面的村子走一遭。

凌厉这一整天都留在别墅里,一支接着一支的抽烟。床头的烟灰缸里很快积攒了一堆烟头,那碗猪肝粥也终于在纸桶里发出了怪异的味道。
男人恼怒地打开窗户,提起纸桶整个儿丢进大门外的垃圾桶里。低头正看见陶如旧原来的那套破烂衣物,边上又是昨天早晨从楼上丢下来的床单,上面满布着暗褐色血液。触目惊心。
陶如旧应该很痛。
凌厉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十六分。
青年应该已经离开海岭城了吧,这一走大约是再难见面的。想着过去一个月里的点点滴滴,男人发觉自己居然多愁善感起来。他自嘲地再次回忆起杂草丛中的那个夜晚,陶如旧与花开绞缠的身影,是比一切言语或者感觉更有利的证据,证据自己与陶如旧之间,完全是一种扭曲的可笑关系。
有时候他简直不能相信,陶如旧表面上一副温和甚至有些木讷的样子,却怎么能够藏有那么深的心思。如果说他接近自己是为了获得新闻爆料,那么他接近花开又是为了什么?
凌厉猜不透,等到那失去理智的一夜之后,他甚至有些迷惑起来。
奋力挣扎哭喊的陶如旧,满身青紫的伤痕与血迹,这难道也是青年伪装的一部分?
明明已经被自己拆穿,狠狠地惩罚羞辱了,却为什么还要固执地装出一幅被人伤害的无辜的模样,是想要博得自己的同情或者内疚么?那他又为什么最终选择了离开?
是因为被迫穿上一身泥泞的破衣,是因为被赶出别墅然后从台阶上滚落下来,或是因为那碗扫进垃圾桶的猪肝粥?
或许再奸诈的人都会有被伤到的时候,而自己,正成功的让陶如旧彻底的死心了。
凌厉靠在墙上无声地笑,自己应该庆祝一下么?他又摸出一根烟,夹在手上半天却发现根本没有点燃。正准备回到屋子里去,低头却看见卧室敞开的落地窗外,白色的尾巴一闪。 那只大白猫似乎又转回来了。
男人蹙了眉,急忙走回卧室。却根本没有见到猫的影子。他有些疑惑,却并没有发现洗手间里他用来擦脸的毛巾上淋了片无色的不明液体。
回到卧室里点了烟,凌厉依旧靠回到布满了面包屑的大床上。陶如旧离开时散乱的薄被堆在他手边,落了层薄薄的烟灰。
抽完了这支烟,他反而有点困倦起来,于是靠在床上模模糊糊地睡了会儿,将近六点的时候才又起身想要吃点东西。
略作洗漱后换了件衣服出门,只想在城里随便找一点果腹。皇城区的食堂这个钟点正在营业,他决定将就着去要两个小炒。
然而真正到了餐厅门口,全部的注意力却又都不在食物身上了。
陶如旧并没有离开海岭城,他正与戏班子的其他人一起吃饭。完全不似留在别墅中的苦闷不乐,青年依旧是一副温柔和善的模样被戏班子的人拥在中央,对身边的小李微笑着。
而最让男人讶异的是,花开竟也一脸和悦地坐在边上,三天前的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又好像根本并不是一场事故,而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食欲顿失,凌厉黑着面色转身避开这刺眼的一幕,他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陶如旧彻底激怒自己的一句话:
“是……我早就喜欢花开了,我本来就要动手的,谁知道你横出来多事…”
难道说自己真的是这场情感混乱之中的第三者?是自己出于妒忌强暴了对自己根本无心的陶如旧?
他失笑。
路过凌厉身边的几个员工不合时宜地向他问好,花开远远地发觉了男人的存在,立刻放下碗筷跑了过来。“这两天花开看到凌总怎么感觉特别腻歪呢?”小李在陶如旧耳边嘟囔着。
青年也看见了远处站着的男人,却只是一语不发,依旧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菜。
咸得发苦,他想。饿了两天,饭菜应该显得格外可口才对。

46

凌厉也觉得最近的秦华开很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原本安静腼腆的少年,突然变得主动、亲昵起来。以前凌厉总以为他性格扭捏,内向得像个女孩,然而现在看到他这样主动,却又总觉得别扭。尤其是少年有意无意中与自己的身体接触,让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的确时时处处关心着花开,但这并不代表愿意与花开发生过份亲密的关系。
如前几次一样,他不露痕迹地摆脱花开握上来的手,丝毫没有察觉附身在花开体内的东篱不破瞬时阴暗不悦的眼神。
再没有用餐的心情,凌厉在门口转了一圈,又走出了餐厅。他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脑袋里满满的都是疑惑与刚才看见的陶如旧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又变得阴沉起来。
出了皇城在林荫道上行走,傍晚的园区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凌厉一人慢慢朝控室方向走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今天是朔日,又有一位道士受了伤,晚上是不能再进入地宫的;一时间没有目标,不知要往哪里去。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墙角传来一声细细的人声,隔着至少十来步的距离,一般人是绝对听不清的,凌厉之所以听见了,是因为那声音唤着对他来说,无比敏感的两个字:
凌厉。他的名字。
凌厉停下脚步,转身向后看。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却还没有打开。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声音传来的方向,并没有人出现。
他很快警觉起来,伸进口袋里去寻找军刀。
但是那个声音却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反复呼喊,而只是叫了两三声便停下来,接着草丛中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竟然走出了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是翠莺阁的白猫。
一只猫怎么会说话呢?凌厉在心中嘲笑自己神经过敏。他准备继续向前走,却没有料到那只白猫竟然已经两三步跑到了他面前,蹲坐在路中间。
“吾名叫蕲鳞魄,乃是附身于白猫身上的地仙。”
虽然看不清楚白猫的嘴是否在动,但凌厉却还是能肯定这句话,的的确确是眼前这只大猫说出来的。
他收住脚步,却也没有惊讶,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拦在路中央的一团白色。
大白猫继续说话:“今日下午,我进入你的别墅,在你毛巾上滴了牛眼泪。”
“难怪。”凌厉终于慢慢开口,“我小时候你就已是只成猫,十多年之后却也不见衰老。原来是只妖怪。”
蕲猫仙抖了抖耳朵,喉咙里发出嘲笑一般的呼呼声:“心里害怕的话还是发泄出来比较好,反正你穿开裆裤的样子我也见过,再怎么丢脸也无所谓了。”
凌厉愣了愣,冷哼了一声,伸手掏出烟盒,抽了支烟出来点燃。
“以后走路不要老把你尾巴翘起来,我可不想随时随地看到神仙的菊花。”
黑暗中大白猫气得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但它并没有忘记来找凌厉的目的,虽然此时此刻它已经有些懊悔。
“废话少说,我是来带你去翠莺阁的。跟我走。”
“为什么要我去那里?”男人皱眉。
“你不想知道陶如旧和花开之间事情的真相?”
“真相?”凌厉喃喃地重复,“难道我看见的还不是真相?”
白猫冷笑道:“只怕你会心痛。”顿了顿,又补充,“如果你有心的话。”

晚上八时,陶如旧躲在翠莺阁的屋子里。每天的纳凉晚会早因为最近紧张的气氛而取消,听小李说,为了保证戏班子的人身安全,凌厉甚至给了一人一部手机,只是如吕师傅这般上了年纪的人,不仅舍不得话费,就连用拼音发条短信都十分困难。
更何况真正被鬼怪缠上的时候,手机根本派不上用处。陶如旧苦笑。
他打开电脑,继续整理着未归类的素材,又下载了一些资料备用,存盘的时候却发现桌面上已经有一个网页档案,标题是“蓝眼”。
他记得这是上次调查凌厉的眼睛时特意保存下来的网页,现在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自己看着像是一个嘲笑,而若是被凌厉看见了,恐怕又要冤枉他刺探自己的隐私了吧?
陶如旧轻叹了一声,鼠标轻点。Shiftctrl了delete之后,一切化为乌有。
这时候网络突然断开,门板外有一阵爪子搔刮的声响。
陶如旧开了门,站在屋外面的是猫仙,以及神色明显不正常的秦华开。
“东篱不破,想找你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个明白。”蕲猫仙这样对他说,“我们去后院。”
后院是一片茂盛的夜来香地,其间种植着一人多高的桂花树。季节未到,桂花尚未开放,却能闻见满园夜来香的甜味,也算是沁人心脾。
在浓重夜色的掩盖下,似乎没有人发现立在简易淋浴房后的凌厉,他随蕲猫仙而来,为了解开心底的困惑。然而当他真正看见陶如旧与秦华开走进花园离开的时候,却又无端害怕起来,害怕事实的真相与他已做出的报复背道而驰。
“东篱不破。”蕲猫仙第一个开口,“若是要道歉的话,你应该先从花开的身体里出来才行。”
少年听了白猫的话,轻轻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到花园中的条凳边上,小心翼翼地躺好,闭上眼睛,随即,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高大男人缓缓坐了起来,他的身体呈现出与正常人类不同的半透明状态,正是鬼魂的特征。
凌厉蹙眉,并不是因为看见鬼魂从花开的体内出来,而是因为他认得那银色的面具,正是母亲家族古早以前的图腾物,同样,也是那天晚上出现在客房的杂志封面上,让陶如旧惊得六神无主的存在。

银面具是凌厉母亲这边的先祖,也是花开七世之前的恋人。这是蕲猫仙事先告诉凌厉的。
男人躲在树荫深处,看见银面具离了花开的身体,依旧走回到猫仙与陶如旧身边,面对陶如旧,以古人的方式单膝下跪。
“陶如旧,我东离不破对不起你!”
“这……”
陶如旧是很不习惯这种古人的礼节,忙要将东篱不破扶起,但却碰触不到鬼魂的身体。于是东篱不破便一直保持着跪姿,沉痛地说道:“附身之事,一切责任都在于我。无关花开,更对不起你,凌厉那边我会去解释,决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陶如旧看着在自己面前跪下的鬼魂,“这件事已经与凌厉无关,只希望你也能坦诚得对待花开,不要替他决定一切。这样他未必会感激你。”
东篱不破听了他的话,刚想有所回应,忽然一阵风穿园而过,满园的桂树香氛中隐约传来另一种人工的香气。鬼魂的知觉一向比人类敏锐,又加之这乃是凌厉惯用的香水,东篱不破很快就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蕲猫仙是故意将他带到这里,为的是给凌厉演出一场澄清事实的戏。
只可惜,他并不能遂它的心愿。
“花开怎么样……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东篱不破突然话锋一转,站起身靠近陶如旧,“而我对你的心,难道你现在还不懂么?”
陶如旧怔了怔,还来不及领悟这句话的含义,整个人便已经被鬼魂锁进了怀中。
东篱不破压低了声音在陶如旧耳边说道,“我知道你喜欢花开,所以才附身到他身上,甚至甘愿被你压在身下。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喜欢的是花开……”
陶如旧并不知道凌厉在场,东篱不破突然所说的这些话,他只觉得莫名奇妙。等到他慢慢明白这或许又是一个阴谋,拼命张嘴想要反驳,却感觉咽喉被看不见的大手掐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他再低头去找蕲猫仙,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为了花开,我必须这么做。”鬼魂的心声透过肢体传递过来,“就算他会怨我,我也要做!或者干脆抹掉他关于我的记忆。守着他到他死,我也跟着他一起去投胎!”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人!”陶如旧同样以心声怒道,“你以为这样做花开就会开心,就会活得好好的么?他会痛苦一辈子,你也会……”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胸口闷得愈发厉害。旁人看来东篱不破正温柔地将他抱住,然而事实上,鬼魂却牢牢扼住了青年的颈项,让他说不出半句忤逆自己的话来。
凌厉立在阴暗角落,他听不见陶如旧与鬼魂的心声对话。只是反反复复咀嚼着所能听到的。
这就是蕲猫仙要告诉他的事实真相?陶如旧喜欢花开,花开爱上了…鬼魂,而鬼魂却移情别恋,爱上了陶如旧?
好一个荒诞的三角。
鬼魂附身在花开身上,也许是施了一点术法来迷惑陶如旧。总之就是以花开的身体与陶如旧发生了关系。
这算是什么?
蕲猫仙说,整个真相会让人心痛?凌厉伸手按着自己的心脏,却没有半点感觉。一切难道有什么改变么?只不过确认了自己真的是所谓的“第三者”,强行占有了一具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然后反自诩为受害的一方。
然而陶如旧真的不爱自己么?
那么过去几天里的吻,那些温存又算是什么?按难道说自己真是一厢情愿的傻瓜?难道陶如旧就是以那种近乎于赤裸的方式来与所有人交往?
他越想越阴沉,同时,心中又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就在一片混乱的时候,被东篱不破下了昏睡咒语的花开,竟突然清醒了过来。
“啊……?”
少年刚抬头就看见了与陶如旧紧紧相拥在一起的东篱不破。
鬼魂虽然并没有真正碰触到青年,然而那暧昧的姿势与气氛却说明了一切。花开先是难以置信地轻呼一声。他从长椅上摇晃着站立起来,慢慢走向东篱不破。然而鬼魂非但没有放开陶如旧,反而以更加暧昧的姿态转过脸来,无所谓地朝花开笑笑。
花开并不知道东篱不破的用意,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想询问,却苦于言语不便,于是摇晃着上来要让鬼魂触碰自己的身体,用心声传达自己的疑问,却被鬼魂闪身躲了开去。
“小乖,都七世了,你不倦么?这世就不要在一起了,等下辈子你不是哑巴了再来找我吧……”
花开愣了愣,东篱不破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组合在一起却变得那么刺耳。哑巴?东篱是在嫌弃自己是哑巴么?他怔怔地收回了手,可是这对于心声交流的鬼魂来说,又算得上什么?他不明白,但是东篱不破的表情分明写着决绝。花开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鬼魂接着说道:“看到你说不出话,在人前吃厥的样子,我慢慢发现除了可怜你之外,对你实在没有别的感情了。”
“…………”
花开终于明白了东篱不破的意思,他自卑起来,止不住的颤抖着,一步步朝着院子深处走去。立在暗处的凌厉见他神情恍惚,便急忙跟了上去,也顾不上身边的树木晃动,发出了明显的沙沙声。
被东篱不破放开的陶如旧循着响声看过去,正看见男人的脸一闪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他顿时明白了东篱不破的用意,心中好像被人重重地捶了一记,连带着浑身无力。
“等这件事完了以后,我会拿出我坟墓里的所有明器报答你。”东篱不破在他耳边慢慢地说道,“如果你有别的需要我也尽量满足你。”
他的声音很沉,说完这句话也循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最后只剩下陶如旧一人立在花园里。
戏演完了,自己这个道具就不需要了么?他苦笑。
“花开是我弄醒的,”蕲猫仙从花开躺卧的长椅后面绕了出来,叹了一口气道:“本来不想让花开伤心的,但东篱不破实在太可恶。至于凌厉,孰是孰非,相信他能够自己判断。”
陶如旧摇了摇头道:“我不在乎。”顿了顿,反而将大白猫从地上抱了起来,“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猫仙愿意和我到夕尧城里面玩玩么?”
大白猫眯着眼睛似笑非笑:“乐意之至。”
就在一人一猫相对的时候,第三进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噪杂,小李的声音在高喊着什么。
猫仙突然地喊一声“糟糕”,跳到地上拔腿往前院跑去,陶如旧这时候也听明白了小李的喊声,反反复复是在寻找着班主吕师傅。

“出什么事了!”陶如旧跟着白猫跑到院子里,看见戏班子的人几乎全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郑青龙与几个壮年正准备走出翠莺阁。
“吕师傅不见了!”小李焦急地解释。
老人家最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往常晚饭后都会坚持着从食堂走回翠莺阁作为散步。然而这几天的饭菜都是由小李给他带回来的,呆久了自然有点憋闷,这天晚上本来说好由小李陪他在傍晚时出去散步,然而小李因为杂事耽误了一会儿,回头再来找吕师傅,老人家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你别着急,说不定他只是一个人出去散步了。”陶如旧让小李冷静,“凌厉不是也给了吕师傅手机么?打打看吧。”
经他这么提醒,小李慌忙拿出手机。
原来闹哄哄的院子一下子安静起来,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结果,小李干脆切成了免提。
“嘟……嘟……嘟……”持续的沉默。
平缓的提示音在这个特殊时期的夜晚,考验着大家的耐性与神经。
陶如旧告诉自己不会有事,老人家的反应比年轻人慢很多,说不定此刻他正摸索着拿出手机,研究应该如何接听。事实证明他的假设是正确的,因为在第8声提示音之后,手机那头传来了吕师傅苍老而温和的声音。
“喂……?”
“吕师傅啊,您人在哪里啊?可急死我了!”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
吕师傅回答:“急什么呢?我虽然上了年纪还不至于老年痴呆,再说,这海岭城还不跟自己家似的?”
陶如旧在一旁插嘴道:“吕师傅,您现在在哪里?我们来找你。”
“是陶陶啊?”吕师傅笑了笑,“你们别这么紧张,我现在正沿着皇城根儿走着,快看见地宫大门了……”
戏班子里面一阵小骚动,陶如旧急忙说:“吕师傅,地宫那边去不得!您快往回走,我和小李着就来接您……”
话正说到这里,手机那头突然隐约传来了一种细小的杂音,吕师傅的声音模糊了,陶如旧调节免提音量,那细小的噪音也随之被放大。
是流水声!
院子里每个人的脸都变得煞白,小李的手甚至颤抖起来,皇城区附近根本没有流水,怎么会传到手机里来?
陶如旧意识到情况不妙,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开口询问,就听见那水声更响亮了一些,里面又传来另外一中更沙哑的声音。
“好像是吕师傅在说话?”
小李听不清楚,慢慢地耳朵凑了过去。这时候吕师傅一声放大了的惊叹几乎要震聋了他的耳朵。
“前面是谁?谁在那里……?”
询问之后是一片死寂,手机两端都听不见呼吸的响动。
突然,水声消失了。那个类似于干扰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师傅…吕师傅…………是我……王……白……虎……”
“啊……”
小李低叫一声要摔掉手机,被陶如旧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来,他拼命叫着要让吕师傅往回走,然而手机里只剩下一片嘈杂的啸音,很快便断了线。
久未作声的蕲猫仙立刻朝翠莺阁外奔去,陶如旧紧跟在它身后,郑青龙与小李反应过来也赶在他们后头,剩下的人想起了那两个除灵的道士,慌忙打电话给凌厉。
“今天是朔日,乃是月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出了事也就特别讨厌。”路上蕲猫仙这样说道,“地宫区剩下的那两个怨鬼应该不至于那么快突破金刚墙的围困,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陶如旧喘着粗气道:“无论如何,先把吕师傅找回来再说。”
正说着,二人已经一气奔跑到了皇城区。沿着暗红色游墙向前追。不过多时,猫仙猛地停了下来。厉声喝住陶如旧。
“当心脚下!”
陶如旧怔了怔放慢脚步,这才发现脚边上一道细细的水痕。
“这恐怕就是刚才吕师傅站过的地方。”蕲猫仙认真地说道,“你看,前面就能看到地宫。”
陶如旧抬头,远处黑暗中被水银灯照亮的高墙格外显眼。
大白猫示意他小心避开水流,放慢了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大约十来步之后,皇城的游墙出现了一个豁口,地上积着一大滩水痕,接着微光仔细看,水痕甚至蔓延到了墙体上,另外还有一些不明的浅色物体残留在其中。猫仙要陶如旧将它抱起来仔细看了,闷声道:“是蛆。”
“刚才王白虎的那粒脑袋就应该躲在这里”它解释说,“它利用豁口隐藏了自己被砸烂的半个脑袋,只露出较完好的一半,趁着夜色的掩护,引诱吕师傅跟他走。”
陶如旧沉痛道:“早知道就告诉吕师傅王白虎的事情了。”
大白猫摇头道:“你们也是不想让他伤心。而且看现在的情况,地下水流并没有大规模涌出。怨鬼们需要将吕师傅骗回地宫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我们现在就赶过去,也许还有得补救。”
陶如旧点了点头,这时候小李与郑青龙也赶上来。猫仙让陶如旧与他们交待了需要注意的地方,四人朝着地宫正门的地方奔去。
地宫正门,被左右两只水银灯照得灯火通明。紧闭的朱漆正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人宽的血口,一个伛偻的黑色背影正拿着把硕大的竹丝扫帚,慢慢地将门内漫出来的地下水扫到外面的街道上。
“原因找到了。”蕲猫仙恨恨地说道。

凌厉接到电话,立刻出发去寻找两位道士。因为不放心将花开留在外面,便将他带在身边。而一直跟在身后的东篱不破,在听见地宫的状况后,低头略作思考,便默默地离开了二人。
地宫正门。
“他是给地宫看门的老头!”小李惊讶地叫道,“他难道不知道这地宫里的事情么?”
众人又走近了些,那个黑影便显出面目,果然是一个驼背老头儿。
“小李,你们把他带到一边去,不要让他再碰到水!”陶如旧健步上去,将老头从一把拉到路边,夺下他手上的扫帚。小李与郑青龙也跟了过来,小心地将老头押到一边。
“吕师傅应该已进门去了。”蕲猫仙催促道,“我们要赶快!”说着便头一个冲进朱漆大门里,陶如旧紧跟在它后面。小李与郑青龙一人扣着那老头儿,另一人用扫帚将水归拢,在门外等着动静。
幽冥地宫里面,竟又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并不仅仅是满地的零乱与水痕,地宫里所有的布景竟然都错了位,就好像整张大地被水托着飘浮起来那样。出现在陶如旧面前的,不再是写满提示的影壁,而是一片诡异的小树林。
“丧魂坡被搬到这里来了。”
蕲猫仙低声道,“地上水痕未干,吕师傅应该没走多远,这树林里面有八口棺材,吕师傅或者真正的鬼魂极有可能藏在其中的一口里面。你要小心。”
说着,它口中突然念念有词,末了让陶如旧将右手伸到它面前。又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将血抹在青年掌心。
“这个用我的血所铸的结印,能起到驱邪镇鬼的作用,若是有鬼袭击你,你便照着它的头顶打去,就能暂时打散它的魂魄。
陶如旧小心地收回手,一人一猫重新审视着面前的树林。在远处墙头上惨白色灯光的映照下,隐约可见有几具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棺材静静停放在树林中。
“这个树林大致呈圆形,所以你沿着顺时针,我沿着逆时针的方向打开棺材,明白了没有?”
点头同意了猫仙的建议,陶如旧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自己对于驱鬼是没有半点心得的,所有能够依靠的仅仅是猫仙画在他手上的那个符印。但如果因为自己的退缩而害得吕师傅丢了性命,那么他绝对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就好像那天看见王白虎跌入地宫三层那滚滚地下水的时候一样。
树林的地面上生长着到了脚踝的杂草,水流完全渗透进松软的土壤里,慢慢看不出痕迹。陶如旧强忍着恐惧朝着坡东面走去。他感觉到蚊虫在光裸的手臂上乱撞,发出嘈杂的嗡嗡声。空气潮湿微热,甚至带着一股腐臭的气息。头顶上茂盛的树冠筛下斑驳的淡影,投射在树干与地面上,就好像无数古怪的脸谱。
他朝前走了几步,第一具棺材很快就出现在面前。
陶如旧悄悄靠近,那是一具三尺来长的小棺材,在夜色下呈现出浅浅的颜色。曹如旧明白这个大小决不可能装得下吕师傅的身体,但王白虎的头颅却依旧很有可能藏在里面。他的手有点颤抖,但还是慢慢用了力气,将两端微微翘起的棺材盖子推开。
一股刺鼻的蜡油味道涌了出来。陶如旧微微向后退了步,深呼吸一口之后再看进去。
第一眼看见的是两根手腕粗的白棍子。再向上看,棍子顶端系着一双深色的小绣花鞋。
这是一双小孩的腿。
陶如旧一点点打开棺材,接着看见一件缎面小裙装,边上是小孩的手臂。虽是蜡质的陈设,但依旧能看见逼真的尸斑与逐渐腐败的痕迹。
幽冥地宫存在的主题便是制造恐怖,而仅仅将死亡后的全过程如实描绘下来,便能够震撼到大部分热爱生命的人了。
陶如旧没有再去看小女孩的头部。因为棺材里剩下的空间也容纳不下王白虎的头颅。他慢慢推上了棺材,等着那刺鼻的蜡油味一点点消失。而就在这时,一团白色东西突然无声无息地跳到了棺材盖上,几乎贴到了他的手臂。
“我刚才才发现。”蕲猫仙郁闷地说道,“我根本推不开那些笨重的盖子。我们还是一起行动吧。”
陶如旧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有了猫仙在一边撑腰,陶如旧的恐惧之感明显减轻一些。他默默地走到下一具棺材面前,那是一稍大些的棺材,也画上了很精致的花纹。推开盖子,里面躺着一具穿着清朝官服的男尸,脸上用白纸薄薄地糊了层,看不出五官。谨慎起见,蕲猫仙还是让陶如旧揭开了那层纸。
“不是。继续找。”
林子里的八具棺材按八卦形状排布,除供人游赏之外,更别有一种“升官发财”的寓意。胆大的游客可以站到树林中央的空地上,然后由林里扮成道士的工作人员启动机关,进行所谓的“祝福”。借着对于金钱的渴望,这个节目一度是地宫区的创收大项。然而其阴暗诡异的本质却在此时此刻暴露无遗。
陶如旧接连着打开了三具棺木,都没有任何收获。周围静得可怕,他甚至开始怀疑,王白虎与吕师傅是否真的在这片林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种极其轻微的声响。

50

凌厉带着花开找到了两位道士请求帮助。然而今晚上是朔月,其中一人又有伤在身,道士们并不愿意贸然出动,直到听说有人被困在了地宫里面,方才无奈地提了法器而来。
凌厉与他们从幽冥地宫的左侧绕到正门,走的是一段较宽敞的大路,两边生了五六米高的法国梧桐。虽然每隔十米就会有路灯照明,然而又大多被枝叶遮挡住了,并不能照亮所有的地方。
凌厉带着花开,却暂时找不到地方安置他。地宫险恶,自然也不宜将少年带进去,正苦恼的时候,脑袋里却又念起了陶如旧。
他现在是否因为没有半点法力而在地宫外面徘徊?或者已经贸然闯入了地宫,甚至成为了怨鬼的牺牲品?不,他身边应该还有那个银色面具的保护吧?有了那个鬼魂,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他嘲笑自己的无聊,却更加快了步伐。
大路尽头,横生出了地宫高耸的围墙,贴着围墙是一条小路。边上的几个路灯,都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破了。
众人走到了小路上,梧桐树很快挡住了几乎所有的灯光,分明没有半丝微风,空气却一下子阴冷了,凌厉下意识地牵住了花开的手,而两个道士也立刻低声说道:有怨气!
话音刚落,花开“啊”了一声,反过来紧紧拉住了凌厉的衣袖。男人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面前是一道弯弯曲曲的水渍。

陶如旧与猫仙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听见了同样的声响。那不是水流声,而是闷闷的敲击声。
“膝盖敲击木板的声音。”猫仙轻轻地说道,“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它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具硕大棺木。
“吕师傅很可能就在那里面。”
陶如旧点点头,放轻脚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这是一具深黑色的棺木,两米多长,近一米五高。船一样微微翘起的两头雕刻了灵芝与浮云的花纹。下面是金漆的“寿”字。棺材摆放在东北的艮位上,算来正是鬼门的所在,自然也是八卦阵的主祭方位。陶如旧看见棺材板上放着一个香炉,两个陈放祭品的空碟。
要想移开棺材板,就必须先将这些祭器挪开。
棺材中,轻微碰撞的声音还在继续。这让陶如旧更加紧张。他看过一些恐怖片,见过人被关在棺材里窒息而死的桥段。如果自己不快一点动手,吕师傅会不会闷死在里头?他虽然不知道答案,但是伸向祭器的手却已经有了几分颤抖。
“这棺材很宽敞,吕师傅一时半会不会有事。”蕲猫仙看出了他的担心,在一边安慰道,“不是埋进了土里,就不会有事。”
陶如旧这才又点了点头,专心拿起棺材上的祭器。然而手一触到香炉,冰冷而潮湿的感觉立刻从指尖传上来。“这些东西上都是水!”他不自觉地连打了几个寒噤,猫仙干脆跳上他的肩膀来查看。
“这不是露水,其他几个棺材都是干的。”它低声道,“一定是鬼水,看来王白虎的头也很有可能藏在这个棺材里。你要更加小心才行!”
听他这么说,陶如旧深呼吸了几下,机械地将祭器搬到地上,又在两个碟子里发现了几条尚在蠕动的蛆虫。一人一猫便更加肯定王白虎的烂脑袋也应该与吕师傅一同挤在了这口大棺材里。
“慢着。”
就在陶如旧伸手要去推开棺盖的时候,猫仙突然跳到了棺材上按住了他的手。“你这样打开很危险,先让我结一个网,以防鬼魂突然跳出来伤人。”
说着,口中又念念有词,在棺材盖上来回走动了几下。末了又跳回到陶如旧的肩膀上,吩咐道:“开棺。”
木制的棺盖异常沉重,陶如旧蓄了两三次劲道才推开了一半。里面果然露出了穿着凉鞋的脚,在上面是老人家喜欢的沙滩裤,以及白色汗衫的下摆。
但却不见王白虎的脑袋。
“吕师傅……”陶如旧焦急地出声呼唤,老人浑身微微抽搐着,却迟迟不见回答。蕲猫仙干脆跳进了棺材里面,略微检查了一下便仰头道:“没大问题,可能是受惊过度了。”
陶如旧微微直起身来喘了口气,等着猫仙从棺材里跳出来再把吕师傅搀扶出来,只要将老人带出宫,剩下的一切都可以暂缓了交给道士们来完成吧。
他这样想着,心里顿时轻松起来,完全不知道王白虎的头颅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棺材里,蕲猫仙在检视了吕师傅的状况后决定爬出棺材。
它原本准备偷懒,让陶如旧抱它出来,然而连叫了几声却不见青年有回应。
它顿时觉得不妙,再准备爬出来的时候,棺材盖竟然在它头顶上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刷”地合拢,一下子将外界的状况完全隔绝了。
“该死……”它出声咒骂着,所能够做的却只有用爪子挠着棺壁,祈祷着陶如旧能够平安撑到凌厉与道士们赶来。
陶如旧突然感觉到背后一阵冰凉。
那不是被风吹过的感觉,更像是靠近了一座巨大的洞穴,森冷的寒气从后面将他包围。
他虽然没有法力,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已经没有时间回头,他拼命向边上躲闪,身子失去平衡在林地上滚了几圈,耳边突然听见一阵巨大水声,抬起头看的时候,棺材的盖子竟被平地而起的水流推回原位。而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一股巨大水流从地上喷涌而出,隐约可见王白虎的头颅在水流中,对着他狞笑。

51

凌厉与花开停下脚步。两个道士一前一后将他们夹在中间。再加上左边的金刚墙,形成了三面较为牢固的屏障,只剩右手边一排梧桐。花开所指的那道水流,就在梧桐树下蜿蜒。蛇一般爬行而来。
“妖孽……还不快现身!”
道士喝道,提起手里的木剑隔空舞着。凌里并没有看见水流有什么大的变化,反而是茂密的梧桐树冠中响起了“沙沙”的声音。
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又伸手到腰间的布袋里抓了把黄色粉末撒了过去,树冠振动得愈发剧烈了,慢慢地,凌厉看见一只白得发蓝的手从梧桐叶间露了出来,一把攀住了树身,接着是另一条手臂。这两条手臂从大树的背后伸出来,紧紧地抱住了树身。湿淋淋的地下水顺着手臂不停地流淌下来,挂在梧桐树上,并且在土壤中渗出一摊黑色的污迹。
花开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双腿发软。凌厉将他护在怀里,看道士如何动手。
两个道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绕着树筑了张结印,另一人则捉着剑径直走向梧桐树。
树上的怨鬼显然也是察觉到了道士的存在,干脆慢慢挪动着,从树后现身。
那果然是王白虎的上半身。被水浸泡而呈现出漂白了一样的颜色。当它慢慢暴露在灯光下的时候,凌厉看见在它脖颈上咖啡色疤痕中央塞着一只麻雀,应该是方才在树冠里捉住的。他看见它的伤口慢慢蠕动着将麻雀吞下,那麻雀开始还挣扎几下,最后一点点消失在它暗褐色的体腔中。凌厉捂住了花开的眼睛,一面强忍住作呕的感觉。
道士又伸手抓了几把粉末朝尸体扔去,这显然惹恼了怨鬼,凌厉看见它双手撕掉一大块树皮,然后暴怒地朝树下的道士扑去。
道士急退两步,动作却远不及那尸首来得迅猛。眼看那怨鬼就要扑到道士身上,半空中却似乎有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怨鬼狠狠弹了回去。凌厉这才反应过来,应该就是另外一个道士所筑的结印的效用了。
那怨鬼被结印约束在了以树为圆心的狭小区域里,如同笼中困兽一般。它在地上爬行,刚才吞下的鸟雀变成一摊羽毛与骨血的混合物不停地从腹腔下漏出。两位道士就站在结印外,朝尸体一把把地撒着黄豆的碎末。旨在将怨气削弱之后再将将它制服。
这看起来有些胜之不武,却不失为最安全的策略。尤其其中一位道士还有伤在身,不宜正面交锋。
凌厉将花开带到安全的地方,想等这事结束,然而那怨鬼虽然挣扎,却不见有半点虚弱的迹象,相反道士的粉末与结印的时效有非常有限,过不了多久,情势便有可能被完全逆转。
两个道士心中明白,心中困惑之际忽然看见了地上的那些水渍,其中一人恍然大悟道:“这水流的戾气是怨鬼力量的来源,需要切断!”


手无寸铁的陶如旧,面对着王白虎的头颅。
他完全不认为自己有获胜的把握,却也决不想甘心受死。所有他能够做的,就是拼命扑到棺材前,努力将盖子打开。只有将猫仙放出来,才有可能活着走出这里。
陶如旧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但还没有行动,脚腕就被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
他低头看,是一双细长白嫩的手,中指小指上还带着尖尖的指套。再下面,是蜡质的翠绿镯子以及宽大的衣袖。
捉住陶如旧双脚的,正是那具大棺木原先的主人。一具清朝贵妇的僵尸。她仰天躺在地上,双头伸过头顶,那装饰华丽的大拉翅在陶如旧小腿上摩擦着。
青年拼命挣扎着,因为他看见王白虎的头颅慢慢朝他飘来。冰冷的地下水首先漫过来,濡湿了他的鞋袜,舔上他的脚踝。然后鬼魂的意识便触电般的传导到了他的脑中。
王白虎的头颅逐渐腐烂……越来越不好使用,于是……要换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或许还能扯开来,把下半身分给……
陶如旧吓得说不出话来,甚至连逃跑也忘到了脑后。身边的那具女尸在不知不觉中竟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贴着他的后背坐了起来。被完全反扭的手臂发出“咳啦咳啦”蜡块掉落的声响。
王白虎的头颅离他越来越近,各种充满了恶意的想法也逐渐淹没了青年。就在他完全绝望的时候,一阵狂风卷集而来,与台风之夜在地宫里救下凌厉的强风完全一样。
地下水流被狂风吹开一道口子,露出王白虎的头颅,然后那锋利的风刃便直直砍了过去,将王白虎的脑袋劈成两半。
下一刻,狂风骤止,东篱不破带着银色的面具站在陶如旧面前。
王白虎头颅裂开的那一瞬间,女尸的手突然松开,他回过神来赶忙逃开,奔到大棺木前,再次努力地将棺盖打开。
蕲猫仙怒吼一声跳了出来,慌忙问道:“陶陶你没事吧?”
陶如旧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树林里却突然响起了另一种诡异的声音。
是从其余七具棺材里传来的。
蕲猫仙跳到地上,与东篱不破同样警惕地环顾四周,方才托起王白虎头颅的水流在不知不觉间向四面八方流去,片刻之后七具棺材的盖板都在一阵剧烈的抖动之后被推开了。
东篱不破对蕲猫仙说:“那怨鬼附在假人上,我们只要破坏那些假人便能逼出它的魂魄。而那水流里饱含着古战场上残留的戾气,千万不可主动攻击,否则千万人的戾气反噬,不是你我能承受的。”
蕲猫仙回了一声“罗嗦”,回头吩咐陶如旧坐进大棺材里。那里有它布下的结印,鬼魂不能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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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没有时间深思熟虑,两个道士决定分头行动。其中一人举起桃木剑,往水流细弱处砍去,另一人则趁结印效力未完全退去时将所有的豆末一起撒在怨鬼身上。
凌厉护着花开,自然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驱鬼道士的身上。这一招似乎果真有些效果,水流被桃木剑所斩中之后,王白虎的尸块立刻不适地扭动起来,这时整袋的驱邪豆末又倾落在它身上,顿时冒起阵阵白烟,凌厉看见尸体如同沾了盐的蚰蜒一般痛苦地皱缩蜷曲起来。道士又趁机祭起桃木剑一剑钉入尸块的心脏部位,只听一阵“呼哧”的喘息,与液体流动的声响,王白虎的尸块立刻如豆腐一般瘫软在地上,手臂上的腐肉摔得溅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道士赶忙上前贴了符咒,将怨鬼封在骨头里,等事情平息了再带回去超度。
“有劳二位道长了。”凌厉松了一口气,“看来另一个鬼怪应该也不再二位的话下。”
其中一位道士自负道:“那是自然。”
花开听见没事了,方才慢慢从凌厉怀里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却又皱了皱眉头,对凌厉用手语说道:“我觉得现在比刚才要冷很多。”
凌厉读懂了他的话,方才同样觉察出四下里异常阴寒,分明没有风吹,然而从地上涌出的寒气却滚滚地堆积着,冻得人寒毛直竖。
他再仔细看,不远处梧桐树下的土壤上竟已是白茫茫一片霜。
“小心!”
站在他们身边的道士突然大声喊道,却是对着那个立在远处的同伴。
凌厉猛地回头,正看见那个还提着剑的道士,已经被地下水团团围住。那水甚至爬上了道士身边的梧桐树,冻成了满树蛇牙一般的冰凌。
就在这一声“小心”的惊呼之中,树上的冰凌开始摇晃,如同飞刀一般坠落。道士慌忙推开,却被地上结的冰霜狠狠滑了一跤。
他本就有伤在身,如此一来行动更显笨拙。一簇簇飞下的冰凌在他身边的地上砸出小坑,眼见就要咬到他身上,道士干脆在地上滚动着逃避,却不意直接滚进了那冰冷的地下水里。
凌厉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只看见树上的冰凌以及地上的冰霜立刻化归回到水流的形态,向着地上的道士猛扑过去,像平地涌起的巨浪翻滚出白色的碎末。道士的身影立刻被水流与白色碎末盖住,像被一条液态的蟒蛇缠了起来。他的同伴立刻拿了符咒赶过去援助,却已经迟了。
在乱流中被冲出来的那把桃木剑上,是冲洗不掉的血迹。而那冰寒刺骨的地下水流,也慢慢松开了扭曲成奇怪形状的道士尸体,向着凌厉这边蛇行而来。

陶如旧依言躲进了大棺材里。他将吕师傅扶起了一点,坐在他脚后一块不大的空间里。棺材外,那个戴着大拉翅的清朝女尸已经完全站了起来。从她的袖筒中“哗啦”地落下不少蜡块碎片。陶如旧看见了她雪白的面颊,精心描绘的朱红菱唇与蓝色眼影中甚至还隐藏几分笑意,此刻却显得各外狰狞恐怖。
在她的左右,剩下棺材里的假人也慢慢爬了出来,空气中顿时密布着蜡块碎裂以及金属转动的声响。最小的那具棺材也被推开,那个穿着绣花鞋的小蜡人僵硬地走了出来,脑袋上假发脱落了一半,露出坑坑洼洼的头皮。而最让陶如旧感到惊恐的是,所有这些蜡人,竟然都是冲着他所在的这具棺木而来。
他们都要为了那个怨魂寻找替身。
“陶陶绝对不要出来!”
猫仙再次大声嘱咐,然后扑向那具小蜡人。东篱不破同时朝命妇的僵尸出手。然而另外五具蜡人依旧以或快或慢的速度向着这边走来,尤其是距离大棺木最近的一具高度腐败的“福尸”,眼看就要将露出白骨的手伸到陶如旧的面前。
陶如旧心中虽然害怕,却还是听从了蕲猫仙的吩咐坐到棺材里。果然,那指头戳到他面前几寸的地方便无法动作,原来是刚才画在棺材上防止鬼怪脱逃的符印,此刻反而起到了保护的作用。
下个瞬间,东篱不破风刃一扫,那露骨的白色手掌被生生地齐手腕截去。
蜡人其实并不凶恶,却十分难缠。即便是打掉了它的头,依旧能够走动。必须暂时一个个封印起来。
与东篱不破的灵活自如相比,蕲猫仙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面对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假人时,几乎就是单臂挡车了。所幸它形体虽小,法力却似乎更甚于东篱,倒也不必多分担心。
陶如旧看着那些蜡质假人一点点被打得支离破碎,却依旧阴魂不散地围绕在棺材边上。而那怨鬼的魂魄却依旧不知道附在了那一个假人身上,只要它依旧活动自如,这些假人就不会停歇下来。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东篱不论,至少蕲猫仙已经露出了疲态。它一步步倒退向棺材,或许也想暂时喘息一下。然而那个被东篱不破切下来的手掌,突然蜘蛛一样活动起来,向着猫仙的后腿爬去。
“小心!”陶如旧急叫一声,也再顾不上什么警告,从棺材中伸出手来。

53

陶如旧原本是想要捡块石子去砸那只手,然而在草丛中摸索了一阵,却什么都没有找到。而那蜘蛛般的手似乎就是等着他“自投罗网”的这一刻,竟然蜷缩了一下猛地弹跳起来,张开五指“啪”地紧紧扒在了陶如旧的腕上。
陶如旧惊叫一声,手腕上顿时感觉冰寒刺骨,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各处。紧接着则是一阵似曾相识的、肉体中塞入第二个灵魂的痛苦。
蕲猫仙听见了陶如旧的喊声回过头来,正看见那串白色的骨头从陶如旧手腕上跌落。
“糟糕!”它低叫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在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那个怨鬼已将魂魄转移到了断手上面,然后借着与陶如旧接触的瞬间,附到了青年身上。
而就在这时,一边的东篱不破也觉察出了来自另一人的异状。
“花开就在附近…”
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他顾不聊身边依旧乱舞的假人,转身向地宫外的林荫道奔去。只留下蕲猫仙一人,咬牙切齿地看着慢慢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陶如旧”。

活着的那个道士终于悟出了不能对水流动手的道理。
他与凌厉花开退到金刚墙根上,在面前筑了一道法障。期望能够将饱含着戾气的水流阻隔在外。
然而一个不过三十四岁的道士,如何能与数百年沉淀的怨气相抗衡?地下水流两三次冲击到看不见的法障上,撞出几米高的猛烈的浪花。即便是被凌厉护在身后的花开,都已经被水末子淋得湿透。
地上的水越积越多,道士眼见法障即将被冲破,口中急念真言想要作最后的顽抗,凌厉虽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却清楚地看见道士不停地念念有词,嘴角却挂下几丝殷红。他心知道士是坚持不住了,却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心里正愣愣想着难道要命绝于此,这时候法障就突然破了。
道士大叫一声,急忙去道袍将自己兜头盖住躲到墙根下,凌厉抬眼只见一层楼高的水花低低地压了下来,脑海中最后出现的是头一个道士极度扭曲的肢体。他转身将花开护到了墙角,背上已经感觉到了地下水冰冷巨大的冲击。
死亡应该是这个感觉么?
凌厉没有濒临过死亡,却也明白疼痛的滋味。在他以为,尸体被扭曲到那个程度,死亡前的一瞬间该是经受了巨大的痛苦的。然而冲击到他身上的水流,并没有带来想象之中的巨大痛楚,只是重重地泼在他身上,就好像海面上偶尔会起的大浪那样。
浪打在他背上,慢慢落了下去。他浑身上下被淋得湿透,却依旧清醒地活着。花开在他怀里也保持着清醒,二人面面相觑,再去看身边的道士,却被大水冲到了十余米开外的墙根上。背靠着墙,而从道袍下露出来的手,却分明是向着墙内摊开着。
地下水流慢慢平静着,凌厉摇晃着站起身来。发生的一切让他即恐惧又好奇。他并不知道是自己命格贵重,戾气对他起不了作用。
他贴着墙根慢慢站起身,半空中突然狂风乍起。
东篱不破自半空而来,第一眼便看见满地水渍、血迹,再走几步见到了道士的尸体,方才明白自己来迟了一步。
他心中如遭痛击,却又不愿设想花开已经遭逢不幸,依旧四下里唤着花开的名字寻找着爱人的踪迹。
凌厉坐在墙角的阴影里。东篱不破的出现让他有些意外,鬼魂那凄厉的呼唤与几近疯狂的寻找更让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那不是仅仅出于同情与怜惜就能够表露的情感,更不可能与厌倦共存。
花开浑身颤抖着,他听见了东篱不破的呼唤。凌厉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要与它见面,少年痛苦地犹豫,而这时候东篱不破已在阴影中发现了他们的身影。
“花开……”
像是见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鬼魂甚至觉得数百年都未曾如此兴奋。一时间喜悦,心疼,幸福与愧疚竟然交汇在了一起,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只是,在这个瞬间,在知道他的花开平安无事的这个瞬间,过去未来,人或是鬼,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
花开依旧在犹豫,却在东篱不破热切的注视下不知不觉地迈出脚步。他走了四五步,身后却传来一阵踏水奔跑的声响。花开回头,看见凌厉捡起了地上的桃木剑,奋力朝地宫入口奔去。
陶如旧明白自己是被鬼魂附身了。
与上次东篱不破的魂魄侵入时几乎相同的异物感,只是更为霸道与冰冷。陶如旧感觉到有一种外力正试图将他赶出自己的躯壳。
手脚已经不受控制,浑身绵软使不上半点力气。此时此刻,他能够做的只是与那股强大的力量抗衡,尽可能保持清醒。
蕲猫仙留意了四周,并没有灵体离开陶如旧的肉体,于是它推测青年的魂魄还未出窍。
这样既有好处,却也同样尴尬。
好处是陶如旧的性命暂时得以保住,尴尬是为了保证陶如旧的安全,蕲猫仙不仅不敢损伤青年的肉身,就连施展法术的时候都要格外谨慎,生怕把陶如旧的魂魄与怨魂同时消灭。
思来想去,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其一是让陶如旧自己将怨魂从体内驱出;其二是使用至阳之物或法器,将至阴至寒的冤魂逼出阳气未尽的躯体。
思及至此,蕲猫仙大声喊道:“陶陶!这不过是一个死了才几年的新鬼,你没必要害怕!保留意识,将它驱逐出来,你做得到!”
“没用的!”怨魂狞笑道,“他虽然执意不肯出去,却被我困住了。只等日后把他的魂魄一点点打散了丢出去,就连转世投胎都不可能了……”
蕲猫仙恨得咬牙切齿,它接连呼唤陶如旧的名字,确实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心中暗道不妙,无论如何,只能先将人制服了再作打算。
它口中又念念有词,在林中拉开一张新的法阵。只等那兩個道士前來,再用法器将怨魂制伏。
那怨魂虽然被困,却也不着急。反而在法阵中坐下,慢慢脱起了陶如旧身上的衣服。
蕲猫仙喝道:“你要干什么!”
怨魂阴阴地笑道:“这么多年,终于再次得到一具肉身,当然要看个仔细!”
说话间便褪光了上下的衣物,裸着身子低头抚摸。却看见了陶如旧浑身青未褪的青紫痕迹,怪声道:“外面看起来还算不错,脱了却是个烂心萝卜!”顿了顿,又阴阳怪气地笑道,“没关系,等我碾碎了他的魂魄,再慢慢调养……”
他慢慢抚摸了一阵子,又低头去看腿间的东西,怪笑道:“没有我的大,不过能够就好……”
说着拨弄了两下,竟是完全不知道羞耻为何物。
猫仙立在林外,正担心他是否还会做出更下流的举动,却看见凌厉从大门外挤了进来。
男人也被错位的景观弄得措手不及。走了几步,突然看见有人立在树林中。也不敢多想,径直提着桃木剑奔来。
蕲猫仙以为是援兵来了,忙把他叫住,问道:“道士呢?”
“地下水渗到了地宫外面。他们拿剑砍了水流……尸体还在墙外。”
“怎么会这样!”猫仙一下子也没了主意,“这下陶如旧怎么办!”
凌厉这才认出树林中的人是陶如旧。
“他怎么了?怎么会光着站在那里?”
猫仙刚要回答,树林中的怨魂也看见了凌厉,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法阵的边缘。
“来得正好啊……”它狞笑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上次在地宫没拉你下水,这次先吃掉你的眼珠……”
凌厉立刻悟道:“陶如旧被附身了!”
蕲猫仙点头,“我怕伤了他的肉身与魂魄,一直等着道士用法器将怨魂赶走。”
凌厉抬了抬手,“我拿了桃木剑过来,有用么?”
猫仙白了他一眼,“你会用桃木剑么?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把这个怨魂连同陶如旧一起带出地宫,接下来的事我自有打算!”
说着,示意凌厉一同进入树林,要他将怨魂推入其中一口棺材,施以法阵,再抬到外面去。
“怎么?想好来送死了么?让我一个个地掐死你们!”
怨魂看着凌厉朝树林走来,身形一跃,远远扑了过来,扬手掐上他的颈项。这时候蕲猫仙却从树上跳下来,将满是白毛的肥硕身体紧紧捂在怨魂面前。凌厉趁势搂住陶如旧的腰向上一提,拖着就往边上的棺材跑去。没出几步,怨魂十指指甲突然暴长,抬头抓向蕲猫仙。
猫仙吃痛,爪子不由自主地嵌进了陶如旧的脖颈。然而那怨魂似乎是不知道痛的,依旧使劲要将蕲猫仙弄下去。凌厉忙停下来去掰那双手,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地下水流已经如镜蛇般站摇晃着立了起来。
蕲猫仙的白毛上浸染了点点暗红,爪子里也感觉到了来自陶如旧血液的湿润,它明白再这样僵持下去,只可能对陶如旧造成伤害。
它松开爪子从陶如旧身上跳落,与此同时,那股冰冷的地下水流也猛地撞上了凌厉的后背。
潜伏在地下水中的戾气对于凌厉来说并不起任何作用,然而喷薄飞溅的水雾却模糊了男人的视线。而怨魂就在这一片水雾的掩护下迅速起身,抓起手边的棺材板,狠狠砸向凌厉。
凌厉躲闪不及,被棺材板砸中后背,那是一具最小的粉红色棺盖,却还是比一般的木棍更为有力。打在身上发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声响,木板应声断成两截,凌厉也倒在了地上。
然而怨魂却似乎还不解气,依旧拿着断裂的木板痛击着倒在地上的男人,血的腥味很快在空气中蔓延。蕲猫仙看见凌厉一点点没了动静,心中只道不妙。那怨魂也终于停了下来,嘿嘿笑着蹲下身,拨弄着一动不动的男人。

“死了么?居然这么没用……”
怨鬼冰冷的手指轻轻拍在凌厉的脸颊上。又看了看他的四肢身体,突然怪笑着点头道:“本要把你分尸,现在看这身体似乎不错,干脆让你死个透彻,我再搬到你身体里来!”
说着,一手按住了凌厉的胸口,一手又举起了断木,硬生生要往凌厉胸口扎去。
蕲猫仙明白事态不妙,再顾不得其他,忙祭了五雷正法的大咒要逼出怨鬼的魂魄;而这时候凌厉竟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怨鬼右手,同时侧身闪过劈落的断木,反而将陶如旧的身体紧紧压在了下面。
那怨鬼被制,又要用暴长的指甲来扣凌厉的眼珠子,却不意碰到了男人额上挂下来的血珠子,竟无端缩回了手。凌厉趁机抓住他手腕,又用膝盖顶住他的小腹。这期间,他又有不少血液滴到了陶如旧身体上,那躯壳里的厉鬼竟然像是被滚油烫伤了一般痛苦扭动起来。
蕲猫仙这时才恍然大悟,急收了符咒,对凌厉叫道:“你的血是至阳之物,把它抹到陶如旧身上,那怨鬼就会被赶出来!”
凌厉听了猫仙的话,立刻沾了自己的血朝陶如旧头上抹去,那厉鬼暴跳挣扎,它的鬼劲阴气虽不能对凌厉产生作用,但仅凭着拳脚的气力,依旧能胜过已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男人。
双手被制,它便抬脚顶踹,两次踹中凌厉下体,男人低声呻吟着,却依旧坚持将自己的血液抹到陶如旧身体上。
陶如旧听见了厉鬼尖声的痛叫,手与脚上竟然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好像麻痹良久之后的放松,带着点微小的刺痛。虽然身体依旧跟随着怨鬼的意志而动作,但是来自于外界的感觉,疼痛与潮湿,已经能够感觉得到。陶如旧甚至能感觉到凌厉掌心的热度带着血液的粘稠,在他身上滑动。
又过了一会儿,手脚的感觉愈来愈敏锐,鼻子似乎也能够闻见隐约的血腥味,陶如旧尝试着动了动手脚,将怨鬼狠狠踢出的一脚硬生生地收回。
“有效了!”蕲猫仙在一旁喊道,“陶陶,就是这样,一点点把身体收回来!”
凌厉似乎也觉察到了身下人的变化,手上略微停顿了一些,顶住陶如旧小腹的膝盖撤开去,动作也便得轻柔了一些。
这时候怨魂的声音却直接在陶如旧的耳边响亮起来:
“……休想把我赶走…我要是走了,会把你也带上……叫你尝尝怨恨的滋味,永远做我的奴隶……”
青年忽然感觉呼吸困难,左肩剧烈疼痛,像是被五个钩子穿过了锁骨,向体外拉拽。他突然明白这是怨魂拉住了他的魂魄要一同出窍。恍惚中,突然想到了猫仙在他手心里写下的符咒。
他努力地抬了抬手,虽然还有吃力,但麻痹感已经完全消失。凌厉依旧半跪在他身上,那姿势此刻看起来竟如此诡异。陶如旧看见凌厉额上的血液不停地流下,多得吓人。或许再僵持一会儿,男人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真正昏厥,甚至死亡。
不愿染上洗不掉的血腥。更不愿去仔细思考凌厉的死,会对于自己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陶如旧咬了咬牙,用力抬手印向自己的头顶。
蕲猫仙察觉了他的举动,着实吓了一跳,立刻大叫道,“住手!”
然而已是迟了一步,陶如旧只觉得右肩上的痛楚突然消失,而手脚肢体也再度没有了知觉。自己竟然又成了魂魄的状态,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冲出了自己的肉身。
抬起的手又无力地跌落,刚才还奋力挣动的身躯一下子变成了尸体,凌厉慌忙去试探陶如旧的鼻息,却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
“凌厉!快!”蕲猫仙迅速在陶如旧身边布下法阵,“抱紧陶如旧,不要让他的魂魄飞散!
随着怨鬼的魂魄离体,四周围的地下水飞溅起来。凌厉紧紧抱住陶如旧的身体,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之中,他眼前慢慢地黑沉起来,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男人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雪白。白墙白床白色沙发,只有床头的花瓶里插着红花。同样一身白衣的护士小姐走了过来,轻声问候道:“凌先生,您醒了?”
凌厉皱了皱眉,空气中隐约有讨厌的消毒水味。他抬抬手,却发现手背上连着推针管子,身上也有几个地方被绷带紧紧地拘束了起来。
“我怎么了?”他轻声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失血过多,多处挫伤,皮下出血,额头破了个洞,所幸骨头都没有什么问题。
秘书韩斐从沙发上起身走了过来。
“凌总您已经昏睡了两天。”
“是么”凌厉用自由的那只手揉了揉头发,慢慢回想起发生的一切,“老头子那边已经知道了么?”
韩斐点头,“我赶来夕尧之后第二天就把这事汇报了,您的伤是旅游途中的小意外,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
“好。”凌厉点了点头,手指却不由自主抽动两下,原是烟瘾上来了。于是努力转移话题:“是谁把我送到医院来的?”
韩斐答道:“是孙振道。戏班的吕师傅昨天做了个检查,没有问题就出了院,地宫看门的老头昨天与人拉扯之间突然发作冠心病,也进了医院。”顿了顿,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份打印稿,“那老头的亲戚就是地宫事故中丧生的三人之一。当年是作为补偿,才给了他看门的闲职。”
凌厉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陶如旧呢?”
韩斐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凌厉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陶如旧呢?”
  韩斐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又偏不直接回答:  “有位’小朋友’在门口等你。需要我把他领进来么?”
  凌厉犹豫了一下,突然支起身,在护士小姐阻止前拔掉了刺入手臂的针头,吃力的下了床。
  “不,我出去见他。”
  说完,也不需要人搀扶,独自慢慢走向玄关,推门而出。
  Vip病区的走廊几乎没有什么人,沿墙角立着排白色的条椅。韩斐口中的“小朋友”正坐在条椅的那一头。
  虽然隔了将近十米的距离,凌厉依旧看清楚那个人是秦华开。  少年猫一样蜷在角落里,看起来郁郁寡欢。
  “花开?”凌厉轻唤了一声,心中却隐约有着说不出失落。
  少年抬头,看见男人的同时眼中流露出片刻的欣喜,然而很快又黯淡下去,像是做错事的小动物。慢慢站起身走了过来。
  (凌总……)他用手语说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凌厉摇了摇头,“没事,我觉得现在出院都没有问题。”
  他又问,“就你一个人来么?”
  花开点头,(我是跟韩秘书来的。)
  凌厉同样点了点头,又不自觉地向四周张望几下,真正的问题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犹豫一会儿之后,终究还是开了口。
  “……陶如旧,还好吧?”
  少年怔了怔,竟然不敢抬头去看男人的眼睛。只是一味比着手语:(其实……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我想……先和你解释清楚。)
  两人在条椅上坐了下来。

  误会的造成也许会影响到人的一生,然而解开它,却只需要半个小时。

  凌厉读着秦华开的手语,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只因为事实真相太过离奇,但仔细想来,却又的确丝丝入扣。少年没有必要撒谎,而前日他与东篱不破之间的那份深情,更是最有力的佐证。
  他无力道:“你是说……陶如旧他只是被东篱不破附身……就好像前天在地宫里那样?”
  花开点头,羞愧与自责让他把脸埋得更低。
  (这件事本来是应该让东篱不破来做澄清,可是他却有自己的计划,可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没有立场去责怪他,却必须要把真相……)
  “我明白了。”凌厉深深地吸了口气,胸口一阵钝痛,连带着浑身的伤口一并发作起来。他低声问道,“陶如旧……他现在在哪里?”
  花开突然抬了抬头,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下来。
  (……他们说……陶陶没有呼吸了,说他死了。)
  凌厉听到这句话,猛地一个激灵,表情僵硬起来,似乎听不懂这个“死”字的含义。
  “死……?陶如旧……死了?”
  花开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怎么会?”男人慢慢靠在墙上,拼命回忆起树林中那一夜的点滴细节。陶如旧倒在他怀里,他把他紧紧抱住。蕲猫仙说只要这么做,陶如旧的魂魄就不会飞散,然而事实呢?
  在他怀里没有了呼吸。
  是自己错怪了他,那样严重的肉体与心灵的侮辱;现在还没来得及道歉,甚至没想到任何补偿的办法。人却就这样走了。
  他不相信。
  凌厉喃喃地问道:“死了?人呢?也在这座医院里?”
  想到陶如旧的身体正躺在地下室冰冷的尸柜里,他就说不出是懊悔或心痛。浑身气力都抽走了似的,恍恍惚惚就要往电梯的方向走。
  花开见状急忙把他拦下。
  (人还在海岭……说是怕惹麻烦,要先和他的亲属联系。)
  男人怔怔地听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脸惨白地返回病房,命令韩斐:“立刻送我回海岭!”
  这个要求并没有获得主治医师的同意,然而男人暴躁地固执起来,无论如何拒绝接受治疗,即便是孙振道打电话来说明,明天便把陶如旧转移到医院太平间来,男人也还是不依不饶地执意回城。直到被强行注射了镇定剂之后,才又昏沉地睡了下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
  韩斐早就带着花开回了城里,病房中没有人陪夜。楼下花园里的路灯亮着白光,透过病房白色的窗帘,将房内的陈设刷出一层深蓝。凌厉摇晃着坐起身,清醒片刻又想起了陶如旧的事来。
  人已冷静了几分,胸口却依旧闷堵。他想着从前对待陶如旧的种种刻薄,只恨自己为何不相信青年的解释。心中不知不觉又心痛起来,他下了床在病房中走动,又撩开窗帘仔细察看,住院部的院门紧闭,边上岗亭亮着。要偷跑出去并不容易。
  他叹了口气,坐回床上。
  周围非常安静,这里是夕尧医院住院大楼的vip层,大部分的病房都空置着。白天护士推着器械,在宽敞的走廊上留下长长的回声,病院的标本室正巧在楼上,病院又本就是阴气沉重的地方,若  是换作女病人,说不定会不敢独自一人留在房内过夜。
  凌厉坐在床沿上,忽然听见不远处的电梯“丁”地一声打开了。

  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医生查房,凌厉急忙躺回床上。一片死寂中,他听见有沉闷的脚步声从电梯里走出来,缓慢而拖沓,不像是医生。
  他皱了皱眉,发觉脚步声没有直奔他的病房,而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Vip层呈环状结构,中央是电梯井,四面病室围成一个回字形。脚步声向西走,凌厉的病房反而落在了它身后。
  男人躺在床上,心中琢磨:Vip层仅有的两位病人都住在采光不错的东面,如果是医生查房,又为什么故意要套个远路呢?
  他正在思索,突然听见脚步声停了下来。接着是门把手被拧动的声音。
  “吱……”地一声轻响,隔壁的病房门被打开,脚步声慢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凌厉心中一愣。那是间没有住人的病房,该是上了锁的,怎么可能轻轻一拧就打开了呢?他有些奇怪,悄悄下床走到外凸的窗台边,撩开窗帘向右看,隔壁病房果然一片漆黑,窗门紧闭,窗帘整齐地捆扎了靠在两旁。
  一切如常,凌厉开始怀疑是自己幻听。正要回头,隔壁窗户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影。
  那是一把尖锐的手术刀。
  刀显然是被拿在某个人的手里,然而夜色之中,凌厉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他或者她应该正立在病房的床头边,片刻之后就走了开去。
  而后凌厉又听见了轻微的开门声,脚步声,以及下一扇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是杀手?为什么拿着医院的器具,是医生?更不可能。还有那无声无息打开的门,真有人能有如此高超的技巧?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凌厉没有再回到床上,相反却走到了玄关口想将门推开。然而刚拧动把手,那脚步声便从病房里出来,凌厉忙撤了手,贴在猫眼上向外看。
  廊壁下方的指引灯发出黄绿色的光芒,反射出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人影。低低地弓着背脊,手上拿着两把柳叶刀。
  竟是地宫看门的老头!
  凌厉记得花开说过,老头因为心脏病在医院里休养,看来是趁着夜色溜到了这里。
  透过猫眼,凌厉看见老头穿了宽大的病号服,僵着膝盖走到了下一间病房门口,却没有再开门进去,反而慢慢地垫起脚尖朝里面张望。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木然地摇了摇头,接着转进了凌厉看不见的那半边。
  这样一圈荡下来,似乎也不需要多长的时间。凌厉明白老头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然而事情未必有这么简单,一个看门人,如何能有本事将紧锁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更不用说他手上的柳叶刀,不知道又是从什么地方得来。
  或许……凌厉在心中思索,老头也被附身了。若果真如此,那么自己躲在屋子里,总有被发现的时候。
  思索片刻,男人决定离开这个楼层,他再次拧动门把,木门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发出了极细微的转动声。他要赶在老头听见声音跟来之前跑到楼下。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推门而出的时候,把手上的查房记录卡,“啪”地一声掉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
  走廊看不见的那一端,老头子的脚步声从空病房里蔓延了出来。
  凌厉急忙出了门跑向电梯井,按了半天按键才发现电梯根本没有反应,所幸背后就是楼梯,刚推开门闪进去,明晃晃的柳叶刀便追了过来。
  凌厉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明白,如果就这样跑下楼,老头一定会跟来,到时候跑不跑得过鬼魂还未可知。不如躲起来等它自己离开。
  这样决定了,凌厉就拧平扳锁,用手死死扣住把手。
  老头子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一股似曾相识的寒气也随之而来。医院里虽然没有戾气淤塞,但是临死前的怨念充盈,更容易让人心生恐怖。凌厉背靠门板,头顶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就是玻璃窗。此刻整扇大门冷得好像冰冻了一样。
  他感觉到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咔嗒……”
  扳锁竟然自动跳开了。
  凌厉屏住呼吸,死命转拽住了冰冷的把手。转动停了下来,他刚喘了口气,头顶上方突然出现了一张几乎扁平的脸,贴着玻璃向楼梯间张望。男人一动不动,直到听见老头子诡异地“哦”地一声,将脸挪了开去。
  脚步声,又一点点远去。
  算是捱过去了么。
  凌厉定了定神,松开把手,正准备悄悄地往楼下移动,头顶上突然传出玻璃碎裂的声响。他慌忙闪开,楼道门就在这一片碎裂声中大敞。借着薄弱的灯光,凌厉看见老头脚上的那双拖鞋在走廊上踩出重重足音,而老头本人,则捏着两把手术刀,立在敞开的大门口向着凌厉狞笑!
  凌厉知道躲不过,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他方才觉察到老头子行动僵硬,似乎是不能弯腰屈膝,于是不顾一切地撞向老头僵硬的双脚。那老头猝不及防,果真被他撞倒在地,刀也掉了一把。然而空出的手却狠狠地抓住了凌厉的头发。另一手握了手术刀,就要扎进凌厉的眼球。
  男人情急之下抓了另一把刀把自己的头发削落,侧身避开老头  的攻击,却还是被锋利的手术刀扎中了肩膀。
无可奈何之下他决定还击,就算真的将被附身的老头扎死了。也该算是正当防卫吧?
  他正要作决定,通道里的观景窗突然被巨风冲开,那大风打着卷儿,如一条巨蟒张开大嘴。老头被包裹在这诡异的大风中,卷离了地面。刚开时还挣动几下,慢慢地就没有了动静。
  凌厉坐在地上,看着这阵狂风将老头子的身体从窗户中卷了出去,突然风停,过了几秒钟地面上就传来了打破水袋子那样的闷响。
  风声再起,一片玻璃残渣上方慢慢出现了东篱不破的身影。
  “最后一个冤魂。魂飞魄散,连投胎都不可能了。”
  “我是应该感谢你么……”凌厉抬头直视着鬼魂,冷冷地问道,“还是该恨你把我当猴子耍?”

56

东篱不破的表情与他同样冷淡:“我是你的长辈,自然有权力对你做任何事。”
他慢慢落到地上,走到凌厉面前,“陶如旧的事,完全是我一手所为,花开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真相,是因为他的记忆之前一直被我闭锁着。”
“哈!”
凌厉抬头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来照顾他的么?怎么?又舍不得了?”
东篱不破闷声道:“他要我解释为何会突然爱上陶如旧,看到他这么伤心,我才明白把他交给你并非是正确的决断。”
“对你来说,秦华开的眼泪,才是眼泪么?”凌厉慢慢地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这个铁石心肠的鬼怪,早就该投胎做猪去了,或许……我会把那头猪买下,交给花开来养。”
刻薄的言语,东篱却并没有被激怒,面具上百年不变的海鹰在月色下显得尤其诡异。
“只要你愿做猪的后人。”他冷笑道。
“你心中狭小,容不下沙尘,甚至不去听陶如旧的辩解。我是为了爱人不择手段,而你呢?陶如旧的眼泪对你来说,又是什么东西?”
凌厉这时候才又想起花开带来的死讯,心中一阵剧痛,再无力为自己辩解。然而心中却一直拒绝相信,或许这只是青年赌气而拜托他人编造的谎言。
于是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说道:
“这事,我一定会好好弥补。”
“弥补?”东篱不破冷笑道,“一个死人你要怎么弥补?”
凌厉苦笑了一声:“不要再骗我了,我真不相信,陶如旧没有死…你一定是骗我的……”
这时候,楼下已经有人发现了尸体,一片喧闹声慢慢传到了楼上。东篱不破准备离开,临走时目光又落回凌厉身上,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你自己回海岭城看看就知道了,明天一早就回去,迟了我也帮不了你。”

医院保安发现了老头的尸体,也找到了vip层出事的现场。然而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头其实在的九点多钟已经突发心脏病而离世,又怎么可能拿着两把手术刀,坐电梯来到十二层?他们询问了凌厉,男人将所经历的事重复了一遍;院方最后察看了走道里的监控录像,结果自然是一具明显僵硬的尸体,缓缓地在楼道里走动。
大家心中都有些发毛,所幸老头无儿无女,尸体依旧送回太平间,由海岭城负责火化,这件事便暂时压了下来。
等到事件平息,天边已经大亮。凌厉记得东篱不破的话,立刻离开医院赶回海岭。进了城门,连车都不换,直接叫人开到翠莺阁的后门。
推门而入,便听见一阵喧闹,是从陶如旧借宿的那间屋子里传来的。凌厉急忙跑过去,正见一群人挤在门口,说什么要将陶如旧的尸体抬出去,而只有花开与蕲猫仙堵在门口,死活不让别人进去。
“都给我住手!”凌厉大声喝道。
众人回头,立刻为他让开一条路。凌厉走到门口,花开好像看见了救星一般,喜极而泣。
“这里是怎么回事?”凌厉皱着眉问。“你们拿担架做什么?”
站在最前面的孙振道立刻回答:“陶记者不幸身亡,我们已经与他的叔父取得了联系,今天就要将他的遗体送到殡仪馆。但是秦华开却拦在门口,说什么都不让我们进去。”
凌厉心中一动,明白花开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连忙低头问道:“花开,你说怎么回事?”
花开忙擦了眼里的泪水,手语道:(陶陶的魂魄虽然离体,被猫仙收纳在陶罐里,七天之内如果能把魂魄送回体内,就还会活过来。否则……才是真的死了。)
凌厉又惊又喜道:“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蕲猫仙这时候插嘴:“魂魄是昨天晚上才找齐的,不是让东篱不破告诉你了么!”
凌厉这时候已经听不进别的言语,只想尽快进屋去见陶如旧。他环视了周围的人,对秘书韩斐说道:
“你去与陶如旧的叔父通电话,就说陶如旧还有抢救的希望,总之先将他稳住,其他人先走吧,人不用抬出去了。”
人群依言渐渐散去,花开方才将凌厉让进房中。
阴暗的屋子里前后窗上都蒙上了厚厚的毛巾毯。陶如旧就躺在床上。依旧是那天晚上在树林里的穿着。他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凌厉慢慢走近,看见他脚后摆着一盏油灯,而头边着摆着那个装有魂魄的陶罐。
“你可以看他。”蕲猫仙在一边说道,“但是不要让脚边上的那盏灯熄灭了。”
凌厉恍惚地点了点头,于是在床前蹲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青年似乎在沉睡,只是肤色比平日更显得苍白,漂亮的睫毛低垂,失去了血色的唇抿着,刘海有些杂乱地铺在额上。凌厉伸手想去替他整理,撩开乱发却看见额上还留着一块黑灰,于是用指腹轻轻去揉,半天后才发觉那原来是块淤血,正该是那天从台阶上跌下来时造成的。
想起那一夜,陶如旧被捆在雨地里,凄惶地哀求着要解释,却被自己狠狠地踢中了下体;想起那一夜,陶如旧在床上挣扎、无声地哭泣、流血,却被自己嘲笑,讽刺;还有那天,青年穿着残破的、泥水淋漓的衣服,在自己无情的驱赶之下,一步步摇晃着,走上台阶。
然后,跌落。
凌厉小心翼翼地收了手,跪坐在地上,将头埋进蜷拢的双臂里。如此静默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蕲猫仙突然在他背后说道:
“想赎罪么?”
“赎罪?”凌厉抬起头来问道,“赎了罪,他就能原谅我了么?”
蕲猫仙非常干脆地回答道:“没这么容易,不过总比一直欠着好。”
男人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陶如旧的魂魄虽然被找了回来,但要将它放归到躯壳内,还需要高人的法力加持。在这一点上。同为鬼魂的东篱不破显然帮不上什么忙,而以蕲猫仙现在的形体与能力而言,却又不足以完全胜任。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让蕲猫仙变回人类的形体,而这个过程,正需要凌厉的帮助。
将陶如旧的身体交给了花开照料,又嘱咐了戏班子的人们多加留意。一人一猫出了翠莺阁,往千佛区走去。
“我本是周武时在夕尧修真的道子。”蕲猫仙一边走,一边这样说,“武后兴佛,打压本土道教,我的许多同修陆续下狱。我无奈之下遁入深山,却意外修成了将肉体封存,而灵魂异体的法术。将大部分法力留在躯壳中维持身体不腐,具体的,你去看了就知道。”
正说着,千佛区门口已经到了。猫仙领着凌厉沿大路进去,大约又走了五分钟的光景,往右手边一条小巷子里面拐进去,最里面是一间上了锁的月门。门前结了几个蜘蛛网,凤尾草也长了将近半尺。凌厉与蕲猫仙翻过游墙,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水泥小院子,中间规规矩矩的白墙砖房。
“你等一会儿。”蕲猫仙让凌厉站在屋子前面,自己则跳上了窗台。窗户最上面的玻璃早掉了,露出里面两道宽宽的铁栅栏。猫仙就将自己毛松松的身体往栏杆里面挤,然后轻轻地跳到地上,走到门前。爪子在门上轻轻骚扒了一阵子,就将门打开了。
凌厉进了门,发现这原来是一间老旧的工具房,零乱地堆放着,铁铲、扫帚、生锈的脸盆等物品。角落里放着拌合到一半,已经僵硬石化的建筑材料,边上几张发黄的报纸,看起来都还是90年代初的出版物。所有一切看来都像是在施工的过程中突然停顿了下来。
“抗日的时候,这下面有个民兵挖的防空洞。”蕲猫仙说道,“挖得不大,不过已经很靠近存放我身体的地方。70年代时,村民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扩大些,我怕自己的身体被发现,当时就用了些手段,让他们以为是闹鬼,把工程停了下来。然而90年代初的时候,凌家买下地皮,竟然准备就着防空洞建造地宫,我后来又狠狠地闹了闹,结果叫他们连工具房都不敢造了,防空洞上面就是碑林。”
千佛区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凌厉还在海外,对于那些怪事却也有些耳闻。未料到竟然在多年之后听到了解答,不由得微微感慨了一声,按照蕲猫仙的吩咐,拿了把铁铲朝里屋走去。
相交于外间的混乱相比,里屋显然空荡许多,正中央的地上,露着一米见方的洞口,已经被水泥封了一半。周围竖了一圈儿的香烛,再仔细看,地上也到处都是香灰和焚过锡箔的黑迹。
蕲猫仙道:“周唐时期的入口早已经封死,我们现在就从这里下去。防空洞与我的土居仅隔了几十公分的土层。”
凌厉点了点头,这时候才明白了铁铲的作用。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事先准备的手电,跟在蕲猫仙的身后走进了地宫中。
二十七级水泥台阶,一点点往地下沉去,陡峭而带着些潮湿,很有一股老式建筑的味道。说是防空洞,其实还不如说是一条简陋的地下走廊。只是用横竖的木料架子支撑起大的构架,墙壁上又用特殊的网状材料拢住了土层。然而土壤特有的生腥湿潮之气,却已经在夯道中弥漫十多年。当中夹杂着隐隐朽木的臭气,让人心中不安起来。
凌厉一手拿着铁铲,一手打着手电,在迂回的地道中穿行。防空洞中每隔十米就会有一个稍大一些的厅室,或许是其他的出口,但都被完全地封死了。越往里走,温度就越低,所幸呼吸并不觉得困难。
凌厉自认为是一个方向感明晰的人,然而在这地道里面绕来绕去一段时间之后,竟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还好带路的是蕲猫仙,甚至不需要视觉就能够看得很明白。
两人大约在地下走了十五分钟的模样,方才看见了夯道的尽头——一块两米来高的土墙,墙角下照样插着几根香烛。
“这墙已经有些松动了,对面就是我的土居,现在你用铁铲敲开这堵墙。”蕲猫仙这样命令道。
凌厉看了看面前的土墙,厚厚实实,哪里有半点松动迹象?然而想到躺在翠莺阁的陶如旧,男人立刻举起了铁铲,向土墙走去。
事实证明,健身房中的锻炼,与真正的体力劳动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昨天夜里的伤口虽然在左肩,也经过了恰当的包扎,然而右臂挥动的时候带动全身,伤口依旧被撕裂了。
他疼得在黑暗里龇牙咧嘴,却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蕲猫仙叼着手电立在他身边,也看见有血迹从男人的衬衫里渗了出来。
凌厉的确还算聪明,在觉察到肩上的伤口崩裂之后,便只用力挖掘土墙中下方的一点。慢慢地掏出脸盆大小的洞来,后面果然是黑漆漆的空间。男人俯身打量了土墙的厚度,再直起身来,接着就用脚猛踢土洞四周的墙面。如是十来下之后,墙壁的洞,扩大到了将近一米见方。

蕲猫仙首先跳了进去,凌厉弯腰跟在后面。
墙壁的背面原来是一间土穴。凌厉拿着手电上上下下地照了,发现土穴高约四米,宽度十米左右。地上铺着青石,墙上也有用木条架构的痕迹,只是天长日久,木材已经腐朽。土穴正中央是一个半尺高的青石台子,上面放着一口灰黑色的石棺。
“你帮我把石棺打开,我的真身就在里面。”蕲猫仙吩咐道。
凌厉看了看那石质的棺盖,少说也有将近一百公斤。他将右肩抵在棺盖边缘,用力推开了一条窄缝,然后将铁铲楔了进去,想借力将棺盖撬开。
谁知他还未使劲,就被蕲猫仙厉声喝止住了。
“那里面还有一口内棺!”猫仙丢下手电,急叫道,“我留着还有用!不能弄坏了!”
凌厉听了他的话,有些愤怒地反问道:“不就是一具棺材么!铲子能弄坏多少?就算坏了,黄金做的也能赔你,我现在没剩多少力气,别再找茬了。”
说完,也不顾蕲猫仙厉声反对,依旧一铲子楔下去,然后借力拚命推动棺盖。
在一阵沉闷的磨移声里,石头棺盖缓缓移开,那铲子也随着罅隙的扩大而一点点深入棺材内部,最后重重地磕到了内棺上。
“喀喇喇喇喇喇喇……”
一连串脆响立刻出现在黑暗中,凌厉感觉到铲子似乎是敲裂了薄薄的一片冰层,裂缝沿着铲尖迅速向两旁裂开。他急忙停手,却已经迟了。
石头棺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解体,情形有点像钢化玻璃的解体——看起来坚硬的大块玻璃,只要有一个缺口,就会全部碎裂成小块。但是钢化玻璃显然不会因为铁铲的敲击而轻易碎裂。
“蕲猫仙……”凌厉有些疑惑地问道,“你的内棺是用什么东西作的?”
可是他的身后突然变成了一片死寂,只有手电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不大的土穴内,昏黄灯光摇移,幽闭的暗室内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凌厉慢慢回头,正看见白晃晃的一条毛尾巴,一晃儿就消失在了墙上的破洞中。
“喂……!”
凌厉怔了怔,不明白猫仙为何突然跑开,正要转身追问,却冷不防听见身边的石棺里发出了一阵更加嘈杂的声响。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作,那沉重的石棺竟然被高高地踢起,若不是凌厉躲闪及时,恐怕已经压到了他的身上。
男人心中一惊,几乎忘记了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迅速地在地上一滚,抄起手电照向那被完全打开的石棺。
他看见石棺里落雪一般飞出了无数冰碎片,迅速在石棺周围积起一层白霜。而在那弥漫的寒气之中,凌厉看见一只素白的薄底布鞋,嚣张地抬在半空之中。
紧接着,一个全身素衣白服的人影慢慢从棺床中坐了起来。
“我好不容易找来的水魄精棺,辛苦保存了几千年,竟然就这样被你一铲子毁了……”
凌厉听见那个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似曾相识的嗓音让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急忙将手电光打到那人身上。
这是一个眉目冷峻的男性,如同从古装片中活脱脱走出来的角色。一头长发在脑后随意地挽了个结,用玉笄插上。即便是在偏黄的灯光下,这个人依旧显得清冷,飞扬的眉角与紧抿的双唇,给人的感觉是出奇一致的严肃。
凌厉看着他慢慢从棺材里走了出来。“蕲……猫仙?”他询问道。
严肃的男子扫了他一眼,回答道:“既已脱离猫身,又何来猫仙之说,叫我蕲麟魄。”
说完,看着凌厉一脸惊诧的模样,又解释道:“你打破内棺的时候,我的魂魄已经回到了本体上。今后我就以本体出现,还望你能够在海岭城内作些打点与布置。”
凌厉迅速回了神,点头答应下来。目的既然已经打成,也就没有必要在这土穴里停留,潮闷的空气与霉味让他不适,而浑身的伤口也终于在精神放松之后疼痛起来。
待一会儿陶如旧就能醒过来了。
他这样想着,心中又有了些欣喜,正准备从小洞里回到防空洞,却忽然被蕲麟魄捉住了手腕。
“你可知道这水魄精棺价值几何?”蕲麟魄问道。
凌厉低头看了看那堆逐渐融化的怪异冰晶,挑了眉道:“或许公司的冷库能帮你再造几个类似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凌厉。”蕲麟魄眯了眯眼睛,“这笔帐,我可是一直都会记下去,走着瞧。”
凌厉显然是不常经受他人的挑衅与诘难的,然而最近先是东篱不破以祖先的身份玩弄他于股掌;现在又有蕲麟魄臭着一张脸要与他算帐,这已经极大程度地挑战了他的忍耐力。
只是,现在与他发难,实在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于是凌厉用手按住额角,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恶气,回答道:“好,我说过的,黄金的我也能赔给你!”
然而蕲麟魄似乎根本不在乎男人的许诺,三步五步抢在他前面走出了小洞,同时催促道:“等什么?再不快点回去的话,陶如旧脚后的那盏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熄灭。”
凌厉听了这句话,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

出了防空洞,凌厉先将蕲麟魄带回别墅换了发式与衣着,所幸两人身材近似,大小上倒没有多少出入。只是凌厉的衣着,风格洒脱随意,穿在面目严肃清冷的蕲麟魄身上,美则美矣,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违和之感。
二人回到翠莺阁正是下午两点,走到最里面那一进的天井里,就见到花开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直到看到了凌厉归来,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凌厉帮助蕲猫仙寻找本体的事,花开是知道的。所以见了蕲麟魄也不觉得多么惊讶,只是在暗中偷偷观察着,想要寻找一些属于大白猫的影子。
既然蕲麟魄找回了本体,凌厉自然以为陶如旧立刻就能醒过来。然而他提出了让蕲麟魄立刻做法的要求,却遭到了拒绝。
“离体的魂魄,也就是俗称的鬼魂,不能在白日间阳气重的时候出现。”蕲麟魄解释道,“我把陶陶的魂魄收在加了符咒的陶罐里,必须等到日落之后才能开启。”
凌厉对于阴阳术数知道得不多,想起刚才冰棺的事,也未敢再造次。于是沉着脸坐到青石花台边,习惯性地又拿烟来抽。可是掏出打火机,却总是点不着火。
“吸烟有害健康。”蕲麟魄慢条斯理地说道,“与古时候的人相比,现代人的确是在慢性自杀。与其虚耗生命,不如跟我学些道术。”
凌厉点不着火,依旧将香烟含在嘴边,似笑非笑地说:“我?你要叫我做道士?我不吃素。”
蕲麟魄道:“学什么和吃什么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看你先天不错,荒废了可惜。而且接下来的事,也需要你的参与。”
凌厉反问道:“接下来的事?难道地宫的事还没有结束?”
蕲麟魄没有明确回答,似乎有所避嫌,只是含糊道:“这事需要慢慢说,现在只是问你,学,或者不学?”
凌厉挑了挑眉毛,很有点争强好胜地回答:“学。”
说是传授道术,事实上需要修为与技巧的咒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掌握的,蕲麟魄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交给凌厉的,不过是使用法器的基本常识与动作。重要的是以凌厉罕有的纯阳体质,将这些法器的力量强化;必要的时候,甚至是男人的鲜血,也能成为有利的武器。
凌厉本就是个聪明人,简单的操作与布阵也并不困难。蕲麟魄与他两人一教一学,约莫过去了两个小时。坐在一边的花开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肚子饿得受不了了,便打了招呼去餐厅吃饭。
目送着他离开,留下来的两人突然改变了话题。
“有什么事不能当着花开的面说?”凌厉低声问道,“难道和东篱有关?”
蕲麟魄冰山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你总算不至于太糊涂。”
“糊涂?”凌厉笑,“我从来不糊涂,只是太过自信,不愿相信别人。”
“我倒觉得你唯独不相信陶如旧。”蕲麟魄冷冷地说道,“如果说你的喜欢是用欺负与伤害来表现的话,那么只能证明你还是个孩子。”
凌厉怔了怔,难得没有反驳什么。
蕲麟魄也不再与他仔细计较,直接切入正题道:“地宫的地下河流,你也见过了。里面包含了强大的戾气。如果放任自流,始终是个祸害。”
凌厉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要我帮你解决地下水流的问题,这和东篱不破有什么关系?”
蕲麟魄答:“水流性偏阴,其中所载之戾气,乃是百年来战场上杀伐的怨念积累。这种戾气,从前一直都靠着术法的镇压禁锢在地下,这种办法看起来普遍,实际上并非一劳永逸。其中的道理就像大禹与鲧的治水一样。”
凌厉点头表示了明白,蕲麟魄又道:“在其他地方,镇妖慑怪的建筑无非是庙宇塔阁,而在海岭城里,起到这种效用的便是……”
“东篱不破的陵墓?”凌厉接了他的话茬,说道,“你是说要去砸了他的坟墓?”
蕲麟魄点头。
“其实海岭有一段时间被叫做海陵,原因是这里有祭祀镇海将军的寺庙与墓穴。正因为‘镇海将军’与他的墓穴堵住了水流的去路,导致河水在地下河道内淤塞,造成戾气盘桓的局面。”
凌厉似懂非懂地听了,又问道:“要将戾气疏通,是否就意味着要用外力将东篱不破的墓穴铲平?”
蕲麟魄摇头道:“普通的砖石建筑,本身并没有特殊功效,我们只需要毁掉陵墓里东篱不破的尸体就可以——更简单地说,就是摘掉他的面具。”
话说到这里,要做的事已十分明了。两人停了话题,抬头看天色已经不早,便推门走进了陶如旧的房间。
“你若是要留在这里,就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蕲麟魄对凌厉说道,“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作声,不要走动。明白么?”
凌厉点了点头,找了张凳子坐下。看着蕲麟魄将门反锁了,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沿着墙角四周划下法阵——凌厉看懂了,这是隔绝灵体的阵法。法阵内外的灵体无法流通, 从而防止陶如旧的魂魄散开。
蕲麟魄布完了法阵,口中念念有词,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桌前在四个角上各点了一只蜡烛。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凌厉看见蕲麟魄将一手轻轻地移到了陶罐上,另一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盏小铜铃来。
“太微玄宫,幽黄始青,内炼三魂,胎光安宁,神宝玉室,与我俱生,不得妄动……”
快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制七魄咒法之中,蕲麟魄用手在陶罐上轻轻比了几个字,然后慢慢揭开盖子。
凌厉目不转睛地看着,陶罐里隐约飘出了一缕寒气。在八月湿热的空气中凝成移到白烟,缥缥缈缈地散开,然后蕲麟魄铜铃一振,瓦罐顶上犹如绽开了一朵雪白的莲花似的,探出一只手来。

陶罐不过寻常花瓶大小,里面却好像是一个另外的世界。那只白得透明的手慢慢地从罐口伸出来,仿佛是生长在陶罐里的一只动物,听到了蕲麟魄的召唤,慢慢探出来看个究竟。
但那的确是陶如旧的手。
凌厉记得陶如旧的手腕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浅色痕迹,听说是幼时伤口愈合后留下的。此刻,同样的痕迹出现在了这只苍白的手上。
是陶如旧的魂魄,慢慢化作人形,从陶罐里爬了出来。
“若欲飞行,唯得诣太极上清;若欲饥渴,唯得饮徊水玉精……”
蕲麟魄低沉的诵念声中,那只手在半空中慢慢地摸索,然后下垂碰触到了桌面。紧接着头颅与双肩也慢慢地从陶罐里探了出来。
同样苍白甚至是半透明的脸庞,紧闭着双眼,没有半丝表情,却更显得阴柔而秀致,像活动的水晶雕塑。这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了蛹中新化的蝴蝶,柔弱而潮湿得经不起碰触。
蕲麟魄看着陶如旧一点点从罐里出来,口中的咒语一直没有停歇。手上的铜铃时不时地摇晃一下,似乎是在引导着魂魄走向身体的方向。陶如旧依旧紧闭着双眼,而人已经完全从陶罐里爬了出来,他浑身赤裸,只裹着一层古怪的白霜,而白霜下面的肌肤上,隐约还可以看见或青或紫的瘢痕。
凌厉下意识地皱了眉,那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对于他的嘲笑。
魂魄回归的过程并不复杂,或者是其中的技巧与奥妙是外行人所认识不到的,两个小时前方才初窥法门的凌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如旧的魂魄走过小半间屋子的距离,在铃声中变得透明而缥缈,慢慢与床上的那具实体融合到了一起。
“好了。”蕲麟魄总结道。
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钟。咒法与铃声停止之后,整间小屋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蕲麟魄在陶如旧身上画了定神收惊的符咒,方才将灯烛熄灭,又让凌厉将门窗与白炽灯都打开。
屋外的天空已经呈现一片藏青,尚算清凉的穿堂风拂来,替换了这几天小屋内久不流通的污浊空气。蕲麟魄揉了揉千余年未曾活动的腿脚,走到门口作些调息;回头的时候看见凌厉已经坐在了陶如旧的身边。
“他有呼吸了……”男人伸手贴近陶如旧唇上,“身体也暖了过来。”
蕲麟魄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身体本没有什么大碍,魂魄回归之后,最多半个时辰就会醒来。你不妨叫叫他的名字,看他有没有反应。”
凌厉点了点头,立刻准备俯身去试着将青年唤醒;然而简单的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曾经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丧失了喊出这三个字的权利。在青年苏醒过来做出清算之前,凌厉首先不能自我原谅;不仅仅是为了过去的作为,更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预见,这种因为怀疑、不信任而产生的伤害,是否还会再次发生。
就这时候,床上的人突然轻轻喘了口气,慢慢地抬了一下眼皮。

陶如旧感觉自己睡了一觉。黑而甜的,没有任何梦境的记忆。他感觉自己只是单纯的睡着了,漂浮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海洋中,心中没有任何感情,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平静而温和的,竟然是意想不到的舒适。
所以当他再度感觉到身体的沉重的时候,反而觉得很不愉快。他慢慢记起来自己的魂魄离开了身体,随着风像蝴蝶一样飘走,又被蕲猫仙找了回来,放在陶罐里……接下来的事,就是现在。
身体上细小的疼痛绵绵不绝地传进脑海中,这让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果真好像是睡了一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尝试着动了一下手脚,记忆中那种受制于人的不灵活感已经完全消失。青年挪动了身体,尝试着起身,刚偏过头就看见了坐在床边地板上的人。
是凌厉,却又不像是凌厉,起码陶如旧从没有看见过如此狼狈的凌厉:凌乱的短发与泛青的胡渣,铁青的脸色与隐约可见的黑眼圈,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身沾满了黄土的衣裳,肩上还渗出了一块干涸发黑了的血迹。
“…………”
同样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陶如旧隐约觉察到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然而他却不愿再涉险与男人发生过多的际会,犹豫了片刻,最后只是客气地笑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到了门边的蕲麟魄身上。
“……你是……”
“不认识我了么?陶陶?”蕲麟魄倚在门上,“你以前还帮我洗过澡呢。”
“你,你是蕲……蕲猫仙?”
陶如旧慌忙到枕边摸来眼镜戴上,眼前这个高大冷峻的人竟然就是那只白色大肥猫的本体,惊讶之余,青年立刻去回想蕲猫仙曾经对他提起过的本名。
“蕲…是叫…蕲麟魄吧?”
他不确定地念出这个名字。“是你把我的魂魄找回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要惹怒凌厉,蕲麟魄点了点头,将如何寻找他魂魄的事交待了一遍,而凌厉与他所共同经历的部分却只字未提。
陶如旧恍恍惚惚地听了,只当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聊斋故事。过了好久才想到道谢。他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像是要走到蕲麟魄身边,然而双脚乏力,眼看就要跌倒的时候,却被身后的凌厉猛地扶住他的腰背。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青年吓了一跳,站稳了身子下意识地将手一甩就要逃开,却冷不防地“啪”地一声打在了凌厉脸上。
男人似乎是被这一记“耳光”打得怔住了,半天只是坐在地上。陶如旧心中一惊,慌忙想要解释,却看到一身狼狈的凌厉迅速放开了揽着他的手,闷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向门外。
紧接着是一连串沉闷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陶如旧又慢慢坐回到床沿上,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是要做些什么。
“陶陶,凌厉已经知道了你是被冤枉的。”
蕲麟魄这才说道,“他从医院里跑回来阻止别人将你的身体抬走,又帮恢复到现在的模样。公平地说,他知道自己错了。”

陶如旧安静地坐回床上,蕲麟魄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慢慢说给他听,末了又指着他的胸口补充道:“我已经将你的魂魄用鬼蛛丝与肉体缝住,日后除非阳寿已尽,魂魄主动离体,否则一般的冤魂野鬼,无法强行进入你身体,更无法将你的魂魄勾出。”
陶如旧听了,只明白这是对自己有利的好事。于是点头道了谢。而后依旧怔怔地坐着出神。蕲麟魄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故事,也就不再打扰他。离开翠莺阁,东篱不破的事情还需要找凌厉一起解决。

凌厉一身狼狈地离开了翠莺阁,回到别墅之后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肩上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但是沾满了血迹与尘土的绷带已经起不到任何医疗的作用。
他沉着脸将衣裤剥掉站进水中,感受着温热湍急的水流击打在身上,有一种酥麻致密的感觉。伤口的痛慢慢被热气蒸去,整个人的心情也舒畅了一些。
他关掉水流,穿上浴袍。
别墅里很安静,或者说一直都是这样死气沉沉。男人离开卧室来到客厅,拿出药箱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替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桌上的报纸是两天之前的,打开电视机,也已经只剩下八点档的苦情戏可看。他百无聊赖地换着台,边上的电话响了。
凌厉这才记起来自己把手机落在了医院里,走过去接起电话,是韩斐的报告。总部反应平常,陶如旧亲戚那边也暂时稳住了。凌厉点了点头,放下电话,突然觉得无事可做。
没有矛盾,没有问题,也没有了冒险与刺激,一切好像已经画了个句号;而整件事的经过也如句号的圆圆,从原点又回到了原点。
好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过两天主动给陶如旧一个访谈的机会——其实如果一开始就满足了青年的愿望,而没有将他带到海岭城来,所有的一切都会完全不同吧。
手中的咖啡早已经变冷,凌厉起身将它倒进下水道。这时候门铃响了。
开了门,是秦华开站在廊下。单薄的少年穿着简朴的衬衫长裤,但是明亮的眼睛里却暗藏着机锋。
“东篱不破。”凌厉看着那双眼睛缓缓说道,“你现在为什么又来找我?”
“呵…”哑巴少年唇角一弯,一种有别于他本人的低沉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响了起来,“事情已经了解了,我来看看你现在怎么样了。”
说着,便旁若无人地登堂入室。从前凌厉不在海岭城的时候,他与花开就经常会在这里幽会。也可以算是它在阳世的一个“家”了。
凌厉看着东篱不破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落了座。他同样冷着一张脸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等待着鬼魂说出他来访的目的。
“你与陶如旧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
东篱不破开门见山地说道,“虽然这事是我挑起来的,但这点无辜,完全不足以弥补你的所作所为——这个我想你自己最明白。”
似乎是被他说中了,凌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冷淡地回答道:“这事是我和陶如旧之间的问题,原不原谅和你都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东篱不破反问道,“你是我的后辈,我自然应该指点你的作为。你难道看不出那蕲麟魄对陶如旧也有几分属意?有他在一边撺掇,你还以为陶如旧会原谅你的过失?”
凌厉冷笑道:“原谅如何,不原谅又如何?听起来你是一定要我死了对陶如旧的那条心。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东篱不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正在考虑该如何开口,但是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你应该明白。”
凌厉哑然失笑:“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要将你的秦华开,往别人怀里推?”
“我自然不会再离开他。”
东篱不破辩驳道,“然而阳世里的生活,我毕竟难以照顾。如果你真的只能接受同性伴侣,为何不考虑……”
“考虑一个和我母亲一样是哑巴的孩子?”
凌厉打断了他的话,“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祖先,那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模样?白子——先天白化、蓝眼又聋哑。被家人与帮佣们在背地里嘲笑。”
这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对别人提起过去的事。
“你也是东篱家的成员,也该知道那是什么模样吧?凌冬两家都是古老家族,诸多忌讳迷信,她被当作传说里的白子圣女娶进门,洞房后就再没见过我父亲——直到死去。说实话,我父亲后来飞机失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所以你看到花开,看到他是哑巴,就想着要帮助他?”东篱不破问道,“所以你才会使用哑语?”
凌厉点头。
“花开搬进海岭城的时候,正好是我母亲去世周年,因为语言不通,年纪幼小,生活不便,经常受人欺负;而那时候你又在哪里?”
“所以你才会对他格外关照,处处维护他?”东篱不破哑然失笑。
凌厉又冷笑道:“怎么样?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觊觎你的宝贝。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着花开——你更喜欢插手别人的命运,自以为是,这就是你以为的爱情?”
东篱不破反驳道:“自以为是,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
凌厉道:“起码我现在认识到这个错误,而你,却还妄图继续错误下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紧张,东篱不破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凌厉又习惯性地找起烟来。他面色阴沉地踱进卧室,想去找那件肮脏的外套,然而刚推门就看见落地窗外站着个人。
“嘘……”
蕲麟魄隔着玻璃与他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自己手上拿着的黄色符纸。凌厉突然想起下午蕲麟魄对他说的话。
要想保证海岭城永无后患,必须将东篱不破超度转生。
然而东篱不破是绝不会允许别人去掘他的坟墓的。所以在凌厉与麟魄决定行动之前,必须找个地方将东篱不破软禁起来——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凌厉明白了蕲麟魄的想法,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客厅里。暗中将食指咬破,将血涂在掌心,再把烟点燃了拿在手中。
他要先把东篱不破的鬼魂,从秦华开身体里驱逐出去。
客厅里的时钟已经指向九点,东篱不破似乎也有了去意,凌厉故意立在出门必经的过道上,吸了口烟,慢慢地说道:“其实你要我照顾花开,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这话说得实在反常,东篱不破忍不住停了脚步,看凌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说实话……”
男人冷冷的笑道,“花开长得的确可爱,我也想过要尝尝味道。只可惜他是个哑巴,每次看见他我总是会先觉得可怜。不过现在既然是你在他身体里,就不算是个哑巴,而且祖先的味道倒是很像要尝一尝。”
说着,就攥了沾了血的那只手,装作要去抬起花开的下颌,却哪料到东篱不破早见了他指尖上的血迹,一闪便躲了开去。
“原来你还有乱伦的嗜好?”鬼魂嘲笑道,“而且不见血还不尽兴?”
凌厉二话不说,扔掉香烟直接将手朝东篱头顶拍去。秦华开的身形较矮,两三下就架不住凌厉的攻势。东篱不破顺手拿起一个花瓶就要往凌厉头上砸,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花开慌忙央求的声音。
“东篱不破,不要这样做!”
东篱不破因为这声央求而迟疑了片刻,凌厉画了结印的手掌立即拍到了他的胸膛上。东篱不破闷哼一声,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出去。而在凌厉看来,则是一股青灰色的烟雾,从秦华开的体内抽离。
他急忙上前抱住少年失去知觉后瘫软的手脚,同时看见那一团烟雾迅速形成人类的形状——东篱不破,鬼魂带着他的银色面具,再一次朝凌厉扑了过来。
“凌厉!快出来!”
玄关外蕲麟魄大声喊道,凌厉立刻抱紧了花开跑向玄关。身后的空气一下子变得阴寒刺骨。仿佛那地宫里面的水流再一次爬到了地面上。
凌厉再没有回头看,他迅速地打开大门冲了出去。早就在门外等候的蕲麟魄立刻将门猛地推上,贴了最后一道黄色纸符。
门后面立刻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撞击声,甚至飞出来的木屑还将门上的玻璃砸碎了。但是因为符咒的作用,东篱不破的鬼魂始终不能离开别墅半步。凌厉抱着花开慢慢走回蕲麟魄身边,看见东篱不破那闪着银色寒光的面具从破碎的玻璃窗间露了出来。
鬼魂阴骛的眼神一直紧紧盯着秦华开,同时狠狠地叫着:“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而凌厉的怀里,秦华开一直在沉睡。

别墅暂时不能居住了,凌厉与蕲麟魄商量之后决定将秦华开送回翠莺阁,然后再随便找间屋子,凑合一个晚上。寻找东篱不破墓穴的事情被安排从第二天开始,毕竟那座有了点年代的墓穴并不容易寻找;就是蕲猫仙,也仅仅知道大致的位置应该是在地下河道的沿线上。
将近晚上十点左右,翠莺阁里面已经一片安静。陶如旧坐在床上,无论如何睡不着。假死的那几天里睡眠实在太充足,再加上吕师傅送来的跌打药酒的清凉气息,他觉得这个晚上自己完全可以通宵不眠,顺便将最近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
他刚打开电脑,门外就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开门声。两个人的脚步穿过三道门,接着是男人窃窃私语。陶如旧皱了眉,下床往门缝里张望了一眼,正看见蕲麟魄与凌厉两人,从秦华开的房间里出来。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将门完全打开,低声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凌厉明白这句话没有任何特殊含义。但是当陶如旧再次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中拿出一套递给他换上的时候,男人的目光就再没有离开过青年的脸,要说的话始终没有出口,倒是将陶如旧看得别扭地转过了身去。
“我们准备将东篱不破彻底从海岭城清除掉。”蕲麟魄说道,“只有将他请去投胎,海岭城地下的风水才能够完全破坏掉,地下水流里的戾气才能慢慢消失。”
于是,他简单地将要作的事复述了一遍。陶如旧点头听了,末了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这事你不要去!”这样回答他的人是凌厉,“有我和蕲麟魄就可以了!”
陶如旧被凌厉突然激烈的语调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去看他的表情。偏偏这时凌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望向了别处。两人的视线恰恰错过。

“陶陶你确实不应该一起去.”蕲麟魄这时候也附和道,“你应该留在花开身边,守住他不要让他将东篱不破放出来。”
“一定要这样么?”陶如旧似乎有点迟疑,“如果真的将东篱不破赶走了,那么花开该怎么办?”
蕲麟魄回答道:“是鬼就一定要转生。这只是迟早的问题。难道你不去动他们,他们就能够相守一辈子?花开总有死亡的一天,到时候你要让他也做游魂,和东篱不破守在一起?也不想想东篱不破对你做过些什么好事,多余的同情心,不如不要。”
陶如旧被他说得无法反驳。回想起过去的那些事,心里也确实不能完全释怀,一片矛盾与混沌之中,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留下来观察秦华开的动作。
蕲麟魄与凌厉商量着等明早去电工房拿些照明的器具与绳索,沿着地宫的水流去寻找东篱不破的坟墓。根据蕲麟魄的估计,如果一切顺利,在明天日落前就能够返回。此后海岭城里的风水将有很大的改观,或许长期不景气的状况也能够得到改善。
凌厉一语不发地听着,将可能会用到的物品在列了一个清单。末了,蕲麟魄又让他拿起屋子角落里的那把桃木剑——道士的遗物,教了几个防身的咒法。顺便让陶如旧也背了几个口诀,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不觉中,时针指向了后半夜。
或许是心情逐渐稳定了下来,一直保持着清醒的陶如旧突然有了点睡意。他靠坐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蕲麟魄与凌厉的对话,眼皮慢慢阖下来,耳边的说话声也越来越轻微,等到再张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两个人已经早没有了踪影。而他自己则躺到了床上,身上盖着层薄被。
屋子外面晨光熹微,看得出来又是一个好天气。
陶如旧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记起蕲麟魄昨天晚上交代给他的任务。不知道花开现在怎么样了?
这样想着,他推门而出。清晨的翠莺阁一片安静,他穿过小半个生了青苔的院落,走向花开的卧房。窗帘之间露出一道缝隙,花开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安稳。
不知道在得知东篱不破离他而去之后,少年是否还会有如此平静的表情。
陶如旧轻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转身走开。不知道蕲麟魄与凌厉是否考虑过这一点。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或许即将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了吧?
昨天夜里蕲麟魄说所有的事情能够在日落之前有个结果,这似乎也意味着他的海岭之行即将划上句号。陶如旧靠在墙上怔怔地回想,最初他来到海岭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似乎是想要得到一次与凌厉见面采访的机会,然后他认识了花开,认识了蕲猫仙,也见到了另一个幽暗的世界。
接着他与凌厉发生了比见面采访更为亲密,同样也更为脆弱的关系。所有的情势似乎都在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产生之后失去了控制,他低头看了看手臂上某些尚未消退的痕迹。
就算这一切都是误会,就算凌厉彻底醒悟了懊悔了决定弥补,但已经发生的事总是不可能被抹杀的,或许伤口会愈合,但是陶如旧还不确定是否真的会有那一天。
现在他只想回到屋里去收拾行李。这段时间里收集到的素材,足够他写一部荒诞的鬼故事。换个角度想,自己这种通灵的体质,将来如果失业之后是不是能够去尝试一下“跳大神”这个职业——当然,前提是能够自由地将那些孤魂恶鬼从身体上驱逐出去。
他正自嘲着,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
陶如旧知道这是前院小卖部公用电话的铃声。有时候控制室里需要召开什么会议,或者下达通知的时候,总是打这个电话来通知戏班子里的人。
院子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醒着,于是陶如旧便小跑到了前院,抓起了电话。
“喂……”他问道,“这里是翠莺阁。”
“喂!”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控室工作人员焦急的声音,“喂……凌总在你那里吗?”
陶如旧回答:“没有啊,他昨天晚上在翠莺阁,可能刚走。”
“啊?你说他昨天夜里在翠莺阁?”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怪异起来,“怎么可能?今天早上控室的电话答录机里都是凌总从别墅里打来的电话!”
海岭城中央控室本来24小时有人值守,但是在地宫事件之后,敢于在夜里逗留于城内的人屈指可数,而凌厉也无心在这件事上有意为难。于是今天早上来上班的人,就听见了录音电话里的十多条记录,都是凌厉的声音,要求值班人员立刻到他的别墅里面来。
这当然是东篱不破耍的花招。
凌厉的别墅建造在那样冷僻的地方,一直很少有人会造访,即便是工作人员有事,也会直接打他的手机。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凌厉忽略了由别人闯入别墅的可能性。
“那你们还没有出发吧?”陶如旧立刻紧张起来,“千万不要接近那幢别墅!”
“可是……”电话那头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回答道,“事实上我们刚才已经派人赶过去看了,别墅里一片狼藉,又找不到凌总的人,手机也打不通,这才想到打过来……”
陶如旧心中“嗡”地一声,他明白东篱不破已经被放出来,现在,或许正追赶着凌厉他们下了地宫。想到这里,青年不由得一阵紧张,而因为这通电话的吵闹,院子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慢慢醒转了过来。
他犹豫了片刻,猛地转身跑向花开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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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蕲麟魄与凌厉一早就离开了翠莺阁,向着幽冥地宫赶去。
萧条的地宫中一片狼藉,园区内的建筑早已被鬼魂破坏成为一片废墟,园区便顺势在门口挂上了施工中的警示牌,新的建设计划也已经在筹备之中。凌厉与蕲麟魄背着绳子与应急灯具翻过了围墙,凭着记忆找到了地宫的入口。
昔日洁净宽敞的水泥台阶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不到两米宽的黄泥小路,慢慢陷入地下的豁口。晶亮的玻璃渣与黄白的破旧骷髅散落一地,间或夹杂着从别处冲来的纸钱与道具,若是在夜里看到这些,倒还真是有几分下了黄泉地道的感觉。
蕲猫仙走在前面,边走边探寻着环境中潜藏着的戾气,看来在那三个鬼魂被收服之后,地下水流暂时回归了原处。
他们慢慢走进了地宫一层。
应该算是在意料之中,地宫内部的情景像是一个巨大的屠宰场。大量蜡质的硅胶的树脂的假人在地上东倒西歪,断肢残骸零散地分布在任何一个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甚至于在一些地势低洼的地方,积水尚未退却,残破的脑壳与裸露的腿脚在水中浸泡着,表面上的贴膜高高鼓起发白,恰似浮尸一般。
眼前的景象虽然诡异,事实上却并不危险。至多是那混杂了腐烂树叶与鼠类的气味刺鼻。没有过多的流连或者感叹,蕲凌二人迅速找到第二层的入口,推开东倒西歪的回廊墙体,同样踩在无数的断肢残体上找到了通向第三层的铜门。
说是铜门,事实上经过王白虎那一撞之后就已经成了个黑洞的形状,下面是黑得不见五指的地下洞穴,阴风猎猎,隐约还可以听见哗哗的地下河水声。
凌厉取出背包里的绳子,将一段系在身边的防火拴上。接着就与蕲麟魄二人陆续走进了那个黑洞。
金黄的灯光下,洞口里面是一条陡峭的坡道,完全是岩石天然形成的。他们沿着坡道慢慢往下走了五步,眼前是一片人工浇筑的水泥平台。上面立着半人高的一堵残破墙体,这就是曾经被鬼水撞断了的影壁。
二人立在平台上往下面看。洞穴朝着南北方向纵深,在他们脚下约十来米的地方,是正在平静流动的地下河水,河岸两边各是三米左右宽度的河岸,都是高低棱碜的黑色岩石。
“我们现在就顺着河岸走。具体的方向是河水的下游……”
蕲麟魄一边这样说,一边就要走下去。却被凌厉猛地拉住了,指着河水让他看仔细。
“这样的水流,你能看得出来哪里是上游,哪里是下游么?”
“嗯?”
蕲麟魄甩开他的手,这才看清楚那地下河水虽然在流动,却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忽左忽右,时不时激起一串儿的漩涡。
“喔……”蕲麟魄这才意识到,“我忘了河水的下游被东篱不破的坟墓堵住了,回头浪搅乱了流向。”
说着,他再次平息凝神,感知着戾气淤塞的方向。稍顷便非常明确地指向南边道:“走这边。”
事实证明,这次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二人在崎岖不平的岩石上行走,洞穴虽幽深曲折,但所幸旁支干流不多,行了约大半个小时之后,地势突然洼了下去。
河岸慢慢缩减,最后到了只容一人面前行走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岩石。
“岩石上有字……”凌厉举着灯凑近了想要细看,而蕲麟魄却已经两三下爬上了岩石,提着灯远远眺望了一下,突然说道:“就是这里。”
凌厉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于是也跟着爬上了岩石。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排齐腰高的青石栏杆。他提着灯照了,栏杆是从岩壁中部缓缓铺下来的,下面似乎还有人工开凿的台阶等痕迹。
“这应该就是古时候海神庙的一部分。”蕲麟魄十分肯定地说道。
二人跨过了栏杆,顿时觉得脚下平整起来,原来是已经踩到了宽大的青石板上。
“这栏杆与台阶是从洞壁上生出来的。”凌厉举起灯照着远处,“看来这里在古代该是一处入口。”
蕲麟魄点头道:“刚才我们是沿着河水找来的,而真正的入口应该就是在这里,只不过是后世因为种种缘故而被封死。天长日久也就被人遗忘。按照我们走的方位与时间推测,这里已经不是海岭城内。
凌厉并不在乎这些,只催促道:“既然已经到了庙前,那就赶紧找到东篱的坟,把事情解决了。”
说着,又朝不同的方向举高了应急灯,眼前赫然一条青黑色的砖石道路,
蕲麟魄也不去与他争辩,径直沿着青石路向前走去。
这个时候地下河依旧在他们脚边上流淌,但是宽度已经缩减到了开始的一半左右,水流却加倍地湍急起来,寂静的山洞中充斥着波浪拍打着堤岸,以及漩涡流转的呜咽。
青石路的尽头依旧一团漆黑。只有在灯光偶尔扫射到的时候,才会反射出隐约的亮光。

眼前海神庙的规模,基本上相当于现代风景区里的中小型寺院。但因为供奉的是当地自创的神明,所以并没有特别显著的佛教或道教痕迹。蕲麟魄与凌厉沿着青石道路走了大约一百米的距离,眼前出现了前后连缀的三个牌坊,都是差不多三米来高。后面砌起一道高墙,将庙宇的全貌遮掩了大半。
二人穿过牌坊,庙宇的正门敞开着,里面隐约又是一块影壁,却光秃秃的没有半点纹饰,虽然经过了这几百年的弃置,却还是亮可鉴人,刚才青石板路尽头隐约的亮光,就是由它身上反射出来的。
“这倒有趣。”
凌厉举着灯照过去,明晃晃的光直接打在影壁上,立刻反射开去,又落在了庙门内侧高处的七面生了锈的铜镜上,发出晦暗不清的光晕。
凌厉进而看见影壁前方放着一只落满了厚厚灰烬的铜质香台,于是他很快意识到,古代时候人们就是在这香台上插了明烛,再借由光线精巧的反射原理照亮了整座庙门。
“古代人的智慧绝不比现代人差。”蕲猫仙回过头来对他说道,“而且有的时候,我们更懂得运用巧力。而不是一味专横地妄图改变世界。”
“或许吧。”凌厉答道,“但是你既然呼吸着现代的空气,就不能说自己是古代人。专横地妄图改变世界的人里面,也有你的一分力量。”
二人一边这样抬杠,说话间已经绕过了影壁。海神庙的确不算大,影壁后面又是一个三层的香炉,左右立着两个取火用的风灯。而面前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就是山神庙的正殿。
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蕲凌二人进了大殿,提着灯慢慢环视着四下。殿阁约有两层楼那么高,基本上是木结构。从横竖错综的屋梁上垂下来一串串的幡幢,因为长年缺乏阳光而依旧保持着鲜艳的色彩。却纠缠了大团的蛛丝与灰尘。青石地面上散落着几个杏黄色的蒲团,用脚轻轻一踢就散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凌厉抬头望向大殿正中央,在青色残缺的布幔中央立着一尊泥塑的雕像。金色的鱼鳞铠甲,银色的海鹰面具——正该是东篱不破的模样。]
“现在是要怎么样?”他问蕲麟魄,“要拿下这尊塑像的面具么?”
蕲麟魄摇头道:“这只是一尊普通的泥塑。我们要对付的,乃是东篱不破的尸首。”
“尸首……”凌厉再次环顾了四周,没有再看见什么通往别处的走道。目光反而落到了东篱不破身边的一尊较小的泥塑上。
银发银袍,看起来就是东篱家有名的白子了。
他怔怔地望着那尊白色的“神子”凝视了一会儿,这段时间里蕲凌魄却已经将整个大殿翻找了一遍,最后扯掉墙壁上一挂写满了符咒的帷幔,露出了一扇上了锁的小门。
“往这里走。”
他只轻轻一踢,腐朽的木板门立刻应声而倒,连带着整座大殿都似乎是颤巍巍的摇晃了两下。蕲麟魄与凌厉忙跑出了大殿,却发现身处在一片石质的迷宫之中。
说是迷宫,其实也不尽然。只不过是一些人工砌成的台阶与房屋,因为空间狭小而过分挨挤在了一起,只余下中央一条狭小的走道,曲曲折折,看起来好像是西方的迷宫一般。
“这里应该就是过去庙祝他们居住的地方。”蕲麟魄解释道,“需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生活,也真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凌厉依旧跟在他身后,二人沿逐渐上倾的台阶慢慢走向“迷宫”深处。
左右不到一米的地方都是各种木结构的古老房屋,糊着的薄薄窗纸几乎结成了黄黑色的硬片插在窗棂上。从外面看进去,屋子里陈设尚算齐全。看得出来有的屋子是厨房,有的是道场,有的是解签室,有的是庙祝的卧房,甚至于还有好几个存放灵位的屋子,从外面看进去是好几列木头架子,上面零散供着看不清楚名姓的无主牌位。
凌厉这时候想起来在地宫里也有类似于此的灵位走廊,然而与海岭城的道具景区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完全真实的。每一个灵位就代表着一条曾经存在过的性命。这些才是海神庙里面永远的居民吧?
凌厉皱着眉头努力适应着这种古怪的感觉,却又联想起了另外一个疑问:
“这里既然是海神庙,为什么又被废弃了?像这种风格特殊的洞中庙,应该也算是海陵城中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
蕲麟魄回答道:“海岭原来不过是一个海岬,后来经过变动才成为现在岛屿的模样。而这座海神庙的废弃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或许是当地人认为海神已经不再满足于这狭小的庙宇,于是在别的地方建造了新的。”
这样说着,他们已经沿着台阶攀上了大约两层楼的高度,往后面看,海神庙的大殿就已经只看得见黑漆漆的屋顶了。
“还要走多久?”凌厉问蕲麟魄,“你确定东篱不破的坟墓就在这海神庙里?”
蕲麟魄点了点头,还没有说话,远处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光。隐约传来了一个男声。
“蕲麟魄……蕲麟魄………………凌厉…………”
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之后,凌厉猛地转身。

陶如旧一手抓着秦华开,一边小心地在漆黑的地下洞穴中行走。若不是沿路一直绵延不断的绳索,他几乎就不会相信,在地宫的第三层,还有这样一个天然洞穴的存在。
控室值班人员打来的那通电话,让他明白了东篱不破已经脱离了别墅外面法阵的桎梏。现在极有可能正朝着地宫赶去。鬼魂的能力陶如旧是见识过的,他不知道蕲麟魄和凌厉敌不敌得过东篱不破。但若是让蕲麟魄他们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遭遇袭击,结果实在是难以想象。
更不用说,海神庙本来就是属于东篱不破的地方。
不敢再往深处考虑。陶如旧立刻冲进了秦华开的屋子,将少年推醒,拉着他朝地宫跑去。
或许只有花开才能够阻止东篱不破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
仅仅是怀着这样简单的想法,甚至连半路上会遇到东篱不破的这种可能性都没有去仔细考虑,陶如旧就凭着心中一点冲动,一口气跑下了地宫三层。又按照凌厉留下来的路标找到了海神殿。
然而绳索的尽头拴在了河边的栏杆上,他要找的人却丝毫不见踪影。这时候花开也完全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突然无缘无故地害怕起来,他要和陶如旧说些什么,却发现身边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纸笔,只能伸手比划起来。
陶如旧自然看不懂他的手语,只当他是单纯害怕黑暗,于是低声安慰了一阵子,又说只是要他来做些调解,不会对东篱不破有任何的伤害,然而少年依旧害怕得浑身颤抖,双眼不住地向四下里张望。
“你在看什么?”
陶如旧终于觉察出了他的异常,正要询问,黑暗而阴冷的洞穴中突然起了一阵阴风。悚得陶如旧一个寒噤,不自觉转身,余光正看见一个白晃晃的东西从身后退进了黑暗之中。
“啊!”
他确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秦华开同时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那白色的东西看起来绝对不是人类,只是薄薄的一张纸片,飘飘乎乎。
陶如旧将秦华开挡在身后,定了定声用手电去照那白影消失的地方,三重牌坊的后面是黑洞洞的海神庙门口。
一切都是静悄悄,什么活物都没有。
这时候秦华开又狠狠抓了一下他的胳膊。陶如旧反射性地转身将他抱住,退了几步向后张望。
他们的身后的地上积了一片水迹。
“这……”陶如旧大惊失色,慌忙拉着秦华开朝洞壁边靠了好几步,却又在不经意之间撞上了什么东西。并不坚硬的,反而又像是纸片或者布帘的模样,只一撞就缓缓地飘了开去,却在陶如旧的脸上轻轻擦过,
陶如旧自觉得像是被纸片的侧锋轻轻拉了一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而且这时候心中的恐惧已经让他完全忽略了身体上其他的感觉。他干脆将秦华开护进怀里,在海神庙前的空地上走动,却又做不出决定接下来究竟应该往哪里走。
所幸那白色的身影之后就再没出现,陶如旧定了定神,决定先试试运气,看蕲麟魄与凌厉在不在这个附近。
他还是幸运的,就在他高声呼唤出那两人的名字之后不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在死寂之中传了过来。不到一分钟之后,黑洞洞的庙门射出一束灯光,紧接着跑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是凌厉。
“陶如旧!”凌厉高喊着跑过来,“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不知道危险么!”
“我……”青年刚想解释东篱不破的事,却又被凌厉一把捉住了下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直看得他面红耳赤,才低声问道:“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陶如旧怔了怔,这时候他怀里的花开也转过头来,面露惊讶之色。陶如旧这时候才觉得脸上一阵隐隐的痛楚,用手去摸,脸颊上竟然有一道两春寸长的口子。就好像是被纸割出来的那种。
“这不像是被石头撞出来的。”凌厉的手指在伤口边缘轻轻抚过,“你遇到过什么离奇的事么?”
陶如旧立刻回想起了那白影儿,刚要开口,蕲麟魄的声音突然从他们的身后传了过来。
“陶陶……你身后挂着的……那是什么?”
陶如旧与凌厉听了这句话都不约而同地怔了怔。反应过来的男人立刻将手探到青年背后,摸了几下,竟然抓出了大大小小七八张略带黄色的纸片来。
这些纸片每张大约有寻常笔记本大小,却无一例外地被剪成一头圆而一头长的模样。陶如旧一看就觉得和飘在他眼前的白影儿十分相似。这时候蕲麟魄走了过来,拈起其中一张,只瞥了一眼,便确定道:“是纸人。”
陶如旧再去看那纸片,圆的地方还另开了三处小孔,赫然是眼目的模样,隐约透出一股朴质简单的阴森之感。
这个世界上的可怕,很多时候都隐藏在那些看似纯朴,无邪的东西上。好像初生的婴孩,好像美丽的娃娃,好像这简单的白纸人。
“是东篱不破么?”陶如旧慌忙地问道,“今天早上他就从别墅里跑出来了。”
这话让蕲凌二人都吃了一惊。然而蕲麟魄很快冷静下来,答道:“现在是白天,鬼魂的行动多少受到一些限制,东篱不破不会这么快就赶来。这海神庙里,另外有一个鬼怪。”
话音刚落,秦华开突然又挣脱了陶如旧的怀抱,拼命地向凌厉比着手语。

62

“……什么?”凌厉读懂了秦华开的手势,讶异道,“你梦见过这座海神庙?”
花开点了点头,比划道:(以前东篱大哥附体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些景象,经常能够看见这座海神殿,有时候就是眼前的模样,有时候则是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的样子……)
蕲麟魄连忙问他:“那你可曾见过这些白色的纸人?”
花开胆怯地再看了一眼凌厉手上的物体,点了点头。
(见过,而且见过好几次,不过都是在那里……)
他将手指向海神殿方向,又比划道:(那里面有个浑身白色的女人,每一次只要她一出现,我眼前的景象就会完全消失掉。)
“是白子……”凌厉冲口而出,“我刚在的确在庙里面看见了全白的塑像。”
“我大概明白了。”蕲麟魄说道,“花开看见的景象,其实都是东篱不破的记忆。也是这几百年来,在海岭城中真实发生过的景象。他所说的‘浑身白色的女人’其实就是东篱家族中经常出现,并且被奉为神子的‘白子’;但是这和我们刚才看到的白纸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陶如旧疑惑道:“难道我刚才看见的白色影子不是那些‘白子’的鬼魂么?”
蕲麟魄摇头:“我刚才和凌厉已经走到了海神庙的深处,并没有感觉到有其他的魂魄存在。白子的鬼魂应该早就去投胎了。”
“可是你刚才分明说有别的鬼怪存在的……”陶如旧指出了他话中的矛盾。
蕲麟魄皱了眉道:“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么?我刚才的确是说可能会有鬼怪,然而鬼怪和魂魄还是不同的。其实那充满了戾气的水流本身也算是一种没有生命的灵怪,我走在海神庙里,也感觉到了和这些戾气非常相似的气息,但刚才一直都以为就是水流发出来的。直到看见你背上的那些小纸人,才知道完全是两回事。”
凌厉问道:“那些小纸人有什么名堂么?”
蕲麟魄点头道:“你们可知道,那些小纸人为什么要贴到陶如旧的身上?这是古代的一种咒术,借由简单的纸人控制他人的行动,基本上,就是将自己的一部分意念附在纸人身上,然后将纸人贴在别人身上,再让自己的意念渗透主宰他人的魂魄。”
“控制?那为什么我没有被控制?”陶如旧更加迷惑,他低头,去看那三张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的小纸人。却被凌厉一把揽到了身后。
“你没有被控制,那是因为蕲麟魄将你的魂魄进行了特殊的保护不是么?”男人这样解释道,“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附入你体内,而你又把花开护在怀里,间结保护了你们二人的安全。”
蕲麟魄对于这种解释表示赞同,并且补充道:
“其实这小纸人的真实面目,与那河水中的戾气甚为类似。都是长久以来人类的执念所化,唯一不同的是,白纸人的怨念,来源于海神庙里历朝历代被供奉为神子的白子们。他们一方面忍受着来自于家族的压力与痛苦,另一方面却又甘心情愿成为压力与痛苦的牺牲品,代代看护着海神庙。如果我们要强行掘开东篱不破的坟墓,恐怕会遭到它们顽强的阻挠。”
听到这里,众人心中又沉重了几分。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为接下来的行程,或者是那无数名白子的过去。
最终,还是蕲麟魄开口道:“不要浪费时间。走吧。”
众人终于从压抑的气氛中微微喘了口气,这时候秦华开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大家的面前。
(求求,求求大家,不要伤害东篱大哥!)
少年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扯住蕲麟魄的衣袖,顾不得别人是否明白他的手语,拼命比划着,(东篱大哥只是太关心我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你们要是责怪他,更应该先来处罚我……)
“你这是做什么!东篱的事,不需要你来负责任。”看懂了手语的凌厉,赶忙要将花开扶起来,而恍然明白过来的另外两个,也伸手过来搀扶。然而少年却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硬生生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愣是不愿起来,反而更加激烈地动作着,就好像是一个健全的人,在用尽气力大喊着:(没有了东篱不破,我活着也没有意思…你们如果想要毁灭他,就连我一起毁灭吧!)
“凌厉,他说什么?”蕲麟魄从花开激动的神情上隐约看懂了什么。
凌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照样翻译了出来。然而话音刚落,一记火热的耳光便伴着脆响落到了花开的脸颊上。
“愚蠢!你以为这样就是永远的厮守了么?”
听见这响亮的耳光,陶如旧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去看花开的状况,却被凌厉拦住了。
“等等。”一向维护花开的男人,这时候却显得出奇沉稳,“总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陶如旧心中一震,随即听见了蕲麟魄恼怒的声音。
“你以为魂魄游荡在天地之中,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么?东篱不破亏得有哪些地下水里的戾气支撑,换作普通的幽魂野鬼,魂飞魄散不过是五百年之内的事,你道地宫里的那三个鬼魂为什么如此急切地要寻找替身?就连我也必须寻找附体的对象。东篱不破生性高傲,而附体之人更是难找,你就安心看着他一点点消失……”
说到这里,蕲麟魄停顿了一下,纠正自己说过的话,“你是看不到他消失的那一天了,因为你的寿命不过百年,百年之后你投胎到了别处,而那东篱不破绝不可能离开这片地下水流去到海岭以外的地方找你。到时候你也不会再记得有他的存在!于是东篱不破就在你所不知道的某个角落,一点点消失,这样的结局,你满意么?”

63

秦华开捂着被打得疼痛的面颊。
蕲麟魄说的话完全正确,这些都是他从未考虑过的事,以他的年龄与阅历,更无从明白东篱不破此刻的处境。秦华开内心深处自然是不愿让东篱不破慢慢消失的,然而如果立刻毁了这座海神殿,东篱大哥不也是要离他而去了么?
万般犹豫中,少年不觉泪流满面,他问:(你们现在不就是要将东篱大哥赶出海岭么?这样……他不是一样要消失?)
“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消失。”蕲麟魄耐心解释道,“我们是要送东篱不破再入轮回。等他投胎之后,我可以再领你去看他。”
(可是…)听起来似乎存有一线希望,但花开明白,万一真的这样做了,自己与东篱不破这一世说不定就再没有机会重聚。先不用说自己与重生之后的东篱不破十六年的差距,他甚至不能确定东篱不破是否能够顺利投生为人。
然而任性地将男人留在身边,万一真的导致了东篱不破的完全消逝,少年也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任何一种决定对他来说都是残忍的分离,却又容不得他再有半分的犹豫。
这时候凌厉走到他身边,安慰道:“事情没有你想像得那么糟糕。或许我们可以将东篱不破的魂魄暂时存放起来,然后去找一举合适的躯体,到时候你们就还可以在一起……”
听他这么一说,少年眼中顿时显出了一丝希望。与此同时,陶如旧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蕲麟魄,却得到了一个否定的叹息。
无论如何,先将花开稳住了再说。算算时间,东篱不破很快就会赶来。
四人又在牌坊前面站了一会儿,蕲麟魄交待凌厉看好陶如旧,自己则抓了秦华开。一起走回海神庙中。陶如旧从未见过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古代建筑,心中的一点恐惧早已经被惊讶所取代。若不是凌厉牵了他的手向前,他几乎就会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绕过影壁走进正殿,昏黄的灯光照亮的依旧是那几件蒙尘的物品。蕲麟魄护着花开,很快就找到了通向后院的小门,然而凌厉手上的灯光,却扫见了一件与刚才大不相同的事物。
“……蕲麟魄。”他低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人,“刚才我们看的时候,那白子身上是不是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
蕲麟魄听见他的询问,立刻停下脚步,回忆片刻之后肯定地回答:“有,白色的衣服,看起来很宽大,不像是泥塑。”
凌厉点了点头道:“现在这件衣服不见了。”
陶如旧听了他们的对话,立刻朝殿堂正中的那两尊雕像望去,左边较矮的那尊的确是一身全白,穿了件贴身长袍,一看就知道是泥塑而不是额外穿上去的织物。他正在想着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又听见凌厉慢慢地说道:
“我也记得是一件很宽大的衣服,而且有些破烂……不对,不应该形容成破烂——好像是很多碎片粘合在了一起。”
蕲麟魄听到这里,立刻想到了什么。
“那不是一件衣服。”他说,“那就是我们见过的白纸人,一大片紧紧贴在泥像上面,看起来好像衣服。等到有所行动的时候,纸人们就会从依附的泥塑上脱落下来,就好像出巢的蝙蝠。”
说到这里,众人都凛了一凛。不自觉地去看附近是不是正粘着什么白色的东西。蕲麟魄又安慰道:“凌厉的命格我就不多说了,陶陶的魂魄经过上次的事件之后也不会再被外力操纵。所以我们只要保护好花开就不会有问题了。”
说着,一手揽了秦华开的肩膀,低头在他额上画了个符咒。
“这样只能起到寻常的保护作用,聊胜于无吧。”
秦华开并不太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但是从蕲麟魄严肃的语气上已就能够感觉到现在的处境对于自己非常不利。
(这里……有鬼?)他问凌厉。
凌厉安慰道:“有是有,但这里既然是东篱不破的地盘,这些白纸人应该不会对你做什么,你说对不对,陶记者……”说着,竟然转向陶如旧寻求同盟。
陶如旧怔了怔,立刻点头表示同意。虽然他还无法完全自在地与凌厉进行交流,但面对着惊恐又伤心的秦华开,他始终做不到袖手旁观。
“是……是的。”他补充道,“东篱不破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对你作出什么坏事来。”
然而蕲麟魄却并不认同他们的这种判断。
“你们要是这样想着,放松警惕的话,后果会是不堪设想。”蕲麟魄依旧揽过花开的手臂,把人带到自己身边,“仔细想像花开的前世是怎么死的。就知道东篱家族的人根本就不容许花开与东篱在一起。”
陶如旧心中一紧,随即想起东篱不破附体时自己所看见的幻象。的确,传统而严正的东篱家族怎么会容得下东篱不破与秦华开这段有违公理人道的爱情。说不定将东篱不破的魂魄拘束在这地下的海神庙中,也有一部分的考量,是为了阻止他与爱人在九泉之下相见。而作为东篱家族残忍的代表,同时也是牺牲品的“白子”们,也就更不可能容忍秦华开的存在——即便此时此刻,白子们的魂魄已经转生,然而代表了他们的执念的白纸人却依旧会出手。
想到这里,陶如旧不由得紧张起来,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将少年带进危险之中。
而这时候,花开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对着凌厉比划道:
(这里的鬼怪很讨厌我?这也是为什么,我每次看见那道白影之后,关于东篱大哥过去的幻觉就会立刻消失的原因,是不是?)
“那是东篱不破不愿你回忆起一些悲伤的往事,所以不让你再看下去了。”凌厉低头摸了摸花开柔软的头发,“从这一点上说。他对你还是很好的。”
“他把对别人该有的厚道全都转移到你身上了,能不好么?”蕲麟魄在一边冷冷地说道,“废话少说了,我们继续走吧。”

四人从殿角的小门鱼贯而出,来到了后院的羊肠小道上。这里倒是与刚才一样安静,看不出半点变化。空荡荡的民居平房黑阕阕的没有半点人气,就算是没有鬼魂的存在,其本身就已经非常吓人。
“等这件事过去之后,我建议你把这个布景搬到地面上,应该会有很不错的收效。”蕲麟魄建议道,“或者干脆开放这个地下岩洞。”
凌厉苦笑道:“我想我以后不会在海岭放鬼屋了。”
一边说着话,一边循着刚才走过的路向前。海神庙后院依着洞穴地势修造,脚下渐渐抬升的青石台阶,其实包裹着越来越高的岩石地面。小路的尽头是一条木质的走道,用手电也看不清楚对面的光景。
“目前为止,这条路还没有出现分叉,看情况,东篱不破的坟墓就应该在这条走廊的尽头。”蕲麟魄肯定地说。
走廊很狭窄,一次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行动。蕲麟魄揽着秦华开走在前面。脚下的青石板被腐朽的木板代替,涂了红漆的腐烂木渣踩在脚上,很有点像是走在雪地里的感觉。然而抬脚时带起来的一点粘滞感,却又在提醒着众人,地上有地下水流的存在。
没有海神庙前面那般汹涌澎湃,而是像蛇一样蜿蜒潜伏在黑暗之中。几乎是跟随着陶如旧一行人慢慢爬上了缓坡。
“只要东篱不破不到,这些水流不用去管他。”蕲麟魄说道,“看走廊两边的箱子,这里应该是海神庙里核心的部分了。”
陶如旧听了他的话,拿了手电去照走廊左右。在同样朱漆的栏杆后面,各有两排向山体内凹陷的石槽。上面整齐摆放着几个五颜六色的大木箱子,一看就知道该是存放过重要的器物——祭器,善金,或者干脆就是东篱不破生前的一部分财产。说不定现在里面还有些什么珍贵的文物。然而现在的气氛里,却没有人想到要停下来去看一看。
(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了什么白色的东西。)花开突然转过身来,这样对着凌厉比较着。
蕲麟魄抬高了手上的应急灯向走廊尽头照去。
一人多高的门上,不知何飘了层白色的“门帘”,一路吹刮到地上,在若有若无的阴风中抖动着。
“白纸人。”蕲麟魄镇定地说道,“它在阻止我们通过。”

64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凌厉问道,“和这些纸人打一场架么?”
蕲麟魄道:“不必,它们不过是一群脆弱的纸人,只要它们不侵入人体内,基本上成不了多大的气候,所以现在我们只要保护好最脆弱的花开,其他一切应该不成问题。”
“希望如此”凌厉看了眼身边陶如旧脸上的伤痕,点了点头。
腐朽的走廊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坑洞。稍微不小心还会掉进突然形成的凹陷里。走廊下有大约十公分左右高度的架空层,里面混杂了尘土、木杂、石块以及一些分辨不出来的杂物。最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幽冥地宫里的一些杂物竟然也被带到了这里来。
俯身捡起一张白色的薄片,凌厉发现这是一张冥婚区地上常见的塑料纸钱。显然是随着地下水流一起飘过来的。即便是现在,借着昏黄的灯光,凌厉也依稀能够看见在腐朽的古木之间,有细小的水流在无声地蜿蜒。
“为什么这里也有水流?不是说海神庙将所有的水流都阻隔住了么?”
凌厉将纸钱拿给蕲麟魄看,对方也露出了好一阵子迷惑的眼神,最后才假设道:“海神庙之所以能够起到阻塞怨气的作用,并不是完全因为这间庙宇本身,而是因为寺庙深处东篱不破的阴宅。大部分的水流之所以没有流进寺庙,是因为正殿里立着一尊东篱的泥塑,它曾经象征着东篱不破的本人做为这座海神寺的核心。然而天长日久,地面下的风化虽然缓慢,但是泥塑始终是在一点点的损坏。等到塑像完全轰塌,河水说不定便会漫过这座海神庙了。”
陶如旧插嘴道:“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只要毁掉那尊泥塑就可以将水流中的怨气释放掉?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去破坏东篱不破的墓穴了?”
听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旁的秦华开似乎也看见了一星希望。然而蕲麟魄接下来的回答却还是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不可能的,因为东篱不破的墓穴还在,水流就算是顺利通过海神庙,依旧会在阴宅前面受到阻挠,所以阴宅的风水,必须被破坏才行。”
听到这个答复,花开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一边上,凌厉沿着这个假设补充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要跟着这道水流走,水流完全消失的地方,也就是东篱不破的坟墓了。”
蕲麟魄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个道理。我们等出了这个走廊,我们就跟着水流走。”
一片昏暗之中,四个人各自作了几个深呼吸。只觉得空气中生冷的腐烂气息灌入胸腔,反而显得更加沉闷。
“陶陶,你们真不应该到这里来。”蕲麟魄微微回头对陶如旧说道,“说实话。你们要真出了事,我也负不了这个责任。”
陶如旧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失考虑。他原本是想带秦华开下来阻止东篱不破,却没有想过会给少年与自己带来性命威胁。然而事到如今,懊悔或者埋怨都完全于事无补。
“现在起大家保持安静。”
眼看着走廊尽头的那一大堆白色的纸人已经近在眼前,蕲麟魄压低声音吩咐道,一边脱下外套,比划了个符咒,然后兜头罩到秦华开身上。
他对花开说:“我要将你藏在这件外套下面。好让那些白纸人发觉不了你的存在。所以待会儿你需要暂时屏住呼吸跟着我走,不要作多余的动作,它们绝对不是你和东篱不破的朋友,明白么?”
秦华开无声地点了点头,乖乖地环住了蕲麟魄的腰,跟着向前走,在距离白纸帘大约五六步的地方,蕲麟魄命令道:“屏住呼吸,所有人。”

陶如旧依旧与凌厉并肩而行,听见了吩咐之后他立刻屏住了呼吸。借着凌厉手中的应急灯,他看见前面的蕲麟魄已经搀着花开走进了那的白色纸帘中。
直到现在他才看清楚了,那些小纸人并不是单纯一挂或者几挂门帘一样悬挂着,而是如同有生命一般,彼此扭着形状抽象的头与手臂,在纵向与横向中密密麻麻地纠缠着。形成一片白色的通道。蕲麟魄与秦华开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黄白色的纸片中,死寂的山洞里开始响起一种轻微的沙沙声,这让陶如旧想起了沙漠里面的响尾蛇——一种混合了恶毒与威胁的声音。
虽然走进去的两个人并没有出现任何不良的反应,然而陶如旧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一阵肉麻的激灵,就好像要叫他钻进一堆响尾蛇的尾巴里去。胃中翻腾起来,面颊上的伤口也开始隐约作痛。
凌厉很快觉察出了他的异常,默默地将他拉到一边停下脚步。
“先别急着走。”他低声询问,“流了这么汗,是感觉不舒服么?”
陶如旧这才感觉到额上一片冰冷,伸手摸了一掌的冷汗。
“没……不是的。”他开口解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越是靠近那些白纸人,就越是觉得难……难过。”
正说着,他便又重重地踉跄了一下,幸好有凌厉从旁搀扶才不至于摔倒。
男人看着青年满额的冷汗,皱紧了双眉。
“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放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那样更加危险。我们必须穿过去,怕也是穿,不怕也是穿。倒真不如……”
“我不是怕……我只是…”青年用手托住额角,轻声打断了凌厉的话,“我要是怕,也就不会跟到这里来了。我只是觉得不舒服……于是靠近那些纸人,就越是难过。”
凌厉问:“以前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青年点头,回答说“有”。
“就是刚才被小纸人贴到背上时,也有这种恶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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