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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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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回答,饶有兴趣的目光绕着我打了几个圈。“刚一接位逍遥宫就被毁,你这宫主当得也够倒霉了。”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到底是谁?”留衣也警觉起来,我的身份我几人知晓,其中并不包括眼前这名男子。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倒不倒霉也得以后才知道。”微微按住留衣的手,示意她不要妄动。我笑着迎向他探索的目光,毫不退缩。“哈哈!既是如此,就让我来试试你的身手是否和你的嘴一样利。”扬起诡异的笑,漫天扇影便铺天盖地地卷了过来,来势之快,连留衣她们也反应不及。
  耳边传来绿绮的惊呼,我依然不动,平静地对上那双妖异的双眸。“点苍掌门不像是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下手的吧。”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扇影消失,人还是那个人,悠然站在原来的位置。我却知道那是幻术,点苍的不传之秘。
  “你就是点苍掌门柳十七?”绿绮骇然。留衣亦凝重着脸色,似乎为那身手的诡谲。柳十七仰头大笑:“好!有胆识,有魄力,不愧是逍遥宫主,他们没有选错人。”看来自己的感觉并没有错,只是眼前这人的气质不可谓不多变,一会阴沉莫测,一会又大笑不已,令人迷惑。
  我也笑了。“柳掌门此来并非无因吧,想是知道其他人的下落。”血色薄唇微微一撇,状似不屑。“如果不是我家娘子执意要救,我才懒得管这桩闲事。”
  “谁是你娘子?”清冷的女音飘了过来。绿绮一见,欣喜地直奔过去。“影姐姐!你们没事吧?”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宫装女子,容貌平凡得近乎丑陋,然而那双温润清澈的双眸却透露着不可错认的睿智。略略落后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一袭白衣,冰肌玉骨,神色冷淡,男的身材颀长,稳重持成,只是两人皆面有病容,似乎受伤不轻。再后面的是稀稀落落几十个人,看样子是逍遥宫的弟子。
  “娘子!”柳十七一见那女子,立即飞扑过去,先前的妖娆早已换上一副讨好,仿佛极欲得到主人赞赏的小狗,令我们有些目瞪口呆。“不要乱叫!”女子虽是轻喝,脸却带着一丝薄红。她甩开柳十七的纠缠,向我们点了点头。“丹霞刑无悠。”是丹霞掌门。我也向她报以微笑:“秦惊鸿。”旋即又不解:“两位怎么会在这里呢?”刑无悠微微一笑,“清影是我的朋友。”淡淡一句已然足够,我会意地点头。
  “娘子你没事吧?”柳十七急切地瞧上瞧下,边把她拉到旁卿卿我我。两人细细絮语,似在说着些私己话。很难想象外表差异如此之大的两人会在一起,然而一热情一淡然,真的是很配呢,我微笑着想,远远望着他们的身影。
  白衣女子一见蹦蹦跳跳的绿绮,波澜不兴的眼眸泛起一丝柔意。“没事。”略过绿绮,两人径直向我走来,单膝跪下,微微垂首。“雪殿清影,雷殿雷傲见过宫主。”想必是苏行先前已有告知了吧,看着他们满面尘霜和疲惫的脸色,我叹了口气。“快起来吧。”又探头看看后面,“苏大哥他们呢?没和你们在一起?”两人对望一眼,雷傲皱起眉头,“属下二人没碰到他们。”绿绮一愣,“不对呀,小姐和苏殿主去找你们了啊。”众人皆皆一怔,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男子思忖片刻方道:“他们武功不低又久历风雨,应该不会有事,或许是去了大理城内。”众人闻言会意,先前知道逍遥宫与大理皇室素有交情,那么现在去求助也不无可能。只是方才两人明明是往宫内的方向,难道……“这宫内有密道可以直通往大理皇宫?”雷傲点点头,“虽然要绕一些弯路,还是可以到达的。”我暗暗惊奇,看来大理和逍遥宫的关系不是普通的密切。
  看看他们,又掠过身后那一大片受了伤的人。“无论如何,先进去休息吧,今晚或许会有旱雷。”我望望天色道,又瞟过那些残垣断瓦,应该还可以栖身的吧?
  ******
  静寂的夜不时传来阵阵惊雷。
  阴冷的中殿大堂升起火堆,温暖开始一丝丝往外溢,火光将每个人的脸映得闪烁不定,更显心事重重。在留衣和绿绮的帮忙下,我终于把所有人的伤细细查看了一遍并全部包扎好,伤重的人已经入睡,还有一些不时发出细微的痛苦呻吟。从他们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满满的感激和崇敬,心底不由暗自苦笑,自己没有足以和一个宫主的身份相匹配的武功,将来还不知如何保护他们周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秋苏二人依然未见半点音讯,绿绮开始焦急了起来,步子绕着殿内不停地走来走去,留衣在一旁轻轻安慰她。清影和雷傲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是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那份担忧。
  “十七,你去看看。”刑无悠开口,淡淡平叙的语气。“为什么要我去?我又不是逍遥宫的人。”柳十七闻言立即抗议。刑无悠拍开他的狼手,“理由有三,一,你是男的,二,你会武功,三,你无聊。”“第三个算什么理由嘛?”柳十七哇哇叫,身子又凑近了佳人。“再说人家不想离开娘子你嘛。”
  “还是我去吧。”“不行!”我一开口,反对异口同声。雷傲牵起一个笑容,对着柳十七,“柳掌门,我家宫主不会武功,可否劳烦你走这一趟?”我摸摸鼻子,嘀嘀咕咕,不会武功和找人有什么关系么,用得着昭告天下?“他不会武功?”柳十七斜睨了我一眼。“我怎么知道你们家那两个哪里去了。”
  回答他的是清影。“他们出去的时候沿路必定会留下逍遥宫的记号。”说罢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古怪的符号。“你不去的话我自己去了。”刑无悠作势要起身,柳十七连忙抱住她,“谁说我不去的,有娘子和我一起去,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不要老是娘子娘子的胡说八道!”佳人薄叱。
  “可是,你真的是我娘子嘛……”是很委屈的声音。
  “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
  “五岁的时候啊,娘子忘了,那时……”
  两人已经走远,话语还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直至不闻。听着两人说话的内容,心里不由泛起淡淡的笑意,看得出他们经历过不少风雨,彼此心中,却始终守着对方那一份最真挚的感情,三千弱水,惟愿独取一瓢……
  眼光掠过清影和雷时傲两人略显苍白的脸色,心中一跳,暗怪自己疏忽,也明白了为什么两人方才没有亲自出去找。站起身,放轻脚步走至他们身前。“手给我。”雷傲讶异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血气郁结,经脉淤塞。你受了那么严重的内伤,却一直没有说。”我有些生气。雷傲苦笑了一下,不料却牵动伤口,引来连续而压抑的咳嗽。我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拿出一颗药丸往他嘴里塞。“这是……?”他毫不忧郁地吞了下去才问道,这令我气他们不爱惜自己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
  “不是毒药。”转头向着清影。“清影,我给你把把脉。”清影微微垂下头,看不清表情,我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自厌自弃。不由分说搭上她的脉搏,感觉那身体微微一震,却终于没有甩开。
  眉头越蹙越紧,“你的伤比他还重,而且有很大一部分是长年积压下来的,现在只能慢慢调养,希望能把它化掉。”摊开手心,是一颗光滑墨色的药丸,淡淡清香霎时飘散出来。“大还丹!”两人诧异地抬起头,惊奇我居然会有江南名医齐彝一丸千金的秘方。“嘻,这可是我光明正大赢回来的,不要浪费了。”想起齐彝将药和我换茶叶时那副手舞足蹈的快乐模样,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
  “属下伤势无碍,请宫主不必把这样珍贵的药浪费在属下身上。”讶异了一下,淡淡的视线撇开,回复波澜不兴,一副自生自灭,怎么样也无所谓的神情。“看着我。”因为她的动作而带着一丝怒火的声音成功地带回了她的注意力。我一字一顿道:“无论再怎么珍贵的药,如果不用在人身上,那便一点价值也没有,既然我成为宫主,你们便是我的家人,我不允许我的家人受一点伤害。如果你不要你的命,那就把它交给我。”纤细地身躯颤了一下,沉默半晌的素手终于接过药,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眼见已近三更,众人心中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城西十里处突然传来一声爆响,瞬间照亮了整个天际又消失,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清影默默站起来,说了我去看看,便要往外走。雷傲皱起眉拦住她,“你现在的伤势不宜妄动。”“他们出事了。”淡淡的口吻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你现在去除了多一个人出事以外别无他用。”我将她按下,“以你们两人的情况,莫说与人动手,就是走路都会加重伤势,我去好了。”“不可以!”这时两人倒是异口同声,表情也是如出一辙,如果不是情景不对,我真想笑出来了。雷傲紧紧蹙起双眉:“公子岂可轻易犯险?”
  我正色,“在这里等下去并不是良策,逍遥宫和大理的关系可以好到去求助么?”见雷傲点点头,我续道,“我会在沿路也作下记号,如果天亮还没有回来,你们便去找他们,先前苏大哥他们迟迟没有回来,我相信并非滞留在大理皇宫,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到过那里。”“惊鸿,我与你同去。”留衣低声道。我颔首,对着绿绮嘱咐:“在我们回来之前,你不要来找我们。”绿绮点点头,一副很乖的样子。“公子,留衣姐姐,你们小心。”
  我和留衣出了残殿,径直往方才火光处走去。愈入深处,愈觉得森森寒气直扑而来,丝丝沁入肌肤,透入骨髓。树叶疏密交错,枝影横斜,颇是诡异。
  一路无事,虽然倚仗着微弱的星月勉强看得清周围的树林仿佛鬼影幢幢,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连方才的火光也几乎成了我们的错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留衣抓着我的衣袖,低低问道。我正想摇头,蓦地灵光一闪,糟了!“我们快回去。”不由分说拉起留衣就往回疾走。“怎么了?”她不解。“也许是对方的调虎离山。”我神色凝重,脚下一刻未停,希望自己的猜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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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4 章

  “你们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又得出去找了呢。”凉凉的声音响起,背对着我们的身影亦转了过来,现出一张极其妖丽的容颜。柳十七说话一向如此,我们已见怪不怪,目光探向他们身后,感觉很不对劲。“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这样子了。”刑无悠说着,脸色是难得的凝重。
  一大片人似乎全然陷入昏睡,连清影和雷傲也不例外。我急急抓起他们的脉搏逐一探过,惊觉那体内空荡荡,根本一丝内力也无,就算身受重伤也不是这个样子,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只是一迳地昏迷着。“他们中的似乎是一种罕见的**。”留衣也蹲了下来细细查看着。“不像是**。”我摇摇头,“**不会把武功也化掉的。”
  “看来对方早有预谋了,而且周全得很。”刑无悠轻道,说出自己的分析。我点点头,有些不解,“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总会有目的的。”柳十七意味深长地说着,惹得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现在敌名我暗,是不是要先把他们移入密道里?”刑无悠道。密道?我一怔,点点头道:“好的。”“让我来吧。”柳十七的手刚碰到雷傲的衣角,我的手已伸到他跟前,他猝不及防,竟被我那粗劣无比的拂穴手拂了个正着。
  “你干什么?”他的手闪电般缩回,随即惊愕,更有一丝掩不住的怒火。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是柳十七。”
  柳十七一怔,还未回答,身后的刑无悠已然开口。“秦宫主,我们可以理解你焦虑的心情,可是你也不该如此是非不分。”语气平缓清和,正是刑无悠的口吻。
  我却笑了。“单凭你这句话,就可以证明你也不是刑无悠。”“哦?这是为何?”刑无悠没有发怒,仅是挑挑眉,有些好奇。
  “容貌和声音语气皆如出一辙,可是你是清影的朋友,非但没有关心她的情况,却表现得过于冷静,反而惹人疑窦。”我深吸了口气,续道,“本来我还不敢肯定,可是你,”我指向柳十七,“你一直都没有破绽,却在最后一句话泄露了你的急切。据我对柳掌门有限的认知,他的反应不应该是如此。”
  “那之前你为什么又不说呢?”柳十七勾起微讽,似乎不以为然。
  “之前的柳十七和刑无悠是真的,现在的你们是假的。”
  柳十七和刑无悠对望了一眼,继而大笑。“很聪明,不过这对你没有好处。”随着话音,白色衣袖一扬,人皮面具落手,露出一张冷峻阴柔的脸。刑无悠微微一笑,亦将面具撕下,那一瞬间似乎连整个地方都亮了起来,不施铅华,秀色天成,丝毫不逊于当年的娘亲,只是那一头发丝垂腰泄下,竟是无瑕的雪色,红颜白发,更为撼人。
  见二人如此风华,我和留衣亦不由微微一怔。“二位风姿人间少见,为何还要冒充他人?柳掌门他们呢?”我定了定神问道。“中了一掌,未知生死。”男子冷冷的吐出几个字。女子含笑倚风,行止从容,仿佛拈花信步,闲雅无比。“抱歉,我们都是不得已而出此下策,请秦宫主原谅。”话语之间不无歉意,诚恳之至,好象真有无法说出的苦衷一般,让我哭笑不得。
  “两位是什么人?为何与逍遥宫过不去?”问话的是留衣。“他是夕情,我叫射雪。”女子始终带笑,有问必答。
  夕情?毒尊夕情?!我与留衣相顾骇然,震愕之色溢于言表。毒尊之名,几十年前早已江湖赫赫,连我这个孤陋寡闻的人都听说过。只是此人亦正亦邪,行踪飘忽,江湖中人难得见其一面,谁料得到在偏远南疆的残垣断瓦中这个看来不见一丝老态的男子便是本人?女子虽然自报姓名,但见留衣脸上茫然之色,亦知她未曾听过,然而女子脚步之间沉稳无声,举手投足动静有致,光华内敛,明明是一代高手的风范。眼见两人出现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诡异,心底不由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逍遥心经。”夕情惜字如金,仿佛连一句话也不屑多说。“什么?”我一怔,恍然。“你们是为逍遥心经而来的?”女子点点头。“虽然此书是贵宫镇宫之宝,可是为了贵宫诸位的性命,还请秦宫主交出来吧。”
  我眉头紧锁。“我们根本没有逍遥心经。”女子也不反驳,只指着地上昏睡的众人。“他们中的是曼佗罗。”曼佗罗?我沉吟道:“这种毒并不难解。”“是不难解。”女子望着我,笑得颇有深意。“但如果再加上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草药呢?”草药?我偏头想了想,脑海掠过的一丝念头令我不由惊怒交加:“寒灯草?”
  女子点点头,眼含歉意。“寒灯草有安神的作用,本就在你们的火堆里,我们不过是顺手而已,有毒尊在此,只要秦宫主肯交出逍遥心经,便可解了众人的毒。”我咬着下唇,垂首不语。曼佗罗本来只是普通的毒,然而一旦加上寒灯草,便成“追魄”。顾名思义,中者五脉俱伤,昏迷不起,三日后神智恢复,却会如万蚁噬心,痛苦难当,直至七窍出血,肌肤溃烂而死,情状极其可怖。也因为它这种霸道的毒性,被百年前的天下谱医药篇排入天下第三毒。
  “惊鸿。”留衣扯扯我的衣角,眸中掠过一丝忧色,欲言又止。我向她轻轻摇了摇头,又对着那两人道:“逍遥宫真的是没有逍遥心经,如果两位不嫌弃,惊鸿愿将各门各派的武功心法相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屈从于威胁,连当初面对慕容也不曾有过。
  女子摇摇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被她说得一怔,又闻她道:“我们只是要逍遥心经而已。”偏我就没有这种东西,我苦笑,作声不得。见我一问三不知,男子渐有不耐,“杀了他们也能找得到。”身形闪动,人已随着掌风而至,我不及反应,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翠色一过,留衣替我硬生生地受下了一掌,嘴角染上血痕,我惊心,将留衣虚软的身子抱住。“留衣!”“我没事。”长袖抹去血迹,她居然还能扯出一抹笑。
  唤射雪的女子已紧紧抓住夕情的手,带着一丝怒意。“我说过不可以伤人的。”薄唇勾出一抹讽笑:“毒都下了,还说没伤人。”“东西可以拿,人不能伤。”射雪坚持,脸色微沉。夕情狠狠甩开她的手,神情亦是阴霾无比。“我只要天山雪莲,其他的都不管。”“我们都是同一个目的。”射雪肃容,神色之中自有一股坚持,衬得如花脸庞玉光流转。
  “那好,既然不杀就带走,让他们自己去伤脑筋。”话音方落,已向我的手腕抓来。
  他的手至半途被截住,我的身体亦被突然搂住,向旁边一带。一惊,来不及挣扎,耳边已传来清朗的声音:“毒尊武林名宿,何必与小辈计较。”
  在听到来人说话的那一刻我彻底呆掉,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头亦缓缓而僵硬地抬起,望入一双漾着温柔笑意的如水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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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5 章

  霜天破寒,侧梦辗转,沉思前事,尚有相思字?
  一朝秋水,十年白发。
  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先生,什么叫赏心乐事啊?
  多少年后,当小小的脑袋费力地学舌,一双黑曜石般无邪可爱的眼眸这般望着我提出疑问时,犹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赏心乐事,就是让你从心里觉得很快乐的事啊。将那个香香软软的,拼命伸出小手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拨开前额那柔软的黑发。
  那……先生有什么快乐的事吗?小小白皙的脖子不住地仰起,想与自己对望,可爱得让我不由露出笑意。
  先生笑了,先生笑起来好好看。小手搂上颈项给了一记大大的香吻,我怔了一下,笑意愈深,伸出手指轻敲了那额头,从哪里学来的,这样顽皮。
  说嘛,先生说嘛,衿儿要听先生快乐的事。小手摇着我的手臂不停地撒娇。
  思绪随着一句无心的话早已飘远,风拂起,襟带亦飞,发丝散动,却吹不走那一丝淡淡的笑容。快乐的事啊……有的……
  那是怎么样的呢?
  是和先生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
  先生喜欢的人?她是不是大侠啊?小小的脸上满是孩子的向往和仰慕。
  不是。好笑的点点他的鼻子,你听说书的听太多了。
  那,那她一定是个大大的好人了。小脸难掩失望,却仍不死心。
  也不是。淡淡的笑容扬起,任春风抚面,眼底尽是望尽沧海的云淡和风轻。他做了许多不好的事,但他对我却是极好,极好的……
  那,啊……六岁的智慧已让他问不出更多的问题,只是惶惑地思索,又吐出一两个充满不解的单音。
  亲了亲那软软的脸颊。衿儿要问他现在在哪里?看着那小小的螓首不住地点头,我笑得欢怀,抱着他边往回路走。
  衿儿,你还小,不懂的。
  衿儿六岁,不小了。认真的小脸让我忍不住亲了又亲,是,衿儿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该娶媳妇了。
  衿儿不要娶媳妇,衿儿要娶先生!清亮稚嫩的声音叫嚷起来,惹来我的大笑。好,先生等你,等衿儿长大。
  身影愈拉愈远,笑渐不闻声渐悄。
  等你长大,先生也老了……
  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发生,有些结局,从一开始就早已知晓,然而人,却还是身不由己,还是不自量力,妄图用微薄的手去拨动命运的转轮。
  千山暮景,万水行云,自古江山如画,多少兴废事,君莫问,何曾来入梦。
  我只怔怔地让他抱着,一心怀疑这是梦境,连身处险境也浑然忘记了。直至那温柔带笑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怎么了,好久不见,连人也忘了?”话语之中不泛调侃和假装的可怜。
  你怎么会在这里?脑中一片空白,百转千回的句子,张了张口,却终究化作无声。咬着唇,竭力压下心中剧烈的起伏,却仍在听到他的话时不由红了双颊,直感热气蒸腾,讷讷抬首,愕然。眼前挡在夕情前面的玄黑,一个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那是……”瞪大眼,脱口而出。“嘘,看下去。”慕容的声音在耳旁低低回响,热气拂来,不觉耳根又烫了几分。
  我扶起受伤昏迷的留衣, “留衣为我挡了一掌。”将一颗疗伤药送入她口中,眼眶有点泛红。“她的伤不重,没事的。”慕容温言安慰着我。“我去看看清影他们。”身子被拉住,先前搂着我的臂松开,手却还紧紧握住不放。“别担心,他们也不会有事的。”说着,反而将我更拉近了些,毫无顾忌,我挣不开,只得由他去。“他们中了‘追魄’。”天下第三毒的大名,慕容必定也听说过。
  “你过去也救不了他们的,等一下会有办法的。”听出他话中有话,却没弄明白其中的意思,那边两人已经开口说话。
  “你是谁?”夕情皱起眉头看着来人,仿佛曾经认识又一时想不起来。“封雪淮。”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封雪淮抿住双唇不再开口。“封雪淮……”夕情微微垂下头,发丝散落耳畔,添了几分柔和。
  蓦地一震,抬首,眼底尽是惊愕。“你是他的徒弟,那他……他……”“师父死了。”封雪淮面无表情。“三年前就死了。”
  “不可能!”颀长的身躯剧震,一连退了好几步,缓缓摇头,脸上却是令人心惊的冷静。“是他要你这样说的对不对?”
  “五阴绝脉本来就不可能治愈。”平淡无奇的口气,仿佛在述说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实。“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清明的凤眸渐渐染上血色,声音愈发痛苦,早已破碎不成语调。那根本不需要得到回答,他像是在询问那一个死去的人,看着如此冷峻的人转眼变成这般模样,我惊讶之余却有些不忍。
  “这是师父要我交给你的。”封雪淮递给一封信。苍白的手颤抖着接过,打开。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张薄薄的纸,似要将它穿透一般,眼神愈发深沉。半晌,竟是仰头大笑,声调凄然,令人恻隐。“你以为这样一走,就可以赎清自己的罪么!就算死,我也要把你的尸骸挖出来。”一字一顿,那似乎从心底割裂开来,夹杂着痛苦,仇恨,还有其他的情感自唇齿间迸出,直直切入旁人的心。手一握,粉末从指缝流泻出来,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我急忙叫住他。“等等,追魄的解药呢?”孤傲的身影顿住,微微侧首,我只能看到他嘴角勾起,笑意悲苦。那情景,直至多年以后,依然难以忘记。“呵呵,没有了人,拿到天山雪莲又有什么用呢?”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扔到脚下,不及反应,人已杳杳。
  封雪淮没有阻止他,甚至从头到尾表情都没有变化过。“多谢封教主相助。”慕容含笑,朝封雪淮微微颔首。清冷的容颜侧过,冷冷淡淡瞥过我们。“我没有在帮你们。”看见我们紧握的双手,黑眸似乎闪过一丝什么,在我还还不及看清之前,宽大的衣袖动了动,亦未辞而去。
  玄黑的身影在将近初晨的薄雾里清清楚楚,舍我其谁的孤高傲然始终萦绕左右,不曾散去。
  收回视线,我捡起解药,为中毒的众人一一喂下。“姑娘似乎对这里还有眷恋?”只听见慕容对着那名唤射雪的女子说道。女子摇摇头,脸上毫无计划落空的恼怒,只是微微蹙起柳眉,颇有一丝无奈。“毒尊已走,又见少门主,凭我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了,看来又得另寻途径。”许是女子从头至尾始终和善的态度让我对她有了一丝好感,闻言不由道:“看姑娘的模样不像是真正要逍遥心经的?”
  女子摇摇头,苦笑。“我要的是天山雪莲,有这件东西的人要我以逍遥心经交换。”“天山雪莲可以治病养生,莫非姑娘要用它来治病?”女子点头。“我有一个朋友得了怪症,需得用雪莲方能下药。”“什么病?”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断经截骨。”“天香续命膏?”我不由低呼。女子有些惊异,“正是,只有天香续命膏才能接骨续命。”“姑娘能为那受伤的朋友做到什么地步了?”女子闻言微微怔了一下,笑得淡然而坚定:“性命不惜。”
  我思忖片刻,绽开舒心的笑容。“天山雪莲是很难找,可是并不是只有一个人拥有。”“秦宫主知道还有人有?”如玉的容颜写满意外和惊喜。我点点头,有些迟疑,“只不过不是人,而是一个地方,而且那里终年严寒,寸草不生,人迹罕至。”女子微微一笑:“我本就不喜伤人,若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宁愿去找也不会来要挟宫主了。”
  闻言不由动容,为女子的善良。“那地方叫寒翠谷。”
第 36 章

  落梅天,夜凉如水。
  抬首望向弦月,和那聚了又散,卷舒无常的流云,就那样怔怔站着,不知多久。
  冰寒麻木的身子忽然被圈住,来不及反应,声音已埋入颈肩,叹息般响起。“别动,让我抱一下……”身体僵直了任他抱着,视线穿过无涯的星斗,漫无边际的虚空让我微微失神。
  “好想你……本以为克制得住的,还是不行,”手臂紧了紧,仿佛怕我消失,好听的声音低低笑叹,“放下一切就跑过来了……”
  再僵硬的身体听到这句话也软了下来,眼神略略一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沉默半晌,只能拣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来问。
  “你在生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没有。”闷闷答着,不知为什么眼睛突然有点酸,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还是眨不带那酸酸涩涩的感觉。
  “惊鸿……”深沉的眼眸染上些许慌乱,抚上脸颊的指腹却愈发温柔。“不要哭……”
  我没有,皱起眉,想摸上脸,手却被他握住,整个拉进怀里。“我没有。”只是心里很闷,很慌,像一块石头堵着,难受无比。头抵在他的肩,干脆闭上了眼。“我只是不想看着别人受伤却束手无策,不想被人利用,不想卷入无穷无尽的纷争。”石头越压越重,几乎喘不过气,索性一股脑吼了出来。
  “我知道。”轻叹声响起,温暖的手顺着我的头发。“你这个性子啊,本就不适合当什么宫主,却偏偏还要逞强,我又不在你身边……”我摇摇头,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心出奇地平静下来。“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无法放下他们。可是,”扯出一抹笑,我想可能比哭还要难看。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如此,即使我那么信任他们,即使我从来就不想当什么宫主……”为什么还要瞒着我呢,尤其是在自己把他们当成亲人以后……“不许咬唇!”轻柔有力地捏住下巴,抬起,怔怔地看着他缓缓靠近,把唇印上,舔去噬咬的伤痕。
  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地任由自己靠在上面聆听着沉稳地心跳,就仿佛时间过得很安详。“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独自面对那女子的时候,你一样也能应付得很好。”
  “你说寒翠谷吗,”知道他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心低漾起淡淡暖意,嘴角也带上笑容。“那可不是骗她的,这个地方是齐老前辈告诉我的,因为他年轻时曾经去过,他说那里……是一个连神仙也愿意留下来的地方,那样的女子,让人怎么忍心敷衍她?”
  “若是我受伤了,你也愿意为我这样求药?”我一怔,听出话语里的调侃。“当然不愿意。”说的一本正经,感觉搂着腰的力道紧了一紧,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可别说是心有灵犀。
  “如果我说心有灵犀你信不信?”轻吻过额头,见我有些急了他呵呵笑起来,像是报了我方才的捉弄。这个人怎么就总爱逗我,看我跳脚的模样就那么好玩么?“可别小看擎天门的情报网,那边的事办好了,就想着来找你,刚好就听到你当上逍遥宫主的消息,你可知道武林为此已经沸沸扬扬,不可开交了。我本就有些担心,却在半路上遇到封雪淮,说起来我们竟然是同一个目的。”
  “怎么会?”我不解,自己和封雪淮的交集只在于那一次而已。“知道那个人是毒尊么?”我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易容成柳十七模样的男子。“他本是封雪淮的师伯,封雪淮受他师傅之命一直在寻他。”
  我想起封雪淮说他师傅死了的时候毒尊的哀拗。“他和封教主的师父……”慕容淡淡一笑,拥紧了我。“一段恩怨,无论世人如何传说,知道真相的永远只有他们自己。”
  我无语,默默地倚在他怀里仰望天上星月。远处,北斗近划过一道弧光,又一抹流莹坠落红尘。“我不想再当逍遥宫主。”即使任性也好,外祖母的遗命也罢,让一个再活三十年也学不会勾心斗角的人来主持江湖十大势力实在是荒天下之大谬。
  “那走吧,不要再管这里的事。”慕容含笑,仿佛等了这句话许久。“还不可以。”我摇摇头,有点无奈的笑。“清影他们的伤还没好,万一这时候有人趁虚而入……还有苏行和云罗,至今未知下落……”那人挑挑眉,似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他们既然欺你……”
  “我却不能抛下他们。”“如果我一定要你和我走呢?”咬牙,从来不知道逼自己说出三个字是如此困难。“对不起。”
  “我就知道……”叹息浮起,在空寂芳华的夜里。“这样的你,才像你呀……”唇如轻羽般滑额头,眼睛,闭上眼,颤动的睫毛却泄露了自己的心情。“秋云罗他们我已经派人去救了。”
  怔住,眨眨眼,看着张张合合的唇,脑袋一时转不过来。这副呆样让他维持不了严肃的面孔,通通化作无奈宠溺的笑意。“这下满意了?”“还有柳掌门他们……”“他们没事,夕情并没有伤害他们,两人早已和清影告辞离去,只有你这个傻瓜还不知道。”
  “慕容……”低低切切,我垂着头,怕一抬起,那眼眶会盛不住满溢的液体。自己实在是很没用吧,什么都干不成,真正遇到了事只能在一旁束手。尤其是今天,仿佛想将十几年来的眼泪一次流个够。
  脸被抬起,让我以为自己几乎要溺死在那满满的温柔里。“大理皇室内有人与外人勾结,欲从他们那里得到心经,所以只要他们救出来便好,其他的事情自有皇室去清理门户。”手抚上眉宇,呢喃般的声音轻轻回荡。“我不喜欢看到皱眉的惊鸿,苦恼的惊鸿,所以只要能还给我那个呆呆地被我捉弄的你,真心笑出来的你,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
  这便是喜欢你的心情么,酥酥麻麻,好象三月的杨柳拂过。和你在一起,就像得到了全世界……
  弧度愈扬愈高,深深地回拥那个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感觉那身体一滞,搂着我的力道几乎要将我揉进骨血。“惊鸿,惊鸿……”叹息般的喃喃,消失在我主动迎上的唇间。
  眸色陡然暗沉下来,一把将我抱起往林中深处走去。“放我下来!”“如果你想让别人欣赏,我倒也不介意。”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换来我的羞愤交加。“你说什……唔!”“嘘……”“不要……唔,在这里……不……”
  说话声渐渐低了下来,终至不闻。微微的喘息和呻吟,在摇曳的疏影中时浮时隐……
  今夜,月明风清。
  ******
  追魄有一个特点,虽然它发作的时候能够令人生不如死,痛苦不堪,然而一旦有了解药,那毒素反而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固本培元,对练武者很有帮助,可是它之所以被列为剧毒,是因为绝没有人愿意去先尝试那种可能会让你痛苦得来不及服下解药就自杀的痛苦。
  在短短的三天内,清影他们已经如同原来一般……而苏行和秋云罗也回来了,自然是为擎天门所救。照一切迹象看来,那日毁宫夺经的人似乎与大理皇室脱不了干系,而且因为有了他们的介入,逍遥宫的人决定不再涉入此事,因为经此一事,江湖上大多都打消了在逍遥宫取书的念头而另寻途径,正如慕容所说。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我也希望如此。然而在后来,一切证明那不过是我天真的幻想罢了,我所不知道的暗潮的汹涌,从一开始,就早已把我,把我身边的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卷了进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四个字,真的是最好的诠释。
  那一年,是北朝熙宁三十年,五月的榴花艳色欲燃,南朝剡帝登基,年号崇景,君临天下,垂拱而治。天下大势更趋隐晦。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也足以改变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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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自从那次以后,逍遥宫的上下对我怀着极大的感激,正如之前在冥月教,那是因为我救了他们的命。我很清楚,如果不是这件事,他们根本不可能认同一个毫无资历威望的宫主,包括表面上很恭敬的清影和雷傲。
  然而那次以后,雷傲不说,清影就常动不动地向我下跪,劝说威胁通通没用,搅得我无可奈何头痛不已,只能由着她去。秋云罗和苏行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总一副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表情,只要我一向他们提及要辞去宫主之位,两人便会不约而同地转移话题,动拉西扯就是不再让我提起。
  每每对着慕容抱怨,他就只会带着可恶的笑容捏我的脸,再说一句“自己的麻烦要自己解决”。堂堂一门之主好象悠闲得很,镇日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活像一个背后灵,我常怀疑这么下去,擎天门是不是迟早要垮了。要不然就是在我为逍遥宫重建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时突然冒出来,拉起我跑出去陪他游山玩水。
  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感动,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我放松而已。
  “在想什么?”手指穿过指缝紧紧缠绕在一起,仿佛是一辈子那么久。那个人偷了个吻,心满意足地抱着我问。
  远处,水天一色,浩浩汤汤,站在大理最高的遥山上,将石塔浮江,彤云飞逸尽收眼底。“如果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就好了。”我失神地喃喃道,完全沉浸在带着南疆气息的绮丽。
  “只要你想,自然可以。”湿热袭上耳垂,一直蔓延至颈项,留下一连串掩不住的印子。“住手……”我被他的动作搅得手脚无力,只能红着脸低嚷。轻笑着,手抚过额头,将下巴抵在我肩上,语气看似关心实际却是近乎恶作剧的低喃。“也是,很累吧,昨晚那么激烈……”“住口!”热气直冒,脸皮极薄的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江湖上说他“温文尔雅,拈花浅笑间销魂盈袖”的人都应该把他们通通抓来看看这男人恶劣不为人知的一面。
  “住了手又闭了口,那还能干什么呢?”无辜又极为难的声音,让我不由想回过头狠狠咬一口。“你可以去找你的红颜知己。”
  “冤枉啊,整天粘着你我哪来的红颜知己?”嘴里说着,眉眼带笑,柔和的线条更显俊美文雅。“秋云罗不也是么?”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智和自制的,然而在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还是陡然揪痛了一下。
  “她不是,”轻叹了口气,语调愈发温柔了。“那时父亲要我去办一件事,顺便调查无双楼的底细,她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果然呵,曾几何时,慕容的心思我竟也能窥见这么多?淡淡苦涩的味道由心底泛起,不知是为了秋云罗,还是为了自己。“云罗姐姐那么温柔完美的一个人……”你竟也舍得伤她如斯?
  “那时我无心,现在却早已住了一个人,容不得旁人了。”身体微微一震,苦笑终于形于颜色,早已住了一个人……?自己所不知道的到底还有多少呢。
  “不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么?”淡淡笑意似乎还隐藏着些什么,我却没有听出来,只摇了摇头,“不想。”知道了又能如何?
  手臂搂紧,不顾我的微微挣扎,慕容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自顾说了下去,神色愈发如水般的柔和,看在眼里又是一痛。“他啊,看起来很聪明,却也很别扭,很害羞,虽然总端着一张少年老成,沉静内敛的脸,但却让人忍不住想逗他,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慌乱模样就觉得很可爱……哎呀!”腹部受了我重重一肘,明明无妨却装作痛呼出声。“别的人都可以不管,偏偏是他,最让人放不下,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对一些事情特别执着,总是让人担心一不注意,是不是又会躲到看不见的角落去哭……”
  “我什么时候躲到……唔!”未竟的话消失在繁花摇曳里,暖风微薰,吹散了一地流云。
  ******
  “我要离开。”一字一顿,虽然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意外地对上几张错愕的脸。
  “惊鸿,不,宫主,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冒犯之处?”苏行首先开口,向来开朗带笑的脸竟染上一丝惶急。
  “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苦笑,“初接重任,便遭逢大变,我一不能武二不能扛,如果不是慕容,只怕逍遥宫就此一蹶不振,所以……”还有一些话压在心底没有出口,伤痕虽然会淡化,却永远不会消失。
  视线所及,秋云罗在听到慕容二字时眸里闪过一丝痛楚,心也随之泛起一丝苦涩。对于这个既像姐姐又一次一次让我认识到人生诡谲的女子,我总是不知如何面对她。
  清影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跪下,不言不语。雷傲微蹙起眉,只吐出一句话:“你会是个好宫主,雷殿也只认你一个主人。”
  “我不是。”苦笑,拉不起清影也只得由她跪着,心意却依然坚决不容更改,庆幸着其他逍遥宫的人没有在场,否则不知会是怎样的混乱。
  秋云罗轻咬朱唇,忽地盈盈下拜,秋水潋滟的双瞳抬起,漾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心。“宫主,云罗的确有一些事情相瞒。”一语既出,众人皆难掩惊疑地望向她,大殿之内一时鸦雀无声。
  还是被我,被唤射雪的女子猜中了么?“什么事,云罗姐姐,起来说吧。”淡淡笑着,是一切看透之后的云淡风清。江湖本来就是尔虞我诈的地方,纵使秦家内,亲人之间,也难以避免,何况他们只是瞒了我小小一件事罢了。是自己太认真太在意,才会以为他们也许是不一样的……
  “不,”秋云罗摇摇头,苦涩地笑着,朱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了,让我不忍,却又狠下心不去望她,自己还是无法不介怀的吧?“之前云罗隐瞒了一部分事实,”不顾其他人看着她的眼神,秋云罗一字一顿地说下去,“世人传说逍遥心经在逍遥宫,其实是有一半是真的。”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愕,惟有我,淡淡一笑,没有多大的意外。早已料到的,不是么?为何自己之前还会有一丝期待呢。
  “请随云罗来。”秋云罗起身,头也不回朝殿内而去。众人相顾一眼,皆朝我望来,思忖片刻,我跟了上去,其余三人亦疾步相随。
  “惊鸿……”苏行低道,欲言又止。“别说。”我阻止了他,现在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无论如何我离去的决心都不会更改。他低低叹了口气,果然不再言语,只是那一直注视着我的殷殷眼神令我不得不狠下心撇过头去。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的话来动摇我……
  脚步尽处,是昔日外祖母的居所。白纱迤俪,质朴素雅,虽经大火却奇迹般未被波及甚大,站在这里,仿佛依稀还可以看见一名丽人端坐妆台,揽镜弄发的鸿影。只可惜岁月悠悠,空余杏梁绕。
  湖绿倩影站在雕木床边,定定不动,神色之中有一丝难言的感伤。“宫主,云罗没能守住对您的誓言,只是来的是少主,也不算对您的违背了……”我知道她口中的宫主并非我,而是外祖母,又忽闻那一番低语,蓦地心中一动,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了,只是苦笑着拼命地告诉自己切莫心软。
  只见她神情转而为肃穆,洁白的手拉下帐幔上的一撮流苏,又伸向床板左处轻轻一拍。沉闷声响起,一张漆木雕花的大床竟从中间分截开,向两边缓缓移动,露出后面隐藏着的一处空间,
  饶是自幼在秦家翻遍机关之学的我也对这种闻所未闻的精妙设计叹为观止,更勿论其他三人一副难掩惊异震撼的模样。秋云罗首先进入,手秉烛火,亦只能照亮周遭的一小块地方,众人随着她直走,看起来是条通道的模样,难道这便是可以直通大理皇宫内的密道?“这不是之前所说的密道,”走在旁边的苏行似乎知道我的想法,轻声解释:“这个地方我也从未来过。”
  那便是只有秋云罗一人得知了,不愧是百年屹立不倒的势力啊,果然处处都隐藏着秘密,不知道秦家是不是也有者种东西?肯定会有的吧,只不过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发现也发现不到罢了……胡思乱想之间,秋云罗已将烛台交给苏行,双手往前一推,眼前一亮。
  圆顶罩下,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四面墙壁上分嵌着四颗夜明珠,散发着淡淡柔和的光芒,光线不强,却正好能够看清一切。
  空空如也,甚至连一张椅子也没有,只不过众人的注意力早已被其他吸引了,无暇他顾。壁上,皆有五彩之绘。其状栩栩,颜色如生。或持剑而立,或挑剑微侧,姿势不一,曼妙莫名,却可以看出是一套连贯的剑法。旁处,还有赤手空拳,抱元守一的,神色安详,颇得道家真谛。图象之多,大大小小不下两百。逐一看了过去,心底泛起一种奇异莫名的感觉,明明是已臻化境的上乘武功,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再看其余三人,也是一副全神贯注端详的样子。秋云罗轻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这便是数百年来引得无数世人不惜以命相争的逍遥心经,却是刻在壁上的,而非成书。这是第一代先宫主凭记忆所刻,据说虽然精妙绝伦,也只是心经中极少的一部分,其余的即使是有,也不在逍遥宫了。”
  清影首先回过神,微微蹙眉。“云罗,你……”“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秋云罗阻止了她的话,嘴角带笑,眼瞳却蒙上一曾浓厚的伥愁和歉疚,是对我。“这种东西越多人知道只会为逍遥宫招来越大的灾祸,何况这上面的武功除了先几代宫主,以后无人能将它练全,所以老宫主临终前只告知我一人,并要我不得外泄,没想到还是……”凄然一笑,她没有说下去。想起逍遥宫一夕之间猝不及防地遭袭,我们亦惘然。
  “所以如果我们不知道实情,在外人看来举止言行就更不像作伪,就算为此要赔上整个逍遥宫的人命也在所不惜。”气她的隐瞒,差点葬送了几百条人命,机关算尽,到头来不也阻止不了?有些讽刺的话一出口,见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又有些后悔了。
  玉颜惨然而笑,阖上双眸,默认了。我们皆默然无语,明知她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可是一想到她为了保全一份毫无意义的武功秘籍可以不惜牺牲别人甚至自己的命,仍旧无法释然。
  “如今……一切都大明了,虽然是欺瞒着宫主,可是为了逍遥宫,还是请宫主留下吧。”我一把拉住她又要下跪的身体,见那张苍白错愕的脸抬起,深深地望入她的眼,无奈道:“你是人,不是物,不要为了逍遥宫这三个字而轻贱自己,即使是收你养你的外祖母也没有资格如此要求你为她奉献一切,年华甚至生命。”娇躯微颤,螓首低垂,看不清表情,也不知听进了几分。
  举目掠过四人,我顿了一下,语气依然坚定。“对不起,我还是要离开。”几张脸同时震惊。“宫主!”
  “难道您还无法原谅云罗?”花容凄然,令人不忍。“不是的,我想了很久,其实凭你们任何四人的能力,都足以领导这逍遥宫,没有必要为了外祖母的一句话而死守着承诺。”苦笑了下,续道:“无论再过多久,我也不可能适合这个位子的,这并不是赌气之言,你们知道的。”卧石望月,怀抱清泉,方是我最好的归宿。
  “雪殿与雷殿永远只认得一个主人。”清影和雷傲下跪齐声道。这两个人……感觉太阳穴处似乎又涨痛了几分,看着固执的二人,我简直词穷了。清影抬首,素白清冷的脸庞直直望着我,眼里是不可置疑的决心。“宫主忘了么,自从你阻止清影不自爱的那一天,清影的命就已经是你的了。”我顿时头痛,苦笑,自己怎么会忘了呢,当初似乎为自己找了不少麻烦。
  表意之后是一阵静默,我固然不愿退让,他们也通通跪在地上表示决心。“我们都知道宫主不喜俗务,就不要再勉强他了。”惟一还站着的苏行在我万分企求的眼神下终于开口。对对对,我喜出望外,拼命地点头,惹来他溢满笑意地深深一瞥。
  “你们愿意让宫主镇日待在这里,不情不愿愁容满面地处理宫中事务么?”众人默然。“我们明白了。”秋云罗点点头,扬起一抹理解的笑,冲散了之前种种阴翳,如雨后冷翠,令人惊艳。“惊鸿你走吧。”她用的是惊鸿,而非宫主,我知道她想通了,不由亦会心一笑,好一个灵质毓秀的女子。
  “只是……”她吐出下言,见我顿时紧张,终于笑出了声,“这个宫主之位我们只会为你留着,哪天在外面累了倦了,就回来休息一下吧,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你们……谢谢……”我低低喃着,何其有幸,秦惊鸿没有绝世的武功和权力,虽然历经波折,却每次都能得到真心的友谊。
  清影默然,静静地站了起来,垂着头不语。我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清影,你的命是我的没错,所以你要为我好好保重,不要再让哀伤掩住了你的心好么?”迟疑半晌,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我欣然,暌违许久捉弄人的性格又冒出来了,“那,笑一个可好?”见那清冷的脸现出前所未有的为难,我哀怨:“难道你要我走得也不安心吗?”迟疑,为难,挣扎,终于扯出一抹僵硬的笑,虽然不自然,却很美。“看吧,你应该常笑的。”不顾一旁快笑翻了的苏行,我故作老成地捏捏她的脸,这次连不苟言笑的雷傲嘴角似乎也现出了一丝可疑的弧度。
  “我说惊鸿,你这可是明目张胆地调戏了。”苏行向我眨眨眼,促狭道,换来我狠狠的一瞪。“那时候在客栈里,我可没这么说你。”
  “哈哈……”
  ******
  步出内殿,早已暮色渐浓,那人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注视着缓缓而下的夕阳,清风扬起白色的衣袂,说不出风流与俊逸。我只觉得五脏六腑之间尽是快意流转,就这么疾步上前,抱住那个颀长宽厚的背影。
  “等很久了么……”
  “没有。”那人转过身回拥住我,眉宇之间尽是笑意。
  “怎么不进去见一下云罗姐姐?”
  “相见不如不见,除了你,其余之人皆不入我眼。”
  “……我现在可又是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了。”微仰起头,狡黠地与他对望。
  “你要我养你吗?”那人挑挑眉,颇觉兴味。
  “不要。”我笑了。世上聪明的人何其多,却独独眼前这一个了解我。我喜欢他,与他在一起,却不是卑微地仰其鼻息,而是与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上,笑看同样的山河百川。
  “这才像我的惊鸿。”那人亦笑。“我们走吧,你不是说要把所有的风景都看透?”
  “惊鸿啊惊鸿,与少主分别不久,你竟变得如此热情了?”侍立一旁的留衣眨眨眼,一本正经地不解道,水瞳里漾起无数促狭。
  “恩。”回她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难以避免地微赧,却仍然毫不犹豫地携起那人的手。
  身后,是大笑,是翠微花影间流不尽的行云。

  第 38 章

  天下泉水繁多,尤以竹山泉最负盛名。因泉流过处是一大片桂花林,故又曰“桂泉“,其水之所以称著,不单由于它的甘凉清甜人间少有,更因为那七八月桂花开时,落花簌簌,暗香浮动,飘飞仿佛若有声,堪比玉石铿锵,灵动秀美,天下无双。许多隐世高人,便喜隐居于此,对月弹唱。我与慕容、留衣出了大理,一路沿东北而行,也是为了一睹传说中极得天地灵气的桂泉。
  “惊鸿,天下名泉何其多,单是大理便也有无数,何必一定要绕远路去看呢?”留衣不解。桂泉在竹山,而竹山又在叙江下游近南,到那里几乎需横穿过整个南朝。
  我狡黠一笑,生出无限向往。“自小便听南朝人杰地灵,山清水秀,先前虽也有在几个地方逗留,却一直没有看看它的风物全貌,这次有了高手相伴,定要好好饱个秀色。”说罢回头,那个人亦正温柔带笑地望着我,一味纵容,似乎丝毫不介意我任性妄为的举动。
  “擎天门竟不用你回去了么?”虽然很高兴始终有他左右,然而转念一想,未免有些奇怪。堂堂天下第一门的少主竟可以无所事事地镇日陪我游山玩水半个多月,莫不是他终于被赶出来,抑或擎天门快完了?
  “想到哪去了?”一眼看穿我的胡思乱想,好笑又好气地敲上前额。“虽然一直陪着你,门内的事务和江湖的动向我可半点没落下。”见我睁大眼不明所以,他含笑不语,轻击手掌。“出来吧。”几抹黑影闪过眼际,再定神已有人垂首半跪,向着慕容。“这是惊鸿,本座最重要的人。”一瞬间语气近乎淡漠,几乎让我错觉又是那个认识自己之前的人了,手却还紧紧地握住我,似乎早已料到我会不安,会脸红,会挣开。“见过惊鸿公子。”几人几乎是同时道,行止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看得出武功修为极高,丝毫不亚于秦家的任何一个成名高手。
  擎天门和冥月教是合该称霸江湖的吧,我在心中暗叹。且不说他们的规模,其深不可测的实力就是一个很大的因素。当然,这取决于领导者,诸如擎天门主和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点点头,难掩好奇地在几人之间打量。这种侍卫,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影”吗?“你们退下吧。”慕容颔首,几人立时消失,迅如闪电又悄若轻烟。我却知道他们无时不刻没有守在主人身边,而这,正是“影”的最大特点。自幼便经过严苛训练使得他们的呼吸几近无声,连顶尖的高手也不易察觉。
  “他们就是影么?”慕容点点头,“他们会定时向我报告很多事情。”注目远方,嘴角的笑意味不明。“虽然现在是晴天,可是远处的那几片乌云也许将会遮住大半天空。”
  有什么事会发生?我闻言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又换成了另一句话:“‘影’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慕容收回目光笑了,手指勾起我垂落在肩上的一缕头发把玩。“你总问一些别人连想也不会想的问题,虽然无奈,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从小他们就被训练要绝对听从自己的主人,所以根本不可能让他们有自己的意识。”无奈?我撇撇嘴,这不像是慕容会说的话吧。
  一路游过南朝诸府,阅尽浣花溪影,小艳疏香的娇软,看过繁华盛世,亦见到千里少人烟的凄清,连山水都精致曼妙的江南,人也断不会粗犷到哪里去的。文士尔雅翩翩,亦不乏衣衫褴褛的乞丐,南朝素来重文轻武,除了武林中人,是绝少见到提刀挎剑的行人的。这使我生出无限感触,一直以来的观念有了很大的改变。南北交锋,南朝会负于北庭,而竟要秋云罗一个弱女子去说退百万雄兵,何其滑稽!南朝积弱,但也可以看出此时的北庭尚无意南下,否则不会顺水推舟那么容易就退兵的,况由一名女子来当说客乎?那边战火方休,这里依旧歌舞升平,物丰埠通,究其根底,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虽然知道是无法改变的,然而一路的感受,让我也不由开始思考起这些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然而与慕容在一起的日子极快乐的,泛遍五湖烟月,听断寒山笛风,一声欸乃,将轻衫摇荡起,满目含笑,唱赋和诗,击节而歌,留衣在旁持酒静听,温温莞尔。多少年后琉璃瓦下,长信灯前,偶尔迷离失神,遥想前尘,依然勾起无限笑意,只觉人生一如黄梁南柯,分不清是幻是真。
  ******
  “这便是竹山?怎么连一朵桂花也不见?”沿路只见漫山翠绿,只觉得有些失望。“傻瓜,你不想想你在路上耽搁了多久,这么慢吞吞地走来,花都早已谢过了。”慕容摇摇头,颇是无奈地笑。闻言不由有点丧气,只道自己太过贪恋一路风光,连花开的季节竟也错过了,好不可惜。
  蹲下身,掬起一把泉水洗脸,清澈如镜的水面,映出一张平凡至极的脸。除了那双眼睛稍显灵动,其余皆是乏善可陈,真不知道慕容当初何以放着软玉温香的女子不要,却偏偏来纠缠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男子……
  直直瞪着潺潺而过的流水,任由脑中纷繁思绪忽掠而过,蓦地灵台一明,几乎要惊跳起来。“我想到了!”“什么?”留衣正细细欣赏着风景,显然被我吓了老大一跳。
  对着她神秘一笑。“我突然想到了一种茶的配方。”留衣松了口气,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又被螃蟹咬了。”我什么时候被螃蟹咬过了?真真信口胡言。听出其中的揶揄,我白了她一眼,脸上犹自带着兴奋的笑容,眼珠四转,当下脱口而出:“便叫清泉白石好了,我定会令它成为天下第一茶的。”这是一件向来都怀着极大的兴趣去做并令自己引以为豪的事情,试想连齐彝前辈都赞口不绝的茶会差到哪里去?好的茶更要配上好的水方为上佳,方才看到天下闻名的竹山桂泉,立时勾起了自己荒废许久的兴趣。
  “好俗的名字。”留衣闻言扑哧一笑,我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不理会。天下第一茶,那只是自己一个美好的愿望,却没想到后来时异事迁,随口胡诌的名字竟真会传遍中原关外,成为人们爱不释手,非胸怀风骨之雅士不能饮的茶。
  这边对着莫名其妙的留衣说得兴奋不已,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一回过头,慕容却正凝神侧首,似乎倾听着什么,嘴角还不时掠过一抹有趣的笑意。疑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冷不防被握个正着。
  “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拉了我一路沿着泉水源处走。约莫走了一柱香时间,依旧什么也没有。“听到了什么吗?”慕容侧首笑睇着我。摇摇头,我又不像他,十丈以内飞花落叶皆难逃其耳,自然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了。再看留衣,也是一脸茫然。
  慕容但笑不语,又拉着我前行,约两里过后,我竖起耳朵再听,似乎隐隐有人声浮动。“有人?”侧头望向慕容,他点点头,还是那样笑着,显然早已听到了说话的内容。
  这无疑大大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想这世上能让他慕容少主感兴趣的事情着实不多了,脚下不由加快步伐。至林尽处,终于传来清朗却沉稳一如老者的声音:“雨余观山色。”随后是棋子铿锵落下的脆响,另一个声音亦似回应道:“夜静听钟声。”
  莫非是在对对子?我望慕容,见他点点头。手随心动,立时想拨开身前树叶看个究竟,不料脚下踩到断枝,发出喀嚓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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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眼前骤然大明,却也落得个不尴不尬,毕竟扰了人家吟风赏月的大好兴致。
  眼前两人却似根本没有看到我们,径自不动如山。一着明黄僧衣,一着灰白道袍,白须白眉,慈容善目,自有宝相庄严,三花聚顶,飘然大有神仙之风。一拈须含笑,一垂眉沉吟,感觉到我们的靠近,却连眉也不抬。
  几片黑影从林中飞掠向泉畔栖息,白眉老僧忽地眸色一亮,执起白子往石桌棋盘上一放。“野鸟忘机时作伴。”说罢侧首瞅着道人而笑,颇有顽童之色。“白云无语漫相随。”老道微微撇过头朝我们一笑,亦随手拈起一子放下,如是拈花。
  “一灯荧然。”“万籁无声。”“天机清旷。”“灵台空明。”手下愈快,一来一回,已是数十子下,随口漫答,看似单薄的对子却颇能让人思忖再三。
  莫非两人竟是在打机锋?我半天方始恍然,再看慕容,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岩前倚杖看云起。”“松下操琴待鹤归。”
  道人微微一顿,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在对着老僧,又像对着我们。“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半垂的眼皮动了动,明黄衣袖微微一滞,长眉轻敛,波光不兴,陷入有点迷茫的神色。道人只笑不语,含袖望着远方。
  “吞得进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话一既出,收口已然不及,只能尴尬地笑着,对上道人微微讶异的抬眸。老僧白眉耸动,长袖起落,一子方下,抚掌而笑。“对极,方才着了相了。”
  “公子小小年纪,能对上这一联实属不易。”老道慈霭地笑,让人莫名气定心静。脸皮微赧,我一揖到底。“惊鸿轻狂无知,徒惹笑话了。”
  道人含笑不答,眼光移至慕容身上,淡淡一瞥,又转而望向远处溪泉佳水。“此处安静得很,真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不是么?”“是的。”听出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淡定了不少,亦随道人举目望去。“溪花逐水,秋浓人淡,堪为圣境,只可惜……若是天下皆能如这般便好了……”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一路而来的见闻,话语随着念头吐出,近乎低喃,却仍被道人听了去。
  狭长眼眸微微一挑,嘴角轻扬,令我看得呆了一呆,明明已是上了年纪,须发皆白,却依然举止优雅得体,散发着一丝丝颠倒众生的魅力,此人年轻时,想必也是个俊朗秀逸的风流人物吧。手从长袖中伸了出来,朝着远方轻轻一点。“这里缃桃绣野,实在是一个人间仙境,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莫非也是在此隐居的?”
  “不,我们是来这里游览的,碰巧打扰了两位前辈的雅兴。”慕容沉稳答道,语气淡然有礼,眼光却不离道人,仿佛在打量着什么,手紧紧握住我,不让我挣开,全然不顾我的羞恼。一旁的老僧径自垂着头,竟似睡着了一般。
  “哦。”道人微微一笑,似乎没有看见我们两人的暗潮汹涌。清澈的眼睛从远处收回来,落定在我身上,“老道平时也不在这个地方下棋的,既是相逢,便是有缘,老道愿赠公子言语一二,未知可愿听否?”“前辈请讲。”“公子骨格清奇,眉宇有睿智之光,是荣耀显赫之相,但是……”听来有点像江湖术士的话,却勾起了我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但是什么?”道人答非所问,只神秘一笑。“前途是福是祸,全在汝心。”全在我心,是说我将会遇到什么吗?细细咀嚼着他的话,只觉得有些莫测玄乎。
  “至于这位公子,”目光移至慕容,他微微一顿,笑喟轻叹,“锦绣心机,人中之龙,可惜,”这回他没有等我发问,便自个儿接了下去。“可惜看不透。”看不透什么?我瞠目,怎么这老道说话总爱说一半的。
  慕容眸光一闪,似乎打破了某种深潭,随即波澜不兴。“纵然繁华转瞬即逝,然而身在红尘之中,又岂能不为红尘之事?”温雅得体的应答里面似乎隐藏了什么,我听不懂,也直觉不想去懂。
  “是了,还是这种回答啊……”道人抚额叹息,低低笑着,目光深邃,似乎是无可奈何又欣慰怀念的模样,说话的内容却令我们不明所以,难道他以前见过慕容不成?“也罢,言尽于此,是是非非,留待你们自己去解决吧。此处虽有仙景,却非久留之地,你们既不是隐居,便快快离去吧。”说罢挥挥宽大的袖子,竟是在赶人了。
  我和慕容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道人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不可不谓莫测。“这……我们不打扰前辈,到别处游览便是。”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又见这道人古怪得很,似乎轻易得罪不起,是以这样答道。
  “出世还是入世?”要不是僧人的嘴皮忽然动了动,我几乎要怀疑声音是他发出的了,却也被他问得一怔。
  “他问你们是想出世还是想入世?”道人又微笑起来,替他解释。“惊鸿以为,出世即是入世。”我拿出当时云罗劝戒我的话来回答,突然觉得机缘实在是一种很妙的东西,相隔千里,非亲非故,却竟然听到了同样的话。莫名的神色在道人眼里一掠而过,侧首微笑,指向西方。“既是如此,那便往这个方向走的。”
  西?那不是我们来时的方向么?我一愣,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你会找到你要的东西。”道人笑得奇异,似有成竹在胸,脸色忽而又不耐烦起来。“那么就快走吧,不要在这里磨蹭了。”
  “我们不明……”话未落音,眼前蓦地狂沙连天卷起,刮得我们睁不开眼,慕容紧紧搂住我,将袖子掩在我脸上为我遮去沙子刮在脸上的生疼。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平静下来,我睁开眼,震惊于眼前。
  依然是桂树依依,疏落有致,然而却是我们先前未入林的景象,哪里有什么老僧道人,棋子闲敲?再循林内望去,却是烟水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了。慕容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惊鸿,少主!”惊喜的声音响起,回过头,是留衣气喘吁吁地朝我们跑过来。我连忙扶住她,“留衣,你不是和我们一起进去了吗?”我难掩惊异,看她香汗淋漓的模样,倒像是走了一段很远的路。
  “没有啊,我一直在这里,却始终进不去,看着你们走得飞快,心里不知道多急。”留衣也愕然,更有惶恐。这是怎么回事?我和慕容相顾一眼,尽皆骇然。
  “难道是幻术?”我皱起眉头思索。“看来不像,比幻术要高明多了,”慕容摇摇头,“倒像是奇门遁甲。”奇门遁甲,是了,自己怎么会没有发现呢,先前拨开的那丛树叶枝条,便很是古怪。
  “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这里奇怪得很。”留衣急急道,显然心有余悸。
  慕容点点头,“走吧。”
  “这把戏你竟也玩不厌么?”石桌旁,老僧依然端坐,似在叹着一个顽劣小童的口气。泉水淙淙,九月却依然桂香浓郁,令这里绝美之余透着一股诡异。
  “是故人之后,总该提点一下的。”道人不以为杵,悠悠然啜了口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热茶。“若是他们真肯在这里隐居,倒也省了日后的波折重重。”
  “慕容家的人都是一个样的,哪是你说劝便劝得了的?”老僧自顾又下了一子,似乎乐在其中,口中尚能应答如流。
  “他看起来比他父亲要好多了。”道人深深一笑,茶盏轻磕桌面,顿时落花簌簌。“那个少年……惊鸿,很不错的名字啊……楚梦归的……我倒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目前看来,他还只是个平凡的少年而已吧……”
  “你那是惟恐天下不乱吧……”
  “错了,我是在为天下找一个人……”
  声渐飘渺,终至不闻,天地悠悠,空余桂香杳杳,道人僧人,早已不复踪迹,平添无数幽深。
  *****
  对子不是偶想的,拾人牙慧而已~

  第 40 章

  “惊鸿,你说什么道人僧人,这里明明是罕有人迹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深吸了口气,平息方才的震撼,摇摇头笑道,“也许是我们的幻觉吧。”
  “我看是见鬼了吧。”留衣扑哧一笑,冲散了不少凝重的气息。想起方才,我也好笑:“刚才那位,呃,前辈还要我们往西走。”
  “往西?我们不是才从西一路走来的么?”留衣惊异道。
  “我想再走一回。”原以为和慕容一起,踏遍天下,便是自己最大的满足了,然而道人会说得那般笃定的东西究竟又是什么。
  抬眼望向慕容,却不意外地望进一双包容如故的眼眸,无须言语,便已在千回百转中流泻。有侣如此,夫复何求?我微微一笑,执起那双早已下定决心欲与之共度一生的手。纵使凄风苦雨,悬崖万丈,亦不松手。
  溽暑时节已过,天气依然时有艳阳高照,令人挥汗如雨。
  热气在黑黄色的土地上萦绕蒸腾,无风。旌旗静止不动,耀眼得几乎透明的天空连一丝飞鸟的踪迹也没有,整片大地仿佛快要凝固了一般。
  然而,尚未凝固,如果没有空气中那一缕缕断之不绝,哀戚至极的哭泣和呻吟声。
  “娘,娘,你怎么还不醒啊,不要留下容儿一个人,娘……呜呜……”哭得通红的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却还有一丝困惑,小小的身躯抱着那个早已断气冰冷的身体不停摇晃,却始终未见他最亲的人醒过来。娘怎么睡了这么久啊,娘,不要睡了,快醒醒啊。
  “他爹啊,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们母女俩啊,他爹啊!……”一阵拔高了的尖叫般的哭泣后,是几近昏厥般的窒息,慌得周围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扶住她,即使他们自己也快因为多日未曾进食而虚脱。
  ……
  万里疆土,一片死寂。
  昔日繁华圣景不再,曾经被天朝澹武帝誉为“我中原之粮仓”的叙江流域,而今所能见到的,只是哀鸿遍野,白骨皑皑。
  “啪!”两税使官邸里,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拍案声,接着又是一个低柔得令人胆寒的声音响起:“你是说你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是官邸,其实也就是一座临时搭成的帐篷,暂时充作行营之用。案下的人瑟瑟发抖,连不是被炮轰的对象也能感受到那股滔天的怒气,何况水深火热的当事人?
  “这……大人,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大夫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颤抖无比。“这种病,实在是来得很凶猛,症状又是那么奇特,不要说小人们,翻遍了医书古籍也不曾见过,如何能治?”其实虽然棘手,也还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的,只是它的传染性不亚于天花,如果说一刀死了倒痛快,偏偏它又能让人五脏六腑溃烂而死,且从外表绝看不出,可怖至极,试问谁敢冒着这万一的希望去接近一个可能根本治不好不说,还会使自己也染上病的人。这种事,连地方官都没办法管了,偏偏眼前这位盐铁转运使,兼两税使严大人,唉……
  “下去。”
  “啥?”案下众人愕然抬首,被唤退下的人几乎不相信自己这么好运,今天居然这么容易就放自己走了?
  “这里风景很好,想多呆一会?”抬眼轻笑,温柔相问。吓得大夫连连摆手后退,差点没一个踉跄向后翻滚,跌撞着退出帐篷。开玩笑,和“铁面冷心”在一起,比治那些百姓还要可怕些,更勿论他还笑了,大夫想着又打了个寒颤,多么可怕,那个人居然笑了!
  “大人,难道现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百姓痛苦而死吗?”流青急得跳脚,却无可奈何,他知道眼前这个累得俊容苍白的人已经是尽了全力了。
  “不然你告诉我更好的办法?”口气不善,严沧意累极地闭上眼。盐铁转运使,兼任掌管夏秋税收的两税使,在这件事上已经是大大地越俎代庖了,然而他怕的不是回京被弹劾,而是当你五次上奏要求上面派御医下来商研医治百姓的折子都被暗中压了下来时,以自己的职权,到底还能做什么?而这里的大夫,又全都是饭桶。揉揉眉心,他只感到满心的疲惫。自请为两税使,就是不想卷入朝廷里那两派乱七八糟的党同伐异,却没想到还是遇上了这样的事,如果那个人还活着……
  “带我去见你们大人,我有办法治那种病。”为了见到人,不得不夸下海口。第一百零一次对着那人道,却不再是温吞有礼的口吻,那人怔怔呆楞着,似乎被我吓得不轻。“听见没有?”原来恶狠狠地抓住人家的衣领再加上一脸狰狞的表情还有这种效果的,早知道就该用了,心下居然有点懊恼。
  “跟我来吧,但我不保证大人会见你们。”那人略显狼狈地应道,终于肯在前面带路,没有再罗嗦。
  “原来一向温和的惊鸿还可以这么凶的。”留衣在一旁掩袖。“这叫老虎不发威,给人当病猫。”慕容凉凉道,不掩看好戏的表情。“少主所言甚是。”留衣一脸心有戚戚然。
  分别给了两人一个白眼,我知道他们并不赞成我淌这趟浑水,尤其是见过那种发病时的凄厉可怖,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个小女孩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泪眼汪汪地拉着我,怯生生求我帮她唤醒母亲时,心就不可自抑地痛,就无法置之不理。
  依着那奇怪道人所言向西一直走,却不是我们原来所循的山路小道,而是叙江绵延奔腾的一带,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看见如斯凄凉的景况。
  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日日夜夜在没有家的土地上凄苦徘徊,还有无数人染上不知名的怪病,不得解脱地痛苦着,而此时,粮仓虽已大开,天下虽已大赦,但那显然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他们需要的,是良药,更是良医。
  叙江泛滥,危及的是两岸的百姓,也就是说无论南朝或北庭,皆有无数人遭逢此劫。然而我不知道北方情形如何,只就我在南边,便已看过病人发病,大夫束手无策,官员不闻不问的景象,饶是极少发火的我,也不由得心生愠意。我知道慕容担心我,但我却无法放弃自己的原则,当日见到名医齐彝,便已在他面前立下“以一己之力医治天下贫弱”的宏愿,虽然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比以往侥幸,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且困难重重,却始终未曾忘记自己的誓言。慕容也知我固执,无法迫我让步,于是两个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不冷不热地僵持着。
  乍见到坐于堂中正座的男子,我反而怔了一怔。原以为那个传说中有权插手这里的事的严大人,会是个肥胖臃肿的中年男子,至少,从他无力救治百姓的事情上来看,他的形象也该是如此,却没想到会像现在,年轻而冷峻,因倦色而微微苍白的俊容并无损于他的犀利,仿佛一眼便能洞穿人心。
  “你要见我?”可有可无地瞟了我一眼,淡淡一句,没有摆出官架子,却自然而然透出了一股威严,注意旁边的慕容反而多过于我。也难怪,无论在哪里,只要慕容随便一站,无意流露的尊贵与气势便让人无法忽略,虽然他总是端着一张温柔无害的笑脸。
  “是的。”顾不上那两个人之间的相互掂量,我开口道。“草民想请问大人,何以这么多黎民百姓受苦,大人却在这里不闻不问?”寻常草民岂敢这样贸然质问高高在上的转运使大人,不知我这样可不可以算是仗势欺人,仗慕容的势。
  外面依然炙人,里面的温度却仿佛瞬间降至冰点。身后传来留衣几不可闻的抽气声,连那男子身旁的侍从也好象倒抽了一口气。难道我问得太直接了?自己从来没和官员打过交道,自然不会知道说话的繁文缛节,慕容身份虽然尊贵,却终究也有个江湖人的身份,言辞也随便许多。心下疑惑着,脸上却是文风不动。
  “你这是在质问本官?”他眯起眼,语气轻柔,却仿佛已经可以感觉到这里六月飞雪,冰天雪地了。“不敢,在下只是相询,毕竟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眼见这许多百姓如此惨状,怎能弃之不管不顾?”
  “你知道什么?你又懂什么?流青,你所谓的有人要见我,就是带这种无知小民进来,是你见我太闲了,还是你自己太闲了?”冷眼瞟过贴身侍从,看着他手忙脚乱解释的样子。“不是的,大人,我,他,他说……”
  “是在下威胁这位小哥要他带我进来的。”不待他出声,我又续道,“虽然在下自问不敢说有把握医治,但有一个人,若大人能将他请来,此事大有希望。”
  “哦?此人是谁?”一直不动如山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我正容道:“江南圣手齐彝前辈。”
  本以为严沧意就算没听过齐彝的大名,也会马上派人去将他请来,却不料他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又睁开,眉宇间有说不出的疲惫。“他死了。”
  “什么?”我怔了怔,无法理解他的话。
  “你以为我不会想到去请他?”黑眸掠过一丝黯然,“齐师伯在三个月前就已经病逝了。”
  “不可能!”我摇摇头,踉跄退了几步,神色尽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那么温柔细心慈祥的一个老人,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精神奕奕,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音容笑貌,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个教我要“待人以诚,虚怀若谷”的身影,清晰可见,怎么会……
  喉头一阵哽咽,眼角湿热,垂下头,努力不让眼泪出来。腰被扶住,背心传来一股暖流,回首,是慕容温柔的注视,心底霎时暖意与怆然交加,默默无言。
  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你认识齐师伯?”
  “我……草民和齐前辈有过一段忘年之交。”涩然地笑着,我缓缓答道。
  “你是?”
  “秦惊鸿。”
  “你就是秦惊鸿?”身子一倾,几乎有拍案而起的架势了,那举动,很难想象是那样冷静自持的人做出的。
  “是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他喃喃念了两句,瞬间已冷静下来,眼睛却还紧紧地盯住我。“齐师伯辗转病榻之时,曾无数次提起你的名字。”
  我伢然,“前辈他……”
  “你必能治好这种怪病。”一字一顿,目光灼灼,竟是无比肯定。
  “我不知道……”神色现出些许迷茫,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何以他会这么清楚?
  “你可以的,师伯对你寄望甚深。”
  “我……”真的可以么?回首望向慕容,明明不赞成我以身涉险,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眼底有着和严沧意一样的肯定。
  深吸了口气,语气缓缓而坚定。
  “好,我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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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
  “八风发邪,以为经风,触五脏,邪气发病。”
  “南方生热,热生火,火生苦,苦生心,心生血……北方生寒,寒生水,水生咸,咸生肾,肾生骨髓……”
  “……”
  我把自己从前看过的古籍孤本通通从脑海里搜刮出来,连最基本的病理也不放过,却依然找不出关于这种怪病一丝一毫的头绪。
  秋日高爽干燥,本不是发病的季节,何况是传染性极强的病,再者叙江泛滥方过,就算有也应是瘟疫之类的疾病,这种病的症状却全然不似。最奇怪的是,这种病不分地域,无论南方北方,皆有无数人病倒。
  是什么病会使得五脏六腑全部溃烂,而外表却丝毫都看不出来的呢……?
  撑额苦苦思索着,浑然不觉有人靠近。修长手指搭上额头,让我悚然一惊,温煦的嗓音却使我随即放松下来,懒洋洋地倚入身后人怀中。“你来了。”
  “恩,想归想,不要太累了,我可还没原谅你。”
  闻言莞尔,任由暖意随心。“是,慕容大公子。”
  眼角瞥见被那双洁净白皙的手指拈着的纸条,随口漫道。“这是什么?”
  薄唇浮上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将纸条递给我。漫不经心地打开,视线蓦地凝住,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
  “冥月教的作风很凌厉呢,不是吗,迅雷不及掩耳呵。”
  我看着纸条上“九月二十,冥月教灭上官世家。”几个字,“四大世家之一的上官家,就这样被灭了?”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是多少代价换来的?
  慕容点点头。“四大世家虽屹立百年,其实力却远不如表面上那么风光,被灭是意料之中,也是迟早的事。”
  “是吗?”我低语,心思复杂,千回百转。
  “兔死狐悲么?”柔和的回应却是一针见血的残酷。
  我叹笑,这个男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敏锐。“上官家今天的下场也许就是秦家的未来。”从前足不出户,也不是不知道父亲自母亲死后便极少真正管事,更勿论着意扩大秦家的势力,以往四大家族之首的荣耀也渐没落,却仍觉得虎落了平阳,总还是虎,至出了江湖,方才知道自己之可笑,在于坐井观天,以秦家现在的情势,怕是当真会步上上官家后尘的。
  “你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不要再想了。”
  “如何能不想,我的名字前面终究有一个秦字。”苦笑,低叹。就算离开了,就算秦家的人那般对我,那里还是我生长的地方,还有父亲和轻盈,有我年少时的一切回忆。
  “封雪淮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我一怔,不明白慕容的话。“不明白么?”点点我的额头,慕容轻笑。
  灵光一闪,差点要跳将起来,“你,你是说……”急急喘了口气,“你是说要我用救了江南分堂的事,去换封雪淮的一个承诺?”
  “聪明。”慕容颔首,微笑。
  “他,会肯么?”有些迟疑了。
  “我与他敌手多年,相互了解为甚,以他的性子,是绝不喜欠人情的。”
  “好,那等这里的事了了,我便去找他。”
  “我?”声音有些危险。
  “呵呵,知道了,是我们。”
  灯花闲落,伊人笑语切切。
  纵使前路祸福难料,你也绝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当然,我们约好了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何?”
  我摇摇头,神色亦是疲惫,更多的还是不确定。“难说。”
  眉头闻言紧紧地锁起。“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想遍翻遍我所能找到的所有医书,还是找不到这种奇怪的症状,就连相似的也没有。”拭去额头薄汗,左手依然搭在一个病人的脉搏上,只是茫然无力感如故。
  “不是瘟疫,不是伤寒,也不是任何怪病,难不成会是中毒?”冷峻面容一沉再沉,“如果没有根治的办法,可否退而求其次先镇住,拖延些日子再说?”
  万千的思绪在脑中飞转,却突然被他的话截得断了一断,直觉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关键。
  “你刚刚说什么?”
  饶是冷静如严沧意也不由被我问得怔了一怔。“拖延些日子?”
  摇头摇头。“前一句。”
  “中毒?”
  “没错!”我大叫起来,随即发现自己的失态,吐吐舌头,依然不掩兴奋。“我怎么会没想到呢,谢谢你,谢谢你!”若不是顾忌着旁边还有一个病人,只怕我真会手舞足蹈起来。
  “你想到法子了?”冷颜动容。
  稍稍抚平一下激动,我摇摇头:“虽然还不肯定,但总算是一个突破。我们以前太执着于往病这一方面想了,却没有考虑过它也许真的不是一种病。”
  严沧意蹙眉。“难道真的会是一种毒?”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我正了正色,不再卖关子。“你有没有听过蛊?”
  “蛊?”眉间刻痕更深。“听师伯说过,是流传于南疆山林之间,一种杀人于无形的东西。”
  “没错,我先前在南疆待过一段时间,对于这种东西有一些了解。”我顿了顿,“之前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其实把这些症状联系起来,就会发现它们很符合被下了蛊时的情状。”
  修长身躯微微一震,“若真是如此,此事非同小可。”我明白严沧意的震惊从何而来,若只是病,还可以把它看成是洪水的后遗症,如果真是蛊,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人为的。
  想及此,我亦神色凝重。“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还有一个关键我所不能理解的,通常被下蛊的只能有一人,最多也不过几人,何以能够波及数十万百姓?但在目前我们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拖一天,便要死多几十人,尸骨成山,白幡漫天,如何不凄凉?
  “我马上叫多几个大夫来帮你。”一旦达成共识,没有多余的废话,严沧意立时转身而去。
  我望向眼前,绵延至身后,四面八方,一片片辗转的呻吟,沉痛地闭了闭眼,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第 42 章

  “他醒了!他醒了!”在为第一个病人施完最后一针,顾不得擦上满头的汗,身后已传来雷般的欢呼。
  “秦公子,秦公子……”妇人跪了下去,哽咽不能成语。“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家相公,谢谢您……”
  “不要这样。”我急忙扶起她,却扶不起她身后跪倒的一大片。
  “公子,求你救救我吧!”
  “公子,我娘她……”
  “公子,求你……”
  “只要惊鸿力所能及。”平淡的语气下,是不容置疑的决心。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负手而立,忽有感言,风猎起长袖宽袍飒飒作响,仿佛有飘然而去之感。而脚下,踏的是叙江流域一带广袤的疆土,星火点点,不复之前的凄凉之意,却有着更多的希望,睥睨天下的感觉也不外如是吧,现在有些能明白慕容何以如此爱站在高处俯视的原因了,有时候只有站得高,才能看清楚一切。
  “能看尽一切,却未必能看清自己。”冷淡的声音亦突然响起,两人相顾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患难与共,惺惺相惜的笑意。
  “师伯果然没有看错人。”轻松下来,向来冷峻的脸亦扬起一抹难得的笑容。
  “前辈他……”想起齐彝,不禁黯然。“是一个好人。”
  “更是一个好医者。”严沧意颔首,眼神忽而飘渺幽远起来。“他一生治好无数人,却终究也治不了他自己。”
  “如果那时候我在……”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没用的,”收回目光,严沧意笑了。“他说那是天命,所谓天命者,众皆难违。”
  我亦笑,云淡风清。“我救人,不知算也不算违背天命。”至少,也是阻碍了某些人的路吧。
  严沧意挑眉。“如果是呢?”
  “绝不后悔。”
  换来大笑。“好,不愧是琴心剑胆的秦惊鸿!”
  斜睨他,“我以为,这个词比较适合阁下。”虽然救人无数,然而越职揽权,毕竟是过大于功。回朝以后即将面临被弹劾罢官的境况,还要时时防范着得罪了朝中某些人的危险。能在这种情形下还笑得如此淡然的人,若不是剑胆琴心又是什么?
  笑声渐没,嘴角依然残留一抹笑痕。“你要小心。”
  “什么?”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告戒。
  “你救活无数百姓,自然引来万民感激,但同时也碍了某些人的事。”
  “你是说下蛊毒者?”见他点头,我哑然失笑,“可是在朝为官的不是我这一芥草民,而是严大人你。”
  严沧意淡笑,遥望苍穹,神色悠悠:“自此一事,惊鸿公子之名,名动天下。”
  “满意了?”
  回首一笑,倚入来人怀中。“满意了。”
  任夜风萧瑟,却独有一片艳阳高照。
  无论何时回头,总有一个人,勿须多余言语,便已懂得你的全部。
  “接下来呢?”
  偏首思索,略带狡黠地瞅着那人。“如若慕容公子愿意,在下欲携之往黎州重游。”
  俊眉微挑,故作苦恼。“若是不愿意呢?”
  “那只好独自上路了。”末了,还一脸遗憾地摊摊手。
  “你敢!”铁臂立刻扣上,耳边传来呓语般的威胁。“现在就让你上不了路。”
  “你……”红云霎时从脸颊蔓延至耳根,方才的伶牙俐齿全然不复得见。
  “怎样?”我愈是羞赧,他便笑得愈是恣意。
  “我……”
  远处传来一响轻爆。
  抬首,愀然变色。
  如墨如幕的夜空,一束亮光自北而起,直冲云霄,至半空,忽又破成碎玉无数,星星点点,无比璀璨。
  “惊鸿?”
  苍白的唇动了动,声音干涩飘渺得仿佛从遥远处传来。“那是秦家通知分散于各地的秦家人的讯号,只有,只有遭逢大变的时候才……”急急喘着气,没有再说下去,生怕一语成谶。
  难道,难道……
  “不要多想,我们现在就启程,也许没有什么大事的。”慕容沉稳的声音是能让我平静下来的惟一。
  点点头,浑不觉自己的手犹紧紧抓着慕容的袖子,如同将要溺水的人,任凭心底的惶然无助愈扩愈大,终至泛滥。
  希望,希望不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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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所谓的近乡情怯,是不是,就如同我现在的心情?
  苦笑着,明明大门就近在咫尺,却迟迟,不敢再踏前一步。
  离家不过一年,却仿佛,有了一辈子那么长。
  “不进去么?”醇酒般温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抿紧唇,缓缓地点头,朝着那紧闭的大门,一步一步。
  秦家一向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却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森严肃穆,空余寂静。
  回首,涩然一笑。“你……不要进去好不好?”
  不知是什么心情,只想独自去面对,看着他瞬间深沉的眸色,惊觉自己的幼稚。
  “好。”依然是云淡风清,温柔无比的笑容。
  只有我,看出那双眸子里的包容和理解。
  谢谢。
  自己小心。
  落叶飘潇,覆了一地的院落,枫红漫天,是说不出的凄美绝伦。
  景物依旧。
  大厅,正堂,过道。
  一如从前。
  只是,杳无人踪,让人感到不安。
  而我,正是那个极度不安的人。
  无意院,无意院……
  悚然一惊,握手成拳,转身往那个最熟悉的方向而去。
  小门班驳,已有些颜色脱落了,几枝绿色从墙头探出,幽幽袅袅。
  愈是平静,便愈是满身满心地颤抖。
  “轻盈……”
  一袭湖绿,端坐桌旁,巧笑倩兮,顾盼生花。
  身前一个瓷坛,微微漾着青梅的暗香。
  就这样怔怔地站着,浑不觉泪流满面。
  “傻瓜……”轻叹声从那张檀口逸出,莲足翩然,温暖的手为我拭去泪痕。“回来了,就好。”
  那模样,仿佛我只是从外面散步回来。
  一把抓住柔荑,将那个柔软的身子紧紧抱住。“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不是在作梦呵,多么害怕,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害怕,自己已经来迟了。
  “当然是我。”佳人浅笑,耳边随之溢出明月般的光彩。“来,试试我为你留的青梅酒。”
  完全忘了反应,任凭她拉着自己,在那张熟悉无比的桌前坐下。
  你不想问我么,问我去了哪里,问我遇到了什么。
  望着那张秀美如昔的玉颜,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接过冰凉的瓷杯。
  甜甜的,又带着酸涩青梅的气息在喉间流转萦回,继而,齿颊留香。
  “轻盈……”
  “好喝么?”温柔地笑问,一如无数次的梦中,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
  “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
  “那就好……”她似乎松了口气,还是微笑着,“我还以为,会变味了呢。”
  “怎么会呢?”我也笑,“酒,是愈久愈醇的。”
  “愈久愈醇……”如水的眸子迷离起来,像一湖被扰乱了的波光。
  “轻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来,任凭猜测疑问,缠满了整个心头。
  “陪我喝完这一坛,”她又笑了起来,那么快乐,眼波盈盈地凝眸,却带了一丝哀求。“无论你想说什么,先陪我喝完这一坛好么?”
  迟疑了片刻,点点头,持着杯,却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容颜。
  “你瘦了好多。”
  “有么?”她摸摸脸颊,又笑了,眼睛望向不远处的一株梅树,不是花开的季节,因而显得分外萧瑟。
  “还记得你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开开心心地去找家主,最后却哭着跑了回来。”
  思绪随之远离,忆起往事,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少了怨怼,却多了几分释然。
  “是啊,”那时候去找爹,是因为会背《论语》了,于是想着,在自己最敬爱的人前面念给他听,没想到却挨了一顿骂。“是你拿着冰糖葫芦哄了我半天。”
  “八岁的时候,好好的门不走,却顽皮地爬上墙头,结果在上面一个不稳,就摔了下来。”
  “是你在下面接住我,被压的人没事,压人的反而躺了半个月。”想起那次在床上动弹不得,还天天苦药汤水的日子,犹有余悸。
  “九岁的时候,一个人把自己藏起来,躲在角落里哭,任谁也找不到你。”
  “他们都放弃了,惟有一个人,在湖边的树丛里拉出了我,还抱着我说,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还有她。”第一次听到父亲亲口对自己说母亲的死是自己的错时,小小的心情想必是很低落和寂寞的吧,然而我只记得,那一张灿若山花的笑颜,如同阳光。
  “也许,我是老了吧,总是想起以前的事了……”低低的笑回荡起,像落了几朵清冷哀切的梅花。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善解人意的轻盈姐姐。”
  “是么……闲依露井,笑扑流萤,卖花声过尽……” 勾起一抹凄然,嫣红从紧抿的嘴角缓缓沁出。
  “轻盈!”大惊失色,却只来得及,抱住那缓缓滑落的身躯。
  “对不起,我食言了,没法再……咳咳”她依然笑着,似乎浑然不觉自己的情况。“再为你酿青梅酒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慌乱无措,衣袖用力拭着,却擦不去那仿佛流不尽的鲜红。“不要不要,我不要什么青梅酒!”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蒙住自己的眼睛,欺骗自己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幻觉而已。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入那颈窝,身子不住地颤抖。“我只要轻盈,一个轻盈就好……”
  “抱歉……”纤指似乎想碰上我的脸,却颓然无力,她笑得歉意。
  “是谁,是谁下的毒,是谁!”说到最后,已是想将心肺都吼了出来,却仍然惶恐地发现,自己即将留不住那一抹淡月梨花般的轻盈。
  “是……”螓首困难地轻摇,笑得哀切,“我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你说过,你要等我回来的!”湿热滴落在那如玉的脸庞上,哽咽着,激动地摇头,不想听,不想去听她所说的,任何不祥的话。
  “是啊,等你回来……可是,如果……咳……如果秦家不存在了,那么这个等待,也就……”凄然的目光飘渺起来,遥遥落在远方。
  “不要,不要,你怎么这么傻!”我只专注于眼前的人,却没有留心去听她的“秦家不存在了”,这个看似剔透玲珑的女子,却有着比谁还固执的心。“陪你,只要你好起来,我天天陪着你!”
  她微微笑了起来,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却带了一丝幸福的甜蜜。“还记得……那首词么……背立……盈盈……咳咳……”
  记得……我只能重重地点头,抱住那无力的身躯,泪水肆逸,却早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念……念给我听……”困难地吐出几个字,轻闭上眼,似乎累极,嘴角却犹挂着一抹甜蜜。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去,待得郎来恨却休。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我轻轻念出声,惟恐吵醒了伊人的酣眠。泪水早已流尽,血却从心底汩汩涌出,紧紧搂住那个逐渐冰冷的身躯,生怕一放手,连惟一可以掌握的,都会消逝不见。
  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会没有发觉你的心意呢……对不起,二十年的相伴相知,却抵不过自己年少的,向往自由的心……如果,如果还有来世……
  轻盈……

  第 44 章

  秦家若不存在……
  秦家!
  手一抖,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人。等我,轻盈,我去去就回来。
  正堂,偏厅,跨院。
  没有,还是没有。
  书房……脚下未停,想也不想就将那薄薄的门推开。
  “爹……”
  还是,来不及么?
  书房的人,坐于桌前,鬓边微白,双目紧闭,只是,容貌依然如生,俊秀清朗。
  不是已经,学会平静了么?
  可是为何,为何手摸上那眉眼之时仍会颤抖?
  “爹……爹……”除却那一丝丝的怨怼,还有什么,填满了整个心?
  是遗憾,还是悔恨?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连最后一面,竟也不让我见?
  薄薄一封信静静地置于桌面,墨痕未干。
  惊鸿吾儿字启:
  也许你看到这封信时,爹已经离开了。这一直是爹的心愿,直到今日,方能和你娘于九泉之下重逢。
  族秦家者,秦家也。多年以来的勾心斗角,再加上我的纵容未理,秦家早有今日,知你回来,方将计划提早,自小冷落于你,甚至对你出门的事故作未知,也只是为了不让你涉入这里的污秽黑暗,天地之广,山水之明,方是你的去处,惊鸿照影,这也是我与你娘为你起名的含义。
  看了这封信以后,趁早离开,我知道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不要报仇。
  手捂着脸,却捂不住低低的笑声流泻出来,哭不出来,惟有冷冷的笑,自嘲的笑,哀切的笑。
  谁来告诉我,自己所一直怨怼的,其实只不过是一场堆砌出来的幻梦?
  而我爹,竟是爱我至深。
  冷落我,不过是为了保护我。
  秦家少主,一个多么惹人艳羡的头衔,在没有武功的庇护下,这个头衔,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危险和麻烦。
  所以我爹,才会如此做。
  一抹流黄色的金耀了我的眼,轻轻掰开那只握得死紧的手,再也忍不住,泪水横流。
  苍白而冰凉的手中,是一个普通至极,给小孩子佩戴以求平安的金锁。
  九岁那年,明白了母亲死因的我,也把那个幼年时寄予了父母多少疼宠的金锁抛入湖中,自以为,今生不会再有人捡到它。
  为什么总要等到无可挽回了,才来告诉我真相?
  为什么……
  “全部搜,如见活人,都带出来!”
  趾高气扬的声音隐隐回荡在前厅,面容顿时冷凝下来,拈起信燃掉,脚步未停,朝声源处而去。
  秦无过正指挥着众人,享受迟到的一份满足感。多少年了,他作梦都想着推翻他弟弟,而今天,这个梦,终于实现了!
  “千寒,你杵在那干什么?你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秦家少主了!”
  倚于阑柱上的人薄唇微撇,冷冷一笑,尽显刻薄。“我在看着您怎么忙乎呀?”
  “你这是说什么话?”秦无过皱起眉头,“难道你爹成了秦家家主,你反而不高兴?”
  “高兴,只不过你这家主是别人推上去的,说出来未免有点窝囊。”
  “你说什么!”声音嘎然而止,每个人皆转身,惊讶地望向门口,背光处的人。
  看不清面容,削瘦的身形,清清冷冷,却有一份说不出的气势,压得众人说不出话。
  秦无过首先回过神来,冷笑出声,“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秦惊鸿你居然还敢来这里?”
  “为什么不敢?”冷冷瞥过众人,我也笑。“二伯,难道你认为我爹一死,外面就会承认你这个秦家家主?”
  秦无过的脸一阵青白,咬牙切齿地狠笑。“至少我知道你没有做秦家少主的命!”手一挥,“来人,拿下他!”
  “住手。”声音有些熟悉,青衫飘然,横笛在腰,正是君陶然,而他身旁那张冷冷淡淡,仿佛从九天破月而来的俊颜,又是我的错觉么?
  “是不是你?”脚步早已不听使唤地向前移动,一字一顿,只对着雪衣人。
  “秦公子……”君陶然闪过一抹忧色,欲言又止。
  “住口!”咬牙欲碎,想起那封信,想起那个金锁,想起当年梅花树下的嫣然一笑,心就痛得仿佛要割开两半,执意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是不是你?”
  “封教主,这秦家的叛徒不识好歹,您不必和他废话,抓起来就是了。”秦无过挂着一张笑脸,却在封雪淮冷眼一瞥下顿时噤若寒蝉。
  “是我。”冷淡的眼睛从头到尾只注视着那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口中不由喃喃,那是止不住的痛,生命中极重极重的两个人就在我眼前消逝,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知你无情,可是为什么,秦家并没有欠你什么,难道我,救了冥月教的人也是错么?”悲苦到了极点,所能流露的,竟然是笑而已。
  深沉黝黑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什么,随即波澜不兴。“送上门的,不可能不要。”
  “送上门……”垂首低笑,笑声渐不可抑,终至化作满面的泪。“慕容说你恩怨分明,我本是信的,可是现在,只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举目四望,皆是一眼陌生,连那满院的落叶,也仿佛已成前生。
  不想在这里停留多一刻,我想……见慕容……惟有慕容……
  摇晃了一下,朝门口走去,听不见耳边的叫嚣,看不进眼前的嘴脸,与那身雪衣错身而过的瞬间,一片白袖挡在身前。
  “怎么,封大教主还想把我这个余孽也留下?”似笑非笑斜睨着他,心底好象有什么裂开,再也无法补上。眼前的人影晃来晃去,却怎么也无法看个分明。
  “你……”向来冷然的脸竟现出皱眉犹豫的神色,自己的幻觉怕是越来越厉害了吧?
  “慕容……”你在哪里?牙关咬紧,却怎么也止不住冷汗从额上滑落。慕容……视线一黑,却是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头愈来愈重,身子缓缓向前倾倒。
  “不要碰他。”冰寒入骨的声音响起,身体随之落入一个怀抱。不是慕容吧,向来温柔的慕容,怎么会有那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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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沉沉转醒,头痛欲裂。入眼是藏青缀流苏的车顶,耳旁传来辘辘车轮滚动。“醒了?”温暖的手搭上额头,侧首,是慕容温柔如昔的眸子。
  “这是……哪里?”喉咙如火烧般沙哑疼痛异常。他没有答话,扶起我靠在怀里,杯沿就口。一股清流缓缓滑过喉间,感觉神智清醒了不少。“我……我怎么……”
  “你发着高烧,昏睡了三天,现在我们在路上,去凤台。”
  凤台……那是擎天门的所在吧……也罢……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只是秦家……
  苦苦笑了一下,没有了那两个人的地方,又怎么能叫做秦家呢,轻盈,爹……悚然一惊,不顾病弱,紧紧揪住他的衣领。“轻盈和爹他们……”
  “放心吧,我已派人将他们厚葬在秦家后山了,任秦无过再无良,也不会去掘一个死人的墓。”
  是么,爹不要我报仇,是因为这种结局,本来就是他想看到的,也是因为我根本没有那种能力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底还有如此之多的痛楚,那轻盈起舞,回眸一笑的甜蜜,那个总是板着脸训斥我,其实却爱我至深的人,从此,不复存在,灰飞湮灭……
  头顶传来沉沉叹息,手指拨开额头散乱的发,“再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随着耳旁传来的低语,意识渐渐抽离,充盈了整个马车的香气愈发浓郁了,是水沉香的味道吧……入睡前的最后一个意识飘过,眼皮终于沉沉闭上……
  水沉香,有安身定气之效,一种近乎**的沉香……
  意识半梦半醒之间,无数面孔从眼前晃过。先是娘的,绝色的脸庞上满是泪痕,还有爹,轻盈,傅离珑,封雪淮,慕容……慕容!猛然睁开眼,坐起身,伏在枕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湿透了后背。
  车似乎停了下来,马车内空无一人,慕容呢?心底开始慌乱起来,眼睛四处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帘外隐隐传来滔滔的水声。
  逍遥心经……少门主神算……
  ……那秦惊鸿……
  ……本座不过是……利用……时机……
  他们在说什么?胸口不住起伏,却是半口气也吐不出来,手死死抓住门帘,想要听得更分明些。
  惊鸿,你醒了,那人走过来,神色有些讶异,依旧温柔,我却觉得无比陌生。
  挣扎着下了马车,却阻止那人的靠近。
  平阔的旷野,一弦新月斜斜挂在半空。
  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容。
  你……刚刚说什么时机?
  异色从那张俊颜上一掠而过,他笑得柔和,一如从前。
  没什么,来,你的烧还没退,快过来。
  什么时机,什么逍遥心经?死死瞪着那双眼睛,执意要一个答案。
  你病了。他神色未变,手伸过来,欲点我的睡穴。
  一双手臂突然拦过来,将我带离。
  “灭非,你……”慕容眯起眼,有些我看不透的微芒。
  “少门主,莫忘了门主的交代,你也瞒得他够久了吧?”
  “住口!”俊美容颜现出一丝阴狠之色,“把惊鸿还给本座。”
  那人丝毫不惧,微微冷笑,将我又带出几丈远。
  “秦公子,你想知道么,少门主与你认识的真相?”
  什么真相……我喃喃,心中的迷茫更深,理智告诉我千万不要去听接下来的话,口中却还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自然是为了逍遥心经,还有一半,是因为秦家的存在。”
  逍遥心经,什么逍遥心经……哀求的眼神望向慕容,祈望他为我解释一切,而不是通过旁人。
  你知道么?无论旁人如何说,我始终只愿听你的解释。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面容却冷寂下来,冷冷地看着我,不发一言。
  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次秦家被灭……”
  “住口!”他终于出声,狠狠地,阴霾的脸色愈发慑人,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的情绪如此外露。“放手。”
  那人似乎也被骇到,不自觉松了手。
  “惊鸿,过来,你病了,需要休息。”温柔如水地凝眸,仿佛看着一件无比贵重的珍宝。
  我摇头,后退。
  “一切都是假的?”
  他不语。
  “从一开始在湖边救醒我,就是假的?与我一起堕崖,也是假的?对我说的话,通通都是假的?”
  还是沉默。
  我的心却愈发疼痛起来,如果说父亲和轻盈的死只是被割裂,那么现在又是什么,千刀万剐,血已流尽,只剩下痛,空洞的痛。
  我开始笑,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却笑不出泪。
  血都流尽了,还有泪么?
  惊鸿……
  不要过来。
  抬起头,望入那双关切担忧的眼眸,只感到无比的疲惫。
  我不喜欢看到皱眉的惊鸿,苦恼的惊鸿,所以只要能还给我那个呆呆地被我捉弄的你,真心笑出来的你,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
  别的人都可以不管,偏偏是他,最让人放不下,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对一些事情特别执着,总是让人担心一不注意,是不是又会躲到看不见的角落去哭……
  水云翻飞,笑语相随,那些话,犹在耳畔。
  纵使前路祸福难料,你也绝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当然,我们约好了的。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惨笑,一步一步,后退。
  怎么会这么傻……明明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没有目的的,自己还痴得,去要一个承诺。
  为什么会喜欢上少主的?留衣讶然的神色历历在目。
  为什么……是在他抱着自己一起堕崖的时候,还是在他心无旁骛为我小心翼翼剔去鱼骨的时候,那样一个负尽天下人,却独独对自己温柔的人……喜欢和他在一起,便是喜欢么……那现在的心痛,又是什么……
  走吧,走到天地之间再也看不到他的地方。
  秦惊鸿,你合该孤老一生的。
  “惊鸿……”担忧的神色一而转为骇然,脚步上前,手臂伸向我。
  “不要过来……”无意识地低喃,脚下却退得越快。
  现在想做的,只是远离。
  水声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了心底的痛。
  也好,也好……回首看着那滔滔江水恍惚一笑,任由自己的脚步不小心踩空。
  “惊鸿!”撕心裂肺的声音,不是他的吧,不是那个一直温柔,时而也会对我霸道的男子的吧。
  锦绣心机,人中之龙,果然不错呵……
  “抓紧!”
  衣袖被抓住了。
  仰头,对着那失措狂吼的男子而笑。
  月光下,那面容分外朦胧。
  “放开我吧……”低低地叹。
  “别想这样离开我,你不上来,我便与你一起下去。”决然欲裂的眼神看着我,不是在说笑。
  不要……
  陪我堕过一次,已经足够了。
  那次,是真心的吧,我想是的。
  即使如此对我,我仍愿意相信,你惟一的一次真心。
  伸手,撕开。
  “不要!”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惊鸿!……”
  月色好美,我依然在笑。
  多想再看看你,温柔的模样……
  还是没有办法……
  无法对自己释然,更无法对爹和轻盈释然……
  但愿来世,你我皆是山野草民……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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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惊鸿照影来第二部
  作者:古镜

  第 1 章

  写在文前的话:
  首先多谢各位亲的继续支持,让镜子有了改写的动力,由于第二部略显烦琐加之我追求完美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将原先的第二部全数撤回,现在的重写版,除了人物保留之外,情节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在看之前请先将旧版忘记,重新开始^^
  1
  江山如画。
  江山不过万里,何以尽有英雄自折腰,风物萧萧,兴废未过几朝事,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酒醒听风雨,自有人相忆,江湖岁晚听飞雪,人生大乐。
  泱泱天下,南朝,北庭,甚至大理,西域天都十二府,皆纷起而至,为的,也不过是坐拥天下,一享霸主之尊贵。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时间,总在回眸的刹那流过。
  《武林志》载,北(庭)熙宁三十二年,南(朝)崇景三年,四大家族除君家以外,皆为冥月教,擎天门所收。点苍,丹霞两派因掌门柳十七,刑无悠的失踪而逐渐式微。逍遥宫无所消息,天山仙府远在域外,君家两年前由君融阳接家主位后大有起色,虽无法与冥月,擎天抗衡,亦不至为其所灭。自此,武林十大势力彻底改写,形成以擎天门,冥月教,君家为主的三足鼎立之局面。江湖大平。
  人死如灯灭,关于当年的辉煌,当年的荣景,早已成为人们口中的传说,寻梦江南,亦惟闻小调凄怆。江湖,天下,从来如此。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待到菊黄蟹肥时,一壶酒,一斟醉。
  云飞草动,风来暗香满。白露已过,黄菊开得很盛,摇曳起来,便是一大片的灿黄。远处隐隐传来稚童放飞纸鸢的笑声,霁色暖光,竹篱茅舍,掩映在一片祥和之中。
  “楚山青,湘水绿,春风淡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浣纱少女悠扬婉转的吟唱自河边传来,如秋日的凉爽,舒人肺腑。一名头戴斗笠的青衣人在河边垂钓,半天的工夫,却是动也不动,令人不由怀疑他是否已经睡着了。斗笠戴得极低,看不清容貌的头微垂着,仿佛正全神注目于河中畅游的鱼。
  “猜是谁?”一双小手冷不防捂上眼睛,童稚娇软的声音却早已泄露的来人的身份。我忍不住嘴角飞扬,一把将身后的小影子扯入怀中,引来他好一阵的惊叫。
  “真顽皮。”捏住那粉嫩的脸颊,满意地看着可爱的小脸瞬间皱了起来。“先生!”小小的矜儿挣脱我的魔手,一面往我怀里偎去。“怎么跑来了,今天先生钓不到鱼,就又到你们家蹭饭去。”我笑着摸摸他的头,视线由眼前清澈的河水及开去,一直延伸至那漫无边际的金黄稻田。来到这里,也有三年了吧。自被人从叙江下游救起,便在这里住了下来。三年的岁月在平静的日子中流过,我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曾经答应过齐彝前辈,要以一己之力医尽天下需医之人的宏愿,却因为三年前的一场变故而一直在此滞留着。那个曾经放弃抓住自己的那双手,想着就这样诀别也好的秦惊鸿,在生死的边缘挣扎过来,反而比以前更加珍惜性命了。
  想及此,我不由轻笑出声,引来一旁矜儿疑惑的仰望。“先生笑?”
  “是啊,我在想,索性今天再去你们家蹭饭好了,谁叫你吓跑了我快要到手的鱼呢?”惭愧得很,嘴上这样说,我镇日在这里,其实半天也钓不上一条鱼。与其说是钓鱼,倒不如说是偷得浮生日日闲,这样悠闲宁静的美景,是很容易让人忘记一切而惬然自得的。
  矜儿并不能很懂我的话,然而听到我要去他家,立时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我大笑着抱起他,“走吧,许久没有尝到沈夫人的手艺了呢。”渔具就这样被弃之在河岸边,在这样的小镇,第二天再来这里,它还是会静静地躺在原地的。
  三年的时间,是否到了可以收拾心情,离开这里的时候呢?
  曲水是个小镇,甚至称不上镇而只能算个村落而已,位于南朝边境与北庭接壤的地方,因叙江下游有一曲折河段流经此处故而得名。
  南朝自恭帝年间鼓励海上贸易以来,出海经商成为商人的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本来曲水不是必经之地,但近十几年来南朝官道课以重税,北庭官府又严令禁止出海贸易,违者不仅要被收取高额罚金,还要受到重刑。所以商人宁可绕远路改道曲水,以避开南朝官府重税,这也使得向来默默无闻的曲水小镇稍微热闹起来,村民可以定期和往来商旅交易货物的同时,也给这里的人带来一些消息。
  曲水背靠环雁山,又有水源,故而此地虽小,一旦南北两国对阵时军队加以利用的话,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重镇,如此一个绝佳的要地,却多年未曾被人发觉,而一直处于男耕女织,自得其乐的环境之中。
  刚踏入沈夫人亲手栽种的苗圃,便有一个东西破空而来,直直砸向额头,我下意识将头一偏,险险避过,身后随即传来瓷器破碎落地的声音。“你们居然敢将我绑到这个荒山野岭!”随着里屋的低吼,是一抹从里面冲出来的身影。
  那人仿佛没有看见前面站着的两个人,便直直冲过来,大有将我们撞倒之势。我将矜儿扯往一边,一面抓住那疾冲过来的人的肩膀,纵是如此,还是禁不住踉跄后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堪堪看清楚来人的容貌。那是一张俊朗的少年面孔,本来矜傲的眉宇间此刻却多了几分阴霾。
  “羽儿!”随着一声呼唤,沈夫人自屋子里疾走了出来,乍见我们怔了一下,随即强笑道:“秦先生……”
  我见到眼前两人僵持的情景,立时明白了几分。“我先带着矜儿过去我那边吧。”别人的私事,不欲多加探听。
  身后传来沈夫人的声音,“啊,等等,秦先生!”见我转过头,她苦笑着,一脸无计可施,“可否请秦先生帮个忙?”
  我点点头,没有半点犹豫。沈夫人与我自是极熟的,不单因为这里的民风淳朴,没有什么避忌之说,也缘于自己不善烹饪,而经常得到沈夫人这里来一饱口福。
  “我书读不多,请秦先生帮我劝劝羽儿吧。”她望了少年一眼,显然极其无奈。
  “关他什么事,不要随便就扯上一个外人!”少年似在竭力隐忍着,终究忍不住咆哮,神色是极度的焦躁。“你只要告诉我如何走出这里就行了!”
  “出了这里你又能上哪去,你母亲要我照顾你,我自不会食言的。”沈夫人也态度坚决,毫不放松。
  “她将你的一切都抢走了,没想到你对她的话倒还挺言听计从的。”少年微微冷笑,那似乎一针见血的讽刺让沈夫人的脸色瞬间惨白,身子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住。
  眼见两人僵持不下,我又进退不得,腹中也忍不住空城大响,只得干笑着试图缓解僵硬的气氛。“有什么话不如先吃完饭再说好吗?”
  少年轻蔑地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沈夫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朝少年道:“无论如何,先把饭吃了再说。”见少年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似乎松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
  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阵阵香味,我迫不及待地牵着矜儿往里屋走,错身而过的刹那,只听得少年冷冷的讽刺:“你又是哪来的东西?”
  真像一只发了怒到处咬人的狗啊,我感叹着,只不过这话当着人家的面自然是不好说出来的,就怕自己会成为他下一个发泄的对象。脚步顿住,我再正经不过地回道:“来蹭饭的墙头草。”可以想象那张被我堵得无话可说,想发火却愣在那里的脸,我忍笑径自先进了去,一尝那暌违数日,虽然只是粗茶淡饭却对我来说如同珍馐的手艺。

  第 2 章

  2
  不大的屋子一片寂静,间或有筷子碰到锅碗的清脆响声,显得分外突兀。沈夫人和少年是因为僵持着所以各不说话,矜儿年纪虽小,却也感觉到异样的气氛,平时早已向我嬉闹撒娇的他现在也乖乖地安静吃饭,既然如此,我更乐得不必开口,整个饭桌上只怕只有我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自小在秦家长大,虽受冷落,但在食物上也没有半点怠慢,至出了家门,又遇到慕容,堂堂擎天门主吃饭怎么会不讲究,又认真地计较了一番,一直到来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实在无用得很。“君子远庖厨”说来真好听,其实到了关键时候也只有饿死的份,幸而这里的村民都十分照顾自己,三不五时地送来一些熟食,加上沈夫人又常要我来吃饭,才不至于形销蚀骨,面黄肌瘦。所以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即使是粗茶淡饭也如山珍海味一般,失礼事小,饿死事大,来到这里,自然不会再客气的。
  “秦先生,看你在吃饭,我总会觉得我的手艺足以和皇宫御厨媲美了。”沈夫人看着我的吃相,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方才的僵凝看起来缓解不少。
  “是吗,”我呵呵干笑,继续埋头苦吃。“那自然是因为嫂子的手艺好嘛。”
  “像猪一样。”少年冷哼了一声,不屑一顾,显然将未消的余怒转移到我身上来了。“羽儿!”沈夫人低喝,却效果不大,少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低头吃饭。
  我面不改色,“能做猪也未尝不是乐事一桩。”猪至少还快活些,想吃便吃,想睡便睡,这世上只怕有许多人连猪都不如。又转头朝沈夫人微笑:“嫂子,我能再添一碗饭么?”
  “哦,哦,好的。”沈夫人显然被我的回答弄得怔了一怔,随即哭笑不得地应道,拿起我的碗为我添饭去了,少年也没有再起衅事。方才僵持的气氛就此烟消云散,而这正是我想要的目的。本来,吃饭就是一件享受的乐事,若是掺杂进其他情绪便会大大影响了食欲。
  一顿饭在彼此默默无言中完成,矜儿乖巧地想要帮母亲收拾碗筷,却是我怕他弄伤自己赶紧将他抱坐在膝上。“哪也不许去,你乖乖坐着就好。”矜儿扁扁嘴,又怯生生地看了少年一眼,颇有些委屈的意味。我见状失笑,刚想说什么,一旁的沈夫人已经开口:“矜儿,你去隔壁小云家玩会儿。”
  矜儿望望我,点点头走了出去。余下我一人对着少年默不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脸庞,和沈夫人凝重的神色,心中微微苦笑。“秦先生,这事本来不该麻烦你的,但这些年来,我和矜儿早已不把你当外人,所以今天这件事想请你帮帮忙。”沈夫人说得极恳切,更让我无从拒绝。我点点头,“但有力所能及,嫂子但请吩咐。”
  少年的眉头蹙得极紧,脸色很是阴沉。“有什么事非得和他说,他难道是你什么人?”那话中有话的讽刺口气令我不由得也为沈夫人不值,这少年如此待她,她何以还要这般委曲求全?
  沈夫人面不改色,淡淡应道,“秦先生是矜儿的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什么事自不必瞒他的。”
  听起来像是天大的隐秘,不知可不可以借口先走,我实在是不想听什么秘密,有时候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然而自己一直受着沈夫人的恩惠,现在她难得有事求自己,我自是不能弃之不顾的。
  少年不再说话,只是就这样沉沉地打量着我,那目光似要看透人心,我虽没有半分亏心事,但被这样的眼光注视着,总归是不舒服。
  却见沈夫人突然朝我跪下,“请秦先生再收一个弟子吧。”眸中恳切之意毕露无疑。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手足无措,想伸出手去扶她起来,她却执意不肯。
  “这,嫂子,有什么话不妨起来再说。”我苦笑,别人在自己面前下跪,无论多少次,我永远也习惯不了。
  沈夫人摇摇头,拒绝了我欲扶的手,淡望了少年一眼,笑得有些苦涩:“羽儿既是姐姐所托,我就得对他负起责任,然而以我之力是万万不及的,所以只有赖于先生了。”
  少年狠狠地拧起眉,沉声打断了沈夫人的话:“我说过只要让我走就好,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沈夫人神色不动,望向少年静静道:“就算我现在让你走,你又能走到哪去,你以为回到原来的地方,你便可以过上原来的生活么,既是如此,你母亲又为什么要将你送到这里来?”
  少年冷笑一声:“送我到这里只是为了将来着想,她这一辈子都在为自己打算,何曾想过别人,你不也吃过苦头,怎么反过来劝我了?”
  沈夫人闭了闭眼,柳眉间浮上一丝倦意,像是被少年说中了心事,然而依旧态度坚决。“无论她真正的心意为何,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来到这里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秦先生学究天人,必定可以对你有所助益。”
  学究天人?学无止境,我就算再狂妄,也担不起这句恭维。摸摸脸,不由苦笑,两人说话之间的内容有些不明了,然而眼前的景况我还是明白几分的。沈夫人要少年拜我为先生,然而她侄儿却扯出陈年旧事,让沈夫人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黯然了几分。
  我有些不忍,不由为她说话:“如果你出去真有危险,就先听你姨母的话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吧,她身子不好,你不要让她太过伤心了。”在这里的三年中,从沈夫人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她出身江湖世家,却有着良好的教养,这是粗布衣裳所无法掩饰的。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欲人知的过往,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默契,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当时听得少年为沈夫人的侄子,便也以为他多半也是江湖世家子弟,因而没有多加注意,却没想到后来的发展完全出了自己的意料,这是后话。
  “这个丑八怪怎会有资格做我师傅?”少年轻瞥一眼,模样甚是不屑。
  “你没听过‘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么,以貌取人者,最为浅陋。”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我捺下心头不悦,淡淡道,“何况,我也并不想做你的师傅。”只不过受沈夫人之托,不好推辞而已。
  三年前跌落江中,自昏迷中醒转,脸上边多了一道疤痕,让原本就平凡无奇的脸更不会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所幸我不是女子,倒也不甚在意容貌妍媸。
  少年被我的话堵得哽住,神色突然诡异起来,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要我拜你为师也可以,总要拿出点本事出来。”
  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拜我为师,暗自翻了白眼,想要拒绝,却看见沈夫人依旧执拗地跪在冰凉的地上,神色哀求地望住我。我叹了口气,反正已有矜儿,不在乎多一个吧,村中没有教书先生,我算是惟一通晓诗书的人。沈夫人实在是帮过我极多的,若连这样的请求也不同意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便点点头,将沈夫人扶起来。“我答应便是,你有什么要求便说吧。”没见过先生收弟子还要先满足弟子要求的,想着想着,颇有点好笑起来,竟也这样笑了出来,不觉引来少年奇怪而考量的目光。
  “你家里有藏书吗?”少年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有几本自己喜爱的罢了。”这算是条件吗?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去看看。”少年说罢,诡谲一笑。“那是条件之一。”
  我虽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但仍点点头。“好,现在天色晚了,明天再来吧。”
  “我会去的,希望你不要让我太失望了。”少年一反之前的矜傲抑郁,话语之间颇为沉稳成熟,令我有些意外,看来他不似表面那般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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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3
  翌日拂晓,我刚起身,照例要坐在门口黄槐树下看一会儿书的。黄槐在南方是一种很常见的树,然而花开时的璀璨,却连桃花也无法与之比拟。即使深秋近冬,亦绽放如初。星星点点,碎黄烂漫,仿佛周围顿时也溢满了生机。我在小院里种了两棵,三年时间,已是枝叶错落,秀美精巧,小院常年被落花铺满,看来极是悦目。
  出乎我的意料,少年很早便来了,站在篱笆筑成的小门前,显然也为那一地的烂黄震撼了好一会儿。然而他很快便回过神,在我身旁的竹凳坐下,随意地打量着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我身上。“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不愿随其他人一样叫我先生。
  “秦二。”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兀自沉浸在书中,也不在意他起身进了里屋。里面的空间很小,只摆得下一个书架子和一张床,我不认为他会流连忘返。
  半晌过后,觉得双眼有点酸涩,便抬起头休息一下,只见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在这里,手中握着一卷书,见我抬首,他也将视线自书上移开来,扬了扬手中的书。“这是你的书吗?”
  在我书架上的书不是我的又会是谁的?我点头,看见他拿的是一卷圣天杂录。“一般读书人莫不奉经史子集为圭泉,潜心研读,你这里却偏偏一本都没有,反而摆着那么多闲书?”少年挑挑眉,似乎觉得很有趣。
  “我本来就是个乡野闲人嘛。”闲书?好譬喻。我失笑,蓦然想起当年,轻盈曾经也这样笑骂过我。
  “武经集要,十州疆域志,针灸要闻,这些常人视为旁门左道的书,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以前的师傅教我的可都是治国平天下的东西,你这些杂书去哄哄乡野村夫倒还可以。”少年眼角挑得老高,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我勾了勾嘴角。“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像他这种想法的,只怕国还未治,便先败了家了。然而他那话中的语气却有些蹊跷,我感觉到少年似乎故意要激怒我,却不知他用意何在。
  他静默片刻,双手抱胸哼哼嗤笑起来:“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岂能拘于一角!”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径自看着书。
  他见我半晌没有回应,似乎颇感无趣,拿起手中的书翻来覆去。“圣天杂录……”一页页翻着手中的书,“其中以澹武帝慕容云思的篇幅最多,是因为他是整个皇朝的中兴君主吗?何以叙述开国之君太武帝的反而那么少?”他像是在自问,又似在问我。
  这本书很是繁杂,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看出个大概,倒令我有些惊奇,瞥了他一眼道:“马上得天下难,御座上治天下更难,开国难,中兴更难。”
  “难在何处?”他似乎很感兴趣,马上回问。
  我被他问得一怔,不由放下手中的书,认真思索起来。“一个王朝发展到中间,必定会出现许多问题,吏治,财政,等等,这就好比要对一间长满蛀虫,破落不堪的房子进行修整,所花费的工夫自然要比重新建一间要多得多。”这些话,是我读过前朝和本朝史籍的心得,不能说得上有多精确,但至少也反映了一些问题。
  “你觉得本朝,我是说北庭现在又如何?”少年紧追不舍,却能从中听出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先前漫不经心的口气此时换上了全然的认真。
  “北庭?”我偏头想了想,不由笑出声,“和圣天王朝澹武帝登基前的情形蛮像的。”一样是群雄环伺,内起萧墙,而历史,往往又有着惊人的相似。
  “那有没有振兴的法子呢?”他一步步地咄咄逼人。我奇怪起来,不由看向他,怎么会对毫不相干的朝政如此兴致盎然呢?少年仿佛也惊觉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转了个话题。“我方才看见屋内有许多医书,还摆放着不少草药,想必你对于歧黄也颇为精通了?”
  “略知皮毛罢了。”反而是来到这里以后,三不五时为村民治些小病小痛,让向来缺医少药的他们感恩戴德不已,倒是自己所始料未及的了,虽然未如承诺般医遍天下,但总算对小小一方有所助益,也算不浪费了这身医术。
  “我也有一疾,困扰已久,你能帮我看看么?”
  我一怔,点点头。“你先说说看。”
  少年沉默了一阵,缓缓道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作过一个梦。在梦里我是一只老虎,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伤人,每天就是这样平静地生活着,可是人们不相信一只老虎会不吃人,所以千方百计想要猎杀我。有一次,一个猎人想要杀我却被我抓住了,我想放了他,他却对我说如果你今天放过我,明天我还是会来杀你的,我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照样放走了他。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而且还带了许多人,我不知道是要将他们全吃了好,还是像以前一样重复着被人追杀的日子。虽然我并不想吃掉他们,但是他们并不相信我,还不停地要杀我。”故事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少年续道:“然后我就醒过来,此后镇日惶惶,心绪不宁,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病吗?”
  这是病么,莫非是要我解梦?我哭笑不得,但见他的神色又不似在说谎玩笑,只得可有可无地回道:“是心病吧。”
  “心病还需心药医。”少年微笑着,“可是我一直找不到那副心药,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是要放过他们的好,还是一劳永逸地吃掉他们来保全自己,你可以为我指条明路吗?”
  我终于听出他话中有话,摇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这已经超出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以为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位高明的人。”少年似笑非笑,毫不放松。
  “我哪里有那么厉害,”我笑了出来,虽然听出他的意思,却径自地故作未知。“你要找的该是自己而不是大夫。”
  “当局者迷,我需要一个旁观者来为我看清。”少年执着着,坚持要一个答案。
  我拗不过他的纠缠,无奈地摇摇头。“你问问自己的心。我不会说些仁义道德的要你不可滥杀生灵,如果是为了自保,逃避不是最好的办法,若你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过,那不如面对好了。”
  “我的心么?”少年低下头似在细细玩味着,半晌抬起头,笑容意味不明,却明显少了之前的矜慢。“我会好好思索你的话的,不过,我不会拜你为师。”
  我失笑,拜师本来就是沈夫人的主意,自己只是不好拒绝而已,我本来也大不了他几岁,整天被人师傅师傅地叫还不折寿几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朋友论交。”
  “这个嘛,”少年狡猾地哼笑,“我得考虑考虑。”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有点牙痒痒地暗骂了句,先前对他不好的印象倒消了大半。纵然傲慢,却并非听不进人言,先前初见时的辱骂也只是心情不畅的发泄罢了,我自不会放在心上,若能加以时日地雕琢,说不定也是上好的美玉。

  第 4 章

  4
  虽然没有说,自那以后,少年与沈夫人的关系明显好了许多。然而沈夫人还是一天天憔悴下去,我曾为她把过几次脉,除了脉象较虚之外,却都看不出任何异状。
  少年姓昭名羽,这是沈夫人告诉我的,却不由让我想起了北庭国姓也是昭。自圣天皇朝两大权臣昭氏与蔺氏各分天下,划江而治的两百多年来,昭氏一族繁衍生息,昭这个姓虽已算不上偏僻的姓氏,却也不是随处可见,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我也没有加以深思。曲水是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然而我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这里。人并非得依靠着对过去的缅怀才能活下去,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
  夜晚的曲水是如此宁寂,以至于连烛火摇曳发出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村中的人大都早早歇下了,只有我,还在望着桌上那卷青缎镶竹片的书发怔。
  那年失足江中,直至为人所救,那本被我从崖底山洞中带出的《垂雪集》却一直揣在怀中未曾遗失。即使遇水灭顶,本应湿透腐烂的书却毫发无伤,这使我诧异万分,不由时时拿出来翻一翻,加之我又十分喜爱其中的字句,每每细读,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书中有诗亦有文,无不是楚梦归感慨抒发之随笔,然而楚梦归毕竟是两百多年前惊才绝艳的一代风流,无论诗文皆有可读之处,细读之下,我却发现这卷《垂雪集》,诗中一些残句,和文中不时天外飞来令人莫名所以的一笔,竟是可以连贯起来接下去的,如此几篇,洋洋洒洒也成了一篇不长不短的道家练气篇。
  从小在爹的书房中浸淫各种武功典籍的自己,虽然因为天分不高难以练好,却也对各门各派的心法和外家功夫等知之甚详,知道这是一篇绝不逊于各派所谓镇派之宝的心经。然而心经毕竟是心经,以打坐练气增加修为为主,并不是可以与别人厮杀的工具,加之篇中所述无不契合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甚得我心。
  于是闲暇无事,便也开始坐下来闭目练习,这种功夫讲究的是气定神闲,心静勿燥,与内力深浅武功高低无关,即使是一个毫无武功根基的平常人也可以修炼一番,作为延年益寿之用。几月下来,果然大有裨益,身心舒泰,每每有乘风而去之感,又让我见识到了楚梦归的学识之高,一时无量,却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尽毁府邸,黯然离去。自古以来愈是卓越超然的人,事迹仿佛愈是神秘飘渺,终究只能成为后人口耳相传的神话。
  细细摩挲着书卷,又将其中口诀默念了一遍,正准备就寝,敲门声却急促地响起。 “是谁?”
  “是我!”声音方起,人已闯了进来,我一怔,是昭羽。他喘气喘得有些急,来势汹汹,“快跟我去看看!”
  “怎么了?”对他难得的急切,我有些措手不及。
  “沈夫人病了,似乎有性命危险……”虽然沈夫人是昭羽的姨母,然而他从不以此称呼而总是唤她沈夫人,颇有些疏离的意味。
  未及将话听完,我已大惊,沈夫人以前虽然筋骨关节有些不硬朗,但也没有什么大病,哪来的性命危险?“我知道了,快走吧。”事不宜迟,匆匆披上一件外衣,便随着昭羽走入夜色茫茫中。
  远远便望见沈夫人家微弱的烛火,进了里屋,只见沈夫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不醒人事,脸色苍白得几近青灰,任何人见了都会认为她命不久矣。矜儿趴在旁边,抓着母亲的手,泪眼汪汪,见我进来了,忙不迭扑进我怀里呜咽。
  我示意昭羽将他拉开,坐在榻旁为沈夫人把脉,三根手指刚一按住脉络,便不由得大惊。脉象虚弱至此,非一日所致,定是积疾已久,却到今日才一齐迸发出来。
  见我沉吟不语,昭羽追问:“她怎么样了?”矜儿呜咽着,却怯生生地倚在床边,不敢打扰我,想必自己此刻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复又否决。这样的急症不可用猛药来治,须得徐徐调理,然而也得有一味药先把病压下,尤其沈夫人是积劳成疾加上久远的内伤未愈,更如雪上加霜,难以下手。然而沈夫人的情势实在无法再拖下去,时间不允许我多加犹豫,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从怀里掏出一枚药草先让她服下,转身对昭羽交代了几句,即刻回去取金针。
  待得我把金针取来,沈夫人的脸色已缓过了不少,虽然也还虚弱,却不会如之前般死灰了,显然是服了药草之效,但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若没有找到根治的办法,这病痛只怕随时会复发而夺去她的性命。忙了大半夜,把针一一刺入穴道,又加以其他草药的效果,总算使她暂无性命之忧,然而那多年的内伤却不是一时能够根治,虽然我知道应该如何才能治好但自己本身却没有深厚的内力所以无能为力,即便会武功的昭羽,也没有那种数十年的内力可以支撑。
  待到收拾一切再长吁口气,抬首看看窗外,已是拂晓。矜儿趴在床前,已经累得睡着了,我揉揉眉心,找了张被子帮他盖上,转身走出门,一心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残月未消,依然高悬在灰蓝的天空。凉意扑面,带来些许久累之后的清醒。本以为早已躺下歇息的昭羽此刻却独自站在院子里,年少的身影看来秀颀而挺拔,而微敛的眉目却有些背光的模糊,似要与未曾尽褪的夜色一起消散。见他少有的沉思,我也不想出声唤他,便径自朝门口走去。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望着我:“本以为你说的略通歧黄也不过是跑江湖郎中的手段,没想到或许比御……京城的大夫还要厉害。”
  难得听到昭大少爷夸人,受宠若惊之余,免不了还要谦虚几句,他却嗤的一声笑出来:“少装了,你这种人一点也不适合卑躬屈膝。”是么,我摸摸脸,耸肩一笑。“我在想,既然你有这么厉害的医术,为何却甘心窝在这个小地方而不出去闯个名堂呢,凭你的能力,那些所谓的名医也得甘拜下风吧。”
  我笑了笑,不以为意。“你把我看得太厉害了,再说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好?”对于学医,开始是兴趣,后来是被那位老人的言行所感,音容宛在,斯人已逝,然而终有一天,我必定还要实现自己许下的诺言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医好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人受惠而已,这个世上,还有太多你看不到的苦难,又要如何去挽救?”他正色起来,问题亦有些尖锐。我笑,“你说得不错,然而能够救得了一个,总不能因为还有太多人救不了而索性连一个也不救。”这恐怕已不局限于医道一途了吧,我很好奇以他的年纪,怎么会想这种本不该他去想的事情。
  “假若你有这种能力,可以救得了许多人呢?”他毫不放松地追问。我闻言沉默下来,良久。“也许我会去试试吧。”然而如果是那样,就不是不喜拘束的秦惊鸿了,所以比起昭羽说的站在高处,翻覆之间可活万人的手段,我宁愿选择走遍天下路,救尽应救人。
  仿佛看出我的好奇,他沉沉道:“在来到这里的一路上,我见到了许多事情,而那些事情,真实而残酷,与我之前的所见所想截然不同……”说罢有些喃喃,“易子而食,卖身葬父,这个世道,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吗?”似在问我,又似在自问。
  唇张了张,终究还是答了他:“也许你所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面而已。”岂止是世道,就算是人,你也永远不可能看得清楚,如同自己,如同……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一迳地沉默下去。我抵受不住彻夜的疲惫,便先回去休息了,待得走出很远,再回头一看,少年犹自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泥塑。

  第 5 章

  5
  一年的这个时候,村中渐渐热闹起来,一些将要趁着冬季未到的时候出海或是刚出海归来的商人们陆续从这里经过,将随身一些小货物与村民们交易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消息。
  而我,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将采摘整理的药材拿给商人们,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和早就托他们采买的书籍。
  “你在干什么?”昭羽倚在门槛边,无所事事地问,手中把玩着一卷早已翻完的书。
  “把药草装进竹筐。”手下未停,我没有抬头看他,不过对于他短短时日便将我这里的书看个大半,还能就其中内容侃侃而谈,心中也有一丝佩服。
  那夜之后,沈夫人的病情好转,我也松了一口气,然而自那天起,少年昭羽的心思似乎也有了什么不同,脸上开朗不少,连话也多了起来。白天上山为沈夫人摘些草药,有时候他也跟着去,路上斗斗嘴,侃侃东西,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废话!”昭羽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声。“我是问你装这些草药干嘛?”
  我好脾气地有问必答,想到即将可以看到的一些书,心就不由飞扬起来。“前些日子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和商人们交易。”
  “那会很好玩了?”昭羽眼珠一转,似乎颇感兴趣。
  “也许。”我心不在焉。
  “先生!先生!”门外突然传来清脆的叫喊。我应了一声,边走出去。
  “先生,有位从苍澜来的姜大人要见你呢。”长发编辫的少女嫣然一笑,带着淳朴的天真。
  “好的,我这就去,谢谢你,小仙。”我笑着答应。
  苍澜是北庭的京都。村人质朴,对于来自他们来说高不可攀的地方的人,他们一律称之为大人。
  “不用客气。”少女羞涩说完,俏脸一红,飞快地跑开,让我有点莫名其妙。
  “喂,人家看上你了。”昭羽凉凉说道,跟着邪邪一笑。
  “胡说八道。”淡瞥了他一眼,心中对少女的心思也不是全然不知,然而自己心不在此,何必多言。心殇的痛,这一辈子,一次已足。
  “真是不解风情的家伙。”身后的昭羽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有,走啦,我也要去看看热闹。”
  背着竹筐走至村口,远远便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喧嚣声四起,很是热闹嘈杂。
  远远看到我,村民们便亲切地同我打招呼并且自动让出一条路。“先生你来啦,姜大人要见您呢。”为首的村长带着一张憨厚的笑脸道。
  我这就去。”点点头,我也笑着关心道,“张老爹你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村长有些不好意思,又很感激的样子。“自从先生来了之后,我们村的人有谁没有受过您的恩惠?”
  “老爹我说了很多次,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我有点无奈地笑着。
  “那怎么行?”村长还没回答,旁边的人就已经大惊失色了。“先生您是上天派来帮助我们的大恩人,如果没有你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水喝。”
  “是呀是呀,先生您……”不知谁开了个头,周围立刻回应起来。
  “随便你们吧。”拗不过他们,我只得无奈道。不过是利用自己所知道的指引他们挖了一口井,又给他们治一些小病小痛,闲暇之余教村中儿童读书识字,就值得他们这么感激么?
  边说着走上前,一些商人正坐在椅子上休息纳凉,前面摊开的是一些饰品之类的小货物。
  其中几个熟识的见到我,马上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秦公子。”
  “好久不见了。”我笑着颔首,又转向其中福态毕露,笑容可掬的一人。“姜掌柜。”
  “秦公子,你要的书我都帮你买了。”他从包袱中拿出几本递给我。
  “谢谢。”我欣喜道,放下背上竹筐。“这是今年的一些草药,你看够不够?”
  “够了够了。”他笑得眼都快眯了起来,不一会儿表情又有些沮丧。“一想到明年可能来不了了,唉……”
  我有些讶异,“此话怎讲?”
  “南朝的朝廷那边开始下禁海令了,北庭也在多处设置了关口,盘抽重税。”一旁立即有人插口,语气是同样的叹息。
  村民们不明所以,一个个瞠目以对,只有我微蹙起眉,禁海征税,意味着像曲水镇这里这些淳朴村民本来就不丰裕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
  “这年头做个生意可真不容易。”姜掌柜摇头晃脑叹气的样子有些好笑。
  “是啊,像我们这种小商人要找个活路就更难了,何况中原的大部分买卖已经被柳家和擎天门垄断了。”
  心中一动,伴随着漫无边际的痛和莫名回忆纷涌而来,几乎要将呼吸窒住。“柳家?”我微垂着头,回想这个未曾听过的陌生姓氏。
  “哦,这是一个近几年才崛起的势力,据说柳家的祖上是从关外搬来的呢。”
  “是啊,短短几年,就成为南方的商业霸主了,还能和雄踞北方的的擎天门遥遥相对。”
  “那这几年擎天门的势力岂非很大了?”随口问起,视线转向广袤明媚的青空,却难掩其中的复杂。想着今生缘分已尽,想着此生勿再相见,然而乍听到那个熟悉的姓氏,还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是啊,秦公子你偏居在这么个地方可能不知晓吧,我有一个亲戚是在武林中混饭吃的,听他说现在江湖上有三大势力,擎天门就占了其中之一。”
  “那其他两个呢?”旁人好奇问道。
  “好象是叫月什么教,还有一个君家。哎,我和你说这干啥,你又不懂!不过听说他们一直都在找一个人呢,还有很高的悬赏。”
  “是呀我也听说了,”商人重利,一说到这个立刻谈兴很高,又现出些惋惜的神情。“他们是这么说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惜至今几年,都没有人能够找到那个人,有几个见钱眼开找了人去假冒的,也因为被识破而下场凄惨。”
  “三年都没有找到,想必已不在人世上,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搅得每个人都不得安宁呢?”心中长长地叹息,脸上却有些漠然。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秦公子,那样的找法,哪里像普通的寻人了,简直是在寻找失散多年的爱妻一般,若不是后来知道慕容门主要找的是一名男子,我可真要为他大大叹息一番了。”
  心弦一颤,手又不禁握紧了几分,脸色因为旁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又微微起了波动。我曾经如此喜欢你,和我喜欢的自由一样重要;你也喜欢我,却比不上你手中的权势。既然如此,你要寻找的,还剩下什么,纵然找到了,那又如何?
  明明对自己说好不到黄泉不相见,却依然压抑不了可恶又可悲的思念。在幽居闲逸,垂钓怡然之时,我无法否认,那张熟悉的容颜依旧会浮现眼前,会清晰如昔,会想起曾经的笑语如歌,曾经走过的足迹,和那一路看过的风景。
  “……大人们,你们刚才说的什么禁海令和重税?”村长突然插话,有些局促不安,然而毕竟关系到他们切身的生计,不得不问。
  “这个啊,听说是北庭那边出了一些事情。”商人见有人问到他可以渲染一番的事情,不由有些得意起来,故意卖着关子。
  “啊,是什么事呢?”
  “皇帝身边原来有个德妃,据说是极受宠爱的,她的娘家一门也极尽显赫,可是最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帝突然下令将她软禁,还处死了她的父亲,也就是左丞相沈彬,又将沈氏一门全部流放边地。然后嘛,朝政本来由沈彬和太子各把持一半,现在一方散了,太子自然大大得势,立刻将沈彬原来的许多措施都做了很多改动,其中就包括了征收重税,这还是我有亲戚在宫里头办事才知道的。”见旁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话的商人便更加眉飞色舞地得意起来。“至于南朝那边嘛……”
  “你说的沈氏一门被流放究竟是怎么回事?”商人话到一半突然被人打断了,自然有些不悦,众人也随他转过头去望向发话之人。
  只见昭羽就站在商人身后,脸色有些铁青,神色之间也万分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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