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家园's Archiver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6:57

整个七月

[i=s]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9-4-7 17:19 编辑 [/i]

第一章 初初见你,我们站在三角的两端
 (1)
  未曦盯了我很久了。  
   她美丽的眼睛里射出那样仇恨的光来,便有了一点妖气。
    我不用扭头也知道。一张床上睡了十几年的妹妹,我敢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未曦。
  我一直在看车窗外的风景,不回视她的目光,不让未曦看出我已经察觉她的注视。未曦从来就认为她要比我聪明得多,就让她这样认为好了,又有什么值得去争辩去弥补的。反正我的任务也就是把她押送到三爷爷的家里。   “
    陆为霜。”  
 未曦突然开口了。
   在山音嗡嗡的车厢里她的声音依然有效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辆长途车上坐的大多是衣着朴素的农民,我们一上车就让全车人为之哗然。未曦出门之前差不多花了两个钟头收拾她自己,妈看到她大叫:“这件衣服!你这学期的奖学金呢?”而爸只催着我们上路,未曦打扮得象省亲的贵妃一样他也顾不上了。   
  “陆为霜!”未曦提高了调门。这下轮到我成为注目焦点了。  
 我看向她,微微一笑:“嗯?”  
 未曦没有回应我的微笑:“帮我打一个电话。”  
 她要我帮她给三叶虫传信?办不到。但我不能直接戳穿她,那样只会让她和我更对立,我想了一下:“打电话?给谁?”  
 未曦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每次她看见我与她在智商上的差距时就是这么一副表情。她使用起她惯用的命令口吻:“三叶虫。你就说,……说我去外地了,不能赴他的约,对他说声抱歉吧!”   我慢慢回答:“不行。”  
 未曦的眉毛皱了一下又松开。她有两道剑眉,标准的剑眉,利器出鞘的剑气在她眉梢削出冷冷的棱锋。  
 未曦爱说她自己眉不描而翠,她的眉毛的确很美——未曦的脸上又有哪一样不美呢!爸妈承认他们的不公,把优点全给了妹妹,他们喜欢带未曦出席各种场合,然后说:“老大啊,去图书馆了,她是个书呆子。”于是,陆为霜成了书呆子,陆未曦成了玛蒂尔。玛蒂尔爱上了于连,陆未曦爱上了三叶虫。一条网虫。爸妈说,与其等你从18楼跳下去找他,不如让老大陪你去三爷爷那儿避避暑。未曦冷笑着说:“我被软禁了!真可笑,役差是我的孪生姐姐!”  
 未曦的眼珠无章法地乱转了几圈。“我只有你值得信赖,你会帮我的是不是?”她停了一拍,拖了个后缀,“姐姐!”
  我被我的妹妹在心窝上打了一拳。自从未曦明白了我这个姐姐当得是如何便宜之后,便不再叫我姐姐。而今她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臭男生来求我,为了他用血缘相关的两个字来唤我!  
 “爸妈会骂死我的。”我忍着厌恶,平平板板地说。
  “爸妈不会知道的啦!”“如果你们通了声气,他们当然会知道。”“别废话,你到底帮不帮我?”  
 一股怒气阻塞在我胸口,闷得我发痛!我不能发作,不能翻脸,不能,不能,我是陆为霜是她的姐姐,我必须忍住!
  前座两个人扭头望着我们窃窃私语,然后转回头去轻笑数声。未曦冲着他们喊了一句:“看什么!农民!”
  我忍无可忍!“好吧陆未曦,我并不想和你有任何纠缠,等你一进三爷爷的家门我就离开你的视线,随便你发什么疯去!”
  未曦尖着嗓子喊:“你想得美!我疯?好啊,我就疯给你看看!”说完她就扒住了车窗,耸肩欲上!
  随着我的惊叫,车厢里乱了套!一个猛刹车之后,行李包裹加上人摔了个狼籍!  
 我一把抓住未曦,她使出蛮力来挣脱,扬声高叫:“你这个蠢东西!笨蛋!白痴!你们永远不会懂得我的爱情,永远永远!你们反应迟钝你们没有感情你们是刽子手!”两个被她压倒的农妇来帮我按住她,未曦怒道:“滚!不要碰我!”我抓着她的手臂摇撼她:“你疯了,陆未曦,安静下来!”未曦反手来抠我的脸,被我闪开后,她狂怒地叫道:“你这个伪君子,让我恶性!我恶心!你监视我,你出卖我,你在胎盘里就和我争养分,你忌妒我你恨我你想杀了我!我心里清清楚楚!”
  我很想象电影里那样扇未曦一记耳光。但她那吹弹得破的脸上因疯狂而充血,我怕我一掌会打穿她娇嫩的皮肤,她皮肤下的血液会因此而迸溅进我的眼睛。我被自己这血腥的念头吓坏了——我真的想杀了未曦!
  未曦的手臂在我的手中突然变僵硬。我还有来得及反应,周围就响起惊呼一片:“犯病了犯病了!”“羊角疯!”   我的天哪!我死命地攥住未曦胡乱挥舞的双臂,忽然觉得呼吸困难!眼前一黑,耳边是乱轰轰的叫喊声,一个异常柔和的声音插进来:“这一个倒没什么,就是中暑了!”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2)   我在颠簸中醒来。看一眼窗外,已是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一派世外桃源的宁静风光。也许就快要到了吧,刚才我晕倒了吗?我睡了多久?我一个激灵——未曦呢?   未曦坐在窗下,神色安详,手中握着一瓶风油精,见我醒来便递了过来。
  我鼻尖一酸:这个丫头再野蛮也是我嫡亲的妹妹,是知冷知热的骨血之亲啊!疯过闹过,未曦还是我善解人意的小妹妹。我伸手去接,却听见她逼细了的嗓音:“你那些乡巴佬朋友送的!”陆未曦!她一定是这般尖刻的。我的手僵在半空。
  小玻璃瓶从空中落了下来,骨碌碌滚了开去。  
 一只手截住它,把它拾了起来。“怎么,还是不舒服?我这儿还有仁丹。”
  我看向说话者。那个声音,就是我沉向无知无觉之前的那个柔和的声音。
  我们迅速相互打量了一下。他的目光,平淡而沉稳,清澈而流动的光凝在眼底,有一种温柔的力量。那双眼睛在对我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之后,不露声色地转到了未曦身上。  
 我一点也不意外,未曦是个发光体,尤其是在这灰暗沉闷的车厢里,她明亮如星。我也知道,未曦的目光不会在他身上停留。想到这里我暗暗笑了一笑。   
  车*站时,我先走近未曦。她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如果我要跑的话,你睡着的时候我就跑了,你让开,我自己下车。”未曦走在前,我慢慢跟在后。活象苏三起解的走台戏。未曦那个新的仰慕者也下了车。我们三个成了个奇怪的队伍,每个人之间保持着均匀的距离,没有一句台词,没有人改变速度。
  我天生讷言,沉默对于我而言,就象未曦吸引男人目光一样自然。山路蜿蜓,向我展开优美画卷,我惟一要留意的只是未曦不脱离我的视线而已。
  但我身后那位同伴似乎渐渐沉不住气了,用他男性的大步流星赶上来,问:“你们是来找人的吧?”
  我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含蓄而明亮。我点点头。他会提出帮我们指路?说实话,我也不太拿得准到三爷爷家的路。还是九年前,爸妈头一次闹翻,爸带我来住过几天。三爷爷是个和气的老人,就是爱闷两口酒。未曦还从没见过他呢。也不知他们能不能合得来?如果合不来,爸妈会不会让我留守?那我的整个七月,就完了。
  “也许我认识你们要找的人。”那个家伙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麦客该来了,挺乱的,两个漂亮女生出来不安全。”
  我的脸热起来。真看不出,他会玩花腔。我恼他的轻薄,可是这奉承的话象毒液游走全身,立时攻心,我慌慌地答道:“我们要去陆帙浩家。”
  “陆三爷爷啊,真巧,和我家隔半里路,过一条河就是。”
  “河?”我下意识地重复一遍。是的,那年我偷偷跑出来,过一条小河。“是不是岸上尽是桃花的那条河?”  
 “你去过?”他显然是兴奋了,“入诗入画是不是?象诗里写的,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青溪何处边?明年春天你来,可以看见新栽的梨花!”  
 我讶然笑起来,世上真是巧合无数,改行做未曦的看守之前,我正在读张旭的集子,而我更喜欢他那首《山中留客》:
  “山光物态弄春辉,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好潇洒好达观!  
 “嗨!”他笑了,“你好象很会走神!”  
 我旋即沉下了脸,从他惊惶失措的表情中我可以想象自己的脸孔该是多么的可怕。算了,我实在没有必要这么严肃,一个善意的玩笑而已。而他碰了钉子不愿再试,紧紧闭上了嘴巴。   我们的队伍变形了,未曦还是走在最前面,我和那个人分别在路的两侧,一个等腰三角形。数学老师说,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那为什么三角恋总是横生波折?因为爱情是排它的?未曦和那个三叶虫之间是不是爱情?我不敢说是或不是,也许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有资格说。但我实在不愿认同那就是爱情。未曦是个完美主义者,那个三叶虫也许有汗脚,也许有腋臭,也许抽烟酗酒,也许,三叶虫根本是个女人!未曦和他通过电话。那又怎么样,找个人冒充易如反掌。不不不,他们之间是种时尚的家家酒,我太了解未曦了,见了面,就算是三叶虫的脸上多长了几颗青春痘,未曦也会因为这个弃他而去的,这次见面并不见得就是了不得的天塌地陷的事儿,但爸妈被报上那些诱拐案吓得神经过敏了。养一个一笑倾城的女儿是一件吃力的事儿。
  未曦突然惊跳起来,发出一连串诅咒:“啊见鬼!该死的畜生!活见鬼的白痴!吓我一跳,你下地狱去吧!”   
   一只黄猫飞快地窜到路对面的密林里去了。
  未曦还在那儿又跺脚又掸衣服,骂不绝口地发泄,我身边那位低声道:“有必要下这么重的咒吗?”我暗暗摇头:你开始了解你所看见的这个美得眩目的女孩子了吧?   我们走上前。现在是一个等边三角形了。未曦指住我:“你不要想阻止我骂那个畜生!我不会听你的!你博爱你宽大我比不上你,我要骂到阎王老爷让它下辈子当老鼠!”   听到最后一句,我们的同行者扑赤笑出了声。未曦扫去冷冷的目光,他连一个笑嗝都没打完就收兵了。象未曦那样的女孩子,没有人会指责她的坏脾气,受了她折磨的人如出一辙地去别的途径排解怒气,难怪上天让美丽的保质期那么短暂。未曦也许未意识到,她正在诠释那八个字:美丽不用,过期作废!
  继续往前走,同伴嘟囔了一句。我没有听清,也不想去求证。没想到他看了看我,大声地,一字一定地说道:“你真的是很会走神,你承不承认?”  
   我忍不住挑了挑眉。那就笑一下吧,面对这样有诚意的指控,能不微笑吗?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6:59

第二章 七月,我们闯进了你的世界
(3)
  我们的同伴摇摇头:“三爷爷喝多了一点就犯糊涂。”

  糊涂?是指以未晞的美丽,不该有认错人的可能?我轻轻笑了一下。那个人看向我,笑得那么尴尬。

  “安子也来啦?来,陪我喝一口!”三爷爷又来抓他,一眼看见我:“又是大丫头?老头子见鬼啦?”

  回答他的是一声娇滴滴的猫叫。从院墙上跳下来一只狎,弓背蹬腿作了一通广播操,来蹭三爷爷的腿。未晞叫道:“就是它,该死的猫!”

  三爷爷看看未晞,看看我,再看看未晞,嘿嘿地笑:“大丫头调皮,跟三爷爷开玩笑是不是?”

  我只好不去理睬未晞,先来扶老人家:“我是陆为霜,她是妹妹未晞呀。”

  三爷爷好不容易想起那个“二丫头”,二丫头已经在对着土墙开火了:“你这只笨猫倒霉猫你给我滚开!你最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一个猫脑袋从鸡笼上压的木头方子后伸出来,一个猫脑袋从化肥袋子后探出来,还有一个猫脑袋从桌子旁的椅子上抬起来。六只眼睛全部看向了未晞。未晞在“安子”的示意下阅兵完毕,呆了一瞬,尖叫道:“我要回家!”

  三只猫挤到三爷爷脚边,亲热无比。

  未晞冲我施展狮子吼:“你们是存心的是不是?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畜生!你和爸爸串通好了想要整死我!我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姐姐!”

  我看着未晞涨红的脸,暴起的青筋,一阵惊恐——她会不会再犯病!我无目的地后退了一步,却碰上了“安子”。他扶住我,目光是对着未晞的:“猫都是有灵性的,你会喜欢它们的。”

  “我讨厌它讨厌到顶!”未晞迈开步子往里走,“可是你们不要以为我会害怕!——啊!猫!里面还有猫!”

  猫们不紧不慢地伸着懒腰晃了出来,对着未晞轮番打呵欠,一副颇为不满的样子。,似在追忆方才的好梦连连。

  “天,到底有多少?”我喃喃道。

  “每天回来过夜的有十二只。”那边悄悄地回答,并主动补充道,“叫我的名字吧。章泊,立早章,淡泊的泊,大家都叫我安子。三爷爷的猫和我们家最要好,我们家的顺子还给七月代过奶妈。”

  “顺子?七月?谁?猫?”我问出这六个字,未晞就气急败坏地转向我了:“太好了,谢谢你们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囚室!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倒我?试试看吧!不过就是一个月的刑期,难道你们能关我一辈子?”

  猫们睁圆琥珀色的眼睛,冷冷看着未晞。那目光和未晞常用的一模一样!怪不得爸妈说未晞象只坏脾气的猫。或许未晞因为她自己象猫,才会这样地讨厌猫吧?

  章泊显然对未晞的言辞很不适应,他困惑地向我道:“她一直是这样的吗?”

  可怜的人!我见过未晞把玫瑰砸在追求者的怀里,理由是玫瑰可以整把整把地卖!我还听说未晞把同系的男生约在城外自己去唱卡拉OK,那里尾生抱柱最后冻出肺炎来。

  我对着章泊叹了口气。章泊没收到我这声叹息,在对墙上那只黄猫招手:“平姑娘,来。”

  平姑娘盯着我们,眨了下眼睛,尾巴一收,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未晞哈哈怪笑:“畜生就是畜生,对它们不能客气!”

  话音刚落,平姑娘弓起了背,又抻了抻了身子,跳了下来,迈着醉汉似的步子,*上了章泊的腿,就势躺了下来。

  章泊蹲下身抚摸平姑娘,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温柔!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冷不防章泊抬头向我一笑:“平姑娘是我的女儿。”

  “听听,真是笑死人了!”未晞尖着嗓子哼道。我也正好从四目相对中解脱出来。

  她抬起尖俏的下巴,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笑容:“陆为霜,我们还将有一个疯子邻居!你们总是说我疯,看看他吧,陆未晞加上三叶虫也没有半个猫爸爸来得疯!”

  章泊的脸色骤变!我低语:“你不要理她好了。”他却似乎被我这轻轻的声音吓了一跳!“啊?哦,也许吧。”

  什么跟什么呀,我是枉做好人了。我皱起眉头。还是别多事的好。

  平姑娘弹了弹尾巴,扭头看我,双目凝视的样子象极了坐在电脑跟前的未晞,充满了爱意的表情。不知这个三叶虫会有什么样的魅力,会让心比天高的未晞甘心做爱情的俘虏。仅仅是屏幕上的文字,就能让未晞确定她那珍贵而脆弱的爱情,该是怎么样令人头皮发麻的腻人情话!未晞够聪明了,但也够骄傲了。骄傲的人容易盲目,盲目的人容易从背后攻击成功。三叶虫不辞辛苦地打动孤标骄傲世的未晞,是为了获得满足感,还是仅仅因为无聊?反正不会是一何辛苦为红颜,他没见过未晞,如果他与未晞面对面,不管他多么油腔滑调,都会施展不开了吧?

  “陆为霜你发什么呆气!我累了我要躺下来我要洗澡我要赶快睡觉!”

  未晞瞪着三爷爷:“三……三爷爷。见鬼,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个爷爷!我住哪?卫生间在哪儿?附近有没有发型设计吗?我的刘海要修一修了了。”

  我的暑假完了。整个七月,我会奉命待在这儿,看着未晞平安渡过危险期。我本还打算用这段时间老舍的作品,再把他和三岛纪由夫做个题目来赶我的论文。我为什么要答应爸妈来押送未晞?我为什么不提议送她去上海姑妈家?那儿有专员可以二十四小时地监控她。我真是引火上身。早知如此就不告诉他们“三叶虫”的事儿。让未晞去见他,让未晞失望之后自然就会回来,从此风平浪静。那我何不做个人情,让未晞去会三叶虫?不行不行,我已经扛了天穹在身上,说什么也要扛下去,还有未晞的颠痫症,唉,要不要告诉他们?他们会担心得立刻跑来的——如果他们来,是不是我就可以卸任了?不可能,他们只会对未晞加倍地娇惯,而我的使命说不定会延期。算了算了,还是各安天命吧。再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指数狂泻,保不准那个三叶虫风流倜傥,未晞真的上演红拂夜奔就糟了。权且忍一忍吧,过了这个月开了学,我就功德圆满了。

  章泊帮我们提着箱子,同我们一起进了屋。他看看我,欲语又休。他不说,我也没兴趣问,追问不休的人除了儿童就是白痴。章泊还是说了出来:“你有许多话。”这没头没脑的话。我投去询问的目光。“但你很少说出来,所以你多数的时间是在走神。”

  哦?我心里一动!没有人这样大胆地说出对我性格的感受。不知怎的,我反而更加沉默了。

  未晞倒跳着撞在我的身上!“这是什么鬼地方!流浪猫收容所吗?”

  床边的枕头上安静地卧着一只猫。我从未见过这般雍容典雅的猫。它稍稍昂起头,颈毛披拂在枕上,闪着光泽。它慢慢抬了一下尾稍,就象是态度平和地挥了一下手,便复又睡去。

  未晞握起拳头:“不能忍受了!一只猫睡我的枕头!”

  “你用我的好了。”我接过来说。

  “你不必假好心!我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是消灭它!”未晞捋起袖子往前走,没想到章泊拦在她面前:“你不要太过分!七月有身孕了!”

  我再次端详七月。这是第二次从章泊口中听见这个名字。顺子为她代过奶。那么顺子是哪只猫?对了,它是章泊家的。

  三爷爷忽然挤进来,轻轻抱起七月,然后一声不吭往外走。

  我忍不住叫道:“三爷爷。”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大丫头,上次你来,正好七月离家出走没见上面,这回可好,七月下崽你们都赶得上……”三爷爷收住话尾,走开又回头,“可是原来二丫头不喜欢猫!”

  我有点儿难过,未晞伤了老人的心。章泊瞪着未晞的眼光里竟然有愤怒。

  “三爷爷喝再多,对猫的事儿一点儿都不糊涂!”章泊忽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可是,二丫头她,不喜欢猫。

  (4)

  未晞一脸幸福:“终于可以不和你睡一间屋子了!”

  最后一件衣服收进抽屉,我直起身,长吁一口气,睨她道:“未晞你还记得吗?搬家那年,你也是这样坐在床沿上,说:终于可以不和你睡一张床了!”

  未晞呆了一呆。她旋即陷入了沉思。她的45度侧影完美无懈可击。小白长红越女腮。她的眼中没有了拔扈与警惕,取而代之是回忆时特有的松与柔和。

  未晞一直渴望有自己的房间。她不和我一块儿去食堂不和我一块儿去图书馆甚至于不和我一块儿上下学,逃避与我和共处。仿佛是在一个子宫里待紧密依偎过,到了人世间反而需要疏远了。未晞进聊天室从来都是避着我,但她仍让三叶虫成了我们共同的话题。未晞说得没错,我是一个告密者。我说出了她与三叶虫的约定,因为我觉得那太可笑了,与所谓相恋的网友见面是愚蠢的。

  “陆为霜,我累了。”未晞忽然倒头睡下,闭上了眼睛。

  她又犯犟了。我起身带上门,未晞又抬头道:“喂,吃饭的时候叫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未晞就是这样,设计剧情也从不会亏待自己,再入戏也会有画外音的神来之笔。

  用手机给爸妈报了个平安,出来转了一圈没找到三爷爷,便循路走到菜园外,没料到迎面来了章泊。他抓着几块香皂,远远就微笑:“怎么?还不累?三爷爷从来不用香皂,我怕你们没准备。对了,你这是上哪儿去?”

  “随便走走。”我举目四望,“三爷爷呢?”

  章泊用手遥遥一指:“园子里头。他不在家就在菜园子里,不在菜园子就在去菜园的路上。”

  我笑出声来。这是做学生的要诀所在了,即“学以致用”四个字。

  我们进了园子,三爷爷从一垅苋菜前直起身:“大丫头,来啦!瞅我这把苋菜,肥不肥?”

  “三爷爷,你不要惯着未晞,要多管着她。”

  “这个苋菜挑到镇上去卖,肯定好价钱。”三爷爷的酒劲儿还没过去。

  章泊朝我会心一笑,蹲在三爷爷身旁:“三爷爷,上回那个番茄籽好不好?”

  “好使好使,口味还特别好,安子下次你再帮我带一点儿吧。”“那是试验品,多了就没有了。下次有别的我再给你送过来。”“哎,好啊。”

  章泊目示我离开,于是我们出了菜园,沿着小河往前走。

  “……我总不能哎啊喂地叫你,你的名字……”

  “取的是〈蒹葭〉首句,白露为霜,陆为霜。”

  “哦,我知道‘未晞’是哪两个字了!“章泊迫不及待地欣喜道。

  我淡淡看他一眼,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神色一阵慌乱。我看他的目光本无深意,只是他心中有鬼罢了。

  看他那为难的样子,我拿话岔开:“你说你叫安子?”

  “我是难产出来的,当时我爸说,能出来就能保娘平安,就叫他‘娘安’,后来大家都叫我安子。”

  我悄悄笑了。“你又想到什么了?”章泊瞪瞪眼,“走神大王!”

  “好难听!兀兀然有匪气!走神太白,神游还差不多。”“神游?那就叫你‘神游故国’好了!”甩手又给我一个绰号!

  我咬着唇发笑,这个家伙倒有些急智。

  “跑题了,你刚才到底笑什么?”

  “我在想,安子,还有,顺子。”

  轮到章泊大笑:“你话中有话哦!其实做顺子一点也不差呢。”

  已经走到了小桥边。我一惊,怎么,我就这样和这个陌生人一路走了来?

  对岸就是桃林,章泊嘬指有声,一条硕大的家犬应声而出,冲过桥来,扑在章泊身上!我讶然:“我没见过柴犬长这么大!”

  章泊搂住狗颈脖:“顺子的确与众不同,它身上有圣伯纳德犬的基因,狼族血统,绝对忠诚。”

  原来顺子是狗不是猫!我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自作聪明地说出来。

  “怎么不说话了,神游故国?”

  “需要说什么吗?”我微笑着让顺子嗅我的裤脚,我的手指,我顺手挠挠它的耳根,拍拍它脑袋。

  章泊对我吸了口凉气:“你是个很奇怪的人,神游故国。你一点都不怕顺子。就算是这里的男人看见它都绕着走!”

  “我有触怒它的理由吗?野蛮的实质是无礼,而不是丛林矛枪露宿生啖,你不觉得吗,动物往往比人更能恪守既定的礼法规则。”

  垂柳的长枝直插进水里,短些的来搔我的脸颊肩背。八月,青青河边草。有点儿恍若梦中。我应该封闭在空调房间里赶稿子,应该在高楼林立的商业区呼吸汽车尾气,应该喝着花茶看肥皂剧。那才是暑假的样子。此刻,我坐在河畔草地上,脱了鞋,让河水浸过脚面,对面林中未摘的桃送来果香,上有黄鹂深树鸣。我想起那幅《湖畔》。宁静的湖面,迷蒙的雾气,快乐的女孩子们。如果未晞入画,该是怎么样的惊艳之作?她刚入梦乡吧,她总是那样剑拔弩张,会让自己太累,也许到这里来,离开人言的圈子,离开网络,离开一切庸俗的享乐,离开叵测目光深情注视,对她真是有所裨益。

  我的第六感突然有所警示。接触到章泊似笑非笑的目光,这才想起这个天地并不止是我一个人。

  “这一次神游到哪儿了?我看了你好久了。”

  我轻哼着岔开话题:“这草真软。”“这是高羊茅。咱们长江中下游主要分布的是细结缕草和狗牙根。高羊毛抗碱抗旱性都较强,但是不耐踩踏。”

  “你说得很专业呀。”“这就是我的专业。”“啊。”

  章泊道:“啊是什么意思?”

  我怔了一怔。他在想什么?他觉得如果他学个网络工程这种时髦玩艺儿我就不会“啊”了?我平静地迎视他:“你的专业很有用。而我的很糟。”

  他开怀大笑了:“你说话总是很简洁,但也很有趣。”

  哦?第一次,我对这样善意的赞美与应和,竟然欣然笑纳了。

  夕阳西沉的时候,要不是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已经是暮色罩大地了。

  我站起身掸草茎,一边暗自安抚内心的惊慌,而章泊笑而不言,作远眺状。

  “平姑娘!”章泊叫了一声。果然,平姑娘在对岸桃林中疾走,猛然定住,收起一只前爪,马惊蹄一样向我们张望,随即脚不沾地地向我们狂奔来,跳进了章泊的怀里。

  顺子打了个响鼻,拱了拱平姑娘,惹得平姑娘一声娇柔的嗔怪。

  章泊笑:“平姑娘是七月第一窝里的,我们顺子刚生的小狗仔都被抱走了,干脆领了一窝小猫仔回来。除了平姑娘还有大白小白和帽儿,所以它们几个跟顺子比对七月还要亲。顺子自从领养过这窝猫,就认了死理,把天下猫都当自家人了,再也不撵猫,我们这儿有人叫它猫顺子呢。是不是呀,猫顺子?”他揉揉顺子丰厚的颈圈毛,顺子发出低而软的嘤咛算作回应。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男孩子,说起这些异类伙伴时,眼神,微笑全都有了崭新的意义,崭新的倾诉,他爱它们。他爱它们!

  章泊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你是不是觉得一个男生婆婆妈妈说这些很幼稚?”

  我静静地笑:“不。绝不。”

  顺子翻身起来,从头到尾抖擞了一遍皮毛。章泊侧耳倾听:“是我们家开饭了。”

  平姑娘追着顺子的尾巴,没有离开的意思。章泊抱起它:“走吧,那就到我们家去。让尾形也上上桌子。”他们三个一起离开了我的视线。

  尾形上桌子?什么意思?我一路想着,径直去了厨房。

  小方桌上摆着一锅米饭,一碟四季豆,炉子上正滋滋煎着什么。

  我一阵羞愧,又成了饭来张口的大小姐了。三爷爷在水井边叫我:“大丫头,饿了吧?”

  我连连摇头,走过去:“让我来洗吧。”三爷爷在洗的是……鸡肠?家里杀鸡了?我不安道:“三爷爷!这是家里的蛋鸡吧!”

  “乡下菜没油水,二丫头瘦,你也瘦,要补,要补!”

  我立刻想要冲直屋去把未晞拖出来,让她看看这位被她顶撞的老人如何以德报怨!推开了未晞的门,我不自主地停下了动作。

  未晞的长发散在枕上,开了天目的毛巾被搭了一块在身上。身下的篾条席早已被汗浸得发了红,暗的墙,灰的地,加上她眉峰那个紧得仿佛解不开的结,我一下子想起了病中晴雯的模样。未晞的肤色近乎透明,眼角眉稍无限沉重的样子,她梦到了什么吗?三叶虫?他是个什么样的魔鬼,吸走了未晞的理智!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01

第三章 你褪去了衣衫,我们都疯了吗
(5)
  不知我在未曦的门口站了多久,直到三爷爷来推我:“叫二丫头起来吃饭呀!”我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未曦:“不用了,饿了她自己会起来的。”

  桌边放了三张凳子,旁边坐着的赫然是七月。而桌下早已守候了一群猫。三爷爷拍拍未曦空出的位子:“去。”七月跃上了去。立刻有另一只补在了七月原本的位置。

  这一只明显要比七月年轻,处处显示着青春期的自恃与活力。

  “它是尾形,七月的么儿子。安子说它粘着七月象尾巴才起了这么个名字。平时家里都是三张凳子,要是平姑娘不在,尾形就上桌子。”我恍然大悟,章泊说的就是这件事儿。可是,不对啊,那我和未曦要坐在哪儿呢?在他的逻辑里,已经把我们俩个排除掉了。我不禁笑了出来。三爷爷只顾着给我夹菜:“尾形什么都吃,不象它妈那么挑肥拣瘦的。”

  我把骨头递给这对母子。尾形看也不看我,专心进餐。七月不疾不徐,每吃上一口,必先施我以青眼,令我受宠若惊。

  地上的猫则是鱼汤泡饭,吃得高兴,妙妙妙奥奥奥赞不绝口。有人说猫不如狗来得率真,可也只有猫对饮食男女的事儿不加掩饰,想要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地要,好便是溢于言表不惜笔墨地称赞!

  三爷爷嘀咕了一句:“平姑娘又去安子家了?”

  平姑娘很受宠。它看上去平淡无奇,赖以得宠的,应该是它的内在吧。平姑娘的内涵?平姑娘是个很有深度的姑娘!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可是,它从一开始就得罪了未曦,这难道是一种宿命?

  上灯时分,未曦才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地晃出来。走过我房间时,她探头道:“关我禁闭还想饿我?”我只有装作耳朵功能差。

  未曦伸了个懒腰:“有什么吃的?”

  来到厨房,我舀了碗鸡汤出来。未曦站着就喝起来,一面咕噜:“蛮香的嘛,真是饿死了!”她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胸脯上来,头上已重新别起精美的发夹,和晚饭时那些收拾得漂漂亮的猫一样,未曦夸张着她的好味口。

  未曦停住啜饮:“喂,你干嘛看着我傻笑啊?”

  我有吗?我垂下头,看那炉火上炖的水壶。一口袋蟑螂沿着墙根向未曦的方向逛了过去。我四处寻找合适的捕杀工具:“未曦你那边有蟑螂,快帮我找只苍蝇拍。”

  未曦跳起来捂住眼睛!“在哪儿?在哪儿?”

  我失笑:“你打算从手指缝里找它吗?”她往墙边一坐,跷起二郎腿:“是啊,我不如你有见识,不如你临危不惧!”

  我看着蟑螂朝未曦越爬越近,只好顺手捋下她跷在半空的拖鞋,一击便要了那丑东西的命。

  未曦呕眼睛一翻!在她呕吐出来之前,我走了出去。

  (6)

  让未曦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是减轻我工作压力最好的方法。如果一天中有十二个小时她都在睡觉,就意味着只有十二个小时需要我看住她。

  我出门的时候,三爷爷又到菜园子里去了。他不在家时候就在菜园,不在菜园就在去菜园的路上!我想起这句篡改的广告词,嘴边已浮上微笑。

  院子里,猫们三步上哨五步一岗地晨练。我绕过雷区,一一打招呼:“早,小白。早,小黄。早,花子。早,妮妮。……”招弟对我折扇上的流苏很兴趣,跟上来扑了一下。我弯下腰用流苏逗它,它索性就势一躺,肚皮向上地和我嬉戏起来。“三爷爷说你最喜欢追自己的尾巴,是不是?跟自己赛跑?还是你喜欢在原来的圈子里打转哪?说嘛,测试一下你的生活态度罗。不告诉我吗?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叫招弟呢?你是平姑娘的女儿对不对?你看我的记性还不错吧。你妈妈喜欢离群索居,那你呢?”

  “它喜欢尝试新事物。”章泊清脆地接了过去。他一步迈进院子,笑意盈盈。“你和我一样,对着它们就变得罗索了是不是?”

  我的天。我刚才的絮絮叨叨都让他听去了?我赧然笑了:“早。”

  “早。你们早呀!”章泊行了个宫廷礼。

  “那位小姐还没有起床吧?她是一向爱赖床的……的吧?”“你怎么知道的?”

  章泊笑得实在很勉强:“……一看就知道了嘛。”

  是他挑起的话题,他又逃开了。算了,他既然不想说,我又何必再纠缠下去。其实,如果他想了解未曦多一点,我会告诉他的,但以朋友的立场,我不会鼓励他去追求未曦。所以,他退缩,我也不会用红布把他引到场地中央,让他受尽戏弄之后饮剑而亡。朋友?我什么时候已经把他放在了朋友的立场上了?

  章泊抱起招弟:“小东西,你妈妈呢?”

  “平姑娘不是在你家吗?”我奇怪地问。

  “平姑娘不在外面过夜,早该回来了。”三爷爷的猫是和人同吃同睡的?我笑起来:“好家教!”

  章泊也笑了:“你没听过一句话?早不喂猫,晚不喂狗。三爷爷家的猫吃了晚饭,就四体不勤了,除了睡觉还乐意干什么呢?”

  我抚弄招弟:“哦,你外公骂你四体不勤!”

  章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也会拐弯抹角地挖苦人!”

  几只猫跃上土墙,消失在墙后。章肖点点头:“这几个都是调皮捣蛋的的高手,这会儿又不知上哪儿撵鸡赶鸭去了。顺子就不爱和它们玩儿,顺子喜欢文静的姑娘。”“那你呢?”

  我的章泊惧是一惊!我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这样没有意义这样多余这样无聊、轻佻的话来!

  “顺子喜欢的我都喜欢。“章泊微笑着接过口去。

  我一颗心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章泊是个很沉稳的人。我渐渐发现,他眼中的好奇与探究的光芒,虽然是受着压抑的。他总是能够表现得镇定自若,把不安分的因素扼杀在喉咙口,连言语间都不显露,只有眼神里有过痕迹。

  “对了,你们在这儿还睡得惯吗?蚊子多不多?我来是带你们去上游采点儿南天星,回来铺在地上,蚊子就不近身了。”

  “是树林里?”我看看自己短袖短裙。“去换条长裤就OK了。不着急,我等你。”

  我突然有了种兴奋,就好象小学时的春游前夜。

  轻轻走进房间时,未曦从隔壁伸过头来:“唷,早嘛,陆为霜。”

  我象做贼一样惊跳起来!随即,象为了撇清一样飞快地说:“章泊要带我们去采草药,你快梳洗一下!”便钻直了房间。

  未曦扒住我的门,蹙眉道:“章伯?这儿除了爷爷我们还有别的亲戚?”

  这就是未曦。她永远不知道别人为她做了些什么。

  “章泊是昨天陪我们来的人。”

  我看着她倦容缱绻的脸,“我要换衣服了。你也要换上裤子比较好。”我做出等她离开的姿态。

  未曦撑着门框,突然发笑:“我们是姐妹,你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换衣服?”

  “未曦!”我的脸一定红了,“你又发什么疯!”

  “我疯?我就是疯!那个什么章伯不也是个疯子!你以为你就正常?全世界都是疯子,你不疯的话你才是不正常,名副其实的疯子!”未曦嚷了起来。

  我作深呼吸。我必须冷静,不可以与她争执,她随时随地可能犯病的。“好了未曦,我向你道,你快回房间换衣服,然后去刷牙洗脸。”

  未曦倨骄傲地看我:“你不敢当我的面脱衣服!你自卑!哈哈哈,陆为霜,你敢否认吗?”

  未曦真的是不可救药了!她这样折磨她的同胞姐姐到底能得到多大的快感?我无心恋战:“你走开吧,我只告诉你我没有自卑的理由。”

  “你有!你不敢在我面前脱衣服!连我脱你都不敢看!”

  我的嘴唇在发抖:“陆未曦,我是尊重你,曦望你也自重!”

  “少在这儿满口的仁义道德!你就是不敢看!你自卑,心理阴暗!我们来打赌,我现在就脱,你敢不敢盯着我的身体看三秒钟?”未曦说完就把她的睡袍褪了下来。她的长发泻在她光润的肩上,胸口,从走道里射进的微光把她的身体照成明暗两部分,流淌着柔和之美,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憎恨,象要喷出火来!

  突然走道里一声低喊,惊遽而去的脚步声响起!

  一定是章泊!我的心在一瞬间被屈辱、羞愧、痛惜挤压得变了形!我冲上去,在呆若木鸡的未曦脸上掴了响亮的一巴掌!

  未曦把目光从走道尽头收回来,错愕地盯着我,一秒一秒的静默,只剩下我和她的呼吸声。从她的眼里忽然滚下一颗眼泪来!她失声叫:“啊——”仿佛是一场噩梦醒来,未曦软弱地晃进房间,倒在了床上。

  我立在原地。我终于亲手打了未曦的脸。多少人梦寤以求吻上这张脸,她身体里一定有个恶魔,吸干了她的魂,控制摆布她做出惊世骇俗的事儿来。我的手打不到那个魔鬼,却伤了我的未曦,我的妹妹。我走去未曦身后。她腰肢纤细,她抽动的肩头凝香,她手腿直而且颀长,她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尤物”。她说我在她面前自卑。我宁愿相信是它——这具身体在说,而不是未曦在说。我为什么要自卑?对自己不满才会自卑,有欲念才会有烦闷。我不需要人来给我提要求,也不会给自己提要求,更不会对别人提要求,要求得越少,痛苦失望也就越少。未曦喜欢脱了衣服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地端详自己,我会逃开。我知道她会问我,她美在哪里,哪里还不够美。我觉得她已经够美,不该再有要求了。可我也知道,而对她而言那是废话,我不说,我躲开。因为这个原因她认为我自卑,我为她难过。未曦的选派有太多期待与目标,原本有许多事情要比观察自己的睫毛或给指甲缀钻石更有意义,我更知道,那对未曦而言更是废话。狗屁不通的废话!我早已习惯了她的癫行疯言,今天却失手打了她,因为那个闯进我们二人对峙空间的章泊?被他撞见未曦的裸体,比撞见我自己的更难堪,对我而言,未曦的身体也是属于我的隐私,更是我的珍宝,世俗的目光会让它不纯粹,让它变质、腐败、毁灭,而未曦的尊严受到的伤害让我迫不及待要保护她,可分明是她的轻佻她的心魔糟蹋了她的尊严!我那一巴掌原是情非得已!

  未曦坐起来,眼圈发红,被子上泪痕斑驳。“我是不是很下*?”

  我扑过去捂住她的嘴,我做了什么呀,会让未晞这样难过!“当然不是!你是我最出众的妹妹,是我们陆家的骄傲呀!”

  未曦破泣为笑:“那,有早饭吃吗?”

  一碗稀饭吃得未曦呵欠连天,我劝她:“你还没醒呢,回去睡一下吧。”

  未曦道:“不要。我要看《四世同堂》。我看见你带着的。”

  可是等我把书给她送去时,未曦已经歪在床上,再度入睡了。真是个孩子!

  我轻轻带上房门,信步走到了河边。桥就在前面不远处。

  我是在等待章泊么?经过了今天的事情,我,和他,还能坦然相对吗?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02

第四章 我只是顺从了爱情,亲爱的未曦
(7)
  未曦这个回笼觉睡到午饭时也没醒。

  三爷爷呷着酒道:“二丫头要成仙啊,老是不吃饭不行啊。要不,是三爷爷的菜不好吃?”

  我连忙摇头:“昨天她晕车,又认床,睡得迟。”

  “唔,二丫头看上去就底子薄,有空就带她出去转转,我们这个地方有山有水好玩得很很呢!”

  我已经初初领略过了。岸芷汀兰,水何澹澹,河边的草地上应该还留着我们的足迹……我们?清晨之约,章泊没有出现,也许潜意识里我并不想要他出现。未曦把这个早上算是彻底毁了。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跳得那么不安宁?只在一念之间,我的心已奔向那清凌凌的河水,奔向曾伫立过的树影!

  食不知味地吞咽下饭菜,神思不属地洗涮了锅碗,我空着双手坐在门槛上,脑子里费力地寻找着宁静。七月走近我,不出专声地看着我,一动不动保持着它的姿势。

  七月是这里的祖母,它应该得到我的尊敬。我伸出手:“来吗,七月?”

  七月慢慢站起来,端坐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睁着明澈的大眼睛,仿佛看清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进眼睛里。我抚摸着七月,从头顶到尾巴,老人们说猫最喜欢这种爱抚。猫这样娇的动物,大概是需要无休无止的爱才会满足,才会神采飞扬的吧?

  三爷爷戴上草帽走出来,见了七月笑着说:“不睡午觉啦,姑娘?有新朋友了是不是?”转向我:“我去买点儿东西,你们好好玩着。”

  猫也睡午觉?这样算来它们一天中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是用来睡觉的。说它们四体不勤倒真不为过。四体不勤……这是章泊说过的话。相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脑子里已经全是有关他的回忆?我抚着七月,努力去想点儿别的。比起猫来,未曦的嗜睡也不算过分。女孩子往往是乐意被形容成猫的,无论猫身上寄予了多光种说法,它给人的感觉总是灵动的,捉摸不定的。女孩子不喜欢让人一下子被人看透,象猫才好,越象越有看头。未曦尤其是这样的女孩子,因为她身上关注的目光更多,她怕让人看透看清,她自己也吃不准自己的心墙有几多深,不能逃之夭夭的最好办法,就是磨尖爪子,目光凛然。

  七月轻唤了一声。我惊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我又走神了,——故国神游!又是章泊的辞句,又是阴魂不散的他!我是魇住了吗?我们之间有多少片刻,能让我这样反复追忆!

  七月忽然换了一个姿势,注视着门外。顺子站在门口,欲走还留的样子。“顺子,来找七月吗?”七月站直身子抖抖毛,缓缓走近顺子,深深地嗅了一遍,嗅到顺子的下腰处,那长长的颈毛几乎拖在了地上。七月被什么吸引去了?

  看见我,顺子主动躺了下来,接受我的问候——挠挠耳根抓抓后颈。“七月,它怎么了?”七月懒洋洋地妙了一声,竖起耳朵躲到一边荫深处了。我细细看顺子的肚皮。一个念头升起来:“顺子怀孕了!”顺子又要做妈妈了!章泊知道了吗……我怎么又想起了他!

  我怎么又想到了他?未曦无数爱慕者中的一个,我怎么会一再地为他费思量!未曦说得对,我也疯了。可是无论我怎么抵抗如何自责,想见他的念头一秒比一秒更强烈,我不自主地向外走去。顺子俯首贴耳地跟着我,配合着我的步伐,又象是引领着我,往桥下来。

  我看见章泊朝我奔来,猛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我!那么紧那么紧那么用力那么用力,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去似的!真是莫明其妙,这是有什么样魔力的一副臂弯,让我不想挣脱也无法离开,我的脸贴着他的颈脖,感觉他的血脉快要迸裂,血液会冲上我的脸,可是我为什么要留在他的怀里,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心会这样痛,又是这样的狂喜!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滴落下来,象滚烫的铁水惊动了他!

  章泊揉着我低喊:“我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伤害了你,也许还会伤得更重!可是我不能不见你,我在这儿等,从早上到现在,我一遍一遍在祈求上天让你出现,我要告诉你,老天他为我安排的那个女孩子已经出现了,为她我不能自已,那个女孩子就是你!”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欣喜而委屈地把眼泪揉在他身上,他在说未曦的疯狂举动吗?那件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不是个会纠缠在过去的人。”

  “就算是伤人的过去?”章泊欲言又止,“真的是从零开始?”

  那我还能够怎样呢?除了无条件接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的心会允许另外的选择吗?我咬住唇边的笑,噙住满眶的眼泪,任自己软弱地把头靠向他的肩。

  顺子对我的回应发出了低沉的吼声。它以为我会伤害它的主人吗?当迷雾散开尘埃落定,章泊爱的是我,我怎么会给他伤害?

  天地在旋转,时空在交错,这是个为爱而生的世界!我陷在这个世界中了!

  (8)

  醺醺然回到小院,我幡然记起自己的职责!未曦会不会溜走?正一激灵的工夫,我看见了未曦。

  余晖脉脉,落满整个小院,未曦坐在最后一丝光线里,白色长裙却反射着耀眼的光。她的手指上勾着一柄苍蝇拍,任它在空气中晃荡着,招弟伸出爪,循着它晃动的规律拨弄着这个玩具。七月直直地坐在一边,暮色模糊了它容貌,只有那对眼睛亮得逼人。

  一片静谧。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这样安静的未曦,本身就是一团愁!无法言喻的愁绪汩汩地渗透出来。象月下栀子花的香气汩汩渗透进窗缝。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未曦的美丽也许是她犯错的借口,却也是我原谅她的唯一原因。没有会指责雪莲生得偏远累那采摘的人吃苦。而且,如果说从前未曦的坏情绪会连累到我的情绪,那么现在,我应该用我的好心情去感染她,快乐分享,用变成两个人的快乐。

  七月望向我,不置可否地妙了一声,走近前蹭了蹭我的腿。

  我蹲在未曦身边,轻轻道:“未曦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未曦沉默了一拍,突然冷冷哼了一声!“见鬼吧,一见钟情?和那个章疯子吗?”

  我一时不能反应,愣了一下,撑着笑道:“你是不是也要说我疯?”未曦在我愣神的时间里,轻牵了一下嘴角。这熟悉的表情把我拉回了冷战猜忌互相中伤的日子里!不不不,我不要回到那种状态,我要改变未曦。我接受了她的轻蔑,恳切道:“我现在很快乐,我想你能分享。”

  未曦不接茬儿,沉默地晃着苍蝇拍,幅度越来越大。招弟要站起来,跟着扑动才行。我习惯了未曦张口就来的讽刺,她的沉默让我有着不好的预感。未曦在想什么?想她的三叶虫?她那不切实际的爱情?我悚然而惊。监守自盗!她是在嘲笑我的监守自盗!我不许她追求她的爱情却和一个陌生人相爱。一样的盲目吗?因为我们的血液里相同的基因让我们一样盲目?可是,可是章泊毕竟是一个看得见习生摸得着的人,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了解他熟悉他,在现实的生活里一个真实的个体,三叶虫是什么?网上的一个幽灵而已。

  我小心地望着未曦:“未曦……”

  未曦扔掉苍蝇拍。招弟一个掂腰,扑了上去,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七月站起来,紧紧注视着未曦。未曦哼了哼:“畜生!”转身往里走。

  我绝望地叫了一声:“未曦!”

  未曦回过头来。美丽的眼睛里泛着冰冷的光,她再次牵动嘴角,轻快而准确地吐出一落千丈句话:“真搞不懂,他怎么会看上你!”

  是的!我是把自己的头颅放进了铡口,等着未曦落下刀来。她也的确这么做了,我的痛楚感在最初的几秒消失,然后,回来。汹涌而至的痛楚。

  我真是愚蠢。那是一颗冷酷的心。魔鬼用什么换走了未曦充满情意与温柔的心?而对坐在电脑前的未曦,三叶虫又凭什么唤回了她的情意?为什么未曦宁可让一个虚幻占据着她的思想,也不愿对她的骨肉亲人施以温情与忍耐心?她真是我身后那个妹妹?仅与我相隔几分钟来到人间的妹妹?

  我忘了我刚刚绽放的爱情,完全地陷入到未曦给我设下的忧烦愤懑羞惭难堪的罗网中来了。我就这样蹲在未曦坐过的凳子旁,感觉它留存的体温一点点地消逝,直到三爷爷跨进院子。

  “嗳?大丫头……噢,还跟七月玩儿呢?“

  七月从我身后走出来,温驯地叫了一声,然后扑起招弟不知什么时候丢下的苍蝇拍。我慌乱地从游离状态调整出来,深深看了七月一眼。七月按住它的玩具,目光往上抬,遇上我的,轻声细语地又妙了一句。

  我终于明白章泊所说的了,这里的猫是有灵性的,它是特意来解我的围的。章泊!这个名字跳出来,硌得我的神经都痛!从这一瞬间起我发现我好想见到他,听他急智而从容的俏皮话,让他妙语解开心中愁。我站起身,血往脑袋里冲,眼前一黑!

  三爷爷交给我一只塑料袋,里面有一瓶洗发水,一只卷筒纸,还有一支花露水。我看着老人,说不出来话。三爷爷笑道:“这个地方让你们受委屈了,这个洗发膏是城里最流行的。三爷爷上一趟城是特意去置办这些的!“噢,对了,三爷爷不看电视,你们可以上安子家去看。不要不好意思,我们两家人那是没有话说的!”

  我那一触即发的眼泪立时弹出眼眶,我差点儿叫:“那你现在就带我去!”

  “二丫头哩?”三爷爷从厨房窗下抄起一只竹篮。“在房间里。”三爷爷总是笑嘻嘻的,“那大丫头跟我去摘点菜吧。”有猫在墙头长鸣。三爷爷道:“黑毛这个小鬼!去不去园子?”

  暮色中我看不清那是谁,三爷爷只听它的声音就叫得出它的名字。果然是黑毛。它跟着我们踱进了菜园子。长的短的扁的圆的,挂果的深埋的,蔬菜们无一例外地精神焕发着,红的紫的青的白的装点得象一个花园。我全情投入地学起收获起来。三爷爷一样一样地告诉我,青菜怎么拔,怎么抖土,辣椒怎么摘,怎么区别生熟,毛豆怎么掐,不伤到秧棵,末了他露出老顽童的笑容:“够你学了吧,丫头!”

  我吁了一口气:“怪不得有话叫‘歇菜’,都歇在菜上了。”

  三爷爷大笑,同时还的个声音在爽朗无忌地笑。我不会回头也知道是章泊。

  章泊隔着篱桩,他那没有丝毫阴霾的脸,他那渴慕重重的眼睛,让我心里没有疑虑没有羞惭了,未曦对我的冷嘲热讽就当它随风散去,我不要我的爱从一开始就颠踣不宁,患上忧郁。

  三爷爷诧异:“安子来了?吃过了?”

  章泊眼睛直看向我:“顺子看到你……们出来,兴奋得很,我就带它过来了。”顺子听见它自己的名字,欢快地摇起尾巴。我上前问候它,抱了一下它的脖子。章泊悄悄握了握我的手。顺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唔——”地发出一声疑问!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02

第五章 你,我,我们,谁的患得患失?
(9)
  这是未曦与我们共进的第一顿晚饭。

  三爷爷呷着老酒,话又多了起来:“大丫头还记得上一次来?那时节我还能种地哩,现在都给别人种罗!”

  那一次,是老爸的散心之旅,在和妈互相掷出伤脑筋人的话作为武器之后,他抱起我走出了家门。那段日子,爸每天和三爷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夜晚没有来临的时候,他会独自跑出去,半天半天地不回来。而我从小就是无需严加看管的类型,无非躲在房里看看书。只有一次,我追着落在窗下的金桔上的一只鸟溜了出来,摸到了河边的桥下,看见我的爸爸静静坐在河边,没有任何表情的侧影看得我心惊。后来读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句子,觉得爸爸是去那山水相依的地方体会宽容,体会达观的生活方式,爸爸是个了不起的爸爸,他身上有种“人性”的魔力。而未曦,多的是“兽性”,自私而恣肆。再后来,爸爸喜欢上了周治平的《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常常借我的唱片去听,每次听到结尾他都会凝神。我试着去唱那句“那曾经年少痴狂的我和你,坐爱情的两岸,看青春的流逝”,想到坐在河边的爸爸,想到那条河,莫非它里头淙淙流淌的是爱情?

  “那时候山上还有狼哩。”三爷爷的话把我从遐想中唤回来。“狼?”“狼啊!四五尺长的狼噢,还有山猫子,松鼠,现在嘛,都没罗。”

  我想想都后怕!“那爸就那样往林子里去?……”“幸好没碰上!唉,你爸那时候头脑已经有点儿迂了!”

  我按捺住好奇。父母的事情,愿意让我们知道的自然会和我们聊聊,不说的,就是隐私,是需要我们为儿女的去尊重的。

  “爸有什么心病要上这种鬼地方?“未曦冷不防开口,吓了我一跳。

  三爷爷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什么心病……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一辈子贵在有个知音,心里有啥不痛快了,就想起这么个人来,可以倒苦水的人,说说体自己话,连自己的老婆男人都说不得的话!”

  未曦绷着脸:“知——音!那个女人还在这个鬼地方?”我阻止她:“未曦,不许这样说话!”“不许?你?凭什么!”未曦冷笑,继续问:“三爷爷,你说啊,那个女人是不是还在这个地方?”

  三爷爷的眼神直打飘:“嗨!那丫头是安子家的远亲,也住城里头,放假就来玩,两个人从小就认得了,本来好好的一对,高中没念完就淹死了,什么福还没享到呢!”说着,三爷爷哼起了“长生殿”。而我和未曦,太过意外而呆掉了。

  高山流水遇知音。三爷爷说的,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一辈子贵在有个知音。紫鹃说的,姑娘想想,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爸爸听着曾经年少痴狂,是追念爱情之伤逝!我被这些念头塞满了,乱糟糟地理不出头绪来。

  替三爷爷盛了饭菜来,七月已经用餐完毕,离开圆凳,去洗脸梳理去了。平姑娘接替母亲的位置,朝三爷爷妙妙撒撒娇。

  三爷爷挑了两块炒鸡蛋给平姑娘:“噢,你真是馋猫鼻子尖哦,闻到鸡蛋味儿了,啊?坏东西!”黑毛从桌下的战局里撤出来,哼哼叽叽地不开心。三爷爷重找了只碟子,匀了些鱼汤,拨了些饭给黑毛:“黑毛心气高呢,不乐意和它们抢着吃。”说来也怪,竟然没有别的猫和黑毛来争食。

  “让它吃了独食,黑毛就会护罗,可凶呢。就跟人一样,它晓得这就是给它备下的,成了习惯就难改罗。”

  未曦突然哼了一声,推开碗就往外走。

  三爷爷跟着喊:“哎,二丫头,汤还没喝上呢!”

  未曦是不可理喻的。我道:“三爷爷别管她。”“这个丫头脾气还真象她妈!”

  七月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妙!”我被逗笑了:“怎么,七月也听懂我说的?”

  “妙!”七月端庄地坐着,目光迷蒙地看着它的儿孙们。尾形悄悄掩上去,想把母亲掀翻在地。七月不及防被扑倒,它半真半假地拍了尾形一巴掌,尾形咪呜咪呜地来回跳跃,试图按住母亲蓬松如堆雪的长尾。“叫你皮!”三爷爷用筷子头敲了尾形一记!“你妈快生了还跟她闹!”

  “家里的猫都七月生的?为什么不给别人养?”“舍不得啊,落地的崽儿越象七月就越舍不得送走。也有外头来的,喏,妮妮不是七月生的,花子,阿黄,是捡来的,落在外头没吃没喝的可怜啊,原先想喂几天就让它们走,但都是来了就不走了。还有几个是跟七月跟到家里来了,撵都撵不走。咱们家七月,书词上怎么说?招蜂引蝶的哟!”七月不满地仰头看三爷爷,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象在做小小的抗议!我们一起笑起来,在这凉爽的夏夜里,在这群孩子似的猫中间,有什么理由不开怀一笑呢?除了,未曦?

  除了未曦。

  又一个黎明来临了。迎接黎明总是给人美好的感受,我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有着快乐大喊的冲动。

  未曦突然推开我的门,叫了句:“我也要出去玩!”

  未曦已经穿戴整齐了。粉绿色的吊带长裙配是薄荷色的披肩,梳得高高的马尾衬着秀气的脖子。天生丽质,怎么穿都好看。

  这样美好的早上,这样美好的未曦!“吃完早餐,就出发。”

  未曦心不在焉地划着稀饭。

  七月与尾形并坐在我们腿边,一声不吭地盯着未曦。

  未曦低低发出一声诅咒,七月动了一下,抬起腕舔爪子,舔完左手舔右手,舔完右手又架了个直腿舔腿根。未曦恼羞成怒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

  院子里十几只眼睛一齐刷向未曦望!“看什么东西!你们这些畜生!”

  未曦的好心情就这样宣告灭亡。她挥手驱逐七月:“去去去,讨厌鬼!”

  尾形突然耸起肩膀一声低吼!

  未曦还了一串诅咒,尾形依旧酷酷地坐在了我腿边。七月则置之度外地继续做它的清理工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它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怪怪的。

  未曦腾地起身:“不吃了!”便往外走。她迈出门去,左边是小白,右边是大白。她往是间走,小白突然起身往中间一躺。“见鬼!”未曦转向左,妮妮抢了一步子,未曦只好收回脚,再落下去,黑毛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若无其事地横在她面前挠耳朵。未曦望象是进了桃花阵的欧阳克,无论走哪一步都可能遇见阻碍。

  究竟是怎么了?我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一争,忽然醒悟过来:猫们在捉弄未曦!是为了未曦的不友善?那么她的报复来得也太快了点儿。怪不得人们说猫是小人。小人之交甘若醴,甜也就容易腻,一腻就容易翻脸,翻脸就不念旧情了。可,真的是这样吗?那七月和三爷爷十年的情份不是一如当初吗?或者,花中有君子,猫中也有君子?

  我正满脑子君子小人之流,只听见未曦发作了:“滚滚滚!全部都给我滚!跟我玩地雷战?看我不打你们!”猫们却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有点儿兴灾乐祸的样子,彼此呼应着妙妙妙起来。未曦粉面转红,真的抓起鸡笼上盖布的压条木,就要冲进猫阵。

  “未曦你又疯了!”我抱住她的胳膊,夺下木条,“跟几只猫斗什么气!”“它们明摆着跟我过不去嘛!”“猫是有灵性的,跟它们亲近一点儿它们会回报你十倍百倍!”

  “谁要听你鬼扯!”未曦忿忿大叫,“你厉害啊,陆为霜,你不但会收买人心,连畜生的心你都有办法收买!”

  “你不要一口一个畜生,你又比它们高贵多少?”

  “我不跟畜生比!”未曦头一次没有纠缠不休,她自己停顿了一下,调节了一下情绪,“你高贵,就不要和我计较,你看你看,太阳都上头顶了!”

  我不能乘胜追击,因为对方是未曦。不知道她会在哪一秒又翻脸。我们走了出去,猫们聚在门口送行一般。我回头看时,七月正站在门槛边,神色安详。我这才发现,七月的腹部已经隆然可见了。

  未曦边走边看:“这儿还不错嘛,有点儿意思。就是太晒了。”

  我隐约觉得未曦在没话找话说,便没接荏。未曦到底在想什么?她实在没必要讨好我,尤其是在昨天晚上那样地羞辱过后,她这样反复无常都不觉得自己很过份?难道她身上的人性已经战胜了心魔?在我心记忆里,幼年时代的未曦并不是这样,她活泼而有礼,骄傲但热情。不条从什么时候开始,未曦成了个暴戾乖张的小公主,我每晚睡在她身边,却感觉不到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昵与归属感。越长大就越感到疏远,未曦一次次叹息:什么时候才能和你分床睡!那一年我们换了套大一点的房子,未曦终于如愿以偿,房间里有了两张床。她的床离我的床只有两臂的距离,未曦却象找到了安全洞穴的兔子,一头钻了进去。

  未曦忽然欢呼了一声:“葫芦!”便朝藩篱间结着的那绿网奔去。

  她这声毫无矫饰的欢呼让我眼睛一热!

  (10)

  高考前的一次模拟测试中,未曦发挥失常。成绩公布出来那个傍晚,出了教室门就是瓢泼的雨,江南的梅雨长了人的愁,未曦很晚都没回家。雨越下越大,爸妈发了疯地四处寻找未曦,我撑了伞走到大街上,凭着直觉,我看见了未曦。就在一家打烊了的铺子房檐下,未曦缩肩拱背地*着墙,陷在昏暗光线中。我怀里还焐着一把伞,默默无语地把伞递给未曦,未曦出人意料地让开了那把伞,嚷了一声:“姐姐!”扑在我怀里,低低啜泣起来!我搂着未曦回到温暖的家里。那一夜,她赖进我的被窝,象我们最初在他*的子宫里一样,肌肤相贴。也只有那一夜,未曦流露出小猫乖顺的一面露出她所有的恐惧与软弱,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姐姐”让我回味至今。

  未曦摘下一只青涩的小葫芦果儿,掂在手心抛来抛去地玩着。

  我们已经走在河边,再往前就看见小桥了。章泊会不会在那儿等我?一想到章泊,我心跳加速了。若不是未曦在侧,我恐怕要奔跑向前了!

  “前面是不是有座桥啊?”未曦把沾着果霜的葫芦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她一向讥笑我是个“草民”,我嚼草根,吮花蜜,都是她的笑柄,被她斥为野蛮行径,是不开化的蒙昧表现。未曦甚至说过:“你怎么吃草啊?噢,对对对,你是书呆子嘛,纸不就是草做的?牲口爱吃草是为了读书哦!”怎么,未曦也要做食草的牲口?

  “陆为霜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停了一拍,“关于草民。”

  “哈!你在讽刺我?”未曦瞪眼,立刻又放松道,“我是客串一回。”

  未曦究竟是怎么了?她一再对我退让,完全不象平时的作风。

  小桥已然在望。我再次心跳加速。忍不住引颈观望,桥边却是空无一人。我尽量掩饰住失望,不料未曦投来一瞥,并且跟着说:“这就是你提过的桥啊?那对面的树就是桃树罗?”未曦停下来,踮脚作远眺状:“哇,呕!那儿还有桃子是不是?我们去玩儿玩儿!”

  未曦抬脚往桥上走,我已拦之不急。忽然从对面林中窜来一个黑影,闪电一样跃过桥来,直扑向我们!未曦尖叫着一下子跌倒在地:“狗!狗!”

  “顺子!”

  顺子在我这声轻唤下一未落时便环抱住我的腰,嗯嗯咿咿地撒起娇来。我拍拍它的脑袋:“你呀,真调皮!”

  “调皮?它差点儿要了我的命!这是什么鬼地方?猫象贼狗象土匪!”未曦皱紧眉毛爬起来,没想到起到一半又跌了下去,还坐得相当优雅!我哭笑不得地来扶她,发现她的目光越过我,投在我的身后。我循着回头看去——是章泊!

  章泊兴冲冲地下桥来,不住道:“顺子对你的声音很敏感,它就象我的雷达……”他遽然停住脚步,慌里慌张地向未曦欠欠身:“啊!你好,你们好!”

  未曦把头一摆:“你的狗撞了我,害我摔得好痛!”

  怎么会!草皮是这样厚,草茎是这样软!章泊闻言赶紧来拉未曦:“对不起对不起!”

  顺子不服气地甩了甩头,蹭蹭我的手——什么时候我伸出去扶未曦的手已经缩了回来?

  我代顺子辩护:“顺子没有撞你。”“就是撞到了嘛!”

  未曦撑着章泊的手臂娇无力地站起来,噘着嘴,扭股糖一样拧着身子,活脱脱一个不解世事的任性小女孩。

  怎么会!顺子只是跑得快了一点儿,它的目标是我,未曦分明是吓到了她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她并不是那么娇弱的女孩子,不过,好久没有见过去时未曦撒娇的样子,此刻翠柳碧水映衬着她作娇态,真是养眼!

  ……我忽然间醒转过来!——未曦做出这样的姿态不是无心流露!未曦倚在章泊的手臂上不是真的痛,是要章泊看见她有多美,是要我痛!我剧烈颤抖了一下,抬眼看章泊。

  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刻,章泊搀着巧笑倩兮的未曦,目光在她的脸上移动。未曦做得很成功。应该说成功极了!

  在我眼前发生的都是什么呀!我一如往常地直立着,一如往常地站在未曦身后,眼睁睁看她纤细的手指攀着章泊,抓住了他。我错愕了。错愕到来不及反应便先微笑了。微笑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缘故要去微笑,只觉得自己好麻木。

  过了好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更长,我听见有人叫我。章泊用手在我眼前虚晃:“嗨,神游故国!”

  未曦已坐在河边,她的衣裙与环境溶为一体,长发垂腰,唇边含笑,象一幅静物画。章泊对我叹息笑道:“神游也要分轻重缓急呀,幸好你妹妹伤得不重,不然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够她躺的!”

  我一时回不了神,漫漫然应了一个“哦”字。未曦拍着身边草地喊道:“才不要呢!什么一百天,我连半天也躺不了,我会闷馊掉的!如果我有事,都是你的狗害的!”章泊凑上去引颈就戮:“对,是我们的错,顺子不就是见到你姐姐高兴嘛!”

  未曦脸色一变。我的心也随之一揪!章泊口中的“我们”,自然包括了我的我们。轻轻一句话,让我悬着的心突然着了底。我从没过自己的情绪会这样大起大落,是爱让我变得患得患失了吗?是爱么?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03

第六章 我看见了魔鬼的日记本
(11)
  回家的路上,遇上三爷爷拎着竹篮从菜园出来。

  我一看,是豇豆和青菜,抚掌道:“三爷爷种的豇豆特别好吃。”“马屁精!”未晞哼了一声,走到老远去了。

  和未晞同一条营养管道,出生后我们的口味却大相径庭。二十年来,我为了不麻烦父母,一直迁就着未晞的口味,到了这儿以后,三爷爷宠着我由着我,我的胃得到了前年未有的解放。对未晞而言,青菜汤里氽的肉丸子,西红柿汤里的蛋花是不能和丁香排骨与法式烤肠相比的。她对伙食不满我知道,可是总不能让三爷爷每天杀鸡啊,更何况单调的乡村烹制方法怎么能满足我的妹妹未晞呢?

  三爷爷兴致勃勃地指着豇豆:“多漂亮的豆子啊!”得到我的认同之后,老人简直眉飞色舞了:“安子又帮我弄到一点儿水果萝卜的籽,已经下种了,你肯定喜欢吃!”

  章泊,这个家伙真会哄三爷爷开心。我回想起早上那一幕,心有余悸,未晞,会就此罢手?未晞绿色的裙摆在风中象战斗的旗帜。她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尤其是对男人。从来就只有他们众星捧着她呀!我想和未晞好好谈一次,也许对我们彼此都有所助益。

  回到屋里,手机上显示一个未接电话。是爸妈来检阅散心成果了。我赶紧打腹稿,寻思怎么回复他们可能提出的问题,不说谎又能让他们安心的话。正想着,妈已经第二遍打了过来。

  “小霜,是妈妈。”

  “嗯,妈。”

  “你们好不好?没出事吧?小晞,她没问题吧?”

  “这儿是个度假的好地方,妈。”

  “三爷爷好吗?他对你们怎么样?”

  “他对每个人都很和气,妈。只不过未晞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

  “你多管着她一点儿,怎么办呢?她,跟你在一起我还放心一点。她有时这个死心眼还真是象我,把我恨得牙痒痒的!小霜你晓得吗?那个‘骗子’到现在也没打一个电话来,我看他根本连行骗的胆子也没有!”妈妈扣下了未晞的手机,打算守株待兔逮住那个“三叶虫”。

  “那我们可以回家了?”这样说来,警报不是解除了?

  “不行不行,也说不定那个骗子还有几天潜伏期呢?再说,那个丫头已经走火入魔了,她会去找那个骗子的,让她多清静几天。”

  我的这个妈妈还真有做刑警的天分!我随口道:“未晞说我们破坏不了她的爱情!”“见她的大头鬼的爱情!她那是瞎胡闹!”我可以想象妈妈美目圆睁的模样!

  “小晞呢?她在不在?我要和她说话!”

  我举着手机敲未晞的门,她却不在房里。我一惊,如果她要出去就一定要经过我的门口!再看床头我叠放在她床头的睡衣不见了,准是去洗澡了,而我正在接电话吧?挂掉电话,我有点儿懈怠地坐在了床沿上,无意识地扫视床头。台灯座的笔插里欹着一枝绣线菊,细细弱弱地垂着梢,别有一番风韵。灯下丢着一支笔,笔帽只套了一半。真是个毛躁的丫头!我的眼光落在桌侧的抽屉上。抽屉上有个小小的黄铜扣环,十分可爱。

  我勾住它,轻轻一拉,抽屉就滑开了。

  一册日记本赫然在目。

  它散发着无穷的吸引力,诱惑着我:打开吧,打开吧,只看一小段就好了!

  我忍耐着,要做到心口如一虽然艰难,但我若去碰它,就真的成未晞说的“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了!我匆匆碰上抽屉,抽身离开,坐回自己的窗下仍是心跳如擂!

  未晞洗完澡回来,经过门口时停了一拍:“陆为霜,我给你续上水了,烧上大半个钟头就可以洗了。”

  未晞从来是用光拉倒不考虑别人的人,今天要脱胎换骨了吗?我惊讶地回头看她,遇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心里一阵庆幸:“也许未晞想通了,她对伤害我和章泊有了歉意,也许未晞真的向我妥协了,也许她想离开过去的她,也许……不管有多少个也许,要是刚才我偷看了她的日记,我还有什么立场去接受她的歉意!

  (12)

  未晞的眼睛象猫那样闪着诡异的光,在黑暗中注视着我,含着莫大的敌意。我伸手去抱她,“未晞!”

  她在我怀抱中消失,出现在我身后,恻恻然地笑:“你休想控制我!”我急道:“我不要控制谁!未晞!”“那我要!”未晞的手突然抓住了章泊,“我要控制他!”我恳求她:“你并不在乎他,请不要伤害他!”

  未晞哈哈怪笑,松开章泊:“去吧,去找你的好好先生陆为霜!”章泊浑浑噩噩地向我走来,冷不防未晞又抓住他:“陆为霜,你求我,你求我呀!”我求她,一遍一遍地求她,她再度怪笑,放掉章泊,可是不等他走远又再抓住他,就这样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章泊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忽然发现章泊身上被未晞抓握过的地方,全都汩汩地流出血来!鲜红鲜红的血液……

  “啊!——”我惊醒了,一身冷汗。

  窗外洒进明亮的月光,亮得不可思议。我拥衾坐起,方才梦中情节齐涌向脑海,我仍被那种恐惧攫握着,无法摆脱。

  未晞在我的梦里成了个魔鬼。梦是人潜意识的反映,难道我对未晞有着如此深藏不露不恨意?我不要我们俩对立得这样尖锐,我的心愿仅仅是象世间普通的姐妹一样友好亲密相处,这也算过分吗?

  我下床走到窗下,外面是院墙,上面爬着茂盛的丝瓜藤,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硕大的果实。突然,两点鬼火闪动!我又是一惊!捂住嘴才不致于叫出声来,斗胆再瞧,是墙头上卧着的一只猫。是谁呢?皎洁耀眼的月光都照不见它,应该是黑毛了。

  我试着唤它:“黑毛。”猫站起来,弓背蹬腿,娇慵地长应一声:“妙——”果然是它。我不知怎么,此刻很想有人陪陪我,哪怕是只猫,哪怕是顽劣的黑毛。我卷起窗纱,朝黑毛招手:“黑毛,进来好不好?”

  黑毛象是在作思想斗争,然后拿定了主意,跳上了我的窗台。我抱起黑毛,它是这样结实强壮,沉得象个婴儿。想到婴儿,便想到了七月,想到它身体里成长着的生命。真的,生命是多么神奇!

  黑毛跳到了床上,来回走了几遍,终于选定了我的枕头,躺了下来。它身体的线条流畅优美,它的皮毛油黑如漆,浓密柔软,它的脸五官匀称,眼睛明亮如星,它是大自然的杰作,一件生命的杰作。我抚摸着黑毛,它很快地猫念佛了,我羡道:“黑毛你知道吗?象你这样一个美男子,活得又轻松又自由,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存状态啊……”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04

第七章 我抱紧尾形,逃进那双七月的眼睛
(13)
  当平姑娘来到我身边时,我已经趴在床边一觉睡到了天亮。黑毛早已不知所踪,平姑娘不满地瞪着大眼睛望着我,我的惺忪睡眼也许很可笑吧,平姑娘不满似地叫了一声。

  平姑娘?我骨碌爬起来,完全地醒了。平姑娘因为初次见面就给未晞骂了个半死,从不涉足我们房内半步,今天突然造访,真是荣幸之至!

  “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我竟有心情和平姑娘调侃,连我自己也奇怪。

  平姑娘往门外面走,走几步停住向我连唤几声,那意思象是要我跟上它。卡通看多了吧?我自嘲地笑了笑,陆为霜什么时候有了所罗门王的魔戒,听得懂飞禽走兽的语言?我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异动:所罗门王戴上了魔戒,听见鹦鹉说他的妻子爱上了别人,一怒之下扔了魔戒杀了人!

  我心里一紧,先来看未晞的房间。果然没有人。

  未晞没有钱,我不担心她能走远,怕的是……

  走到堂屋里,三爷爷正在吃饭。“大丫头来啦?来吃……”“三爷爷我不想吃了。”

  我失态地打断了三爷爷,精神才平定了些,“我想和平姑娘出去走走。”

  三爷爷不解地咕噜着:“怪了,今儿二丫头起个早按规矩吃饭,大丫头又不吃了,两个丫头轮流当神仙!”

  尾形从圆凳上跃下,蹭着我的腿,我抱起它:“你也想和我出去?”

  尾形答曰:“毛。”七月若有所诉地看我一眼,仍低头吃它的鱼汤馒头。

  不知何时离开的黑毛又立在土墙上,朝我高叫着:“妙妙妙。”它也要去?

  我抱着尾形疾疾走出院子,平姑娘跟在左侧,黑毛在右侧的草丛里跳跃前进。象一个散步的样子吗?希望三爷爷没有看出我心中的忧愤。忧愤吗?我已经认定了未晞是和章泊在一起。不是吗?夜里那个梦就是昭示,未晞会让章泊遍体鳞伤!

  我越走越快,心里渐渐烧起一场燎原大火。未晞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她对我的折磨进行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我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让她这样地仇视我!家庭的宠爱,老师的青睐,同学的艳羡,男孩儿的爱慕,未晞都有了,她把什么都抓在手里,却还是索要不休。如果她看见犯贪戒的人在地狱里受怎样的苦,她不会怕?会不会醒悟?

  桥边只见垂柳依依,碧草芊芊。我象被猛然撤了力,瘫坐在河边。

  未晞不在这里。未晞会在哪儿?

  我误会她了,我把她想得太不堪了。此时的未晞心里只有那个与众不同的三叶虫,而我却用了恶毒的念头来攻击她,因了自己的患得患失。

  黑毛追着一只蝴蝶,一路腾挪跳跃表演似的。平姑娘已走上了桥,回头道:“妙。”黑毛放弃了那只蝴蝶,扑她的尾巴。平姑娘不耐烦地抽了它一尾巴,又向我:“妙——”尾形欲挣脱我的怀抱,回应着:“毛毛,毛。”我又戴上了所罗门王的戒指——它们在指引我过桥?

  桃花林里响起顺子的吠声,由远而近!

  顺子冲出来,一个飞跃扑在了我身上,把我按倒在地。它开心地嗅着,我躲着它的亲吻,心里却满足极了,顺子的爱,黑毛的爱,对我而言,已经弥足珍贵了。

  平姑娘来到顺子身边使劲儿闻着,然后,肯定地对我:“妙。”

  我隐隐猜到事实真相了。但我不愿相信,更不愿面对。我立刻起身往回走!但是来不及了,我听见章泊奔跑来的声音,震得小木桥要垮了一样:“陆为霜!”

  平姑娘看着我的眼神里有同情。顺子则竖起了颈毛,黑毛停下了扑打,呆立原地。尾形伏在我怀里,但我摸到它的心跳,很快很快。

  我回头时,章泊站在我面前,而我那天仙似的妹妹,正伫立在桥上。未晞穿着她最爱的那件雪纺白裙,象一片自天而降的羽毛,轻飘飘地立在流水上。我欲溯流而上,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未晞含着个温婉而意味深长的微笑,向我颌道致意:“早啊,陆为霜。”

  我象被炸弹投中!未晞知道我的命门要脉,正如我比其它任何人更了解她一样。我努力体质着身体的平衡:“是够早的,破你的记录了。”

  “哟!你这是挖苦我啊!不过,我到的时候他还没起床呢!”

  章泊带了点儿尴尬的神色看向我。我撤回目光。不要再说不得什么了,事实已足够击溃我关于爱情的清纯飘逸的理想!

  章泊对着我微笑:“来看看我种的凌霄花……”“章泊还为我摘了好多呢!”未晞从背后伸出双手,满捧的花枝,“我都拿不下了他还要给我!”我深吸一口气:“未晞,记得小时候我读给你听的一段话吗?幸福就像沙子,你抓得越紧,它漏得越多。”未晞还想说什么,黑毛出人意料地跑去她脚边,伸出爪去拨弄她的鞋绊儿。未晞惊跳起来!“滚开!”黑毛兴致不减,又去抓挠裙摆上同色的细工绣花。未晞躲闪不及,被黑毛的利毛挂住,拖出一缕丝线来!

  “啊,我的裙子!”未晞在小木桥上无处可躲,在水一方成了乱糟糟佳人,她狼狈而恼怒地跺脚:“滚,快滚!你听不懂吗?你这只畜生到底要干什么!”

  黑毛不紧紧不慢地配着“妙妙妙”的画外音,继续它的游戏。平姑娘无动于衷地坐在我身边休憩,尾形干脆在我怀里打了个呵欠。顺子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它们是蓄谋已久的!

  章泊看看我,掉头去救未晞了。“黑毛,怎么这么不乖?快过来!”

  他掉头的瞬间,我也掉头往回走了。没理由让我留下来参加这场无聊游戏。

  可是章泊一声惊呼让我驻足!“顺子你,造反了不成!”

  顺子横在章泊身前,伯恩山犬的肩背力量在它身上遗传得很充分,它调皮地掀掀唇,露出白牙。它在阻止章泊?

  我突然明白过来,平姑娘也好,黑毛也好,顺子也好,都是同一个目的,惩戒未晞!我眼睛一湿,鼻尖一酸。它们都帮我,而章泊,却那么摇摆。

  叹了口气,我慢慢却坚定地往回走开。尾形探究地仰头看着我。它的眼睛简直和七月一模一样,澄澈平静,有莫大的安定魔力,是在我逃离之后的容身之所。脸贴着尾形,我傻傻低语:“过去说未晞象猫?我们都错了。你们不出声却明辨是非。未晞象的是魔鬼。”

  尾形喷了一下鼻子,不置可否地把脑袋枕在自己的两手上。

  走出柳荫,阳光一下子辣辣地贴在身上,无处遁形的我眼前开始发花。我仿佛听见章泊喊我的名字,声音忽远忽近,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我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了。尾形突然跳出我的怀抱!我就向后面跌去——跌进了另一个怀抱!树荫,凉水,果蔬的香气让我恢复了意识。我张开眼,接触到的是三爷爷温和的目光。

  “丫头,天热就少晒点太阳呀,真是个傻孩子!”

  我再也忍不住,一声呜咽,便哭了出来!

  (14)

  回到床上躺下,我的头脑却比刚才站着还要清醒。

  我不需要谁来同情我,同情让我更加可笑,因为伤我的是我的同胞妹妹。为了伤我,她不惜折损她的美丽与自负,她的心里就不懊恼不恶心?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回去我原来的单纯宁静的小天地,随便未晞怎么样好了,随便爸妈怎么怪我好了,我要回家。

  我打开的手机拨通家中电话。无人接听。还是无人接听。

  那我只好做自己家中的不速之客了!我开始收拾行李。

  想起我的《四世同堂》还在未晞那儿,我便过去寻找。翻检到抽屉了,手指一碰那个黄铜小扣环,我心里又是一动!

  未晞的日记依旧稳稳地放在那儿,仿佛在刻意等待我的来临。

  这一次,我由着自己的手拿出了这册日记。

  我看着头一页上显旧了的字迹,日期是两年前的七月十一日。没想到未晞写了这么久——日记是从未晞刚刚与我分床睡的那一天开始的,我这个同屋人也被瞒过了,她的工作做得好隐蔽。

  “自由之日。这一天是我生命里的纪念日,我终于和姐姐分床睡了(我读到这儿心一拎!怎么,未晞在日记里反而叫我姐姐?)这十七年来我日思夜想的就是有自己的房间,现在虽然是一张床,我也很安慰了,姐姐听我欢呼时,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难道她不想拥有自己的小天地吗?难道她白天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到了晚上她还不想避开我?

  “哼,阴影?光环?我又在自以为是了是不是?那都是些无聊人的话,我身上真的有光环吗?姐姐真的生活在我的阴影下面吗?真的吗?为什么我从来看不出她苦恼她忌妒呢?

  “我忌妒姐姐的不忌妒!我讨厌她总是那一副呆呆的神气!她应该象别的女生一样忌妒我,敌视我,尤其是,姐姐什么事情都只差我一点点而已,她是最有理由恨我的人,她亲近我是伪装的,一定是!我真恨她伪装得那么好!

  “不管如何,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床,自己的床头灯。我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怎么翻身就怎么翻,想怎么痛就怎么痛!我最恨那几天我痛得安静不下来,姐姐就会假惺惺地大惊小怪,又是灌热水袋又是喂我吃止痛药。更可恶的是,她还用她攒的稿费买什么见鬼的补血冲剂,嗬,那可得了爸妈的宠了,夸了整整一个礼拜!真不公平,我和姐姐一样是妈生的,为什么我会痛而她不会?如果上天让她每个月痛几天就好了,我可以好好羞辱她打击她,袖手旁观看她痛苦!

  “刚才姐姐还过来帮我放被子,嘁,做给谁看哪!她离我远点最好,我跟她一个被窝呆够了,说实话,她拿着那种小天真小可爱的虚伪眼神看我时,我连屁都不敢放,生怕她笑话我。我要自由呼吸,自由地四仰八*,自由地打呵欠打嗝打喷嚏!我终于等到了。再等到姐姐将来考去外地上学,我就能独占这间房了,到时候连放屁也自由了!”

  我目瞪口呆地捧着日记本,脑子里又乱成一锅粥了。未晞都写了些什么呀,她到底在说什么?

  把日记本按原样归位,我回来仍旧躺下,让脑壳的胀痛轻一些。未晞并不是不把我当姐姐,她却一口一个恨,她的句子凌乱而矛盾,她早就需要做心理诊疗了。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05

第八章 我听见,世间那最伧俗的字眼
(15)
  有人走进院子,墙上的地上的猫们都在招呼来客,我立刻知道来的是谁了。

  我趴在窗口悄悄看过去。章泊站在门口和三爷爷说了几句,朝我的窗口一指!我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再望过去,只剩下七月在那儿。

  它往门檐下阴凉处走了两步,便卧下来,身子不住地剧烈起伏。这个孕妇的肚子已经天天见长了。

  “陆为霜。”

  我一激灵,差点儿从床上滚下来!他,他竟然进了我的房间!

  “我不想见你,请回吧。”我拉上毛巾盖住脸。

  “这么热,当心又中暑。”章泊不由分说拉掉我脸上的毛巾。“坐起来,我有话说。”

  我愤然瞪他。愤怒顷刻间化为乌有。章泊的眼睛里那种清澈而流动的光象电流触动了我心底的神经,最初的心动就是被他的眼神吸引,此刻我只有缴械投降了。可是,投降就意味着屈辱!我掉转身子,面向墙壁:“我很累。”

  章泊凑近我:“我也累,累极了,那我也睡下来,我说你听总可以了吧。”

  我涨红了脸,翻身坐起,这家伙居然会这样软绵绵要挟上我!然而在我的意识深处,我已屈服于他这种温柔的霸道!

  靠着墙壁坐直,我绷住脸:“你最好一句话就说完,我没心情听你长篇大论。”

  “我爱你。”

  人世间最伧俗,却又最精致的字眼,在我耳边嗡鸣回荡。

  我颤动了一下:“什么?”章泊却闭口不言了,我又羞又气:他又在捉弄我吗?

  我盯着他,太过分了,这一切,他,加上未晞,这一切都太过分了!我咬紧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未晞对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对我也是这样,我不要自己那么愚蠢。我喃喃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别再来折磨我了。”

  章泊慌了神:“什么己所不欲?你说的怎么我都听不懂?”

  “你不是不愿意说了吗?可惜我现在不想听了,请你离开。”

  章泊一脸委屈:“是你说我只能说一句话的!”

  天哪,这种时候他居然和我开这种玩笑!我捂住脸,因为我的脸上此刻又是笑又是泪,不想让他看见我的傻模样。

  章泊一字一定地说:“你,刚才听清楚了吗?”我捂着脸不回答,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对答。早上那一幕给我的冲击余波犹在,章泊那么俗气的三个字就能补偿了?可是可是,世上还有什么灵药比那三个字对我的伤口更有神效?怎么做?却听见章泊慢条斯理地念道:“请说话呀,是谁说的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笑出了声。我没有力量后退了,这个人已经控制了我的喜怒哀乐,可以侵占我在人后独处的心灵空间,我再也找不回原先的那片静土了,爱情花园神奇般地建立起来,向我敞开大门。

  “笑也勉强算回答了。”章泊的声音很近很近,“菩萨,不生我这个俗人的气了吧?”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遮住脸的手只好去揉肚子,这才看见章泊正双手合什,跪在床沿上!好不容易敛住笑容,正色道:“别耍宝了,不然菩萨也会变阎罗的。”

  章泊想了想,追问道:“我还是不懂你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

  我犹犹豫豫说:“是我的一个梦。”

  “梦?……噢,你自己做的梦迁怒到我身上,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我哪儿有。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喂喂喂,是日有所思吧?你又来篡改了,明明是主观的东西,非弄成客观的,真是没道理!”“思维就是客观世界在人脑中的反映嘛!”我不依不饶起来。

  章泊摇头叹息微笑:“你也有如此刁蛮的一面,难怪你妹妹会那样!”话甫出口,他的微笑就凝结了,因为,我的表情已经先僵硬掉了。

  是吗?也许在我的血液里潜伏着可怕的基因,遇到成熟时机,它们就会跳出来?我和未晞并不是有着极端的个性差异,只不过是我还没表现完全?话题里未晞的突然出现,使我们俩都沉默了下来。

  “我妹妹呢?”我努力从沉默中挣扎出来,“她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还在桥上,说想静一静。黑毛把她吓得够呛。”

  “我去找她回来。她不应该离开我的视线。”我刚一动,章泊就拦住了我:“你可别再晕倒了。从我们一见面你就吓了我一次,再多机来几次我也会晕倒了。”

  “你就油腔滑调吧!”我转开脸掩饰我的脸红。要不是三爷爷从菜园里及时跑回来,我就要摔个四脚朝天一身黄土了!“我得去找她。”

  未晞平安是我此行的目的,更是职责所在,我要保证她的安全。——我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吗?不是已经下了决心要离开她了吗?就在晕倒前一秒,我想的不都是回家吗?

  我停下了一切动作,呆呆坐在原处。“我讨厌她总是一副呆呆的那副神气”。对不起,我又在呆呆的了。

  章泊研究地看着我,尔后笑了笑:“神游故国!三爷爷说你嚷着回家?是我,还是你妹妹让你做了这个决定?”

  “有什么分别吗?”“当然有。是我的原因,我来解你心中的结,是她的原因,让她来解。”章泊诚挚道,“你们姐妹的关系似乎很不好,不该是由我引起——我这么说不是为了置身事外,我这样在乎你,决不可能置身事外。不是有种说法,孪生子是可以心灵相通,互相感应的吗?你们倒象有好大的隔阂。”

  “也不算怎么大吧,只是隔着一层胞衣。”我苦笑着说。

  “什么?我不懂。”

  “也许是天注定的吧。我的未晞不是一般说的那种双胞胎,那种是单卵双胎,所以两个胎儿在外貌上很象。我们是双卵双胎,除了在同个子宫里生活,没有共同之处。从里到外,全是差异,或者你的那个词,隔阂。”

  “Realy?”章泊学着未晞的腔调逗我开心,然后思索着道,“也不是呀,其实你们共同点很多,聪明,反应敏锐,都是倔脾气,而且,都很美丽。”他轻轻说出最后几个字,抬起目光看我,“尤其是你,清水出FR,天然去雕饰。”

  我脑子一片空白,心底一声微喟,再说不出话来。现在不是FR,该是红渠了——我的耳朵都在可怕地发烧!我可以保持理智的清醒,却按捺不了心跳的狂热,天旋地转地狂跳!

  院子里突然响起的敲打声及时解除了房间里山雨欲来的气氛!我急急跳下床:“三爷爷叫它们吃饭了。我要去找未晞!”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冲到外面被三爷爷截住:“大丫头,吃饭时间上哪儿去?中饭也不吃?真成神仙啦?”“我去找妹妹呀。”

  “二丫头?喏,那不是?”三爷爷一指墙。我定睛一看,未晞弯腰正给鸡笼上的食槽加食料!未晞这唱的是哪一出?

  未晞直起腰,弹弹空盆子,把剩下的一点儿又抖抖干净才去冲了盆,搁在架子上,洗了手,把水珠弹在招弟脸上。招弟受了惊吓,立即逃窜。未晞又去弹大白小白,它们也仓皇逃遁了。剩下七月端坐在它的椅子上,未晞冲它扮了个鬼脸:“高龄产妇!注意保养!”

  七月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连耳尖都没动一下。未晞讨了个没趣,不甘心似地说:“老太婆,你也太风流了,还生!当心生死你哦!”

  “未晞!”我心里一格登!七月是家里的祖母,是灵牲,对她出言不逊,也许会自食其果!何况,七月是三爷爷的心头肉啊。

  三爷爷怏怏进了堂屋,只给未晞一个背影:“二丫头,不兴胡说不吉利的话呀!”

  未晞白了老人一眼,抬起下巴尖对我:“你,又晕倒啦?空肚子乱跑,你以为你是亚洲铁人冠军啊?”

  为什么未晞连自己的善意都要用恶声恶气来包装?我说不清对她是恨,是怜,是感激,还是惋惜。她突然对一切都饶有兴致的样子到底是为什么?她在回避早上的事实?如果她有心回避,那她希望的情形是什么?我,章泊又该如何配合才演得下去?

  “安子,一起吃个饭吧。”三爷爷招呼着,我才留意到章泊已走到我身边。未晞看着我们,忽然跑开:“我去添筷子!”

  我和章泊面面相觑。七月慢慢开了口:“妙。”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07

第九章 噩梦,我的,她的,黑毛的
(16)
  “七月六日晴

  “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会嗤笑那是杜撰的情节——我陆未晞,竟然被几只猫辖制!

  “事情发生那会我没想通,此刻我突然把前因后果连贯起来了,我还是不太相信。我更不相信姐姐可以指使那些猫,不可能,猫是不受人指使的,猫是天生的自由贵族,不受奴役。它们让我惊恐,就象是电影里的复仇天使,晶莹的眼睛能杀人!它们要杀死我吗?不不不,猫总是把老鼠捉了放,放了捉的,它们只想折磨我!——就为了我折磨了我的姐姐而折磨我!?它们都瞎了吗?只知道姐姐的痛苦,却看不见我的痛苦!

  “我看见七月那只老猫心里就有气。它老是拔俗超尘的死表情,怎么逗它都不动气,真难以置信它还是只猫。是老得反应迟钝了吗?可是姐姐用苍蝇拍跟它玩那么低级幼稚的事,它都能欣然应允,而我就只能碰个冷屁股。这只老猫歧视我,这里的猫都歧视我,不止是猫,还有人,所有的人,特别是姐姐,都等着看我的笑话!他们等着我崩溃,等着看我的眼泪,我偏不崩溃,我偏要神采飞扬,我偏要嚣张不可一世,我要让忌妒的眼睛更加忌妒,让挑剔的眼光无处落脚,我陆未晞是没有弱点的,没有!

  “一个月,不过是一个月时间。我有耐心,我知道有人在等着我,正如同我在这里想着他一样坚定不移。我决不会放弃我的爱情,没有人理解的这份爱情!不管爸妈,还有姐姐所有所有的俗人怎么阻挠,我一定会去找他。只是他现在联络不到我一定很着急,更不知妈会不会接到他的电话。啊,一定会的,他一定会打电话质问我的失约,而妈会伤害他。妈会用最恶毒的字眼伤害他!我的心都要碎了!如果姐姐肯帮我通知他,让他知道我走得多么匆忙多么情不得已,他就不会受那么大的伤!姐姐也是恶毒的!我今天闯进章泊的家,是存心要毁掉姐姐的爱情,我就是要这样做!我太了解她了,她不会和我争的,无论是什么,只要我伸手,她都不会和我争的。可是,怎么说呢?当我如愿以偿地看到姐姐悲戚绝望的表情,看到她终于在乎的表情,我想到的竟然是,有一天我也会被那样击中,而那种伤痛是我不能承受的,至少在那一瞬间,我几时乎是感同身受了!真见鬼,难道我也会被什么双胞胎有心灵感应的说法左右?都见鬼去吧!

  “中午这顿饭大家都装出快活的样子,尤其是姐姐。我不相信她这么快就可以解脱,我才不相信!她和章泊眉目传情的样子让我恶心。她心里明明还在恨我,还在恨他,只是为了做给我看,只是为了展示她的宽宏大量!如果我的爱人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情,我决不轻饶,他给我一分耻辱伤心我要他十倍百倍地偿还!”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过去了,未晞安分得让我心慌。我再一次在她去洗澡时翻开了她的日记,试图揭开她沉寂的原因。

  看完了昨天的记录,我被搅得更加糊涂。但至少我明白了一点,未晞的疯狂举动不会再继续了。我把她的话理解为,她害怕有一天会遭遇同样的伤害。极度孤独的人才会这样极度的歇斯底里,我不想故作姿态,对未晞,我真的没有她认为地那么恨她。而未晞赖以为信念的那个人,连一通电话也不曾打给她。我不知要不要告诉她这个事实。是会让她清醒还是更为疯狂?或许她会认定了我在骗她,只为了打消她想见他的念头。我开始为未晞不值,她付出了信任,那个三叶虫却连她的面都不敢见,他们之间虚幻的感情不但是虚幻的,还有这么大的差距,完全经不起考验!说考验都算不上,三叶虫已经临阵脱逃了。

  蓦然发现身边有人!我吓了一大跳!却看见七月静静坐在桌角一隅。在她面前,我总是不自主地觉得自己是卑微的。我慌忙放回日记本,解释着:“我只想知道她为什么没再闹……七月!”

  七月轻轻摆动尾巴,跳下桌去,我身不由己跟随着它出了门,一路喋喋不休:“真的,我没有偷窥的爱好,你不要误会,我觉得未晞她,她还不懂事……”七月停住,转身凝视我,走道里不够明亮的光线让它的瞳仁漆黑明月般闪亮。仿佛有一声悲天悯人的原宥意味的叹息飘出。我讷讷止步,它无声走出屋子,我才想起应该给家里打电话。

  我拿出手机。也许,那个罗亭今天有勇气来问未晞爽约的原因?我怎么下意识想要为他辩护了呢?正胡思乱想,妈的声音已贯入耳朵:“喂!”

  “小霜,妈。”

  “嗳呀,小霜你们没出意外吧?告诉你我昨天起眼上皮就直跳,是左眼还是右眼?(妈在问旁边的爸)哦,左眼!不是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吗?啊?(妈象是又向爸证实去了)反了?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肯定?(这一句还是对爸说的)哦,那我就是右眼跳的!反正闹得我一整天没安下心来,晚上想打电话给你,你又关机了……“

  “是在充电,妈。”

  “充电?我们又没有讲很多话,就要充电?什么,你说我话够多了?(一定是爸插了嘴!)你一边去吧,用免提?好好好,省得你烦我!小霜,你们真的很好吧,你不打来我也会打过去的,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你看要不要告诉小晞。(爸插了一句:你就直接点儿行不行?)是这样,今天下午那个骗子给小晞的手机发了一条中文短信息,我按发信息的那个号码打过去,一个女的接的电话,一问三不知,不晓得是不是装蒜……(爸忍不住道:你直接一点!)要真是个女的我还放心了,小霜你看呢,你们姐妹可以沟通一下……”

  我急急问一句:“他留了什么话?”因为妈用了免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远远的那个空间里有回音,蓦然有一种空旷无助的感受。

  妈愣了一下,道:“半文半白的,我念给你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梦醒时,自是归程。小霜你听清没有?要不要我再念一遍?(爸又插道:好了,小霜需要她会说的。小霜,你怎么看?)”

  我很意外,说实在的,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分明是断绝来往的意思。前几分钟我还想为他辩解,现在我心情委复杂地接受了他的不耐考验。我轻轻说:“我想应该没事儿了吧,他不会再来找未晞了。”

  “希望如此。你洗过澡没有?乡下没有好条件你们将就几天,我们研究一下,没有状况的话你们就回来吧。”

  挂掉电话,我叹口气,刚一转身就看见未晞站在我门口,头发湿漉漉的,面孔隐在暗处,象个溺死鬼!我吓了一跳!

  “未晞你有事?”“我听见你说‘他’。他是不是三叶虫?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我们没有把他怎么样。”我摇摇头。“未晞,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我们隔着网络又能把他怎么样?”未晞紧紧盯着我:“他打电话来找我了?”

  “他发来信息。”“说什么?”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梦醒时,自是归程。”

  未晞沉默了半天,忽然一个箭步跨进来!灯光照在她脸激动的表情上,她象是在燃烧!“你这是什么眼神?你要暗示我,他要放弃了吗?”

  “你也体会出来了,不是吗?我不需要暗示你……”

  “你们都去见鬼吧!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以为我们的感情是不现实不坚固的吗?没有任何一种庸俗的感情可以比得上我们之间的这一份!告诉你,你们不要再玩这样的把戏,我不会上当不会屈服!我不会!另外,我警告你们,不许伤害他,否则我会和你,陆为霜,和这个家庭决裂,我绝不后悔!”

  未晞转身冲了出去!她长发上的水滴甩在我的脸上,我闪回神来,她说了些什么呀,她疯了!不,不是疯了,是魇在噩梦里了。大梦醒时,自是归程!

  (17)

  早晨再次来临时,我真愿昨晚那些不愉快都随黑夜一起消失了。我努力对自己微笑一下,未晞的名字暂且抛去一边吧。

  顺子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一下。

  我放下书从藤椅里站起来:“顺子,怎么不进来?”

  未晞正在“折磨”一盆朝天椒,抬头看了一眼,便说:“这狗是来找人的,找你的。”

  顺子冲未晞呲呲牙。未晞有些畏惧这只壮硕的混血狗,下意识地往后挫低身子:“干嘛,想吓我?本小姐不吃你这一套!”

  我拍拍顺子的颈脖:“别开玩笑了,顺子。”一面暗道,真的是章泊让顺子来打前哨?用得着这样吗?他是这样躲躲闪闪的人吗?正想着,顺子迈进院子来。七月站起来,和顺子相互嗅了一遍,也许是腹中胎儿很重,七月又卧了下去。顺子依次去嗅地上玩耍的招弟,妮妮,花子,轮到黑毛时,黑毛立刻肚皮朝上,伸出前爪搂抱顺子低垂的脑袋。淘气鬼!也许顺子在心里也这样嘀咕了一句。

  顺子最后来嗅尾形。尾形忽然翻身坐起耸起颈毛,劈手向顺子的大鼻子上抓了过去!我们均是一惊!顺子甩甩头,泄气地喷了个响鼻。尾形竟是这样地喜怒无常!就象……我瞅了一眼未晞。

  未晞今天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早上她先去刷了那把老藤椅,“吩咐”我坐进去,三爷爷特意挖了一棵朝天椒给未晞当玩具,未晞居然说了声:“谢谢。”

  几天前那激烈的对话我还记得每字每句,未晞也一直赌着气,突然又若无其事了?只能用喜怒无常来解释了。

  未晞看见顺子的窘态,大出一口恶气:“哈!”

  顺子摆脱了顽皮追逐的黑毛,四处看了看,大摇大摆地走回来,若有所求地望着我。看样子它要找的对象不是我。

  “顺子,你要找什么?”我按自己的思路询问下去,“找猫咪玩?它们都在这儿呀。顺子不喜欢黑毛,顺子喜欢文静的,平姑娘对不对?”

  顺子听熟了的名字令它双耳一振!啊,顺子果然是来找平姑娘的?那它就不会是章泊派来的前哨了。我有点儿莫明其妙的失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的是陷在爱里的人的真实写照!

  不过,提起来我才发现,平姑娘从昨儿一早跟我出去后,我就没见到它面儿。平姑娘会去哪儿呢?我把目光投向七月。虽然平姑娘已为人母,但我的意识里,它只是七月身边承欢的一个孩子,孩子的去向母亲最有资格过问,也是最该成竹在胸的。接触到七月平静无波的目光,我笑起来自己的迂腐来,我把人的思维定式强加给七月了。

  黑毛竖起上半身,仿佛在谛听我们的对话,然后,突然跳起来,翻出墙去了。黑毛总喜欢拿鸡笼当跳板,鸡们照例是一番惊慌走动!未晞正坐得近,猝不及防黑毛从身畔跳过,恨恨道:“这只黑鬼最讨厌了,黑得象炭一样!”

  七月把转向说话者,便一动不动望着未晞。未晞皱皱鼻子:“我脸上有痣啊?看什么看?”停了停,叫起来,“陆为霜,你看这个老风流鬼,它死盯着我看干嘛!”

  我嗔她道:“七月有名字,麻烦你不要乱叫。还有,猫看东西一向是这样聚精会神的,倒是你不要盯着它看,它会紧张的。”

  “鬼鬼祟祟的看着我不舒服!”未晞自言自语地嘟囔着,“那么大个肚子,要生多少个呀?丑死了!”

  七月站起来往院子里的栀子花丛走了两步,便又卧下来,望着天喘了两口粗气。苍蝇飞过它面前它连眉毛都不掸一下,七月越来越不愿意动弹了。

  三爷爷说,七月这一胎怀得辛苦,生的时候恐怕要吃苦头。

  (18)

  章泊来寻顺子的时候,我正和三爷爷在厨房做晚饭,只听见未晞嗡声嗡气地说:“下次狗别来,人来就行了!”我冲出来,脸上已经傻笑了:“你,今天过得好吗?”“好!就是顺子不太好,它在找平姑娘。怎么?平姑娘不在?”

  三爷爷也走出来,攒起眉头:“这个小家伙!是几顿饭都没见了!”未晞哼了一声:“它一定跑到公路上去了!我们来的那天它就是那样吓我的!”三爷爷点点头:“应该没事的,它一向跑得远。吃饭吧。”

  七月吃了一点点就拒绝进食了。三爷爷把饭拨到桌下的猫碗里,咦了一声:“黑毛呢?”我忙解释:“下午顺子来了一会儿它就走了。”

  七月突然叹出一口气!跳下椅子趴在门边打起盹儿来。

  三爷爷仰起脖喝干杯底酒,睨着七月道:“这小老太太脾气越来越躁了。三爷爷唱个小曲儿给你解解闷可好?”说着拿筷子击杯,丁丁当当配着唱了。只听老人哑着嗓子唱道:“九九那个艳阳天咧哎唷,十八岁的哥哥要把军来参……”实在是始料不及!我和未晞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交换了一个会心善意的笑。接着,我们又不约而同地一怔。未晞收回目光,再也不看我。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凭直觉交流了?我多希望生活能一直这么延伸下去,不要中断不要改变。

  然而这样的生活只是一顿饭的时间。未晞放下筷子,我站起身:“我帮你盛汤。”

  “不必。”未晞甩给我两个字,目光不肯在我身上逗留一秒钟。我弓着身子在那里,一时真不知是站着好还是坐下来好。撒旦只离开了一小会儿,又回来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居然花力气去唤醒她,却没想过她根本不是沉睡,是中了蛊。

  外面传来未晞的惊叫!从厨房到堂屋不过十几步,未晞摔跤了吗?我们还没出来,就看见平姑娘和黑毛冲了进来!黑毛身上殷红点点,是——血!

  未晞气急败坏地喊:“这些莫明其妙的畜生,突然朝我冲过来,害我烫成这样……”她扒住门框尖叫,“啊!天哪!你们去打仗了吗?”

  三爷爷给黑毛擦药的时候,眉毛皱拢又放开,再皱拢再放开,终于叫我:“大丫头,来帮爷爷。喝多了,我这眼神聚不上光,老看成好多个窟窿!”

  我接过棉签,看向桌上躺着的黑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三爷爷没有看花,黑毛身上的伤太多了。我忍不住埋怨:“你真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闯祸精!”

  “别怪它啦,这孩子孝顺,准是有野猫缠着平姑娘。平时一碗饭它还要那样护着,那是它的妈呀,它当然要护!”

  家里的猫从没到这么齐过。除了七月在跟前没有挪窝,其余的都候在院子里,不出声也不走动,一齐看着桌上受伤的黑毛。连未晞也一反常态,带着关切的神情坐在桌边,挨着七月,注视着她最讨厌的小黑鬼。

  替平姑娘洗干净沾上身的血迹,她跳上桌子用脑袋轻柔地拱了拱黑毛,温柔地唤着。黑毛被我们勒令躺着,便转动大耳朵,回应着母亲的呼唤。三爷爷忽然揉眼睛走了出去:“给你们烧洗澡水去。”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冲进了眼眶。

  未晞粗声粗气道:“唉,真受不了你,感情动物!我来收拾。”我扭开头,等未晞收拾血污,片刻没听见声音,回头处未晞已经不在了。神出鬼没的丫头,大概回房间去了。

  安顿了黑毛,我一回头看见七月,在椅子上犹豫不决的样子,便把它抱到黑毛身边。

  七月可真沉,肚子里的孩子这几天长得似乎特别快。它烦躁地左顾右盼,然后用鼻子碰碰黑毛。

  黑毛垂下头,乖乖趴在病榻上,由于极度的疲劳,它一下子就沉进了梦乡。

  平姑娘躺在黑毛身边清理着皮毛,不时停下动作看上一阵子那沉睡的小东西,好象生下它就没看清它过,又好象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07

第十章 接踵而来的生与死,在这热夜
(19)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是听见猫的长嗥声。这种声音远远地听,就象夜枭的怪笑,多半是电视剧里用在坟场上渲染恐怖气氛的。

  半夜里我爬起来一次,也许是一种冥冥的召唤吧。我趴在窗前寻找黑毛的身影。月光黯然,我睁大眼睛也看不清围墙上是否有黑毛。我试着喊它的名字,一遍一遍,直到我听见“嘭”的一声。我静下来,花了好几秒才判断出是未晞的窗框碰在了墙壁上——她也趴在窗前?或者是被我吵醒?我赶紧回到了床上,忽然醍醐灌顶般地想起:黑毛受了伤,正躺在窝里,怎么会在夜色里游冶呢?于是心安,终于睡去。

  一起床就听见三爷爷说,昨晚有野猫在附近转悠。我去探望黑毛,它竟然又在跟外祖母嬉闹了。我摸摸它的脑袋,它妙妙地撒着娇,要不是身上皮毛被剪过的痕迹象癞痢头一样无法掩盖,真不敢相信昨晚的伤是真实存在过。

  平姑娘心神不宁地在院子里踱步。我想抱它却被它闪开,它不安地看向我,用短促,变了调的声音叫了起来,突然被一声低吼切断了!

  平姑娘和我同时回头。是七月。七月忿忿把身体撤离黑毛,保持在小家伙够不着的距离里。

  七月也会恼火?三爷爷说得对,最近它的脾气是躁了点儿。平姑娘久久地看着母亲,也许它烦躁着的,也是我心里的烦躁?

  平姑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黑毛也跟着晃来晃去,阳光洒在它斑秃的身上,潇洒不再。我笑笑地望着它:“黑毛,你休息一会儿吧。”

  未晞哼了一声:“趴着不动你们又说它四体不勤了!”她在替谁发牢骚?

  三爷爷要出门了,摸摸黑毛的顶瓜皮:“你再皮,回头罚你写字!”我看见笑意在未晞的眼底荡漾,她那种无主题无负担的笑容清澈见底,美得惊人。但只一瞬而已,当她发现我的注视,冷漠又重新覆盖了她的瞳孔。

  “两个丫头,看住了黑毛啊!”我点点头,未晞哼一声,转身进屋去了。

  章泊进来的时候,一屋子猫,还有未晞正在睡觉。

  我在她窗下摆手示意他轻声,却惊动了屋檐下躺着的平姑娘母子。平姑娘弹弹尾巴,弓起身子,黑毛紧张地注视着它的母亲。

  我和章泊相视而笑,他低声道:“这个孩子真招人疼,不知你生的孩子会不会这样粘着你?”

  “胡说什么!”我清叱一声脸已经发烫了。“要我再说一遍吗?”他竟然油腔滑调起来,笑得真假难辨,我往小竹凳上一坐:“要说不正经的话,就找别人去吧。”

  他被我的样子吓住,赶紧蹲下来陪不是,推推搡搡笑闹了一阵儿,未揉着眼睛从窗户探出来:“我好像听见小黑鬼的声音了!”转头再看,哪里还有黑毛的影子。平姑娘也不见了。一缕风吹过,热热的带着水汽,是要落雨了吗?

  三爷爷让人捎话回来,有人留他下来多喝两盅,要晚些回来。看着空空的院子,我一阵心寒——黑毛还没回来。

  章泊一直陪着我等,顺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趴在我脚边重重出气。未晞皱起眉头:“什么时候吃饭啊?”我咬咬唇:“你自己弄点吃吧。”“切!它不回来你念咒也没用!”

  “陆未晞!”章泊瞪她。未晞竟然迟疑了一秒!“哼,懒得理你们这对疯子!”

  顺子突然往门口冲!我们跟着冲过去——黑毛拖着身子搭在门槛上,半阖眼睛,身上到处是血,颈脖处更是血肉模糊地翻出来,污秽的液体纠缠着皮毛混浊缓慢地涌着,像从地狱逃出来的冤魂!

  未晞尖叫着往后跳:“鬼!鬼鬼!”

  章泊深吸口气:“快去拿纱布!快!”我狂奔着来回,眼泪飙在半空!“没有了,昨天一下子都用完了!”

  “那我去家里拿!”他急急往外跑,我也乱了章法跟着跑去,未晞在后面叫:“你们不要浪费时间了,直接把黑毛带过去救命啊!”章泊这才醒过神来急急抱起黑毛,我跨出门槛时回头看未晞,她的眼神里有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凄凉却温暖,在黑夜里像个逆光的天使。

  顺子跟着我们冲过了小桥,它紧张的狂吠在热夜里回荡,我的双腿几乎软掉!

  章泊拿出家里的药箱,哗一古脑倾倒在床上。“你来帮它止血!”章泊拉过我的手不由分说按在了黑毛的后颈!温热的血液漫过我的指缝,腥气弥漫开!我闭上眼睛,差点儿吐出来!“一定要按住,它的生命就在你手上!”我努力睁开眼睛,是的,这热热的流动的血液证明生命的存在,不要害怕!

  黑毛哼了一声,尾巴无力地抬了抬,我忍着满眶的泪轻声道:“没事的,一定没事的!”血液的脉动在手指上跳动,放大成心底清晰的巨响,越来越慢,我扭头不看汩汩的血污——它还活着,至少这一刻它还活着!眼泪无声流下。

  章泊尽快处理着伤口,忽然停了动作,死死盯着躺在书桌上的黑毛。我顺着他的眼光低头看去,黑毛的四爪恐怖地伸出锐利指甲,像在和什么搏斗,又像在抗拒推开什么,刚裹上的纱布完全被血液浸透。我闭了闭眼,嗫嚅望向章泊:

  “它还活着对不对?”

  章泊的眼眶一下子泛红!“霜,它伤太重了。黑毛它……”“求你!不要说,不可以说那样的话!”我失控地瘫软在地,我的目光平视黑毛,它失神的眸子没有焦点,眼角渗出湿润。我小心翼翼探手触碰黑毛,除了身体极其微弱的呼吸起伏,它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我骇然尖叫,掩面痛哭失声!

  (20)

  未晞从灯下急急迎出来:“小黑鬼怎么样?”她的手指刚碰到黑毛就象被冻住了一样:“死了?”章泊强忍着眼泪:“别说了,你姐姐已经够难受了!”

  未晞连声冷笑身桌边明亮处后退:“兜了个圈子还是死了!瞧你这个样了!丑得阎王老子都不会收你!早知如此,不如给你个痛快死法,省得苟延残喘地受罪!”

  章泊变色道:“你是说我们救它也错了吗?”

  “你们救活它了吗?救活了吗?”未晞的声音象唱针仄进了缝隙,尖锐起来,“你敢否认你延长了它的痛苦?”

  纵是我听惯了未晞放诞不经的话,也忍不住阻止她再说下去:“未晞你到底要说什么?”未晞瞪着黑毛,冷冷道:“我还能说什么?哈,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被未晞吓呆了。她那天发病的情景又浮现出来。我不由自主地去握章泊的手臂,他喘了几口气,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雨在我们身后狂泻不止,却掩盖不住一种轻微却怪异的声音。

  来不及等我们明白过来,尾形突然发出一声骇然惊叫!它耸着背,灵魂出壳般定定望着,它的母亲。

  七月不知何时躺进了黑毛睡过的窝,它试图弓起身子去舔,一边心力不从心地低声呻吟。在它身后长毛包裹下,有一小截湿漉漉的东西。是一个新的生命体!是七月的孩子!

  章泊最先清醒过来,他皱起眉头:“七月早产了!快弄点干净布来,七月会口渴,再倒碗冷开水摆在旁边,还有剪刀,上炉子消个毒,快!”

  章泊最先清醒过来,他皱起眉头:“七月早产了!快弄点布来,不行就剪条床单,快点!七月会口渴,再倒碗凉开水摆在旁边,还有剪刀,上炉子消个毒,快!”

  七月的喘息越来越重,象无形的绳子把我们的心越勒越紧。那个已经向人世间伸出一条腿的小东西始终没从七月身上脱离,黏液纠缠着血水让七月狼狈污浊,它抬起清澈的双眼虚弱地看向我们,三个涉世未深惊吓过度的人儿。

  我没有了主张,面对接踵而至的生与死,我发现我好无能。我依赖地看着章泊,等候他吩咐我去做任何一件事,只是对七月有那么一丁点帮助!

  七月一声痛苦的呻唤!胎儿就那么卡在七月的身体里,一秒一秒宣告那新生命的死亡。未晞向后倒,双手撑住桌子才站住:“我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了!你们要杀了它了!”

  未晞突然扑上来抓住我!“去找三爷爷吧,只有它救得了七月!”

  章泊不自信地看着我:“七月也难产过,我有经验!应该不用惊动三爷爷。”

  他疼惜游移的目光抚过我,我的心一紧缩,喉咙也跟着紧缩,泪就跟着翻涌——他是怕这连锁反应会让三爷爷迁怒于我的看管不力呵!我不要他的保护成了彼此心中包袱,成了杀掉七月的理由!立刻去推他:“你快去找三爷爷!向他说明一切。”

  章泊消失在雨里,我回头遇上未晞茫然的眼神。“谢谢你的提醒。”

  未晞却傻了似的,没有反应,只是看着七月喘息着抽搐着扭转着。

  过了好久,她突然道:“生孩子都是这样吗?”

  我意外地望着未晞,没等到我想好如何回答她,脚步声踏水而来!

  三爷爷浑身带着酒气扑了进来,仆身向七月,用手摸了摸露在外面的那个小生命体,头也不回地说:“水,用脸盆,热的冷的都要,还有肥皂。”

  七月已经停止了用力,睁着空茫的眼睛仰望着三爷爷。

  “七月丫头,你会顺顺当当再做妈的,只不过它太大了,咱们一起来好不好?”三爷爷洗了手,在手心里调出肥皂水,对章泊道:“兑点温水,安子。”

  三爷爷小心翼翼地把肥皂水送进七月的身体里,轻身道:“丫头,不能就这么算了呀,再试试!”七月的身下流出带血丝的浑浊液体,它闭了闭眼,哧哧喘了几口气,又开始用力。三爷爷握住小猫的腿慢慢地转动,配合着七月的节奏一点一点地往外拉。

  嗤!一声微响,却让我们全体惊了一跳!包裹在胎膜里的新生命出世了!“双胞胎,他娘的,怪不得!”三爷爷低声骂道,全然未察觉我和未晞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七月勾起头要舔新生儿,三爷爷命令道:“安子,剪断脐带,放七月嘴边上让它舔掉胎膜。那个二丫头,给爷爷找一条新毛巾。”

  胞衣刚一去除,两只蠕动的小猫崽立刻叫出了声,闭着眼睛拖着四肢哼哼着往七月污秽纠结的肚子下钻。七月长长吐了口气,像是要睡去的样子。三爷爷苍老的大手抚摸七月的腹部:“你的任务还没完哩,要把娃儿们全都生下来!安子,二丫头拿毛巾把小猫崽包起来没让它们着凉。”

  我走上一步,哀声道:“三爷爷,你派点事给我做吧!”

  三爷爷紧紧盯着新生命的出口,沉吟着:“你,陪着七月说说话吧!”我还能跟七月说什么?还有什么话能够减轻七月的痛苦?

  (21)

  第十三章

  又一只小猫被接生出来。三爷爷握它时,它居然叽叽地叫了起来!七月猛探起身子要护这孩子!“别折腾你妈!”三爷爷露出了一点笑容!也许这场灾难就要过去了吗?七月可以松一口气了吧?

  “安子,拿毛巾擦干小家伙,尽量干一点,再拿去七月跟前……”“血!”一直没出声的未晞突然尖叫一声,叫得在场人魂飞魄散了!

  “……安子,快拿毛巾!”

  七月舔了又舔,血依然丝丝缕缕地从它身子下面渗出来,它颤抖着长睫闭上了眼,颓然倒在被体液污染了的窝里。

  “不能睡啊,丫头!你又有三个小宝宝了,快看看它们,把它们弄干净!”三爷爷拍打着七月的头顶,“七月丫头!你可不能吓我,你看看小家伙呀!”

  七月张开眼,立刻又闭上了,似乎有无限痛苦在身体内溃决泛滥。

  “七月可能会不认孩子,快冲个暖水袋来焐着!”三爷爷指挥着章泊。

  “暖水袋?大热天的谁知道这东西放哪儿去了?”章泊急得乱转。

  “我有旅行用的水杯可以充当一下!”我下意识地把手举了起来,象要发言的学生那样!“我去拿!”“还有我的,姐姐!”未晞追了一句。她一直倚着桌子,恐惧地看着七月。

  我冲出房间,一边翻行李一边回神:怎么,我没听错吧?未晞刚才情急之中真的叫我姐姐?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也情不自禁了吗?我的脑子里齿轮飞转,我的脚也在飞奔,一秒钟也不敢耽搁,冲去厨房灌了热水,捧在胸前一步跨入堂屋:“来了来了!”

  回答我的又是沉寂。

  我的眼睛被动地看向七月。美丽高贵沉静优雅的七月,躺在窝里,一如往常地安宁。就算是死神也不能改变它。

  我蹲下身,定定看它。三只小猫仔乱哄哄地拱着奶,浑然不知它们衔住的乳房再也流淌不出乳汁来了。我怀里焐着两只热水瓶,身上却开始发冷。

  “啊!”我蹲在那里蜷紧身体,但是哭声从胸口冲出来!一个雨夜里可以发生多少事情!生与死,乐与哀。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哭泣,是不是外面世界的大雨流进了我的眼睛,才让我泪如泉涌?

  尾形从暗处走出来,深深嗅着七月。三爷爷来抱它,尾形猛抬头发出刺耳的嘶叫!玻璃般冰冷的眼睛却射出炽烈的愤怒!它守在七月身前,挫低身子做出随时进攻的动作,我们呆住。

  “娃儿啊,你别这样!”三爷爷摇摇欲坠地晃了几晃才站稳!

  我悲恸而胆怯地唤了声:“三爷爷!”老人没有回应没有看我。章泊悄悄圈住我的肩,我便失了重心地软软倒在他的手臂间,好重好重的感觉压在胸口,闷得我喘不上气来。

  “不是你的错,你别想太多了。”章泊的声音远远飘来,但它丝毫不能解除我的负罪恶感——是我没能看住黑毛,让它雪上加霜受重创,才会刺激七月早产,如果七月平平安安生养足月胎儿就不会受这一劫,我知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章泊取走热水瓶,放在小猫身边,它们毫不知情地叫唤着,等待母亲的庇荫爱抚,笨拙地挥动详情细伶伶的爪子,不时被同伴的身体撞到,发出叽叽的撒娇声。

  三爷爷粗糙的大手摩娑着沉睡的七月。他的手忽然停下来,眼眶又是一红!“还有一个?七月丫头,唉!老天是存心不给你活路啊!”

  我们闻言一震!是胎死腹中的那个胎儿害了七月!

  “安子,帮爷爷拿锹。”

  章泊看看外面的雨,迟疑道:“三爷爷……”“拿锹!”三爷爷低喝一声,倔强而威严。他托起七月往外走去,我刚欲相随,三爷爷叹口气道:“两个丫头,你们好好看着小猫仔儿吧。”便径直走进了雨里,走出了院门。

  两个丫头?我这才想起还有未晞。

  雷声由远而近,辚辚然滚来,突然振聋发聩地炸响在头顶上!心魂也被劈散了!闪电一道又一道划开如墨夜空,天地万物都为之战栗!雨水疯狂地倾泄,水势汹汹地扑进屋来,是要冲刷这世上一切的罪恶与苦难?还是,已到了世界的末日了吗?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08

第十一章 未曦的狂人日记
(22)
  “七月十四日雷雨

  一个生命降生的过程充满了如此的痛苦,好象生命之门随时都可能向那位母亲关闭,为什么她们还是要去做母亲!尤其是人类,上帝给了一些女人逃避责罚的机会,她们却想方设法地去挽救那个责罚,吃上更多的苦头,去完成做母亲的愿望,真是……唉,我不敢再擅用‘愚蠢’这样的字眼!如果说她们都是白痴都是愚蠢的,我只是个愚蠢的产物,而且,也许,将来我也会去做那样愚蠢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孩子出生,我不知道生也可以是这样血腥的。生不是喜悦,是诅咒,那个没出生的小东西就是一道可怕的诅咒!它为什么不肯出来?是不是怕比它先出生的哥哥姐姐们分走母亲的爱?与其不受重视,还不如和妈妈一块儿死去,这样就可以独占妈妈了是不是?那对双胞胎也是一道诅咒!天哪,妈没说过生我和姐姐的事儿,我们也是一个诅咒?我们让妈妈比别的母亲承受了更多的苦难,更也许我们也曾差点儿要了妈妈的命!

  “有些话好俗气,可我不得不承认,母爱是种了不起的情感,它让我想哭。甚至连那条狗都把黄猫当成孩子来怜惜,不过是因为黄猫吃过它的奶。作儿女的其实永远都还不起这份情,真的,到今天我才明白,古人见了羊羔跪着吃奶要喻己,见乌鸦反哺要赞叹。古人学不了它们的感恩,我们也做不了,只有一代一代这样欠下去。但我看到那个小黑鬼为了它妈打架弄得遍体鳞伤,我真是惊呆了,那是属于它的方式。它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嘻嘻哈哈的样子,可一旦母亲受侵害,挺身而出的正是这个玩世不恭者!看到它带着一身血倒在雨里,我知道我那种感觉就叫做心疼——天晓得我为什么会那么心疼!它和我作对,都不算什么了,我只要它活,哪怕它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和我捣蛋!只怕它不再和我接近!我该怎么样述清我的感受?就象一种骨肉分离的疼痛,想躲也躲不开,想忘也忘不掉!陆未晞你疯了,人们的殷勤只叫我厌恶,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不在乎他们是不否受伤,我连自己家里的人的病痛都不曾关心过,却为一只猫掉了泪,会为一只猫痛,会为一只猫说什么骨肉分离!

  “莫非人性皆如此,总要到失去之后才懂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最需要什么该珍惜?我总是说那些男生都是贱骨头,这块贱骨头如今终于长在了陆未晞的身上!

  “忽然感到很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倦意,就象是一场综艺节目,不管多精彩有多少噱头总有打字幕结束的时候,现在的我,似乎快要到打字幕的时候了。姐姐和那群猫走得那么近,她的悲伤要深得多,她的脸色看起来好吓人,那种惊惧仿佛永远都消褪不掉了一样。

  “但,姐姐可以放心地软弱下去,有人会及时出现在她们身后。当我看见章泊抱住姐姐,轻声细语地安慰她,我忌妒得要发狂!姐姐永远都有调息的温暖洞穴,而我只能在山崖上迎风按剑长歌当哭!我还争什么?我还有什么?我还算什么?那一刻我只愿知我爱我的那个人能够厮守在身边,就算一天半日也好,能陪我捱过这逼人崩溃的人间惨剧!我的他,在哪里?在想着我念着我,也象我想着他念着他一样吗?所有的人笑我这虚幻的爱时,我可以痛击他们让他们闭嘴,但在我畏惧无助的时候,我竟无法从这爱里获得勇气和力量,我的心里已经留下‘虚幻’两个字的阴影。难道这也是一场游戏,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吗?

  “天,我在说什么呀!我在杀了我自己,杀了他了!这爱情纯净无瑕,它可以给我力量它可以,不然,我怎么难坚持到今天?不然,哪里还有真爱?不然,我的信念将焉附!不可以吓自己,不可以瓦解自己的勇气,不可以怀疑我的这份爱,得之不易的爱情!摒除了美貌、财富、家世背景这些恶痈的水晶似的爱呵!它会经得起考验,会给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快乐!我会安静地等待,等待这段考验的时间结束,因为有另一个人在陪我等待,我会珍惜,我会守候,守候着他!

  “雨势变小了好多,是让那三只猫好好睡一睡吧?快要天亮了,我的心竟会如此不宁静,无法入睡而爬起来写下上面这许多文字。不知姐姐睡着了没有,这一夜的风波让我们都累了。雨声要仔细听才分辨得出。这是烟雨了吧?点点滴滴,都是相思泪罢!”

  读到这段日记,已经是几天以后了。

  我坐在未晞的窗下,心已随她的笔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从那段惨烈的回忆里挣脱出来,生,毕竟给了人晞望,给了人新的寄托。尤其是当念月、追月和老末儿一天一个模样地长大,三爷爷的脸上不再忧戚重重,就在昨天,追月头一个睁开了眼睛,——澄澈明亮的眼睛丝毫没走样,它望着人世间,那副神闲气定的神气和七月惊人地一致!

  三爷爷看着翻版的小七月,几天来头一次由衷地微笑了。晚饭时,三爷爷端起睽违了的酒杯:“七月懂事啊,留下这对漂亮姑娘给老头子作伴!我敬你一杯!”

  而未晞,常常发呆。

  听我和三爷爷聊天发呆,坐在院子里陪嬉戏会发呆,吃着饭喝着水也会发呆,我那“神游故国”的头衔该送给未晞了。这也是我再次来看未晞日记的原因。当她不再和我那么敌对,当她不再动辄说要去找三叶虫,我渐渐不能把握她究竟在想什么,她是否需要我的帮助。连章泊也对我耳语:“你妹妹变安静好多。”

  月光皎然,没有风,屋里显得有些闷热,我随手打开了桌上的鸿运扇,决定在未晞回来之前再看一段。

  “七月二十二日晴

  姐姐说今天是芒种。夏至后第二个节气,应该还很热,不过今天风很大,倒真的秋的感觉了。今天我们一家人,还有章泊和他的狗,都很快活,因为双胞胎的妹妹最先睁眼睛了。他们叫它追月,我喜欢叫它小月,它实在太象死掉的母猫了,加上年轻,它比老猫更引人赞叹。相比之下那个姐姐就显出笨笨的样子,毛色还也不如小月那么完美。小月会提要求,会撒娇,会发怒,喝牛奶的时候它必须先喝,可是一看见姐姐喝它立刻又要,——谁让她睁开了眼睛!它也不愿意我们抱它姐姐,它会睁着明眸露着皓齿嚷着,直到我们放下老大抱起它。

  “我没见过比小月更漂亮的猫,也没见过比小月更贪心的猫。那只老三长得好结实,模样倒更象小黑鬼的妈,那个疯子章泊的女儿,平姑娘。我惊异地发觉自己开始能记得这些小东西的名字,开始愿意和它们共处了。而在家里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发掘我做猫保姆的机会。我还是会想到死掉的两只猫,说真的,我有点后悔,没有多陪陪它们,多给它们一些爱抚。就算是顽强死亡立刻来到眼前,充满爱意的生活会叫人觉得活得其所,死得无憾——至少是少了许多遗憾了!”

  我怔了好一会儿,巨大的倦意压过了别的念头,现在我只想睡上一觉,放日记回原处,我轻轻回了自己的房间。

  早上起床,意外地发现昨夜下了一场透雨,地上仍洇着水迹。而我居然没听见雨声,这一觉可真够沉的。把手臂撑到窗外,做个压指运动,来个深呼吸,随口念道:“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不防身边有人接口道:“劝君再睡一大觉,过了假期没得混!”

  是未晞这鬼丫头!我忍俊不禁探出头:“你再睡,身材就告急了。”未晞悬在窗框上,伸出大半个身子,看上去清新舒畅:“到时候再说!除非,你有什么好提议值得我起床!”

  我听着未晞飞扬的声音也不禁轻松起来:“你是为难我,我有什么可提议的?”

  “她没有,我有!”是章泊!

  我们同时缩进了房间!都穿着睡衣趴在窗子上成何体统!

  章泊逗弄着三只小猫仔,等我们吃完饭。

  七月的位置上坐着平姑娘,尾形理所当然地补了缺。

  “三爷爷,念月和末儿的鼻尖已经有点儿发黑了,只有追月的鼻子还是粉红粉红的,将来又是个大美人!”章泊用手拨着小家伙打转,口中念念有辞,“出东门,往西走,出门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石头,又怕石头咬了手。”

  未晞扑赤一笑,向我附耳道:“你看他,真是个新好男人!”

  我的半边脸一下子让她的笑语弄热了起来。是因为这调侃的话语?还是未晞突然贴近的肌肤和气息?她已经多久没这样亲热地与我说话了!

  “喂,你们有功夫咬耳朵?还不快吃?”

  章泊这句话让未晞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自己尚未察觉与我的亲近!

  未晞一瞪眼:“催催催,急着好投胎啊?你要和陆为霜到哪儿去?”

  “未晞,我们说好是一起去的呀。”我的脸红得更厉害,她这种撇清让我象是做了亏心事。

  “我有那么无聊吗?告诉你陆为霜,我的回避是有代价的,将来我约会的时候你也不能夹在中间当电灯泡!”

  我急了:“什么约会?你不要无中生有,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未晞狡猾地笑了笑:“哦?那好,我不怕你无中生有,我和章泊去,你看家!”

  我投降了,怎么最近我在未晞面前总是这样愚蠢?我从前不是这样总处于被动的,不是每回都让她逼到无路可退的。我慌乱地看了章泊一眼,他却含了个意义深远的微笑!这个家伙。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把这个难题丢给他了。

  我随口道:“章泊,未晞就交给你了,她有什么差池的话……”我故意吞掉了最后面的话。未晞有些意外地扭头看我,就在那一刻,章泊在未晞的脑袋后面接着我的话尾做了一个口型,我慢慢地翻译到心里,他说的是——私奔。什么?我跳了起来!未晞奇怪地看看我,又看看章泊,颇为怀疑地哼了一声:“你们俩,搞什么小动作?当我透明是不是……”她突然停住,表情变得迷惘。我也随着她迷惘。一种异样的气氛在弥漫。大概世间的姐妹在心爱的人面前互相取乐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我们忽然尝到了。

  “你们,还,要不要去?”章泊迟迟疑疑地插进话来。

  我们俩及时从迷惘中醒转过来。未晞道:“要我去?那还要看去哪儿,去干什么。”

  章泊亮出底牌:“去采蘑菇怎么样?”

  采蘑菇!我和未晞同时做了拈花微笑的表情:“采——蘑菇?”

  (23)

  沿河而上,一路上花影摇动,百草丰茂,未晞的篮子里已经装了一大堆野蔷薇、萱草、火柴头花,只见她又惊跳起来,指着树林里高挑的紫薇花枝叫道:“我要那个,我要去摘那个!”

  章泊叹了口气:“你是说你要我去摘那个吧?那么深的草丛哪敢让你个弱质千金去?反正我是自讨苦吃,出了这么个主意!”

  未晞双眉一挑:“摘就摘呗,罗里罗索还要骂人!”

  “我骂人?我哪有?休得胡言乱语!”

  未晞睨我道:“你说,他有没有?”我看看一脸委屈的章泊,还是替他辩了一句:“此弱质非彼弱智也!”“好哇,现在就开始重色轻妹了……”

  未晞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我却已心潮迭荡!我这贪心的未晞,聪明的未晞,小小的倔强的未晞!我们之间的冰层在潜流上渐融,可是,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真消融殆尽,让情绪如春潮自由奔涌!

  一进树林,光线顿时暗了。章泊悄然牵住我一只手:“知道我为什么不带顺子来吗?”

  我等他的自问自答。

  “我怕它会吃你的醋哦。”他果然按我的思路,慢条斯理道。

  我甩掉他,板起脸:“那我可以跟它解释清楚。”

  “怎么解释?”“没有谁要和它争,它可以高枕无忧。”

  “什么意思?”“随你怎么理解。”

  “臭丫头!”章泊恨得咬牙,忽然一指我脚下,“蛇!”

  我的反应很直接——跳了起来,伴着一声尖叫。但尖叫是未晞发出来的。

  她气乎乎地从前面蹦回来:“低级趣味!吓女生有成就感吗?”

  “吓你姐姐就有。她本来不怕蛇蝎虫豸,吓到她就是零的突破。吓你嘛,就没有。”

  “你说我怕蛇?你凭什么说我怕蛇?”“不是吗?”“是吗?”“不是吗?”“是吗?”“大家拿出来讨论一下何必认真呢?不是吗?”

  一向被我称为垃圾文化的这些电影对白被这两个人用上,却不由分说博我一笑!

  未晞先败下阵来,笑得捂肚子:“哎呀,算你狠!不过,我怕蛇有我的理由!”“因为蛇没有脚却可以从任何角度伏击你。”

  我和未晞均是一怔!未晞讶然:“你怎么知道?”章泊替我撩开一枝低垂的茴香,沉默了一秒便道:“你们姐妹心灵相通,而我和你姐姐心有灵犀。”

  我找不到怀疑的切入点,只有仔细搜索记忆,我是不是对他说过未晞这个不为人知的理由。我真的是记不清了,也许是说过吧。更也许,就象他说的,从那一点灵犀让他窥去了?

  “有了!”章泊一声欢呼,伏身向树根,“牛角菌!”

  在章泊的指点下,未晞铺了一层野草花的篮子里很快就满了起来。她拎着沉甸甸的竹篮的身子都快拉成个弧线了,居然迎着星星点点洒进林子的阳光哼起歌儿来。我和章泊跟在后面,相视一笑。

  未晞苗条的身影在林间晃动,高低错落的灌木丛被她碰得沙沙作响,湿湿的雾气氤氲在头顶上,令人想起《天使在人间》里的经典画面。

  未晞唱得愈来愈大声,相信附近的鸟虫都听得清清楚楚了:“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只大箩筐,光着两只小脚丫,清早起来上山岗……”

  章泊笑着摇头:“你妹妹和她刚来的时候判若两人。”

  我不无骄傲地说:“未晞的嗓子清澈通透,她是校合唱团的领唱。未晞对舞蹈也有天赋,她自编的舞蹈参演过大学生艺术节呢。”

  “你真的很爱你的这个妹妹!可是她对你的成见太深了。”

  我微微一愕:“怎么,她向你抱怨过我?”

  章泊也愕然:“啊?不不不,怎么可能?这,是我的直觉罢了。”不然还有别的解释吗?未晞与章泊,他们哪有讨论我的空闲?

  章泊把手遥遥一指:“看住她吧,跑那么远了!叫住她好不好?她穿着裙子,万一有虫子也被她吸引呢?”

  我笑了起来。……然而,“也”被她吸引,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们的目光都在追逐着未晞的背影。

  未晞找到了湖。她惊叹的眼睛里绽放出光华,她脱掉了鞋,湖面上迷蒙的水汽笼着未晞不曾散去水蓼在她身边轻轻摇曳,未晞象是飘逸欲飞的天使!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11

第十二章 追月,消失

(24)
  我们从树林返回的时候,天仍象没亮透似的黎明,笼着暗暗的光线,是还有雨要下吗?

  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往外走。三爷爷把末儿放回窝里,道:“是邻居来讨小猫的。”“这么小就要给人了?”未晞着急地跑去窝边。

  三只小猫仔正在打成一团,一见未晞,齐刷刷地停下嬉闹,定格般地望向她。发现对方没有危害性,小家伙立刻又滚在了一起,玩得不亦乐乎。未晞抱着双臂蹲那儿,象是想到了什么,又压抑地把脸枕在臂弯里,目光正好侧投向我。我刚在心里说“不行”,未晞同时道:“我要养猫。”

  “爸妈不会同意的。”既要司法公正,又要尊重权威,我这个姐姐真不好当。

  “那我们就先斩后奏!”“他们会把小猫扫地出门。”“不会的!”“会不会你很清楚。”

  未晞噘起嘴:“其实你也想养,我知道。”

  我沉默。

  “那你为什么不试着帮帮我?你有这个能力说服爸妈,你说什么他们都听得进去!”未晞开始夹枪带棒了。我不想正面迎战,好不容易和谐一点儿的关系不能轻易断送。

  “那你想要哪一只?”我想了想,开口问道。未晞必然会要完美的那一只,而那一只必然是三爷爷不会送出的。

  果然,未晞轻轻牵动嘴角,拎出追月:“我要小月。”

  三爷爷的手臂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没伸出来。怎么?!他情愿把追月给未晞?它是七月生命的延缓啊!唯一可以安抚一颗孤独苍老的心灵的慰藉,就这么轻晚舍弃?我不能让三爷爷憋下这份椎心之痛。

  “不行。“我回答得简单干脆。

  “你!你凭什么说不行?三爷爷还没有开口,你倒越俎代庖了!”

  “三爷爷不方便说,我就代得这个庖。”

  “陆为霜你这是强盗逻辑!”

  “你是利己主义的逻辑。”我忍不住反击了,“你怎么从来不替别人着想?七月的小猫你就是不能要。”“我偏要我偏要我就是要给你看!”

  “不行。”我还是那两个字。

  未晞着魔一样看着我,霍然站起身来,冲到我面前吼道:“你这个独裁者,自大狂,灭绝师太!我最讨厌你这样和我说话!你要逼死我才称心是不是?你监视我箝制我每天打我小报告我都可以忍,但我讨厌你对我说‘不行’!我求你帮我打电话通知三叶虫,你说不行我要养猫你说不行,我喜欢小月,我想要它,我也想有七月在身边的那种感觉能延续下去,真的……可是你说不行!我心里有爱的出路你都说不行!”未晞的眼泪滴下来,她软软地蹲下去,声音从臂弯里压抑地传出来,“我不敢去想七月已经死了,我会痛,我真的喜欢它是真的你相信我请你相信我请你!”

  我震惊地失措地看着痛哭失声的未晞,我做了什么呀!我亲手把妹妹推入痛苦的深渊里去了!我搂住未晞,自己鼻尖一酸:“未晞!”

  “大丫头,”三爷爷开了口,“我来和二丫头说。”

  我放开未晞,未晞抬起泪眼,竟然带了些胆怯:“三爷爷?”

  “丫头啊,你刚才说得那么快,爷爷没听清——年纪大了嘛。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未晞抽噎着,回答得好无助:“我刚才说什么了?我忘了。”

  “咳,傻丫头,你干嘛要追月来着?”“我,我喜欢七月,也喜欢小月。”

  未晞向院子望去,泪眼朦胧地接下去:“那一只,那一只,还有那一只,我都喜欢,还有那个混蛋小黑鬼!”未晞骂出最后一句,泪流满面。

  未晞好残忍,偏偏来揭我们心上黑毛留的伤疤!

  三爷爷连连叹气:“别伤心啦,到时候你们把追月带走吧。好好照顾它就行。”

  “三爷爷!”我和未晞同时叫出声。

  我喊的是错愕与不忍,未晞喊的是喜悦与感激。

  “大丫头,三爷爷晓得你孝顺懂事,但我快入土的人还有什么好霸占着不放的,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吗?这一屋子猫,等我哪天归了西,还不知上哪儿讨生活呢,小追月能跟你们进城,也算糠箩跳米箩啦!你没听二丫头说了嘛,她是真的喜欢哩!是谁说我们二丫头不喜欢猫的?她也是我们陆家的人,怎么会没耐心?陆家的孩子们都是重情重义的,是吧,二丫头?”

  未晞低垂螓首,半晌无语。

  章泊面对这急转直下的情况,只剩下瞠目在一旁。此刻才缓过神来,拉起我们俩个:“你们姐妹要哭也挑个凉快天儿啊,看你们这头汗!”未晞犹自淌着泪,就笑了出来。

  一言不发回了各自房间,我铺开纸笔,也许把心思放在论文上,可以让我获得片刻的宁静。我的笔悬空半天,只是胡乱现了个“三岛纪由夫”的名字。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那篇《美神》,想起了D博士的那尊维纳斯。未晞在我心里就是一尊维纳斯吧?我无数次地欣赏她,了解到她每个小细节——至少是自以为了解!一旦她做出超乎我想象的举动,我是不是会生出和D博士一样扭曲的被背叛感?我虽然不至于和博士一样活活被气死,做出的反应也够激烈了吧?或者未晞在自己心里也塑起一座不可改变的美神象,当她无法驾驭自己的情感——还是她从未驾驭而刚开始试图控制?——她的痛苦也随之而来?她也不清楚是心里的美神辜负了自己,还是改变了的自己背叛了美神?

  我的论文一字未置,已纷乱乱坐了好久。很想知道未晞究竟是在想什么,我却不愿也不敢去敲隔壁的门。那个已付诸实现过的念头又攻陷了我:去看一看未晞的日记!

  摔掉笔,我站起来尽量深呼吸,一犯再犯的错误,就成了罪恶!我还有什么资格评判他人的清白昏昧?还有什么立场说这些飞遁鸣高的话?我也要成为一个人格严重分裂的患者了吗?

  天已放晴了,阳光立刻辣辣地晒上来。窗外的栀子花开得正浓,在阳光下香气薰然。花朵从阳光获取能量,产生芳香烃,不能怜惜花儿受炙晒之苦而给它遮蔽骄阳,失去炙晒,就失却芬芳,章泊如是说。他正在葡萄藤下帮三爷爷疏果,汗水涸湿他的背,那副灿烂的笑容丝毫不减地挂在脸上。我望着他,心里慢慢长出根来。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所以不容易受伤害。他的知足常乐,他的达观松弛,都散发出一种吸引力,象栀子花的芬芳令我流连。

  (25)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人来看小猫,人人都对追月赞叹不已:和它妈象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未晞越来越不安,一有讨猫的上门,她就坐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或者急不可捺地宣布:那一只是我的!

  章泊暗自发笑,问我:“你妹妹在家里不会是这样吧?”

  “未晞在家什么都不缺,所以她不需要表现得那么在乎。”

  “什么都不缺?其实她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自己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别人认为她该有的她就去争取,她怕输,比我们能想象的程度还要深,所以她压力太大,这一切也许源于她首先已肯定自己的不凡。因为过于自负而自寻烦恼。这些天经历的事应该让她有所觉悟了,可惜她是个彻底的完美主义者!”

  我惊叹地看着他:“你不该学农林。”

  章泊不大自然地笑了笑:“……我是不是说太多了?”“我觉得你比我还要了解未晞。”我由衷地说,“你可以原她做做心理疏导。”

  章泊似乎有意回避这个话题:“跟我在一块儿成天就是说你妹妹,再说我就要吃她的醋了!”

  我一揖到底:“是我错,甘愿受罚。”

  “那就陪我去山上写生。”

  “你以为你是毕加索?”

  “有我这么帅的毕加索吗?”

  “……”

  这个下午,陆为霜陪着毕加索爬上了山顶去等落日。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看落日?”

  “我们还没老到需要黄昏恋吧?”我故意打岔。

  章泊大笑:“我倒是真的希望能和你一直恋到黄昏!”然后凝神低语:“和你一起看过的落日,会每天出现,这样,当我再看见它,就好象是你就在我身边一样了。这几天我拉着你走遍这里,是为了将来无论在林间,在草地上,无论过河,进山,都会想到这是我和你共同走过的路,是我和你的回忆,就能感觉我们仍在一起。”

  这种电影里才有的对白让我感觉腾云驾雾,仙乐隐约。我整个儿地傻掉了,呆呆地看着身畔这个人,呆呆地听着他的情话,却不能反应。

  他忽然笑了:“天哪,我真喜欢你这副模样,单纯得叫人心疼,起不了一丝杂念。”他随手拈来的话都让我心跳加速,真可恶,我怎么会象个傻瓜似的!我虽然没有未晞的犀利辞锋,也不是木讷之辈呀,我的智慧呢?我的才情呢?我的大脑呢?

  “喂,神游故国,游到哪儿了?”章泊推推我,“神游到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了?”

  “我在想,”我慢吞吞地,“若是未晞处在我的位置上,她会怎么说。”

  章泊急急道:“我怎么会对她说这些话呢!”

  “那你会对她说什么?”

  “我会说……好啊,你设圈套让我钻!”

  我笑起来:“谁让你自己要咬钩。”

  “你还要急我?我非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章泊作势要来捉拿我归案,我一招螳臂当车,只是威力太大,竟然把画架给挡翻了过去!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我们终于可以正襟危坐。章泊却拿着笔对着天边发愣。我看着空空如也的画布:“落日呢?”

  “落下去了。”

  果然,夕阳正收了最后一丝金线,落到山后去了。

  “那还看什么?”“走人?”“走啊。”我摇摇头,“唉,你也有如此迂的时候。”

  章泊深深地看我,仿佛要用目光把我从身处的这个空间里给镂刻出来,那样用力。他这样的目光让我不安,让我觉得他藏了些话不愿说。他不愿说,我就更不愿问他。我转开目光,不自主地怏怏起来。章泊的声音听来格外异常:“你不高兴了?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好好好好地看看你。”

  回到家,我们立刻发现气氛不对。我走近未晞,她竟毫无察觉地瞪着猫窝。

  窝里只有两只小猫在玩耍,追月不在其中。

  “未晞,追月呢?”未晞抬起无神的眼光,却不回答,只是木然地看我。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我奔进厨房,三爷爷忧戚地转向我:“大丫头,追月丢了。”

  “丢了?”丢了是什么意思?老天不该和我们开这么残忍的玩笑,太残忍太残忍了!我不信任地又问了一遍:“真的丢了?”

  “半个月大的猫能走能跳了,真的丢了。”三爷爷将菜起锅,端进屋来:“吃饭吧,两个丫头。”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12

第十三章 那夜,这夜,谁在安慰着谁?

 (26)
  我从来不是个喜欢和命运抗争的人,可是失去追月,我觉得愤怒,我无法不诅咒命运,像谢逊喊的那样:“贼老天,瞎了眼的老天!”

  我不敢直视三爷爷的眼睛,却清楚地知道,笑容完全从老人的脸上退去了。

  我也不能怨未晞,她露出那么惶惑的表情,无辜的痛楚,她自己能够感受到痛楚,我说什么都是多余了。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隐隐听见墙外猫的长短调,原来真的像哭泣的声音。一寸又一寸,我几乎听得到时间流走的声响,脸贴在陈旧的蒲茸枕上,还能听到自己的脉动,咚咚,咚咚!我忽然心惊!这个声音让我想起按住黑毛的大动脉的那一夜,我浑身发冷,一下子坐起来。

  章泊此刻入睡了吗?一起经历了起起伏伏的情绪,他这些天显得心事重重,不知不觉把眉头也皱上了。我想着他的脸,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忧伤。乱糟糟的念头让我心烦意乱起来,我索性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来。

  平姑娘正往墙头跳去,我轻轻唤它:“平姑娘,上哪儿去!”它轻巧地走远,回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那个动作我很熟悉,可是,这么晚了,它想让我跟它去哪里?我拉开了门闩,眼光一溜就看见了路边的那个身影!章泊!竟然真是章泊!

  我讶喜地跑上前,却被他猛地拥进怀里,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你听见我叫你了对不对?是老天安排你来可怜我的是不是?”“你怎么了?”我红着脸推开他,“这么晚了还来?”“霜,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我怔怔看他,一定出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这样失礼这样不镇定。如果只有我才能让他回复平静,不管多晚不管去哪里我都不会拒绝。

  章泊推出自行车,我什么也没说就坐上去了。

  车越行越远,上了公路,我想问,却怕知道结果——直觉告诉我,我这一去,也许会后悔,非常非常后悔。我们都沉默着,夜空里虫鸣呢喃,路两边的青草香气混着土腥味翻卷着扑在脸上,我慢慢,轻轻,柔柔,环住章泊的腰。他震了一下。他到底会带我去什么地方?

  光线渐渐明亮起来,我们来到镇上,村里人睡得早,这里还灯火通明着。来不及看清招牌上的字,就被章泊拉着进了一间屋,两排简单的桌椅,嗡嗡作响的空调,还有,闪闪烁烁的电脑。一个典型的网吧。“好久不见你来了!嗳,这是你的网友MM?来找你算帐了啊?”老板眼光暧昧地打量我,我想转身离开,但章泊坚定地推着我,坐在一台机器前。他点开一个页面,在用户名栏开始输入。

  我看着屏幕上出现的名字,心一瞬间跌入冰窟!

  “三叶虫,欢迎你进入本聊天室!”

  …………

  原来这就是他想让我知道的真相。这就是他深夜来找我的真相,就是他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真相,也是这些天他心事重重的真相!章泊就是三叶虫,让我们家翻天覆地的三叶虫。

  我冲出了那个充斥着混浊空气的空间,冲到大街上来。我在哪儿?我该去哪儿?我想起成龙那句经典台词,真是幽人一默:WHOAMI?

  章泊的车正停在路边。它挑逗着着我的视线,我终于看到了它,立刻抓住了它,调头狂蹬而去。脚蹬太蠢,跟不上我的脚转动的速度,我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要他追上我,让我飞,让我永不会落脚地飞去!

  我真的飞了出去!在痛感来临之前,我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那主宰了我情绪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老天!陆为霜你这个笨蛋!”

  陆为霜是个笨蛋。没想到笨蛋也是会痛的,笨蛋陆为霜的脚踝开始痛得让她冒汗了,而章泊的脸却让她痛得眼泪都下来了。

  “让我看看,把手拿开,听见没有?手拿开!”

  我坐在路边被我压倒的蒿草上,仰面向天的车轮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辚辚飞转着,鞋在我手里,我的脚却在章泊手里,我竭力要维持的愤怒象散尽的薪火,再拢不起来。想到一个词,不合时宜的词:柔肠百结。

  车轮渐转渐慢,我的柔肠愈结愈紧。我擦掉眼泪,就算一切都叫他毁了,自尊心仍是我自己的,我不需要“纠缠”,更不需要同情。“你去看你的车吧,坏了还是报废,我悉数奉赔。”

  章泊忽然握紧了我往回缩的脚,他真的用了好大的劲儿在捏它!我锐声叫了出来:“要断了!”“断了才好!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养你一辈子!”

  四周突然陷入寂静,一时间连虫鸣也听不见了。陆为霜从章泊的脸上找不出破绽,谁说的,她是个笨蛋。我竟然提不出一点儿恨来,只能来用拼凑的冷漠回应了一句:“施舍我?找错对象了。”

  “你想用什么样的话来打倒我?你想说你的生活什么都不缺你并不在乎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章泊柔和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却压倒了我的冷漠与恨意。

  “你说对了,我什么都不缺,所以不需要你的同情。”

  章泊盯着我,他忽然握紧了我的肩,强迫我直视他:“我能给你的是同情吗?是吗?你这个冷血的笨女人,那是爱情!是命运让我窖藏了二十多年刚启封的爱情!你还没醉吗?我自己已经醉了,你还不醉?你还敢不醉?它弥漫在空气里,你逃得开吗?”

  从月夜的小院里走出来的那一刻,我是醉了的,可是,章泊的真相让我刚醉就醒了。“你为谁启了封?为了两个人吗?因为我们是孪生子吗?”我含嘲带讽地脱口而出。

  “我不怕承认自己的感情!我不爱未晞,我根本不相信网络上的爱情,我一直在做她的听众,只是她的听众。我听她说她的考试,她的比赛,她的同学,她的姐姐,她那个小龙女一样的姐姐!我开始对她好奇,她有时狂妄到极点,有时沮丧到极点,什么都想放弃;我对她的姐姐好奇,她狂妄的进修会蔑视这个姐姐,沮丧的时候会忌妒这个姐姐,她太多心事需要倾诉,却不去找那个姐姐!”

  我呆呆望着章泊。我在接受他的解释,我也正接受他描述的那个未晞,那个网络上的未晞。

  这个夜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褪,我想借夜色掩护自己,自己却越来越清晰;我想让夜色模糊掉章泊,章泊却越来越清晰。

  我们坐在路边,和夜一样沉寂无声。星垂平野阔,那大粒的星辰象是要坠下天幕,我的心事也象要挣脱轨道,坠向不知名处。章泊忽然把手掌盖在我的眼睛上!我愤怒地闪开他,牵动了伤脚,一阵钻心的痛!“不要碰我!”

  “我要碰你,我偏要碰你!”章泊偏执的模样与未晞何其地相似!“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坐在我身边,听我说了那些话,心里想的却不是我!”

  我咬了咬唇,道:“怎么,我应该感激涕零你说的那些话吗?”

  “不要学你妹妹刻薄的腔调好不好?”章泊的声音听来好伤感,“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感受,无论是怎么样的感受。”

  “你需要知道的是未晞听了那些话的感受,而不是我的。”

  “我不会让她知道。”

  “我会。”我抢着说,几乎是任性地!“我不能一辈子活在对未晞的欺骗中。”

  “一辈子?”章泊饶有深意地重复了一遍。

  一辈子!我脱口说出这个词,是否与他有了一样的悸动!

  “我用了多少力气才压下去关于一生一世的梦想你知道吗!你不要笑我的孟浪,在车上第一眼看见你,你就对自己说,你要娶的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可是越接近你我就越胆怯,你的妹妹竟然是weixi•lulu!说真的,我多希望老天再开一个玩笑,再变出一个三叶虫,让他和我都能去追求所爱!”

  “你是说,做为三叶虫,你爱的是未晞,是吗?”我的语气竟然会酸酸的!其实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的家庭不会接受章泊,一如他们不会接受三叶虫。我愈看得清楚,心痛得就愈来愈厉害,把我往绝望里推的心痛感,让感情与理智分割得那么清晰,我尝着有生以来最大的矛盾,要锯开自己的矛盾!

  当我察觉到章泊复杂眼神的凝视,才发现他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我带了惊慌地打破沉默:“你无话可说了吗?”

  “我只知道,你相信的话,我说一遍你就会相信,如果你不信,我叫多大声音你也不会信。”章泊轻声地,却充满挣扎地继续道,“可我并不奢望你能坦然面对。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属于我的冰火岛,我会和你去那个杳无人迹的地方!你知道吗?三叶虫比章泊最大的优势就是单纯。什么外物都不需要装点,然而回到现实世界,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并不比隔着大洋来得近,所以公平地说,爱weixi•lulu要比爱陆为霜简单得多。即使没有weixi•lulu,我的爱情仍然将无疾而终,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所以,我现在才会心痛得好凶!”

  是我无话可说了。我们在做什么?两个人体会同一份痛苦?为什么没有开始就去选择结束?这不全逻辑。为什么没有努力就放弃?那怎么才能有希望?我想起黑毛,我用手指去捏它的动脉,那突突外涌的血液让我要昏厥,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我站着不倒?因为我在乎它,我怕失去它,我才会用尽全身力气去留它每件事有因就会有果。“如果”是结不出来的,看着伤口说“如果”,还不如试一试,去捏它的动脉,不让它流血,让它活下去!

  我的脑子里硝烟弥漫的时候,太阳出来了。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12

第十四章 召唤猫的咒语,有爱最大

(27)
  初升的太阳把我们吓了一跳——已经一整夜过来了!

  我跳起来:“我要回家!”

  推上那辆破车,我们回到镇上。章泊敲开了修车铺子,老板呵欠连天地打量我们,我的意识里便只剩下了羞辱感。刚才聚起的勇气竟敌不过两道寻常的目光!我躲藏在远处,看着章泊将车送进去,又看着他推了另一辆车出来。

  “说好了,我先送你回家,待会儿再给他还来,都认识,没事儿。”

  七月的清晨一下子就亮透了,阳光晒在积着露水的灌输丛,散发着草木的香气,我坐在章泊的车后,忽然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像有一首老歌里唱的:慢慢地陪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结果,多希望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脚上的痛没有一刻停止过,这该死的痛让我一直想流眼泪,还是快点结束吧,这条路走得越久,我的脚就会一直痛下去,痛下去,我不喜欢这样拖泥带水地痛下去,我不想自己的心地一直这样慌里慌张地找不到出口分不出方向。

  突然一个影子窜过路面!我们的车猛停下来,章泊叫道:“平姑娘!你到哪儿去!”

  就像我和未晞到这里的第一天那样,平姑娘在半路给了我们一个惊吓。它从草丛里钻出来,摇摆着尾巴,妙地应了一声,踮着脚步向我们走来。章泊撑着车:“你能站吗?”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在对我说话,便点头。章泊蹲下身向平姑娘:“三爷爷急着找我们的吧?”平姑娘往地上一坐:“妙。”章泊叹口气:“跟我们走吧,都过去了。”我和平姑娘都向他*近。我看看平姑娘,它也看看我,章泊口中的“我们”是指他和平姑娘,还是他和我?我一阵眩晕。平姑娘抖了抖颈毛,走来蹭我的腿,大概是要我抱它吧。我抱起平姑娘,它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遇见平姑娘是我们的故事的开始,这一次,莫非是上天在预示我,将是故事的结束?

  小院的门虚掩着,平姑娘先拱开门钻了进去,我听见未晞的叫声:“臭黄猫你死到哪儿去了?私奔了一个还不够,你也要效仿她?”

  我一步跨进去:“未晞你在说什么!”

  未晞一怔,眉头一挑又放开了,她居然笑了起来:“天哪,我的陆大小姐你总算是回来了!好啊好啊,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真是我的榜样我的偶像啊!我陆未晞没创下一夜未归的纪录,你这个乖乖女到是抢注成功了!可喜可贺啊!”

  我喘了口气:“未晞你想吵架吗?”

  未晞瞪着我,竟然倦倦地叹息道:“谁高兴管你!好吧,陆为霜,你让我很担心,从你拉开院门走出去我就在等你回来,一直担心到现在。不过,现在没事了,不过,我现在不担心但是很生气,我帮你守着院门你一句谢谢都没有,而且,你忘了今天你要送我去车站的吗?”

  怎么会忘!我犹豫了一下:“未晞,你确定要回去吗?不是为了三叶虫,而是为了爸妈,我希望那是你回家的唯一理由。”“不可能!陆为霜我告诉过你太多次了,我不会动摇,除非三叶虫亲口对我说他不爱我。你不要再对我进行什么游说了,都是白费力气,法律不允许你和爸妈囚禁我,不然,你们倒是可以试一试!”

  我想走近未晞,她警惕地闪开:“陆为霜你想怎么样?你不是一向都很善解人意的吗?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不会接受你这种没有价值的劝说!”我无奈地喊:“未晞,你不是一向都很聪明吗?那你就应该知道,你苦苦探究的真相也许会很伤人!”未晞的目光在我和章泊身上转来转去,慢慢念出一句:“陆为霜,换作你是我,你会放手吗?”

  我咬咬唇,向章泊投去目光:“未晞需要真相。”

  章泊深吸口气,平姑娘从他身上跳开。“weixi•lulu!”章泊一开口,未晞象被施了咒一样定住!

  “三叶虫是不存在的,只有我是真实的,而我爱的是陆为霜。”

  “滑稽透了你们这两个……混蛋!”未晞用力地喊出来,“你和陆为霜合起来对我玩阴谋吗?”

  章泊沉着而执着地说下去:“你不用叫这么大声。我就是网上的三叶虫,每次见面我都会问你:大嘴巴露露好吗?我第一次接你电话是‘六一’儿童节,第一条中文短信息你发的是‘我赢了,一等奖’,我们约定见面那天你穿白色连衣裙……”未晞尖叫出声:“闭嘴——你快闭嘴!”

  我的心灼灼地痛,仿佛受惊过度的不仅是未晞还有我!未晞现在是孤独的,崩溃的,危险的!我抓紧章泊的衣服:“够了。”

  未晞奔过来出其不意地抓住了我的头发,用尽力气地摇晃着我:“你疯了你疯了,陆为霜你是个魔鬼!你怎么敢用这样的刀剑来伤我,你想杀了我是不是?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敢你怎么能这样……”我痛得分不出上下左右,她也许用上了所有从武打片里学到的招数,她要撕毁我,要把我碎成齑粉!

  未晞终于被从我身上拔起来,她狂乱地向空气蹬着脚,快得无法听清的词句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流淌,章泊突然放手,把她扔在了地上!她又要发病了!

  院子里一下子死寂。

  章泊扶起我,招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发着抖贴着我,不敢出声。不止是招弟,大白小白,妮妮,尾形,一只一只的猫从它们藏身的地方露出脸来。

  时间以难以忍受的速度慢慢走过,未晞终于坐直身子,笑得凄凉:“真是妙啊,多么和谐的画面!陆为霜就像是天使,你永远拥有这个世界,你手指轻轻一点,俗物也会变成灵兽,它们都拥戴你崇拜你,我躲也躲不开你,就算是网络里的世界你也能翻云覆雨,你真是厉害啊,陆为霜!”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未晞为什么总能把一切的不愉快都归咎于我呢?我何曾想过要伤害谁!未晞的笑容越开越灿烂,象将凋谢的昙花!“我的好姐姐,我谢谢你给了我这个真相,我终于知道了,我们之间,你永远不会失败,我也永远不会胜利,而我还是此愚蠢地向你挑战了,在你看来这真是可笑对吧?我真的好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章泊摇摇头:“你应该知道那句话吧?无欲则刚。”

  未晞哈哈大笑:“高尚的漂亮话!陆为霜,他还真是了解你啊!”

  招弟往我的身上攀,怯怯地叫着:“咪。”未晞站起来往里走:“陆为霜,你可以孤立我,你可以打击我,我不在乎我告诉你我可以完全地不在乎……”平姑娘一声不响地斜插在未晞的面前,站定了望着未晞。未晞叫道:“干什么你这只猫!你去找你的陆为霜吧你……”平姑娘直起身抱住了未晞的腿!

  未晞惊呼一声,跌回地上。平姑娘凑上去,温柔地碰了碰未晞的手。然后,若无其事地调整好姿势,在未晞的怀里盘坐下来,赞了一声:“妙。”

  未晞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平姑娘。平姑娘索性把脑袋伸给了未晞,任她抚摸,一面象往常那样猫念佛起来。也许是平姑娘的召唤,院子里的猫们全都走了出来,围住了未晞,末儿也蹒跚着蹭到她脚边,嗲嗲地咪呜叫起来。未晞呆呆地看着身边的猫,忽然抱紧了平姑娘,眼泪奔涌而出!

  章泊向我耳语道:“我真不敢相信,它们会去安慰你妹妹!”

  我也不敢相信,可它的确发生了。我没有咒语,能让它们走近我,未晞也没有,它们也走近未晞了,爱是不需要咒语的,未晞不愿正视自己对它们的爱,她口口声声说她的眼睛里只有三叶虫,可是猫们看得清楚。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13

第十五章 大梦醒时,自是归程(全文终)
(28)
  我们对坐了半天,云层慢慢移开,阳光热辣辣地扑进空地,未晞蹙眉,站了起来。

  平姑娘也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妙”。

  “陆为霜。”她在叫我?我惊了一下:“啊,怎么?”“我想睡了。”

  她说完就走回屋里去了,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我追去,她停在昏暗的过道里:“又想怎么样?”

  “你,昨晚没睡?”“难道你睡了?”她冷笑一声。

  我的头脑里哄哄地响。不行,这样不对,不能这样含糊下去,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未晞不愿面对现实,我不能和她一样自欺人。“未晞!你今天要回家的,忘了吗?”

  “留下你们可以称心如意地鬼混吗?”未晞的眼睛又在喷火!“他算什么东西?爸妈会客客气气让他滚蛋,你看着吧!”

  “收回你的话!未晞你太过分了!”

  “我才说一句真话你就心疼啦?你们践踏我的感情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吗?陆为霜,你才要收起你虚伪的表情!等着哭吧!”

  “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你休想!我告诉你,休想!”“未晞!”“不要叫我的名字!我不许你叫我的名字!”

  我的心在灼灼地痛,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勾出未晞脸的轮廓,那么美,又那么模糊。

  未晞摔上门,砰的一声巨响!我眼中的模糊才被震落成两滴泪,坠下去了。

  “未晞你不要再疯了好不好!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你不记得我说的吗?有些东西你握得越紧它就漏得越多!未晞,未晞!你这个疯子未晞你说话说话呀!”我也失去理智了,用力捶门板,嘴里大喊大叫!

  “霜。”章泊站在过道口,逆着光,风吹得他衣角拼命舞动,像我挣扎着要奔涌出的恸哭。

  忽然一团柔软的东西贴上了我的腿!“平姑娘?”我蹲下身抱起它,它清澈的眼睛盯着我,慢慢地眨了一下眼。清清的液体顺它的小鼻子流下来。“你多傻啊!”我擦拭它的眼睛,才发觉那是我的泪。

  章泊冲过来揽住我,我一靠上他的肩就再也不想离开了。“霜!哭出来吧!我的傻丫头!”

  三爷爷进了院子,瞅瞅我:“大丫头回来了?”我刚想开口,章泊拉拉我:“陆三爷,对不起。我们让你操心了。”

  “回来就好,歇歇去吧。”“哎。”

  平姑娘从我怀里跳下地,朝招弟走去,闻了闻,招弟便躺下来和平姑娘游戏起来。“有时真觉得做人没意思。”章泊轻轻地笑,牵住我的手,“你看它们,什么事都不必放在心上。”

  “你也会说这样消极的话?”“没得选择,说着玩罢了。”

  “现在要怎么办?”“你说你妹妹?”

  “我说我们三个。”

  章泊望着我,又笑一笑:“去河边走走好不好?”

  尾形坐在一隅,听见说走马上爬起来蹭我。“你也想出去?”“毛。”章泊点点它的鼻子,“那就走吧。”

  尾形在前方轻快地小跑着,长长的闪亮的毛在路边草丛里美得令人目眩。我叹息:“要是追月还在,也该能跑了。你猜它和尾形谁更像七月?”“你又想追月了?有没有觉得,有时候这样没有指望地想着也挺美好的?”“你是说,相见不如怀念?”

  “没那么煽情啦!”章泊笑。他这会儿怎么能笑得如此轻松?

  在河边草地里坐下来,我们之间忽然没有了言语。阳光洒下来,河水上泛着粼光,刺人眼睛。我转头向另一侧,却听见章泊说:“对了,还没给顺子吃饭呢!我回去了,等有空再来看你……们!”他抱起尾形拍拍它脑袋:“乖,陪姐姐散散心!”尾形古怪地看他,不出声地挣开,缩到我脚边。

  章泊迟疑了一秒,转身往桥边走去。一辆自行车响着铃超过我们:“哥!”

  章泊惊诧道:“你怎么会骑这辆车?”

  “我送陆三爷家的小姐回城呗!”

  “什么?”我和章泊异口同声!“你怎么会送她?”

  “我路过,她院子里停着车说是你借的,就让我送她上大路,正好有过路汽车,她上车我就骑回来罗!”

  一阵眩晕袭来,我几乎站不稳!这个未晞,她永远要我处在动荡不安里吗?我脑子里乱七八糟,下意识道:“章泊,我要回去了。”

  章泊凝视着我,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听见他说:“好。”

  (29)

  我坐在床边收拾行李,顺子趴在窗台边,朝着葡萄藤下的人影呜呜作声。“章泊,好了。”我向外说了一句。

  章泊从窗外抓起我的包包,突然放在地上,张开双臂:“能再跳一次吗?”

  我的眼眶一热!爬上桌子,翻过窗台,我投入他的怀中!他的手臂那么紧地圈着我,像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去!

  顺子前爪搭着窗台一脸滑稽表情。我脸红了,想站直,章泊却拥得我更紧:“让我记得抱你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道:“我去未晞房间看看有没有忘带的东西。”“我陪你。”

  走进房间,笔架上的花儿已经干缩成一团,房间出我意料地整洁。我的手指抠进发暗的小铜扣,抽屉无声地滑开。我吃惊地发现,未晞的日记本还静静躺在那里!

  理智再一次退却,我找开了它——我想要完完整整地来看未晞在这个夏天的点点滴滴。

  然而更意外的是,从七月死去的那天后,未晞的记录停止了。我翻过一页空白,又一页空白。空白。还是空白。我耐心地翻着,也不知什么原因让我不死心地翻下去,直到满篇的字跳入眼帘!

  “姐姐!也许这是我第一次拿笔如此称呼你吧?你不要讶异,我的的确确是在对你写下文字。你很羞愧被我看穿了吧?是你的疏忽,下次记住,离开房间时请随手关灯。”

  我的双颊烧红。羞愧,是的,未晞的奚落让我更加羞愧,我几乎要扔掉日记本逃出去!但这篇东西是未晞写给我的,是她要求我读的。我深吸口气,读下去:

  “你看了前面的记录,就该了解,这些日子我留在这里并非你和爸妈预谋的那样——身无分文,与世隔绝。我想走实在太容易。我想看看故事的结局。我被这里面的情节困住了迷惑了。也许我这么说太晦涩不清,这么说吧,我想知道,夹在你我之间的那个人,究竟是三叶虫还是章泊!”

  我一惊,怎么,未晞早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

  “你不必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惊慌。我认出他也是理所当然,就算人在网络,也不可能改变所有脾性,何况我们之间的话题有些是完全私人化的。我惊讶的是他命不好,居然会爱上你。你和我一样自私,甚至你比我还不如,你那么懦弱,我可以义无反顾地去爱三叶虫,你绝不会那样去爱章泊。他刚从我沼泽中逃脱,又陷进你的绝地,他怎么那样惨!可是,毕竟他爱你。当我听见他说这三个字时,我才想到,三叶虫从未说过他爱我!你是否苦恼矛盾,深深自责?为了未晞妹妹?少自作聪明了!我爱的是三叶虫,不是那个婆婆妈妈伺候畜生的章泊。其实要把这些都想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突然证实三叶虫离开网络摇身变成了守护在你身后的章泊时,我恨得要命真想杀了你们两个!如果你能象黑小鬼一样做出护食的姿态,我会和你拼到底的!可惜天注定你是个蜗牛,碰你一下你就缩回去了,也就注定我不能从你那儿‘争’到什么。哈,你不觉得可笑吗?所有人都说陆未晞霸道,喜欢和姐姐抢东西,其实我从来没从你手里‘争’到过什么,都是你给我的!但是你能相信吗?留住我的不止是三叶虫,还有那个讨厌的黑小鬼,还有追月,七月……你跟我同样的震撼吧?那些生命,那个雨夜,几乎崩溃了的你和我!我在黑小鬼的血液里,七月的血液里看见我自己的渺小,我的脆弱,还有我的珍贵!我要好好活,我是这样来之不易——那时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想到你说的,手里那把沙子握得越紧,就漏得越多。有点道理。那么摊开另一只手去接,会不会有意外惊喜呢?开个玩笑,要是你笑不出来,就跳过这一行,重读一遍。

  另外,我会告诉爸妈你恋爱了,至于局势会怎么样我可不敢说,你自己回来收拾吧,我,要去捡我以前漏掉的沙子,会很忙,你有空就来帮帮我。你也许出样会有意外惊喜,对不对?“

  未晞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就此结束。

  我的心怦怦乱跳,是未晞吗?是未晞呀!

  章泊站在我身后:“没事吧?”我把日记本收好,什么也没说,只笑了一下。

  章泊的目光停在我身上:“如果你遇到麻烦,如果你不开心,如果可以,你还愿意……”“没有那么多如果,你已经进了我的剧本,还想往哪儿躲呢?”我看着他,要勇敢地看着他。“我不会放手,你也不会,对吗?”

  章泊久久望着我,忽然粲然一笑:“别忘了,你一直是主角,你说了算!”

  顺子突然冲进来狂乱地对我们大吼,又冲出去!我们急急跟出来,顺子一个劲抓挠院门,猫们高高低低坐着站着满院子,全拿眼睛望着我和章泊。

  章泊打开了门,顺子跃了出去!亲热地哼起来。

  我们探身往外看:门前的垂杨底下,被顺子的爪拨翻在地正露着雪白肚皮朝天娇滴滴唤着的……不是追月,又是谁呢?

  2004年月初冬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28

看了这篇文,感觉高潮应该第十章 接踵而来的生与死,在这热夜 。
七月生孩子,生与死感动了未曦,让她知道生命的来之不易,学会了珍惜,从而改善了她与姐姐的关系。
感觉作者的文笔很好,很适合在大学里的人读,所以贴到这里。
要是看完了就回个贴。

名滟 发表于 2009-4-7 17:30

小时候看过一篇叫做《旖旎的日子》的小说,讲的也是双胞胎姐妹俩,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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