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江湖 (修改版) 【武侠】
[table=94%][tr][td][/td][/tr][tr][td]寶刀寒似雪,白馬遊俠兒。落木蕭蕭下,長亭酒未歇。柴門相執手,秋山飛紅葉。江湖多風雨,蓑笠不曾得。大漠與江南,俱見天凝裂。天凝裂,英雄碧血。長嘯複長笑,聲聲都似鐵。知己還有誰,共我醉明月?[/td][/tr][/table]第一章 天寒红叶稀
雨落潇潇,朝也潇潇,晚也潇潇
这场雨自入秋以来就一直下着,已经十多天了,下得安安静静,下得从容不迫。每年的秋天,这场雨总会如约而至的,而且,一来就会痴痴傻傻的下很久。因为从不失约,人们也都习以为常,几乎不再有谁去注意它,倒是在雨过天晴的时候,人们就都记得要把被褥棉絮抱出来晒一晒,去去潮好过冬。
对于整个挽霞山庄的人来说,如果还有人去注意这场痴痴绵绵的雨的话,大概也就是渐渐长大,渐渐省事的四小姐寒稀了,她便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出生的。
天色很暗,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在挽霞山庄最高处的聆风楼里,十五岁的少女叶寒稀穿着一件青白色的苏绸衣裳,配着湖蓝色的轻丝长裙,正在低低的吟哦着手中书卷里的诗句——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读了王维的这一首《山中》,寒稀突然一笑,自言自语道:“天寒红叶稀?原来我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在她的前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的名字叫做叶正男,二哥的名字叫叶英男,三姐的名叫叶胜男,她还有个弟弟,弟弟的名字叫叶浩男,独她的名字与他们不同。这也难怪,哥哥姐姐和弟弟的名字都是爷爷取的,而她的名字是他们家的一位先生取的。
那时候他们的父亲很想他的孩子们读书习文,就给他们请来了一位先生。先生在他们家呆了几年,一直到寒稀长到七岁的时候才离开的。寒稀至今都还记得,那位先生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大约比她大几岁吧,和二哥差不多年纪。大哥二哥和三姐跟先生学了几年诗书,没有一个比得过那个男孩的。大概是父亲很失望,或者是先生有什么事情,那一年,先生就带着那个男孩走了。从此,寒稀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先生走的时候寒稀还小,只学了一些三字经,不过,她和哥哥姐姐们不同,学了一些字,就开始喜欢读书了。后来尤其喜欢读诗。
读了王维的《山中》,寒稀又把书翻到了后面,读李义山的无题诗。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叫桂月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楼外雨疏风骤,风声过处,聆风楼外千枝万叶喧哗如歌。雨似乎小了一些,可是雨汽在风里弥漫得更加浓烈了。
寒稀站在楼边,把目光投向了枝叶摇摆,水汽氤氲的山庄之中。整个山庄都在她的脚下,在她的脚下重复着那些年年岁岁都相似的章节。寒稀喜欢跑到聆风楼来,喜欢一个人站在高处,读书、听风、看雨。十五岁的少女寒稀渐渐的长出了美人的红颜,渐渐的长出了修长曼妙的身姿,也长出了许多无由的忧愁和心事。“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她还不能完全的读懂那些诗句,可是她又似乎已经能够体会到诗中的那一份惆怅那一份痛。
寒稀有些哀伤的转过了身,却看见一个老头笑嘻嘻的站在了她的身后,老头背着手,讨好似的道:“读书啊?嗯,读书好啊。”寒稀不乐意的翘起了嘴,拖长声音喊了一声:“爷爷——”
老头依旧笑咪咪的,说道:“乖孙女,爷爷听你读诗呢。读诗是好事啊。不过有的东西你现在还没法懂。我看就别读了,来陪爷爷过两招吧。”
寒稀摇头道:“不来。爷爷,您老人家要活动筋骨,去找大哥二哥啊,找三姐也成,您来烦我干嘛呀?”
老头道:“那是因为小四你最乖啊。而且,我跟你说,老大新婚燕尔,今天一大早小两口结伴出门游玩去了,你总不能叫爷爷没事掺合在人家中间讨人厌吧?老二不听话,被你老子关到后山密室里练功去了,没有个十天半个月的他别想出来。阿三最奇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你的新嫂嫂刺激了,正在房里学绣花呢,把你爷爷吓得不轻,你说我还敢惹她吗?”
寒稀一听爷爷这么说姐姐,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依然埋怨道:“那我也在读书啊,您干嘛就来惹我呢?”
老头道:“你读书正常啊,阿三绣花就离奇了对不对?乖孙女,别推了。你总不能让爷爷去找小五吧,他才七岁呢,而且,你老子看来是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学功夫了。”寒稀道:“那不关我的事啊。”老头央求道:“最多这样,你要是赢了我呢,爷爷保证,七天之内都不会再来烦你,也不会让你老子烦你。”寒稀清亮的眼珠一转,说:“十天。”老头爽快的道:“没问题。看,爷爷把你的剑也拿来了。你要是能削到爷爷的烟杆,就算是你赢。”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柄白鞘长剑递给了寒稀。
寒稀一笑,接过了剑,道:“那好,爷爷,我出招了!”可是实际上她嘴里“出招”的“出”字都还没说完,手中的长剑已经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刺向老头了。她可没打算去削爷爷的烟杆,比武过招,去找那烟杆做什么?那烟杆是爷爷的兵器,他遇到危险,自然会拿烟杆来招架的。
但是老头是寒稀的爷爷,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孙女的那点心机?何况她的武功是他教的,就算她偷袭,就算她动作相当的快,但又怎么会在他的意料之外?老头嘿嘿一笑,背着手把脚一蹬,身子就飘到了剑锋之外。寒稀也知道她的偷袭不会那么容易得逞的,一招只使出了一半,另一招也接着追出,新招未老,又出新招,眨眼功夫,已经连着出了十七八招,每招都只用了一半就换。但是无论她的招式变换的多快,还是离老头身子差那么一点。
老头嘿嘿直笑道:“若论用心呢?你两个哥哥就不用说了,连阿三也胜出你十倍。可是在你这年纪,老大老二愣是不开窍,阿三这套天遥剑法也只有你六七分熟练。你是我叶家百年一遇的武学奇才,虽是女孩,也可以达到一流剑客的境界。偏偏你不喜欢习武,却喜欢读书,真是可惜啊。”
寒稀见自己的招术不奏效,索性停了下来,道:“爷爷,人家的长辈都盼着自己的女儿文文静静的,你干嘛老想让我习武呢?我不喜欢啊,那有什么法子?”老头摇头道:“咱们是武林世家,武林中人,不学武功,出去怎么混?”寒稀道:“我干嘛要出去混?我就在家里呆着不行吗?”老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你没听说过吗?挽霞山庄是武林中的名门世家,你是挽霞山庄的小姐,不学武功怎么行?人家知道你是挽霞山庄的小姐,就会找你比试,你说你不会武功,人家是不会信的,到时候可就危险了。”
寒稀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可心里是不服气的,随即道:“不打了。我的功夫都是您老人家教的,打什么呀?”
老头想想也对,问道:“那怎么办?”寒稀道:“好办。你去把二哥放出来不就行了?我爹是你儿子,他关你孙子,你放他儿子,他敢说什么?”老头哈哈笑道:“小丫头,我知道你和阿二关系最好,拐弯抹角的都想帮他。可是你老子现在是一家之长啊,我可不想助长了你们这些小辈的气焰。”
寒稀道:“那我可不陪您老人家玩了!”说完,就径直走下了聆风楼,留下老头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睛拿她没办法。老头是很了解这个孙女的,她说不玩了,那就不管你使什么招数,她都不跟你玩了。 第二章 程夫子
寒稀下了聆风楼就径直往后山密室而去。她不知道二哥是因为什么事被爹关起来了,但是二哥被关起来是常事,可他前脚被关,后脚就被耐不住寂寞的爷爷放出来也是常事。当她听到爷爷说不准备帮他脱身,那问题可就有些严重了。爷爷都不帮他了,说明他犯的事可不小。她当然没胆子去向爹爹求情把二哥放了,但是她得去看看二哥,必要的时候,得给他偷偷送些吃的。
雨这时候又下得密了许多,打在树叶上沙沙的响。寒稀喜欢听这样的声音,更喜欢等到雨过天晴以后,看着整个山庄都笼罩在一片如火如荼的红叶之中。
通往后山的院落都很空,因而也相当的寂静。寒稀从那条青石小径上飘然而过。她没有撑伞,乌黑的秀发上落了一些雨珠,显得更加的清新闪亮。可就在她即将她进后山的院门的时候,却被两个武师拦住了。
“四小姐请留步。老爷吩咐了,没有他的同意,谁也不许靠近后山密室半步。”
寒稀一看,这两位可不是寻常的武师。他们是曾经在江湖上名头极盛的燕云双剑皇甫秋池和上官铁衣,虽然自愿到挽霞山庄为仆,地位其实却在一群少爷小姐之上的。寒稀极为惊讶,问道:“皇甫叔叔,上官叔叔,怎么会是你们二位?我二哥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啊?”
上官铁衣一向不苟言笑,皇甫秋池倒是和善可亲,他看着寒稀,笑道:“没什么。二少爷被关起来不是常事吗?四小姐,雨下得这么大,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他们不说,寒稀就更急了,说:“不是的。这一次连爷爷都帮不上忙了,现在又是你们二位守在这里,二哥闯的祸一定很大。皇甫叔叔,到底是什么事啊?”皇甫秋池道:“四小姐,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要是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是自己去问老爷吧。”
寒稀知道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了,要她去问她爹,她是没那个胆量的,还是去问问娘才是正经。
寒稀从后院走到前院,感觉气氛和以往大为不同,挽霞山庄原来从来不设岗哨,现在却几乎每一重院落都设得有岗哨,不但有岗哨,还有巡哨和暗哨。
“天哪,”寒稀禁不住想:“二哥到底是闯了什么大祸啊?”
这时候的寒稀年纪还小,更没有什么阅历。虽然她已经觉察到了山庄里有了很明显的异动,但是,爷爷说那是因为二哥犯了错被父亲关起来的缘故。她也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可是,作为山庄的二公子,寒稀的二哥叶英男犯下什么错,需要整个山庄如此防范呢?
寒稀还在走着的时候,她的丫环蝴蝶找到了她。蝴蝶比寒稀大两岁,从小就在寒稀的身边照顾着她,在寒稀的心里,蝴蝶也就像她的姐姐一样。
“小姐。”蝴蝶看到寒稀,如释重负的道:“我找了你好一阵,老爷正在找你呢,叫你到兰心斋去一趟。”
“爹找我?”寒稀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惧意,虽然她一向很乖,可是一提到她爹她就有些害怕,除了每天早上请安之外,她一般都是能不见父亲就不见的。父亲是一家之长,是整个山庄的掌舵人,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在忙,从小她就没有和父亲亲近过。她问道:“蝴蝶,我爹找我什么事啊?”
蝴蝶道:“嗯,好象是程先生回来了。”
“程先生?”寒稀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教他们兄妹读书识字的那位先生,同时便也想起了先生身边的那个小男孩来。不由得兴奋的一笑,问道:“真的是程先生吗?那么,那位小哥哥是不是也回来了?”
“小姐,”蝴蝶笑道:“你还是快去吧,要不然……”
寒稀当然知道去迟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就吩咐蝴蝶到夫人那里去打听一下二少爷的事情,自己则匆匆的往兰心斋赶去。一路上,寒稀都在回想自己小时候读书的事情来。读书的事情想不起多少了,由那个小哥哥带着捉虫子抓鸟儿那些事情倒历历再现。那时候哥哥姐姐都不喜欢读书,下了课就逃得无影无踪,若不是那小哥哥陪着她玩,她该有多孤寂呢?
她还没有跨进兰心斋,就听到了父亲的笑声,父亲还说了一声:“先生谬赞了。”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是很少有笑声的,父亲总有很多事,时常都心事重重的样子。走进兰心斋里,她看见除了父亲以外,七岁的弟弟浩男也在,还有就是两个有几分面熟的生人。她也没有多看,给父亲行了礼就低头站在了一边。
“哦,四丫头来了。”寒稀的父亲叶天翔温和的招呼了一下自己的女儿,和颜悦色地问道:“四丫头,还记得程先生么?”
父亲这么温和是不多见的。寒稀抬起了头,看了看父亲旁边椅子上坐着的那位先生。先生五十来岁了,穿这一件灰蓝色的长袍,戴着一顶青布软帽,瘦削的脸,淡淡的表情,颔下一缕长长的花白胡须。寒稀小心的一笑,道:“记得。”先生旁边还站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瘦瘦高高的,相貌平常,包着一块淡蓝色的方巾,看见寒稀看他,便微微一笑,他长相虽然寻常,可是这笑容却颇为淡逸超然,而他眼里闪过的一抹调皮,确是寒稀分明见过的。是的,这就是那个小哥哥,不过他长高了,长大了,若不是他眼中闪过的一丝她曾经熟悉的调皮,她险些认不出他的样子来。
叶天翔呵呵一笑道:“小四儿的记性倒好,先生离开我们家出去游历的时候,你才七岁呢。”
程先生抚须一笑,道:“东翁,我原说过,在几位公子小姐里面,四小姐的心智悟性是最高的。”
叶天翔笑道:“先生过奖了。四丫头,还不给先生磕个头。”
寒稀听了,连忙跪下去,恭恭敬敬的给程先生磕了三个头,道:“学生寒稀,给先生磕头了。”
程先生摆了摆手,道:“四小姐快请起。适才听老爷说,小姐敏而好学,聪慧过人,不知道还愿不愿意听老朽讲些辞章之学,音韵之论呢?”
寒稀站起身来,看到父亲正对她和蔼的微笑着,说道:“先生游历天下,此番路过我们家,我看你和小五都还不笨,就请先生在此盘桓数月,让你们再好好聆听先生的教诲,虽只数月,也必将受用终身。”寒稀突然明白,父亲平时看似对他们都不闻不问的,但是他们心里想些什么,原来父亲全都知道。她觉得心中一暖,笑道:“多谢爹爹,孩儿一定会用心的。”
叶天翔道:“那就劳烦先生多加指点了。叶某还有些杂事要办,请恕不能久陪。西苑清秋阁原先就是先生屈尊之所,数年来我叫下人勤加打扫,先生过去尽管自便即可。若有所需,就吩咐下人去办。小四,小五,你们要用心读书,知道吗?”寒稀和弟弟浩男都道:“知道了。”叶天翔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前回头看了看姐弟俩,脸上充满了慈爱之色。寒稀无由的感到心里有些难过,便道:“爹爹,孩儿陪您走一程。”叶天翔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寒稀陪着父亲走出兰心斋,过回廊,穿紫竹林。叶天翔道:“好了,小四,你回去吧。不过,虽然要读书,功夫也别丢了,我们叶家,始终是武林中人。”寒稀点了点头答应了,又道:“对了,爹。”她很小心的问道:“二哥他,究竟犯了什么错啊?”
叶天翔停下步子,问:“你知道什么了?”寒稀道:“爷爷说,二哥犯了错,被关到后山的密室里了。”叶天翔又问道:“是吗?爷爷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寒稀道:“就在刚才啊。爷爷去找孩儿过招来着。”“老爷子……”叶天翔苦笑道:“没什么,你二哥常惹事,你也知道的,别担心了。对了,小四,现在先生回来了,不过也不会呆太久,你可要好好学。”寒稀道:“知道了。谢谢爹。”叶天翔道:“怎么,跟爹还这么客气?嗯,看来是我平时过于严厉了。”
寒稀笑道:“也不是,其实我平时也没怎么看见爹爹发过火,不过听哥哥姐姐们说得多了,看到爹,就总有些害怕。”叶天翔哈哈一笑,道:“你那几个哥哥姐姐成天给我惹麻烦,我不凶一些怎么能镇得住他们?好在你大哥已经成家了,也收了性子了。老三也是时候给她找个婆家了,现在对头痛的就是你二哥。好了,你去先生那里吧,也不用学得太苦,毕竟,你也考不了状元。” 第三章 小哥哥
寒稀回到兰心斋,看见只有程先生的弟子一个人在里面,看到她,便道:“老师和公子已经先去清秋阁了,留我在此等候小姐。”寒稀看了看他,依稀看到小时候一起读书时那个多少有些顽劣的男孩,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你是郑哥哥吗?”那少年一笑,道:“小姐还记得我。”
寒稀也笑道:“我记得啊,我还记得小的时候,你并不叫我小姐。”她又想了想,道:“我记得那时候我叫你郑哥哥,你就叫我妹妹的。”那少年笑道:“你记性真好。那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寒稀道:“怎么会不记得?我记得你说你叫郑诗络,歌诗的诗,脉络的络,诗之脉络是也。郑哥哥,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比我两个哥哥都高,可是小的时候你比我三姐还矮一截呢。”郑诗络道:“我长大了嘛。”寒稀又问:“郑哥哥,你跟了先生这么久,学问一定很深吧?”
寒稀看着郑诗络,满心都是笑容,这个年幼时的小哥哥又回来了,真是让她喜出望外呢。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带着郑诗络往西苑的清秋阁走去。一路上,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她想知道郑诗络和先生这些年来都去过些什么地方,都见过些什么人,她从来就没有走出过挽霞山庄,她太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了。她的两个哥哥倒是经常给她讲一些外面江湖中的是非恩怨,可是她不喜欢听那些。她已经有两个哥哥了,可是她还是更喜欢这个郑哥哥一些,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他和他的两个哥哥不一样,很不一样。
挽霞山庄很大,层层叠叠,隐没在山腰一片茂密的枫树林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亭台楼阁,多少回廊水榭。叶家在这里已经经历了几代人,差不多也上百年了。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庄中横贯而过,水流蜿蜒曲折,将山庄划分成了几块。其中最恬静的莫过于西苑。穿蓝溪廊,便踏上一条长长的青石小径,小径直往山上去,越往上越是清幽,到红笺岩突然一转,就是西苑了。西苑独立于山庄西侧,一面依山,三面悬空,视线豁然开朗,远山绿水,景色美不胜收。
寒稀和郑诗络走到红笺岩的时候,雨突然下得大了起来。他们都没带雨伞,好在红笺岩上有一座木亭,便进入亭中避雨。这座木亭全用树木搭建而成,不用一砖一瓦,亭盖用的是树皮,从里面看去,木纹交错,别有一番韵味。此时大雨滂沱,放眼望去,天地都笼罩在一片茫茫的雨幕之中。
寒稀道:“郑哥哥,这座木亭是我和哥哥姐姐自己动手盖的,花了不少心血呢。”郑诗络看着前面岩石上刻着的几个字,问道:“红笺岩?这名字是你取的吧?字写得清瘦俊逸,也是你写的?”
寒稀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吟道:“丹诚寸心难自比,写在红笺方寸纸。寄与春风伴落花,仿佛随风绿杨里。窗中暗读人不知,剪破红绡裁作诗,还怕香风易飘荡,自令青鸟口衔之。诗中……”读到这里,突然不肯读下去了。郑诗络微微一笑,接着吟道:“诗中报郎含隐语,郎知暗到花深处。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路。这是李绅的《莺莺歌》,哎,你诗读得挺杂的啊。可是,小妹妹,你懂这诗的意思吗?”
说实话,寒稀对这些诗词多数是半懂不懂的,只是无端的觉得好,就记在了心里。平时她自己吟诵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这时有个少年站在身边,又是旧时相识,她虽然年纪不大,却也知道有些诗句无论如何是不能随便读出来了,郑诗络这一问,她便觉得脸上一热,双颊早就红了。但是她又怕郑诗络看轻了自己,就辩解道:“李绅诗主张继承诗经、汉乐府之制,与元、白相近,长诗成就更不在元、白之下。其《伯劳歌》之后一年,元稹才写出《李娃行》,又一年,白居易才作《长恨歌》,更有《悯农》之绝唱。听你的语气,似乎颇不以为然,是吗?”
郑诗络笑道:“不要乱给我加罪名,我有这意思吗?”寒稀道:“那你说我读诗读得很杂又是什么意思?还加了个‘小’字,难道几年不见,我倒变小了?”女孩儿伶牙俐齿,字句必较,郑诗络只是笑笑,并不与她较真的。
寒稀其实倒挺怕郑诗络和她较真,要是争论下去,她可没有信心能占得上风。不知道为什么,郑诗络虽然不怎么说话,可是寒稀就觉得他比自己强上许多。几年不见,她觉得这个郑哥哥很不一样了,可是哪儿不一样呢,她又说不出来。好像感觉有点远了,不像小时候那么亲近,可是又有另外一层东西在吸引着她。这时候她看见雨越下越大,天色却越来越暗,不禁有些发愁,道:“唉呀,我们会不会被困在这里很久啊?”郑诗络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寒稀道:“当然有了。天就要黑了,肚子也饿了。这里比较偏僻,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找来,你说是不是问题呢?”郑诗络想了一想,道:“你在这等我。”也不等寒稀答话,抬脚就走进了雨中。寒稀急忙喊了他几声,他也没有答应,在雨中走得慢悠悠的,好似闲庭信步。寒稀甚至还听到他在雨中唱道:“阴雨淹吾驾,浮云笑此生。有诗酬岁月,无梦到功名!”
寒稀就有些发愣,好像这一幕情景她许多年前就看到过。是多少年前呢?她不知道,也许是几个轮回之前。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很熟悉,尽管她知道事实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过了一会儿,寒稀从痴愣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她看见红笺岩那边,郑诗络已经走了回来。令她忍俊不禁的是,他竟然是顶着一张方桌回来的。寒稀顿时一乐,就笑开了,笑声清清脆脆的,被雨水一洗,更显得明净透亮。等到郑诗络走近了,寒稀喊道:“郑哥哥,你顶张桌子干什么呀?”
郑诗络答道:“我找不到伞。”寒稀更是笑开了,说道:“那是你傻呀,这么大的西苑,怎么会找不到伞?”郑诗络道:“你将就些吧。这桌子这么大,难道不比油纸伞强?”寒稀不住的摇头,笑道:“说得满有道理的。不过,我看今天也晚了,我就不去清秋阁了。你直接送我回夜紫楼吧,就是我住的地方。”
“夜紫楼?角声漫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你对李长吉倒情有独钟啊。我以为你住的地方不是叫珠泪阁也该叫玉烟台的,没想到你把自己住的地方当塞上边关了。”
郑诗络顶着桌子站在木亭外边,雨打在桌面上劈劈啪啪的水花四溅仿佛撒落珍珠一般。
寒稀看着他得意的笑道:“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比如说要是现在我跟你打一架,你多半打不过我。”郑诗络道:“好好的我干嘛要和你打架?再说了,你是女孩儿,我怎么也不会同你打啊。”寒稀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就想告诉你,别老是小瞧我。”郑诗络摇头道:“又给我乱加罪名,我什么时候小瞧你了?”
寒稀看着郑诗络浑身已经湿透了,心想要是让他把自己送回夜紫楼再回清秋阁,一去一来至少要大半个时辰,天又冷,他准得生病。便道:“算了,我也不要你送我了。你快回清秋阁去吧,待会我叫蝴蝶给你送碗姜汤去。”郑诗络道:“笑话,我还能让你一个人淋着雨回去?” 第四章 纤纤小女儿
寒稀嫣然一笑,双足一点,身子已经翩然飞上一段树梢,再借助树梢的弹力,施展他们家传的轻功,仿佛青鸟一般,转眼间就去得远了。她并不是想在郑诗络面前卖弄武功,只不过怕说不过他,而且她心情很好,就有种想飞的冲动。
但是寒稀差点惹出了祸来。她还没有越过蓝溪廊,突然就感到两股寒风一左一右分袭而来。她知道是暗器,手上没有兵刃来搁挡,也不敢伸手去接,情急之中拔下头上的两枚发针一掷,“叮”、“叮”两声弹飞了暗器,人也落下了地来。而她一落地,一刀一剑也如影随形的跟来。寒稀也来不及说明身份,赶紧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她没有兵刃,不敢以硬碰硬,只得使出九虚一实的秋叶掌法来应对,将自己整个人隐藏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掌风之中。她的掌风一起,暗中袭击她的两人便停了起来,其中一人喊道:“是四小姐!”
寒稀也赶紧停下来,强压着剧烈心跳的紧张情绪,只是头发散乱,情形颇为狼狈。她看清了暗处走出来的两人,松了一口气,道:“是高叔叔和曾叔叔,对不起,给你们两位添乱子了。”这两人是山庄的护院高长鸣和曾广云,和天南双剑一样,在投效挽霞山庄之前,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两人是值守蓝溪廊的暗哨。
高长鸣看清确实是寒稀,也松了一口气,道:“四小姐,幸亏你见机得早,使出了叶家的独门掌法。要不然,误伤了四小姐,我们可就不知道怎么向老爷交待了。”不过他们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四小姐寒稀平时是最安分的,而且他们都知道四小姐喜欢读书,却不知道她的轻功和掌法都有挺高的造诣了。
寒稀拢了一下散发,笑道:“要是那样的话,爹爹一定会夸赞两位尽忠职守,而我是铁定要受罚的。所以,两位叔叔,这事,就别告诉我爹了,好吗?”
高长鸣和曾广云对视了一眼,高长鸣道:“四小姐这是初犯,我们可以不说,若是三小姐,呵呵……不过,四小姐还是好好的从地上走吧,要是不小心被二老爷或者三老爷他们抓住,那就麻烦了。”寒稀惊道:“我二叔和三叔也参加巡查的?两位可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曾广云道:“这个,四小姐就不必多问了。”寒稀知道他们不会说,就“哦”了一声,再给他们道了歉,一溜小跑,穿出了蓝溪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寒稀带着疑问回到了她住的地方。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人倒挂在她房里。这倒一点也不让她吃惊,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大约有两个,一个被关在后山密室,另一个就应该是她三姐胜男了。果然,那人坠下地来,头在触地之前突然向后一仰,整个人便呈半蹲的姿势稳稳的钉在了地上。这正是挽霞山庄的三小姐叶胜男最拿手的功夫。
蝴蝶看见小姐湿淋淋的回来,赶紧下去给她拿干脸帕、干衣裳。叶胜男站起身来,奇怪的看着寒稀,问道:“老四,你怎么回事?”寒稀道:“没什么,我刚才看见有只猫想偷吃琦光斋屋檐下的燕子,就拔下发针把它打走了。”
对这样的回答,叶胜男倒是不怀疑的,她只是问:“琦光斋的小燕子还不会飞啊?我看它们早晚会被二叔家的那几只猫吃掉。碰到你是运气好了,要是遇上我,我就打断它的尾巴,剪断它的爪子,我看它还敢怎么样!”寒稀笑道:“那样的话它也没活路可走了。三姐,爷爷说你今天在屋子里绣花来着,真的吗?”叶胜男急道:“爷爷怎么能这么说?这不是坏我名声吗?我倒是在用针,不过,是这样的——”
她说完,反手一扬,把一只飞蛾钉在了柱子上。飞蛾的头、胸、尾和一对翅膀上各钉了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她走过去看了看,道:“不行,右边翅膀上的针偏了一点,我还得好好练练。”
寒稀吐了一口气,走进里间换衣服去了。叶胜男在外面问道:“老四,今天爷爷去找你,又教你什么新招了?”寒稀答道:“没有,爷爷说二哥被关起来了,我一急,就没跟他玩。三姐,二哥到底怎么了?”
叶胜男道:“那我不清楚,不过,大哥陪嫂子回娘家探亲去了,老二乘机充大,不惹出事来才怪。你管他呢。”寒稀道:“不是啊,三姐,你没发现山庄里戒备森严了许多吗?”叶胜男道:“那就是爹要乘机好好的整治他一下,这小子活该。”寒稀笑了,道:“三姐,你尽是幸灾乐祸,二哥出来,一定会和你好好的打一架。”叶胜男哼了一声道:“打就打,我还会怕他呀。老四,下午爹把你和小五叫去做什么呀?”
寒稀一边换着衣服,答道:“程先生回来了。”
“程先生?程夫子?!”叶胜男冲进里间来,一脸惊恐的问道:“你说的是程夫子?”寒稀知道她怕什么,笑道:“是呀。爹留他在这里住几个月。”叶胜男大惊,问道:“那,那,那爹不会叫我们回去读书吧?老四,这个你就一个人顶了吧,我怕。”寒稀笑道:“你放心,爹只要先生教教我和弟弟。”叶胜男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老四,你可要好好读书,我决定明天起我去和三叔学流云剑法,学不好决不离开东苑。我走了。”说完,好像怕寒稀把她拉去读书似的,急急忙忙的走了。
寒稀看着姐姐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读书不好吗?要我去东苑和三叔练剑,我才是不愿意呢。
第二天很早寒稀就起来了,她起来的时候觉得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但是,她还是早早的向父亲请了安,就去了清秋阁。
那场缠缠绵绵的秋雨似乎在昨天夜里悄悄的走了。寒稀一路向清秋阁走去,已经听不到那些滴滴答答那些急急切切的雨声,她听到的是风的声音。秋雨过去了,就该晴上一阵子。晴天里的挽霞山庄才是真正的挽霞山庄,晴天里层林尽染红得如火如荼的挽霞山庄才是最美的。寒稀喜欢雨天,更喜欢整座山都红得象晚霞一样的晴天。 第五章 夫子如是说
满地都是积水,满地都是落叶,有一两声鸟鸣的声音,很珍贵似的,也不让人听真切了。寒稀今天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衫子,配一条同色的湖丝裙子,细细的腰间系了一串极细小的枞瑢小玉。因为细小,玉的声音很细微的,也许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而且,还得要她转动了身子才行。可是寒稀喜欢这串小玉,她觉得这串小玉就是心底一个漂亮的心情。只有在她感到心情愉快的时候,她才会悄然系上这串玉。
寒稀来到了清秋阁,远远的,她就听到了程先生朗朗的读书声。寒稀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先生早。”程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很惊讶的看了一下寒稀,赞许道:“好,小姐如此勤勉,老夫深感欣慰。不过此刻时候太早,公子还没有过来,老夫也还有一卷功课要读,不如小姐先自便吧。”寒稀道声“是。”从先生的房里退了出来。
没有看见郑诗络,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寒稀忍不住有些得意的想:“原来这家伙这么懒的,待会可要好好的奚落他一番了。”她看见一个小厮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又满脸惶惑的走来走去,记得他叫叶聪,便小声的叫他过来,问道:“叶聪,你看见郑公子了吗?他是不是还没有起床呀?”叶聪答道:“回四小姐,郑公子一早起来挑水去了。”
“挑水?”寒稀惊讶极了,问道:“他挑水做什么呀?”叶聪苦着脸道:“郑公子说了,清秋阁的一切杂事都不用小的动手,他自行打理就可以了。可是小的是老爷安排到清秋阁的,若是什么也不做,老爷知道了,一定会重罚小的。四小姐,劳烦你跟先生说一声,清秋阁的杂事,还是让小的来做吧。不然,可就害苦小的了。”寒稀点了点头,道:“好的,我给你说说。”
等先生读完了文章,寒稀敲门进去,道:“先生,学生有个疑问,想请教一下。”程先生合上书,和颜悦色的道:“小姐请讲。”寒稀斟酌了一下,道:“先生,不知清秋阁的家仆是否有所怠慢的,如有,请先生告知学生,学生一定禀告家父,严加处置。”程先生惊讶道:“小姐何出此言?老夫以为,家人招呼甚为周到啊。”寒稀道:“那,先生何以叫郑……先生去打水呢,这是下人做的事情呀。”她在郑诗络面前叫他郑哥哥,小时候就是这么叫的,现在这么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在先生面前,她不知为什么却换了一个称呼。
程先生恍然一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事啊。小姐多虑了。老夫一向以为,不事耕樵,不知民间疾苦,不知民间疾苦,何以胸怀天下?老夫和络儿游学多年,有时幸而能为西宾,谋一口饭吃,有时流落无依,不免要另谋生路。络儿年轻力壮,自然要做些粗重的活儿,他不但要打柴挑水,有的时候,还要上山烧炭,下田插秧,便是老夫,也免不了挑粪种菜之作,多年来,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也是一种修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外的另一种修行。小姐若是男儿,身为老夫的弟子,打柴挑水这些事情,也要算上你一份。”
寒稀听了,不由对程先生更加敬仰,对郑诗络也多了一分钦佩。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学生虽然是女子,也能做许多事的。既然天色还早,学生就去帮帮郑先生吧。”程先生道:“也好,络儿去溪头挑水,也有好一阵了,你去看看也好。找到了他,你们快些回来,也到时间读书了。”寒稀道了“是,”退出来,迈开碎步走出西苑的院子,双足一点,就跃上了一棵大树的枝头。
昨天得了教训,寒稀是不敢在树枝上高来高往了,她往蓝溪的上游看了看,不见郑诗络的影子,跳下树来。就顺着溪流走上去。蓝溪的上游在后山,寒稀突然想,郑哥哥该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寒稀沿着蓝溪往上走,出了一片林子,就听到了郑诗络的歌声。她轻轻跃上一块大石,看见郑诗络挑着水,正踏歌而来。悉心辨认了一下,听出来他唱的是屈原的《天问》,用的却是燕赵悲歌的调子,听来格外的慷慨激昂。
只听郑诗络唱道:“……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为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寒稀迎了上去,笑盈盈的看着他。郑诗络便停下了歌声,笑道:“妹妹,早啊。”寒稀顿时高兴极了,欢呼道:“郑哥哥,你又叫我妹妹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郑诗络哈哈一笑,道:“何出此言?”寒稀道:“你不觉得昨天你对我太客气了吗?客气就是见外了嘛。我心想,你大概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们一块读书,一块玩耍。我的哥哥姐姐都不喜欢读书,每天一下学就跑了,只有你陪我啊。那时候你和哥哥姐姐一样,都是叫我妹妹的。我虽然还小,可是这些我都记住了。”
郑诗络挑水走路脚步不停,寒稀就跟在他身边小鸟儿一般的说着话。她看到郑诗络的脚步稳健,水桶里的水滴水不洒,就知道郑诗络也学过武功的,有点好奇的问道:“咦。郑哥哥,你也学过武功的?”
郑诗络道:“当然了,我和先生四处游学,先生说,学些武功,可以强身健体,遇到一些小贼,还可以自保。总不能做一个百无一用的穷酸书生。李白就曾仗剑行千里,其实在唐代,书生们大多都是文武双全的,不过到了宋以后,赵家的皇帝有心叫书生们只能清谈,不能造反,书生就渐渐的呆了傻了也无用了。”
寒稀笑道:“先生真是与众不同,郑哥哥你的见解也十分有趣呢。那你学过些什么武功呀。”
郑诗络道:“那就多了,不过杂而不精,比起你们武林世家的人来,可就不值一提了。”
寒稀道:“那不能这么说,要不,我们来切磋一些吧。”郑诗络毕竟也还是个少年,见寒稀一个小女孩也向他挑战,即使知道多半不敌,却也忍不住有些心痒,便道:“好,不过要等读完书下了学才行。”寒稀虽然不喜欢武功,但是她自问文才多半比不过郑诗络的,只能在武功上胜过他,给自己增加一些小小的颜面。她心里想,她只能赢一招半招的,这样郑哥哥输了也不会不好意思了。
程先生学识渊博,教授学生的绝不止孔孟的一家之言。寒稀的弟弟浩男还小,倒认真教了他一些儒家的礼义道德。寒稀和郑诗络年龄相差不大,先生大约近来正在给郑诗络讲先秦两汉的诗赋,寒稀也跟着听讲。寒稀原来喜欢读诗是自己读的,偏爱的只唐一代,先秦两汉知之有限,先生讲课之时,听得颇为吃力。在先生和郑诗络论辩之时,她更是只有旁听的份了。好在休息的时候,郑诗络又给她做了些讲解,一天下来,寒稀真觉得受益匪浅。 第六章 聆风楼上晚霞飞
下午收了功课,先生又督导寒稀和弟弟临帖,郑诗络则在院子里洒扫劈柴。好不容易一天的功课全都结束,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寒稀走出了先生的屋子,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感觉这次跟先生读书,比小时候可要辛苦多了。她看见郑诗络干完了活,正在院子里练拳,不由就笑了。
郑诗络练的是一套少林罗汉拳,是走街卖艺的把式们都会的一套拳法。只见他马步扎实,出拳有力,口中呼喝之声中气十足,练得十分认真。
郑诗络的一套罗汉拳练完,寒稀就拍了拍手掌,笑道:“郑哥哥,好功夫。”
郑诗络搔了搔后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见笑了。”寒稀摇头道:“这是学武之人最基本的拳法,我爹说过,越是粗浅的功夫,却越能看出一个人的武功修为。不过,我觉得,这套拳法不适合你。”郑诗络好奇的问道:“怎讲?”寒稀笑道:“我随便说的,说不好你别笑我。我觉得,郑哥哥你不适合学佛家的武功,尤其是少林的拳脚功夫。少林的武功虽然博大精深,不过走的雄厚沉浑的路子,过于刚硬了些。你应该学剑法,剑法清灵超逸,最适合你,或者,学道家的武功。”郑诗络道:“剑法我也会啊。”“是吗?”寒稀问道:“你学的是什么剑法?”
郑诗络想了想,道:“我还是比试给你看吧。”寒稀道:“那好啊。不过,西苑没有剑,我们到聆风楼去吧。那是山庄最高的地方,又叫做试剑亭。”郑诗络摇头道:“那不真的成了班门弄斧吗?你别笑我了。”寒稀笑道:“你放心,这个时候试剑亭那不会有人的。再说了,太阳下山的时候,试剑亭那里的景色美极了,你去了那里,才知道为什么我们山庄要叫做挽霞山庄。”郑诗络想了想,点了点头。
昨夜的雨已经远去,在一个白天的阳光照耀之后,整个挽霞山庄再也感觉不到秋雨的潮湿和忧郁。所有的枫叶似乎都在一夜之间红透了,寒稀带着郑诗络沿着前往聆风楼的石阶拾级而上,满眼看到的,都是一片如火如荼的红色。风吹来,所有的红叶都飘摇的舞蹈起来,叶脉间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到了聆风楼,郑诗络才知道寒稀所说的一点不错。站在整个山庄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山庄的红叶和远天的晚霞仿佛浑然一体,整个就如仙境一般。
郑诗络赞叹道:“好美的地方。”
寒稀满意的笑道:“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我最喜欢来这里了,每年秋高气爽枫叶红透的时候,我每天都要到这里来,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枚红叶,溶进晚霞里去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会叫人把我埋在这里,那我就真的会变成一枚红叶跟着晚霞飞走了。”说着,她张开双臂站在栏杆前面,风把她的衣袂吹起,她腰间系着的那串小玉也叮叮叮的轻响起来。郑诗络看着她,一时间觉得她就和这满山的红叶满天的晚霞一样美,看得他都有些痴了,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寒稀才转过身来,笑道:“郑哥哥,我们来比剑吧。”回过头看见郑诗络愣愣的看着她,奇道:“你怎么了?”郑诗络不由得脸一红,道:“没什么,你真漂亮,就像红叶和晚霞一样。”寒稀听的喜滋滋的,道:“真的吗?”郑诗络恢复了常态,微笑着点了点头。
寒稀也笑了,那个笑容灿烂得让郑诗络觉得有些炫目,十五岁的少女寒稀美得让他觉得心里面突然有了一种痛。他在心里赞叹不已,同时又想,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要是再长大些,该有多美呢?
聆风楼的旁边就是一个几丈宽的一个平台,平台的一边是悬空的。而在平台的一侧有一块洁白如玉的大石,寒稀在大石的旁边按了一下,大石就露出里面摆放着的一个木架子,架子上摆着一排剑。寒稀走了过去,选出两把剑来,把其中的一把剑递给了郑诗络。
那把剑用白色的鞘包着,剑鞘不知是什么质地的,拿在手里感觉非常称手。剑身长四尺一寸,宽一寸三分,剑柄极为简洁,拔出鞘来,剑身在风中轻轻的晃动着。郑诗络不是很懂剑,但是他从这剑的分量和剑身上的寒光,就知道这是一把宝剑。他把剑拿在手中,吹了一口气,感觉这把剑锋利得把他吹出的气都割成了两半。他轻轻地挥舞一下,就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响声,像是一个妖精正在抖动着翅膀准备飞翔。他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剑?”
寒稀微笑道:“这剑的名字叫白霜,你喜欢吗?你要是喜欢,我就送你。”郑诗络摇了摇头,笑道:“我只会一点粗浅的剑法,不想唐突宝物。”
寒稀道:“我只问你喜欢吗?”郑诗络如实说道:“喜欢当然是喜欢的。”寒稀道:“那就送你了。这把剑剑身柔软,你可以把它系在腰间当腰带用,别人也看不出来。它虽然不是什么绝世宝剑,不过削铁如泥还是办得到的。”郑诗络连连摇头,道:“这样的好剑,送给我就糟蹋了。不可,不可。”寒稀嘟起嘴来,不高兴的道:“郑哥哥,你是嫌弃我送你的东西吗?”郑诗络笑了笑,他不是啰嗦的人,便道:“那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可是,我可没有什么东西回赠你。”寒稀道:“这好办,你明天给我好好好的讲一讲《天问》就行了,我原先也读过,却怎么也不懂。”郑诗络道:“我也并不十分懂,先生说,我要是把《天问》读透了,便能得大境界了。”
寒稀虽然聪敏过人,但是这样的问题她就不能回答了,也不愿去多想,就道:“郑哥哥,别想了,我们还是来练剑吧。”郑诗络笑道:“好。不过,我看你练就行了。”寒稀笑了笑,道:“那好吧,不过,你可别笑我。”
寒稀说着,轻轻地抽出手中剑,在晚霞和秋风中,舞起了他们家传的落木剑法。这套剑法充满了萧然翩逸,既有伤秋感怀的韵味,又有天高云淡的辽阔,而在寒稀使来,又多了几分红叶纷飞的忧伤与美丽。她虽是使剑,看来却又如一出绝美的舞蹈。
郑诗络看得呆了,他手中的白霜剑也在微微的晃动着。白霜剑是寒稀的剑,是他爷爷花了很大的代价才请到一位铸剑名师专门为她铸造的。可是她看见郑诗络喜欢,就送给了他,一点犹豫都没有。她并不是那种豪爽大方的人,这是为什么呢?寒稀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有些事情,她想到了就做,自己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郑诗络也没有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在想,也许就为了这把剑,他也该去学一套剑法。
寒稀使完了一套剑法,脸色有些潮红,她停下来看着郑诗络。郑诗络鼓掌笑道:“好漂亮的剑法,妹妹,我真是叹为观止啊。”寒稀有些羞涩的笑笑,问道:“真的吗?你不觉得女孩儿家的舞刀弄剑不大好吗?”郑诗络道:“凡事因人而异,你舞剑的样子是很好看的。我在想,我也该去学一套剑法了。”寒稀道:“可惜,我们家的剑法不能外传的,要不,我就可以教你这套落木剑法了。嗯,要不,我去问问爹爹,看看可不可以收你为徒。”郑诗络摇头笑道:“既然是规矩,那就不要违背它的好。我和先生走过很多地方,以后也还要走很多地方,我想,会有机会的。”
寒稀听到郑诗络说他还要走的,不知为什么,心里面就有些难过。她正想问他能在这呆多久的,老远看到她的丫环蝴蝶往聆风楼走上来,就道:“我得回去吃饭了。郑哥哥,你明天还陪我来这看晚霞,好吗?”郑诗络笑着点了点头。 第七章 江湖事,无计相回避
第二天,第三天,接下来的日子里,十五岁的少女寒稀过得非常快乐。每天一大早,她向父亲请安之后,就鸟儿似的飞向西苑,和她的郑哥哥一道去打水,劈柴,给先生沏茶。白天,就跟着先生读书。
到了傍晚,就到了寒稀最快乐的时候了,郑哥哥会陪着她到聆风楼看晚霞。以前一个人看红叶看晚霞的时候,这个小小的女孩儿会想到死去,她想自己死去后会变成一枚红叶或者一抹晚霞,融进这天地一色的绝美之中。而这个时候她会觉得活着就很好,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起看红叶纷飞,看晚霞满天,她就感到无比的快乐。她想,这样就好了
郑诗络每天看晚霞的时候,都在默默地思索着。过了三天,他就带上了纸笔,在聆风楼的书案上铺展开了。铺开了纸,他又看着晚霞默想了一个傍晚,第五天的时候,他才开始落笔。落笔的时候,他叫寒稀坐到聆风楼的栏杆边上。
寒稀笑靥如花,问道:“郑哥哥,你是要为我画一幅画吗?”郑诗络微笑道:“你送了我一把宝剑,我无以为报,就画一幅寒稀挽霞图送你吧。我想了几天,本来以为就画红叶晚霞足矣,可是后来发现,晚霞中若少了寒稀,这景色就不足为奇。不过,这要辛苦你,每天就得坐这么一个时辰。”
寒稀使劲的摇头,笑道:“怎么会辛苦,我高兴着呢。”
郑诗络极善丹青,只两天工夫,这幅“寒稀挽霞图”已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寒稀每天都在栏杆边上乖乖的坐着,脸上充满了笑容,那笑容却不是为了作画而扮出来的,那笑容全然发自她的心底。
这些天老天也作美,每天都是晴空万里,风轻云淡。
画了五天,“寒稀挽霞图”就快完成了。郑诗络搁笔歇息的时候抬眼一看,不由蓦然惊叹,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画出这么美的一幅画来,画中晚霞仿佛正在轻轻的流动着,画中的红叶似乎在风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而画中的寒稀笑容璀璨,目光灿若星辰。他看着看着,有些不舍的送给寒稀了。虽然这天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画,可是他就搁了笔,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等到明天再一气呵成。”
寒稀快快乐乐的点了点头,道:“时候还早呢,要不,我带你到别处去看看吧。”郑诗络问道:“去哪?”寒稀道:“挽霞山庄旁边有个剑湖,我们从侧门出去的话很近的。那里的景色也很美。不过,剑湖也就是我到过得最远的地方了。”郑诗络呵呵一笑,道:“那好吧。我们就去看看。不过得快些回来,我还要给先生做饭呢。”
寒稀道:“那我们快走吧。”她过来拉住了郑诗络就走。郑诗络一愣,只觉得手腕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的咬了一口,有种麻酥酥的感觉,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寒稀轻跑了起来。先生跟他讲过孔孟的学问,对孔孟的道理却多有不以为然之处,郑诗络对男女授受不亲这些东西,并不是很在意,所以他每天和寒稀一起来看晚霞,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是当寒稀拉住他的手时,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阵慌乱,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只觉得心里面有些颤抖,却又不愿她松开手来。
寒稀拉着郑诗络,两人飞快的从山庄中跑过。有时遇到一两个下人,寒稀也没有停下来,她只想早一点到剑湖边,这样他们就多一些时间在那里停留。可是就快跑到侧门的时候,他们却被截了下来。
“四小姐留步!”拦住他们的,是挽霞山庄众多护卫里面最有分量的一个人,也是寒稀父亲的结拜兄弟,曾经在江湖上以一把绝尘刀名扬天下的天南大侠沈怀昭。
寒稀停了下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沈叔叔。”行礼的时候,拉着郑诗络的手自然的放开了。
沈怀昭打量了一下郑诗络,问道:“四小姐欲往何处?”
寒稀道:“我想带郑哥哥到剑湖去看一看,很快就回来。”
沈怀昭又看了看郑诗络道:“这位是程夫子的弟子吧?”
郑诗络躬身作了一揖道:“学生郑诗络,拜见前辈。”
沈怀昭点了点头,面色凝重的道:“四小姐,现在不能出去。”
寒稀看着他,问道:“除了什么事吗?”沈怀昭点了点头。他那种凝重的神情是寒稀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甚至发现了他的凝重之外隐隐带着的一丝畏惧。天南大侠曾经名满江湖,在挽霞山庄中,他的武功仅在寒稀的父亲叶天翔之下,寒稀发现了他都存在一丝畏惧,不由也紧张了起来。
沈怀昭道:“你到挽霞厅去吧,你爹正在那里。”
寒稀道声是,看了看郑诗络。沈怀昭道:“郑公子也去吧。”寒稀就带着郑诗络前往挽霞厅,这一路上,她的心情和刚才可就完全不同了,她忐忑不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郑诗络当然更不会知道,但是凭着直觉,他也发现了整个山庄一种凝重的气氛。
到了挽霞厅,寒稀才发现不止是她的父亲在那里,还有她爷爷,她的两个叔父,她二哥英男以及她的娘亲和姐姐也在那里,此外,山庄里众多高手也在,甚至连程先生也在那里。而大厅的中央,赫然摆着一具尸体。寒稀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脸一下子就白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觉得满心都是恐惧。本能的,她就往她母亲的身边靠去。
死去的那个人,寒稀是认识的,那是山庄里武功很高的一个护卫。尸体前面蹲着一个人,那是叶天翔的另外一个结拜兄弟,和叶天翔、沈怀昭并称“天南三侠”的晏补之。他反复查看了尸体之后,站起来,道:“大哥,确然是被鬼阴手所伤,心脏已经完全烂掉了。”
叶天翔吸了一口冷气,道:“他们终于还是来了。”他低头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来,朗声道:“诸位,叶某人不会说谎,这一次,挽霞山庄恐怕是到了大限之期。大家都在挽霞山庄多年,叶某未能让各位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在此,只能说一声对不住大家了。今天找上门来的,是鬼教六煞之一的鬼手横断,也许还不止他一人。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叶家的人,在座的各位,多半无涉。叶某希望大家及早离开山庄,叶家若能躲过此劫,再报答各位多年来的厚爱。”
“庄主,”燕云双剑之一的皇甫秋池哂笑道:“我们都在山庄多年,挽霞山庄的威名也让我们沾了不少光,到了山庄有难的时候,你叫我们自行离开,你把我们当什么了?燕云双剑当年在江湖只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可是也不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无耻之徒。”
皇甫秋池这么一说,众人都道,不错,庄主休要看轻了我等。更有人道我等追随庄主多年,难道到头来反倒连叶家一个扫地洒水的小厮也不如,还是庄主从来没有把我们当自己人看过?没有人想要离开,众人群情激愤,都表示要与山庄共存亡。
皇甫秋池又道:“庄主,这几年来人们谈鬼色变,都说鬼教如何如何可怕。属下倒不以为然,他们若真的那么厉害,又何必藏头露尾,遮遮掩掩?挽霞山庄在武林中虽然称不上是天下第一庄,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怕过别人?庄主,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鬼教来了一个什么鬼手横断,整个挽霞山庄就要做鸟兽散了?传了出去,咱们就算不死,也没什么面目见人。”
叶天翔苦笑了一下,道:“皇甫兄弟教训得极是。” 第八章 求亲
寒稀现在终于明白山庄这些天来严加防范,为的是什么了。什么二哥犯了错要严加看管起来,那是大人们不想让他们过早的面对这种险恶与恐惧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寒稀觉得心里面渐渐变冷,身体也禁不止颤抖了起来,她很害怕,她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鬼教的事情,她原先多多少少还是听到哥哥们提到过的,说是江湖上近些年来兴起的一个邪教,教中的人武功极高而又心狠手辣,在江湖上已经制造了几起灭门惨案。那时候只觉得那是她不喜欢听的故事,难道这么快,这样的事情就要发生到他们家的头上吗?
晏补之接着皇甫秋池的话道:“大哥,皇甫兄弟的话不错。鬼教近年来的凶名虽盛,可是我们挽霞山庄也没有理由惧怕他们。而且,大哥已经发出了许多助拳的帖子,算时间,咱们的援手也差不多该到了。鬼教不来倒罢了,既然来了,咱们也正好大干一场,即为武林除害,也为我们挽霞山庄挣一口气,不然,江湖上的后进们都不知道挽霞山庄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了。”
叶天翔默然片刻,道:“好,既然众位兄弟都决定与我叶某人生死与共,叶某也不能辜负了大伙的心意。不过,现在是敌暗我明,我们现在只能严加防范,再考虑下一步该如何去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挽霞山庄决不做缩头乌龟!”
不过,程先生和郑诗络不是武林中人,又只是在山庄作客讲学的,叶天翔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二人在山庄中有什么意外。他要安排两位高手送他们平安的离开。而他的孩子寒稀虽然还小,浩男更是只有七岁,他却绝不能在危难之时把他们送走。把山庄的防卫安排妥当之后,大厅里就只剩下了他们叶家老小和程先生师生二人。
叶天翔给程先生长作了一个揖,道:“先生,叶某好生惭愧,本来只是想留先生在山庄小住,给孩子们传些学问,却不料叶家的劫难来得如此之快,让先生受惊了。叶某已经安排了人手,连累先生要连夜赶路了。”
程先生道:“东翁此言差矣。老夫既为叶府西宾,前后也在此吃过几年饭,岂有大难临头独自飞的道理?老夫虽然是无用的书生,却也和那些江湖义士一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叶天翔摇了摇头,苦笑道:“先生的心意,叶某感激不尽。不过先生不是江湖中人,原不必卷入江湖恩怨之中。我对先生明言,适才虽然群情激昂,众人义字当头,视死如归。可是先生想必也听得出来,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在当今的武林,挽霞山庄可列武林世家最强之一,可是两年前比挽霞山庄更强的江南水家,也被鬼教满门杀绝,今岁早些时候,洞庭冷家也无一人逃脱。不是叶某人灭自己的威风,实在是叶家此番在劫难逃啊。”
程先生慨然道:“人生在世,谁能不死?但求死得其所罢了。老夫幼时一心读书报国,后来做了官,却见朝纲混乱,奸佞当权。报国无门,这才游学天下。东翁待我甚厚,老夫既不能报国死,与东翁共赴难,也不失忠义二字,哈哈,不错,不错!”
叶天翔虽然大受感动,却也有些哭笑不得,便道:“那么郑世侄呢?世侄天资聪颖,青春年少,难道也陪着我叶家一同殉难?”
这倒把程先生问住了。他已过天命之年,看尽人生浮沉,死便死了,也了无牵挂。可是郑诗络确是青春年少,这时便死,确是十分可惜。郑诗络是先生故人之子,故人临终前把自己的独子托付给他,难道他就让他未及弱冠便夭折?而且此子聪颖过人,无论学文习武,皆可成一代英才,就此陨落,也的确太可惜了。
程先生想了又想,道:“既如此,东翁只把络儿送走,老夫就留在此间了。”
郑诗络道:“先生说笑吧?”他们师生二人时常辩论,不拘礼节,虽是师生,也是忘年之友。郑诗络对先生虽然满心崇敬,却不是唯唯诺诺。只听他说道:“先生可为忠义死,却要陷学生与不孝不义吗?”他若背养育他的先生而去,自然是不孝,舍于他有恩的叶家而去,是为不义。他看了看站在叶夫人身边的寒稀,只道:“学生不走。”
叶天翔看着这师生二人,觉得他们太过迂腐了,却又迂腐得很是可爱。但是无论如何,他是不能让他们跟着叶家一起受难的。最多也就是点了他们穴道,强行把他们送走罢了。
却不料郑诗络走到叶天翔面前,长作一揖,道:“庄主,晚生有一不情之请,请庄主成全。”
叶天翔看着这个少年,他很欣赏他的聪慧,在他小的时候他就觉得可惜,如果这个孩子是他叶家的人,以他的资质和悟性,绝对是超一流的武学奇才。而此时,他更欣赏他的义气,他虽然只是个少年书生,可是他的义气一点也不比那些和他多年生死与共的兄弟要来得差。所以他看着这少年,含笑道:“世侄请讲,叶某但有所能,无所不允。”
郑诗络道:“晚生想请庄主把四小姐寒稀许配给晚生为妻。晚生幼时与寒稀小姐相伴,近日来又蒙小姐垂青,执手相随,便已下定决心,今生非寒稀小姐不娶。请庄主玉成。”
老实说,对于郑诗络的这个要求,叶天翔没有感到特别的意外。这些天他也听说四女寒稀每天都与这少年书生同时出入山庄上下,他喜欢这个少年,就算他自己不提出来,他也会把寒稀许配给他的。可是,他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因为是在这样的时候。如果答应了他,他郑诗络就是叶家的女婿了,既是叶家的女婿,在这样危难关头,他还能把他送走吗?郑诗络若是叶家的女婿,他就更没有独走的理由了。叶天翔不由为难了起来。
程先生哈哈一笑,道:“好极,好极。东翁,老夫就斗胆为络儿求这个亲,我师生二人虽然贫寒,还请东翁允了吧。”
郑诗络看着叶天翔,等着他的回答。
这时寒稀站了出来,轻轻的,但是很坚定的道:“爹,寒稀还小,寒稀不嫁人。”
寒稀说这话,倒让叶天翔稍微意外了一下,不过,当他看到女儿眷眷的看了一眼郑诗络,就明白她的心思了。寒稀并不是对郑诗络无意,她是还小,却已情窦初开,只不过她知道叶家大难临头,不愿连累郑诗络罢了。
寒稀看了看郑诗络,道:“郑哥哥,寒稀不能嫁给你。寒稀只是把你当作了哥哥,和大哥二哥一样。你还是快走吧。”
叶天翔看到了寒稀那一抹眷眷的眼神,郑诗络又怎么会没看到?他微微笑了一笑道:“嫁不嫁在你,走不走在我。我说了今生非你不娶,你当我是说着玩的?就算你只把我当哥哥,妹妹有难,哥哥又怎么能走?”
寒稀一听这话就有些急了,她毕竟真的还小,她毕竟还是藏不住心事的,眼眶里那一点泪光,很容易的就将她的心事暴露无遗。她跺了一下脚,道:“郑公子,你还是走吧。这是我们叶家的事情,你一个外人,又不会武功,在这里添什么乱?我不会嫁给你的,永远不会,你在这里站着,只会让我讨厌你!” 第九章 我欲以心相许
这话一说,郑诗络不由全身一震,脸色也顿时一片灰暗。其实寒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些狠话的,她知道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有把他逼走,她才安心。哪怕他因此记恨她,也顾不了了。但是这话却着实很是伤人,就连叶天翔听了,都有些不忍。叶胜男是个直性子的人,她觉得妹妹这话说得太过了,便喝叱道:“老四!你说什么疯话?”
寒稀话说出了口,心就硬了,看着郑诗络,眼中的泪水变成了一层冰霜,冷冷的道:“我说什么疯话?我说的是实话。生也好死也好,这是我们叶家的事情。他一个外人在这里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叶天翔喝道:“够了!不要再说这些。”他带着歉意看了看郑诗络,道:“郑世侄,小女年幼无知,说话不知轻重,你不要责怪她。现在多说无益,我已经给你和先生安排好,你们快走吧。”
郑诗络愣愣的看着寒稀,对叶天翔的话充耳不闻。寒稀也看着他,目光却越来越冷。郑诗络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去拿件东西就走。”说完,转身出了挽霞厅,往聆风楼的方向走去。
寒稀知道郑诗络要去拿什么,她站了一下,赶紧追了出去。追出不远,就看见郑诗络正在向聆风楼跑去,她一咬牙,运起轻功,几个起落就落到了郑诗络的前面。也不跟他说话,两人就像赛跑一般的往聆风楼而去。不消说,郑诗络是肯定跑不过寒稀的,他刚看到聆风楼的时候,寒稀已经在往回走了。郑诗络看见寒稀背着一只手,就停下来,喘着气道:“把画还给我。”
寒稀咬了咬嘴唇,道:“这画中的人是我,我不能给你。”郑诗络道:“画是我画的,就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占为己有?你不肯把画给我,就说明你心中有我,你刚才说的话都是假的。”寒稀道:“我不懂你说什么。”郑诗络道:“你不把画还我,我就不走。”说着,走上前去,伸手就要夺画。寒稀也没有后退,抬手一指,就点中了郑诗络的穴道。郑诗络动不了了,她又补上一指,封住了他的哑穴。她看见郑诗络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呜”的一下就哭出声来了。
寒稀一哭出来,刚才硬起的心肠便软了下来,哽咽着道:“郑哥哥,你不要怪我。我不想你死在这里。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知道我们家这一次是迈不过这一关了,我好怕啊。我也不想死,你不知道这几天我过得有多高兴呢。郑哥哥,你放心,只要能逃过这一劫,无论你走到哪里,寒稀都会嫁给你的。你说了非我不娶,寒稀也非你不嫁的。”她一边哭着说着,一边在郑诗络身边坐了下来,一颗小小芳心,真的哭得肝肠寸断了。其实对于男女情爱的事情,就像她读的那些诗一样,她还是似懂非懂的,但是她懂得了一件事,那就叫做生死相许。
寒稀在这里伤心的哭着,她的姐姐叶胜男和二哥叶英男找了上来。他们一看,便也都明白了。胜男走过去,搂着妹妹的头,轻轻的唤了一声老四,英男则对郑诗络抱了抱拳道:“郑兄弟,对不住了。你对我妹妹的情谊,我们都会记住的。”
胜男道:“老二,别说了。那边先生也被爹爹点了穴道,我们快把郑哥哥也带过去,赶快把他们送走吧。”英男点了点头,弯下腰就把郑诗络扛在了肩上,大步流星的走下去。
看着英男把被点了穴道的郑诗络带来了,叶天翔也松了一口气。他们为先生和郑诗络都准备好了一切随身用品,把他们装在了两只大木箱里,准备用船把他们从蓝溪顺水送出去。只要能漂过剑湖,大约也就安全了。这事叶天翔安排了他最信得过的两个家人来做,他们精通水性,将潜伏在船底逃出去。叶家的长子叶正男和媳妇出门在外,那是叶天翔有意安排他们外出的。只要他们不知道山庄发生的事情,那些责任就落不到他们头上去。他们成了家了,叶天翔希望能保住他们叶家的一脉香火。尽管这对其他的子女而言是不公平的,但他也只能这么做。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得到消息,他们希望是没有,只要长子长媳逃过此劫,他们叶家就不至于绝后了。
胜男看着满脸泪花的妹妹,对叶天翔道:“爹,把妹妹也送走吧。”叶天翔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他何尝不想把他们都送走呢?但是程先生和郑诗络他尚且不知道能不能平安送走,再加上寒稀,那就可能谁也送不走了。而且,他又怎能送走四女儿,却要二儿子和三女儿留下来等死?
寒稀虽然哭得伤心,但是她心里也明白得很,听到胜男的话,反驳道:“三姐,你武功又没有我好,凭什么是你留下来?”胜男气道:“什么话,你说我打不过你?”
英男不知道她们姐妹这时候争什么长短,也懒得理她们,招呼着几个家丁抬着装有程先生和郑诗络的木箱来到了蓝溪水边。可是,到了那里,才发现原先准备着的两条船已经不在了。知道这条水道能逃命的人不多,而事先安排好的那两个家人也不在了。
英男回头看了看他的父亲,叶天翔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谁都爱惜自己的性命,原也无可厚非,就让他们去吧。”英男点了点头,问道:“那,先生和郑兄弟怎么办?”叶天翔道:“只能先藏起来了。小三小四,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他看到结义兄弟晏补之匆匆走来,知道再也没时间为程先生的事情分心了。
“大哥,”晏补之走到叶天翔面前,神情紧张的道:“我们派出去求援的人都被杀了,人头被人送到了山门外。”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叶天翔现在真的希望长子正男在外尽情游玩,希望他们不要得到消息不要回来。媳妇家也是武林名门,只要他们小两口躲过了这一劫,他们就总有机会报仇的。
叶天翔和晏补之走到山门口,看到了挂在山门牌坊上的十几颗人头,那都是挽霞山庄中身手一流的好手。这时夜色已深,天空中星稀月明,那些人头挂在月色中显得分外的诡异。直到现在,他们虽然知道敌人的身份,可是他们完全不知道敌人现在在哪,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他们知道死亡正在逼近他们,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击!他们都是纵横江湖多年的高手,可是现在他们好像除了坐以待毙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办法。 第十章 便生死相随
鬼教的兴起,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但是仅仅几年的时间内,鬼教就已经灭掉了武林中实力很强的几个门派了。其中江南水家在武林六大世家中名列首位,也在劫难逃。全家上下三百多口人全部被杀,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未能幸免于难。水家被灭,曾经让江湖上恐慌了一阵。人们由此知道了鬼教,因为他们用水家的人血写下了“灭尽名门正派,鬼教一统江湖”十二个字。那十二个字写在水家演武场的大青石砖里,虽用人血写就,可是深入石砖内几有二寸,而且用的绝不是什么金石利器。放眼整个武林,能有此深厚内力的,多不过数人而已。
水家之后,陆续又有一些成名多年的侠客遇害。而鬼教的人在杀害这些侠客的时候,都不让他们就死,而让他们把所经历的恐怖传达出去,却又绝没有一个人还能救得活。江湖上的人们也因此知道鬼教有六大煞星,分别叫做妖刀韦疑、魔剑风漏、鬼手横断、怪面娄空、阴医梅错、冥灯无形。但是,也都是传说而已,没有人说得出他们具体长的什么样子,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有的人说妖刀韦疑最为可怕,也有的人说鬼手横断最是恐怖,但是真正见过他们的人都死了,他们无一例外都死得很惨,而且直到死脸上的恐惧惊骇的表情都无法抹平。
江南水家之后过了两年,武林六大世家中排名第五的洞庭冷家才在人们渐渐有些淡忘时又突遭横祸。之后武林中平静了一阵子,就在健忘的人们又开始渐渐淡忘这件事的时候,挽霞山庄又面临灭门之祸了。而这一次,距冷家被灭仅仅过了半年。
挽霞山庄,武林六大世家中名列第二。
这个江湖也平静了几十年了。几十年来,除了门派间的一些利益冲突,人们甚少听到所谓正邪两道之间的惨烈厮杀。那些记忆都留在了差不多一百年前和天教的那场至为惨烈杀戮里了。一百年前的天教也打着一统江湖的旗号,在江湖上杀了不少人,最后成了武林公敌,即令原本被名门正派视为旁门左道的一些奇人异士,也和与他们原先势不两立的名门正派并肩作战,这才打败了盛极一时的天教。之后六大门派、六大世家分领江湖的格局才延续了下来。近百年来,都维持着这一均势。
而今鬼教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均势。有人说鬼教就是当年的天教的余党卷土重来。可是如今的鬼教和当年的天教却有很大的不同。当年的天教虽然不可一世虽然趾高气扬,但是他们都旗帜鲜明的和武林中人作对,他们甚至会在要在消灭某个门派之前,事先告知对手可以逃命。如果你不敢打如果你能丢得起人,你就逃吧,尽管逃走的人如果还在江湖中走动,他们绝不放过,可那至少还有逃命的机会。武林中人大多珍视名誉甚于生命,但是怕死毕竟也不是多丢人的事。就此退出江湖吧,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鬼教就有很大的不同。鬼教行事似乎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杀。鬼教好像并不是想一统江湖,而是毁灭这个江湖。也许这就是他们一统江湖的方式,他们既然是“鬼”,所喜欢的当然是阴间。
一夜竟然无事!
叶天翔虽然有所意料,但是他还是没想到这一夜竟然真的无事。可是这一夜无事一点也不让他感到轻松,因为他更加的感到对手的举动无法预测了。他们是另有阴谋?还是想等到他们放松警惕再突然动手?或者他们在下一刻就会动手了?每一种猜测都有可能。他知道随时都不能放松,可是,他也不知道绷紧了的神经能支撑多久。
猎物。他们变成了猎物。
叶天翔绝望的发现他们变成了人家的猎物。
也许这才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寒稀从密室的暗窗看到了天边的一抹朝霞。朝霞出现在天边,就是要下雨了。寒稀在窗边愣愣的看着那红得有些妖异的朝霞,觉得心里好冷。她喜欢晚霞,晚霞是温暖的。而且,当她在聆风楼看晚霞的时候,还有一个人陪着她,那个人还给她解诗,看她舞剑,给她画画。那就是昨天的事情,可是,那种温馨的感觉已经恍若隔世了!现在,那个人就在她的身后,可是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因为他被她点了穴道。她不敢回头去看他,不是怕他记恨她,怕的是自己看着他便会心痛,怕看着他就管不住泪水。
只有十五岁的少女寒稀也许还不完全懂得什么是爱,可是她懂得了痛,那种痛真是很揪心的。
密室里除了寒稀,还有郑诗络,还有程先生,还有寒稀的娘和弟弟以及两位婶婶。两位婶婶怀中都抱着寒稀的堂弟,一个三岁了,一个才半岁。寒稀的任务,就是保护密室里的这些人。
都是她的亲人!
先生的穴道已经解开了。先生年纪大了,不及时的解开穴道,恐怕对身子有损。先生从来没有被人家禁锢过,这时候正在生闷气呢。郑诗络的穴道还封着,寒稀不敢解开他的穴道,她就是怕他。如果郑诗络会记恨她,她当然会难过得要死,如果郑诗络一点也不责怪她如果他只是一如既往的对她好,她也会心痛得要死。她柔肠百结,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可是,郑诗络的穴道总会自己解开的,难道到时候又补上一指吗?她哪里还下得了手。
“四儿。”寒稀的娘说话了,寒稀的娘也看到了外面的朝霞,她说:“天亮了,把郑公子的穴道解了吧。时间长了,有碍血脉畅通。”
娘的话是不能违背的,寒稀转过身来,低着头,也不敢看郑诗络,伸手解开了他的穴道。看见郑诗络活动了一下手脚,她真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郑诗络活动了好一下,竟然笑了,说道:“妹妹,这叫什么武功?为什么你伸手一点,我就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你教我好不好?”寒稀抬头看他,真不明白这种时候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是他的笑那么真诚,把她也感染了,寒稀便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道:“这是我们叶家的秋风点穴手,人家说,是江湖上一流的点穴手法。不过,不能外传的。”郑诗络道:“我要娶你为妻的,我不能算外人。”
寒稀万没想到郑诗络在这时候又提这事情,羞得连脖子都红了。郑诗络哈哈笑道:“我知道老天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把我从你身边送走,这是注定了我们要生死与共的。我既然许下了诺言,就绝不会反悔。”郑诗络笑得爽朗至诚,寒稀虽然害羞,脸上却也露出了些幸福的笑容。
寒稀的母亲看在眼里,也笑了,且不论将来究竟如何,做母亲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遇到这么一个聪明善良而又肯生死相随的好男儿呢?虽然挽霞山庄的事都是由庄主叶天翔做主的,但这件事,她知道她的丈夫再也无从反对,便道:“郑公子,难得你对我们丫头一往情深,四儿能遇见你,也是她的造化。这件事,我就许了你了。”
郑诗络大喜道:“多谢夫人成全!”
程先生哈哈笑道:“什么夫人?还不叫岳母?”
郑诗络脸上不由一红,他虽然性情爽朗,但是终究只是个少年,脸皮总还是很薄的。
叶夫人道:“叫不叫岳母不要紧,我已经认了你这女婿了。不过,”她看了看外面,道:“情势如此,你们就算现在拜堂成亲了,也可能即刻便死。你本与叶家无关,兴许还有一条生路。真的生死不渝吗?”
郑诗络便双膝跪下,给叶夫人磕了三个头,道:“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叶夫人含笑点头,对寒稀道:“四儿,你也跪下吧。”寒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本是武林世家的女儿,血脉里也流淌着豪爽干练的性格,便也不忸怩,跪了下来,喊了一声:“娘。”
叶夫人对程先生道:“先生。你是络儿的长辈,外子不能分身到此,我们就给他们作主了吧。”程先生笑道:“甚好,甚好。”寒稀的两个婶婶也是长辈,这时便都上前贺喜。一切仪礼都免了,给长辈磕了头,再互相对拜,他们便是一对夫妻。叶夫人送了郑诗络一块和田玉珏,程先生大为窘迫,对寒稀道:“老夫身无长物,只有一本敝帚自珍的诗稿,就送了你吧。”寒稀接过了,盈盈笑道:“多谢先生。” 第十一章 敌人在暗处
一对新人站了起来。郑诗络问道:“妹妹,我们现在是夫妻了,我是叫你娘子呢?还是仍旧叫你妹妹呢?”寒稀道:“娘子真不好听,还是叫妹妹吧。”说得众人一笑。
虽然没有红烛高照,虽然没有锣鼓声声,虽然没有宾客满堂,可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密室里,真是喜气洋洋的。哪怕,欢喜也只是片刻而已。
没有海誓山盟,他们只是牵着手,从掌心里感觉到对方的温度,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里对方的呼吸。寒稀看着郑诗络甜美的笑着,郑诗络则还以她坦荡真诚的目光。这有点像一个梦境,所有的一切都好象不那么真实。
可是,所有的一切又都那么的真实。
叶母看了看暗窗之外,道:“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四儿,你带着络儿,去看看外边的情形吧。顺便去给你爹报个喜。”寒稀道:“不,爹让孩儿在这里保护娘和弟弟,还有婶婶和先生。”叶母道:“这里很安全。再说了,娘和你两位婶婶的武功,总不至于就比你差了吧?真不知道你爹怎么想的。”
寒稀看了看郑诗络,还是摇了摇头。郑诗络道:“既然说了生死与共,你就不要这么儿女情长了。走吧。”叶母笑着点了点头。寒稀也就不再多说,带着郑诗络走出密室暗道,来到了外面。
这时山庄里出奇的安静,安静得就像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一个早晨。好像万物都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风依旧轻轻的吹着满山遍野的红叶。
寒稀带着笑,问道:“郑哥哥,你闻到了吗?红叶的香气。”她说着,停住了脚步,深深的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郑诗络微笑着看着她,问道:“现在可不可以把画还给我了?”寒稀看了看他,郑诗络接着道:“还差几笔,我得把我的小新娘画完啊。”寒稀羞红了脸,道:“这个时候,你还来取笑人家。”这时候她已经不再害怕,也不再心痛了,既然说了生死与共,那又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过寒稀有个疑问,她问道:“郑哥哥,你真的一点都不怕死吗?”郑诗络道:“嘿嘿,先生不是说了吗?人谁不死?但求死得其所。跟了先生那么多年,别的东西没有,傲骨算是有了点。”寒稀含笑道:“郑哥哥,我发现你总是笑,你没有烦恼的吗?”郑诗络笑道:“这个,我不跟你说。”寒稀撇了撇嘴,笑道:“不说就不说,不过,我很喜欢你这样子。我就喜欢你笑。郑哥哥,你知道人家成亲后要做些什么吗?娘都没对我说,可是我记得大哥成亲的时候,有好多好多事情,把他和嫂嫂都忙坏了。”“这个嘛,”郑诗络道:“我也不知道了。等下回去问先生吧,先生什么都知道。”寒稀点头道:“嗯,好的。”
说着话,他们来到了叶天翔的书房,叶天翔表面看来十分镇静,但是他的鬓角正在悄悄的变得灰白。寒稀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咬了咬嘴唇,没敢说出来。叶天翔吃惊的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寒稀简单的说了他们已经成了亲的事。叶天翔看着郑诗络,已经多年未曾有泪的他竟然感到眼睛里有些潮湿,这个少年不仅感动了他,也让他想起了自己青春年少的时光。他只笑着说了两声好,只用手拍了拍郑诗络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大哥!”叶天翔的结拜兄弟沈怀昭匆匆走了过来。道:“上官兄弟死了。”他说的是燕云双剑之一的上官铁衣。在挽霞山庄中,上官铁衣的武功算是一流了。沈怀昭道:“上官兄弟中的是地魔剑,胸口被划上了一个‘鬼’字。”
“地魔剑?”叶天翔道:“这么说,除了鬼手横断,魔剑风漏也来了?”叶天翔苦笑了一下。一夜无事,又怎么可能一夜无事呢!
郑诗络看见寒稀好不容易恢复的笑容又被一种紧张和恐惧遮盖了,就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她手心全是冷汗。其实人越是在幸福的时候越是怕死的。如果江湖的传言没错的话,光一个鬼手横断他们山庄可能就对付不了,现在又多了一个魔剑风漏,那真的是一点侥幸也别想有了!能够和郑诗络生死相伴,死又何惧?可是,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想死。
一点也不想。爹爹都还没祝福他们呢,还有哥哥姐姐,还有这些叔叔伯伯。
郑诗络是个只学了一些粗浅功夫的书生,但是这个时候,在整个山庄里,最镇静的人其实是他。他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是他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挽霞山庄面对的,并不只是鬼教的死亡威胁那么简单。他问寒稀,什么是江湖呢?寒稀看了看他,寒稀答不上来。
整个山庄都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所有的人都知道敌人已经来过,但是没有人知道敌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不知道敌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更不知道敌人会在什么时候再出现。他们布下了自以为周密的防卫阵势,可是他们突然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徒劳无益。连上官铁衣这样的高手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杀了,那么其他的人呢?武功比上官铁衣差的就不说了,就连他几十年来的生死兄弟皇甫秋池,也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他不住的在想,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他?
而这正是绝大多数的人正在想的问题。他们都跟随挽霞山庄多年,跟随挽霞山庄那些年来他们在江湖上也曾经风光过,他们也都是义气干云,视死如归的英雄豪杰。他们是不怕死,如果与敌人面对面的厮杀,即使明知不敌,他们也绝不会退缩。可是他们看不到敌人在哪,他们有力无处使。他们不怕死,可是,在惶惶不安中等死,确是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承受的!
这才是最要命的。 第十二章 剑刃碧血悲蝴蝶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雨来。这场雨和前一阵子的那场雨有很大的不同。这场雨下得稀稀疏疏的,可是,每一滴雨滴似乎都很分明,每一滴雨都带着一种冰蓝色的寒光从天空中直贯而下,打在地上,像珠子一般的破碎了;打在人身上,则是分明的生硬的痛。
挽霞山庄的人对这种雨并不感到陌生,每年入冬之前,都要下上一两场这样的雨。就像是昭告吧,然后,冬天就该登场了。只是今年这场雨来得格外的早了一些,挽霞山庄的枫叶红得正好,在往年,应该还有个把月的晴天呢。
天色很暗。暗暗的天幕下冰珠一般的雨冷冷的下着,像一个心肠铁硬的人漠然的看着这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
寒稀最怕这种雨,要是在往年,这场冷雨下来的时候,她的屋子里已经生了一盆炭火了。她就很少再走出她的那座小楼,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像猫儿一样偎在火边,看书,或者愣愣的想着不知道什么事情,一直要到冬天过去。可是,今年她看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因为天冷了,寒稀就叫郑诗络陪她回夜紫楼去换衣服。他们现在是夫妻了,她想带他去看看她住的地方。她还想回去看看蝴蝶有没有出什么事,从昨天早晨到西苑读书到现在,她都没有见过蝴蝶了,她感觉就像过了很多年,不知道她还好吗?回到夜紫楼,她还要找一块油布把郑诗络给她画的画包好了,她要把画随时带在身边,可是又不能让雨淋着它。
叶天翔担心女儿女婿在路上会出什么事,要两个护卫陪他们去。寒稀说不用了。寒稀年纪小,可是寒稀的武功不比那两个护卫差。其实最重要的是,寒稀现在不想有谁来打扰他们。
穿过了一条长长的回廊,郑诗络和寒稀来到了山庄的内院当中。这是山庄的主人住的地方,和外面的那些院落相比,这个院子并不显得富丽堂皇,只是多了一些大气。寒稀的夜紫楼就在内院的北边,一座两层的小木楼。
郑诗络生平第一次走进一个小姐的香闺,进门的时候,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寒稀就有些哀愁的笑,她想,要是没有关于鬼教的那些事情,那一刻该多么美好啊。她拉着郑诗络的手,轻轻的在他怀里靠了一下。笑问:“郑哥哥,你怎么脸红了?我们现在是夫妻啊,你还有什么好避忌的?”
郑诗络一想是的,他们现在是夫妻了。其实他对男女之事并不比寒稀懂得更多,这时候在他心里,他和寒稀结为夫妻,更多的感受到的是一种同生死共患难的情怀。而那些小夫妻的情情爱爱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他一时之间还体会不到。只是当寒稀靠在他怀里时,他才感到心尖一颤,不太利索的伸手搂住了她娇小的身躯。
只那么一下,两个人身上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他们都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和甜蜜。但是也只那么一下,寒稀听到楼边有个声音,她想也许是蝴蝶,要是让她看到了,该有多难为情呢!于是她一猫腰,从郑诗络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
寒稀看到楼梯边蝴蝶的房门是开着的,刚才的声音应该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于是她喊了一声“蝴蝶,”问道:“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答,寒稀顿时警觉的查看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她还是感觉不对劲,提起了剑,把剑身从剑鞘里拔出了一半,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蝴蝶低着头站在里面。寒稀松了口气,剑也收回了鞘里,嗔道:“蝴蝶,你在里面的,叫你怎么不出声?”突然,她脸热了一下,心想这丫头肯定是看到了什么,才故意不出声的。她走过去,在蝴蝶肩上拍了一下,道:“蝴蝶,不要装模作样了,你想笑你就笑吧,真是的!”
就在寒稀的手拍到蝴蝶的肩头时,蝴蝶猛然抬头,张开嘴就向寒稀脖子上咬来。在那一瞬间,寒稀看到蝴蝶的脸变成了青绿色的,一双本来机灵明亮的眼睛却充满了血丝。寒稀吓得尖叫了一声,蝴蝶的双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嘴里发出一种可怕的喘息声,牙齿咬了过来。寒稀本能的身手一推,把蝴蝶推开了一步,她自己也退了一步,问道:“蝴蝶,你怎么了?是我啊!”
郑诗络听到寒稀的叫声急步冲进来,看见蝴蝶又一次扑向了寒稀。她对寒稀的话充耳不闻,看起来一心就想在寒稀的脖子上咬一口。寒稀这时镇静了下来,蝴蝶扑过来时,她抬起一掌打在蝴蝶的胸口上。她用上了两分内力,心想先把她打倒再说。谁知道蝴蝶只是被打退了两步,又毫无知觉的继续往前扑。
寒稀心中一凉,蝴蝶扑过来时她又打了一掌,这次用上了四分的内力。蝴蝶虽然也会一些武功,但吃了她这一掌也得跌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可是那是在平时,而现在她受了寒稀这一掌,只不过多退了一步,依然是无知无觉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又扑了上来。寒稀又惊又怕,伸出手指连点了蝴蝶的五出穴道。
可是,名满江湖的秋风点穴手在蝴蝶的身上依旧一点用处也没有。蝴蝶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只知道往前扑上来。
郑诗络喊道:“妹妹,用剑!”
寒稀知道要用剑,可是,她的手按在剑柄上,剑却拔不出来。她不知道蝴蝶究竟是怎么了,但是她不想伤害她。蝴蝶又扑了过来,寒稀用剑鞘在她身上一扫,又把蝴蝶打退了,但只是打退而已。寒稀不由哭道:“蝴蝶,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蝴蝶受到的打击越重,反扑过来的力量也就越强,她大叫着,又一次扑向寒稀,动作却快过了。寒稀大喊了一声,闭上眼睛拔出了剑来,但是说实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杀死她吗?蝴蝶从小和她一起长大,虽然是丫鬟,可是她们也情同姐妹。她怎么下得了手?
她的剑尖向外,她感觉到手中的剑刺到了什么,睁开眼来,看见手中的剑已经刺进了蝴蝶的胸膛里。可是蝴蝶依然浑然不觉般的,还是往前扑上来,伸出双手,又一次掐住了寒稀的脖子,牙齿也又一次咬了上来。
郑诗络喊道:“妹妹小心啊!”一边喊,一边冲上来抓住了蝴蝶的手把她往外拉。寒稀也抽出剑来,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剑身上有血,那是蝴蝶的血,可那血是墨绿色的!
蝴蝶甩开了郑诗络的手,扭头向他,掐住他的脖子,张嘴咬了上去。郑诗络大惊,抓住蝴蝶的手要把她推开,可是蝴蝶的力气出奇的大,他根本甩不开她。就在蝴蝶的牙齿即将咬到他脖子上的时候,一道寒光一闪,蝴蝶的头颅掉在了地上。同时郑诗络也听到了金属坠地的声音。
那道寒光是寒稀手中的剑,她知道现在能让蝴蝶停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砍掉她的头颅。如果蝴蝶是咬她,也许她明知道只能这么办,但她还是下不了手。但是现在蝴蝶要咬的,是郑诗络。
被砍掉头颅的蝴蝶终于停了下来,她的脖子里并没有喷出鲜血,而是少少的流出了和刚才一样的墨绿色的血。郑诗络推开那个无头的身子,只觉得心好像就快跳出胸腔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老实说,刚才那一下,他真的怕得厉害。 第十三章 君若无我,问君怀抱向谁开
寒稀的剑掉在了地上,她的身子也软软的瘫坐了下来。她感觉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相伴长大的姐妹。尽管她知道其实蝴蝶在此之前就已经死了。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发抖,也不知道究竟是害怕还是悲伤。
郑诗络把寒稀扶了起来,紧紧的搂住了她,心痛的道:“妹妹,你休息一下吧。”寒稀没有说话,她觉得全身都在发冷。郑诗络就抱起了她,走到楼上她的房间里,把她放到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
寒稀的房里很干净、整洁,还散发着一种很好闻的淡淡幽香。楼下的惨剧,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郑诗络坐在寒稀的床边,看着她惨白的脸,真是心痛极了。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好像一点热度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寒稀才恢复了一些生气,轻轻道:“郑哥哥,你也睡上来吧,我好冷。”郑诗络点点头,轻轻地拉开被子睡在了寒稀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只觉得她全身都在颤抖着。
寒稀道:“郑哥哥,我好害怕。要不,我们自尽吧,我好怕会变成蝴蝶的样子。”死好像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变成一具活尸。她听说过,那是被人下了一种奇毒。而下那种毒的,也是鬼教的人,鬼教六煞中的阴医梅错。这是鬼教六煞在挽霞山庄中出现的第三个人。还会有第四个,第五个吗?寒稀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了。
“自尽?”郑诗络道:“好啊,不过怎么个死法?”郑诗络其实一直都很乐观,他总觉得他们不见得就会死。但是经历了刚才的那一幕,连他的想法都有些变化了。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山庄的人都绝无幸免,而且,敌人不会让他们一下子都死去。他不懂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江湖吗?
郑诗络不懂,寒稀也不懂。她知道他们家是武林世家,可是她不喜欢学武,更不像她的哥哥姐姐那样热衷于闯荡江湖。可是,不想踏入江湖,她却也逃不出这张网。江湖是从来不让人选择的。
“怎么死?”寒稀听到郑诗络这样问,愣了一下,道:“不,我不要你死。郑哥哥,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呢,我不要你死。”
郑诗络笑道:“我也不要你死。不过,如果你死了,我也跟着你死。我们做了夫妻,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寒稀道:“不!”寒稀这个“不”字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她侧过身,面对着郑诗络,伸手摸着他的脸,道:“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能死。”郑诗络道:“这对我岂非太过不公?你想要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痛苦中活下去,妹妹,你忍心吗?我现在觉得,要是没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的。”郑诗络也侧过了身,和寒稀脸挨着脸,眼看着眼,他感受到她的甜蜜幽香,感受到她的吹气如兰。如果她死了,他该怎么独自活下去呢?
寒稀将自己的嘴唇在郑诗络的唇上贴了一下,只一下,她觉得有点好玩,同时,又觉得十分美妙。郑诗络怦然心动,他感觉到喉咙在冒烟,感到全身都热了起来。但是,他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动,只觉得整颗心都在躁动。他觉得老天对他太刻薄了,给了他这么美妙的时刻,却又随时都可能要他们死去。
寒稀也感觉到了那种躁动,她觉得脸很热,努力的让自己退开了些,道:“郑哥哥,我们来做一个约定。”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我们能够逃脱,当然最好,如果都难逃一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如果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的话,就一定不许跟着殉情。无论是你,还是我,只要能活下来,就一定要报仇。谁也不能白白的死去!答应我,好吗?”
郑诗络看着她,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原不该在一个小女孩身上看到的坚毅。他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首先要努力活下来。妹妹,我不懂得武林中的事,这次,挽霞山庄面对如此巨大的危机,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正邪间的厮杀,敌人大可以爽快的一次就把山庄的人都解决了,他们并不是做不到。可是,他们现在这样的做法,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们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寒稀道:“我也不知道啊。”
郑诗络道:“如果能弄清他们的目的,就应该有解救的方法。走!我们去找岳父和沈、晏两位叔叔,他们也许能想出来这是为什么!”
寒稀“嗯”了一声,道:“可是,我真不想离开这里。郑哥哥,我好怕啊。”郑诗络搂了楼她,道:“不怕,有我呢。”寒稀笑道:“好意思啊,你又不会武功,连我都打不过的。”郑诗络道:“有的事情,可不完全靠武功。”寒稀想了想,道:“你说得对,我们应该想办法挽救山庄。我们这就去吧。”
可是,他们望着对方,谁都舍不得起来。郑诗络看着寒稀脸上的红晕,忍不住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这一亲,却有点不可收拾,他觉得全身都像着了火一般。他亲了她柔软的唇,粉嫩的脖子,寒稀感到全身都要融化了。没有谁教过他们怎么做,可有些事是无师自通的。
可是就在他们要一同燃烧时,就在不远的地方,却传来了一阵金铁相交的声音。他们一下子就同时坐了起来。对视了一眼,又一同跳下了床。寒稀给自己加了一件厚衣裳,提起搁在房里剑架上的一把剑,拉着郑诗络的手道:“郑哥哥,我们去看看!”
寒稀的声音有点激动,郑诗络也有点激动。也许是敌人被发现,和山庄的护卫面对面地交上手了。这虽然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但是比一直让人看不见摸不着好多了。至少,就是死,也能知道凶手长的什么样子! 第十四章 绝境
寒稀拉着郑诗络跑出内院,就在山庄账房外面看到了正在激斗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是寒稀的姐姐,三小姐叶胜男,她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一剑剑越加凶狠的往对方身上招呼上去。而拼命招架着的,则是山庄的一个二流武师,寒稀记得他的名字叫马崇江。
??这一下大出寒稀的意外,她喊了一声“住手!”问道:“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叶胜男听到了寒稀的喊声,手上却没有任何迟缓,口中恨恨的道:“这背主的奴才要逃!我料理了他再跟你说!”
??寒稀皱起了眉头,挽霞山庄上上下下三百余人,庄主叶天翔从来不许他的儿女对家里的下人颐指气使,更不许他们直呼对方为奴才。尤其是那些武师护院,叶天翔一向都把他们当作自己兄弟一般。这也是那些人舍生忘死给叶家卖命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按照叶天翔的意思,尊称武师护院们为“叔叔”的,只怕也就寒稀一人而已。
??那武师马崇江艰难的招架着叶胜男的剑,他的武功本来就比不过叶胜男,这时候更是缩手缩脚,身上已经挂了几处彩,眼看是招架不住了。可是这人倒也硬气,并不出口求饶,只道:“庄主有言在先,我等要走的话,挽霞山庄绝不强留。三小姐杀了我,也只是失信于人!”
??叶胜男冷笑道:“你要走我自不拦你,可是你潜入库房,想要卷款而逃。难道我还能让你乘叶家有难来发财?”
??马崇江道:“我不过拿了几十两银子和几件值不了几个钱的古玩。难道我为叶家卖了几十年的命,就不值这点钱?”
??叶胜男哼道:“不错,你以为自己能值几个钱?”口中说着话,手中的剑却更狠了。一连使出三手杀招之后,突然清喝一声,一剑直刺马崇江心窝,这是叶家剑法中的绝杀之招,以马崇江的武功,那是绝对避不开的。马崇江心道罢了,扔了刀,仰面准备就死。却不料旁边斜来一剑,搁开了叶胜男的剑招。马崇江看得很清楚,那是寒稀出手救了他。
??叶胜男的剑被挡开,怒道:“老四,你这是做什么?”寒稀手中的剑压着胜男的剑,叹道:“姐姐,你好糊涂。这个时候,你何必去计较那点身外之物?马叔叔在我们家几十年,那点钱算得了什么?”
??叶胜男默然片刻,收了剑,冷冷道:“姓马的,既然四小姐给你求情,我就绕你不死,快滚吧!”
??马崇江默默的拾起了地上的刀,看了看寒稀道:“四小姐,你是好人。我劝你还是快离开这吧,要不然,总逃不了一死。”
??寒稀淡淡一笑道:“马叔叔,这是我的家啊,我能逃吗?”马崇江无言,给她行了一个单膝跪拜之礼,转身走了。在挽霞山庄,除了对庄主叶天翔,寒稀是他唯一行此大礼的人。
??叶胜男漠然的看着马崇江走掉,问道:“老四,你怎么在这里?娘他们呢?郑哥哥怎么也和你在一起?”
??寒稀把密室成亲的事简单的讲了一下,道:“我们正准备去爹那里商量对策,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胜男看着郑诗络,笑道:“好啊,以后我不用再叫你郑哥哥了,你还得叫我姐姐。”
??郑诗络颇为不喜欢叶胜男刚才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不过她是寒稀的亲姐姐,按理他确实要叫她姐姐的,只得勉强的笑了笑,道:“姐姐叫不来,叫三小姐可以吗?”
??叶胜男道:“那就见外了。你比我大,让你叫姐姐你也不服,我看我们还是扯平算了。你叫我老三,我叫你什么呢?也叫你老四吧,我们家的老四我改叫妹妹就行了。”
??郑诗络笑了笑,算是同意了。他们一道走向叶天翔的书房。一路上原本布置在各处的岗哨都在往挽霞厅而去,原来叶天翔见布置岗哨徒劳无用,还分散了力量,就下令所有的人聚在一起,在商量应对之策。寒稀三人也就改了方向,遂众人一同前往挽霞厅。
??寒稀现在最担心的是她的娘和弟弟,但是到了挽霞厅,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们已经先到那里了,娘在,爷爷也在,程先生也在,她的弟弟和婶婶们谁都没有少。
??挽霞厅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众人都没有说话,等待着庄主叶天翔做出一个决断。
??怎么决断?叶天翔不知道怎么决断。
??打,看不到对手,不打,就是坐以待毙。那么走呢?走得掉吗?就在一柱香的时间以前,挽霞山庄的门口又多了两具尸体,那是昨天从水道遁逃的两个家仆。他们的尸体连同逃遁的小船一起被扔到了山庄的门口,连人带船都插满了箭枝。那种箭的箭身全是精铁铸造,箭尾没有羽毛。江湖上使用这种武器的只有一个帮派——黑鸦帮。
??没有人知道黑鸦帮什么时候投靠了鬼教,但是他们都知道黑鸦帮最大的看家本领就是帮人家杀人,而且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灭门。因为从来没有人能从他们飞蝗般的箭雨下逃得性命。他们的箭都是用特制的硬弩发射的,而且箭上都喂了剧毒,任你武功再高,也很难幸免。至少,这个江湖上目前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
??无论是鬼教收揽了黑鸦帮,还是黑鸦帮搭上了鬼教,都是武林的一场劫难。挽霞山庄现在也许没有人再去关心江湖上别的门派,就像他们知道,现在也没有人来关心他们。就算他们派出去求救的人都在半途被截杀了,可是鬼教和黑鸦帮这么大的动作,江湖上不会没有人发现。鬼教好像并不急着将挽霞山庄赶紧杀绝,他们好像很有兴趣知道,如果江湖上的人知道了挽霞山庄遭难,会不会来救他们。
??离挽霞山庄最近的,是江南第一大门派九鼎门。九鼎门也号称天下第一帮,他们的总舵离挽霞山庄不过两百里路。快的话,一天足够他们赶来了。也许他们还要调兵遣将,那么就两天吧。鬼教并不急着把挽霞山庄的人杀光,黑鸦帮的人也只是躲在暗处并不现身。他们好像真的在等什么。
??天又黑了。
??挽霞山庄的人简直不知道他们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他们也不知道还能再过多久。他们都已经有些绝望了。叶天翔现在做能做的,就是把每十个人编成一组,旦有行动,十人都要互相照应。而且每一组人相隔都不能太远,至少要在互相能听到喊声的范围内。他放弃了山庄中大部分的关卡,只守住几个重要的院落,这些院落除了人力,还有机关阵势。也许这样能抵挡一阵,但是能抵挡多久呢?
??鬼手横断,魔见风漏,阴医梅错,鬼教六大杀手已经出现了三个人。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鬼教六大杀手有两个人以上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的。这能算是挽霞山庄的声望所致吗?想一想都觉得有点好笑 第十五章 因果
叶天翔在书房的来回的踱着步子,他的家人则静静的看着他。细心的寒稀发现,爹爹的头发又白了许多。寒稀的爷爷是个不会想事情的人,所以他才会很早就把山庄交到了儿子的手上。这么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不去想事情了。这时候,他看着儿子渐有心力交瘁的迹象,却只能干着急,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们都有两天一夜没有休息了,而且,好像也没吃东西。现在,许多人都感觉到困倦,感觉到了饥饿。但是他们不敢轻易吃东西,他们不知道食物是不是已经被下了毒。
??空气好像凝固了,时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煎熬。
??夜在渐渐的深沉,书房里的蜡烛也快燃尽了。寒稀的弟弟浩男和两个幼小的堂弟都在自己的母亲怀里睡了,他们的母亲努力保持着清醒,却不时地迷糊过去。别的人也大致如此。这时最清醒的,除了庄主叶天翔,大约就是他的女婿郑诗络了。
??郑诗络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鬼教这么做的目的究竟何在?或者,他们欲擒故纵,只是想把山庄的人逼疯?那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叶天翔不知道怎么回答郑诗络的问题,他只能说,鬼教是天下第一邪教,他们做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也许,把挽霞山庄的人逼疯,比直接杀死他们更让他们觉得过瘾。
??真的是这样吗?郑诗络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现在早已不存在怕不怕死的问题了,他只想找到一条活路。
??半夜里,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在这样的季节,怎么还会有雷声呢?人们一下子都清醒过来,有人在想,难道是他们以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遭到这样的报应吗?
??雷声既响,复风声大作,继而大雨不期而至。
??“大哥!”
??沈怀昭一身水汽的闯进了书房。沈怀昭受了伤,身上雨水血水混在一起,不停的滴到地上来。他的左臂已经没有了。但是,能活着逃过来,而且还是十分清醒的活着,在挽霞山庄里他还是第一人。也许,在这个武林中也算得上第一人。
??“大哥,我们东苑的人全完了。”沈怀昭不去理会身上的伤,急急的道:“这一次,是妖刀韦疑,我见到他了。我见到他了!”
??寒稀拿了金创药和纱布过去,准备给沈怀昭裹伤,但是沈怀昭连连摆动着他残存的右手,道:“侄女不用管我,我活不了多久,不要浪费时间了。”他说得很急切,好像生怕一口气接不上,他的话就说不完了。“大哥,这一次,鬼教的六大杀手全都到齐了。”
??众人听了不由心头一震。但是他们都恐惧得有点麻木了,他们现在只是很想知道鬼教究竟想干什么。
??沈怀昭的脸色越来越白,那是因为他的血越来越少的缘故,他丝毫不停,接着道:“妖刀在东苑,阴医就在内院附近,魔剑在山门,冥灯在后山,鬼手在南园,而怪面娄空,则就在我们的人中间。他极善易容之术,随时会扮成我们熟悉的人。”他现在很想把他所能判断到的东西都告诉叶天翔。“鬼教没有一下将我们全部杀掉,很可能是在等一个人。也许,就是鬼教教主!大哥!”沈怀昭绝望的看着叶天翔道:“我们谁也逃不了!”
??绝望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渐渐的凝固,他依旧站着,可是谁都看出他已经死了。也许他是第一个看到了妖刀而没有就死的人,但是那妖刀长的什么形状,别人也无从知晓了。
??人们现在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鬼教的六大杀手早就进入了挽霞山庄,他们散布在各个角落,随时都可能要别人的命。这就是沈怀昭拼着性命弄清楚的一件事情,但是,弄明白这件事,对他们一点帮助也没有。早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不抱什么侥幸心理了。
??他们现在就只想弄明白一件事,鬼教出动这么大的阵仗,连教主都可能亲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连沈怀昭也死了,挽霞山庄的庄主叶天翔感到了一股彻头彻尾的寒意。沈怀昭是站着死的,他本来可以不死,但是他发现了妖刀韦一的所在,并且带人主动发起攻击。他手下的人全死了,只有他逃了出来,但是,他也只是比他们多活片刻罢了。他拼尽全力,得到的答案只能让人更加绝望。
??外面风雨大作。
??挽霞山庄的人大部分都还活着,但是挽霞山庄已经死了。
??沈怀昭死了,叶天翔叫人把他的另外一个结拜兄弟晏补之叫了过来。沈怀昭的尸体也没让搬出去,也许在他们心里,这就是他们当年结拜时誓言实现的时候了。晏补之进来,默默的看了一下沈怀昭。在他们结拜的三兄弟里,晏补之的武功最差,但是他的脑子最好用。这两天来,他的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索,他觉得他已经快要找到答案了。
??“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晏补之走到叶天翔面前,坐了下来。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又沉默了一阵,似乎又在思考。叶天翔看着他,脑子里也在迅速的搜索着那些过往的片断。他们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从他们青春年少的时候起,他们就结伴一起闯荡江湖,数十年弹指一挥,他们也都老了。
??叶天翔看着晏补之,其他的人也都看着晏补之。他们都知道,他说的事情,必然与挽霞山庄的劫难有着密切的联系。既然在劫难逃,知道为什么而死总也是好的。但是晏补之随之沉默了。好像不愿提起这件事,好像不愿去回忆。
??风雨渐渐的停歇了,蜡烛又短了一截,一个令人窒息的夜晚又将过去了。
??过了许久,叶天翔缓缓道:“我也想到了。”他看了看自己的老父,弟弟,夫人和孩子们,缓缓道:“因果循环,也许,这就是江湖,就是我们的宿命。”他说得很慢,说的时候还不时的看一下死去的沈怀昭和活着的晏补之。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成家,也还没有接掌挽霞山庄。那一年正是我和怀昭、补之两位兄弟驰骋江湖,博得‘天南三侠’这一名头的时候。那时候,真可以说是年少轻狂,却也是人生中最畅快的日子,随心所欲,四处游荡。”回忆总是美好的,叶天翔的脸上甚至带了一点微笑,但是这微笑很快也就变成了苦笑。
??“那时候一心想着的就是行侠仗义,快意江湖,维护武林的公道。当时,也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天南地北,也算声名远扬了。那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觉得自己是在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后来回过头再去看,却时有不安之感。认真的想来,也绝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能做得问心无愧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在江湖中,又怎么没有做错事,杀错人的时候?有的事情,错虽错了,后来多半想法补救。我叶天翔扪心自问,不敢自称大侠,总还是行得正坐得直。” 第十六章 轮回往事
“但是。”叶天翔说着,看了看晏补之,晏补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他的话道:“大哥,还是让我来说吧。这件事,至今想来,我仍然觉得耿耿于怀。就是那一年的仲秋,我们接到江南水家掌门人水长东送来的急信,约我们兄弟三人到福建石牛山,说他追踪一个大恶人到了泉州,查知恶人的巢穴就在石牛山的一个山谷里。他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剿灭恶贼,所以请我们去助阵。这种斩奸除恶,伸张正气的事情,我们向来义不容辞。等我们到了泉州,见到水长东,才知道不只我们,当时六大世家的年轻一辈几乎是到齐了,六大门派的青年才俊也来了不少,一下就聚了四五十人,水长东是发起人,大家自然尊他为首领。而那个时候,我们也都知道了盘踞在石牛山上的是一个名为‘六道门’的邪教。他们平时自称六道轮回使者,经常为祸武林,判人生死。因为武功极其诡异,当时江湖上不少人都着了他们道儿。水长东发现了他们的巢穴,当然是为武林立了一件大功。”
??“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虽然知道六道门的人决非善类,江湖上许多成名已久的侠客都死在了他们的手下,可是大伙义愤填膺,也没有一个人退缩,一起杀上了石牛山。那是当时武林中的一件大事,后来也传为了佳话。我们在石牛山中的一个山谷里找到了六道门的巢穴,才知道那些贼人不知和什么人已经先打过了一仗,几个最厉害的角色都受了伤。可是,他们在山谷入口布下的阵势实在厉害,我们还没进谷,就损失了好几个人。后来又被他们施放的毒瘴放倒了几个,可以说,还没见到敌人,我们就自损了三分之一的人。等到进了山谷,大伙也就红了眼,也不管什么江湖道义了,趁他们的厉害角色受了伤,就和他们大干了一场。”
??说到这里,晏补之脸上显出了一副惊惧的神色,过去了那么多年,在回忆起那一战,他仍然心有余悸。歇了一下,他接着又道:“那些人的武功太厉害了,我们一交手,就知道江湖上传言那些成名侠客为他们所杀的事情绝对不假。他们人数不多,但是武功奇高,要不是受了伤,我们大约绝不会有机会胜出,也许,我们将全部死在那山谷里。他们之中有人的武功,就和我们今天见到的鬼教杀手的武功极其相似。我记得其中一个人徒手,可那双手十分厉害,竟然不避刀剑,十指如钢,能直接在活人的胸膛里抓出心脏来。当时要不是大哥及时救了我,我的心早就被抓出来了。我看到那只手抓到胸前,竟然吓得忘了抵抗,因为我看见有两个同伴就是活生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抓出来而一点反应也没有的。而今鬼手横断的武功,很可能就是那人的后传。”
??“那一战甚为惨烈,我们同去的最初一共四十六人,闯过机关和毒瘴,就只剩下了二十九人。再经过和敌人首领一战,仅剩下了十一人。我们三兄弟都受了伤,但是运气还好,都还活了下来。”晏补之只说他们运气还好,而不是说他们武功有多高,他是个诚实人,没有给自己脸上添光的习惯。
??那一战的惨烈,不用他细说,听的人也全都想得到了。“剩下的八个人中,除了水长东,还有洞庭湖冷家的少当家冷月魂,九鼎门现今的掌门丁立业,太乙教大弟子行真子,桐柏剑派如今的掌门人李观雨,以及当时名声初现的岁寒三友石松纹,范竹君和尹素梅,还有一个紫苑女侠路沾衣。活下来的人,都是当今武林中颇有名望的人物。不过,两年前水家已没,半年前冷家也遭灭门。岁寒三友和路女侠因为情爱纠葛,也已经消声匿迹了。现在想来,今日的鬼教,和昔日的六道门必有重大牵连。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当日的六道门,不是被我们尽数杀绝了的吗?江湖上再也没有与其相关的消息,难道当日他们有人未死,一直藏匿了起来,直到近年再以鬼教的旗号向正派中人报复?”
??叶天翔摇了摇头,道:“当日,我们的确把他们全都杀绝了。包括几个三五岁的孩童。”
??停到这里,寒稀不由“啊”了一声,她想不出自己的爹爹是怎么对三五岁的孩童下得了毒手的。郑诗络也摇了摇头,其实叶天翔即使没有明说,他也猜到了,不然晏补之不会说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叶天翔也不会面带惭愧之色了。他不是江湖中人,但是他想得出来,这就是江湖。
??“这就是江湖。”晏补之道:“四丫头,你可能觉得我们太过心狠手辣,可这就是江湖。不过,这不怪你爹,因为当时就是我提出来要斩草除根的。”
??叶天翔苦笑道:“三弟,你又何必一人独揽其过呢?虽然做得是狠了一些,不过,当时大家都红了眼,也不觉得什么于心不忍了。六道门在江湖上制造了许多血案,不杀他们,也不足以讨回公道。可是当时我们反复搜索,确已没有留下任何活口的。”
??晏补之摇头,他也想不明白。鬼教的一举一动,都很像是在为六道门报仇。但是鬼教和六道门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众人都无言了。既然他们曾经中下孽因,今日承担这恶果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他们当时也知道,六道门即使恶贯满盈罪不可恕,可是那几个婴孩总是无辜的,可他们还是下了杀手。站在他们的立场,他们似乎必须这么做。可是,这就是匡扶正道,斩奸除恶吗?或者,这就是正义?对几个婴孩下手是叶天翔心中的隐痛,可是,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寒稀觉得心里很冷,冷得手脚冰凉。她就靠在郑诗络的怀里,在那里寻找一些温暖。郑诗络也搂住了她,在心底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 第十七章 挣扎
又是一个黎明到来了。又一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黎明。
??既然必死无疑了,怎么死就不再重要。他们已经饿了三天两夜了,叶天翔让人去给大伙准备早饭。有毒也不怕了,被毒死也比饿死好。于是,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去了,书房里就剩下了寒稀和郑诗络。寒稀不想动,也不想吃东西。她只想抓住有限的时间和郑诗络厮守在一起。
??“郑哥哥,”寒稀没有抬头,她不知道怎样面对郑诗络,只能把头靠在他胸前,问道:“你现在后悔吗?如果说,我们家这一次的劫难只是因果报应,你陪着我一起死了,会不会觉得不值呢?”郑诗络笑道:“说什么呢你?”他搂紧了她,说道:“先生曾经说过,这世上本无绝对的正邪之分。岳父他们当年所做所为,在他们看来,是为了武林正道,可是在六道门眼里,他们无疑是最邪恶的人。反过来也一样。所以,有的事情,是永远也分辨不清的。既然如此,就不必为它烦恼了。”
??寒稀叹了一口气,道:“天理公道总是有的。所以,我们家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啊。算了,就像你说的,我们不再去想它了。郑哥哥,你知道吗?我觉得我长大了,就这两三天的时间,我像过了一生一世,我知道现在的寒稀不再是几天前那个女孩儿了。我觉得,这两天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常相厮守?郑哥哥,你做过什么坏事吗?”
??郑诗络想了想,回答道:“偶有小错,不过应该不算太坏吧。”寒稀软软的笑了笑,道:“我想我也是。那么,我们下辈子应该可以常相厮守的吧。郑哥哥,下辈子我会等你的,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妻子。”
??“四小姐,”一个家仆走到门边,道:“吃饭了。”
??寒稀道了声知道了,问:“我没胃口,郑哥哥你呢?”郑诗络老实的答道:“我饿了。”寒稀笑了笑道:“那我们去吃东西吧。要是被下了毒,我们就抱在一起死,行不?”郑诗络刮了她鼻子一下,道:“没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寒稀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管了。就想和你在一起。”她说着话,拉着郑诗络站起来往外面走去。
??就在众人甚至忘记了恐惧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令叶天翔感到意外但是又在意料之中的事——他的长子和媳妇回来了。他们一定是得到了消息,所以赶了回来。但是回来做什么呢?回来送死吗?叶天翔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叶家的长子叶正男得到挽霞山庄被鬼教围攻的消息,就烟熏火燎的赶回来了。上山的时候,是一片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宁静。他以为山庄正陷入一场惨烈的苦战之中,也许离此不远和挽霞山庄素来交情很好的几个门派已经派人前来相助,也许正派中人会抓住这次机会,乘机歼灭鬼教的。毕竟挽霞山庄没有想江南水家和洞庭冷家一样在一夜之间就被消灭了,就算想帮忙也没有机会。可是他在山路上看到的只有一片宁静,一片死一样的宁静!
??他没有看到敌人,更没有看到朋友。难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谣传,一个笑话?
??然而不是,当他见到他的父亲时。父亲笑得很苦,那种笑容真叫人感到透心的冰冷。
??叶天翔问他的长子:“你回来做什么?”
??鬼教的六大杀手又开始行动了。也许他们要等的人就是叶家的长子,这样一来,叶家就无一人漏网了。他们先杀的是挽霞山庄里不姓叶,但是跟随叶家的人。从最外围开始杀,就像做一件精致的活儿。他们一点都不急,所以,大多数的人还是死得不明不白,连敌人都没有看清楚。
??这不仅是屠杀,更是一场折磨。
??又过了一天,又一天。没有人来帮他们,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一天天少去。于是,有人发了疯,有人自尽了。到后来,除了叶家的人,就还剩下几个与他们关系最紧密的人。他们也差不多疯了。
??真的是一种折磨。
??也许这是最后一顿饭了。也许这是最后一个黄昏。这个黄昏又出现了晚霞,那么美的晚霞。晚霞和山庄的红叶连成了一片。
??吃饭的时候,寒稀问她的父亲,她想和郑哥哥一起去聆风楼看晚霞,可以吗?叶天翔大笑着回答,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说现在有什么不可以的?叶天翔已经失态了。他的头发已经完全白掉,比他老父的头发还要白。
??叶老爷子看起来还很沉静,他抽着他的烟斗,还在等待着那最后的一战。叶老爷子不过问山庄的事久矣,这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叶家的人,只能战死。他当然也不反对自己心爱的孙女和孙女婿到聆风楼去,他们真是一对璧人,如果没有这场劫难,他还要好好的教教这个姓郑的小子武功呢,他一定会倾囊相授的。
??而就在寒稀拉着郑诗络准备走到聆风楼去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他们一直想看到,但是也一直很怕看到的身影。其实这个身影并不吓人。这是一个苗条的身影,看得出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细瘦的身材,穿着一身黑衣,大部分的身子都隐藏在了黑衣外面的黑色斗篷里。她的脸甚至很漂亮,只是二十出头的样子,脸蛋白晰而修长。她带着笑,那种笑十分妖异。
??寒稀和郑诗络愣在了门口,而叶天翔走了出来。
??叶天翔道:“终于还是现身了。”
??黑衣的女子道:“叶天翔,我是来接引你们一家人下地狱的。”
??叶天翔道:“我想知道一件事。”
??黑衣女子道:“你不必知道。”
??叶天翔道:“也好。既然有因果轮回,你也不会例外。动手吧!”他说动手,却绝不是引颈待割,他手中的剑闪电一般刺向黑衣女子,同时大喊道:“大家冲!”
??这是最后的厮杀。
??叶天翔的剑被一把刀截了下来。那是一把很薄的刀,薄得好像纸片一般,刀身上布满了鳞片状的暗纹,刀身是红色的,像血,也像毒蛇的艳丽。叶天翔大笑,也许是回光返照吧,他的武功好像突然高了许多。他的挽霞剑和那把妖刀斗在了一起。刀剑幻化,在晚霞中分外的离奇绝美 第十八章 心碎的声音
叶英男和叶胜男这对兄妹争吵了十几年,这一次他们取得了一致,他们同时抢到了妹妹寒稀的面前,挡住了一把细长的波浪形的剑。他们的珠联璧合。胜男只喊了一声,妹妹,带郑哥哥走,你们快走!
??老大叶正男在江湖上早就独挡一面了,这时也是。但是他没想到这个对手的一双手竟然不怕他削铁如泥的宝剑,倒是他的宝剑好几次险些被他抓住。叶正男的妻子也来自武林世家,她不会坐视丈夫险象环生而不理,于是她也拔剑而上。
??没有人能同时见到鬼教的六大杀手,因为他们当中的另外三个人从来不会与人正面交手。其实更多的时候,那三个人才是最可怕的。
??前面的敌人被截住了,叶老爷子就指挥着他的三个儿媳掩护着孙女寒稀夫妇俩往聆风楼的方向撤退。他最心爱的孙女成亲了,他还没有礼物送她呢,现在,他一定要满足她最后的心愿。
??寒稀没有想过要逃,不要说逃不了,就算逃得了,她也不会那么做。她很想和她的郑哥哥一起再看一次晚霞。她还想拿一样东西,那幅搁在了她房里的画。但是她只能做一个选择,就是挥剑和她的亲人共同战斗。
??在后山的方向,看不到敌人,只看到蝗虫般飞来的铁箭,那铁箭在晚霞中闪烁着死神的诡笑。叶老爷子大喝一声,挥舞他的烟杆和剑,迎着铁箭冲上去。叶家的人,岂能让箭射到后背上?
??寒稀的娘亲挡在他们前面,用剑搁挡着漫天飞来的铁箭。喝道:“四丫头,带络儿去聆风楼,去吧!你知道怎么做!”
??寒稀心里面发出一声叹息,拉着郑诗络跑向聆风楼。郑诗络没有多少武功,但是他却不肯脱逃,他高喊道:“妹妹,我们要和娘他们在一起!”
??寒稀欣慰的一笑,说:“好!”可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一支铁箭飞了过来,她只飘然一旋,就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支箭。
??郑诗络发现寒稀中箭了,她中箭的同时将他推到了一棵大树的后边,把那棵树当作了挡箭牌。郑诗络搂住了她的腰,刚要说话,嘴就被她的柔软的红唇堵住了。
??晚霞、红叶、一个令人心醉心碎的吻。
??寒稀的吻芬芳四溢,寒稀的舌尖柔软潮湿,寒稀的泪水冰凉清冽。郑诗络觉得幸福而又忧伤。他感觉有个东西滑进了他的喉咙里,像寒稀的吻一样芬芳,像寒稀的泪水一样冰凉的东西。
??一吻终了,寒稀看着他一笑,突然出手封住了他胸前所有的穴道。动作极快快得郑诗络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同时刚才滑进他喉咙的东西也滚到了胸腔,他顿时感到胸腔里一片冰凉,一种很舒服的冰凉。也只是电光火石的一霎那,寒稀手中的长剑就刺进了他的胸腔,就在那冰凉的感觉中,郑诗络清楚的感觉到那把剑从他的心旁滑过。他无比惊讶的看着寒稀,他不能动了,他感觉到他的表情在凝固,他连眼睛也眨不了。但是他还能看见东西,他看见寒稀在看着他笑,她笑得太美了,以至于他在想,原来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很美啊。
??寒稀轻轻的绕到了郑诗络的身后,她的胸膛贴在了他的背心。郑诗络听到寒稀在他的耳边道:“郑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怨我——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死。刚才我给你喂下了我们家的救命金丹九转还魂丹,我封住了你胸前的所有穴道,所以,这一剑不会让你死的。但是,这个秘密只有我才知道。”
??郑诗络感到胸口上的剑向里刺进去了很深,穿过了他的背心,同时,他听到了寒稀轻轻的一声呻吟。他被喂下了九转还魂丹,那种药先令他处于假死的状态,过一段时间,会护住他的心脉,救回他的命。不过,用这药之前必须将身上几个要穴封住,不让血液大量流出,否则纵是金丹,一样救不了命;而且,点穴的手法还必须很高明,不然药效过早扩散,人就进入不了假死状态,被人补上一刀,那就是真死了。即是说,这种假死的状态必须在外力的帮助下才能进行。寒稀能用此法救郑诗络一命,却不能用此法救她自己。对于郑诗络来说,他现在是“死”了,他连眼睛也眨不了,他脸上一定还留着十分惊异的神情。可是,他的泪却自己流了出来。他太清楚寒稀正在做什么了。那把剑虽然没有刺中他的心,可是他的心一样裂开了。
??“郑哥哥,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寒稀的声音在变弱,但依旧清晰:“我们无论谁单独活下来,都不许再寻死。不过,我不要你为我报仇了。江湖上的这些恩恩仇仇,我不懂。可是,我不想要你为我报仇。我只想你活下去。我很自私,我没有把握在来生还能遇见你,但是我知道,只要你活着,我就永远在你的心里。你不要怪我啊。”
??郑诗络感觉到脖子上有一种冰凉的液体,那该是寒稀的泪吧。寒稀的声音越来越弱了,但是她还在说话:“郑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多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啊,我想和你一起看晚霞,看红叶,你给我画的画还没画好呢。可是,用我这法子,只能救一个人。郑哥哥,你的身子真暖和……”她握住剑柄的手最后用了一次力。
??“妹妹!”郑诗络只能在心里喊,:“你接着说话啊,你说什么都好,说什么我都爱听的,你再说说话啊!……”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只听到寒稀身上戴着的那串丛瑢小玉在她转动起来的时候发出的那种声音。
??郑诗络知道,那就是心碎的声音。
??星星出来了。
??郑诗络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星星,他侧倒在红叶堆积的地上,他的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剑,那把剑把他和他的小妻子寒稀连在了一起。但是,他知道寒稀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那些星星好像都是寒稀清澈的眼睛。
??寒稀说,江湖上的这些恩恩仇仇,我不懂。可是,我不想要你为我报仇。我只想你活下去。我很自私,我没有把握在来生还能遇见你,但是我知道,只要你活着,我就永远在你的心里。
??郑诗络觉得很冷,他的泪水淹没了整个世界。一个男人能有那么多的泪水吗?有的。
??如果照着寒稀说的去做,寒稀就可以永远的在他心里面活着。而他呢?他活在哪里呢?寒稀不要他去报仇,因为他只是个书生,而他们的仇人太强大了,而且寒稀也不希望他陷入江湖的漩涡里面。江湖太无情了。寒稀想不出她所敬爱的父亲是怎么杀死几个无辜的婴孩的,正如她不敢去想想她七岁的弟弟被人杀死的样子。而对错是非,正邪黑白,谁又能说得清呢?江湖太冷酷了,挽霞山庄遭难的时候,那些武林同道,那些江湖朋友,没有一个人来帮他们。江南水家被灭的时候,挽霞山庄事先就一点也不知情吗?洞庭冷家真的就像传说中的那样,在一夜之间就被杀绝了吗?还是和挽霞山庄一样,其实一直在等着救援?
??寒稀不要郑诗络给她报仇,就算他能报仇又怎么样呢?许多年后,又该是别人来找他报仇了。对于死去的人来说,这又有什么意义?
??寒稀死了,可是郑诗络感到寒稀死了以后还在和他说话。他的心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寒稀说,郑哥哥,我只要你活下去。郑诗络问她,我活下去,又何去何从呢?我本来只是一个孤儿,是先生把我带大的,先生还带着我四处游学,而这一次,先生也不能幸免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去哪呢?寒稀说,去哪都行啊,郑哥哥,我知道你喜欢笑,喜欢笑的人不应该会不知何去何从的。随缘常喜,郑哥哥,我喜欢看见你笑的样子。只要你想起我,你就该笑笑。
??郑诗络笑了,他感觉到自己笑了,笑得无比的苍凉无比的惨淡。他感觉到自己笑了的时候,也渐渐感觉到了痛。身体上的痛开始啃食他了。他知道自己也和寒稀一道死了,但是,寒稀把他一个人留在了人世间。死去之后又回来,这个过程有多久呢?有一个轮回吧。郑诗络感到手上渐渐的有了些力气,他把插在胸口上的剑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
??很痛,很痛,而且这个痛的过程很漫长。但是郑诗络并不在乎。对于一个曾经死过的人,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终于还是把剑拔出来了,剑身上有血,有他的血,也有寒稀的血。他把剑轻轻的放在了旁边,慢慢的那身自转过去。终于,他又看见寒稀了。
??她安静的闭着眼睛,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就像一个睡着了的孩子。郑诗络一点一点的伸出手去,把她搂在了怀里。然后,他一点一点的搂着寒稀冰冷的身体往聆风楼的方向挪过去。寒稀曾经说过,要是她死了的话,就把她葬在那里,她要在那里看晚霞,看红叶,看风起风过,看云飞云散。他每挪动一下,他的胸口就狠狠的撕扯他一下。但是他不想停下来。他不会停下来的。
??妹妹,你看,天边又燃烧起来了,那些红叶,不就是天火的灰烬吗?它们像蝴蝶一样在飞着。它们还有香气呢。 第十九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挽霞山庄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人们本来就健忘,何况,这种健忘还是刻意的。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郑诗络又走过了许多地方。走走停停,没钱的时候,找个地方,或者给人抄抄写写,或者给人插秧收割。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不再像过去那么喜欢笑了,寒稀知道了,也许会不高兴的,不过,她应该也能体谅他吧。
??如果没有那一次的偶遇,也许,他的生活就会这么过下去的。
??那一年,他在一座无名的山上遇见了一位道长。道士并不是那种仙风道骨的样子,拿着一个算命的招牌,看起来倒有些像江湖骗子,看到他,抚须道:“年轻人,跟我来悟道吧。”郑诗络就问:“道长,我早已经走过了生死轮回,你觉得我还要悟什么?”道士道:“我知道你已经超离了凡世,所以,你要悟的,就是怎样重返人间.”郑诗络笑了,又问,“道长,所谓悟道,不是教人怎么从凡尘俗世里超脱出来吗?”道长说,“错了,真正的悟道,便是活在凡尘俗世之中,只有悟了的人,才能知道凡尘的真原。”
??于是郑诗络就跟着道士修道,道士传他武功和医术。习武济世,治病救人。道长说,这是从返人间的第一道功课。道长的道号叫在尘,道长一肚子的武学典籍。这些典籍里,包含了如今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招数,刀法剑法。道长常常像讲故事一般,把这些典籍传到郑诗络的脑子里。道长没有让他练这些武功,道长说这些武功都不值得他学,因为最上乘的一些武功,道长这里没有,知道这些武功,至少将来可以唬人。
??道长只是叫他记住这些典籍,记住里面记载的每一个招式。道长交给他的,只是一种打坐吐纳的功夫。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门很高深的内功。为了练这门功夫,道长还把他带到了大雪山中,除了上山采药,就是每天站在风口上喝风饮雪,一去就是三年。三年中,每当郑诗络站在风口喝风的时候,道长却坐在山背面的石屋里用雪水煮茶细品。这多少有些让郑诗络不满,道长久心平息和的说,年轻人,你的日子长着呢。
??三年后,在尘道长把他交给了一个深山修行的老和尚。老和尚的法号渡忘,可他什么都没忘,尤其是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这时候郑诗络才知道在尘道长要他拼命记住那些武学典籍的原因了。郑诗络和渡忘大师谈论了一个月的武学,大师突然发现他竟然没有学过武功,这下大师可来了兴致,每天就催着他练各种武功,然后来和他切磋。天下武功虽然学之不尽,但是汲取精华,郑诗络的武功可以说是日进千里。这样过了五年,郑诗络不知道自己练了多少门功夫,不管怎么练,他都是和大师打过就忘记了。他内心里觉得,这些东西,有太多的官样文章,看起来头头是道,实则一无所有。他喜欢自己想一些招式来跟大师过招,有时候一天想得出两三招,有时候一个月也想不出一招。大师也不问他,不管他用别人,还是自己的招术和他打,大师都能轻而易举的将他打败。
??郑诗络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尘道长给他讲了很多的武学典籍,自己却从来不练。道长似乎只在乎他那个感觉很平淡的吐纳打坐的法子。而渡忘大师什么武功都会,却从来不练什么内功。郑诗络知道他们两位都是修行,道路不通,却殊途同归。有时候郑诗络会回雪山一趟。他练在尘道长传他的吐纳功夫的时候,觉得丹田气海之内,有一股淡淡的寒气在慢慢的积累,有时候他发现自己拍出一掌来,掌风中隐隐有一些晶莹冰雪的色泽,所过之处,竟能使水缸里的水结成一层薄冰。但是有的时候,掌风便纯然只是掌风而已。他问大师,大师说,这就是老道鸡鸣狗盗的法术了。道长以前也曾打趣大师,郑诗络不以为意。回到雪山,住三五日,三五旬,不定。在雪中出掌,往往体内的寒气大盛,掌风带过雪花,竟能凝结状若锯齿的冰凌。
??这让郑诗络有些惊骇,难不成这还真是什么邪法?可是在大师住的深山之中,无论他怎么用功,掌风至多也带着寒气而已,出掌成冰,那是借了大雪山里的天时地利。由是他便释然,每日休习不止。体内寒气又淡而盛,又由盛而淡,终至若有若无,而至随心所至,可有可无。还是和大师每天打过,却很少再用那些流传已久的招数。
??有一天,大师突然发现他竟然打不过郑诗络了。那天在落叶满地的山中,郑诗络以一手自创的大雪山掌三次打败了大师。大雪山掌是郑诗络自己取的名字,一共十二招,套路并不复杂,进退攻防中,充满了一种遗世荒寒的况味。大师冥思三日,突然开怀大笑,又把郑诗络交给了一位老学究。
??郑诗络见到老先生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程夫子,先生姓莫,名不知。莫先生真的什么都知道,他带着郑诗络周游天下,从辽东走到云南,从东海走到敦煌,地理名人,典故历史,每到一个地方,他都给郑诗络娓娓道来。尤其是那些武林典故,说起来就像说书一样。郑诗络问莫先生鬼教的事情,先生却独这一家不肯开口。知道勉强不来,郑诗络也就没有再问。他们一起走了两年,先生说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撰写一本“武林史记”。郑诗络知道先生需要安静,便一个人走开了。
??一算,这样的日子竟然过了十年。
??十年踪迹十年心,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一个缥缈的梦境。似真似假,亦真亦假。
??只是,郑诗络又开始了独自漂游的生活。
??这一天,郑诗络到了西安府。长安古都,数百年辉煌终成云烟过眼,长安如此,又有何处不是如此?可是长安虽然早已没落,毕竟是昔日的帝都,王朝气象,散于寻常巷陌。郑诗络信步而走,今宵借宿谁家?随缘而定。
??走过了大半个长安城,郑诗络走进西面城郊一个荒废的大院里。从门前的一对大石狮子就看得出来,这儿曾经的主人也该是显赫一时。
??暮色苍苍。
??驻足于这座荒废的大院,郑诗络看到一些前尘往事,看到一些浮光掠影。这些漫天飞舞的碎片,似乎只想告诉他一件事,那就是他此时此刻,仍在人间。
??眼前有一道红影燕子般的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纤细婀娜。郑诗络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又这么快的身法,只一眨眼的时间,那女子已经去得远了。郑诗络在雪山里跟在尘道长煮茶闲谈的时候,道长也曾传他一身上乘的轻功。道长曾经说过,普天之下,若论轻功,当以天教的迦偻罗王为尊。天教的迦偻罗部众尽皆女子,郑诗络心想,难道他在这里遇到的就是传说中的天教中人?有几人能遇见一个传说?即便那不是天教中人,他也不禁有些技痒,他很想试试看,自己曾经在深山峡谷中修炼的轻功,能不能赶得上那个红衣女子。
??于是,郑诗络深深地吸了一口,拔足追了上去。 第二十章 朱雀小掌门
暮色苍苍中,有人看到街道间的楼顶树梢忽然掠过一道红色的身影,正在疑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紧接着又掠过了一道灰蓝色的身影。这两条身影都去得极快,若说是鸟,哪有这么大的?若说是人,人又怎么能有这么快?于是突然一惊,该不会一大清早就遇见鬼了吧?
??那个红衣女子显然发现了有人在跟着她,去得更快了。她的身影不断在隐现,郑诗络拼尽全力的跟着她,有好几次他已经追到她身后三丈之处了,可是最后的三丈,他却再也无法缩短。红衣女子时快时慢,不停的变换身法,但是无论她怎么换怎么变,她也甩不掉郑诗络。
??一个追不上,一个也甩不了。一时间,他们几乎绕遍了整个西安城。当他们经过朱雀门的时候,郑诗络突然发现她眼前的红衣女子变成了两人,两个红衣女子分别往相反的方向遁去。郑诗络暗自笑了笑,只管紧盯着先前那个女子追去。但是追了没有多远,突然又从旁边串出四个红衣女子来。四人并肩而行,上下跳跃,此起彼伏,不一会又多了四人,八个人不断的变换身位,犹如红鸟一般的轻盈美丽。郑诗络追了一路,赞了一路。不料当他们又转回朱雀门的时候,那些红衣女子“呼”的一下,散向了四面八方。郑诗络也不去理会,她们身型相似,又都着红衣,很容易就让人看错看花,但是郑诗络死死盯住了最开始的那一个,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跟着慢。其余的红衣女子见状又都回来,总共八人在郑诗络身边交叉跳跃,往来穿行。只见一片红影不断的交叉更替,错综复杂,就像被追捕的鸟儿布下了一个迷阵,让人眼花缭乱。郑诗络也有好几次差点跟丢了,但是他硬是死死的咬住知道最后也没有放开。
??从黄昏到黎明,从黎明到黄昏,他们绕了不知几次西安城,最终,又回到了在朱雀门。朱雀门已经杳无人迹,只剩一点昏黄的夕阳默默的照着荒凉的城墙。
??那个红衣女子终于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红颜少女,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个头高挑,却单薄得好像风吹即逝一般。修长的鹅蛋脸型,面色白皙如玉,双眉淡淡如烟,两眼漆黑闪亮,灵气四溢。此时她双目中三分恼怒,七分警惕,一手背在身后似乎拿着什么,秀发随风飘扬。她看着郑诗络到了眼前,冷冷问道:“你追踪我一个孤身女子,是何居心?”
??郑诗络微微一笑,作了个揖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绝无歹意。只是见姑娘轻功卓绝,一时技痒,想试试自己的脚力身法,没想到竭尽全力,始终还是棋差一着。在下对姑娘的轻功,实在是佩服之至。”
??红衣少女看着他,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却又不得不承认:“可我也拼尽了全力,还是甩不掉你。阁下的轻功,也未惶多让。”
??郑诗络问道:“不知姑娘可是……”
??红衣少女不等他发问,打断他道:“你功夫也试了,既然无事,就恕不奉陪了。”
??郑诗络只得道:“在下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那少女不再理他,双足一点,跃上了一个树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苍茫的暮色中。郑诗络摇了摇头,打心眼里被她的轻功所折服。不过当他转过身时,不由得吓了一条——那个红衣少女竟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站在一段废墙之上。
??郑诗络叹道:“在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红衣少女看着他吃惊的样子一笑,问道:“我看你武功心智都挺高的,你没看出什么来?”
??郑诗络看着她,所有所思。
??红衣少女道:“刚才远去的是我师妹,你是棋差两着了。”
??郑诗络苦笑道:“何止啊,简直是一败涂地。”
??红衣少女笑道:“不必过谦。这是朱雀移形之法,你跟了一整天,如果不是最后和我说话分了心,说不定,也还是骗不过你的眼睛。”她说着,还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郑诗络恍然大悟道:“朱雀移形?原来姑娘是朱雀门的人。在下真是愚钝,都站在了人家的地头上,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红衣少女道:“地头?噢,这里是朱雀门。你不要乱讲,这是是昔日皇城的朱雀门,与我师门无关,只不过巧合罢了。对了,我看你人倒不坏,不知道怎么称呼?”
??郑诗络道:“在下姓郑,郑诗络。”
??红衣少女轻轻的纵身落下来,走到郑诗络跟前,问道:“你看来比我大,不知叫一声郑大哥可否?小妹苏浣纱,有件事情想请郑大哥帮帮忙。”
??郑诗络道:“苏姑娘请讲,只要在下能做到的,一定倾力相助。”
??苏浣纱笑道:“那我先谢过了。郑大哥,你知道我们朱雀门的名头,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我们朱雀门的人,是专门替人传送急件密函吃饭的。江湖上的各类人等,我们都有交往。本门有个规矩,就是别人的信函,我们绝不会拆看,所以江湖上的人都信得过我们。无论叫我们传递什么密函,信到拿钱,也绝不会杀我们灭口,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不过,近些日子以来,本门中的人却接连失踪,这显然是有人坏了江湖规矩,既接了我们送的信,又杀了我们的人灭口。小妹不才,初为掌门就遇到了事关本门生死存亡的考验。此事必须查格水落石出。不过,本门中人历来以轻功见长,武功却稀疏平常,所以,斗胆请郑大哥出手相助,待我查清此事,以后郑大哥旦有差遣,小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郑诗络道:“仗义出手,原是做人的本分。既然苏姑娘用得着,在下也决不推辞。不过,姑娘又怎知在下能帮得上忙?咱们不过初次见面,姑娘的事情又涉及到贵派的隐秘之事,姑娘就不怕所托非人吗?”
??苏浣纱笑得有些萧索:“不知道,从你面前掠过本是无心,却没想到你会跟来。你的轻功平常,可是我始终甩不开你,可见你胜在内功深厚。内功深厚的人,武功一定不会差。我没有什么武功高强的朋友,而江湖上信得过的人本来就不多。我只能试试运气。如果,”她顿了一下,苦涩的一笑,接着道:“如果我运气不好,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郑诗络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苏浣纱清澈的眼睛里,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而苏浣纱看着他,也是轻轻的笑了笑,这个人值得她去相信么?她只知道,这个人值得她去赌一把。她本门中人再没有武功高过她的,而她认识的人能够帮她的完全就没有。就算赌输了,也不会比不赌更坏。
??郑诗络问道:“对了,不知此事苏姑娘可有什么线索?”
??苏浣纱道:“本门规矩,既不问送信人的身份,也不问接信人的身份。而要送信的人,也都只告诉我们接信人所在的地点,形貌特征。他们的身份我们无从知晓,就是形貌特征,也只是本门的传信人能见到,传信人如果被害,我们就一点线索也没有。我们现在所知道的,仅仅是我们失踪的几个同门,都是在潼关、华山一带出的事。”
??郑诗络道:“这个范围可也不小。”
??苏浣纱点了点头,无奈的道:“我已经下令本门中人暂停一切活动,全部开赴潼关华山一带寻找失踪的同门。”
??郑诗络看了她一眼,虽然他还没有十分清晰的思路,但是直觉告诉他苏浣纱这个做法十分不妥,他赶紧问:“你们去了多少人?”
??苏浣纱道:“我们门下分为青鹰堂、白鹭堂、紫燕堂、玄鹤堂四堂,每堂不过十余人。现在除了玄鹤堂的姐妹镇守总舵之外,其余三堂的姐妹全都过去了。”
??郑诗络摇了摇头道:“苏姑娘,事不宜迟,我们得赶紧去接应她们,我想,她们现在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