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家园's Archiver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0

盯着自己。
陆渐想他父子离散,心生怜悯,他这些日子也学了几句倭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咬牙道:“仓兵卫。”说到这里,他脖子一扬,叽里咕噜迸出一串话来,瘦削小脸挣得通红。陆渐忙问道:“宁先生,他说什么?”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他说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将来要杀了你,追随织田国主。”又冷笑道,“陆渐,这小畜生绝非善类,你别把他当人便是。”
陆渐不忿道:“你又瞧不见,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他被你逼得离开父母,说几句气话也是应该。”
宁不空冷笑一声,道:“我眼睛看不见,心却瞧得见,你不听我话,必吃大亏。”当下以倭语喝令仓兵卫打扫挑水,烧火砍柴。说来奇怪,仓兵卫对陆渐凶狠,对宁不空却畏惧无比,低眉顺眼,连声答应。陆渐瞧得惊讶,见仓兵卫拿着扫帚,便欲相帮,却听宁不空喝道:“少管闲事,给我滚进来。”
陆渐不敢违拗,随他入房,但见宁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摆了两把新制的算盘。宁不空道:“今日我教你珠算,你须得用心了。”陆渐瞧过宁不空用这珠盘运算过,便道:“我学它做什么?我又不做账房。”宁不空冷笑道:“你随着我宁不空,若不懂算,岂不叫人笑话?”
陆渐随他日久,只听语气,便知宁不空这话言不由衷,但他性情随和,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倘若违命,宁不空必又借口此事,不予真气了。
当下宁不空口说手比,传授算法口诀,陆渐依法而行,不知为何,一旦拨算,竟觉那算珠便如生在指头上似的,拨打起来十分如意。
两人一教一学,时光如飞,到晚间方才停下,二人出门时,却见仓兵卫手持斧头,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宁不空听到鼾声,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问青红,狠狠将仓兵卫抽打一顿。仓兵卫匍匐在地,呜呜大哭,却不敢动。宁不空抽打已毕,径自去了,陆渐上前安慰,那知仓兵卫目光凶狠,冲着他大叫大喊。
陆渐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纸赌约,沦为奴隶,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更添怜悯,只恨言语不通,无以表达心中善意,当下找到宁不空,学说倭话。宁不空问明缘由,不觉冷笑道:“你对这小畜生好,还不如将心思花在狗身上。”话虽如此,却仍是传他倭语。
如此一来,陆渐一日之中,练功识字之外,更添上学珠算、学倭语。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极高,精进神速,十指间若有神助,甚至于连陆渐也疑心这算盘自己往日学过。宁不空却不以为怪,陆渐算完一题,他便不动声色,再给一题。
又过几日,宁不空开始出题,与陆渐比算,瞧谁当先算出结果。他算道精深,自是占尽上风;但陆渐算法虽不如宁不空简便,却因手快,拙能胜巧,竟也不落下风。
这一晚,两人比算,陆渐略快半分,侥幸胜出。欢喜间,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的‘天市脉’已练完了吗?”天市脉是“三垣帝脉”最后一脉,陆渐沉溺珠算,竟忘了练功进度,听他一说,才醒悟道:“对呀,昨日刚刚练完。”
宁不空道:“这就是了,这算盘也没白打。”
陆渐怪道:“练内功和打算盘有什么干系?”
宁不空道:“这干系大了,你内功精进越快,双手便越灵巧,双手越灵巧,算盘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盘打得越快,你这双手便越灵巧,而你练的内功,也就精进越快。所以说,打算盘乃为练你双手,练你双手却是为了你内功速成。要么,凭你初学珠算,如何能胜过我宁不空?”说到这里,他干笑两声,阴声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终于练成《黑天书》。”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0

陆渐皱眉道:“《黑天书》是什么东西?”
“《黑天书》便是你所练内功。”宁不空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宁不空的劫奴。”
“黑天书、劫奴?”陆渐越听越觉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宁不空自离中国之后,难得心中畅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书》乃是一部武经。但凡修炼者,须得有人以本身真气相助,方可练成。可一旦练成,给予真气者便是劫主,修炼者则为劫奴,若无劫主真气,劫奴便无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么?那便是你每次修炼时,奇痒空虚、痛不欲生的那种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陆渐对宁不空的话似懂非懂,却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张起来,吃吃地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干么要做?”
宁不空见他如此不开窍,脸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给你真气,你不害怕么?”陆渐心口仿佛挨了一拳,张口结舌。
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以后,我若向东,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护着我。只因‘黑天劫’之苦,这世间唯有宁某的真气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内力再强,修为再高,也不管用;这就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一律:无主无奴。意即是,若无劫主,必无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无疑。”
陆渐脑中嗡嗡作声,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头大叫:“不对,不对,你骗人,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之后,你就是宁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与我分开。”
陆渐听得浑身发冷,却说不出一句话。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时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苍白无力。
“想通了么?”忽听宁不空冷冷说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无宁某的真气,你便是死,也要经历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陆渐心头怒气一涌,大声叫道:“那我宁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惧?”宁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与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见吗?”
刹那间,陆渐心头浮现出姚晴的动人娇靥,每天对她的思念,就像《黑天书》一样,既给他无穷的快乐,也给他难忍的痛苦。陆渐呆了许久,蓦地死念顿消,伏在床头,放声痛哭。宁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劝慰,也不斥责。

陆渐大哭一场,暗暗立誓,再也不练那《黑天书》,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体,若是不练,发作更频,反之若是持续修炼,“黑天劫”便可来得缓慢许多,十天半月方才发作一次,只是发作之时,比修炼未成时更加猛烈。
陆渐明白此理,满腔雄心尽皆化为乌有,遂然听天由命,默认了这劫奴身分。宁不空见他屈服,便也待他温和了许多。他见陆渐珠算娴熟,便让他为城中豪门富户经理帐目,收取若干费用,此时珠算虽已流入日本,但方兴未艾,粗通者极少,精通者绝无,后世所谓的东洋“和算”更未开创。加之诸侯割据,尾张东陆小国,更无一人见过这神妙算具。陆渐理过几家帐目,名声大噪,但他心有怨气,全数发泄在算盘上,不足十日,便打坏三张算盘。宁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转而请高手匠人铸了一副黄铜算盘,这铜算盘一旦拨打太快,铜珠摩擦铜杆,便会滚烫如火,陆渐被灼伤几次,方知自己的智计与宁不空相比,委实天差地远。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1

这一日,陆渐在房中算帐,忽听庭中嗬嗬有声,推门一瞧,却是仓兵卫手持竹枪,练得满头大汗。仓兵卫瞧见陆渐,眼神凶光一闪,蓦地举起竹枪,向他面门狠狠戳来,陆渐不防他突下毒手,转念不及,双手已不由自主伸将出去,握住竹枪,耳听咔嚓一声,竹枪被拧成两截。
陆渐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枪,又何以折断枪杆。仓兵卫更是万分惊骇,他本来以为这次偷袭,陆渐不死即伤,不料对方如此高明,未及还醒,眼前竹影闪过,脸上已狠狠挨了一记,抽得他半脸麻木,嘴里腥咸,跌退两步,瞪着陆渐,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陆渐丢了那半截竹枪,望着双手,神色怔忡,忽见仓兵卫的左脸发面也似的肿了起来,不觉好生歉疚,说道:“仓兵卫,对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这手不听使唤。”
这事委实荒诞,别说陆渐不解,仓兵卫更是不信,对陆渐越发憎恨,破口大骂。陆渐已能听懂不少倭语,听他骂得恶毒,心中微微动气:“都是这双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头才生,双手便挥将出去,噼里啪啦,连抽仓兵卫四个耳光,陆渐收敛不住,惊怒交迸,连声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时,仓兵卫已被打得如风车乱转,捂着脸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奔将出去,耳听得陆渐叫唤,却哪敢回头。
陆渐瞧着双手,纳罕不已,忽闻饭香扑鼻,才觉饭已煮好,只因打跑了仓兵卫,无人照管,当下取下蒸笼盛了饭菜,给宁不空端去。
今日算馆甚是冷清,两人用饭已毕,忽见风骤云浓,雷霆大作,倾盆大雨刷刷落下。陆渐想到仓兵卫,颇为担心,欲要出门寻找,宁不空问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挨了打,当是去他老子鹈左卫门那里哭诉去了。”陆渐知他料无不中,只得作罢,又想起双手自发自动、不受控制的事,便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听了,淡然道:“这劲在意先,乃是武学高手梦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轻易达到,可喜可贺。”
陆渐还想细问,宁不空却道:“今日雨大,料是没人来了,你关上门,回房去吧。”
陆渐应了,正要关门,忽听如练大雨中传来脚步之声,两道人影如风奔来,须臾便到眼前。
那两人均打着描花的纸伞,当头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细长眉毛,丹凤眼飘逸有神,体格挺峭,着一身寻常短衣,裤脚高挽,腰间挂着青瓷水壶,还掖了一块白布手帕。他身后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个子瘦小,俊俏白皙,双颊至颈光洁如瓷,衣着却很拘谨,裤脚溅湿也不挽起
“伙计。”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这么早就关门了吗?”
陆渐点头道:“雨大,没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谁说没客人,我们就是客人。”
陆渐微感迟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门时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陆渐也报之一笑,那少年忽地双颊绯红,低下头去。
那青年大剌剌当堂一坐,拔开水壶塞子,大口喝水。宁不空端然静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宁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个瞎子?”
陆渐见这人出言无状,微微皱眉。宁不空却是笑了笑,道:“我虽是瞎子,却不是呆子。”
那青年耸然变色,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陆渐道:“不错,这伙计呆里呆气的,活脱脱一个呆子呢。”陆渐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客人,不觉目有怒色。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1

宁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聪明却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头却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宁不空也笑道:“不敢当,阁下却有些外傻内精,就如织田国主一般。”
吧嗒一声,那水壶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缩,目光锐利如鹰:“你不是瞎子!”
宁不空闲闲地道:“足下当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当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听着,目光却缓和下来,一抹笑意从嘴角化开,温暖和煦,如二月春风:“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宁不空道:“迅雷疾电,怒雨横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我算馆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常人当此天威,心胆俱寒,藏身匿形犹恐不及;而当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为之人,史书有载:‘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风过雨而来,仍能气定神闲,调笑诸君,此等气度,现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听得这番话,容色百变,似惊讶,似恼怒,又似无奈,终于化为一团钦佩,叹道:“先生过奖了,但这世间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断定我就是织田?”
宁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听你这句话,却涨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愿闻其详。”
宁不空道:“其一,当年你入池寻蛟,足见生性好奇,但凡无法理解之事,必然寻根问底;其二,你掷香佛面,是因为你对佛法难以理解,但凡无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这世间的能人着实不少,但如你这般穷究根底、自以为是的人物,却是少有得很。织田信长,你说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话,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国主的名字。”声音娇脆,竟是女声。
宁不空微笑道:“令妹也来了么?”那矮小少年大惊失色,继而双颊泛红,艳若明霞,织田信长也讶道:“先生就算听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断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宁不空道:“贵国女子素来拘谨,举动若合符节,若是妻妾,随足下外出,战战兢兢,犹恐触犯你织田国主,岂敢胡乱插嘴?唯有国主至亲至宠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闻国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国主娇惯,料来便是这位了。”
织田信长苦笑道:“看来我兄妹二人易装前来却是多此一举,先生不能视物,反而不会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观人,透过表象,直入本来。”
“国主谬赞,实不敢当。”宁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国主前来,有何指教?”
织田信长笑道:“既来算馆,自然是算命了。”宁不空哦了一声,道:“要算什么?”
织田信长目光倏尔一凝,口中却闲闲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张国的国运吧!”
宁不空哑然失笑,轻捻指间铜钱,却不作声。
织田信长见状,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长适才试探先生,多有得罪。鹈左卫门早已提过先生。信长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贸然拜访,一则,信长对先生的才干尚存怀疑;二则,信长内外交困,城中布满了敌人耳目,只怕连累了先生。直待这场大雨,算馆无人问津,才敢前来请教,还请先生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1

宁不空冷冷一笑,搁下指间铜钱,问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张吗?”
织田信长不觉一怔,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不觉沉吟道:“不是。”
宁不空道:“是东陆吗?”织田信长摇头道:“不是。”宁不空道:“加上北陆呢?”织田信长仍是摇头。宁不空道:“西国、京都?”织田信长仍是摇头。
“好大的野心!”宁不空不觉莞尔:“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织田信长笑笑,不置一辞。
宁不空叹道:“自古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尾张四战之地,无险可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织田家内斗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织田信长点头道:“不错。”
“不过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属次要。”宁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抢夺来的;治国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无从预测,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时。孟子曾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是儒生的无稽之谈罢了。”
织田信长心头一震,探身道:“还请先生指点。”
宁不空道:“我且问你,若论国土、兵力、战功、声望,你与北条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毛利辉元相比如何?”
织田信长道:“信长远远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们却不如你。”宁不空声调转沉,“那便是尾张国地处近畿,威逼京都。尾张小国,若要一统日本,须得借天时于京都。”
织田信长喃喃道:“借天时于京都?”
宁不空颔首道:“唐人有两句话,第一句话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之势,可先除内患,安定尾张,然后远交近攻,联姻于甲斐的武田氏,与之东西夹击今川氏,共分其国,而后北联朝仓,西联浅井,南破齐藤。待到你疆土日广,威名渐长,必定有闻于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党挟制,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自立。其他诸侯纵然兵多将广,但远离京都,无法增援。你大可打着扶植幕府、护佑天皇的旗号,击溃三好党,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讨四方。”
织田信长野心素著,饶有雄才,一听此言,心领神会,方要致谢,却听宁不空冷冷道:“不必着急,这只不过是天时之一。”
织田信长动容道:“还有之二吗?”
宁不空道:“你的对手各有所长。武田、上杉擅长马战,毛利一族精于水战,你织田氏又精于何种战法?”
织田信长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鸟铳,不知可否算一种战法?”
宁不空摇头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统日本,非得五千支鸟铳不可。”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悠然道,“五行轮转。金的世代快要完结了,火的世代即将到来,谁用好了火,谁就可以纵横天下。是故天时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为号,却不重火器,真是可笑。听说佛郎机、英吉利西方诸国火器犀利,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
织田信长听罢,呆然良久,蓦地神色一整,沉声道:“不空先生,信长以一半俸禄,请你做我的军师。”
“我乃唐人,不当做你倭人的官儿。”宁不空淡然道,“何况今日不过纸上谈兵。将来真要统一天下,尚有无穷变数,稍有迟疑,只怕你一腔壮志,尽皆化为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2

泡影。”
织田信长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梦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宁不空之能,也不觉动容:“你年纪轻轻,便如此看轻生死,绝非大吉之兆。轻生则无畏,无畏则少防备,是故能破强敌,难防小人啊。”
织田信长一笑转身,忽又回头道:“不空先生,信长还有一问。”
宁不空道:“但问无妨。”
织田信长道:“敢问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宁不空双眉陡立,冷笑道:“华夏纵横万里,人民亿万,宁某这点微才,算不得什么。”
织田信长奇道:“难道有人比先生更聪明?”
“若论智谋。”宁不空神色一黯,“确有一人胜过宁某,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流落异邦了。”陆渐听得一惊,心想竟有人智谋胜过宁不空,却不知这人是何样子,莫不成有两个脑袋?
织田信长想了想,又道:“他会来日本么?”
“那倒不会。”宁不空摇头道,“他今生今世,也不会来到日本。”
织田信长露出释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来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准备一下。”
宁不空失笑道:“你要强逼我做军师?”
织田信长微笑道:“其实天时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为京都,二为火器,三则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长岂敢大意。”又鞠一躬,携着阿市,撑开纸伞,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离去,便有武士冒雨而来,守住大门。陆渐瞧得心惊,问道:“宁先生,我们真要去织田府么?”
宁不空颔首道:“这信长厉害得很,我若不能为他所用,他必然杀了我们。”
“他这样蛮横么?”陆渐气道,“宁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们去别的藩国。”
“陆渐。”宁不空忽地莞尔,“你不觉得,这织田信长很有趣么?”陆渐道:“凶霸霸的,有趣什么?”
“你懂什么?这才叫霸者之风。”宁不空叹道,“我不是说过吗?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这座算馆,只不过是宁某的鱼饵,钓的正是织田信长这条能吞掉日本的大鱼啊!”
他说到这里,忽觉门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风含润,破门而来,檐上积水如缕,泻在石阶之上,滴答有声,细碎空灵。

是夜,宁、陆二人迁入织田官邸,仓兵卫晚间回来,听说此事,只喜得抓耳挠腮。只有陆渐闷闷不乐,总觉不妥,但探究缘故,却又无法道明。
织田信长得宁不空辅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战,陆续打败叔伯兄弟;同时设立商队,大行贸易,又行“一钱法”,百姓盗一钱者斩,尾张风气为之一整。宁不空亲自改良火器兵甲,将鸟铳加长六尺有余,较之寻常鸟铳,射程倍增,可至两百余步,雄于日本。
陆渐被宁不空派为账房,为他计算尾张全国财物出入,他眼见宁不空为织田家治国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说,不觉忧心忡忡:“织田家怎么说也是真倭,宁不空帮助真倭,岂不成了假倭?”他虽明知宁不空如此作为,祸害深远,却因《黑天书》修炼已久,沉溺太深,心中虽然忧虑,却不敢多言,生怕宁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气。

樱花开落,鸥鸟来去,转眼间过去两年。这一年,又是樱花烂漫时节,织田信长终于一统尾张,前往京都觐见将军义辉,窥探京中形势。宁不空虽为信长谋主,却始终拒为织田家臣,两年来超然幕后,故而不便随其入京,留在尾张,终日闭门不出。
这一日,陆渐向厨房要了一尾鲜鱼,来喂北落师门,到了房中,却见北落师门懒洋洋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几只小猫,围着它争相取宠。陆渐瞧得好笑,笑骂道:“这个土皇帝,倒会享乐。”
当下将鱼用盘盛了,放到北落师门面前,北落师门挥挥爪子,示意群猫先用,然后起身踱到门外,翘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处在天穹之下,颇是落寞。
陆渐不觉心生怜意,抱起它道:“北落师门,又想仙碧姊姊么?都怪我没用,不能带你回去。”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毫不理睬。
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您别急呀,小眉一定还在府里,咱们再找找看。”另有一个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转身,就把小眉丢啦。”说到后面,竟微微哽咽,先说话的女子连忙低声安慰。
陆渐心中诧异,织田府的女子平素都在内殿,除了出门礼佛,从不出现于外宅。怔忡间,忽见两个女子分花拂柳,钻将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侍女打扮,微微发胖,圆圆的脸上双目细长;另一人年纪甚轻,宽大华丽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条体态,雪白双颊泪痕未干,眉眼却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绝无仅有,便是放之华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两人蓦然瞧见陆渐,均是一怔,那侍女张口便骂:“你这汉子,哪里来的,你那双贼眼珠子,可不要乱瞧。”陆渐心想你们自己突然出现,却来问我,再说不瞧便不瞧,谁又希罕了。当下别过脸去。
那美貌少女却目不转睛瞧着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别骂了,我认识他。”她见陆渐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馆’那个呆呆的小伙计,对不对?”
陆渐听她一说,恍然大悟:“你,你是那个什么,什么……”一时却想不起名字。那少女大为不悦,说道:“我叫阿市,你不记得了?”陆渐笑道:“对了,阿市,好久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信子见他出言无状,正待呵斥,阿市却莞尔道:“你也长高了,比哥哥还高呢。”陆渐虽高大许多,却不自知,听阿市一说,不觉微感疑惑,低头自顾。
信子冷眼旁观,忽道:“公主,你瞧这个呆子怀里的猫儿怪俊的,既然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只猫儿要来。”
阿市瞧了北落师门一眼,说道:“这种猫儿我听说过,是西方波斯的异种。奇怪,他怎会有这么名贵的猫儿。”信子笑道:“不管名不名贵,找他要来就是,他敢不给,我便叫桥本君跟他要,还怕他不给。”
阿市摇头说,“这样不妥,再说,我只要我的小眉。”
信子碰了钉子,悻悻讪笑。阿市又轻声叫道:“小眉,小眉。”叫得两声,忽听喵的一声,从房内蹿处一只黄白相间的母猫。阿市喜道:“小眉。”将那猫一把抱住,怜爱不已。
忽听北落师门轻叫一声,小眉听了,猛地挣脱阿市怀抱,跳到陆渐脚下,转来转去。陆渐恍然大悟:“敢情这猫儿是北落师门拐来的。”忙道:“北落师门,你又淘气了。”
阿市也感惊讶,问道:“信子,小眉怎么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2

啦,不中留的东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却竭力挣扎,冲着北落师门凄声叫唤。阿市大急,对陆渐说道:“小伙计,我的猫儿喜欢上你的猫儿啦,你把猫儿送给我好么?”
若是寻常猫儿,陆渐送人自无不可,但这北落师门委实干系重大,只得摇头道:“不成,这猫儿不能送你。”
“大胆。”信子喝道,“公主的话你也不听?”
陆渐尴尬道:“这猫儿我不能送人的。”
阿市自幼美貌,深得父兄宠爱,凡事予取予求,从未遭人拒绝,此刻被陆渐所拒,面色阵红阵白,蓦地轻哼一声,转身便走。信子急忙跟上,走了两步,转身对陆渐啐道:“不识时务的小子,你死定了。”
陆渐无端受此奚落,大感无趣,一回头,忽见仓兵卫悄然立在身后,望着阿市身影,怔怔出神。便问道:“仓兵卫,你今天不去练剑?”原来入府之后,仓兵卫想跟府内武士练剑,宁不空初时不允,后来陆渐为他说情,方才答应。
仓兵卫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没好气道:“练完了。”说着瞧了北落师门一眼,神色阴沉。陆渐还想与他说两句,仓兵卫早已掉头去了。
陆渐呆了一会儿,将北落师门放下,倍觉孤寂,宁不空要么忙于军政,要么闭门静坐,仓兵卫则极少与他说话,至于织田府中,武士们各分派别,抱成一团,并无一个交谈之人。
当下叹了口气,回账房处理帐务,至晚方闲,找来鲜鱼,叫唤北落师门。叫了一阵,却不听回应,四处搜寻,也没见着。正焦急间,忽见仓兵卫满脸笑容,迎面走来,忙上前问道:“仓兵卫,你瞧见北落师门了吗?”
仓兵卫大不耐烦:“没瞧见,谁知道呢?说不准去田里捉老鼠了。”陆渐道:“不对,北落师门从来不捉老鼠,它只吃鱼。”
仓兵卫道:“猫儿不捉老鼠,算什么猫儿?丢了也是活该。”陆渐听得眉头大皱,转眼间,忽见仓兵卫手上有五道血痕,似被兽类抓过,不由脸色一变,捉住他手,喝道:“这是什么?是不是北落师门抓的,你把它弄哪儿去了。”
他说话之时,手中便觉仓兵卫心跳加剧,血流变快,分明心慌紧张,但仓兵卫脸上却仍镇定,大叫道:“胡说,我没见过猫儿,你放开我。”陆渐又气又急,喝道:“你不把北落师门还我,我,我……”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有力的法子,逼他就范。
仓兵卫见状,胆气更粗,挺起胸脯,大声道:“反正我是你的仆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呀,打死我,我也不怕。”陆渐哭笑不得,道:“我打你做什么,你把北落师门还给我……”
忽听有人冷笑道:“小伙计,我便知道你小气。”陆渐转眼望去,只见阿市容色冷淡,俏立远处,怀中一只波斯猫,正是北落师门。仓兵卫神色大变,匍匐在地,颤声道:“公主殿下安好。”
陆渐又惊又喜,扑将上去,伸手便夺那猫儿,不防北落师门伸出爪子,倏地抓来,若非陆渐手快,几被抓着,不由诧道:“北落师门,你怎么啦?”那猫儿仍是懒洋洋的,正眼也不瞧他,阿市瞧陆渐一脸呆相,矜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叹道:“陆渐,让它去吧,这猫儿是出了名的势利,一旦有了女主子,再也不会理你的。”
陆渐回过头来,只见宁不空微微佝偻,悄立檐下,不由问道:“为什么?”
宁不空道:“它的第一个主人便是女子,或许日子久了,已经习惯。从没男子能做它的主人,你陆渐也不例外。”
阿市听得眉开眼笑,心道:“天下间还有这么乖的猫儿,只认女子,不认男子。”想着瞅了陆渐一眼,含笑示威。陆渐望着北落师门,见它蜷在阿市怀中,一派恬然,不知怎的,想到自己为它出生入死,事到如今,却被它轻轻抛弃,没的心生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场。
阿市见他眼角泛红,芳心一沉,想将猫儿还他,又觉这猫儿如此依恋自己,若是给他,这猫儿岂不又伤心了,踌躇间,忽听宁不空道:“阿市公主,你身为女眷,当在内殿,擅来外宅,有违家法。”
阿市脸色发白,轻哼道:“我是来还猫儿的,别人不肯送我,我也不要。”说罢瞪了陆渐一眼。
宁不空道:“陆渐不肯送你,自有道理。但北落师门既然择你为主,你就好好待它。只不过,这猫儿非比寻常。若有一天,它离你而去,你也不要难过。”
阿市听得似懂非懂,忽听宁不空扬声道:“公主请回内殿,宁某不送。”阿市身份虽然贵重,却知这人乃是兄长军师,权重尾张,是故不敢违背,小嘴一撅,转身去了。
待阿市走远,宁不空忽又喝道:“仓兵卫,你为讨好阿市,偷盗北落师门,该当何罪?”仓兵卫面无人色,只是拼命磕头。陆渐瞧得不忍,说道:“北落师门总算无恙,便饶了他吧。”
宁不空怒道:“浑小子,你还替他说话?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仓兵卫,我罚你跪到明天日出,胆敢起身,断你双腿。”说罢又向陆渐喝道,“浑小子,给我进来。”
陆渐随他进屋,宁不空关门落坐,神色略缓,叹道:“陆渐,你为人朴实,随我三年,极少违拗于我,这是很好。除开《黑天书》的干系,你我身在异国,相依为命,也算是彼此间最亲近的人!”
陆渐见他一反常态,温言说出这番话来,大觉惊讶,但回想这三年情景,确然又是如此。
“既然这样。”宁不空道,“我想给你瞧一样东西,你瞧见什么,要半点不漏地跟我说,决不能有所隐瞒。”
陆渐应了。宁不空从床头取来一个包袱,解开看时,却是四幅卷轴。宁不空取了一轴,徐徐展开,乃是一幅图画,画中一男一女,男子端坐椅上,剑眉入鬓,容貌俊朗,美中不足的是左颊一道伤疤,自颧骨划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后,怀抱一只波斯猫,双目脉脉含情,望着那男子,她相貌虽非极美,但风姿楚楚,温柔可亲。
那画笔法精湛,画工传神,尤其波斯猫那双蓝眼珠,慵懒迷离,如张似闭。陆渐瞧得眼熟,讶道:“这猫好像……”
宁不空冷道:“好像北落师门么?”陆渐道:“是呀,像极了。”宁不空哼了一声,道:“除了猫还有什么?”陆渐道:“还有一对男女,却不知是谁?”
宁不空道:“那是当年名震天下的一对神仙眷侣。咳,你就别问了,把画中人的样子说给我听,半点也莫遗漏。”
陆渐按捺疑惑,将画中人特征一一说了,又道:“除了这对男女,右角还有七个大字。”说罢一字字念道:“有——不——谐——者——吾——击——之。”
宁不空听到这儿,身子一颤,半晌方道:“还有呢?”
陆渐道:“这行字的左下方有一枚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个圆圈,可惜没字。”宁不空不耐道:“这个也无须再说,还有什么?”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3

陆渐详细描述所见,连轴承的纹理色彩也都说了,宁不空更是不断询问,直到问无可问,才道:“就这些么?”陆渐道:“没别的啦。”
“岂有此理!”宁不空露出疑惑之色,“难道八幅祖师画像一模一样?”
他沉思一阵,将剩下三幅画像展开,问道:“陆渐,你瞧这四幅画像有何不同?”陆渐凝神观看,说道:“画像、文字、印章,均是一样,只是左下脚的记号不同。”
宁不空道:“什么记号?”陆渐道:“第一幅画的记号是三道横杠,但第一道横杠从中断开,变成两道短横。”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这个记号代表先天八卦中的‘兑’,乃是泽部标记,我派共分八部,这四幅画像分属泽、火、水、山四部,自也有兑、离、坎、艮四种标记,除了标记不同,还有什么异样?”
陆渐道:“定要说异样,那么从左数起,第二幅画被火烧过,还被水浸过,画中女子的脸被烧坏了,画上的颜色也因为浸了水,浑浊不堪。”
宁不空不觉苦笑,这一幅正是火部的祖师画像,当日在姚家庄,宁不空以画像诱敌,击败阴九重,是故画像先被火烧,后被水浸,留下诸多印迹。
宁不空叹道:“陆渐,烧过的,浸过的,都不去管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同?”陆渐唔了一声,此时天色已晚,便燃起灯火,专心辨认。
烛影摇红,光阴如流,陆渐久无声息,宁不空不由得绝望起来,他逼陆渐识字,就为让他辨识画上文字;教他《黑天书》,也是为了让这少年死心塌地效忠自己,如此一来,就算陆渐瞧破画中秘密,也无法离开自己。这计谋环环相扣,可谓滴水不漏,阴毒深长。
饶是如此,宁不空仍不甘心将这四幅图示与陆渐,想凭一己之力寻出其中奥秘。卷轴的木轴,画纸的夹层,这三年中他反复摸索,均无异样,看来画像的奥秘终究还是在图文之上,而看图识字,又非明眼人不可,宁不空双目俱盲,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劫奴,故此这几日他在房中摆弄画像未果,无奈之下,只好叫来陆渐辨认。
但万没料到,这四幅画像竟然一模一样,倘若如此,当年的那句谶语,岂不是欺人之谈?而火部同门岂非白白死了?至于自己这双招子,岂不也白白瞎了么?
宁不空心中忽而忐忑,忽而悲愤,忽而绝望、忽又自怜自伤。蓦然间,只听陆渐咦了一声,道:“宁先生,这幅图被烧焦的地方,似乎有字。”
宁不空露出狂喜之色,一把攥住他手,颤声道:“什么字,快,快念给我听。”陆渐凝眸辨认,一字字地念道:“之——上——长——薄——东——季——握——穴。”
“纸上藏帛,冬季卧雪?”宁不空沉吟道,“冬季卧雪却也易解,说的是冬天躺在雪里;但这纸上藏帛,却有些古怪了。”陆渐笑道:“先生错了,不是这八个字。”当下一字一字,说给宁不空听。
“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宁不空一阵茫然,“这句子好生不通。”他思索良久,又问道:“这八个字大小如何,在画像的什么地方。”陆渐道:“这八个字又小又淡,在三角印章的下方。”
“谐之印的下方么?”宁不空沉吟道,“陆渐,你将泽部的画像抬起来,用烛火烘烤印章下方,但须小心,不要烧坏了卷轴。”
陆渐举灯烘烤半晌,除了纸质变黄,并无字迹显现。宁不空想了想,又道:“你且瞧瞧,那八字所在之处,可有水浸痕迹?”
陆渐定睛一瞧,那枚印章微微发毛,果然被水浸过,便道:“有的。”宁不空含笑道:“你取一碗水来,先将印章下方润湿,再用烛火烘烤。”
陆渐依法润湿画像,再行烘烤,待得水尽纸燥之时,纸面上果然浮现出一行字来。宁不空听说,狂喜不禁,拍手道:“原来如此,此处必然涂有药物,须得水浸火烤,方能显形。阴九重啊阴九重,多亏有你,哈哈,若是无你,我又怎么勘得破这祖师画像的秘密。”他狂笑一阵,又命陆渐念出显现字迹,却是“大下白而指历珠所”八字。
宁不空默念八字,引经据典,仍然思索不透,又命陆渐将其他画像的字迹显现出来,水部画像上写的是“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部画像则写着“以旌也雪树皆涡屋”。
宁不空思索片刻,先用谐音重读之法,瞧这几行字是否用了谐音,继而又转换字序,瞧这些字是否调换了顺序,若将其重新排列,能否读出通顺句子。
宁不空本是少有的聪明人,一旦陷入此等谜题,必然冥思苦想,废寝忘食。陆渐见他念念有词,甚觉无味,当下出门,却见仓兵卫孤零零跪在花圃前,一动不动,不由暗叹,寻来一张蒲团,说道:“仓兵卫,你跪在上面,舒服一些。”
仓兵卫啐了一口,恨声道:“我死了,也不要你可怜。”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骂道:“谁想可怜你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说罢将蒲团扔到他面前,转身便走,忽听得仓兵卫在身后发出低低的啜泣声,不觉胸中一痛,双眼酸热。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4

他躺回床上,寻思道:“仓兵卫虽然可怜,但怎么说也有父母,我却只有爷爷,现在连爷爷也没有了,仓兵卫有我可怜他,谁又来可怜我呢?”想着想着,眼泪不绝滑落。还记得那些海外奇谈,虽是陆大海的胡编,此刻想起,却是别有趣味;又还记得,那年他去卖鱼,被几个镇上的小泼皮抢走了鱼,按在泥地里往死里打。事后陆渐带着一身泥,哭着回家,陆大海听说了,二话不说便出了门,可很久都没回来,直到傍晚,陆渐才知道,爷爷打断了一个小泼皮的腿,被衙门抓去,打了三十大板,关在牢里。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又累又饿,浑身疼痛,心里却默默发誓,以后不论爷爷怎么说谎,怎么输钱,自己也不会怪他,不会跟他吵闹。那一夜,他忽然长大了,开始织网、打鱼,担负起家中的生计。
这天晚上,陆渐不知为何十分伤心,竟是哭着睡去的。第二天醒来,推门一瞧,却发现仓兵卫倒在地上,浑身滚烫,陆渐忙将他抱回房内,找来大夫,诊断之下,却是受了风寒。陆渐去见宁不空,却见他神色呆滞,口中念念有词,似乎说什么“八图合一”。陆渐叫唤,他也不理,只得自作主张,叫来鹈左卫门,让他带仓兵卫回家休养。
送走仓兵卫,院子里越发冷清,陆渐算帐之余,寂寞无聊,削了一把木剑,重新练起“断水剑法”,当他使剑之时,忽然发觉,自己念头方萌,木剑早已刺出,有时心中才想到十招,手上已使到十五六招上下,一把木剑如风中枯叶,飘忽迅疾,超乎想象。
陆渐心中惊讶,猜测必是《黑天书》之故,不觉叹了口气,遥想姚晴往昔总是埋怨自己出剑太慢,若是看到今日这般快剑,也不知有何感想。想到姚晴,他胸中大痛:“三年不见,也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子,仙碧姊姊给她解了毒么?她住在哪里?她父母双亡,家园被焚,孤零零的一个人,会不会伤心寂寞。”
一时间,陆渐望着碧空流云,不觉痴了。忽听咯咯笑声,有人道:“小气男,丢了猫儿,还在伤心吗?”陆渐回头瞧去,只见阿市和服色白如雪,双袖和两膝处点缀了几点粉红樱花,怀中的北落师门与白衣混同一色,若非碧蓝双瞳,几乎难分彼此。
“这样吧。”阿市笑道,“猫儿还是算你的,我帮你养着,要是将来它不喜欢我了,我便还给你。”陆渐摇头道:“猫儿原本就不是我的,它另有主人的。”阿市想到宁不空的话,忍不住问道:“那个主人也是女子么?”
陆渐点点头,阿市道:“她生得美不美?”陆渐道:“很美。”阿市小嘴一撇,轻哼道:“难怪你这么伤心,是不是怕丢了猫儿,就没法去讨好那个大美人儿呢。”
陆渐一怔,失笑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啊。”他将阿市与仙碧相比,本无他意。阿市却俏脸微红,低头轻抚怀中猫儿,叹道:“美又怎样,又没人为我伤心。”
陆渐不解她小女儿的心思,想了想,问道:“你一个人来外宅,家里人就不担心吗?”阿市摇头道:“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兄长里就大哥和我最好,这次大哥去京都,那些侍女们整天围着我,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闷死人了。”她偷瞧陆渐一眼,笑道:“小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陆渐说了,阿市怪道:“你的名字好怪。”陆渐道:“我是唐人,自然用唐人的名字。”阿市欢喜道:“我见过雪谷先生的山水画,画的就是大唐的山水,那是很好很好的。”
陆渐挠头道:“我在海边长大,天天瞧着的都是海,山水什么的,却没见过。”
阿市露出失望之色,歪着头想了想,笑道:“陆渐,你陪我‘跳麻’玩儿!”
“跳麻?”陆渐奇道,“怎么玩儿?”阿市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手,一阵小跑。陆渐从没与女子牵过手,虽与姚晴练剑多日,也未有过肌肤之亲,但觉阿市小手滑腻温软,心头不禁砰砰乱跳,到得一堵墙前,脑子里才有知觉,却见墙边一树樱花,枝干扶疏,斜出墙外。
阿市将北落师门背在身后,脱去木屐,系在腰间,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嫩足,然后双手搂树,矫若狸猫,爬到大树分岔处,向陆渐招手道:“快来。”说罢涌身一跳,消失在墙外。陆渐大惊,忙爬上树,举目望去,却见墙外乃是一片麻田,麻苗初露,长势喜人。忽见阿市在田中招手道:“快下来呀。”
陆渐见这围墙颇高,但阿市尚能跃下,自己堂堂男子,也不能输给她,当下纵身跃下,来到田间。
“这些麻苗快一尺高了,”阿市道,“我每天都来跳,麻苗长得很快,一尺、两尺、三尺,不断长高,最后能长到一人高,若是懈怠,就跳不过去,人就输给了麻。”
说罢她脱下和服,露出贴身衣裤,裤脚仅仅及膝,露出一段雪白光润的小腿。阿市吸一口气,从第一株麻苗上越过,脚才落地,又是一纵,从第二株麻苗尖上掠过,如此跳完一行麻苗,又跳下一行,初时尚能身轻若燕,但随体力渐衰,双足不断碰着苗尖。
“跳不过啦。”阿市呼呼喘气,晶莹汗珠顺额而下,衣衫濡湿剔透,益显出曼妙身段,陆渐瞧得面红心跳,忙转过头去。
“一个人跳也没意思。”阿市笑道,“以前都是大哥陪我跳,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麻哦。”陆渐不敢正眼瞧她,嗯了一声,放下木剑,学着阿市的法子,跳过诸麻,这一跳,才知其中的难处,初时几株尚称容易,但越跳越累,跳到后面,便是半尺高的麻,也跳不过了。阿市能跳四行麻,陆渐却两行也跳不过,当真无地自容,只觉无论如何,不能输给体态娇小的阿市,于是鼓足精神,全力以赴。
一日跳罢,陆渐回到房中,双腿酸痛,伸屈艰难,是夜不敢再行他事,蒙头就睡。不料次日醒来,双腿酸痛竟然消失无踪。陆渐大喜。到得午后,阿市又来相邀,谁知不过一夜,陆渐强了许多,连跳两行,方才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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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市奇道:“你腿不痛么?我第一次跳麻,双腿可痛得厉害,十几天也没下床。”陆渐挠头道:“也不知怎的,我昨晚痛得厉害,今早却全好了。”阿市凝眉思索,却猜不透其中奥妙,眼见那麻一日日长高,陆渐也越跳越高,越跳越快,麻苗长成五尺高的麻杆儿时,阿市早已无法跃过,陆渐却能轻轻一纵,跃过两株麻杆儿,身法飘忽,翩若惊鸿。阿市瞧得出神,待陆渐跳罢,问他缘由,陆渐却又张口结舌,说不上来。
“那就是天生的了。”阿市不禁感叹,“大哥常说,天生的本领,不是学得了的。”
这一日,陆渐将麻田中的麻杆尽都跳罢,意犹未足,见阿市含笑袖手,立在一旁,不由怪道:“阿市公主,你怎么不跳啦?”
阿市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痴,我又跳不过去。”陆渐笑道:“那我明天再来。”阿市摇头道:“明天不用来了,麻长到这么高,不会再长了。”
陆渐道:“这么说……”
“没错。”阿市不待他说完,拍手笑道,“你没有输给麻,胜过它啦。”陆渐恍然大悟,也笑起来。阿市说道:“陆渐你大获全胜,想我怎么奖赏你呢?”
陆渐道:“我也不知道,你爱赏什么都成?”阿市微微一笑:“好呀,我想好了,便来找你。”说罢抱着北落师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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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宗

陆渐回到房中,作罢当日帐务,天色已晚,吃了饭正要就寝,忽听笃笃之声,有人敲窗。陆渐开门一瞧,但见阿市身着绯色和服,左手抱着北落师门,右手提着方盒,见了陆渐,绽唇一笑,烛光摇曳下,当真齿若细贝,美眸流辉,说不出的明艳照人。
陆渐奇道:“阿市公主,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阿市气道:“不愿我来么?”陆渐不知从何答起,阿市将方盒递在他手里,陆渐懵然接过,掌心忽又一暖,却是阿市握住他手。
“快来。”阿市不由陆渐分说,拉着他跑到附近的佛堂边,但见一架木梯直通房檐。阿市拉着陆渐爬上房顶,笑道:“这里清净,没人打扰。”说罢当先一跳,轻轻落在屋脊前。
这等跳跃,自不能与跳麻相比,陆渐如法施为,也跃到屋脊前。阿市将他拉到身边坐下,笑道:“陆渐,你打开盒子。”陆渐打开盒子,但闻香气扑鼻,乃是满满一盒天麸罗。
“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阿市目不转睛瞧着他,“你尝尝看?”
陆渐尝了一只,说道:“这是虾。”又尝一只,道:“这是鱼。”
阿市笑道:“好吃吗?”陆渐点头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痴。”
这座佛堂专供府内武士素日参拜,为外宅最高处,此时坐在屋顶,益觉四周房舍低小,此处离天犹近。阿市举头望去,但见明月半缺,星光迷离,不觉微微出神。陆渐见状道:“你看到南天那颗最亮的星吗,那就是北落师门,也是这猫儿的名字。”
阿市回头瞧来,双眼含笑,陆渐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连忙低了眼皮,忽听阿市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飞起来。”
陆渐奇道:“难道与其他人在一起,就不开心?”阿市摇头道:“妈妈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其他见过的女子,都是侍女,胆小怕事,多嘴多舌;至于男子,就更不成话,要么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么低三下四,让人厌恶。以前喜欢大哥,可是大哥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就想发抖;何况,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没这么开心,想要飞起来似的。”说罢,她将北落师门放在膝上,迎着晚风张开双袖,如一只绯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开美丽的双翅。
陆渐呆了呆,正想说话,阿市忽地双臂一合,轻轻将他搂住,陆渐一惊,颤声道:“阿市公主。”却听阿市轻轻地道:“别说话,我,我只想这样抱抱你呢。”
陆渐感觉她的身子火热起来,滚烫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脸,细白的牙齿似在轻啮自己的耳垂,这般耳鬓厮磨令他难以自持,神魂颠倒间,脑中蓦地闪过一张笑脸。
阿晴!陆渐悚然而惊,急道:“阿市公主。”方欲推开阿市,定睛瞧时,却又诧然,只见阿市双眼微闭,竟已含笑睡去了,长长的睫毛便似两张乌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双颊上轻轻颤动。
陆渐见她睡态可掬,不忍唤醒,伸手将她抱起,走到檐前,这一瞧,忽地大惊,敢情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去向。此时阿市已然惊醒,但觉身在陆渐怀中,羞不可抑,微微挣动。陆渐觉出,忙将她放下。阿市听说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惊疑间,忽见远处火光闪动,向这方涌来。
陆渐游目四顾,忽见远处生有一株大树,高及屋顶,他灵机一动,说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顶,不要露面,我取梯子过来。”阿市心中慌乱,依言伏在屋脊边,但见陆渐长吸一口气,飞身跃出,不由脱口轻呼。不料数月间,陆渐苦练“跳麻”,此时显出非凡脚力,这一跃丈余,他半空中双臂伸直,哗啦一声,已攀住枝桠,继而两腿勾住树干,慢慢滑落。他一旦落地,见木梯躺在近处,正想上前扶起,接引阿市,忽见前方火光大亮,脚步声急,仓兵卫领着十余名武士匆匆走来。
陆渐心中咯噔一下,放下木梯,高叫道:“仓兵卫,你上哪儿去?”仓兵卫见了他,只一愣,便露出狠厉之色,转头对一名武士道:“桥本师父,就是他,拐了公主。”
那武士年约四旬,体格敦实,胡须根根竖起,有如一蓬钢针,闻言皱眉道:“仓兵卫,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句句都是真话。”仓兵卫大声道,“桥本师父,我亲眼见他将公主骗到房顶上去的。”陆渐望着仓兵卫,口中苦涩难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这小子拆的,倘若自己没练过跳麻,无法下房,岂不被人捉个正着,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坏了阿市的名节,岂不成了罪人。
桥本喝道:“围住他。”呼啦一下,众武士将陆渐围在正中,陆渐念头疾转,忽地大声道:“桥本师父,公主自在内殿,怎么会来外宅呢?她那么聪明娇贵,又怎会被我哄骗上房呢?”
桥本但觉有理,点头道:“说得也是……”仓兵卫急道:“桥本大人,你别信他的,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来,公主却不能的,一定还在房顶上。”
桥本眉头大皱,此事虽说匪夷所思,却也非同小可,倘若属实,不止败坏门风,贻羞诸国,自己身为织田武士之首,护卫不力,也脱不得干系,当下挥手道:“你们上房去瞧。”
两个武士应声去搬木梯,陆渐情急,蓦地一纵,自二人之间穿过,刷刷两声,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5

从两人腰间拔出刀来,搁在两名武士颈上。
两武士面色惨白,桥本更是一惊:“这人好快的手。”口中喝道:“大胆,你做什么?”
陆渐道:“这梯子谁也不许碰。”
仓兵卫兴奋得脸颊通红,大声道:“桥本师父,你瞧见了吗,他心虚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桥本一巴疑惑更甚,扬声道:“公主真的在房顶吗?”
陆渐道:“没有。”桥本怒道:“那你为何怕人上房。”陆渐无言以对,只得胡诌道:“这梯子是坏的,人一踩就断了。”仓兵卫厉声道:“你说谎,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见公主。”
桥本点头道:“年轻人,你空手夺了我两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这样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严惩仓兵卫,给你出气。”仓兵卫一听,脸色发白,但眼神仍然倔强,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摇头道:“公主不在,各位请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着我上去。”他终是不善说谎,这话欲盖弥彰,桥本不由嘿嘿直笑,忽听两声厉叱,两名武士一左一右,挥刀劈向陆渐腰胁。
两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快狠,陆渐若不撤刀自救,即便杀了身前二武士,也难逃腰斩之厄。他本无伤人之心,更不愿两败俱伤,双足一顿,使出“跳麻”之术,倏地拔起六尺。叮的一声,足下双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桥本鼓起掌来。掌声方起,忽见陆渐一个倒翻,犹未落地,两支朱枪闪电刺来。陆渐双刀一分,刀枪相交,刹那间,陆渐已明了对方劲力走向,双手自发自动,左刀下压,右刀上挑,啪的一声,一支朱枪被左刀压在地上,另一支朱枪则被右刀挑飞,嗖的蹿起丈余。
陆渐起落之间,连挫四名好手。桥本眉头大皱,上前一步,接住下坠朱枪,挥手止住众武士,沉声道:“鄙人桥本一巴,织田家枪术教师,请教大名。”
陆渐犹豫一下,道:“我叫陆渐。”桥本一巴奇道:“陆渐?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陆渐无可抵赖,硬着头皮道:“就是我了。”
桥本一巴眉头微皱,暗忖宁不空是国主眼下红人,这人则是他亲属,若然得罪,颇是不妥,但眼前骑虎难下,一挺枪,喝道:“桥本一巴请教。”众武士齐齐变色,叫道:“桥本师父。”
陆渐不喜争斗,但稍有退让,阿市名节势必受损,只得将心一横,见桥本一巴挺枪刺来,便后退一步,挥刀探出,贴上枪杆,却觉枪上劲力浑厚,无隙可趁。惶惑间,桥本长枪摇动,当心刺来。
铮,陆渐未及动念,双刀已交,他竟借桥本摇枪之势,离地而起,贴着桥本枪尖,急速旋转。这一转,半是借了桥本枪势,另一半则来自“跳麻”中练出的腾挪之功。
众武士从旁瞧得,只当桥本已将陆渐挑在枪尖,无不叫好。桥本却是有苦自知,陆渐连人带刀,压住枪尖,重逾百斤,眼见枪势运转不灵,不由喝一声“咄”,气贯枪尖,猛然送出。
陆渐应枪后掠,忽觉足尖抵上硬物,不由惊悟,桥本这一枪,是要将自己逼到墙角,一枪钉死,当即双足一撑,蹴中墙壁。一霎那,陆渐身若惊鹘,已在半空,左刀倏晃,右刀破空,向桥本迎面劈落。  
这撑纵晃劈,均是自发自动,绝非陆渐本意,桥本一巴枪在外门,势难抵挡。陆渐不禁大骇,却如当日掌掴仓兵卫,想要收手,也是不及。
嗡的一声,红影骤闪,陆渐刀势受阻,虎口剧痛,右手长刀把持不住,脱手射出,身子被那大力推出丈余,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风后刺,噌的没入墙壁,刹住退势。
陆渐抬眼一瞧,但见桥本横持朱枪,噔噔噔连退五步,面上涌起一股血色。众武士一拥而上,纷纷道:“桥本师父,你没事吗?”
桥本一巴双手微微发抖,心中骇然不胜,他枪术之强,无敌于尾张,但眼前这年轻人刀法莫测,方才若非千钧一发撤回朱枪,势必被他劈成两半,不由长吸一口气,压住胸中血气,嗡的一声挺直朱枪,喝道:“再请赐教。”
陆渐一心维护阿市的名节,绝无退理,反手拔出长刀,他从未使过倭国长刀,出刀全凭本能,当即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飘忽,刀锋向后。桥本一巴一瞧,便觉破绽百出,绝非高手风范,生怕是诱敌之策,故而徒自挺枪瞪视,却不敢先刺。
他不动,陆渐也不敢动,两人目光如锥,凌空交接。场中气氛沉如铅铁,在旁武士均觉承受不住,呼吸转促,汗水顺着额角流淌下来。
“咄。”桥本一巴大喝一声,壮如狮吼,身旁大树为之一颤,枝叶簌簌而落。
此乃大将交锋,震敌之术,对手闻声按捺不住,必然应声出手,桥本觑其破绽,便可一枪挑之。谁料陆渐不善争斗,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桥本一声喝罢,不料对手无动于衷,他与陆渐正眼对峙,极耗精神,只觉体内精力消逝得飞快,背上热汗滚滚而落,对方的精力却似源源不绝,对峙已久,仍然两眼明澈,静若深潭。久而久之,桥本一巴身心俱疲,双腿微微抖将起来。
正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枪,忽听有人拍手大笑,桥本一巴精神松弛,收枪后退,道:“主公。”
只见织田信长便服小帽,手摇折扇,带着几个随从,含笑道:“桥本一巴、尾张一虎,枪下没有一合之将。没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敌手。”桥本一巴叹道:“献丑啦。主公怎么来了?”
织田信长皱眉道:“内殿里不见了阿市,这孩子怕是顽皮,四处玩儿,我找了一遭,却没见着,听到桥本的喝声,便来瞧瞧。”
场中人无不变色,陆渐更觉心头狂跳。织田信长见气氛有异,便问缘由。桥本一巴不敢隐瞒,如实说了,又道:“这年轻人守在房前,不让属下上房察看。”
织田信长瞧了陆渐一眼,点头道:“桥本你现今可以上去瞧了。”
众武士正欲上前,忽见陆渐微抿嘴唇,掉转刀锋,杀气如浪汹涌袭来,一时纷纷止步。桥本一巴一摇枪,喝道:“好,我再来会他。”
“慢来。”织田信长摇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陆渐道:“我叫陆渐。”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伙计。”织田信长笑道,“你为何不让人上房?这么说,阿市真的在房顶上啰。”陆渐咬牙不语。
“阿市这孩子,动了春心呢。”织田信长叹道,“真是麻烦的事呀。”又问道,“陆渐,我们这么多人,你不害怕?”
陆渐道:“自然害怕。”织田信长奇道:“既然害怕,为何不让开呢?”陆渐摇头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让开。”
织田信长微微一笑:“你真的宁可战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节吗?”陆渐不禁张口结舌。
“我说中了吧。”织田信长击扇大笑,忽地扬声道,“阿市,你下来吧,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计较。”
众武士面面相对,织田信长久不闻答应,笑道:“这孩子面嫩,桥本,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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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她下来吧。”桥本一巴应了,扶起木梯,见陆渐仍然紧握长刀,不觉迟疑。
忽听一声长叹传来。“不空先生。”织田信长莞尔道,“你来得正好。”
宁不空冷哼一声,自暗处踱出,面向陆渐,月光下一对眼窝阴森森的,极为瘆人。只听他冷冷道:“织田国主,君无戏言,你说不计较,须得算数。”
织田信长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长了,阿市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他二人若真有染,她断不会留在房顶,不与我一个交代;而这年轻人即便一死,也要守护阿市的名节,足见是守义之人,但凡守义之人,又岂会干出苟且之事?”
宁不空道:“很好。陆渐,你退下吧。”陆渐心神一弛,瘫软在地,敢情这番对峙,委实耗尽心力,方才的他,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桥本一巴亲自架梯上房,许久不闻动静。蓦然间,只听嗒嗒嗒下梯之声,分外急促,桥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个方盒,右手则拿着一张素笺,说道:“房顶没人,只见这些。”陆渐一惊,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说没人,欲要挣起,却觉双腿虚软,提不起力气。
织田信长揭开盒子,瞧见天麸罗,尝了一个,笑道:“这是阿市的味道呢。”再持笺一瞧,眼神微变,许久方道:“柴田胜家,你念给大伙儿听。”
身后一名武士接过素笺,大声道:“刀锋生锈,铁甲朽穿,十年无敌寂寞哀叹;得到美人、心中欢喜,小小尾张不堪一击。受今川义元之托,北海天神宗敬上。”柴田胜家越念面色越是苍白,声音发起抖来。
织田信长皱眉道:“这天神宗是什么人呢?”柴田胜家定一定神,说道:“我也是听传闻,这个人似乎不算是人。”
织田信长奇道:“不算是人?”柴田胜家道:“关于他最早的传说来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势,据说他手持九尺长刀,浑身腾起地狱之火,面对一向宗的僧兵,独自斩杀千人。从此以后,比睿山和本愿寺称他为‘九尺刀魔王’;而他却自称天神宗,意即天神的宗长。其后五年,他都在北陆和西国流浪,受雇于不同的诸侯。但不知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为何要与一向宗作对?”织田信长又犯起了穷根问底的毛病,“他既然十年不出,为何今天出现?若他受雇于今川义元来刺杀我,为何只掳走阿市呢?”
柴田胜家道:“这个胜家也不明白,只听说天神宗十分好色。他在纸条上说‘得到美人,心中欢喜’,或许是因为……”说到这里,他嗓子一堵,已说不出下去。
“或许因为迫不及待要享用美人吧。”织田信长冷笑道,“不过,这无知狂徒却也不是全无好处,他告诉了我一个很要紧的消息:今川义元的大军恐怕已在来尾张的路上。”众人闻言皆惊,柴田胜家失声道:“为什么?”
织田信长道:“天神宗此次前来,是受今川之托来暗杀我,他既是千人斩的魔王,绝无失手之理。我若一死,国内混乱,今川大可趁机吞并尾张。以今川义元的急性子,这会儿他必然已在行军路上。”说到此处,他喝道,“佐久间,你带人增强边境守备;林通胜,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军虚实。胜家,你加强府中戒备,召集所以家臣,到大堂商议军事。”
众将火速领命而去,织田信长正要转身,桥本一巴忙道:“国主,公主怎么办?”织田信长摇摇头,叹道:“没办法,那是她的命运。”
“国主!”仓兵卫蓦地叫道:“陆渐是天神宗的奸细。”织田信长哦了一声,斜眼望他道:“你是谁?”
“我是鹈左卫门的儿子鹈左仓兵卫。”仓兵卫伏地说道,“国主您想,陆渐为什么一定守在这里,不让我们上房呢?可见他伙同外敌,将阿市公主骗到房顶,好让天神宗轻易掳走公主,谁知被我发现,故而负隅顽抗;再说,他一个账房,怎么能使长刀对付桥本师父的无敌枪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天神宗,从九尺刀魔王那儿学来的本领。”
陆渐听说阿市被恶人所掳,已然心如刀割,悔恨交迸,心想自己若不是将阿市一人留在房顶,或许不会发生这种事。此时听得仓兵卫之言,更觉字字椎心。
织田信长沉吟道:“仓兵卫说得有理,陆渐你跟此事难脱干系,你还有什么要申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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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欲要开口,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从“天市脉”里冒出来,迅速扩散到全身,刹那间,空虚无力汹涌而来,陆渐瞪大了眼,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咿呀的声音。
众人望着他,均感讶异。“你在说话么?”织田信长眉头微皱,却见陆渐面如血染,两手抓胸,蜷在地上口吐白沫,显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仓兵卫冷笑道:“他无话可说,就装疯卖傻,国主,应该将他抓起来,狠狠拷问。”织田信长见陆渐抽搐挣扎,形容凄惨,不觉皱眉道:“不空先生,你说呢?”
宁不空漠然道:“他虽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无论他是否勾结天神宗,此事他都难脱干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倒未必。”织田信长道,“关起来拷问却不可少,桥本一巴,这件事交与你处置。”桥本大声答应。
忽听宁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责之前,与今川的战事,宁某理当回避。”织田信长瞥他一眼,皱了皱眉,向仓兵卫道:“你叫仓兵卫吗?你很机灵,从今天起,就做我的侍童吧。”仓兵卫又惊又喜,趴在地上连连磕头。织田信长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桥本一巴等人一拥而上,将陆渐拎了起来,但觉他浑身颤抖,毫无抵御之能,心中都觉惊讶。忽听宁不空道:“桥本兄,入牢之前,宁某想单独与他说上几句。”桥本一巴道:“这个不成,拷问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见谅。”
“你是信不过宁某人了?”宁不空冷冷道,“但他这个样子,你怎么拷问?”
桥本一巴迟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宁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却不能叫你们瞧见。”
桥本一巴想了想,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桥本手中的枪不会答应。”说罢喝散众人,远远退开。
宁不空走到陆渐身前,冷笑道:“难受么?你可知道是何缘故。”
陆渐口不能言,唯有两眼朝天,死命摇头。
“这便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还。”陆渐耳中嗡鸣,宁不空语声空漠,仿佛来自天外,“《黑天书》修炼的力名为劫力,既不同于体力,也不同于内力、心力。劫力无内无外,无阴无阳,也正因为它无内无外,无阴无阳,反而能转化为天下任何体力、内力、心力。劫力练成,通常聚于人体某处,譬如你的劫力便聚于双手,故而你有了一双世间最奇妙的手,用死饵钓鱼胜过鹈左卫门;初学珠算,便能胜我半分,甚至于让你瞬间领悟倭刀的刀性,对敌桥本。
“可惜,劫力纵然神妙,也仅能用之于双手,用之于别处,便须得向双手去借。好比你用之于双腿,能够一纵丈余;用之于眼,能与桥本一巴正眼对峙。但这些内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双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偿还。
“借用不多,倒也罢了,你炼过《黑天书》,劫力自生自长,慢慢还与双手;但若借用太多,偿还不及,势必引发‘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练成出众腿力,今日大用特用不说,又与桥本正眼对峙,耗尽心力,以至于借用劫力太多,无法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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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宁不空叹道:“原本你惹出这等事,死也活该。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场,我暂且解了你的‘黑天劫’,至于你能否逃脱织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说到这里,陆渐只觉一股热流自头顶灌入,痛苦烟消,化为无边极乐。
桥本等人瞧见陆渐起身,纷纷上前,桥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将陆渐捆了,陆渐走了几步,忽地回头,大声道:“宁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只有你能救她了。”
宁不空漠然无语,桥本一巴厉声道:“胡说,天神宗是千人斩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能救出公主?”众武士连推带打,陆渐只是拼命大叫,宁不空却不理会,转过身,背脊佝偻,慢慢隐没在黑暗里。

织田家的地牢阴冷湿暗,恶臭刺鼻。陆渐身上被踢打之处有如火烤炙。只因怕天神宗再犯,府内武士都被调拨了去守卫府邸,桥本一巴为武士之首,自然担负起统领之责,暂停拷问,先将陆渐锁在牢里。
陆渐呆坐于地,心间不时闪过那张雪白秀丽的脸庞——“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麻哦……你没有输给麻,胜过它啦……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好吃吗……真是大白痴……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飞起来……”不知怎的,陆渐的眼泪忽就流下来。
“阿市,阿市……”陆渐用头猛撞牢门木柱,发出空洞的闷响,但大牢冷清如故,只有回音寂寥,悠悠传来。
陆渐撞了十几下,头晕眼花,傍着牢门无力坐下,咧嘴大哭。
“喵”,猫叫声又轻又细,从身后传来。陆渐一惊,回头望去,不由狂喜道:“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雪白的影子,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嘴里叼着一串钥匙。它蓦地一跃,钻入牢里,将钥匙塞到陆渐手里。陆渐钥匙在手,十指勾转,打开手足铁锁,继而又开牢门。
北落师门当先引路,两人循通道而出,忽听得鼾声响亮,但见通道口横七竖八躺了几个武士,刀枪丢掷,睡得正酣、
“北落师门。”陆渐讶道,“这都是你干的?”
北落师门伸出爪子,将地上的刀推向陆渐,“你要我用刀?”陆渐迷惑间,拾起刀来。一人一猫走到通道口,陆渐推开圆门,但见夜色如晦,远处火光明灭。北落师门又叫一声,纵上一棵大树,回头望来,蓝眼珠幽幽闪亮,恰如两粒寒星。
陆渐猛然想起,当时北落师门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顶,阿市被掳了,它却回来。陆渐如梦初醒:“它带我去救阿市?”这念头令他浑身火热,但见北落师门眸子光芒遽盛,倏地一跳,上了围墙。
陆渐将长刀别在腰间,展开“跳麻”之术,纵上墙头。北落师门形如鬼魅,走得悄没声息,陆渐身形微伏,紧随其后。
“咻”,一支锐箭从后袭来,陆渐始才知觉,手已动了,长刀如流星曳尾,磕飞来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叫起来。
北落师门陡然折回,只一纵,跳到陆渐颈上。
“鸟铳,鸟铳。”四面八方叫声迭起,。
发铳声密如炒豆,四面响起,陆渐舞起长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听见叮叮叮铅丸弹飞之声,难分先后。随他刀势变急,双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铅丸搅起的气流轨迹。
顷刻间,灯笼火把齐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昼,荷枪实弹的武士们拥到围墙前,却见一道黑影在墙头轻轻一闪,便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陆渐在野地里全力飞奔,前所未有的疲惫阵阵袭来,方才逃出清洲,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熟悉的空虚感阵阵袭来,蓦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北落师门,我跑不动啦……再跑下去……会死掉。”陆渐大口喘气。忽觉后颈剧痛,不禁惨叫一声:“北落师门,你咬我?”北落师门连声咆哮声,似乎极为焦虑。
蓦然间,陆渐心中呈现出一幅图景,阿市目光惊恐,直挺挺躺在朱红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滚滚惊雷,令他头脑晕眩。不知怎的,陆渐忽就明白了,阿市身处何方,面临何事,不禁挣扎起来,以刀撑地,蹒跚而行,走了两步,只听身后蹄声如雷,转身望去,但见四骑人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横着朱枪,须发戟张,正是桥本一巴。
陆渐筋疲力尽,难敌奔马,索性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桥本一巴勒住马,神色讶异,“你怎么逃出地牢的?”
陆渐心念疾转,蓦地叫道:“桥本师父,你想救公主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废话,怎么不想救?”陆渐道:“我带你去。”桥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里?”
陆渐道:“我知道,你敢去吗?”桥本一巴神色一变,蓦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会会那天神宗。”随行的武士道:“桥本师父,不回去找帮手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视一眼,大声道:“情愿拼死跟随桥本师父。”
“好。”桥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陆渐喜道:“东南方五十里。”桥本一巴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如此清楚,当真是奸细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长枪在手,又有何惧?”一伸手,将陆渐抓上马鞍,打马狂奔。
不一阵,前方密林中现出灯火,丝竹之声伴着女子笑语,随风飘至。陆渐道:“到啦。”
“前面是一座废弃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会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桥本一巴道,“上去再说。”
此时月华深藏,夜如浓墨,大地升起蒙蒙岚蔼,浮在密林深处,令那灯火也缥缈起来。
桥本一巴策马到神社之前,将陆渐扔给属下,厉声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脑袋。”翻身下马,提枪上前。
神社内酒香醉人,铺锦堆绣,几个妖艳女子玉体横陈,绣衣半遮,肌肤若隐若现,手足交缠如蛇,**香艳之处,令一众武士目定口呆。
神龛前红火翻腾,一只初生牛犊,剥皮去脏,涂满浓厚酱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声。
一尊巨人盘坐龛内,即便坐着,也有一人来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风,乍一瞧,几疑为一尊石像,唯有盔后两点红光,闪烁不定。
“阿市公主!”陆渐脱口大叫。众人之中,唯有他没被艳姬巨人所迷,一眼便瞧见阿市,她目光呆滞,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摊开,被铁链绑在供桌的四腿上,秀发后披,发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红的液体浸得濡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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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声洪亮,屋瓦皆震,他蓦地举起一只斗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黄铜大缸内,勺起如血液体,碗倾水落,淋在阿市的脸上,阿市紧闭双眼,发出呀呀哭声。
几名武士头发上指,拔刀欲上,桥本一巴喝道:“别担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扬声,“你是天神宗吗?我是织田家枪术教师,桥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来干么,来瞧我跟你家公主亲热吗?”  
桥本一巴面色丕变,喝道:“好狂徒!”一挺枪,欲要纵出,忽见精芒一闪,堂中有微风掠过,嚓的一声轻响,枪尖坠地,半截枪柄兀自握在桥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头望了望枪杆,又瞧了瞧左胁,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动了。
倏忽间,桥本一巴从颈至胁,半片身子保持着顾看姿势,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桥本师父。”众武士凄声惊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九尺长的黑沉倭刀,左手拈着金碗,勺起一碗猩红酒液,直灌入喉。“痛快。”酒一入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长刀,自小腿起不住颤抖,渐渐有若筛糠,当啷一声,一名武士长刀落地,转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仿效,丢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电,掠过大殿。那三人一前两后奔出四步,忽地从头至胯,齐整整分成六片,残躯兀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仆倒,腑脏鲜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勺一碗酒,望着陆渐笑道,“你怎么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们的公主亲热吗?”他刀横膝上,慢慢抚摸阿市的脸。
陆渐脸色苍白,嗓子发干,一股冷气亘在胸腹之间,令他几乎直不起腰来,但见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力,蓦地喝道:“拿开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头,眯眼瞧来,“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唔,上次那个,好像是个城主吧,我跟他老婆亲热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陆渐被那一双妖目凝视,寒毛直竖,双腿有虚软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该行凶作恶。”
天神宗笑道:“这话不对,我既是神仙,那么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隶,不只他们是我的,他们的金银珠宝、娇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个神,就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陆渐心目中的神仙都是从年画上瞧来的,无非相貌和蔼的寿星公公与姿容美丽的麻姑仙子,闻言大觉不解,忽见天神宗举起长刀,奋力劈下,这一斩之势,足将偌大神社斩成两半,落下之时,却只在那烤牛腿上割下其薄如纸的一片精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陆渐一颗心几要跳出,眼见天神宗频频挥刀,每一刀都是力道千钧。落下之时,却只割下一片烤肉,他每食烤肉一片,必饮红酒一碗。
天神宗虽不正眼瞧来,陆渐却觉那刀随时都会劈来,每次割中烤牛,如中己身,这般折磨,犹胜摧残肉体。  
须臾,酒干见底,烤牛见骨,陆渐却近乎虚脱。
天神宗蓦地侧耳,笑道:“露姬,取信长人头的人回来了,带他们进来。”
一名艳姬起身出殿。不一阵,带了两个蒙面黑衣人进来,那两人各抱一具尸体,其中一具尸身焦黑,手足俱无,另一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天神宗冷哼一声:“信长的头呢?”那两人齐齐跪倒,涩声道:“有辱使命,请宗主责罚?”天神宗怒道:“信长府中,还有人挡得住你们虎豹鹿蛇吗?”
一名蒙面人道:“我们本已潜到信长身边,眼看得手,不料飞来两道火光,轰然炸裂,虎、豹二人当场毙命,我们不知敌踪,不敢久待,只好带了尸体回来。”
天神宗沉声道:“将尸体放下。”两名蒙面人放下尸体。天神宗瞧了一回,喃喃道:“这是西城八部中的火部神通,而且一击必杀,莫非昆仑山来了高手?”说罢一阵沉默。
陆渐却是心头一沉:“难怪宁不空不肯来救阿市,竟是为了守卫信长。”
忽听那蒙面人道:“看来信长的头,还得宗主亲自去取。”天神宗冷笑道:“我只因找到这个美人,又见织田家防卫松懈,才让你们四个废物去杀信长,没料到两个死了,另两个还敢回来。”那二人身子倏震,颤声道:“还望宗主从轻责罚。”
天神宗摆手道:“罢了,如今正当用人之际,且饶过你们小命。信长的头我明日去取。适才飞来五只蚊子,被我拍死四只,还剩一只,你们替我打发了。时辰不早,我要和美人们睡觉取乐了,来来来,露姬、风姬,给小公主宽衣。”那两名艳姬嘻嘻荡笑,碎步上前,褪去阿市外衣。
陆渐两眼喷火,忽见那两名蒙面人挺身站起,左方那人取出一根状若鹿角的拐杖,说道:“我是鹿。”另一人则抖出一根乌黑光亮的链子枪,说道:“我,是蛇。”
那鹿道:“我们两个,你喜欢死在谁手里?”他这话问得狂妄已极,陆渐不由瞠目以对。
“既不答话,那就是鹿了。”鹿嘿嘿一笑,“蛇老弟,对不住,抢走你的乐子。”那蛇轻声冷哼,手指微动,链子枪缩进袖里。
一点星芒,来自鹿角拐端头的精钢锐刺,忽地在陆渐眼前急剧扩大,钢刺下的黝黑孔洞清晰可见。
陆渐出刀,切中钢刺,刀刺相交,他蓦地感知,那拐竟是空的,不自觉猛然低头。
“砰”,烟火迸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味,神社的朽壁露出一个大洞。
鹿角拐竟是一支伪装起来的鸟铳。
鹿的必杀一击落空,微感怔忡,便听一声猫叫,手腕倏凉,鹿角拐当空一转,带着一只断手跌落在地。
鹿一声惨叫,同时乌光喷薄,蛇的“乌蛇枪”动了。
陆渐长刀上削,乌蛇枪若有灵性,倏然下沉,绞住长刀,枪头一昂,绕过长刀刺向陆渐。  
陆渐撒手弃刀,抓起一段织锦,凌空抖出,枪刺织锦,竟被绞住。陆渐纵身前扑,左手攥起地上的龙角拐,只一送,噗的一声,插入蛇的小腹。
蛇的喉间喀喀有声,面肌扭曲,眼中布满惊恐之色。
“啊呀!”鹿的左手多了一柄长刀,纵身劈下,陆渐拧腰拔背,乌蛇枪绷直,嗡的挡下刀势,双足力撑,一头撞在鹿的胸口。
鹿倒退三步,定住时,忽地满目刀光胜雪,刀气掣空,萧萧有如幼时在森林听过的风声,眼前的景物急剧变幻,忽而屋顶变成地板,忽而地板变成屋顶,最后,他听到自己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的骨碌声。
神社内一阵岑寂,夜风从鸟铳击穿的孔洞灌入,凄厉如哭。斑斓锦绣间,立着浴血的少年,掌中双刀迎着烛火,寒光刺目,一只波斯猫踞在肩头,幽幽蓝眼迸出骇人凶光。
“喵——”北落师门一声长叫,风、露姬二手足俱软,瘫倒在地。
“痛快!痛快!”天神宗大笑鼓掌,“我错了,哈哈,老子阅人无数,竟走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7

了眼!”
陆渐浑身发软,嗓子似着了火,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也不知何以如此之快,只知稍有迟疑,便会送命。此番是他首次杀人,但不杀人,人便杀己,生死只在霎息。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天神宗笑抚膝上长刀,“此刀长九尺五分,重三百四十六斤,黑铁锻脊,精钢成锋,度人无数,是名‘慈航’,小剑客,记住了么?”
“记住了。”陆渐点头道,“你放了阿市,大家两相罢手,岂不更好?”
“罢手?”天神宗纵声大笑,“慈航”刀光芒一炽,映亮大殿。刀锋未出,刀气已泄,裂帛声起,殿内锦缎无征而裂。
陆渐手中刀沉,心更沉,如潮疲意汹涌而来,恨不得就此睡去,唯双手尚有知觉,感知慈航刀的刀气,判别着它的走向。
天神宗并未坐着,第一刀挥出,他已在三丈高处。他是无敌剑客,精于审敌,深知遇上如此快刀,绝非坐能致胜。
陆渐连退三步。只此三步,天神宗精准入微的一刀,只劈中他足前两分,刀气排空,一道十丈裂缝如龙蛇蜿蜒,贯穿整座神社。
陆渐衣衫尽裂,左手刀却已探出,触到“慈航”。那一瞬,陆渐心中澄澈,忽地高高纵起,大喝一声,右手刀奋力斩下,劈中“慈航”柄下四尺七分八厘三毫。
慈航刀是倭刀,但就倭刀而言,太长太沉,虽有天神宗神力驾驭,本身却难承受如此挥动,陆渐刀锋所向,正是天神宗神力所聚、慈航刀至脆至弱之处。
四尺七分八厘三毫,“慈航”刀断,天神宗坠地,轰然一声,数百斤的石甲令他双足深陷。
陆渐双刀轮转,左刀探其虚实,右刀批亢捣隙,如解全牛,在石甲的缝隙间游走。眨眼间,一轮快刀使罢,他前蹿丈余,抢到阿市身前,大喘一口气,回头望去,天神宗犹然伫立,仿佛定住了。
吧嗒,一小块石甲落地,霎时间,天神宗周身石甲有如雨坠,筋肉虬结的裸背上白印纵横,血迹全无。
“没伤着他么?”陆渐目定口呆。
天神宗抖了抖,身周残甲纷落,他慢慢摘下头盔,转过头来。陆渐第一次看清这怪物的脸庞,鼻直口方,细目长眉,竟然甚为英俊,只是两眼血丝密布,倍增凶狠,他的身量高得出奇,修长剽悍,筋肉间似乎蓄有无穷精力。
“痛快。”天神宗双目微眯,红光更炽,“十年来,你是第一个将我逼到天上,又从天上逼到地下的人。”
陆渐双刀撑地,气喘如牛,绝望已令他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我何以要穿这千斤石甲、使九尺重刀么?”天神宗微微一哂,“只因唯有这石甲重刀,方能限制我的神力,神力受限,我的杀戮之心才会平静。”
他赤手空拳,大步走来。“小子,你大可以此自傲。”天神宗声如冰锥寒箭,“你让北伊势的神魔醒来了,那一次,我斩杀千人。”
陆渐一声低喝,纵身,出刀。他蓄力而发,刀速如故,而天神宗却快了数倍不止,左手二指拈住右刀,右手攥住左刃。
丁当不绝,左刀粉碎,右刀寸折,无俦巨力自天神宗双手涌来,咔嚓两声,陆渐双臂齐肘而断,发出惨哼。
天神宗纵声长笑,右拳一舒,细亮钢屑簌簌而落。
“你会死得很舒服。”天神宗狞笑道,“我先断你四肢,吊在梁上,让你亲眼瞧着我如何摆布这位小公主,然后再细细碎了你,丢在山沟里喂狗。”
“陆渐……”阿市的声音微不可闻,陆渐的心却似沉到千寻谷底。他感到阿市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骨骼断了,但肌肤的知觉仍在,刹那间,无名的悲凉涌上心来。
天神宗跨出一步,陆渐不自觉闭上眼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下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时,殿外传来悠悠的诵经之声,竟非倭言,而是华语。
陆渐忍不住睁眼瞧去,却见天神宗的脚似被钉住了,脸上露出惊怒神气。
“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那诵经声绵绵而至,天神宗破天荒露出烦躁之色,蓦地喝道:“洗足,洗足,洗你妈的大臭足……”骂的竟也是极粗野的华语。
陆渐听得吃惊,忽见天神宗操起一截断刃,嗖地掷向门外,门外那诵经声兀自不绝:“……敷坐而坐。”天神宗怒道:“坐你老母,鱼和尚,有种的滚进来。”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左膝着地……”随着念经之声,一个白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竖立,右手二指捻着一截断刃,步子舒缓,飘然而入。
“左膝着地,哈哈,照啊,”天神宗笑道,“爷爷就是佛,鱼和尚,你见了爷爷怎么不左膝着地?”
那鱼和尚面容枯槁,闻言白眉微挑,淡然道:“大言无忌,不知所谓。不能啊不能,你不过是佛身上的一只跳蚤罢了。”
天神宗冷笑道:“谁是不能?老子叫天神宗,天神之长,万佛之宗。鱼和尚,你这十多年逼得老子好苦,今晚难得有点儿乐子,你又来坏我好事。”
“不能,这十多年来,你奸淫掳掠,杀人无数。”鱼和尚叹道,“自九如祖师、花生大士以降,我门中从未出此妖孽,若不能将你度入无间地狱,和尚也无法解脱。”
“想杀老子?嘿嘿,怕有点难处。”天神宗笑道,“这两年来,老子的大金刚神力已有大成,力扛九鼎,超越三界,你这把老骨头怕是经不住拆。”
鱼和尚叹道:“你若当真大成,又何必穿石甲、使重刀,强行压制体内大能?分明是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顶多是个‘一合生相’。何况佛门善法,无相无法,无休无止,何来大成之说?”
天神宗冷笑道:“鱼和尚,你就是嘴巴厉害。当年遇上万归藏,还不是被他三下五除二赶来东瀛,做了个缩头乌龟?在比睿山,你持无法无相、无我无佛之说,舌灿莲花,三日三夜间,辩折千僧,将一向宗、真宗、日莲宗千余倭僧斩于舌下。结果如何,还不是被那帮东瀛和尚称之为目无佛祖的“佛敌”,下令天下信徒追杀。哼,老子便不吃那一套,嘴巴再厉害,也是空的;刀子砍头却是实的,辩折千僧算什么,在北伊势,我刀斩千人,杀得血流成河,从此之后,东瀛佛门闻风丧胆,若不是你处处作梗,老子早就直上比睿山,杀他个鸡犬不留。”
“罪过,罪过。”鱼和尚叹道,“不能,你入魔太深。”
天神宗笑道:“你不是常说无法不破,一切善法均有破绽,是故有法不如无法。既然都有破绽,佛法、魔法又有什么分别?与其行佛法行到你这个田地,还不如大行魔法,杀人放火抢女人,图个眼前痛快。嘿嘿,说起来,老子这也算无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7

法,如来说法,名为无法无相,老子说法,叫做他爷爷的无法无天,我与如来,也算殊途同归了。”
“佛有道,魔亦有道,道臻无极,本无参差。”鱼和尚叹道,“故而佛法可破,魔法亦可破,佛有无相之说,魔亦有无穷之变化;佛魔之别,只在初衷。当日,世尊眼见众生经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种种苦状,心怜悯之,苦求无上妙谛,解脱众生苦难,故于菩提树下经历诸方魔劫,创设古今未有之法。佛之初衷,在于众生。而你则不然,为图一己之私欲,置众生于水火,杀人放火、淫辱妇女,无非图自身之享乐,故而你的初衷,在于我。只此一念,已入万劫不复。”
天神宗呸了一声,道:“你这么会说,怎么还是输给万归藏了?他为一己私欲,杀人如麻,算不算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的‘大金刚神力’怎么就破不了他的‘周流六虚功’?”
鱼和尚道:“既然无法不破,破与非破只在刹那。和尚的法尚未臻至空明圆觉之境,为万归藏所破,也是应当,若是花生大士今日尚在,万归藏岂能横行天下?”
天神宗哈哈大笑:“闹了半天,总是强者为王,咱们还是拳头上见高低罢。”说罢一拳挥出,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陆渐似乎生出错觉,时光随他巨拳推移,竟也变得缓了。
鱼和尚神色凝重,也慢慢送出一拳。两只拳头,一只瘦小干枯,一只硕大丰满,撞在一起,偌大神社倏地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陆渐心头便似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两人纹丝不动,慢慢收拳,另一拳又缓缓打出,两拳未交,堂中已如飓风卷过,屋瓦哗啦啦跳跃有声,艳姬们面色惊恐,纷纷闪至墙边。陆渐骤然惊悟,忽地挣起,挡在阿市上方,他双臂已断,无力支撑,竟压在阿市身上,阿市轻哼一声,陆渐见她泪水滚动,不由窘道:“对不住。”话音未落,屋瓦坠如雨落,打在陆渐头颈后背,陆渐疼痛难忍,连连惨哼。
“陆渐。”阿市眼泪终于流下来,“你别管我,快走呀。”她饱受惊吓折磨,声音极轻极细,陆渐若不与她面面相对,也难听见,当下忍痛笑道:“不打紧的,我一定救你出去。”
忽听天神宗闷哼一声,倒退一步。两人见状,均是一喜。
“和尚早已说过。”鱼和尚踏上一步,“你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伤敌八千,自损一万,终究难入神妙之境。”
他说一句,送一拳,天神宗则退一步,步步后退,已近墙角,蓦地他长臂后伸,抓住风姬,嘻嘻笑道:“这娘儿们皮肉细嫩,滋味绝佳,咱们师徒理当有福同享!”说着将风姬迎向鱼和尚。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血肉之躯身当其间,便与蝼蚁无异,鱼和尚劲力疾缩,变拳为抓,接住风姬,但觉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再瞧风姬,已是肋骨寸断,口吐鲜血,竟被天神宗趁势震死,不由得口宣佛号,流露悲愤之色。
天神宗哈哈大笑,一回身又抓住露姬,笑道:“这美人双腿浑圆修长,床第之间妙不可言,也请师父笑纳。”说罢骤然掷出。
鱼和尚无可回避,仍只得接住露姬,但天神宗将无俦大力注入露姬体内,鱼和尚接人,顿受莫大撞击,低头瞧时,露姬口溢鲜血,香消玉陨。不由白眉倒立,厉声喝道:“无耻孽障!”
天神宗反手又抓一女,笑道:“此女眉眼生动,媚态天然,哈哈,也是难得尤物呢。”挥手掷向鱼和尚,一时间他将诸女当做兵器,借物传功,以大金刚神力撞击鱼和尚。鱼和尚心忧诸姬安危,不敢运动抵御,连遭撞击,只觉喉头发甜,眼前金星乱迸。那些姬女本是天神宗掳来,长久生于淫威之下,心胆已丧,此时惊得傻了,靠在墙边,如待宰羔羊,瑟瑟发抖。
陆渐瞧得心急,用倭语叫道:“你们快逃啊。”众女子耳中虽然听见,双腿却止不住发软。天神宗出手如电,掷一人,杀一人,顷刻间六名姬女尽数毙命,他蓦然掉头,瞧见陆渐、阿市,面露狞笑,纵身掠来。
蓦地人影骤闪,鱼和尚口噙鲜血,拦在前方,两人齐喝一声,四拳相交,鱼和尚噔噔噔倒退三步。
“师父承让!”天神宗狞声狂笑,一拳打中鱼和尚心口,忽觉这一拳中体,并无骨骼粉碎之势,鱼和尚的心口反而生出极大黏劲,将他拳头黏住,一股热流顺着手臂急涌而来,热流所至,天神宗筋脉胀痛,竟难提起气力,不由得骇然色变:“这是……”
“断生入灭,万象俱空,以我此躯,化彼红莲。”鱼和尚长叹道,“不能,你也当听说过‘红莲化身断灭大法’。”
天神宗厉声道:“死和尚,你要跟我同归于尽?”
“善哉善哉。”鱼和尚叹一口气,眉间忽地流露凄凉之色,“你一身武功,由我而来,你之罪孽,也由我而起,今日你我师徒同归于尽,天意昭昭,合当如是。”
原来,鱼和尚被天神宗以姬女为武器,连番重创,心知无法再与此獠抗衡,当下毅然施展“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将浑身血肉化为无俦大能,注入天神宗体内。鱼和尚固然难免血肉化尽、枯败而死,天神宗也必被那绝世怪力冲破周身经脉,与鱼和尚同归于尽。
忽听天神宗狠啐一口,道:“死和尚,你想得美!”蓦地大喝一声,拼死跨出一步,鱼和尚伤损之躯,又展大法,马步竟被拖动。天神宗身高臂长,一伸手已按住陆渐后心,厉声道:“死和尚,你,你不撤功,老子,老子一掌震死他们。”
鱼和尚白眉紧蹙,陆渐此时伏于阿市身上,天神宗若撇了性命不要,大力一吐,这对年轻男女必然双双毙命,但若就此放过此獠,固然放虎归山,自己三人也绝无幸理。鱼和尚不觉好生为难。
天神宗却觉气力渐衰,心知再拖下去,必死无疑,心一横:“老子先震死这个男的,死和尚慈悲为怀,必然心软,他心一软,便有机可趁。”他曾为鱼和尚的弟子,深知此老性情,算计已定,正待吐劲,忽觉头顶一沉,多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事,还未还过神来,左眼剧痛钻心,不由厉声惨叫。
“北落师门。”陆渐惊呼一声,但见那波斯猫趴在天神宗头顶,前爪血淋淋的,攥着一只眼球,敢情它这一抓,竟将天神宗的左眼掏了出来。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39

桶狭间

天神宗痛极而呼,不觉撒手,扫向头顶。但北落师门一抓得手,早已跃往远处。天神宗一扫落空,哇哇怒叫,陆渐趁机滚下供桌,伸嘴叼起一截断刃,以断肘夹紧,向前一探,噗的刺入天神宗腰间。
天神宗先前连遭重创,金刚不坏身早已告破,只觉后腰一凉,浑身气力陡泻,再也抵不住“红莲化身断灭大法”,眼耳口鼻,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数尺血泉,骨骼咔咔乱响,被鱼和尚的大力挤得粉碎。
陆渐眼瞧着天神宗九尺雄躯,顷刻化为血肉模糊一个肉团,只惊得倒退几步,扑通一声,再度跌倒。
鱼和尚晃了晃,趺坐于地,长叹道:“北落师门,三十年不见,没料到今日重逢,便欠了你一条性命。”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这位大师竟也认得北落师门?他说三十年不见,这猫儿岂不活了三十岁?”但想以猫类寿命而言,绝难活到如此年岁,一时好生不解,举目望去,却见那波斯猫也疲累至极,懒懒趴在地上,幽蓝双眼黯淡无神。
陆渐欲要挣起,又觉乏力,但见鱼和尚慢慢起身,走到阿市身前,伸出二指,轻轻捻断她四肢铁链,将她抱到一处锦缎上,度入真气,阿市面颊渐趋红润,眼中也有了神采,想是安了心,一会儿便闭眼睡去。
鱼和尚安顿好阿市,又给陆渐接好断臂。陆渐称谢,鱼和尚注视他良久,眼中忽有悲悯之色,叹道:“此地藏垢纳污,不可久留,这些姬女都是孽徒不能掳来,命运凄惨,若是暴尸此地,荒野孤魂,更添悲凉。还请小檀越助贫僧一臂之力,让她等入土为安。”
陆渐道:“大师说得是。”当下二人一起动手,将众姬女和桥本等人埋在神社附近,鱼和尚口诵经文,为之超度。
事毕,两人返转神社,瞧见天神宗的残骸,鱼和尚说道:“孽徒虽作恶万端,但终究曾为沙门,当以佛门之法荼灭。你带这位小姑娘先到神社外面等候。”
陆渐抱起阿市,又将北落师门放置肩头,出了神社未远,便见身后火光冲天,燃烧起来,遥见鱼和尚足不点地,飘然而至,忙道:“大师。”
鱼和尚点点头,道:“大家先找一地歇息。”
当下三人在旷野中燃起篝火,鱼和尚问起阿市如何被虏,以及陆渐如何救援,不禁讶道:“你竟然斩断‘慈航刀’,破了不能的石甲?”
陆渐挠头道:“我也觉奇怪,也不知怎样做到的。”
鱼和尚微一沉吟,含笑道:“也不奇怪,只因你从头至尾,便非一人作战。”陆渐奇道:“还有谁?”鱼和尚瞧了萎靡不振的北落师门一眼,叹道:“那便是它了。”
陆渐茫然不解,鱼和尚道:“北落师门乃是天下罕有的灵兽,能激发你体内的潜能,若你只有五成本领,北落师门便能令你发挥十成。只是,它从来只受女子驾驭,不认男子为主,此次与你并肩作战,却是奇哉怪也。”
陆渐将北落师门认阿市为主的事说了。鱼和尚叹道:“难怪了,它虽是兽类,但情急护主,也懂得事急从权的道理。”
陆渐点点头,正要询问鱼和尚为何认得北落师门,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伴随着巨大的空虚自“紫微”、“太微”、“天市”三脉同时涌起,急速扩至全身,来势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陆渐脑中巨响如雷,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失知觉。

恢复知觉时,陆渐感到身子很轻,几失重量,眼前的一切却渐渐清晰起来,他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奇特的地方,一面光明耀眼,一面黑暗深沉,而他则处于黑暗和光明之间,身体若无形质,缥缈不定,既不能归于黑暗,也无法融入光明,唯有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悠然穿行。
“我死了么?”陆渐迷惑起来,黑暗中若有光芒闪烁,逐次明亮起来,陆渐认得那是点点星光。无边的黑暗里,庞大的星图逐渐清晰,紫微、太微、天市、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西方玄武,微茫众星以洹沙之数,斗转星移,永不停息。
蓦然间,南方一颗星灼亮起来,仿佛一团火球,刺伤了他的眼睛。

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40

“北落师门。”陆渐大叫一声,光明、黑暗、星辰,蓦地消失,只觉足下一虚,坠入万丈深渊。
陆渐大声惨叫,忽觉背脊触到实地,眼前微微朦胧,忽又清晰起来,近在咫尺的,是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双颊挂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阿市。”他忽地清醒了,身子却依然空荡荡的,全无气力,“我活着还是死……”阿市忙掩住他的口,含泪笑道:“当然是活着了,多亏大师救你。”
陆渐欲要起身,却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你别妄自用力。”鱼和尚慢慢走来,他的容色越发枯槁,眼角皱纹也更见深刻,“我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脉’,暂且延缓了‘黑天劫’。”
陆渐诧道:“大师,您也知道‘黑天劫’?”
“略知一二。”鱼和尚道,“只因你遇上生平未有之强敌,借用劫力太甚,故而劫力反噬也极厉害,几乎要了你的性命。”
陆渐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忍不住问道:“大师,你神通广大,能帮我消除‘黑天劫’吗?”他二人以华语对答。阿市虽听不懂二人所说何事,但她冰雪聪明,察言观色,猜出是一件关系陆渐生死的大事,禁不住双手合十,向鱼和尚冉冉跪倒,说道:“愿大师大发慈悲,救救陆渐!”
鱼和尚双目微闭,良久道:“孩子,你既是劫奴,劫主是谁?”陆渐说了。鱼和尚叹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剑’宁不空乃火部罕见奇才,并非易与之辈。”
说罢这句,他再不多言,跏趺而坐,合十冥想。
陆渐、阿市均是疲惫不堪,阿市伏在陆渐胸前睡去。陆渐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入眠,到得黎明之际,忽觉地皮震动。鱼和尚双目陡张,双手各拎一人,纵身跃上道边大树,藏入繁密枝叶。
不一阵,便见队队人马经过树下。阿市观其服饰,怪道:“这些士兵不是织田家的。”
鱼和尚叹道:“这是今川义元的大军,看来沓县已被攻破,这些兵马是往鹫津、丸根两城去的,听说今川此次攻打尾张,号称三万大军,织田家的败亡已不可避免了。”
阿市听得俏脸发白,颤声道:“今川义元?大哥与他无怨无仇,他干么要攻打我们?”
鱼和尚道:“春秋无义战。乱世交战,利字当头,既无道义,更无道理可言。令兄织田信长虽然并未开罪今川家,但他统一尾张、西入京都,风头太劲,已深为各方诸侯所忌。今川家称雄东海,生恐信长坐大。前几日尾张东部遭遇海啸,今川义元趁机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举灭亡尾张,拔除心头之刺。”
阿市听得悲愤难抑,眼中泪光闪动,忽听蹄声如雷,百骑人马呼啸而来,队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枪,后背插满小旗。阿市认得这是护卫国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见那旗上写着今川的名号,不觉呼吸一紧,心儿突突直跳。
只听一个苍劲的声音叫道:“凌晨赶路辛苦,在树下歇一会儿,将养马力。”那队骑士勒马停住,一名戴着牛角头盔的武将跃下鞍来,早有随从展开软凳,那武将也不解甲,就势坐了。另有几名武将也下了马,围之端坐。众旗本则横枪立马,将树下围得如铁桶一般。树上三人一时屏息,不敢轻动。
那牛角武将手持折扇,呼呼扇道:“这天气邪门得很,才五月工夫,怎就这样热啦?要么就是近来打仗太少,心宽体胖,耐不住炎热了。”众将皆笑。
那武将又道:“前田利家,有信长的消息吗?”一名高瘦武将答道:“回义元公,只听说他率军离开清洲,现在何处却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竟然没有一个回来。”
阿市恍然明白,树下所坐的持扇武将,便是尾张大敌今川义元,顿觉心跳加快,纤纤十指攥捏成拳,身子不自禁发起抖来。
“信长了不起啊!”今川义元叹道,“统一尾张,降服道三。晋见将军时,义辉也称赞他聪明贤能。这样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边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将之灭亡。只怕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家康,你和信长是幼时的朋友,你说说,他到底是甚么样的人?”
一名矮个武将道:“他是个怪人,做事从不依循常理,喜欢玩印地打(按,掷石游戏),还爱跳舞,最爱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为他说人生五十年,不过梦幻而已。”
众将均觉有趣,一时哄笑,今川义元却悠悠哼起曲子:“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哼到这里,拍扇笑道,“信长是位通达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级,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众将齐声道:“愿为义元公效此微劳。”
“好。”今川义元笑道,“听说信长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长得很美,你们谁取到信长的首级,我就将阿市赏给他。”
阿市听得大恼,忽觉陆渐轻拍自己肩头,回首望去,见他连连摇头。不禁淡淡一笑,心道:“大白痴,你当我会下树去跟人拼命么,我才没那么傻。”想着在黑暗里摸索到陆渐的手,紧紧握住,虽然身在险境,心中也觉无边喜乐。
忽听今川义元又道:“说起来,天神宗还没消息呢,那怪物夸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长的首级送来。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黄金美女。”
众将纷纷称是。今川义元又道:“天神宗不能取,咱们自己去取,料得信长见我兵威,决不敢轻举妄动,我大可放开手脚,以重兵攻城。德川家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前田利家,你率五千人攻打鹫津,毛利河内、鱼住隼人,你们各带三千人马,寻找信长的主力决战。我率余部,在桶狭间掌控全局。义元在此约定,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诸位痛饮。”
众将纷纷起身,轰然道:“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主公痛饮。”
这一声威武雄壮,阿市听得心神激荡,禁不住身子摇晃,触动枝条,叶片簌簌而落。
今川义元咦了一声,厉声道:“树上有人吗?”阿市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陆渐不由将她紧紧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落下树去。
却听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虑了,约莫呼声太响,惊了树上鸟雀。”
今川义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鸟,鸟铳伺候。”哗啦一声,众旗本取出鸟铳,燃起火绳。陆渐、阿市心中绝望,双双闭眼,忽听耳边传来鱼和尚细若蚊蚋的声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后来。”阿市已吓得动弹不得,反是陆渐奋起余力,拉着她向左歪斜。
铳声大作,陆渐耳边风声劲急,铅丸中树的嗤嗤声连绵不绝,但觉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却无丝毫热气,如一块寒冰也似。
过得片刻,忽听今川义元叹道:“真的没人么?看来我年纪越大,胆子却更小啦。各位早早出发,一战而胜,誓灭尾张。”
众军齐声应道:“一战而胜,誓灭尾张。”纷纷上马,如一阵旋风,呼啸着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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